我道风雪似你 第1章 披花谷 披花谷是个四时含青的地界。 草木蔓发,雨润风绵,寻遍全谷上下都找不到一丝肃杀气。故而,居于此处的灵族也总是富余了太多的闲情逸致,随时随地要找点乐子。 要说近几日最大的乐子,无疑就是那场赌局了。 对赌的二人是谷主柳覆青和他弟弟柳既安。 至于他们所赌之事,倒是要从似风城说起: 似风城是四境中唯一的凡人居处,虽说不上民康物阜,好歹家家有一碗安乐茶饭。然而,自从毗邻的蚀月异族逐渐壮大,便对似风城侵扰不断,到最后,引得双方厮杀。幸得仙门长老相助,以一柄弗为剑在似风城与蚀月渊之间划开一道结界,百姓才终于喘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是喘早了。仙长走后,似风城百姓慢慢发现,蚀月族竟藏下了疫毒,沾染者轻则浑身痛痒溃烂,重则疯癫无状。城中医者束手无策,短短数月,死伤人数竟比战乱时更多。 似风城主左蹊只能派人送厚礼到披花谷,求解毒灵草。 怎奈披花谷这尊菩萨惦记着更长久的香火,所赐的灵草皆为最低等,非但不能将疫毒根除,而且药效只有一年。若想续命,来年还要继续送礼。 似风城本就元气大损,突然又添了这么一笔岁贡,只三年便捉襟见肘了。 左蹊豁出他那张老脸,再次修书,言辞极尽恳切,愿倾其所能,只求披花谷赐予至灵的冰粼草,彻底解除百姓之苦。 柳氏兄弟一对眼神,正是找乐子的好机会。 很快,披花谷提了两个条件:柳覆青想要似风城主代代相传的辟邪玉佩,而柳既安惦记上了左蹊家中那芙蓉般娇嫩的女儿,左临星。 只要二者选其一送往披花谷,冰粼草即刻送上。 于是,关于左蹊到底会舍玉佩还是舍女儿,这赌局就此立下。 这么大的热闹,族中男女老少自然都要来凑凑。哪怕身无长物的,当场脱了衣服也要押一注。 不到一日,柳覆青这边已有上千人押了宝,而柳既安那边只有孤单单一注,还是他自己押的。 这倒真不是族人奉承谷主,实在是大伙儿都觉得柳既安没什么赢面——哪怕是亲缘淡薄的灵族,也没人相信左蹊会为了保住一枚玉佩而把女儿嫁到外族。 到第三日,柳既安这边依然冷冷清清,连他的随身小厮都偷偷跑到对面去下注了。 第五日,似风城的信使到了:左蹊不日便会将左临星送往披花谷。 柳既安就这么赢了。 族人们为自己输钱捶胸顿足之余,忍不住要“夸”柳既安两句:“少君不愧是纨绔中的翘楚,只有少君这样的人,才能看出左蹊的道貌岸然。” 这位柳少君赢得钵满盆满,又即将抱得美人归,自是要撒欢的。当晚就大设酒宴,席间互酢不休,酕醄酩酊,酣湎达旦。 他醉了个尽兴,醒来时已过了两天两夜。 睁眼,便瞧见床头放了把软椅,他哥柳覆青坐在那儿,“一个坏消息,一个更坏的消息,先听哪个?” 柳既安揉揉眼,“坏消息。” “左临星不愿意嫁给你,已经跑了。” 柳既安彻底醒了。 不过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件事。一面之缘的凡人女子罢了,即便生得倾国倾城,也不足以牵动他什么心绪。 他打了个血盆大口的哈欠,“那这回,左蹊该送玉佩过来了吧?” “玉佩也没了,左临星逃婚之前和她爹大吵了一架,把玉佩摔碎了。” 柳既安冷笑,“这父女俩还真是亲生的,一个为了玉佩舍弃女儿,一个为了自己不顾百姓的死活。” 柳覆青瞄了他一眼,“左蹊已经送了信,让另一个女儿替嫁过来。” “他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 “他还有个义女,叫左如今。” “左如今……”柳既安支棱着腿坐起来,在酒气刚散的脑子努力寻找关于这个人的一鳞半爪,“长得怎么样?” “你见过的,去年押送岁贡的那个女子,骑了一只雪纹黑虎,还惊了你养的小鹿。” “那……不是个女司使吗?” 说左如今他不知道,但要说那位女司使,名声可就大了。听说当初混战之时,这位女司使以凡人之躯,愣是冲开了蚀月族三道大阵,差点拉上蚀月族长同归于尽。 “她就是左如今,”柳覆青拍拍弟弟的肩膀,“这就是更坏的消息。”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后,柳覆青听到一句脏话。 柳既安彻底坐不住了,“左蹊这老东西什么意思啊?这是送女儿吗?这是派来驻军的吧?” 柳覆青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你不是喜欢美人吗?她模样也不错。” “这不是模样的事儿啊……哥,把一个养老虎的女人娶回来,这是引狼入室,多吓人啊!” 他越着急,柳覆青越觉得有趣,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为兄也觉得来者不善,所以,你出去玩几天吧。她左临星能逃,你柳既安为什么不能逃?” 柳既安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让我娶那个女司使呢!” 他重新栽倒回床上,用手抚着自己脆弱的小心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这么一来,似风城的百姓怎么办啊?” “他们还可以继续交岁贡,换低阶灵草,我又没彻底断他们的生路。” 柳既安翻了个身,脸朝着他哥,“哥,要不……咱把冰粼草给他们得了,我知道这样显得你有点没面子,但是,百姓终归是无辜的。” “孩子话,”柳覆青斜了他一眼,“两境交涉,条件已经提了,岂能因一时心软就随意更改?” 柳既安瘪瘪嘴,没吭声。 柳覆青手指敲着膝盖,“你想救百姓也不难,直接和左如今结亲,一切迎刃而解。” “我这就逃婚!” 当麻烦落到自己身上,柳少君短暂的善意立刻消失殆尽。他猴儿似的蹿起来更衣,吩咐随从收拾细软,末了,还不忘嘱咐柳覆青:“赌局还是我赢啊,我的钱你不许动!” “嗯。” “一个子儿都不许动!” 柳覆青无奈,“知道了小少君。” 柳既安这才放下心来,带了个贴身随从,颠颠的跑了。 柳覆青转身一挥手,“把这小子的库房给我搬空。” 随从们似乎早有准备,袖子都挽好了,只等一声令下,便立刻往库房去了。 谷主诓他的傻弟弟从来不手软,但并非没有一句真话。比如:他是真的不希望左如今踏入披花谷…… 第2章 似风城 三日后,似风城。 雀格开了,左如今被阳光泼了一脸。 她下意识抬手遮光,指缝漏处能看到几个人影在头顶晃。其中一个影子她认得出,是左蹊身边的女护卫方知义。 然后,她听到方知义的声音:“传城主令,你可以走了。” 左如今没动。 等方知义低下头去瞧她,她伸手薅住了方侍卫的胳膊,“搭把手,站不起来了。” 所谓雀格,其实是个宽不过一尺,长不过四尺的薄盒子。人塞进去,腿必然是伸不直的,想要蜷起,盒子又不够高,只能强行将小腿折在身后,跪躺于其中。若无习武的底子,关上几个时辰人就算废了。哪怕是左如今这样的练家子,眼下关了一天一夜,一双腿也早已不是自己的。 方知义面无表情的把她拉起来,对自己身后几人道:“我送司使出门,你们先去吧。” 趁旁人离去的空档,方知义轻轻搓了下手指,又湿又凉,全是左如今的冷汗。 她有点嫌弃,手上却还是稳稳的把人扶住,慢慢往外走。 左如今直入正题:“还没有星儿的消息?” “没有,执仁把鹰都带上了,愣是一点踪迹都没搜到……”方知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问,“左临星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你教的吧?” “蚀月族祸乱的时候,我教她防身用的,谁曾想,那时候没用上,现在却用上了……” 方知义轻轻“哼”了一声,“他们父女二人闹别扭,烂摊子倒是都推你头上了。” “这就是你隐瞒城主令的理由?” 方知义就知道瞒不住她,不情不愿的说了实话:“城主令,左如今半月之内筹齐今年的岁贡,如有拖延,数罪并罚。” 左如今显然早有预料,只是“嗯”了一声,便没再继续说话。 几日前,左临星摔了玉佩,逃了婚。这么个乖孩子突然开始违抗父命,左蹊并不认为是自己太过分,只觉得是左如今这野路子把星儿带坏了。一怒之下,令左如今替妹妹去往披花谷联姻。 不料,这边刚换了人,那边的柳既安竟然闻风而逃。 左蹊二怒之下,将她关了雀格。 可惜,城主大人再多的怒火也填不上银钱的窟窿,而筹措岁贡这样既辛苦又得罪人的破事儿,只有左如今做得来。 他只得再把人放出来。 做城主的习惯了翻手云覆手雨,左如今也早就练就了宠辱不惊,唯独方护卫的一张冷脸下还藏着股不服不忿的劲儿,“我也没打算隐瞒城主令,就是想让你先回家踏踏实实睡一觉,一切等明天再说。当牛做马,也得喘口气儿……” 她话没说完,便觉手臂一沉。 歪头看去,左如今坠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这就睡了?” 左如今做了个梦。 或许不能算是梦了,不过是一段反复重现的记忆:杀不完的蚀月族怪物,填满周身的惨叫和嘶吼,她长枪染血,百骸如焚,一心只想着多赚几条命。然后,一道清光从天而降…… 每次清光落下,她便会醒来。 这次也不例外。 她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屋中没有旁人,只一盏烛火温和的守着她。 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膝盖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有药味丝丝缕缕钻出来。 她就着这点清苦气醒了醒神,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其中一个声音还尚未褪去稚嫩,“三哥,你说这岁贡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那点月俸大半都交税了,原本还想攒钱买把夺风刀呢,结果越攒差的越多。” 被唤作“三哥”的人语气沉郁,“咱们好歹还有月俸撑着,但是再这样下去,百姓们才是真的要揭不开锅了。” 少年叹了口气,“你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赀票都卖了两年了,城里那些富户早就不上当了,即便司使有本事让他们再买一些,也是竭河而渔嘛。” 三哥:“竭泽而渔。” “反正,这样下去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看披花谷就是想把咱们榨干,披花谷都是坏人!” “他们是灵族,我们只是凡人,即便知道他们的心思,也奈何不得。” 房门开了,左如今拖着两条不会拐弯的腿挪蹭出来,“披花谷不行,就换一条路,我不信天底下只有披花谷能解此毒。” 二人同时从石凳上起身,“司使。” 那少年几步跳到她近前,“司使,你是不是有办法了?” “我想,再去隐雪崖试试。” 少年刚燃起的热情又退了,“隐雪崖啊,你之前送礼过去,人家都没收过……” 三年前划开结界的那位仙长,正是隐雪崖大长老闻丘。然而那一战过后,闻丘长老便一直闭关不见外人。有人说他不想再理俗尘纷争,也有人说他是元气大损,甚至有人说他已经仙去了。 事实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总之,左如今上了好几次隐雪崖,连闻丘长老的影子都没见到。 “再试一次,万一这次就成了呢?”她面色还苍白着,语气也不郑重,但声音在寂寂凉夜里掷地有声,“大不了回来继续筹岁贡。” 少年点点头,“司使说的对。” 他说话的时候,手绕到背后偷偷挠了几下。 左如今瞥了他一眼,“余小五,你的毒是不是已经开始复发了?” “啊?没有啊……” 他本就不太会撒谎,被左如今一盯,老实巴交点了个头,“就一点点,不严重的……” “你跟我去隐雪崖。” “哦……好。” 她又转向“三哥”,“循礼,此事成败难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且撑几日,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方循礼:“明白。” “事不宜迟,我们连夜就走。” 第3章 隐雪崖 北境有高山,一面缓坡,一面悬崖。 旁的山都是越往高处越寒凉,此崖则恰恰相反。因是仙门居所,灵气催得冰消雪融,越往上积雪越薄,到了崖顶,甚至可见青绿。 故而,此崖称作隐雪。 门派自是建在宽敞缓坡之上,而崖顶最窄最陡之处也并非孑然孤悬。除了长风松柏,那里还杵着一个小屋。 天刚过辰时,连亭修完早课,手臂上搭着件雪绒斗篷,缓步上了崖顶。 在小屋前叩门三声后,他默默退了半步,耐心等着。 不一会儿,门开了。 门里露出个年轻人,面目温和,眼神清亮,清清素素的站在那儿,恍若崖顶最后一株未消融的雪。 “这么早?” 连亭朝他施礼,“大师兄,今日洗髓,怕误了时辰。” 他大师兄“哦”了一声,就没下文了。人还镶在门框里,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显然,他不太想去。 隐雪崖大师兄连顾,灵气天成,孩童之时便被闻丘长老一眼看中,成了老头的宝贝大弟子。但这天选之子并不是那么好当的。连顾从小到大,为保灵气至纯,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抽灵洗髓。每次三天,次次精疲力尽,痛不欲生。 连顾不会主动提辛苦,却孩子似的耍赖不挪步,连亭只能哄他:“师兄养护灵髓是为了守护四境,此等重任,也只有师兄…………” 没等他说完,连顾便开了口:“嗯,走吧。” 连亭浅笑,上前把斗篷披在连顾肩上。 大师兄被纯白的斗篷裹成一棵玉树,回头往崖下瞥了一眼,似乎想瞧一眼自己守护的四境。 可惜山间晨雾未散,入目只有白茫茫一片。 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崖下,也正有人遥遥朝上望。 左如今和余小五自是看不到崖顶有人,只见得连霏素尘,颇有意境。 余小五第一次来此地,忍不住大放情怀:“云雾为屏雪作宫,尘埃无路可能通。真是仙境哇!” 左如今的黑虎幽幽从他身旁掠过,“这诗是写梅花的,你在书斋又偷懒了。” 余小五不言声了,催马乖乖跟在后面。 一个时辰后,俩人见到了隐雪崖二长老观壑。 自从闻丘长老隐匿了踪迹,这山上便是观壑长老主事,但这位二长老一向真假难辨。此时还未到正午,他就已经被酒腌入味了。 酒气掩盖下,可以随意说出平时不便开口的话。 他迷离着一双眼看着左如今,“又是你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闻丘师兄在闭关,等他出关,我就告诉他你来过,好吧?” 左如今深施一礼,“民女知道闻丘仙长不便,但事关百姓疾苦,不知可否劳烦仙长您出手相助?” “我?”观壑拉了个长音,“哎呦,不是老夫不帮,老夫的确不善此道。不瞒你说,我从年少入门,精研的就是法器,至于解救民生疾苦那些事,什么除妖啊净化啊,这是我师兄拿手的。” “既如此,闻丘仙长的弟子必得亲传,可否请出一位随我下山?” 观壑的老脸愈发酡然,声音也更含糊起来,“他徒弟,我说了也不算啊……” 他话没说完,一个小徒碎步跑进来,俯到观壑耳边说了句什么。 观壑打了个酒嗝儿,对左如今耸耸肩,“你瞧瞧,我这来活儿了,你们坐啊,我去忙一下。” 他站起身,脚步伶俐,转眼就没了影,哪有半点儿像个醉鬼? 厅堂里转眼只剩下两个年轻的拜访者,余小五小声道:“二长老肯定不会帮咱们的,要不,咱回家吧,早点回去,也好早点筹措岁贡……” 左如今没吭声,小五只看到她绷得笔直的背,像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剑。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左如今的回应:“再等等。” “你还真信他去忙了?就是找个借口跑了嘛。” 左如今转头撩衣坐下,“无论他是真是假,我们是诚心而来,再试试吧。” 她闭目安坐,平心静气的摆出了一副死耗到底的架势。余小五无奈,也只好在旁边陪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 若不是值夜的小徒弟过来锁厅堂的门,被里面静如木雕的俩黑影吓了一跳,观壑都已经把这俩人忘了。 观壑万般无奈,只能再次出现。 他挥手燃灯,却见一旁的少年解开了上衣。 少年单薄的皮肉已溃烂多处,苔藓似的青青绿绿,挤在他并不宽裕的身躯上。 观壑屁股刚挨着椅子,被这一身溃烂惊得直接站起来,“你,这……” 左如今:“民女本无意搅扰仙长,怎奈百姓疾苦如斯,还请仙长体谅。” 余小五将衣服重新穿好,二人齐齐躬身屈膝,正要跪下,观壑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把他们薅了起来。 “你们……哎,我跟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确不会解毒,只会做法器,”他叹了口气,“这样吧,我让人带你们去藏宝阁,随便挑一件法器,至于能不能用得上,那就看你们的机缘了。” 左如今紧绷数日的神息终于默默舒开一点,低头施礼,“多谢长老。” 观壑唤旁边的小徒弟:“连轻啊,带他们过去。” “是。” 左如今再次对观壑深施一礼,观壑连连摆手,“行了行了,快去吧……” 他不等她再说什么,抬腿就溜,比上午跑得还快。 唤作连轻的小弟子人还不错,秉烛引路,顺带着给他们拿了几块点心。两人都饿了一天,也没客气,等转过几道弯到了藏宝阁门口,早已连残渣都吃了个干净。 藏宝阁门打开,连轻手中灯盏微微一倾,烛光便如烟火流散,阁中转瞬四角通明,亮了个透彻。 在余小五的“哇”声中,左如今抬眼看这间藏宝阁。 此阁不算太大,但阁顶高得吓人,顶上悬停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法器,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天外乱石。 连轻解释:“这是跟随历代长老立下过功绩的法器,只是皆已灵力耗尽,无法修复,故而悬于此处供人瞻仰。” 左如今认真点头,目光顺着阁顶往下落。 贴墙的一圈是几丈高的架子,架上大大小小的法器如星芒般晃眼。 她正要上前细看,连轻客气的拦住了她,“姑娘慢动,这些法器,都是有主人的。” 余小五:“既然有主人,为何要存在这儿?” “有一些是因为法器的主人受了伤,便暂存于此,还有一些是法器本身有损,请观壑长老代为修复,”他抬手指向架子靠上方的一柄长剑,“此剑便是三年前为似风城划开结界的弗为剑,自从闻丘长老闭关,便存于此处了。” 二人站定,齐齐朝弗为剑深施一礼。 连轻的手放下来,示意二人看面前的一圈小架子,“观壑长老说的随意挑选,其实……只能在这些法器中挑选。” 左如今飞快的扫了一眼,总共二十八件,没有特别起眼的。 余小五还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没忍住失望的“啊”了一声。 左如今倒不觉得太失落,一个仙门的藏宝阁,怎么可能真的让一个凡人随便选呢? 不过来都来了,哪怕带块有灵气的石头回去,总好过空手而归。 她眯起眼睛,上前认真查看每一件法器,最后,在一尊石鼎前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尊很小的黑色石鼎,宽不过两个巴掌大,倒有点像个香炉,石鼎周身有浅浅的清光环绕。那清光,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下意识伸手凑近,清光竟是活的,轻轻笼住了她冰凉的手指,像是要抚平她深藏的焦灼和不安。 她薄云遮月的眉眼终于散出一小片晴朗,直直盯着那尊鼎,“就它了。” 第4章 玄石鼎 夜色沉沉,观壑凭栏而立,脸上毫无醉意。 他目光所落之处,正有两道黑影如风般离开隐雪崖,一转眼便穿进山林间隐匿了踪迹。 连轻也很快回来复命。 观壑问:“他们选了什么?” “玄石鼎。” “玄石鼎?”观壑一顿,转头看连轻,“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便如长老您从前所言,玄石鼎可涤世间污秽。那位姑娘觉得此物正可解似风城的困境,便连夜带着玄石鼎下崖去了。” 观壑听得老脸发皱,伸手拍在栏杆上,“这事儿闹的……” 连轻见他神色不对,“长老,此鼎有何不妥吗?” 观壑有些尴尬,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酒壶,“那个石鼎吧……就是我年轻时候随手捡的一块石头,雕着玩的,后来有人问起,我便顺口编了个说辞,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玄妙之处……这俩孩子,怕是白跑一趟了。” “可是弟子方才见那玄石鼎清光缭绕,灵气充盈,并不似您所说的寻常石头。” 观壑常年被酒浸得发肿的眼泡努力撩开,“清光缭绕?那玩意儿哪儿来的清光?” “弟子不知,但弟子方才亲眼所见,的确如此。” “这倒稀罕了……”观壑沉思了一会儿,转而拈须笑了,“说不定,还真是个机缘呢……” 这份机缘,此刻正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背在左如今身后,穿过长夜,一路朝似风城而去。 而隐雪崖的夜很快恢复了沉静,四下悄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日后。 隐雪崖密室,连顾又完成了一次洗髓。 他微微仰头舒了一口气,虽是疲惫,但神髓通彻,整个人倒也剔透清爽。 连亭在外间听见动静,立刻开门进来,“师兄,可还好?” 连顾抬袖拂去额上的汗,朝他笑笑,“饿了。” “师兄先休息,等会儿收了灵气,我给师兄做清梨糕……” 连亭说话的功夫,目光落在连顾面前的养灵灯上,愣住了。 连顾洗髓之时,需先将体内灵力抽出,置于养灵灯内,待洗髓毕,再过一个时辰,才能将灵气收回。 这一个时辰的等待,并非是什么法术所限,而是他师父闻丘长老定的规矩。 闻丘曾言:灵气天成者偶尔体会凡人的无力,平视众生,才不会把救苦救难当作高高在上的恩赐。 连顾将这话铭记于心,且一直遵照而行。故而连亭每次进来的时候,养灵灯都还是亮的。 但这次,养灵灯是灭的。 连顾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哦,灯坏了,你想着拿去找观壑师叔修一修。” “坏了?” 连亭吓一跳,拿起养灵灯拍了两下,毫无反应,又合指施了一道小法诀,依旧灰暗。 “师兄,这是何时坏的?没耽误你洗髓吧?” “三天前,灵气刚抽到一半,它就灭了,但那时候法决已起,强行中断易遭反噬,我便寻了别的物件儿存灵气,不碍事。” 连亭左看右看,密室的里间四壁空空,除了连顾就只有这个破灯,哪有其他物件儿可容灵气? “你……存哪儿了?” 连顾往头顶指了指,“上面不是有些法器吗?我把灵气引上去了。” 在他们头顶,正是隐雪崖的藏宝阁。 说是藏宝阁,其实崖上的人都知道,不过是观壑长老自己的法器库而已。此阁建在门派的最角落,里面的法器要么是坏了没修好,要么是最低阶修士都看不上的寻常物件儿,一年到头也只有观壑或连轻偶尔会去几次,鸟飞过都懒得停。 也正因为此处不起眼,闻丘才会把连顾洗髓的密室建在藏宝阁地下。 每逢洗髓,都是连顾最为薄弱之时,为护他周全,这密室除了闻丘和观壑,便只有从小结了灵契的护法连亭知晓。近三年来,闻丘闭关,观壑醉生梦死真假难辨,这洗髓的日子便由连顾和连亭自行定下,再无第三人参与其中。 连亭松了口气,藏宝阁无人搅扰,以连顾的灵气之纯,哪怕是暂存在最低阶的法器里,也并无大碍。情急之下,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既然养灵灯已经坏了,二人也没必要在密室中停留一个时辰,于是起身离开。 刚回到院中,便听到前面吵吵嚷嚷,似乎前面有什么人在闹事。 二人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见连轻的影子“嗖”一下从院子那头跑过去,片刻后,又折了回来。 连轻远远的看见连顾,身法轻盈的跃到他面前,“师兄,大家正寻你。” “出什么事了?” “是披花谷的柳少君,又来找你比武了。” 听到柳少君这三个字,一向好脾气的连亭都忍不住皱眉,“他怎么又来了?烦不烦?” 连顾也有点头疼,不过是几年前比武时顺手赢了柳既安,谁料想,之后这几年就被缠上了。 有道是,得罪什么人也别得罪闲人,闲人有的是功夫跟你较劲。 偏偏披花谷那群人一个比一个闲,柳既安最闲…… 话说柳既安逃婚后,只玩了几日便觉得无聊,不知哪股浪风抽的,又想起自己和连顾那次比武,于是果断带着小厮冲上了隐雪崖。 在门口闹了一阵子也没见连顾出来,柳少君那本就不多的耐心很快耗尽了,抬手便放倒了两个守门的小修士。 在他把第三个小修士掀飞之时,正有一人赶来,单手将那被打飞的倒霉蛋扶住。 柳既安看清来人,立刻就来劲儿了,“连顾,活着呢?来来来来打一架!” 连顾回手将师弟护在自己身后,平静的看着柳既安,“柳少君伤我师弟,意欲何为?” “那不是因为你老躲我吗?再说我也没使劲儿啊……”柳既安朝那几个修士一拱手,“几位小兄弟对不住啊,过几日我派人送点灵草过来给你们赔罪,保证让你们功力大增!” 他半真半假的打哈哈,连顾的面色却不见波动,“那就等柳少君亲自送灵草上崖,向我师弟赔罪,我再与你比试。” “别啊,我刚才都已经道过歉了……” 柳既安闪身到连顾面前,自说自话:“连顾,我琢磨了好久,已经想到了法子破你的招式了,这次我肯定能赢!” 见连顾不说话,他竟伸手要去拍了拍连顾的肩,“我大老远的来一趟,你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连顾立刻向后闪身,躲开他的爪子,柳既安不依不饶,又一掌紧随其后,连顾还是避开。 他此刻灵气尚未召回,不过凡人之躯,再好的拳脚功夫也挡不住一个灵族,尤其,还是个憋着跟他较劲的灵族。 接连三招,连顾都躲着没还手。 柳既安不乐意了,“你这就没意思了吧?你们家老爷子成天闭关不见人,你堂堂大师兄连架都不敢打,你们隐雪崖是快不行了吧?” 激将法对连顾自然无用,但架不住旁边还有一群毛头小子。 小徒们立刻群情激奋。 “你说什么呢?” “大师兄,打他!” “对,打他!” 连顾无声叹了口气,看来不打不行了。 闻丘给他定下的一个时辰是为了磨炼心性,但若情势所需,倒也没必要墨守成规。 他单手负在身后,长袖遮掩下,翻掌向上,五指微拢,沉息凝神,默默感受灵气回到自己身体里…… 然而,一点动静也没有。 连顾心里一滞,假装不经意的甩甩袖子,换成另一只手到背后,再来一遍…… 还是啥也没召回来。 怎么个事? 难不成临时存灵气的法器是个貔貅,只进不出? 他有些措手不及,那边的柳既安已经不耐烦了,“连顾,你该不会是真不行了吧?” 第5章 第四人 连顾恨不得立刻飞到藏宝阁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面上却不动如山,“我是觉得,打你这样的手下败将,倒也不必我亲自动手。” 连亭站在连顾身后,见他换手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儿,立刻拔剑上前,“隐雪崖弟子连亭,替师兄会会你。” 柳既安给了连亭一个白眼,“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本少君动手?” 连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你不敢?” 此言一出,除了动手便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二人很快打在一处。 连顾趁机再念心诀,双手同时召回灵气,却依然什么都没召回来。 到此时,再镇定的人也开始忐忑了。 连顾隐隐觉得不妙,低声问一旁的连轻:“最近这几日,可有人去过藏宝阁?” “有啊,我去过,还有两个似风城的人。” 连顾心底一紧,“哪天去的?做了什么?” 连轻自然不知道抽灵洗髓之事,于是压低声音,将那两人的来去说给连顾听。 听到玄石鼎被带走,连顾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半截,努力让声音维持镇定,“带……走了?” 虽然眼下还未到藏宝阁一看究竟,但他几乎可以确定,连轻所说的“清光缭绕”,就是他的灵气。 连轻还一脸单纯,“对啊,当天天不亮就带走了。” 连顾感觉自己有点虚弱,勉强回了个“哦”字。 没等他缓过神来,那边的连亭不是柳既安的对手,连退数步,剑尖撑地才算站稳。 柳既安得意洋洋,“连顾,你再不动手,我就把你这些小师弟都碾成泥,带回去做花肥。” 连顾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此时他继续端着,还能拖延片刻,一旦出手,必输无疑。 他微微偏头,极低的声音吩咐旁边的连轻:“去找观壑师叔。” 连轻一愣,虽然不知道师兄此举为何,但还是听话的应下。正要寻机悄悄离开,那边的柳既安又一次朝连顾冲了过来。 连顾面色沉沉,依然还是只躲不还手。 柳既安彻底不耐烦了,抬手化了一道风,毫不留情的朝连顾袭去。 这风中有淡绿的光隐隐流动,连顾暗道不好,柳既安怕是掺了什么灵族邪法进去。 他眼下没有灵气护体,这一招是万万不能接的。可若是不接,瞧这风的力道,怕是要伤及身后的师弟们…… 只这片刻犹豫,眼前忽然有人影一闪。 连顾定睛看去,竟是连轻不知何时挡在他身前,正持剑抵住了柳既安的风刀。 这少年不知何时苦练了本事,短时内居然能与灵族少君僵持不下。但很快,二者的差距还是显现了出来,对面的风刃获慢慢朝这边压过来。 连顾看到连轻的背影在发抖,于是微微靠前,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道:“ 藏锋隐芒,行云转雨,六合凝心,予化予疏,破!” 少年人随着连顾所念的心诀凝神聚力,手中剑竟真逼出几分凌厉的银光来。在连顾那声不疾不徐的“破”字之后,一道剑气朝对面推去,硬生生将柳既安的风刀击碎。 柳既安保养得白嫩嫩的脸被这乱流劈头盖脸的吹了一通,连头发都吹乱了。 劲风过后,他晃了晃脑袋,气急败坏,“连顾,你自己不打,偏要指使别人,有意思吗?” 连顾在连轻身后露出半个头来,还是那副平静得有点欠揍的模样,“挺有意思的呀。” 连轻也跟着狐假虎威起来,“有意思的很!” 旁边立刻有人帮腔:“柳少君,你连我们师弟都打不过,有什么资格和大师兄打?” “就是,回去再练练吧!” 柳既安倒也输得起,但勉强还撑着气势,“连顾,你等着,我还会来找你的!” 连顾头疼,“别再来了吧……” 柳既安没听到,估计听到了也不会答应,转头梗着脖子带上仆从走了。瞧那劲儿劲儿的背影,倒像他赢了似的。 人一走,师兄弟们立刻凑过来,将连轻围在中间。 “小师弟,你厉害了啊!” “是啊,你什么时候练的?刚才那招叫什么?” 连轻哪里知道那招叫什么,转头想找大师兄,却只见到了连顾和连亭匆匆离去的背影。 藏宝阁的门锁着,连亭等不及去拿钥匙,直接拔剑将门锁挑了。 与此同时,抱着酒壶打瞌睡的观壑猛地睁开眼。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喃喃道:“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这下,二长老醉也不醉了,懵也不懵了,起身就往藏宝阁跑。到门口,正看到连顾收势落手,满脸都是再次确认自己死透了的平静。 观壑:“还真就这么巧啊……” 连顾看着他:“看来师叔已经知道了?” 观壑走进来,小心翼翼将藏宝阁的门关好,委屈巴巴的耷拉着脑袋,“我真没想到会这样,你们现在抽灵洗髓的日子都是自己定的,谁能料到会这么巧啊……” 连顾:“师叔不必自责,眼下当务之急是把灵气找回来。” 连亭:“灵气离体五日便再难归位,眼下已过了三日,师叔可有什么法器能帮上大师兄?” 观壑的头耷拉得更低了,“那两个凡人此时怕是已经回到了似风城,太远了,啥法器也够不着……” 连顾:“如此,我即刻下山,去似风城。” 连亭:“你没有灵气,御不得风,我陪你去。” 连亭平日看着温和,沾了大师兄的事却比谁都急,说话间就要往外走,却忽然脚步一顿,紧接着,吐出一口血来。 观壑吓一跳,“怎么了这孩子?” 连顾扶住连亭,伸手搭他的脉,“怕是方才与柳既安打斗时有所伤损。” “无妨……”连亭强撑着想站稳,却还是有血从嘴角往外冒。 观壑:“你别逞强了,我扶你去疗伤,让别人陪连顾去。” “此事关系师兄的安危,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连顾:“无妨,我自己去,龙骨驹快马加鞭,两日内应该也可赶到。” 连亭:“可是你一个人……” “似风城都是凡人,我在他们中间,就算没有灵气也还算个武学高手,不会有事的。” 观壑:“也只能这么办了,连顾啊,你快去吧,把连亭交给我就行。” “好。” 连顾也不废话,开门便往外走,差点撞上门外站着的人。 那人完全没有要躲的意思,正眼巴巴瞧着他。 是连轻。 连顾面色严肃了些,“你听到多少?” “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这第四个人倒是实诚,连顾一时语塞。 观壑见是连轻,也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才见师兄脚步匆忙,他又问了我藏宝阁的事,就过来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然后就不小心听到了……我既然听到了,我可以陪大师兄去似风城。” 连顾平日都住在崖顶,虽性情温和,但与师弟们相处不多,除了连亭,很少有人得到他的指点。今日四句心决便让连轻逼退了柳既安,这少年欣喜之余,难免想要再和连顾走得近些。 此言一出,连亭先不乐意了,“你小小年纪,就别给大师兄添乱了。” “我御风术很好的,一日便可到似风城。况且,那两个凡人见过我,我去交涉,也能免去很多麻烦。” 连顾和观壑对视一眼。 观壑让连亭在旁边坐下,自己神情严肃的走下台阶,看着这小徒弟,“连轻,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明白?” “徒儿明白。” “还是要去吗?” 连轻闭了闭眼,似乎鼓足了勇气,“嗯。” “你想去也可以,但你记着,万事以你师兄为先,倘若他因你而有任何闪失,为师会亲手处置你,绝不留情。” “徒……徒儿记住了。” 观壑难得如此严肃,竟把连轻额上盯出一层薄汗来。 连顾在一旁开口:“如此也好,连轻善御风,我们尽早赶到似风城,也免得夜长梦多。” 第6章 满庭春 这二人如何赶往似风城,暂且搁下不提,单说左如今。 左司使得了件称心的法器,带着余小五不眠不休的往回赶,到家时已是两日后的深夜。 秋夜萧索,万籁俱寂,二人轻手轻脚的摸进门。 到屋中点亮烛火,角落里突然有人开口:“回来了?” 一转头,方知义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他们,在她旁边,坐着满脸倦色的方循礼。 方循礼原本郁气蒙蒙的一双眼睛已经满是血丝,语气虚弱的开口:“你可回来了。” 方知义白了他一眼,“我又没打你,你再装?” 方循礼还没装够,“司使,你要是再不回来,明天我就得挂到刑架上挨烙铁去了……” 方知义懒得理他,起身走到左如今面前,“他这话倒不假,你再不回来,可能连我也要被拖去审审了。” 余小五插嘴:“我们已经快马加鞭了,你都不知道这一路上……” 方知义打断他:“这与我无关,我不想知道你们去做了什么,只要人回来,我就能给城主回话了。” 左如今浅笑,“多谢方护卫。”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城主吗?” “就说,我不会逃走,正一心一意为似风城百姓谋求出路,请他放心……” 方知义摆摆手,“嗯,司使说自己对城主并无二心,我会如实禀告。” 她看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夜归人,“什么事都没有命要紧,你们早歇着吧,我走了。” 她说走便走,迈出门去便“嗖”一下没了影。 方循礼过去关好门,回头睁着兔子似的红眼睛看左如今,“司使说的一线生机,就是背后这个?” “嗯。” 左如今终于摘下她的宝贝包袱,放在桌上一层一层的打开。 清光再次如水般流出,照亮了三个年轻人的脸。 余小五骄傲得很,“此物名叫玄石鼎,可涤世间万千污秽。” 方循礼:“这么厉害?” 余小五:“这可是隐雪崖观壑长老的宝贝。” “那这宝贝,怎么用啊?” 余小五:“……” 他挠了挠后背,“对啊司使,咱们是不是忘了问这东西该怎么用啊?” 左如今:“临走的时候我问过连轻小师傅,他说,一切皆是机缘,凭心诚意,自有其妙用。” 左如今当然不会知道,连轻根本不知道这玩意怎么用,故作高深不过是随口敷衍而已。 屋中安静了片刻,余小五开了口:“可是,怎么才算诚心啊?供起来,上炷香,再磕几个头?” 左如今:“它是个物件,又不是祖宗牌位。” 方循礼:“那……怎么办?” 左如今想了想,没吱声,显然,她也没有答案。 余小五站起来,“他们神仙修炼,不都说吸取天地灵气吗?要不,我也吸一口试试?” 他凑过去张大嘴,对着清光猛吞了一口,还假模假式的咽了一下。 方循礼扯开小五的衣领看了一眼,毒疮自然毫无变化。 左如今觉得离谱,苦笑:“想吸天地灵气,该是用法术吧?总不能像喝西北风似的……” 方循礼动了动眼珠,“我想到一个办法。” 左如今:“说来听听。” 方循礼把目光转向余小五,“脱衣服。” …… 余小五十分庆幸此刻是深夜,家中无人出入。倘若此刻有人推门进屋,他余少侠的英名怕是要毁于一旦。 少年人袒露上半身,另外俩人一个托着肩一个托着腿,正把他抬到石鼎上方,让鼎中清光照到他后背的毒疮上。 余小五:“三哥……你确定这样能把毒治好?” 方循礼:“司使不是常说,有什么法子都试试看,万一成了呢。” 小孩欲哭无泪。他这位三哥,顶着最规矩的名字,长着最楚楚可怜的脸,偏偏坏水也是最多的…… 这仨人都已经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才抬了一会儿,方循礼和左如今就冒了汗,二人对视一眼,慢慢把人放下。 方循礼急忙去看余小五的背,“司使你看,好像真的好了一点!” 左如今也在看,的确,几大块溃烂流脓之处此时已经微微结了痂,周围肿得发紫的皮肉似乎也比之前消减了一些。 余小五看不见自己的后背,使劲儿扭头,自己在原地蹦跶着转圈,脸上掩不住的傻乐,“司使,我要是这么照上一宿,是不是就彻底好了?” 此言一出,左如今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此法的确有用,可单他一个人就要照上一夜,全城患病的百姓何止几万,如何等得起? 方循礼显然也想到了她的顾虑,“司使是觉得此法太慢了吗?” “无妨,至少我们眼下知道这尊鼎的确有用,你们还有什么主意?都一并说出来试试看。”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三人把所有能想到的主意全都试了一遍,余小五甚至把钱袋子搁在了鼎里,妄图它能像说书先生口中的聚宝盆一样,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 然而都没什么用。 那石鼎只是安静的散着柔和的光,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折腾到最后,三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东倒西歪,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左如今强打着精神开口:“明日开始,筹措岁贡吧……” 方循礼:“绕了一大圈,还是要交岁贡。” “此鼎难测,我们总要做万全的准备,不能把全城百姓的命赌在运气上……” 余小五哼哼唧唧:“我不想交岁贡,我想买夺风刀……” 屋里终于还是安静下来,三人迷迷糊糊都睡了过去。 不出意外,左如今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清光再次落下的瞬间,她尚且在梦境中的脑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光,似乎与石鼎中的光有几分相似…… 她还没醒,却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做梦,默默的告诉自己:再多梦一会儿,说不定能看到来人是如何对这清光施法,倘若能稍学个一招半式,或许就用上了,千万别醒,别醒…… “咣当”一声响,左如今睁开眼,还是醒了。 窗纸已经透亮,那响声是门外传来的。 身旁的俩人也被这动静惊醒了,余小五揉着眼睛起身,开了道门缝把头探出去,“岳伯伯,您大清早……”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原本含糊未醒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司使!三哥!你们快看!” 随着话音,余小五猛地将双扇房门全打开,左如今转头去看,瞬间也愣住了。 门外,原本清冷的秋日院落已全然不是之前的模样。 枯萎的花又饱满鲜嫩起来,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重拾新绿,满院葳蕤,郁郁葱葱,好像堆叠着无数旺盛的生命,比春日时更加繁茂。 若不是地上还躺着岳伯伯打翻的铜盆,左如今几乎要以为自己此刻正在披花谷。 花草的清芬穿过房门涌到左如今面前,她方才缓过神来,转头看桌上的石鼎,喃喃道:“这次,或许是真的有救了……” 她起身快步出了房间,跃上屋顶查看周围的屋舍。 除了她的院子,其余人家仍是秋日景象。 她很快跳下来,吩咐余小五:“把家里的药草都拿过来,不要披花谷的灵草,只拿普通药草,凡是有清火解毒之效的,都拿。” “明白。” “循礼,你安排护院守好前后门,今日闭门谢客,家中人也不可外出,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放心吧。” “岳伯伯……岳伯伯?” 方才打翻了水盆的老头还对着满院春色犯愣,被左如今一叫,才算回过神来,“怎么了姑娘?” “您一切照常便好,我饿了。” 第7章 尝百草 这一日,左如今的宅院始终都关着门。 家中所有染病之人聚在屋中,将各类草药投入玄石鼎中,静置一阵子,然后每人各试一种药,煎水服下。 古有圣贤尝百草,今有司使家男女老少扎堆儿试解毒方。 左如今还端着平和镇定,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满脸从容的安排着一切,绝不坦露一丝焦灼。 但她也知道,这是骗不了人的,因为焦灼的不光是她自己,整间屋子都安安静静,连余小五都没怎么吭声。所有人都强压着内心不堪负载的隐隐的盼望,就像一个等待科举放榜的穷书生,明明已经百般努力,却仍不知胜算几成。 整间屋子都被沉默的药味笼罩着,到了天近黄昏时,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以至于当其中一个家丁发现自己手臂上的烂肉正在迅速愈合的时候,所有人先是一愣,过了片刻,才爆发出惊雷似的欢呼。 “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 这回,是真的有救了。 左如今心底千斤的重担终于卸去大半,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试出解药的家丁高高举起自己皮肉新生的手臂,乐得直蹦高,其余人围着他,像年关的小孩围着大人要糖似的,每张脸上都是喜色。 左如今看着他们,也忍不住露出笑来。 然而笑容还未来得及绽开,便听到门口有人说话:“何事如此高兴啊?” 那声音低沉却十分有力,哪怕屋中如此喧闹,依旧能清晰可闻。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顺着声音看去。 房门正缓缓被人打开,一个黑袍金冠之人正负手站在门口。 此时的夕阳正浓烈,那人的半边脸被染得和煦,另外半张脸便显得暗些,神色不可捉摸。 正是似风城城主,左蹊。 在他身后,跟着一脸冷漠的方知义和手足无措的方循礼。 左蹊目光一扫,准确的落到那位还举着手的家丁身上,后者打了个激灵,慌忙跪倒,“见……见过城主!” 很快,屋中人跪倒一片,“见过城主。” 左如今穿过人群走到左蹊面前,正要屈膝施礼,左蹊伸手扶住了她,“今儿无需多礼,为父也只是挂念你,过来瞧瞧。” “多谢父亲。” “你们刚才那么热闹,在玩什么呢?” “我们……” 左如今微微抬起头,却见左蹊的目光已经越过了她,正盯着桌上那尊还在发光的玄石鼎…… 暮色稍纵即逝,天很快暗了下来,左如今的院中点了灯盏,布了一张小桌,父女二人对坐。 离着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方知义和方循礼并肩隐于树后,尽职尽责的守卫。 方循礼小声问:“你不是帮忙回话了吗?怎么城主还是来了?” “城主哪有那么好骗?我能帮她说好话就不错了。” 方循礼看着左如今躬身给左蹊倒茶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哎,你瞧瞧,累死累活当牛做马还不够,还得夹着尾巴当狗。” 方知义不以为然:“芸芸众生,各有其苦,谁又能保证自己就不是狗呢?就你矫情。” 方循礼最不爱听方知义说自己矫情,赌气往旁边挪了两步,却见庭院另一个角落恍惚有人影一闪。 循礼立刻警觉,给方知义打了个手势,然后自己握紧刀柄,蹑足绕过去。 角落里并无一人,只一片被石鼎催出的玩命儿生长的花草。 方循礼迟疑片刻,又认真找了一遍,依然干干净净。 方循礼并不知道,此刻,在离他不到三尺远的地方,正竖着一道屏障。屏障后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量略高些,清瘦温润,另一个稍矮,也更年轻些,正满脸欢跃,“师兄,你教的障眼法也太管用了,他真的看不见我们!” 他师兄浅笑一下,转而把目光投向正对着院落的那间屋子,那里摆着一尊小小的黑色石鼎,鼎中清光缭绕。 连顾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果然在这儿。 放下心来,他才注意到,屋前还有两人对坐。 连轻也看到了那两个人,“师兄,这女子就是左如今,前几日取走玄石鼎的人。” 连顾点点头,“过去瞧瞧。” 连轻刚学了障眼法,正是上瘾的时候,立刻抬手催动屏障,护着二人一直走到了那父女二人对坐的小桌前。然后师兄弟双双席地而坐,像两个看戏的小孩子,等着听他们如何发落这尊石鼎。 此时,岳伯伯正送来晚膳。 左如今面前是有荤有素的几样小菜,而左蹊面前,只有一碗白粥和一碟青菜豆腐。 “女儿不知父亲在斋戒,岳伯伯,把荤菜撤了吧……” “不必,”左蹊拦她,“你吃你的,为父当初把老岳送到你这儿,就是怕你饮食太过敷衍,老岳做的饭菜合你胃口,你就多吃一些。” 这话倒说的没错,岳伯伯的确是位神人,做饭无须开口询问,只要看一眼便能准确的知道对方的口味,甚至能猜到每个人每顿饭想吃什么。只要是他端上桌的饭菜,从来不会有人不满意。 左如今曾一度怀疑这老头在哪个食神山上修炼过,还安排余小五盯着他,不过盯来盯去,老头一切都与寻常人无异,切到手也流血,被油溅到也疼。日子久了,她也就慢慢习惯了。 左蹊挥手让老岳下去,自己端起那碗粥,“为父这张老脸,在披花谷已经丢尽了,眼下能做的也只能是日日吃斋祷告,求老天爷开眼,解救百姓的苦难。” “女儿明白父亲同民之患,但还是身体要紧。” “无妨……”左蹊笑笑,“皇天不负苦心人,你瞧,这不就求来了好运?” 他说话间,目光转向屋中桌案上摆着的玄石鼎。 左如今的心默默往下沉了几分,面皮上八风不动,“父亲诚心,可感天地。” 左蹊还盯着那只鼎,口中问道:“眼下你找到了解毒之法,打算如何做?” “全听父亲安排。” 左蹊点点头,“为父原本打算择选吉日为百姓祈福,故而前几日就命人在青岩台备下了一应物什,但你既然寻来了这尊仙鼎,不如祈福之后便当场赐药,一举两得。” 连轻一个看热闹的都忍不住开口:“城主这算盘打的真响啊,烧个香磕个头,他女儿辛辛苦苦求来的东西就成他的功劳了?” 连顾没说话,静静看着左如今。 在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影。那侧影并没有强端着挺拔,却带了一点莫名的韧劲儿,哪怕只是坐着吃饭,也让人觉得她身体里藏着一把反复淬炼过的剑。 只不过,她这股锋利似乎并不打算显露,因为连顾听到她说:“父亲此法甚妙,不知仪典选在哪一日?” 连轻:“她居然同意了?” 没人回答他,只有左蹊回答了左如今的问题:“明日。” 左如今手中的筷子慢慢放下,“今日天色已晚,女儿所存药草不多,明日赐药怕是太过仓促。” “这有何难?知义啊。” 树后的方知义一闪身便到了左蹊身侧,“城主有何吩咐?” “你带上人,把城中所有的药铺都跑一遍,只要是……” 他略迟疑,左如今立刻提醒:“寒地草。” 左蹊:“只要是寒地草,都带回来,天亮之前,送到青岩台。” “属下领命。” 方知义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左蹊看向左如今:“今儿,为父知道你最近辛苦,明日,等明日发完了药草,准你休沐三日。” “为百姓安乐,女儿不敢言辛苦。” “还是我的今儿深明大义,”左蹊站起身,“明日仪典,你做好准备,为父也要早些回去休息了。” “恭送父亲。” 送走了左蹊,左如今回身看着屋中那尊石鼎。在她身后,是满院回光返照似的春色。 她就静静站在那儿,许久未动。 直到静夜里已经听不到左蹊的车马声,方循礼才走过来,“司使,城主把所有的寒地草都收走,你就只剩下抱着石鼎乖乖听话的份儿了,否则,连咱家中的病患都没有药吃。” “城主之前选了玉佩没选星儿,闹得人尽皆知。眼下,他急需一件事挽回他做城主的威望,只不过,他的确太心急了。” “你不生气吗?” “生气啊,但眼下还是百姓的性命最紧要,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有用的法子,总不能因为我生气就半途而废了吧?” 连轻在旁边叹了口气,“的确要半途而废了,因为咱们要把灵气收回去了。” 连顾:“这灵气,暂且不收了。” 第8章 青岩台 连轻一愣,看了看玄石鼎,又回头看看左如今,“师兄是怕灵气收回去,明日他们就没法赐药了?” 连顾点头,“灵气离体不可超过五日,过了今晚是整四日。明天正好可以留给他们赐药,我们明晚再来取灵气,两相不误。” 连轻认真算了算,的确来得及,但还是提醒道:“可是师父说,万事以师兄的灵气为重,师兄临行前不也担心夜长梦多吗?” “自然是担心的,但我们入城时,也见到了城中百姓的模样,人间疾苦摆在眼前,实在于心不忍。此一番,或许便如师叔所说,是似风城的机缘。” 不知是不是因为掩在屏障后的缘故,连顾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剔透,说话也是又轻又缓,颇有仙人之姿。 连轻越看越觉得崇敬,“师兄不愧是隐雪崖弟子之表率。” 连顾:“毕竟是大师兄嘛。” 连轻猛点头,却听连顾又来了一句:“哪怕心里慌得要命,表面也得装装样子。” 连轻:“……” 他们说话时,左如今又坐回了桌边,继续吃她的饭。方循礼坐在旁边不吭声,眉头郁结成一片愁云。 左如今也不搭理他,安安静静的把饭吃完,然后从腰中摘下一枚令牌递给方循礼,“拿我的令牌,去九重司抽调两队人马,第一队,连夜严查青岩台周边,发现任何异样都要报与我知;第二队分四组,明早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让他们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开始鸣锣巡街,将城主在青岩台祈福赐药之事告知百姓。” 方循礼没接,别别扭扭的问:“祈福赐药,这就都算是城主的英明决策了?” “不然呢?” “明明是你一直在奔波……城主这些日子,要么卖女儿,要么筹岁贡,我看他根本没打算为了百姓再努力一下,小公主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也没见城主着急,倒是盯你盯得紧,生怕没人给他卖命……” 他声音越来越小,哼哼唧唧,像一只结满怨气的蚊子。 “知道我被盯得紧,还在我的院子里说城主坏话,你想死别拽上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左如今将令牌放到桌上,语气也随之放轻,“循礼,我知道你一直对星儿有倾慕之心,但你若还想见到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似风城恢复它该有的气象,百姓安乐,城主受人拥戴,不再被披花谷牵制,星儿自然就能堂堂正正的回来。” “那你呢?明日过后,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和你没关系了……” “名利嘛,身外之物……”左如今装出一副淡泊模样,然而没端住,自己先笑了,“倒也是挺重要的。” 方循礼也苦笑了一下,听左如今继续道:“但眼下,没有什么比似风城的安宁更重要,相比于一个夙兴夜寐的司使,一个同民之患的城主显然更适合稳定大局。倘若似风城真能就此稳定下来,即便无人知我,我亦欣然。” 连顾离她并不远,听了这话,突然对这位司使有些好奇。于是往旁边挪了两步,第一次看清了左如今的正脸。 连顾愣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这位司使的侧影如此锐利,容貌也必有觚棱。但她没有。那张脸是明净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明媚的,还未褪去的笑容隐约存着些规整和青涩,眉梢眼角完全看不到什么锐气。若不是他一直在旁,几乎要以为这眼前这张脸和方才见到的侧影是两个人。 直到此刻,连顾才意识到,这位司使的年纪并不大。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左蹊才会把她当成个可以随便拿捏的孩子,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让她任劳任怨的担下了所有。 左如今当然不知道旁边还有看热闹的,见方循礼还是没动,抬脚就踹过去,“非逼我揍你是吗?” 方循礼从矮凳上直接被踹到地上,也不敢再废话,挣扎着伸过一只手把桌上的令牌摸走了,老老实实的干活去了。 连顾越看越觉得有趣,对连轻道:“明日青岩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好啊!那师兄,我们现在作何安排?” 连顾想了想,“似风城有夜市吗?” “应该是有的,不过眼下城中萧条,夜市怕是也不会太热闹。师兄是想去看看民风民情吗?” 连顾:“去找点吃的。” 连轻:“……” 连轻拜入隐雪崖的那年,这位大师兄便住在崖顶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师兄是整个门派中最遥不可及之人,一行一动皆清逸出尘。如今这才相处了一日,怎么好像……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连顾并没意识到这轻飘飘几句话便击碎了自己在师弟心中的形象,他本就闭关了三日,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似风城,偏偏眼下又没有灵气护体,这可怜的凡人之躯早就扛不住了。此刻的所谓剔透白净,温声细语,其实都是饿得…… 他看着左如今桌上的饭菜,感觉自己再待一会儿就要冲过去跟她抢了,赶紧定定心神,示意连轻离开。 似风城的夜市果然不算热闹,稀稀拉拉几个摊铺,卖的也都是些最寻常的吃食,却也足以让这位仙风道骨的隐雪崖大弟子激动得偷偷搓手。 这一夜,忙碌时显得漫长,休息时偏又显得太短。奔波疲惫的师兄弟二人草草填饱了肚子,然后找了间客栈投宿。才刚合眼,便听到外面有锣声。 睁眼,天已经亮了。 二人换了套寻常百姓的衣服,赶往青岩台。 此时尚未到辰时,青岩台下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 连顾抬眼看去。所谓青岩台是一处露天四方高台,台阶足有百十级。青石斑驳之处依稀可见旧日峥嵘,倒也显得气势宏伟。 连轻小声问他:“师兄,等会儿是不是要叩拜啊?” 连顾也不知道此处的规矩,顿了一下,旁边有个老头接茬:“当然要拜了,一会儿城主上台祈福,所有人都要一起叩拜。” 这老头须发皆白,说话时微微晃着脑袋,满脸写着“我什么都懂,快来问我”。 连顾顺势问下去:“晚辈见识浅薄,不知这祈福有何讲究?还请老先生指教。” 老头扬了扬脑袋,二指拈须,拉了个长音,“传说几百年前,有一位天师为当时的城主建下了这座青岩台,并在每一级台阶下都藏了法阵。祈求者只要满心虔诚,三阶一拜,九阶一叩,走完这一百零八级台阶,最后到台顶焚香燃帛,所求之事便可上达神明。” 连轻忍不住插嘴:“这么灵验?” “那当然。” “既然这么灵,为何疫毒三年未解?” 那老者立刻瞪起眼来,“黄口小儿休要胡言,这是神明对我等的考验。” 连轻还想反驳,被连顾看了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摆出一副乖巧模样,“您说的对,晚辈受教了。” 仙门弟子自然不便叩拜什么未知的神明,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默默退出人群,寻了个高处。 连轻又施了那道障眼法,二人静静看着青岩台即将发生的一切。 辰时整,左蹊冠带整齐而来。 一切都如那老者所言,从左蹊踏上第一级台阶开始,青岩台下的百姓便跪成一片。那位年近半百的城主三阶一拜,九阶一叩,面色郑重,步伐沉稳,倒也不失城主气度。 连轻偷偷问连顾:“师兄,你知道如何上达神明吗?” “不知道。” “那他们怎么会信的?” “既然血肉之躯对苦难一筹莫展,那么对神灵的向往便是最大的慰藉。况且,你我修为有限,又如何敢说这世上就没有神明呢?” 连轻点点头,“或许神明早就听到了,所以才阴差阳错的把师兄的灵气送到此处救人。” 连顾的目光还看着青岩台下的人。除了跪倒的百姓,周围还有几队护卫持兵刃而立。在护卫们的最前面,站着一个肩平背直的身影。 他不知道这个人已经有多久没休息过了,但那身影比他前一晚见到的还要笔直几分。 他轻声道:“或许神明果真听到了,也早就降下了福祉……” 第9章 蚀月族 祈福的礼仪极为繁琐,但所有百姓都恭恭敬敬的跪着,如旱苗盼春雨一般,终于等到待礼官那句:“祈福已毕。” 左蹊转过身,立刻有两名侍从小心翼翼的抬上一物。 虽然有黄绸遮盖,连顾还是一眼便知,是那尊玄石鼎。 礼官代城主宣道:“吾承天之圣谕,诚心祈福,今幸得至宝,吾心甚喜,遂即刻赐药于四方,以解民生之苦。” 随着礼官的声音,左蹊伸手揭开黄绸,露出那尊黑色小鼎。 清光乍露的一瞬,天空中积郁的阴云也破开一道缝隙。清晖漏下,与石鼎的光连成狭长而剔透的光。那束光很快朝四周漾开,转眼间乌云尽散,明空万里。 连高处观望的连轻都目瞪口呆,“师兄,你这灵气……该不会真的能上达神明吧?” 连顾没有回应。 连轻偷偷看他,才发现连顾面色微微凝着,眼睛一眨不眨,显然也走神了。 “师兄?” 连顾回过神,“嗯?” “你怎么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厉害?” 连顾有点尴尬的伸手挠挠眉心,“啊……” 连轻很有眼色的没再追问,继续去看青岩台下的百姓们。 人群还静静的,那些久经苦难的心大多早已麻木,如今脸上的阴霾被这光亮扫净,心底却都还没缓过来。过了一会儿,那位白发老者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高呼:“苍天不亡似风城,我们有救了!” 这话就像石子投入平湖,很快激起无数附和声。沉寂的人群开始苏醒,有人在欢呼,有人涕泪横流,还有的拼命朝着青岩台磕头谢恩,不知是在谢城主,还是在谢上天恩泽。 左如今就站在人群一侧,在她身后的空地旁,有一排临时搭起的长棚。 待众人稍微冷静一些,她轻轻抬手。立刻有人掀开长棚的帘子,露出里面一一排正在熬煮的药炉,药炉后,还堆积着已经被石鼎清光染过的寒地草。 很快,青岩台下排起了多条长队。方循礼带着守卫维持秩序,余小五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安排差使们将领药人一一记录在册,一切都井然有序。 左蹊已经慢慢走下来,站在稍高几阶看着这里的一切,左如今迎上去,低头施礼,“见过父亲。” 左蹊满脸都是赞赏,“这次的事,多亏了你。” “女儿职责所在。” 旁边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叫:“我好了!你们看,真的好了!毒疮没了!” 离他近些的人凑过去看,立刻也欢呼起来,“哎?真的好了!” 很快又有其他人的声音,“我的毒疮也变小了!” “我的也是,身上也不痒了!” “我们真的有救了!” 人群再一次欢腾一片,左蹊的笑容也难得舒畅,“似风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否极泰来。” “孩子,为父……要谢谢你。” 左如今微微颔首,“女儿不敢当。” “你是个好孩子,敢闯敢拼,顾全大局。你做了多少事,为父心里清楚,这声谢,你当得起。” 左如今没说话,眉眼依旧低垂,一副恭敬模样。 左蹊转头朝人群看看,“今日来了多少人?” 左如今立刻接道:“按之前清查的人数,眼下在青岩台的人还不及全城病患的两成,几乎都是轻症甚至并无病症,老幼妇孺或重病之人大多还在家中。今日仪典之后,女儿会立即安排人挨家挨户清查,定不会漏下任何一个病患,还请父亲下一道旨意,请户籍司协同此事。” 左蹊笑,“你瞧瞧,方才夸你的时候,你嘴拙得厉害,这会儿说起办差倒是一套一套的,连我都被你安排明白了。” 左如今眨眨眼,继续做一个安静嘴拙的老实孩子。 左蹊拍拍她的肩,“今日的仪典,旨在安抚民心,但若真为全城百姓解毒,你怕是还要忙上好一阵子了。” 他说着,朝身后一摆手,侍从立刻将手中托着的玄石鼎送到左如今面前。 左如今双手接过石鼎,“女儿明白。” “你做事,为父很放心。青岩台这边你好好盯着,为父这就回宫给户籍司下旨,保证不拖你的后腿。” 他心情甚好,笑声也十分开怀。 左如今躬身施礼,“恭送父亲。” 左蹊很快带人离开,左如今转身将石鼎置于空地最前方的桌案上,方循礼立刻安排护卫守在石鼎四周。 赐药还在继续。 城主寻得救命灵药的消息正以野火燎原之势传遍整座似风城,那些窝在家中等死的重症之人清早没有被锣声唤起,此时也开始陆陆续续赶来,领药的人状况也慢慢复杂起来,什么惨状的都有。甚至有人双腿已被毒疮蚀烂,靠一双手爬到了青岩台下。 于是乎,九重司的差使们不光要登记病患,还要负责照顾重症之人,一个个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 不知是谁起的头,领到药的百姓们都开始自觉绕到石鼎前磕头叩拜后才离开。每个人都满脸虔诚,俨然将这尊鼎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这样忙碌了一整天,到天近黄昏时,前来领药的人仍密密匝匝的挤着。 空地两旁的树被石鼎中的灵气熏了一整天,也逐渐复苏。随之一道复苏的,还有百姓们眼底的光彩。那光彩衬在树影的青绿和夕阳的橙灼间交叠绚烂,一切生机盎然。 左如今始终看着眼前的一切,不自觉露出一点笑容。转身之际,眼角余光却瞄到一个人。 那是佝偻的老妇,头上用破头巾裹得严严实实,几乎连眼睛都看不见,正慢慢往石鼎的方向挪。 左如今立刻察觉不对。所有病患都是喝过药之后才去拜石鼎,这老妇的头巾密不透风,可不像是刚刚喝过药的。 她腰中刀出鞘二寸,无声凑近老妇。离得近一些,便察觉此人神浊但气足,全然不该是如此佝偻虚弱之状…… 左如今伸出一只手,伸手要拍老妇的肩膀,旁边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 扭头看去,众人重重叠叠围着,看不清里面是何情状。 左如今没动,方循礼已经上前,“闪开!” 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来,露出里面倒地抽搐的人,在那人旁边,碎着一只药碗。 循礼上前将那人翻过来,左如今暗道不妙——那倒地之人,同样遮住了整张脸…… 她甚至来不及先将目光掉转回来,便直接将刚伸出的手按在身旁老妇的肩上,口中对方循礼喊道:“拿人!” 几乎在她喊出口的一刻,方循礼手边之人突然一抽身,如蛇般化作一道黑色长影眨眼闪到一旁。方循礼飞身便追。与此同时,左如今也觉手上一松,猛转头一看,手上只剩一件破烂衣衫,那老妇也化成一道黑影,正飞快的朝玄石鼎方向去。 左如今反应神速,直接抽刀掷了出去,刀刃擦着黑影身侧而过,钉在了供着玄石鼎的桌上。黑影吃痛,略微缩了身形,左如今趁势上前,拔下自己的刀,将身挡在黑影和玄石鼎中间。 黑影没了头巾,脸上却笼着一层黑雾,仍是看不见面容。 左如今看了一眼自己的刀,上面一道血迹暗红发紫,她冷笑,“蚀月族竟还有余孽,本司使今日心情好,正好杀来助助兴。” 她单手解下自己的披风向后一甩,正遮在玄石鼎上。余小五已经冲过来,用披风将鼎裹住,抱在怀里,然后往后一闪,四个训练有素的九重司差使立刻将他牢牢护在中间。 那黑影已经开始闪转腾挪,几乎看不清身形,左如今倒不急于还击,一边抵挡,一边眼不错珠的紧盯着黑影的每一处位置,直到黑影的动作在她眼里逐渐慢了下来…… 长刀挥出,一击即中,原本如黑蛇般游蹿的影子瞬间僵住,片刻后,直挺挺倒地不动了。 方循礼那边,黑影还在四处乱蹿,方循礼紧随其后,刀法比对方的身法还要快上几分。短短十几招过后,对方又连中两刀。 方循礼想要个活口,没再出狠招,飞身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谁料那人到底后突然如离水的鱼一般翻腾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黑雾褪去,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青紫的脸。 方循礼回身朝左如今一耸肩,“服毒了。” 左如今点头,示意他带人将两具尸体抬下去。正打算安抚百姓们几句,便听到身后的余小五一声惨叫。 第10章 长街雾 回头看去, 守护玄石鼎的五个人尽数倒地。 余小五满脸是血,正痛苦的惨叫,他周围的四个差使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而一个黑影正抱着玄石鼎,“嗖”一下就闪到几丈之外。 左如今眼珠子都红了,立刻飞身追上去。 那黑影的身法远比方才的两人利索得多,左如今却并没有被甩开,甚至朝对方一点点逼近。 蚀月族身带异术,愣是被一个凡人死死咬在身后,那人似乎也始料未及。眼瞧着左如今越追越近,那黑影原地一转,竟凭空化作三个一模一样的人影来,分别朝三个方向逃开。 左如今几乎没有犹豫,随便选了其中一个,再次将长刀掷出。长刀出手的同时,她又从绑腿中抽了两把匕首。 一长两短三道锋刃直奔目标而去。刀锋落处,其中两个黑影瞬间消散,只剩一个被刺中了后背,脚步踉跄了一下。 左如今立刻猛追过去,对方显然被追急了,突然抬手将玄石鼎狠狠朝旁边抛了出去。 石鼎抛出的方向,地上正有一块大石头。 左如今实在不敢赌这宝贝玄石鼎和大石头哪个更硬,只能拼尽全身力气飞身冲过去将石鼎接住。倒地的瞬间,左肩正磕在大石头上,清晰的听到骨头“咔”一声脆响。 她扯开裹着石鼎的披风,确认没有被掉包,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再起身想去追,对方已经彻底没了踪影。 一队随她追出来的差使此时也赶了上来,“司使!” “那人背上中了我一刀,但不知伤势如何,”左如今指了指刺客逃走的方向,“你们沿路寻找,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 此时,等了一整日的连顾和连轻正在路边小摊吃晚饭。 俩人正商量着饭后去找左如今讨回灵气,却见一道黑影飞快的从旁边闪过。 连顾:“蚀月族……” 连轻一愣,“蚀月族不是被大长老封在结界里了吗?” “师父的确在似风城与蚀月渊之间划开了一道结界,但蚀月族人不可能尽数都在渊中,倘若有族人早就藏在其他境域,如今依然可以在结界外行动自如。” “可这三年来,并没听过蚀月族的消息,为何今天突然出现了?”连轻想到了什么,眼睛逐渐睁大,“不会是因为青岩台赐药吧?那似风城的百姓岂不是有危险?” 他话音未落,便见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沿街追了过去。 连轻声音越来越小,“师兄,我该不会是……说中了吧?” 连顾:“他们凡人之躯不可能追得上异族,你去看看。” “好!” 连轻应了一声,眨眼便没了影。 左如今回到青岩台下时,天已经黑了。 为防万一,她用披风把玄石鼎裹住,和受伤的左肩缠在一起,勒成邦硬的一坨,人在鼎在。 可惜缠得太紧了,半边身子都有点僵,老远看着像半截石化了似的。 方循礼正在带人疏散百姓,见左如今这副打扮回来,他立刻上前,“这是怎么了?” 左如今拍拍怀里的包裹,“玄石鼎抢回来了,人跑了。” 循礼松了口气,“石鼎还在就好,你……人没事儿吧?” 左如今不答反问:“小五呢?还有那四个兄弟,他们怎么样?” “小五还活着,已经送去医馆了,另外四个兄弟……”方循礼低下头。 左如今拳头捏得咯吱响。 “司使……” “我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民心。等疏散完百姓,你去一趟户籍司,明日一早,各街各坊清查尚未拿到解药的病患,两日之内,我要一份准确的名册。” “遵命。” “还有,玄石鼎上午出现,不到天黑就被蚀月族盯上了,说明城中定然一直藏有蚀月族暗探。传令九重司,留下一组人看家,其余人全部出动,似风城里里外外严加排查,老鼠洞都给我挖开看看。” “是,”方循礼欲言又止,“不过,青岩台出了乱子,城主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你要不要……先去请个罪?” 左如今显然把这茬儿忘了,愣了一下,转而不怕开水烫的回了一句:“无所谓了,等他问责了再说吧。” “司使……” “眼下出了乱子,城主正需用人,就算罚我也是秋后算账,咱们先顾好眼前,莫要被蚀月族再钻了空子才是正事。” 她顶着豁大的一颗心,偏偏一丁点装不进自己的荣辱,也不知是心有成算还是真没心肝。 方循礼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多问,“遵命。”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百姓也疏散得差不多了。左如今紧了紧怀里的包袱,“我先走了,这边交给你。” “司使放心。” 她点点头,转身随便选了匹马飞身上去,转眼消失在幽深的夜色里。 从青岩台出来没多远便有条岔路,一边通往宫中,一边通往医馆。她想都没想,便往医馆方向去了。 余小五的脑袋包成了粽子,还是挡不住血一直往外渗。 那刺客出手直击要害,余小五仗着瘦小灵敏,电光火石之间闪身躲避,对手的一刀偏了,没割到咽喉,却正砍在脸上,连带着瞎了一只眼睛。 这少年原本沉浸在毒疮痊愈的喜悦中,谁料不到一天便又受如此重创,整个人像被大雪压趴的野草,连痛都不再喊一声,只是蔫巴巴的靠在那儿。 左如今并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问他:“可看清了刺客的模样?” 余小五仅露出的一只眼睛干涩的眨了一下,声音暗哑,“看不见脸,但很可能是个女的。” “女的?” “你追过去的时候,我隐约听到那人低声说了几个字,听不懂,但声音很细,不像是男人。” “还有别的线索吗?” 余小五不吭声了,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吐出两个字:“没了。” 他一只黑眼珠慢慢转向左如今,“四姐姐,你会杀了她吧?” 左如今心底一软。 他们自幼在无定堂一起长大,那时候,她还叫余小四。但自从她成了城主的义女,他就没再喊过她四姐姐了。 她起身在余小五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好好养伤,姐姐会把她抓回来,让你亲手剐了她。” “可是许大哥他们四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更得打起精神,以牙还牙,我们和蚀月族的恩怨,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余小五抬起那只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儿,用力点了点头。 从医馆出来,深秋的夜里起了朦朦胧胧一层薄雾。 略潮湿的空气带着哀而不伤的凉意,无声抵在她的喉咙上。 蚀月族果然在结界外还留有余孽,在似风城受苦受难的三年里,他们藏在阴沟中看着笑话,如今稍有转机,他们便按捺不住了。 不过,看他们今日的行动,显然十分仓促。向来以阴毒着称的蚀月族暗探竟然开始明抢了,恰恰说明他们已经黔驴技穷,亦或是,徘徊在结界外的蚀月族人数本就不多,难成气候。 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玄石鼎,还好此物尚在,百姓性命可保无虞,已是万幸。至于蚀月族那些脏东西,总会一个一个铲除干净的…… 这马儿十分通人性,在她的思虑中慢慢放缓了脚步,左如今紧绷着的弦儿也默默松了些。 她缓过神来,心底暗笑自己:“至于吗?比这更难的日子又不是没经历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干就完了。” 马蹄声逐渐轻快起来,穿破秋夜的雾气往前走。 快到家门时,左如今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寻常素衣,正循着马蹄声转身过来,在路中间站定。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她催马靠近,两人之间的雾逐渐薄了,露出那人一张清隽温雅的脸来。 马儿在离那人三尺处停了下来,左如今垂眸看他。 “何人拦路?” 那人对她浅施一礼,声音如夜雾般清朗,“隐雪崖弟子连顾,打扰司使了。” 第11章 美男计 连顾是天近亥时开始坐不住的。 街边小摊都已经收了,连轻却还没有回来。 他留在黑夜里,一时进退两难。 连轻这么久都没回来,怕是出事了。但凭他此刻毫无灵气的躯壳,根本无法立刻找到连轻。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过了今夜,便是整整五日。虽说灵气可离体五日,但他还从未听闻有谁踩着六十个时辰的边儿去收回灵气的,如此重要的东西,总要给自己留些余地…… 连顾犹豫片刻,决定自己去找左如今。 夜雾中,那女子勒马停在他面前。 她这双眼睛生得极黑,与人平视时,总显得笃定而真诚;只有垂眸时,才会露出微微上挑的眼尾,锋芒暗藏。 隐雪崖连顾,左如今自然是有所耳闻。她眼中一点墨色飞快的将眼前的男子上下扫了一遍,此人神净气纯,眉眼清澈,身上也没见兵器,倒是看不出什么恶意。 只不过,谁家坏人会把恶意写在脸上呢? 倘若他真是仙门大师兄,大半夜堵在她家门口做什么?尤其还是在青岩台的纷乱过后,这未免太巧了点。 她满眼警惕,便没有下马,“仙长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要事?” 连顾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捆得结结实实的包袱上,“在下,为玄石鼎而来。” 他声音不大,听在左如今耳朵里却像是平地惊起的一声战鼓,右手直接按在了刀柄上,恨不得连头发都站起身与他兵戈相向。 连顾自然也感觉到了她骤起的敌意,赶紧解释:“五日前,司使带人到隐雪崖求助,恰逢在下将灵气至于玄石鼎中修炼,师弟连轻不知其中内情,才让司使将玄石鼎带离。” 五日前,连轻……倒是对得上。 这事除了她和余小五,就只有隐雪崖弟子知道。不过即便如此,事关玄石鼎,她也不可能轻信一个陌生人。 “你说你是隐雪崖大师兄,可有凭证?” 连顾眨眨眼,完蛋。 隐雪崖的确有很多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腰牌,发冠,手环……可他几乎都没用过。 他在崖顶待久了,早就懒于修饰自己,两件旧袍子便草草打发了好几个春秋。而今匆匆下崖,又换了套寻常百姓的素衣,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人还跑丢了,哪里拿得出什么凭证? 连顾自己也觉得怪尴尬的,“连轻陪我一起来的,司使应该见过他。” “他人呢?” “他……见蚀月族作乱,前去追赶,还未回来。” 左如今冷笑。 蚀月族换策略了? 明抢不行,改用骗的?还是个美男计? 可这谎撒的,未免太拙劣了点,拙劣到……她都有点怀疑是真的了。 “既如此,仙长随我进去等吧,待连轻仙长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鬼使神差,她给自己留了个退路。倘若此人真是隐雪崖弟子,请他进去等,也算给足了颜面;若此人是蚀月族密探,关进自家牢笼里,总好过放虎归山。 她抬腿下了马,那目光又重回真诚,“仙长请进。” 连顾点点头,跟她往里走,还是忍不住开口:“这鼎中的灵气……” 话音未落,左如今手中刀直接出了鞘,“仓啷”一声将他的话斩断。 她一脸和善的看着他,“一切等见了连轻仙长再说。” 连顾在闻丘面前都没这么乖巧过,“好……” 左如今收了刀,“您请。” “哦,请。” 她将人带到一个房间,安排茶点,还不忘问他是否与连轻约定了其他汇合之处。连顾说了那间小铺子,左如今便立刻安排人过去等。 一切妥当,左如今便将连顾独自留在房间里,自己告辞出去了。 连顾知道他定然安排了不少眼睛暗中盯着这个房间。于她而言,除非见到连轻,否则不可能会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 但于他而言,横竖天亮前是要把灵气收回来的。 不等了。 连顾盘膝而坐,掌心上下相对,默念心决,用一个难得端正的姿态迎接自己久违的灵气…… 约莫一刻钟后,他睁开了眼,眼中是终于掩不住的慌乱——还是什么都没召回来。 他手心微微汗湿,这怎么可能? 明明方才和左如今说话的时候,他清晰的感觉到她身上的包裹里就是自己的灵气,哪怕此刻,他也知道灵气就在附近。 他揉揉眼看向窗外,天还没亮,时间也该来得及才是…… 可为何,就是召不回来呢? 无妨,再试一次。 他默默调息,稳下心神,重新念动心诀。这次,干脆把心诀念出了声。 然而还是毫无反应。 许是灵气离体太久,疏远了?多召几次应该就好了。 他骗小孩似的骗自己再试一次。 再多试一次…… 整整十次过后,连顾终于停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既然灵气还在,那便有可能是容器出了问题,他得亲自去看看那尊玄石鼎。 秋雾笼罩的夜里没有月光,左如今院中几只灯盏在袅袅雾气中也显得黯淡。着实一个很适合偷鸡摸狗的夜。 连顾偷偷打开一道门缝溜出来,四下无人。 他几乎无需判断便知道自己的灵气在哪个方向,顺着摸过去,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顺着窗缝往里看,果然是左如今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熄灯,那位司使也并未在卧榻上,而是和衣靠着一张长椅浅眠,在她面前的书案上,堆着厚厚一摞册子。 她手臂里还抱着那个包裹。连顾当然知道,那包裹里玄石鼎。 连顾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去,左如今没醒。 他挥手灭了烛火,屋中立刻陷入黑暗。 连顾屏住呼吸,等着自己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左如今还是安安静静的睡着,毕竟血肉之躯,这些天的奔忙,她显然已经十分疲累了。 他无声凑近。 她把玄石鼎抱的太紧,他不敢硬拽,只能拈着指头将包裹解开,一点清光立刻流了出来。 自己的灵气就在眼前,连顾安心了不少,悄悄将手伸进清光之中…… 下一刻,有人钳住了他的手腕。 清光笼罩下,他看到那司使一双眼睛亮的吓人,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以为你能再多装一会儿呢。” “我……你听我解释……” “你解释个屁!” 她薅住他的腕子往前一拉,然后抬腿朝他心口便踹。连顾赶忙闪躲,反借着她手上的力道翻身跃起,躲过她这一脚,直接跃到她身后。二人手腕这一较力,终是他的骨骼粗大些,左如今反被他牵制,却依然没有松手,直接在长椅上猛一翻身,双腿交剪在连顾脖子上。 二人双双倒地,连顾被勒得几乎断气,情急之下胡乱抓过旁边的桌腿。桌案翻倒,书卷散落,一尊笔洗正朝左如今砸下来。那司使被拍了一脸水,还呛了一口,腿上微微卸了点力,连顾趁机拼命挣开,飞快的躲到一旁。 这俩人一个差点被勒死,一个差点被呛死,坐在地上对着咳嗽。只有那罪魁祸首的玄石鼎还稳稳坐在长椅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照着这二人惨兮兮的脸。 连顾长这么大,与人比试的次数也不算少,但大多是以修为一较高下,即便比试兵器或拳脚,也从未如此惨烈过。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宁可手腕撅折了都不肯撒手的打法。 然而没等他缓过一口气,左如今又起身朝他扑了过来。连顾赶紧抵挡。 他虽没了灵气,论功夫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并不弱于这位身经百战的司使,甚至身形还占了优势。可真动起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左如今招招都是奔着要他命去的,一双眼睛几乎要剜出他的肉来,浑身都是鱼死网破的狠劲儿。 直到此时,连顾终于明白,他初见她时,那股若有若无的锐气从何而来。那是从战场上一刀一刀拼杀出来的,与敌人不共戴天的血性。无需释放,也无需掩藏,只要见了敌人,自然便会冒出来。 只可惜眼下这位“敌人”实在来得冤枉了些,偏偏他的解释在自己听来都像个笑话,也实在怪不得左如今。 隐雪崖顶高处不胜寒的大师兄终是落了下风。又几十招过后,他狠狠挨了一脚,后背撞破了房门,“砰”一声摔到院子里。 左如今飞身追出来,脸上的血擦也不擦,提刀便朝他而来。 第12章 碾作尘 连顾爬起来后退两步,退路却被挡住了。 一回头,身后一排人正冷眼看着他。 府中护院们早就得了左如今的授意,放这位不速之客自己露出马脚,没想到这家伙胆子也是大,直接摸进左如今房间里去了。 眼下,这人不出意外的被打了出来,护院们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擒住。 连顾被按了个寒鸦凫水,脸都快杵地了,“等等,等一下……” 左如今单手撑着刀,在他身旁蹲下,“怎么?怕死?” 连顾老实巴交,“怕……” 左如今挥手让护院们退开,自己低声凑在连顾耳边:“你交代出其他同伙的藏身之处,我可以给你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我真的不是蚀月族,我是隐雪崖弟子……” 他的声音同样很低,毕竟此刻过于狼狈,被更多人知道他是隐雪崖大弟子,实在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儿。 “嗯,我知道,你叫连顾,”左如今看他嘴硬的样子竟有点想笑,“隐雪崖大师兄,连我一个凡人都打不过啊?” 连顾:“你是真挺厉害的……” “我用你夸我?” “司使,我……”连顾气息都乱了,咳出一点血沫子,声音也越来越小,“我的灵气都在玄石鼎里,今日前来,就是为收回灵气,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才在屋中,你都已经碰到它了。如果这真是你的灵气,它应该直接应你才对吧?” 连顾欲哭无泪,“我也很想知道它为何不应我……” 左如今懒得跟他废话了,站起身薅住连顾,直接往后院走。 绕了几道弯,眼前是一道上了锁的小门,隔着门便可听到里面隐约有风声,显然别有洞天。 门口有位身形微胖的老妇人正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听见脚步声,那老妇立刻睁眼起身,“司使。” “慕姨,山海睡了吗?” “睡着呢,我去叫醒……” 左如今摆摆手,“现在不用,天亮再说。” 她把连顾往前推了推,“早饭。” 慕姨上下打量连顾,“没啥肉啊。” “凑合吧。” 连顾听着她们的对话,没听懂。 左如今突然转了态度,天亮后要请他吃早饭?不太可能吧…… 正想着,左如今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说道:“天亮之前,你若想到了同伴的藏身之处,就告诉慕姨,多小的声音她都听得到。” 不等他再说话,慕姨已经打开了门,然后伸手一把拽过连顾。 这老妇手劲儿奇大,薅着连顾直接丢进门里,等他回身,那小门已经重新关上了。 连顾推了几下,才发现看似不起眼的小门竟是铁铸的,纹丝不动。 门外,是左如今很快走远的脚步声。 连顾心下不安,却也出不去,只能转身去看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在薄雾中正好可见围墙的边缘。 靠着一侧围墙,有一块黑色的大石头。 院中并无屋舍,也没什么花草,这块大石头搁在那儿,着实有些突兀。连顾下意识想过去瞧瞧。 没走几步,他就站住了。 他看到那“大石头”在微微起伏——那是个活物。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方才那俩人在门口的对话。 不是要请他吃早饭,他自己就是那顿早饭。 “大石头”似乎也感觉到有人闯入,慢慢动了一下,站起身,把头转向他。 那是一只雪纹黑虎。 这虎的身形极为庞大,抬起头时并不比连顾矮几分。它踩着厚厚的肉垫无声朝他走过来,步伐没有一丝声响,一行一动却能平地惊风,扰得周围雾气都散去大半。 连顾后脊冒了一层冷汗。 从小到大,他一直以为自己此生唯一的死法就是耗光全部的灵气,然后油尽灯枯。万万没想到,灵气不是耗光的,而是直接不要他了,更没想到,自己的死法竟也如此独特,竟是做了老虎的点心。 可怜的“点心”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冰凉的铁门上。 门外传来慕姨的声音:“山海,天亮再吃。” 黑虎听话的停住了脚步,然后轻轻晃了晃脑袋,就地卧了下去。 沉暗的夜色里,它一双虎目却还直勾勾盯着连顾,双眼泛着白光,把“虎视眈眈”四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 连顾生无可恋。 就在前一日,他还大言不惭的说此一番是似风城的机缘,如今看来,是不是似风城的机缘不好说,但肯定是他自己的劫数。 还有连轻,也不知道他此刻境况如何了…… 连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滑下去的,整个人泄了气似的靠坐在门边。直到此时,他才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疼。 他默默的想:那个司使,下手也忒狠了…… 那位司使已经回到前院,仔细将玄石鼎收好,然后才叫人打扫满屋的狼藉。 这一茬接一茬的乱子,就没有片刻消停的。加之今天这人的确本事不俗,这一架,打得她身心俱疲。 她胡乱取了条帕子擦去脸上的血,也懒得再挪窝,又靠回到之前那张长椅上,漫无目的看着仆从们来来回回的忙碌。 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儿。 一屋子打得稀碎,唯独她这张长椅周围却安然无恙。 这椅子……有何不同吗? 她凝神想了想,很快明白过来:方才打斗之时,玄石鼎就放在这张椅子上。 再仔细回忆两人打斗的细节,便隐约察觉出更多微妙之处。每每那人闪躲到长椅旁边,宁可硬扛也不会反手回击,似乎生怕不小心损坏了玄石鼎。 那个人,好像比她还要珍惜这尊鼎。 她又想起自己白天追刺客时的情景,那黑影走投无路,直接将玄石鼎丢了出去。 这两个人,对玄石鼎的态度竟是完全不同。 难不成,这个自称连顾的人没有说谎? 可是,堂堂隐雪崖大师兄,只带着一个小师弟来找自己的灵气,偏偏师弟没了踪影,灵气也对他毫无反应,这可能吗? 司使大人晃了晃脑袋,然后招了个护院问话:“今晚除了那个人之外,可还有旁人来过?” “回司使,没人来过。” “去小摊铺等人的兄弟,可有消息?” “每隔一个时辰就传一次消息回来,一直没等到您说的叫连轻的人。”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护院施礼出去,左如今又重新陷入沉思。 后院那个人,无论是气息还是行径,的确与蚀月族人有所差别,可他的说辞又实在漏洞百出。她无法相信他,也无法毫无顾虑的全然不信他。 她横想竖想,依然无法做出判断,终是疲惫悄悄爬上来,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听到外面有动静。 她推开门,天色正蒙蒙亮起,大门外有人说话。 “是连轻寻来了吗?” “司使,是城主派人传话,请您去一趟。” 左如今的心默默沉了回去,“我知道了。” 她回屋洗漱更衣,把自己收拾利落,再出门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 她犹豫着往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召小厮上前,低低嘱咐了句话。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左蹊找她过去,自然是为了前一日青岩台之事。 这老头倒还稳得住,并无太多斥责,只是反反复复的嘱咐她:务必将蚀月族藏在似风城中的暗探一网打尽,哪怕把九重司所有人都撒出去,也要把暗探揪出来。 才短短一日,他就忘了给百姓赐药的事。 左如今回道:“九重司已经尽数出动,但尚有部分人手正在清查患病百姓。” 左蹊点点头,朝身侧的方知义轻轻一勾手。 方知义立刻上前,“城主有何吩咐?” “给执仁传信,让他回来抽调护城军,和九重司一起捉拿蚀月族暗探。” 方知义顿了顿,难得没有立刻回应。 左蹊冷笑,“怎么?找不到左临星,他方执仁就要一直在外面不回来了?” 方知义没敢搭茬儿。 “你告诉执仁,把外面的人全都撤回来,不用再找了。她要是不回来,我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遵命。” 方知义低头应下,偷眼去看左如今。 却见左如今一脸平静的听着这位“父亲”的话,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出了宫门,左如今直奔九重司。 迎面正遇上了方循礼带人回来换班。 方循礼的脸比平时更白了,本就深陷的眼窝染了一圈乌青,“司使,你怎么从那边儿过来的?昨晚没回家?” “刚才被城主叫去了。” 方副使疲惫的脸上透出一丝坏笑,“怎么样?挨罚了没?” “你盼我点儿好吧。” “大家都怪累的,你说点不开心的,让我开心开心嘛。” 左如今没说话,白了他一眼。 循礼耸耸肩,“行吧,我这儿倒有个可疑之人,昨夜拿下的,你来瞧瞧。” 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差使拖着个人过来。 那人耷拉着脑袋,像个布口袋似的任人拖拽,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左如今用刀柄挑起他的下巴,瞬间睁大了眼睛。 虽然此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在隐雪崖上给她引过路的小仙长,连轻。 第13章 闲庭步 左如今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的连轻,居然落在了方循礼手里。 前一晚,方循礼疏散完百姓,也顾不得休息,连夜带人回九重司,路上却碰到一个怪人。 这大晚上,百姓们早就关门闭户,只剩秋雾闲作街头客,那怪人便显得极为扎眼。 那人目光呆滞,步伐缓慢,四肢僵硬,几乎是一寸一寸的往前挪步。循礼心下生疑,派两个差使上前询问,谁知刚一碰到那人,对方猛然出手,直接把差使打倒。方循礼瞬间警觉,其余差使也立刻围成一个圈,将那人困在其中。那人就呆呆站着,差人们不动,他就也不动,但只要有人上前,他就还手,十几个差使愣是拿不下他。 方循礼示意差使们往后撤,自己摘下马背上的弓箭来。拉弓搭弦,箭头刚对准那人,对方却晃了两晃,“砰”一声倒了下去。 左如今听方循礼讲完这些,一时哭笑不得。 方循礼:“你认识他?” “他就是……”左如今刚说了三个字,突然顿住了。 她想起另一个人。 “糟了!” 方循礼:“怎么了?” 左如今指了指连轻,边说话边转身往外跑,“抬上他,回家,快!” 方副使不明就里,只能立刻安排人照做。 秋日的上午天色明朗,慕姨正在小门前扭扭摆摆的活动筋骨,突然听到一阵急匆匆脚步声,紧接着,有人直冲到眼前,一阵风似的,差点闪了她的老腰。 定睛一看,是左如今。 “这孩子,怎么了这是……” “慕姨,开门。” 慕姨见她额头全是汗,也不敢多问,转身将小门打开。 左如今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院中空旷,一眼便瞧了个彻底,却只见到山海懒洋洋的歪着脑袋看她,哪里还有连顾的影子? 左如今的血都凉了半截,“人呢?慕姨,我不是让阿七给您带话,我回来前,让山海别吃他。” 慕姨也有点懵,探着身子往里瞧,“我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啊,山海吃饭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话音未落,被推开的门后,顺着缝隙滑出来一条手臂。 慕姨乐了,“哎!这儿呢!” 左如今两步过去拽开门,看见了倒在门后的隐雪崖大师兄。 伸手探鼻息,还活着。 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抬袖擦去额头的冷汗。 虽然面无血色,虽然已经晕了过去,但不缺胳膊不缺腿,还能喘气,一切就还来得及…… 约莫一刻钟后,左如今家的客房里并排躺着两个仙门弟子。 方循礼低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这俩……咋办啊?” 左如今已经恢复了冷静,先看了看连顾,“这个就是被我打坏了而已,给他清理一下伤口,让他睡吧。” “至于这个……”她把目光转向连轻,“按你所说的情状,他应该是中了闲庭步之毒。中此毒之人目光呆滞,脚步迟缓,只要有人碰他,就会动全身之力反击,但很快就会脱力昏厥。不过好在此毒并不致命,一般十二个时辰左右便会自行消解,连轻是仙门弟子,可能会解得更快一点。” “闲庭步?我怎么听都没听过……” “几年前,我师父闲来无事炼着玩的,闲庭步这名字还是我取的。” “余师叔?”方循礼瞪大眼,“可是,连轻怎么会中余师叔的毒,难道师叔还活着?” 左如今摇头,“此毒需用蚀月渊底的弧叶草根,采摘不易,解毒却很容易,师父觉得无趣,试了两次就不玩了。尤其眼下蚀月渊已被封印,即便师父还在世,也拿不到弧叶草。” “既如此,这毒从何而来?” “原本还有最后一瓶,师父给了我,我又把它送给了……”她略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星儿。” 听到“星儿”两个字,方循礼眼睛立刻亮了,“这么说,连轻仙长昨晚遇到了星儿?她回来了?可是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星儿为何会对连轻仙长用毒?”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左如今一时也无法作答,“眼下还不清楚,但此毒只有星儿才会有,即便连轻不是遇到她本人,也定然有她的线索。等他醒来,一问便知。” 方循礼疲惫的脸上藏不住隐隐的喜色,“太好了,找了这么多天,终于有她的消息了……” 左如今点点头,心底却并不踏实。 按连顾所说,昨晚连轻是追着蚀月族暗探而去的。 方执仁带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左临星,偏偏连轻追赶蚀月族,却中了左临星的毒。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真是碰巧误会倒还好说,怕只怕那姑娘涉世未深,遭了恶人蒙蔽,那才是真的危险…… 左如今在心底叹了口气,星儿啊星儿,你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似风城西三十里,一处荒废的小庙。 蝉露慢慢睁开眼。 耳边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醒啦?” 蝉露转过头去,看到一张漂亮的脸。 “你救了我?” 那姑娘朝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对呀!不用谢!” 蝉露想要爬起来,后背的伤牵动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前一晚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她抢夺玄石鼎未果,背后还中了那女司使一刀,好不容易逃脱了官差的追捕,逃到城外。谁料还没喘上一口气,便察觉又有人追来。这次追赶之人显然不俗,身法比那些官差利落得多。 她使了招金蝉脱壳,褪去遮身的黑斗篷,将那人引到别处,这才得了一点机会躲进一片树林中,借着夜晚林间的雾气掩盖身形。却实在精疲力竭,再也逃不动了。 蝉露知道,以那人的身法,用不了多久必然会再次追上来,此一遭,自己怕是难逃一死。她撑着一棵大树,犹豫着要不要自尽,身旁传来一个女子细柔的声音:“姑娘,你没事吧?” 蝉露转过头,因失血而模糊的视线已经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听声音分辨出那是个年轻女子。她几乎是本能的伸手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臂,“救我……有人要杀我……” 然后,便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再一睁眼,便已身在这破庙里。 竟然真的得救了…… 蝉露偷眼打量自己的救命恩人。那是个年轻姑娘,不过十八九岁模样,温柔可人,白白嫩嫩,一双眼睛清澈得能滴出水来。 一看便知是好人家娇养的姑娘。 那姑娘问她:“你遇到什么麻烦了?怎么会被人追杀?” 蝉露朝旁边瞄了一眼,昨晚刺中自己的那把匕首就放在地上,还好,没有任何刻痕或标记,只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再普通不过的匕首。 她稍微松了口气,随口道:“我爹赌钱欠了债,把我抵给一个老财主,我不从,失手把老财主杀了,那财主的儿子便派人来追杀我,还好遇到了姑娘,否则我怕是性命难保……” 这样的故事永远能换来别人的同情,尤其是女子的同情。 果然,那姑娘的目光软了下来,“真可怜……不瞒你说,我也是逃婚出来的。” 蝉露看看她,“看你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姑娘,难道有钱人也要用女儿抵债?” “有钱人也有很多迫不得已。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我父亲视我如珠如宝,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他可以为了别的利益随时舍弃我,我和就他大吵了一架,然后偷偷跑出来了……” 蝉露不动声色,继续道:“好在你有自保的本事,昨晚追杀的人那么厉害,你都能救下我。” “我有个厉害的姐姐,她教过我很多防身之术,还给了我暗器和毒药,昨晚那个人,就是用毒挡下的。” “你姐姐真好。” “是啊,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总觉得,就算是隐雪崖上的仙门弟子来了,也未必胜得过我姐姐。” 蝉露心底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试探着开口:“对了,我叫小蝉,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星儿就好。” 蝉露眼底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来,“星儿,这名字真好听……” 此时,树林外一条小路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下马休息。 很快有人来报:“方统领,附近都找过了,还是没有小公主的踪迹。” 方执仁“嗯”了声,一双浓深的眼睛朝远处看去,“前面还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吗?” “小人这就去打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一个信使手执令牌,勒马停在方执仁面前,“传城主令,请方统领即刻回城。” 方执仁:“方某还未寻到小公主。” “城主令,所有人尽数撤回,不必再找了。” 方执仁顿了顿,也大概猜到了城主的心思,默默接下了这道令。 临走前,他回头朝树林的方向看了一眼。秋日苍翠的树木把铺满黄叶的林间路引向不见尽头的远处,那远处似乎藏着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停留了片刻,然后飞身上马离去。 方执仁并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只要他沿着那小路一直往前,只要他穿过这片树林,就能看到一座小庙。 而在他策马离去的同时,小庙里的蝉露正无声摸起那把匕首,从后面靠近自己的救命恩人…… 第14章 顾十九 天近正午,连顾和连轻几乎是同时醒来的。 连轻身体并无大碍,一来闲庭步本就是个闹着玩的迷药,二来他毕竟有修为在身,很快便恢复了精神。 倒是他那位可怜的大师兄,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个凡人,自然也开始遭受凡人才会有的疾苦。 他被左如今揍的那一身伤着实不轻,隔了一夜,正是发作的时候,稍微咳一下便浑身生疼,竟然还发起了烧。 三人对面而坐,连顾身上裹了条被子,臃肿的一大坨里冒出一张清瘦的脸,又凄惨又好笑。 这前前后后的误会并不难解,有连轻在,只一盏热茶的功夫便全都说通了。 对于左如今,连顾并没有太多苛责。昨日他那偷鸡摸狗的举动,换了谁也不可能相信他。 到此刻,他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自己的灵气,于是开口道:“司使,我想看看玄石鼎。” “我这就取来。” 左如今几乎把自己这二十年的好脸色都赔给了连顾,应了一声,转眼便将玄石鼎送到他眼前。 连顾也不说什么,直接把手伸进清光之中,再次默念心诀…… 左如今和连轻都屏住了呼吸,四只眼睛齐齐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连顾微微垂眸,把手收了回去。 鼎中清光如旧。 屋中安静了片刻,连轻小声问:“师兄,这是……怎么了?” 连顾轻轻叹了口气,“毫无反应。” “难道是因为已经超过了五日?” “昨晚还未超过五日,它就已经不认我了……这其中怕是出了什么岔子。” “那我们现在带玄石鼎回崖上,师父定会有破解之法。” 左如今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听到连轻说要把玄石鼎带走,心里一紧。昨日拿到药的病患还不足两成,若是没了玄石鼎,之后百姓该怎么办? 可是连顾的灵气本就是阴差阳错才落到她手里,人家取回自己的东西,她完全没理由阻拦,也不该阻拦…… 在她犹豫的时候,连轻已经扶着连顾起身打算告辞。可惜这位大师兄实在有些虚弱,刚站起来,整个人就往下倒。 左如今立刻逮到了机会,上前扶着连顾坐下休息,“仙长眼下不宜奔波劳累,不如就在我家中休养几日,再走不迟。” 连轻想了想,“可以把我的灵气给师兄一些,应该就能走了。” 左如今刚点起来的希望瞬间又灭了,心说:瞧把你机灵的。 她表面自然不会说什么,退到一旁,看着连轻把连顾的上半身扶正,抬手带起一道浅蓝的光。 那淡淡的光晕罩在连顾心口,连顾本就苍白的脸色却更加难看起来,片刻后,他胸腔猛地起伏,吐出一口血来。 连轻吓坏了,立刻收手,“师兄你怎么样?” 连顾又咳了几声,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这两日纷乱匆忙,连顾自己都差点忘了,他自幼洗髓,为的就是灵气至纯,哪里还沾得了旁人的灵气? 他努力沉息缓了一会儿,才总算开了口:“你先回崖上去,找观壑师叔,请他想想办法……” “可是师兄独自留在这儿,我如何放心的下?” 左如今再一次抓准时机,“我会照顾好他的。” 连轻看向她。左如今一脸诚恳,“连顾仙长对似风城百姓有恩,我定会把他当神仙一样供起来,保证不会有半分怠慢。” 连顾:“倒也不必……” 左如今继续赔笑脸,“昨日误会,伤了仙长,实在过意不去,就当给我个机会,弥补过错。” 连轻犹豫着,又看看连顾,连顾有气无力的点点头,“就这样吧。” 连轻也不再多耽搁,“也好,师兄留在此处,我先带着玄石鼎回去。” 左如今一句“且慢”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憋住了,“玄石鼎……要带走?” 连轻:“自然是要带回去给我师父,他才能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可是你带回去了,连顾仙长怎么办?”左如今脑子里飞快的编瞎话,“我的意思是……这灵气连百姓的毒都能解,若是留在连顾仙长身边,他的伤或许能恢复得快一些,更何况这灵气本就是他自己的,留下来再试几次,说不定就能回到他身体里了。” “这……” “把石鼎留下吧。”连顾开了口。 “师兄……” “司使说的也有理,虽然眼下灵气收不回来,但石鼎放在我身边,我心里也踏实一些。” 左如今心里狂喜,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故作镇定的点了个头。 师兄都这么说了,连轻只能听话。 他也不再多耽搁,这便启程回去。 左如今送他到门口,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昨晚对仙长用毒之人,仙长可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连轻摇头,“林间雾重,对方突然出手,根本来不及看清模样,不过我沿路追赶时,感觉那人应该是个女子。” “始终只有那一个女子吗?” “司使的意思是,还有旁人?” “我自然不清楚,只是想知道似风城中究竟还藏着多少蚀月族暗探,也好一一清除。”她随口遮掩。 连轻又仔细想了想,“抱歉,的确想不起更多线索了。” “仙长说哪里话,此次本就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你们不怪罪,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 连轻犹豫了一下,“司使,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我这位师兄……宝贝得很。” “仙长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连轻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我是说,师兄不会怪罪你,但崖上的长老们若是知道师兄被你打伤了,那就不好说了……” 他点到为止,微微颔首,“司使保重,连轻就先告辞了。” 左如今听着这声“保重”,总觉得意味深长。 送走了连轻,她回身往院里走。好歹眼下这关算是过去了,玄石鼎还留在城中,还能应付接下来的赐药。至于隐雪崖那些长老,若真因为连顾的事怪罪下来,她自己站出来认打认罚就好了,隐雪崖毕竟是仙门,即便再动怒,总不至于对百姓不利。 她这样想着,心也就宽了些,脚步轻快的回到连顾所在的房间。 连顾已经重新把自己裹回被子里,一颗粽子似的坐在那儿,两只手从被子缝里伸出来,托着腮,面对玄石鼎发呆。 左如今坐到她旁边,“仙长,你还好吧?” 连顾看看她,“似风城还有多少百姓没拿到药?” 他虽然发着烧,脑子却并不糊涂,她藏了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 左如今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仙长是为了解救似风城的百姓,故意不把灵气收回去的?” 连顾看看她这聪明过头的样子,“倒也没有,我是真收不回去了。” 左如今:“哦……” “所以,只能在此打扰司使了。” “不打扰,仙长本就是似风城的恩人,况且,方才您故意没有让连轻仙长把玄石鼎带走,我知道您定是对百姓心存悲悯,仙长您就是菩萨心肠……” 左如今跟左蹊都从来没拍过马屁,这会儿嘴巴倒像抹了蜜,什么好听的都往连顾身上砸。 连顾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司使还是别叫我仙长了,眼下我没了灵气,若是被人知道我的身份,怕是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仙长放心,我家中的人都懂规矩,不会乱说话的。不过,若有人问起你,我该怎么说?” “就说……我是你的远亲,投奔到此?” 左如今笑,“这个说不通,我没有亲戚。” “啊……” 连顾有点尴尬,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左如今却有了主意:“这样吧,就说你是方师伯请来的教书先生,路上遇了山匪,身受重伤,所以在我家休养。” “方师伯是……” “他是学堂的掌院,年轻时结交了很多江湖朋友,只要说是他请来的人,就可以随便编造身份,多离谱都不算离谱。” “好,那就听你的。” 左如今:“还有你的名字,太多人知道了,也得改改。” 连顾老老实实的听她安排,“都好。” “今天是九月十九,仙长以后就叫顾十九吧。” 第15章 苦药汤 不到半个时辰,左如今全府上下便对连顾的身份有了统一的说辞:无定堂新请来的教书先生,方掌院的江湖小友,顾十九。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家中仆从们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司使火急火燎的带着另一个晕倒的人回来,没多久后,那人走了,前一晚偷玄石鼎的贼就突然成了座上宾。 众人闹不清,也不敢多问,只知道司使对此人看重的很,也就照着司使的安排,记下了此人的称呼:顾先生。 顾先生此刻正没精打采的缩在被子里,看着左如今把一碗药放在他面前。 连顾:“给我的?” 左如今点点头,“我把寻常退热的草药放在石鼎里了,你喝下去,应该很快就能好转。” 连顾有点想笑,自己的灵气收不回来,倒是要用沾了灵气的草药来治病,荒唐至极,偏偏又有点合理。 他把药碗端起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药味清苦,顺着热气微微熏上来,隐约还带了点草木微枯的气息。 她瞧着他略好奇的神色,问道:“你该不会是从来没吃过药吧?” “我只吃过丹药,这个……还真没喝过。”他把药递到嘴边。 然而这一入口,人就傻了。 凡间有言,良药苦口,他自然知道的,只是没想到是这么苦。尤其他自幼清修忌口,这寡淡的味觉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头一回与如此浓烈的苦味交锋,瞬间惨败,苦得他直接打了个激灵。 连顾鼓着腮帮子“唔”了两声,下意识看向左如今。 左如今差点就笑出来了,与他的目光相对,又赶紧假装正经。 连顾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只能硬着头皮把药咽了下去。 一口药下肚,他虚弱的喘了口气,难以置信的看着余下那大半碗浓褐色的药汁,“昨日见你赐药时,百姓喝的皆是此类汤药,没料想竟是这般……难以入口。” 左如今:“百姓能有一碗药已是幸事,怎会嫌它苦呢?不过对您而言,的确是委屈了。” 连顾沉默了片刻,感觉自己有点矫情了,于是重新把药碗端起来,默默喝光。 这次,他强忍着让人恶心的苦味,面不改色。 左如今:“先生喝过药需得好好休息,门外有仆从,有事随时吩咐。” 连顾点点头,左如今也不再打扰他,正要出去,却发现连顾有点不对劲儿。原本苍白的面色正在迅速涨红,一手按着心口,另一手死死捏着碗沿,手背上青筋暴起。 “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啪”一声脆响,那空药碗落地摔成几块,紧接着,破碎的瓷片上溅了一片血沫——连顾又吐血了。 左如今赶紧上前,“仙长?” 连顾已经歪倒在榻上,一动不动。 左如今连叫他几声,都没有反应,情急之下抬手就是一巴掌,“醒醒!” 连顾依然双眼紧闭。 她伸手又要打,手臂抬到一半,却被挡住了。 连顾抓着她的胳膊,没有睁眼,只是轻声道:“再打就真死了……” 他松开手,勉强翻了个身,仰面喘气,“你手劲儿也太大了。” 左如今长舒一口气,“一时情急,对不住……” 她很快冷静下来,瞧他惨兮兮的样子,于是找了条帕子帮他蹭掉下巴上的血,口中问道:“为何又会吐血了?明明没有内伤的。” 她虽不是大夫,但伤残病死见得多了,内伤或外伤还是能分辨得出。 连顾:“药有问题。” 左如今:“我没下毒。” “没说你下毒,是因为药上沾了灵气。” “灵气有问题?”她手心一紧,“那百姓吃了赐药,岂不是……” “百姓没事,别担心,是我自己的身体在和灵气相抗。” 左如今想起之前连轻给他输灵气时,他也是这样吐了血,于是大概懂了他的意思,但很快又察觉不对劲儿:“可玄石鼎里,不是你自己的灵气吗?” “说实话,我也想不通……眼下,只能等师叔来了再说。” 他看起来的确难受得厉害,说话时眼睛只睁了条小缝,汗水把领口都打湿了。 左如今瞧着他,难免有些愧疚。 他成了这副惨样儿,桩桩件件都和她脱不了干系。可他眼下的麻烦显然不是她能解决的。向来敢作敢当的司使大人,突然不知道自己能当点儿什么了,一时竟有些无措起来。 犹豫了一会儿,左如今问出了一句她很久没说过的话:“那现在怎么办?” 连顾动了动,“有吃的吗?我好饿。” “有,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就是饿了。” “好,你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安排。” 总算有一件她能办到的事儿了。 左如今立刻推门出去,先让人进屋收拾地上的狼藉,一转身,正见岳伯伯往这边走。 来得正好。 左如今赶紧把他拉到门口,“屋里的客人饿了,您瞧瞧他想吃什么。” “哦,好。” 岳伯伯悄悄探头,看了一会儿,似乎有点犯愣,回头看看左如今,又往屋里看了看,然后示意左如今借一步说话。 “姑娘,这客人……不太寻常啊。” “怎么?他想吃的东西,似风城买不到吗?” “不是买不到,是压根儿看不出他想吃什么。” “您不是能看出任何人的口味吗?” “是啊,哪怕是培风小少主那么刁的嘴,我都能做出几样他顺口的。可是屋里这位……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他总得吃饭啊。” 岳伯伯有点犯愁,“要不这样吧,我瞧他还病着,我就先做点清淡滋补的?” “也只好如此了,尽量做得精细些,若是他不喜欢,咱们再换别的,劳您多费心了。” “姑娘放心吧。” “对了,要避开五荤三厌。” “哦,好,我这就去。” 岳伯伯转身去了。左如今站在那儿缓了口气,活动自己前一日撞得生疼的左肩,忽然感觉身后有人靠近。 猛一回头,方循礼定在三步之外,“又被你发现了。” “你不是协同户籍司清查病患吗?怎么回来了?” 方循礼走近两步,“方执仁回城了,直接带着护城军把我的活儿接走了。” “他回来了?有星儿的消息了吗?” 循礼摇摇头,“没有。” “我问过连轻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连对方的样貌都没看清。” 循礼叹了口气,“星儿平时不声不响的,谁能想到她会突然离家出走。” “越是沉默寡言的人,越憋着大事儿。不过我有一种感觉,星儿不会走太远,尤其眼下有了玄石鼎,披花谷和似风城的婚约就算是作废了,她应该也能听到消息。你再偷偷派几个人暗探往西边搜,切记不要被旁人知道。” “明白。” 她伸手拍拍循礼,“行了,你也好几天没休息了,去睡会儿吧。天黑之前去医馆把小五接回来,去的路上把他一直惦记的那把夺风刀买了,钱算我的。” “小五那边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嗯,去吧。” 方循礼转头要走,却突然回过味儿来,“不对啊,我是回来告状的,差点儿让你划过去了。” 左如今假装没听懂,“告什么状?” “方执仁把咱们的活儿都抢了,你不管啊?现在全城百姓可都知道是他的护城军在清查病患呢。” “他爱干就让他干呗,本来就是累人的差事,你不嫌累啊?” “那咱们之前不都白忙了吗?” “玄石鼎在我们手里,方执仁还能自己变出解药来?”她伸手往后面的客房指了指,“现在连灵气的源头都在咱们家,你怕什么?” 方循礼往客房的方向瞧了瞧,“那位仙长,不是已经不行了吗?” “他能有如此强大的灵气,必然不是寻常修士,眼下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只要把他哄好了,咱们就是跟整个隐雪崖交好,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理。” “所以你们所有人,切记要对他毕恭毕敬,争取把他哄得找不着北。” 方循礼:“我们所有人里,对他不恭敬的就只有你吧?” 左如今:“……” 方副使可算捡着理了,抱着手臂看她。 她舌头打了个结,“那是误会,我道过歉了。” “我的司使大人,人家堂堂隐雪崖大师兄,被你打得稀碎,还跟山海住了一晚,光道歉就完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不够有诚意?” 方循礼:“我觉得你压根儿没什么诚意,你就是想利用人家。” “诚意还是有的,毕竟人家对百姓那么大的恩情……”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心虚了。尤其方才,一着急又打了他一巴掌。 她低头看看自己那只“罪魁祸手”,暗自反思:的确有点不像话,好好的仙门弟子,跑我这儿渡劫来了…… 司使大人很快反思完了,朝方循礼一仰下巴,“不就是诚意吗?本司使给你们打个样儿,三天之内,我让他跟我成为莫逆之交。” 方循礼眼皮一跳。 在左如今还不姓左的时候,就已经是无定堂最争强好胜的学生了。先生说三日背下来的书,她一日就要背下来,别的孩子刚学了一套棍法,她那边已经偷偷开始比划十八般兵器了。 那时候方掌院和余师父每天最爱干的事儿就是一边下棋一边瞧她自己跟自己较劲,“瞧瞧,又卯上了。” 虽然她长大后已经慢慢学会了张弛有度,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骨子里一点没变。 他看着她一脸战无不胜的气势,心说:连顾要倒霉。 不过他也没打算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属下拭目以待。” 第16章 小点心 左如今往回走的时候,正遇上来送饭的岳伯伯。 碎玉汤,琉璃豆腐,紫苏酿肉,如意山药糕…… 清淡温和,又不至于没了滋味,仓促间也算是花了心思。 左如今“诚意”正浓,直接伸手接过托盘,“我来吧。” 岳伯伯诚惶诚恐,“您是家主,怎好做这样的活?” “无妨,您去忙吧。” 她转身端着盘子进去了,进门前甚至还抿嘴练了练假笑,生怕自己不够客气似的。 岳伯伯瞧着新鲜,“这客人面子够大的。” 左如今打开门,先是露出一副自以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然后脚步轻盈的走到桌前,把碗碟小心摆好,连声音都勒得温和有礼,“餐食准备得仓促,先生将就吃两口……” 一回头,连顾睡得像条死鱼,白瞎了她这好一顿装模作样。 她继续装着假笑,“先生,吃饭了。” 连顾没动静。 又叫了一遍,还是没动静。 不是吧?又死了? 她这颗心一天提了八百回,已经没了一惊一乍的力气,平静的过去探探他的鼻息。 活着。 再探额头,烫手。 得,饭也甭吃了,先吃药吧。 眼下连顾的身体与灵气相抗,事情反倒简单起来。最普通的退热汤药熬上一大碗,然后一口一口给他灌下去,没多一会儿便开始发汗了。 左如今忙活完,桌上的饭菜已经快凉了,她索性自己坐下吃。 饭罢,她又取了笔墨,写了封简短的信。 等待墨痕干透的功夫,左如今再次到连顾身边。 这位仙长已经出了一身透汗,人虽然没醒,但睡相明显安稳了许多。 左如今突然觉得挺有意思。百姓用他的灵气治病,转过头来,他又用百姓的法子治病,这也算是……互相救赎了? 她回身把那封信折好塞进袖子里,然后出门叫两个小厮进来帮连顾擦洗更衣,自己则站在廊下透气。 身后有人叫她:“司使。” 一听这声音,左如今原本有点疲乏的眼皮腾一下睁开了,转回头,眼前站着只露一只眼睛的余小五。 这少年在医馆留了一日,血已经止住了,脑袋上倒还包得厚实,头顶不知怎么裹的,愣是支棱出两个犄角,一看就是方循礼那个缺德的手笔。 “你回来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我回自己家要什么动静啊?” 余小五跟没事人似的,仅剩的一只眼睛滴溜溜探头往连顾的屋里瞧,“这就是仙门大师兄啊?三哥都跟我说了,被你打得可惨了……” “这是方掌院请回来的顾先生,可别叫错了。” “放心吧,记着呢。” 他转回身来,显然还不太适应一只眼睛的视线,原地晃了两下才站稳,腰上挂着的刀也跟着晃。 左如今瞧见了,“怎么还带着这把刀?循礼不是给你买夺风刀了吗?” “让他把刀退了,我知道是姐姐送我的,不过……我想自己买,还有我的仇,我也想自己报。” 余小五说得很随意,那语气还没有往常讨点心的时候真诚,但她知道,他讨点心的时候是不会叫姐姐的。 她笑,“那你可得好好练功,我会天天盯着你的。” 余小五用刀鞘朝她比划,“有朝一日,本少侠定要……” 话没说完,他的司使大人就把刀鞘压了下去,然后上前揪住他头上的犄角,“方循礼真是个天才,这玩意儿太顺手了。” “哎,你们俩一个比一个没人性,居然欺负伤患……” “那你还手啊。” “我早晚把你们都打哭,但是我现在要回去养伤了……” 余少侠捂着自己的犄角,慌不择路的逃掉了。 晚霞浓烈,把余小五头上白色的药布映成红的,那少年便像极了一只长犄角的大橘子,“哒哒哒”跑没了影。 左如今失笑。 今日夕阳一如昨日。 今日心境却已与昨日千差万别。 她少时便知一日很长,长到她可以晨习武、晚习文,只要再少玩少睡些,还可以抽出时间钻研棋艺,勤练骑射,甚至偷学些奇门巧术、邪门歪道。 后来她慢慢知道,原来一日还可以更长,长到一日之间改名换姓,一日之间反目成仇,还有,一日之间长大成人…… 方循礼从廊柱后绕过来,斜坐在栏杆上,“小五和司使越来越像了,心里越难受,表面越要装得跟没事儿似的。” “你要是闲着,就去给方掌院送个信,请他明天来家里坐坐。” 方循礼差点掉地上,“你找我师父干什么?” “顾十九是他小友,他理应探望,做戏得做全套啊。” 方循礼满脸抗拒,“你找别人去送信吧,我明天不回来了……不不,我一会儿就去九重司,今天晚上我都不回来了。” 左如今点头,“那正好,昨日我见青岩台那几个蚀月族人身法诡异,与三年前截然不同,我怀疑他们是修了什么新的邪术,你找一个巫蛊术师,好好验一验那两具蚀月族尸体,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方循礼顿了顿,回过味儿来,“你是不是算计我呢?” “你愿意留在家睡大觉也行啊,反正你师父……” 方循礼立刻投降,“我去验尸,我现在就去。” 左如今假笑,“方副使辛苦,不送。” “司使留步,属下告辞。”方副使回以同样的假笑,然后大步流星的走了。 身后小厮来报,“司使,那位客人醒了。” “我知道了,你去让岳伯伯再做一份一模一样的饭菜送过来,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那封信,“把这个送到方掌院家。” “是。” 稍晚些时候,连顾已经能下床了。 他脸上肿起一个巴掌印,但没耽误吃,坐在左如今对面,没多一会儿就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饭菜可还合先生胃口?” 连顾“嗯”了一声,眼睛却还看着空荡荡的盘子,显然意犹未尽。 左如今:“先生刚退烧,脾胃虚,不宜进食太多。” “哦。” 连顾没再多说什么。 左如今生怕怠慢了,赶紧又补了一句:“那先生还想吃什么?我再让人去做?” “我……没什么想吃的。” 这人还挺矜持。左如今也不好硬问,正尴尬着,房门被敲响了,门口传来岳伯伯的声音,“姑娘,老仆给顾先生送个小点心。” 左如今起身开门,被门口的“小点心”着实惊了一把。 岳伯伯手里托着个和门差不多宽的红漆大托盘,上面坐落有致的摆着一整盘缩小的亭台楼阁,甚至还有假山池塘,花草树木。 岳伯伯的脸挡在这套“景儿”后面,小心翼翼的进了门,把托盘放在桌上,朝连顾做了个“请”的手势。 连顾:“这是……吃的?” “是,家主吩咐老仆给先生做些点心,老仆手拙,只能随便做些甜不腻口的。” 这叫随便做? 别说连顾,左如今也看傻眼了。不过她很快装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派头,“顾先生吃药口苦,正好拿来当零嘴。” 连顾有点懵,“司使太客气了……” 没等他懵太久,房门又响了,是负责浆洗的陈妈妈送了条新被子来。光滑的软缎被面,轻如烟柔如云,蓬松舒适,还带着点花香。 左如今知道自己家里不养闲人,但没想到一个个这么有手艺。 客房的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家中人一个接一个的亮绝活儿,都是她没见过的。她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其实心里的惊讶完全不比连顾少。 屋中很快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玩意儿,左如今突然觉得自己这“诚意”有点操之过急了,因为连顾那双本就疲惫的眼睛已经从惊讶转为无奈,此刻,正在慢慢变得木讷…… 终于,在慕姨送了一只会唱曲儿的小鸟之后,连顾招架不住了。 “司使,你……真不用这么客气。” “是不是打扰先生休息了?”左如今笑容谦和。 连顾看着她的笑容。自打他醒来,这位司使就一直保持着这副彬彬有礼的笑,到现在估计脸都僵了,他看着都替她累。 他想了想,问道:“连轻临走前,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您是似风城的大恩人,我们好好照顾您是应该的。” “似风城已经连交了三年岁贡,眼下还尚未完全脱离困境,我见司使家中陈设也是一切从简,实在不必把好东西都用在我身上。” 左如今被他说中了,僵硬的假笑中总算舒展出了一点真实的情绪来。穷这件事儿对她而言倒并不算尴尬,既然连顾说了,她也就不装了:“多谢先生体恤,其实,再多好东西,我也拿不出来了。” 此言一出,俩人心里都松快了一点。 连顾也笑了,转去看桌上的一大盘“景儿”,“这个怎么吃啊?” 左如今:“不瞒你说,我也头一回见。” “尝尝?” 两人同时伸手,分别拈下一棵小树送进嘴里。 左如今抿了几下,入口即化,的确甘甜不腻。 再看连顾,原本烧得干涩的眼睛里居然微微有了光亮,“其实……吃的可以继续送。” 第17章 缠心蛊 入夜,左如今总算踏实了一点。 自从左临星逃婚,她就没得过片刻安闲。尤其得了玄石鼎之后,哪怕休息半刻都得留着一只眼。 这回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因为玄石鼎晚间放在了连顾身边。如果这世上有人比她更在乎玄石鼎,那只能是连顾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安排了十几个护院守在连顾的房门外。她自己也把朝向连顾房间的那扇窗开了道缝,可以随时看到那边的状况。 这对她而言,已经算是难得的清闲了。 这一夜,风平浪静。 天亮后,左如今去看连顾,那位仙长早已醒了,也可能是一夜没睡。 她进屋的时候,他正盘腿面对玄石鼎而坐,面色清冷萧然。 左如今站在那儿没敢打扰,倒是连顾先开了口:“我试了一夜,还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办法。” “事已至此,先生也别着急,养好身体要紧。” 连顾倒也心宽,“也对,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二人说话的功夫,岳伯伯送了早膳,有小厮先一步进来收拾桌子。左如今瞄了一眼,发现昨晚那盘“景儿”几乎已经秃了。亭台楼阁都已被吃光,只剩了几块看上去不太可口的假山和零星一点装饰。 他这是试了一夜,还是吃了一夜啊? 她看看这位仙长清雅出尘的气度,实在很难想象这个人守着桌子吃了一宿是什么模样……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一身伤,但不耽误吃饭,说明此人很好养。 接下来的半日,连顾深深印证了她这个想法:确实很好养。 他伤病尚未痊愈,药还是要吃的,吃过药就犯困,睡醒了就该吃午饭了。光是餐食、吃药和昏睡便占走了大多的时间,中间零星清醒的一会儿,就是对着玄石鼎打坐。 这样一来,左如今守着他反倒显得多余。于是过了午后,她便抽身回了趟九重司。 腿还没迈进九重司的门,便听里面鸡飞狗跳,闹得厉害。 她问门口的侍卫:“谁在里面?” “方副使,崔仵作,还有……尹小师父。” 得,仨人凑不出一个有正行的。 她迈步往里走,听着越来越近的吵闹声,推开了验尸房的门。 扑面而来是一股混着尸臭的浓重的酒味,仵作老崔搬了把凳子,正坐在两具尸体中间,手捧酒壶灌自己;而那姓尹的小姑娘手里不知拿了什么,正追得方循礼满屋乱跑。 见左如今进来,老崔默默放下酒壶,装作没事人似的起身继续鼓捣尸体。 而方循礼“嗖”一下躲到她身后,“司使快救我!” 小巫蛊师在左如今面前站住了脚步,朝她一龇牙,“见过司使姐姐。” “尹小烛,你师父怎么没来?” 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模样,说话的神色却与成人无异,“我师父啊,他上个月说自己看破红尘,然后就走了。” “他……出家了?” “回老家娶媳妇去了。” 左如今:“……” 她就多余问。 不如直接说正事儿。 她看了看尹小烛的手,“你拿的什么?” “哦,是尸体里剖出来的蛊虫,不过可惜,人死了,虫也就死了。” 左如今身后的方循礼冒出头来,“好啊你个猴崽子,敢拿死虫子骗我!” 尹小烛另一手去摸自己腰上挂着的一串彩色小瓶子,“活虫子我这儿也有的是,你挑一个?” 方循礼又默默缩了回去。 左如今抽出匕首,挑起尹小烛手里的蛊虫。那是只长脚蜘蛛模样的蛊虫,只是蛛腿软塌塌的耷拉着。再仔细看,才发现哪里是蛛腿,分明是一条条细长的虫子,虫子们缠在一处,中间结成一个圆鼓鼓的疙瘩,末端长长的垂下去,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软体蜘蛛。 左如今拿着匕首的那条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蚀月族从哪儿弄来这么恶心的东西?” 尹小烛毫不在意的把那团虫子抓回到手里摆弄,“此蛊名为缠心蛊,将十条蛊虫种入体内,再定期用药喂养蛊虫,用不了多久,宿主的身体就会变得极为柔韧灵敏,如同无骨,若是最后练成了,人甚至可以像虫子一样从门缝里爬进去。” “需用什么药喂养?我们顺着这条线查,说不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尹小烛摇摇头,“书上说是一种叫寒佛泪的药草,不过我查遍了典籍,也没见到关于这种药的记载,连披花谷的百草册上都没提过一字。” 左如今:“如果没有寒佛泪,他们还用什么法子养蛊?” 小姑娘实话实说:“不知道,书上只说了寒佛泪。” “那若是蛊虫得不到喂养,会如何?” “蛊虫正常得到喂养之时,十条虫会在人的四肢血脉中各自存活,但若得不到喂养,虫子便会爬向宿主的心脏,然后与同类缠结到一起。通常缠到五六条时,宿主便会痛苦万分,等到十条都缠上,人也就死了。” 小姑娘说着,摊开拿着蛊虫的手,“我刚才数了一下,这坨缠了九条,另外那人比他好点,缠了七条。” “也就是说,这两人并没有吃到寒佛泪?” “至少最近几个月肯定没吃过。” 她话音刚落,旁边老崔突然递过一个盘子,上面码着四条未缠结的细长的虫,“一共二十条,齐了啊。” 尹小烛眼巴巴瞧着盘子,“好姐姐,这个能给我吗?” “能啊,不过你得帮我想个法子,追踪到身带蛊虫之人。” “若能给我一条活虫,可能会容易些,但这些都是死虫,我只能试试看……” “好,你需要用什么就跟我说,想到什么线索也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然后掏出个漂亮的琉璃瓶子,小心翼翼把虫子一条一条装进去。 左如今问老崔:“除了虫子,尸体上可还有别的异常吗?” “有,此二人中,女子是蚀月族人,男子是个凡人。” 左如今:“凡人?” 方循礼探出头来:“凡人怎会为蚀月族卖命?” 几乎在问题出口的同时,两人对视一眼,心底已经同时冒出一个猜测:蚀月族在利用缠心蛊控制凡人为他们卖命。 稍晚些时候,左如今和方循礼离开验尸房,顺着长廊往外走。 方循礼的郁色重新回到脸上,“我原本以为,蚀月族留在结界外的族人总归是少数,哪怕咱们一个一个去查,也总有铲除干净的一天。可若他们在操控凡人,这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操控凡人是怕有二心,可是……连蚀月族人体内也有蛊虫,这也太狠心了。” 方循礼:“或许他们同族中也并非人人都愿意做这种勾当,可能有人想脱离,所以才被种下了蛊虫。” 左如今想了想,“这样看来,他们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寒佛泪,只是用蛊虫控制人一段时日,等此人废了,就舍弃掉,然后再找下一个傀儡。” “这群畜生……疫毒还没彻底解,又闹出蛊虫来了。” 左如今还算镇定,“莫慌,蛊虫无论是炼制还是操控都需费一番功夫,不会如疫毒那样一夜之间祸及所有人,被中了蛊虫的人必然是经过他们挑选的,有能力做暗探的人。” 方循礼并没有被安慰到,“所以,我们身边可能一直有蚀月族的暗探,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是啊,这些年,蚀月族先是袭扰不断,后是疫毒祸乱,战死病死了那么多人,即便其中有几个人是因蛊虫而死,也不会有人发现,想查都无从下手。” 方循礼:“那我们现在,就眼巴巴的等着那小毛孩子想出追踪蛊虫的办法?万一她想不出来呢?” 左如今:“这小丫头挺邪门的,若能给她找条活虫,说不定她真的有办法……” 方副使有点泄气:“可惜人都死了,哪儿还有活虫?” “伤了小五的那个,还是没有线索吗?” “没有。” 左如今脚步慢下来,“蚀月族前两日在青岩台出现,是为了抢玄石鼎。若是我们再把玄石鼎摆出来……会不会有人再上钩?” “可是,这招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玄石鼎真出了什么岔子,你怎么跟连顾解释?” 左如今挠挠头,“是啊,怎么跟连顾解释?” 这个问题,着实让左如今为难了一把,直到次日一早,家中来了客人。 第18章 客登门 来的是方执仁。 天刚刚亮,左如今一身窄袖黑袍在院中练功,一套刀法还没练完,这位护城军统领已经登门了。 左如今并未收势,直接让人请方执仁进来。等她练到最后一招,方执仁正好走到她近前。 司使大人回手一刀扫过去,方执仁立刻向后闪躲。他到此拜访,并未带着兵器,面对左如今凌厉的刀锋,只能小心避让。 左如今却只是虚晃一刀,旋即收刀入鞘,笑脸相迎,“听说方大统领回城后一刻未曾休息,不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方执仁进门就被她晃了一下,酝酿了一路的假笑一下子就没了,勉强朝她拱拱手,“抱歉扫了司使的兴,在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左如今故作惊讶,将手中刀递给旁边的仆从,“恕我愚钝,不知什么地方得罪方统领了?” “城主召我回来协助九重司,你们却直接把人手全撤了,不知是何用意?” “全撤了?有这事儿?” “怎么?司使不知?” 左如今假模假式的沉吟了一下,正瞧见不远处方循礼转过小门往这边来。 方执仁也瞧见了方循礼。二人视线短暂的相遇片刻,方循礼十分自然的把目光划了过去,像是压根儿没看到方执仁。紧接着,他步伐流畅的转了半圈,没事人似的走了。 左如今立刻找到了替罪羊,“撤人手这事儿肯定又是方循礼干的,方统领放心,我定会好好责罚他!” 方执仁没回答,目光还看着方循礼消失的方向,无声叹了口气。 方循礼原本是想去找左如今的,却见她身边站着个自己不想见的人。他表面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心里却犯着别扭,根本没注意自己走了哪条路,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只脚都已经迈出院子的大门了。 而和他照面的,是一张熟悉的老脸。 方循礼立刻把那只脚缩回去,转身打算故技重施,但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站住。” 方循礼赶紧回身站好,露出一副温顺模样,“弟子见过师父。” 方昭负手走到方循礼面前。 他是个瘦小的老头,精气神却比年轻人还足,抬手照着徒弟的肩膀就是一巴掌,“见到我,躲什么?” “没躲,“方循礼小声哼哼,”您怎么今天来了……” 方昭捋了捋胡子,一脸得意,“我就猜到你小子昨天会躲出去,所以特意改在今天来,怎么样?被我逮了个正着吧?” 方循礼被拿捏得一点脾气没有,“师父睿智。” “你们家司使呢?” 方循礼的目光转向门外拴马桩上那匹踏月银鬃马——那是方执仁的坐骑。 “司使……在会客。” 方昭顺着方循礼的目光看过去,这匹马,他自然也认得。 方循礼不待见方执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原本孩子们之间的事,方昭是不愿插手的,但这两个孩子闹得如此生分,老头无法坐视不理。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成效也算显着:方循礼连他这个当师父的都一并躲着了。 老头无奈叹了口气,“既如此,就不打扰她了,你直接带我去见那位顾小友吧。” 方循礼点点头,陪着方昭往里走。 此时另一边的庭院里,方执仁也早就回过神来,看向左如今,“我今日究竟为何而来,司使应该清楚。” 左如今当然清楚,护城军没日没夜的忙着清查病患,不可能是给她打短工的。既然他懒得打哑谜,她也就不再装糊涂,伸手示意方执仁到一旁的石桌边落座。 早有人送了热茶和点心,左如今喝了口茶,开口说正事:“方统领是想借玄石鼎的吗?” 方执仁:“听说玄石鼎是司使从隐雪崖上请下来的宝物,方某不敢惦记,但司使若愿意把解毒的草药分出一半,也不枉费我护城军这几日的忙碌。” “不,玄石鼎可以借给你。” 方执仁愣了一下,转而问道:“但是呢?” “没有但是。方统领应该已经听说了,前几日青岩台赐药被蚀月族搅乱,我九重司的人死伤了好几个,却没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所以,我打算暂时休整几日。” 方执仁一双浓深的眼睛与她对视,“你想钓蚀月族出来,却让我去当靶子?” 左如今就知道骗不了他,笑了,“若能抓到蚀月族,功劳算你的。” 方执仁:“若是蚀月族根本不出现呢?” 左如今:“那不是更好?城中太平无事,护城军还能得个照拂百姓的好名声,方统领何乐而不为呢?” “但倘若玄石鼎真的在我手里出了什么岔子,我又如何交代?” “凡事总有风险,就看方统领敢不敢赌了。” 方执仁沉默了片刻。 左如今继续道:“方统领不必有顾虑,即便你不敢,我也会抽出三成的解药给你,不会让护城军的弟兄们白白辛苦的。” 她软硬兼施,进退有度,方执仁却仍有疑虑,“这么多年,但凡与蚀月族有关的事,你从不假手于人,这次却突然把玄石鼎交给我?究竟是为何?” “蚀月族在暗,似风城在明,我一时找不到万全之策,所以想和找人合作。方统领有万夫不当之勇,这玄石鼎暂时交到您手上,再合适不过。” 方执仁冷哼一声,“我又不是城主,倒不至于拿这些漂亮话来恭维我。” 左如今想了想,声音压低了些,“眼下星儿还未找到,城主总觉得她是被我教坏的,我若是继续处处显眼,恐怕就是碍眼了……方统领就当是帮我个忙,此风波过后,必有重谢。” 大多数时候,一个掺杂着人情世故的理由往往更容易被人相信,哪怕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果然,方执仁的表情舒展了些,似笑非笑道:“一腔忠勇的司使大人,也开始在意这些了?” 司使大人叹了口气,“方统领骂人可是越来越脏了。” 方执仁终于笑了,“既如此,我答应了。何时能将玄石鼎取走?” “方统领在此喝杯茶,我去去就回。” 她起身便往外走,留下个随从陪着方执仁。 左如今的宅院并不算大,前院通往后院的石子路旁有一块空地,便单独留了出一个小院,其中没种什么花草,只是打扫干净,摆上兵器架,做平日练武之用。 方执仁捏着茶杯坐了会儿,看旁边架子上长长短短的兵器,有些手痒,于是起身走过去。 原本他所坐的位置靠里,不走进来是不会看见他的,但兵器架却是在小院的门口,站在架子旁就能和外面走动的人彼此看得清楚。 好巧不巧,他的手还没摸到兵器,便瞧见方循礼便陪着方昭从院门口走过。 方循礼自然也瞧见了他,暗道一声晦气。方执仁却已经走出去,对方昭施礼,“弟子见过师父。” 方循礼打算故技重施,装作没看见,却被方昭一把薅住,“怎么?你欠他钱啊?” 方循礼别别扭扭,“没有……” 方执仁把目光转向方循礼,“师弟一向可好?” 方循礼面色凉飕飕的,“托师兄的福,还活着呢。” 话音刚落,就被方昭瞪了一眼。 方循礼毫不在意,依旧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连个正眼都不给方执仁。 这边剑拔弩张,后院客房里倒是一片和谐。 连顾与左如今对面而坐,俩人中间摆着那尊玄石鼎。 连顾:“你要把鼎借给别人?” 左如今:“上次蚀月族就是冲着玄石鼎来的,但家中守卫太过森严,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我想着护城军正是个好由头,说不定可以引蚀月族上钩。” 连顾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的石鼎。 左如今也不打扰,安安静静的等他回应。 过了一会儿,这位大师兄开口了:“玄石鼎中有我的灵气,我舍不得。” 或许是因为终年在崖顶少见外人,连顾的幽静从容的气度间总带着点小孩子似的实诚。 左如今笑了,“先生若是担心护城军难保玄石鼎的安全,我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 “司使请讲。” “方循礼闲暇时喜欢做木雕,我前两日已经让他照着玄石鼎的样子雕了一个,外面用墨涂黑,鼎内刷了能发光的荧粉,乍一看,倒也能以假乱真。” “但木鼎与石鼎,分量会有所不同吧?” “木鼎之内凿深了半寸,以铁板补齐,分量倒也还算差不多。” 连顾把视线从玄石鼎上抬起来,“看来司使早有筹谋?” “倒也没什么筹谋,原本……我是怕万一哪天仙长带着玄石鼎回隐雪崖,所以备了个假的,打算留着应付城主。” 她做事一向习惯多留几手,但在连顾这双纯良的眼睛看来,这位司使的举动无异于画饼充饥,实在可怜。于是轻声宽慰她:“司使大可放心,我既然留下了,便会等你赐完药之后再走。” 左如今认真看着他,“在下代似风城百姓,谢仙长厚恩。” 连顾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这么正经,“司使客气了。” 左如今继续说正事:“既如此,那假鼎我便拿去做饵了?” “嗯。” “只是,先生这两日需将真鼎藏好,若是被人发现家里家外有两尊石鼎,那就麻烦了。” “你家中……也有内鬼?” “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呢。” 连顾从善如流:“好,我会小心的。” 左如今轻轻舒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然而一口气没喘完,门口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是小五的声音:“司使,你快去看看,大哥和三哥打起来了!” 第19章 无定堂 要说方执仁和方循礼之间的梁子,要先说说无定堂。 无定堂表面上是个学堂,其实是左蹊专门给自己培养死士的地方。 学堂分为前后两院,从各处搜罗无家可归的孩子,只要通过初选,便可成为前堂学子。前堂读书骑射,与普通学堂无异。但每隔两年,堂中满十四岁的孩子便要经历一场考试。其中最优秀的一个会成为掌院的亲传弟子,剩下的孩子中再挑出十个升入后堂,其余的,赏些银钱,逐出学堂。 后堂不再有礼乐诗书,只有习武。或兵刃、或拳脚、或御兽,或用毒,或机关暗器……五年之内学有所成者,便可成为九重司的死士;若是五年后无法通过考试,最终还是要逐出。 由于两堂前门口的台阶为一白一黑,学子们也称前后堂为霜阶和青阶,而那些成为掌院弟子的孩子则另有住处,被称为云阶。 云阶总共住过五个孩子。 每隔两年,方昭就会给自己的新徒弟取名:方执仁,方知义,方循礼…… 选到第四个孩子时,由于那孩子曾与武师余寒有些渊源,方昭便让余寒把她收下。余师父拄着长刀认真想了一会儿,赐名:余小四。 又过两年,逢着选拔时方昭受了点风寒,卧病在床,余师父便又得了个徒弟,不出意外,叫余小五。 在余小四刚入云阶那年,左蹊为小公主左临星挑选近身护卫,选中了方知义。没过多久,方知义在一次围猎中救下了被狼群攻击的左蹊,而左蹊原本的近身侍卫却被狼咬残了一条腿。于是,方知义顺理成章的被提拔成了城主的护卫,左临星的护卫自然需要再选。 那时候,方循礼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早因为惊鸿一瞥而对左临星念念不忘,得知重选侍卫的消息,他高兴得一宿没睡。他觉得那个位置非他莫属。在整个无定堂中,论起机警敏锐,方知义第一,他第二,至于大哥方执仁,孔武稳重,却机敏不足,并不适合做护卫。 然而选拔的前一晚,他喝下方执仁送来的茶,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天已过正午,方执仁成了左临星的新护卫。 他怒气冲冲去找方执仁算账,却只得了一句回应:“你连一杯茶都防不住,如何保护公主的安全?” 方循礼哑口无言,摔碎了方执仁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东西,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 之后的几年,方执仁因其沉稳老练,逐渐被提拔进了护城军,公主护卫之职由后入云阶的余小四补缺,余小四心智胆识更胜师兄师姐,一路做到了九重司司使,甚至改名换姓,成了城主的义女,左如今。左临星身边的守卫也从此由左如今一手包揽,不再需要重新选人了。 所有人都在马不停蹄的朝前奔赴,只有方循礼一直留在云阶,再没参加过任何选拔。 在这几年中,蚀月族骚乱,余师父离世,方昭也不再招新学子入云阶。方循礼不好再继续赖在那儿,便和余小五一起留在左如今身边,做她的左右手。 对于方执仁当年在茶里下药的事,没人再提起过。除了左如今做了城主义女,无法再与他们兄弟相称,方知义和余小五还是会叫方执仁一声“大哥”,只有方循礼,看都不看他一眼。 如此情状的师兄弟二人见面,要么冷漠至极,要么剑拔弩张,但有方昭在,显然是不可能冷着。于是乎,当左如今和连顾赶到的时候,那俩人已经打过好几个回合了。 左如今想上前去劝阻,方昭却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正挡住了左如今。 左如今赶紧施礼,方掌院点点头,目光投向了左如今身边的连顾。 这位大师兄前几日被揍过的脸已经消了肿,可惜淤青还未褪去,明晃晃的搁在脸上。但这并不影响他行止从容,气度悠然。 他朝方昭微微颔首,“晚辈见过方掌院。” 方昭双目微微一眯,转而笑了,“顾小友,别来无恙啊。” 别来无恙?他们认识? 左如今一顿,但很快反应过来:顾十九是方掌院在江湖上的朋友,这事儿还是她编出来的。 这老头,装得还挺像回事。 方昭看看连顾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哎呦,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人打成这样?” 连顾也十分配合:“晚辈一时疏忽,落得窘境,劳您挂心了。” “老夫听说,顾小友是遇到山匪了,这贼匪若是落到老夫手里,定要捆在树上用藤条抽上几个时辰……” 左如今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轻轻咳了一声,“掌院,您徒弟在我家打架,您要不……还是先管管他们吧?” “这好办,”方昭抬手招呼余小五,“小子,过来。” 余小五乖乖走过去。 方昭在少年后背上拍了两下,“后背的毒疮好了?” “嗯,幸亏有隐雪崖的灵药,已经全好了。” “那就好……” 方昭微微一笑,放在余小五背上的那只手突然发力。 余小五还没反应过来,被老头这一推,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一直到院子中间才算勉强站定。一转身,发现自己正杵在大哥和三哥中间。 方执仁立刻收手,方循礼朝方昭这边看了一眼,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刀入鞘。 方昭得意的朝左如今挑眉,“摆平了。” 余小五看看方执仁,又笨拙的转过半身看看方循礼,正要说话,方循礼已经抬步往外走了。到方昭身边的时候,他勉强维持着做徒弟的礼貌,“师父,九重司还有公事,徒儿先告退了。” 方昭也不再逼他,“嗯,去吧。” 方循礼匆匆施了个礼,几乎是逃着离开了那个小院。 方执仁走过来,神情显然也有些不自在,左如今立刻开口打破了他的尴尬:“方统领要的东西,我已经取来了。” 她朝旁边一摆手,随从小七立刻送上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方执仁打开盖子,里面透出薄薄一层清光。 他立刻将盒子盖好,十分慎重的伸手接过去,“司使放心,人在鼎在。” 拿到玄石鼎的方执仁没再多做停留,又和方昭说了几句话,便很快离去了。 剩下的几个人正好够坐石桌四方,便在这小院里一起凑了顿早饭。 方昭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的落在连顾身上,眼下没有外人,他也就不再装作熟识了,“顾小友年岁几何?” “晚辈今年二十有二。” “年纪轻轻,气度不俗,”方昭盯着他,目光炯炯,“老夫观顾小友眉宇间无半分污浊之气,实属难得啊。” “前辈谬赞,晚辈不过山野粗人,无甚过人之处。” 方昭笑了,瞄了左如今一眼,又继续道:“前些年,这孩子也曾求过我帮人隐藏身份,你可知那次是为了什么人吗?” 左如今早就饿了,他们说话这功夫,她正埋头认真吃饭。听方昭提起那件事,她心底一紧,下意识抬眼,却听余小五抢先问:“什么人啊?” 方昭:“一个江洋大盗。” 司使大人又把目光默默垂下去,继续喝她的粥。 余小五:“江洋大盗!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方昭:“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呢。” “可是,司使也没比我大几岁啊……”少年的一只眼睛圆溜溜瞪着左如今,“你小时候就认识江洋大盗啊?” 左如今抬手一块点心塞住了他的问题。 方昭笑呵呵的看着他俩,倒是连顾有些不自在,“方掌院,晚辈并不是为非作歹,才需要您帮忙改换身份的,只是事出有因……” 左如今:“顾先生不必多虑,掌院只是玩笑罢了,他老人家一向是看谁顺眼就会帮谁,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方昭故作愠色,“什么话?好像老夫很没有原则一样。” 左如今朝他一笑,“那您帮不帮啊?” 方昭:“帮啊。” 第20章 红头癸 约莫半个时辰后,左如今送方昭出了门。 关于“顾小友”的真实身份,老头一句也没有再问。 临上马车前,方昭突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 他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个东西。 那是一支破旧的竹笛,笛身不过六寸来长,许是因为闲置太久,早已生了霉斑。 左如今却眼底一亮,“这个居然还在?” 方昭:“前几天归置旧物,正好看到了,我琢磨着你或许想要,就带来了。” “多谢掌院。”左如今双手接过去。 手里这个不起眼的破笛子,实则并不能吹响,而是内藏暗器。她摸到记忆中活节的位置,转身朝着旁边的空地轻轻按下去,没动静,显然里面卡住了。 左如今:“还是那么容易卡。” “自己慢慢修吧,你不是最擅这些机巧之术吗?”方昭拈须而笑,“没有这破玩意儿,或许就没有今日的九重司司使了。” 左如今也笑了。 方昭说得没错,手心里这个不起眼的破笛子,当年却帮她争取到了改变人生的机会。 那时候,她连名字都没有,无定堂四处搜罗小乞丐,其中也包括她。可她实在不怎么起眼,瘦小枯干,那几日还偏巧被野狗咬伤了腿,要筋骨没筋骨,要力气没力气,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她曾经扒着学堂后墙偷学过几个字,可惜三个字写错了俩。 不出意外,她连初选都没过。 落选的小乞丐们每人领了几个馒头,被送出无定堂。走到门口时,她瞥见有个侍卫在低头调整自己的袖箭。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打定了主意,转头挤回到方昭面前,“掌院,我会做那个!侍卫大哥手上的那个!” 方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你说袖箭?” 原来那东西叫袖箭…… 她立刻点头,“对,袖箭!我会做,能让我留下吗?” “你一个乞儿,为何做过袖箭?” “我……没做过,但我见过,我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儿,您给我时间,我肯定能做出来!” 方昭原本温和的面色稍稍冷下来,“你可知这些东西都是城主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所造,你小小年纪,只是见过,就敢口出狂言?” 他轻轻一甩袖子,立刻有侍卫过来,像拎小鸡似的拎着她出去。 她蹬着腿,“您让我试试,要是做不成,您再赶我走也不迟……” 没人听她的话,她很快被丢出门外。 方昭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那小孩捡起地上掉落的馒头,一边大口咬着,一边瘸着腿默默离开了。 老头叹了口气,“她要是再挣扎一会儿,我没准真会让她试试。” 身后随从小声道:“这些孩子过得苦,为了讨生活,谎话张口就来,掌院不必挂心。” 方昭也的确没太挂心。他有太多的事要操劳,一个小乞丐而已,他转头就忘了。 然而几日后的傍晚,他在屋中看书,却听到窗口“啪”的一声,似有东西打在窗框上。 那时,方执仁已经成了方昭的亲传弟子。少年立刻上前查看,在窗框上发现一支细小的竹箭。竹箭做工粗糙,箭头入木也很浅,显然不是什么高人所为。 方执仁拔了箭追出去,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墙头上抓下一个瘦小的孩子。 那小孩二话不说,递过一根小竹管,“掌院您看,我真的会做!” 方昭接过去,竟是支破破烂烂的笛子,内置的机簧也实在太过简陋,显然是她捡来的一堆破烂拼凑起来的。但透过音孔看里面的构造,竟然都是对的。 他对着地面按了三次,勉强按出一支小竹箭来。 那小乞丐一脸期待的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在等待他的认同。 方昭问她:“你是在哪儿学的?” “年前在破庙里见过一个受伤的大侠,他身上带着类似这样的东西,我看过……” “就只是看过,便会做了?” “是。” 方昭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小乞丐抬手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只要掌院肯收留我,我什么都能学好。” 到此刻,方昭才注意到这孩子手上都是血口子。 他轻轻把那破竹笛放在桌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她的确没名字,有名有姓的那些都是曾经有过爹娘的孩子,她没有。没名没姓的小乞丐们也大多有个称呼,诸如“二狗”、“小豆子”之类,她也想过给自己取个称呼,可是每每有了这个想法,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后来,他们便叫她“小兔崽子”。 不过显然这个称呼是不可能说给方掌院的。 方掌院并没有再追问,起身从架子上取了根半截染红的竹签递到她眼前,“红头签最后一名,癸字,这就是你在无定堂的代号。” 接下来的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她好像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支红头癸字签在学堂的五颜六色的挂签柱上越挂越靠上。后来,高过了所有人的头顶。她成了余师父的亲传弟子,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再后来,她又有了一个名字…… 左如今把竹笛放在手心,和自己掌心的茧握在一起,再次向方昭施礼,“掌院知遇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方昭伸手拦她,老脸上露出点狡黠,“谢我,就凭一张嘴啊?” 她这儿诚心诚意的感谢,这老头突然开始要东西了,左如今笑,“信里说好的一百张硬弓,二十匹好马,这几日就给您送去。” 方昭并意犹未尽,“哎?我记得你前些年还会隔三差五还会鼓捣一些暗器出来,最近怎么没见什么新鲜东西了?你不会退步了吧?” “暗器啊……”她故作迟疑,“不瞒您说,我这九重司也许久没进新人了,确实没什么兴致做新暗器。” “哎?你跟老夫讨价还价是不是?” 左如今强压下嘴角的笑意,“下月青阶终选考试,您给我挑几个靠谱的人,一个人换十把新暗器,怎么样?” 方昭骄傲的“哼”了一声,“不怎么样!” 马车早已等在一旁,方昭抬腿上车,片刻后,又掀开帘子探出头来,“想要人,下个月你自己去挑,别指望老夫帮你干活儿!” 左如今恭恭敬敬的再行一礼,“多谢掌院。” “还有,一个人换二十把暗器,不许还价。” “学生遵命,恭送掌院。” 马车很快驶离,左如今转身进院,冷不防余小五从旁边冒出来,小声道:“一百张硬弓,二十匹马,就为了给顾先生造个假身份?司使,你可太下本儿了吧?” 左如今:“他救了全城百姓的命,这点东西算什么?” “可是,咱都穷得叮当响了……” “放心,就快有钱了。” “啊?”余小五一愣,又立刻明白了什么,“你又算计谁了?” “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 “那……你不会要明抢吧?” “别以为你有伤我就不舍得揍你。”左如今不想理他,大步流星的往前走。 余小五屁颠屁颠的跟着她,“司使,你去哪儿啊?我们去找顾先生玩吧,你把鼎借出去了,他一个人肯定很无聊……” 左如今:“我还有事,你去陪他玩儿吧。” “好。” 一个时辰后,余小五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无聊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无聊。 连顾在隐雪崖顶住了十几年,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所谓仙门之道,脱离凡尘,灵力和功法还是其次,更多的是修炼心境,脱离凡人欲念,得自在安宁,应天下之变。 连顾自认为还远不到“应天下之变”的境界,但也算神清心定,对着玄石鼎打坐和对着空地打坐并没什么区别。 对余小五而言,倒也没什么区别——都坐不住。 这少年屁股长刺似的挨到正午,总算听见小七来送饭的声音,立刻窜起来奔着饭菜去了。 连顾慢慢睁开眼,下意识瞄向房间角落的一个柜子。 那里,正藏着玄石鼎。 他在此住了好几日,鼎中灵气却依旧对他毫无反应,隐雪崖上也没有再传消息下来。 以连轻的御风术,早该到了才是。 难道……又出了什么岔子? 第21章 出岔子 连轻的确出了点岔子,但与玄石鼎无关——他在回隐雪崖的路上,遇到了柳既安。 他御风大半日,停下来想找点水喝,却在溪边撞上了百无聊赖的柳既安。 柳既安被连轻打退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是连顾在后面偷偷指点,这回可算逮着连轻落单的机会,立刻不依不饶起来。 最后,躲不过要打一架。 连轻毫无意外的输了。 柳既安倒也算点到即止。连轻保住一条小命,可是还是被揍得不轻,再想御风是万万做不到了,只能慢慢往回赶。 连顾自然不知道连轻的遭遇,更不会想到,在他面对方昭的这个早上,柳既安已经进了似风城。 对于似风城的百姓,柳少君多多少少存着点不忍。他在四境逛来逛去,总觉得看什么都没意思,最后,还是忍不住来似风城瞧瞧。 进了城,却发现并不是他想象中民不聊生的情状,许多百姓虽然衣着俭朴,面容枯瘦,但神情并不萎靡,甚至有些人脸上还挂着喜色。 作为披花谷长大的灵族,柳既安最知道什么叫生机盎然,眼下似风城这一派蓬勃气是装不出来的。 他给身边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拦住一个边走路边哼着小曲的大娘,“这位婶婶,请问城中最近是有什么喜事吗?” 那大娘一愣,警惕的看着他,“你不知道?” “啊?哦……我之前为了躲避瘟疫,一直野居在外,今日才刚回来……” 大娘的表情这才松了一些,“那你回来的挺是时候,这疫病有法子治了。” 随从侧头和柳既安对视了一眼,柳既安开口:“难道是披花谷给了解毒灵草?” 提到披花谷,大娘表情立刻不屑起来,“别提披花谷,那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年年要岁贡,逼得老百姓都快卖儿卖女了,也没见他们把毒给解了,我看他们也没比蚀月族强到哪儿去,呸!” 虽然她是呸在地上,柳既安却莫名觉得这一口啐在了自己脸上,面色立刻变了。 随从察觉到少君的不悦,赶紧继续问:“既然不是披花谷,那这疫毒是怎么解的?” 大娘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再一次警惕起来,“你们俩,真是似风城的人?该不会是蚀月族的探子吧?” 随从干笑两声,“我们怎么可能是探子呢?您……” 那大娘却不再理会他们,往旁边躲了躲,然后一溜小碎步跑远了。 随从尴尬的看着柳既安,“少君……这妇人就是随口一说,您别在意。” 柳既安暗暗磨着牙,“他们竟找到了治病的法子?除了我们,还有谁能救他们?” 随从想了想,“不会是隐雪崖上的吧?” 柳既安觉得有道理,“闻丘老头三年前就帮过他们,倒也不是没可能……先找间客栈住下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位神仙发了慈悲。” “是。” 随从应下,却见那大娘又折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两个官差打扮的人。 大娘口中碎碎念着:“那两个说是野居在外,野居的人怎么可能那么细皮嫩肉的?我看他们一直问东问西,肯定有问题,我猜他们就是蚀月族的探子……” 见他俩还没走,大娘伸手一指,“就是他们!” 柳少君眨眨眼,“我们?我们咋了?” 随从:“我们还是先躲躲吧……” 柳既安也反应过来,俩人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匆匆追赶的脚步,还有大娘的喊声:“他们是蚀月族的探子!” 此言一出,街巷两旁的百姓立刻瞪圆了眼睛,许多人纷纷上前,有几个还顺手抄起手边扁担、杀猪刀之类的家伙做武器,愣是把俩人的去路堵住了。 柳既安小声嘀咕:“似风城的老百姓心挺齐啊。” 随从:“嗯,比咱们披花谷强……” 话音刚落,便挨了柳既安一脚。 眼瞧着两个官差已经到眼前了,柳既安十分随意的一抬手,一团浅绿的烟雾弥漫开去。 周围人立刻捂住口鼻。 烟雾很快退散,那两个“探子”早已没了踪影。 那大娘缓过神来,立刻嗓门更大了,“你们看!有法术!我就说是蚀月族的探子!” 两个官差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低声道:“你赶快回去禀告司使,我留在此处把现场的人记下来,万一刚才的迷烟有毒,记录在册也方便救治。” 这二人丝毫不乱,立刻行动起来。那大娘还在絮絮叨叨:“官差大人,这两个探子是我发现的,有没有赏钱啊?” 官差:“此事稍后再说,你叫什么名字?” “李三娘……哎?或者你们再多给我发一碗灵药也行啊……” 此时路边的暗巷里,一双眼睛正从帷帽下偷偷盯着街上发生的一切。 那双眼生得有些媚,眼尾细长,狐狸似的眯着,却是偏偏撂在了一张消瘦冷厉的男人脸上,使得这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邪气。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进暗巷中,与他擦肩而过,他手中便多了一张字条。 “狐狸眼”打开看了看,眼睛立刻眯得更细了。随后,他二指一拈,将那字条燃成纸灰,迈步走出巷子。 似风城街头堂而皇之的出现了蚀月族暗探,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处。左如今刚送走方昭,便带人匆匆赶过来。没多久,方执仁也到了。 这师兄妹二人生疏已久,今天倒是都补回来了,短短一上午就见了两面。 一切布防安排下去,左如今突然问:“方统领觉得,他们会什么时候动手?” “定然会选玄石鼎放在外面的时候动手,和上次一样,既要抢夺玄石鼎,又要搅得城中人心惶惶。” 左如今:“我倒觉得他们不会用上次的招数了,可能会再晚一些,等人群散了,等你带着玄石鼎回家之后……” 方执仁冷笑,“看来在司使眼中,我这个护城军统领的家对蚀月族毫无威慑。” 左如今:“我赌五十张硬弓。” 方执仁:“我赌一百张。” 左如今眉头偷偷往上挑了挑,“护城军真是财大气粗啊。” “今年不需再缴岁贡,省下了一大笔钱。我已经向城主请求,这些钱除了用于农桑水利,还应拨调一些用以充实军备,”他顿了顿,“当然,也包括你们九重司。” 左如今朝他拱手,“方统领仗义啊。” “本来就是靠你求来玄石鼎,才省下了这笔岁贡。但你若是开口要钱,反而会让城主觉得你在邀功,所以我替你要了,就当是替百姓们谢谢你的辛苦。” 左如今抬眼看向方执仁。 从她认识这位大师兄开始,他行事做派都对得起“执仁”这两个字,如果他没有在方循礼那件事上做手脚,他们五个该是亲如手足的。 可他偏偏做了。 从前她想不通为什么,后来慢慢的也就不想了,或许,人心真的很复杂吧…… 她迅速收起那些念头,“好啊,这份谢礼我收了。不过既然有钱了,那就再加点赌注,一百张弓,二十匹马,我赌蚀月族会晚些动手。” “好。” 不知是因为随时防备着蚀月族偷袭,还是因为等待一场赌局开盅,这一日过得尤为漫长。 那尊玄石鼎就摆在护城军临时搭建起来的药棚外,高高的供着,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到黄昏时,左如今又来了一趟,那里依旧平安无事。 由于许多重病患的药都是直接送上门的,药棚外的人远不及那日青岩台的多,尤其到了傍晚,人群便更显稀疏。对于周围这些身经百战的护城军来说,足够掌控全局,根本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左如今:“方统领,蚀月族不太可能在这时候动手,这局怕是我赢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药棚里“砰”一声巨响,紧接着,有凄惨的嚎叫声传出。 第22章 安神香 一瞬间,什么赌局都抛诸脑后。 方执仁朝身后比了个手势,护城军立刻训练有素的分作两队,一队人迅速护着百姓撤到一旁,另一队齐刷刷抽刀出鞘,将药棚里里外外的围住。 与此同时,左如今带来的一小队九重司差使也已经上前,在供着玄石鼎的台子外围戒备。 药棚的帘子已经被掀开,左如今与方执仁对视一眼,双双抬步走进去。 里面一片狼藉。几个受了伤的正被人抬起来往外走,还有一个躺在地上,浑身炸得面目全非,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已经没命了。 有两个护城军想上前将尸体抬走,结果一抬肩膀,直接把手臂连着半个上身拽了下来,吓得那俩人赶紧又把尸体放下。 周围被寒地草的药味和血腥味环绕着,左如今身处其中,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没有火油和硝石的味道,这是用什么炸的?” 方执仁伸手挡住一个正往外抬着的担架,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担架上的人伤了一条腿,脑子还是清醒的,“属下也不清楚,我们几个正在熬药,突然就听见一声巨响,紧接着,我就被一股热气撞倒了,就成了这样……” 左如今看着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我并未见到棚里有火药的痕迹,你的腿是被什么炸伤的?” “我这……不是炸伤的,是滚烫的锅灶砸到了腿上……” 方执仁皱了皱眉,嘱咐他好好养伤,挥手让担架出去。然后,他转头给自己的副将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意会,匆匆出了药棚。 左如今问他:“方统领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吗?” 方执仁摇摇头,“草药是你送来的,进药棚之前我们也仔细检查过,没有易引爆的东西,熬药的几个人是跟随护城军多年的军医,不可能有人做手脚……” 左如今点点头,又深深吸了口气,隐约感觉得在她熟悉的血腥气和药味中还掺杂了别什么味道,这味道她一定曾经闻过,但眼下却想不起来。 正想着,方执仁的副将回来了,“属下全问过了,几位军医的皆是被飞溅的灶火或翻到的药炉灼烫而伤,并没有人直接被炸伤的。” 没人直接被炸伤…… 左如今的目光落在地面那具稀碎的尸体上。 若只是灼烫的伤,能把人烫得这么严重吗? 外面突然传来骚乱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方执仁:“来了!” 他立刻握紧长刀带着人出去,左如今紧随其后。 迈出药棚的门,便见玄石鼎周围已经打斗起来。方执仁显然做足了准备,护城军的阵型变化颇有章法,阻挡攻击丝毫不乱。他站在一旁,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 距离青岩台的混乱才不过几日,护城军便已练出了应敌之策,左如今对方执仁是佩服的。 这一趟没白来,又给她学到了。 供桌上的玄石鼎本就是假的,她丝毫不担心,索性站在旁边研究护城军所用的阵法。 蚀月族那几个黑影来来回回穿梭,左如今看着看着,隐约觉得勾起了什么记忆。她有些走神,又下意识回头看药棚地上的那具尸体,突然想起来了:那个让她感觉熟悉的气味,她前几日在九重司的验尸房里闻到过。 那是缠心蛊虫的味道! 周围人的注意都在玄石鼎那边,左如今默默回到药棚,拔出匕首蹲在那具尸体前。 那人身体被拽裂的断口离着心脏不远,她的匕首顺着断口刺进去。 她没有崔仵作的手艺,做不到一刀切中要害,只能在那人心口位置反复试探。 棚外是连续不断的打斗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棚内是血肉不停被搅弄的声音,她头皮有些发紧,手上却始终没停。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纷乱停止了,有人挑帘进了药棚。 “你干什么呢?”是方执仁的声音。 左如今回过头,抬起手中的匕首,那上面挑着半条细长的虫。 方执仁看到虫子先是一愣,然后与左如今对视,很快明白了什么,示意身后的兵士先出去。 棚内仅剩二人,他这才上前接过她的匕首,仔细查看。 左如今:“这是蚀月族的蛊虫,你的军医被他们控制了,刚才爆炸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方执仁看着地上的尸体,“老周进护城军比我还早,好几次我受重伤都是他救回来的……蚀月族竟悄悄埋下了这么多暗线?” “此蛊邪门得很,连巫蛊师都没搞清楚,眼下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埋藏了多久——对了,外面怎么样了?” “死了三个,跑了一个,玄石鼎完好无损。” “跑了一个?” “已经派人去追了,不过很可能徒劳。那人御风用了异族邪术,非凡人的轻功所能及。” 左如今叹了口气,还是一个活口都没有,想要一条活蛊虫还真是不容易…… 方执仁的脸色也不太好,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军医,“看来,即便这次的疫毒完全解了,似风城和蚀月族的纠葛也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师父以前总说,恶人是杀不绝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别倒下,要比恶人更强大,要比恶人活得久。” 方执仁点点头,却没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左如今:“怎么了?” “感觉有些怪,明明蚀月族有那么多歪门邪道,可是前后两次对玄石鼎下手,用的都是声东击西这一招。从前两境作战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么死脑筋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上次青岩台,蚀月族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都没能抢到玄石鼎,这次明知你有所防备,竟还用这招,甚至不惜赔上几条性命……” 方执仁喃喃道:“我总感觉他们今晚另有目的?可他们不就是为了玄石鼎吗?玄石鼎就摆在这儿,有什么必要虚晃一枪?” 玄石鼎就在这儿? 左如今的目光看向外面高高摆着的“玄石鼎”。 不,真正的玄石鼎不在这儿。 蚀月族真正的目的,也不在这儿。 左如今府宅,后院。 连顾喝过药,头有些沉,没多久便靠在榻上睡着了。四周静静的,只有小香炉里的安神香不紧不慢的吐着浅白的烟雾。 过了一会儿,房间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缝,一个黑影像蛇一样顺着缝隙滑进来。 黑影落在地上,依旧是个人的轮廓,走路无声,准确的摸到角落的柜子前。 柜子打开,里面整齐的摆着一些换洗衣服和日常所需,并没有见什么特别的东西。那人却并没有离开,挪开一摞衣服,伸手在里面的柜板上摸索。 他一边偷眼防备着榻上的连顾,一边努力保持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鼓捣了一阵过后,终于摸到了一个浅浅的凹痕。 他几乎没有犹豫,对着凹痕的位置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柜子后的层板松动了一块,那人伸手将板子推开,露出里面清光缭绕的玄石鼎来。 来人松了口气,想要伸手去拿,又下意识回头瞄一眼床榻的方向,整个人却瞬间僵住了。 榻上只剩了条被子,连顾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来人意识到了什么,僵硬的脖子慢慢回转,正看到连顾那张淤青未褪的脸从柜子旁边冒出来。 明明是一张温和清俊的面孔,此时在这人眼里却如同鬼魅一般,差点连魂都惊飞了。 连顾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似乎没太睡醒,一脸茫然的揉揉眼,看着面前的人,“小七,你干嘛呢?” 小七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小香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哦,我……我在……帮顾先生整理衣物。” 连顾住在这儿的几日,饮食起居都是小七在伺候,他也习惯了小七进出这间屋子。听了这话,连顾歪头想了想,不过显然脑子不太转,于是十分体恤的朝他一笑,“辛苦你了。” 小七默默舒了一口气,看来汤药里和香炉里的两重迷药还是起了作用。 他挤出一个惯常的笑容,“都是小人分内之事,先生快去休息吧。” 连顾点点头,乖乖回到床榻上重新睡下。 小七擦去额头的冷汗,迅速从柜子里取了件厚衣服将玄石鼎的光遮住。然后,他将那布包护进怀里,一闪身溜出门去。 转过一个拐角,他口中发出几声蛐蛐叫,很快,有人从屋顶无声的跳下来,一把将布包夺了过去。 将外面遮盖的衣服撩开一条小缝,便可见里面的清光。那人细长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眼角向上扬起,显然很满意。 小七唯唯诺诺,“大人……解药。” 那人从腰中取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绿色的小药丸。 小七眼睛都直了,正要伸手去拿,却听有人说话:“什么好吃的?给我也尝尝呗。” 第23章 假解药 角落里的二人皆是一震,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见一个满头裹着药布的人正坐在旁边的屋顶上,一只眼睛正看着他们。 狐狸眼见状,二话不说化作一道黑风便逃。 然而那黑风刚窜出几尺,迎面便撞上了什么东西,“砰”一声后,那人便如同坠落的鸟一般掉到了地上。 方循礼一手拎着包石鼎的布包,另一手掂着一条碗口粗细的大棍子,“司使说的一点没错,什么邪门歪道也扛不住结结实实的一闷棍。” 地上的人显然已经被敲懵了,挣扎着想爬起来,余小五从屋檐上直接跳到他身上,又把他踩了回去,然后二话不说先掏出根小铁棍撬开那人的嘴,翻找了一会儿,抠出来一颗自尽的毒丸,外加三颗牙。 掉落的牙上沾着紫红的血。 余小五乐了,“三哥,这是个蚀月族!这回没白忙。” 方循礼点点头,然后突然反手把棍子一横,把一旁哆哆嗦嗦的小七抵到墙上,“你也是蚀月族?” 小七已经快吓尿了,“我……我不是……三爷,咱们是同族啊。” 他情急之下,突然张嘴狠狠咬在自己手背上,鲜红的血涌出来,“您看,我只是个凡人,我也不想的,我是被逼无奈……” 方循礼瞄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绿色药丸,“你是想说,他们控制了你?哦,缠心蛊是吧?” 小七一愣,“您……您知道缠心蛊?” 方循礼笑了,“看来,司使心心念念的活虫也有着落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小五……” 他正要转头去看余小五,却听那少年发出一声惊叫,定睛看去,“狐狸眼”的身体竟变了形,长蛇似的从余小五手里滑了出去,紧接着,再次化作一道黑风将余小五撞开,眨眼间便逃出了老远。 余小五立刻翻身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飞身追赶,院中的其他护卫也纷纷追过去。然而就如方执仁所言,异族邪术,非凡人轻功所能及。 眼瞧着那黑风马上要越过院墙跑了,余小五仅存的一只眼睛急得发红,却忽见一白色人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那人飞身跃起,正拦住黑风的去路,片刻后,黑风再一次被打落在地,显出半笼着黑气的人身。而那白衣之人一只手正压着对方心口的位置,将人死死按在地上。 余小五也已经追了过来,看清了眼前的白衣人,“顾先生?” 连顾没说话,压在对方身上的那只手稍微往左挪了半寸,二指合拢点住了一处,似乎在找什么位置。然后,他另一只手拔下头上的发簪,照着指尖所点的位置刺了下去。 发簪刺下去的瞬间,“狐狸眼”浑身猛的一抖,紧接着,周身的黑气彻底消散下去,彻底露出了一张邪里邪气的脸,恶狠狠瞪着连顾。 连顾并不在意,这才终于抬起了头,却见左如今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余小五身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在她另一边还站着十岁左右的小姑娘,那姑娘腰上挂着一圈五颜六色的琉璃瓶子,也正眨巴着大眼睛瞧他。 连顾冷不丁被这么多人看着,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现在可以绑了,把簪子留在他身上,当心别弄掉了。” 左如今一挥手,立刻有侍卫冲过来,重新把人捆好。吃过刚才的亏,几个侍卫扛来好大一坨绳子,一会儿功夫就把狐狸眼捆得密不透风。方循礼也把小七拎了过来,一圈一圈的往他身上套绳子。 趁着众人忙活的功夫,左如今走到连顾身边。 她有点好奇,心说这人不是没有灵力了吗?难不成都是装的? 她犹豫一下,试探着问:“那簪子是什么法宝啊?” 连顾:“就是普通的簪子,我身上的衣物不都是你家中准备的吗?” “那刚才……” 连顾明白了她想问什么,“哦,修行者身上都有罩门,刺中此处,他的法术便使不出来了。” “先生怎么会知道他的罩门在哪儿?”她知道自己问题有点多,但还是忍不住想问。 连顾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略一沉吟后答道:“这就像……就像你与人比武,能找出对方招式里的破绽,道理都是一样的。” 比武……左如今想了想,大多数人比武时,若想一眼看出破绽,对方的功夫一定是远在自己之下的。即便如此,可能还需要走几个回合试探一二,才能准确的知道如何赢下这局。可方才连顾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略一出手,便直接拿住了对方的命脉。 甚至,他眼下没有任何灵力,仅凭一具凡人之躯,便能做到如此……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此刻没了簪子,正在跟自己散下来的头发较劲,又恢复了平日里所见的模样。 从她第一次见到连顾,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随意,温和,甚至比大多数凡人都更显单纯。所以,即便连轻说他是隐雪崖长老们的宝贝,即便他的灵气可以治好全城百姓的疫毒,她始终无法把他和一位高高在上的仙长扯上关系。 直到此刻,她才突然对“隐雪崖大师兄”这个身份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仙门最出众的弟子,果然不是白给的。 不过…… 她突然有点自恋起来,“先生既然这么厉害,为何打不过我啊?” 连顾看看她,“玩命的人,很难找到破绽的。” 左如今笑了,“我当你是夸我了。” 一旁看热闹的尹小烛拉了拉余小五的袖子,“五哥哥,那个男的是谁啊?” “方掌院请来的贵客,是个很厉害的人。” “哦,难怪司使姐姐对他笑得这么甜。” 甜? 余小五又瞧了一眼,他家司使还能跟“甜”字沾边儿? 正瞧着,那边的方循礼开口了:“司使,都准备好了。” 小院里已经摆上了椅子,小七和那个狐狸眼的蚀月族都被捆成粽子,押在院中跪着,俨然一个临时的公堂。 左如今点点头,转身走过去撩衣坐下。这几步路的功夫,她方才还挂着笑容的脸已经变得冷肃。 余小五心说:嗯,这才是我们家司使,甜又不能当饭吃。 左如今先把目光落在“狐狸眼”身上,“叫什么名字?” “狐狸眼”没回答,一旁的小七抢着回话:“司使,他叫慕风,就是他给我下了蛊,让我听命于他的……” 方循礼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司使没问你。” 小七摔了个狗吃屎,却已经破罐子破摔了,蠕虫似的往前蹭了几寸,“司使,您看在我跟了您好几年的份儿上,救救我吧,我真的是被逼无奈……” 左如今并不理会。 小七又蹭到余小五面前,“小五爷,你平时对我最好了,你救救我。” 余小五冷“哼”一声,“你明知我对你好,却在饭菜里给我们下迷药,想趁机偷走玄石鼎?倘若今日玄石鼎有任何闪失,全城百姓的命又有谁来救?” “我真的是没有办法,蛊虫发作起来比死还难受,我没办法……” 小七哭嚎着,又往前蹭了蹭,却见余小五身边的小姑娘正拿一颗绿色的药丸凑在鼻尖嗅着。 “解药,那是我的解药……” 他突然发了疯似的想冲过去,奈何身上被绑的太紧,只剩上半身努力往前探着,像一条随时要攻击人的蛇。 尹小烛被他这样子吓到了,躲到余小五身后。 小七伏在那儿,面色慢慢涨得紫红,身体痛苦的扭曲着,喉咙里的声音已经完全不是他自己了,“给我解药,解药……” 左如今眉头皱起来,他的蛊显然发作了。 尹小烛从余小五身后探出个脑袋,“这根本不是什么解药,你被骗啦!” “不可能!我每次吃完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你快给我!” “蛊虫发作本来就是一阵子,就算你什么都不吃,过两天也一样能扛过去,这个药不过是暂时封闭了你的五感,你感觉不到痛苦,就以为是解药……”小姑娘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你不觉得每一次发作都比上一次严重吗?” “我不信,你骗我!你快给我,快给我解药!” 小姑娘瘪瘪嘴,把“药丸”丢给他,“不信拉倒,随便你……” 小七像见了救命稻草,直接贴到地上去吃。一颗药下肚,他的脸还埋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有人用挠钩扯着他的喉咙,漫长而痛苦。几息过后,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然后埋头去拱地上的泥土,大口大口的往下吞。 左如今立刻让人把他拉起来。 小七的模样早已惨不忍睹。满脸都是土,目光涣散,嘴上都是血,不住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尹小烛悄悄走到左如今身边,“他的蛊虫可能已经缠到十根了,应该是快不行了……” 左如今闭了闭眼。 聂小七的年纪和余小五差不多,从她有了这个宅子,小七就在了,几乎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他十分信任,连服侍连顾这样的事都让小七去做。谁料想,还是没防住蚀月族的手段。 她相信被蚀月族选中的人都是被逼无奈,比如今日炸死的军医,比如眼前痛苦的小七,如果他们有选择,必然不愿意成为异族的傀儡。 甚至,他们或许就是因为离自己这样的人太近,才会被蚀月族选中…… 她默默捏紧拳头,让人先把小七带下去。 却听那一直没开口的蚀月族男人忽然怪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他,像条狗一样,哈哈哈哈哈……” 左如今起身走到他面前,直接抽出匕首,照着他肩头刺了下去。 男人的怪笑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大声了,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 左如今一言不发,拔出匕首,照着同一个位置再次刺下去。 再拔,再刺,还是同样的位置…… 如此反复到第六次,男人的笑声终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喘息。 左如今停了手,“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第24章 传信符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叫什么?” “狐狸眼”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挤,“他刚才不是说了吗?慕风。” 开口了就好办。 左如今继续问:“你们用缠心蛊控制了多少人?” “不知道……我不会下蛊,只管跟几个人联络……” “哪几个人?” “今晚死掉的那几个……还有你家这个……” 左如今恨得牙根痒痒,“解药呢?” “不知道……” 左如今一点没犹豫,抬手再一次照着老位置捅了下去。 慕风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刚刚才知道解药是假的……” 匕首就插在他肩头,她没有拔出来,慢慢转动刀刃,“这么说来,你做的这一切也是受人指使?你背后之人是谁?” 慕风疼得直哆嗦,牙齿打颤,说话声音也在抖,“是有个人指派我的,叫月将军……” “月将军……”左如今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称呼,“所有的蚀月族暗探,都在这个月将军手下吗?” “我不知道,他每次都单独找我……” “他长什么模样?” “没见过真容……他一直带着面具……” 左如今手中的刀柄轻轻往后一推,慕风颤抖的身体便随着往后仰,被迫抬起头。 她像掌舵一样握着那截刀柄,看着他冷汗横流的脸,“你们之间靠什么联络?” 慕风细长的眼睛被汗水浸泡着,已经睁不开了,“传,传信符。” 左如今抽出匕首往后退了一步,方循礼立刻带着几个侍卫把慕风从上到下搜了一遍,还真翻出个东西。 那是一张黑色的符纸,不过一张帕子大小,贴着一侧边缘画着一个怪异的血色符文。 左如今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东西,“此物如何传信?” 慕风虚弱的面色中泛起一丝挑衅,“你把我胸口的簪子拔了,我传信给你看……” 方循礼:“你做梦。” 慕风闭着眼睛哼哼唧唧:“那就只能这样了,就算你们打死我,我也没办法……” 方循礼薅着他的领子,“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慕风没再发出什么动静,脑袋无力的往旁边歪着,面色灰白,显然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方循礼把他交给侍卫,自己走到左如今面前,“眼下怎么办?异族法术我们一窍不通,若真让他传信,如何能判断真假?” 左如今显然也在想这个问题,“原本我打算用他做饵,钓出他身后的人,可若他们有自己的传信方式,我们就不好轻举妄动了。” 余小五也凑过来,“实在不行,就放出消息说这个慕风已经抢走了玄石鼎,那个月将军见不到他回去,定然以为他带着鼎跑了,一旦他们起了内讧,咱们就有机会了。” 方循礼白了他一眼,“瞧把你聪明的,玄石鼎被抢的消息放出去,咱们城中百姓就先乱套了,城主若是问责下来,你扛着?” 余小五眨巴着自己的一只眼,不吭声了。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却听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 连顾正走过来。 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找了支簪子,头发已经重新束起来,整个人一派清透气。 方循礼小声嘀咕:“刚才院里审得狼哭鬼嚎,这位神仙居然回房间梳头去了?” 左如今偷偷给了他一脚,自己却突然怕这院里的血腥混乱会脏了连顾的眼,于是掩耳盗铃的挪了两步,想把身后乱七八糟的东西挡住。 连顾倒像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的走到左如今面前,见她手上拿着东西,便瞄了一眼,“传信符?哪儿来的?” 左如今内心一阵狂喜,她差点忘了,自己家里还供着这位神仙。 她努力压着自己的嘴角,平静回道:“这是从蚀月族暗探身上搜到的,先生可知道用法?” “这个不难,”他伸手在符纸边缘的红色字符上划了一下,”此符是一分为二的,双方各执半张,需要传信时,只需用自己的血这张符纸上写字,对方便能看见。” 左如今再次感慨自己捡到宝了,“多谢先生指点。” 连顾也没瞎客套,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你忙完了吗?” “嗯?”左如今一愣,“先生有事要跟我说?” “确有……” 他的话被外面的动静打断了,紧接着门口的守卫一溜小跑进来,“司使,方护卫来了。” 守卫话音还没落,方知义已经到了左如今眼前,“传城主令。” 除连顾外,院中所有人都立刻规规矩矩站好,颔首行礼。 方知义看了连顾一眼。二者四目相对,连顾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格格不入了,却没有随着旁人的动作,只是默默退到众人身后。 方知义并没有追究,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让左如今立刻滚来见我,若敢推托,我再关她三天雀格。” 左如今无奈的抬起头,与方知义对视,“臣下领命。” 方知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护城军方大统领已经在去的路上了,司使大人也赶快吧。” 左如今皮笑肉不笑,“多谢方护卫提醒。” 周围刚审过人的狼藉还没来得及清理,方知义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嫌弃的落到方循礼身上,“干活儿还是不利索,缺练。” “我……” 方循礼正要争辩,方知义却已经转身大步流星的往外走了,“我先走了,司使也赶快吧。” 左如今:“方护卫慢走。” 方循礼被噎得眼睛都圆了,转头跟左如今诉苦:“我不利索?” 左如今笑,“行行你最利索,赶紧把慕风押回九重司,回来之后再把这儿收拾干净。哦对了,那张符,千万收好。” “方利索”可怜巴巴的眨眨眼,“遵命。” 左如今点点头,又飞快的吩咐余小五:“小七那边交给你,带尹小烛过去,若还有救便尽力救治,若是无力回天,在他死前让小烛留几条活虫。” “明白,司使放心。” 安排完这些,左如今回头看向连顾。 连顾方才退到人群后,此刻与她隔了丈把远。在周围已经开始忙碌的人中,他像一盏晚风摇不动的灯火,平静的看着她。 “先生方才想说什么?” 连顾朝她笑笑,“司使先去吧,回来再说。” “好。”左如今也没废话,朝他一拱手,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连顾看着她走路带风的背影,默默的想:“这人不知道累的吗?” 从前他师父总提醒他,要学着体会凡人的无力,他也的确体会到了,尤其这次,小到疲惫和饥饿,大到伤痛和龃龉,全都体会得透透的。可是这些东西在左如今身上好像完全没见着,她永远有忙不完的事,却又永远精力充沛,有条不紊…… 大家都是凡人,凭什么差别这么大? 连顾羡慕不来,只能默默转身回房间。 左如今到门口上马,一回头,见方循礼正押着慕风往马车里塞。 她拨马过去,俯身低声嘱咐:“给他放点血留着传信用,还有,把他手脚筋挑了,浑身上下所有发力的位置都用长钉砸穿,别让他有任何能动的机会,也别把人弄死。” 循礼点头,转而又问:“你刚才怎么不说啊?” “刚才忘了。” “你还有忘了的时候?” 左如今不回答,坐直了身体朝他笑笑,然后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方循礼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连顾正往后院走,背影清瘦,尘垢不染。 方副使哂然一笑,“忘了?谁信啊……” 第25章 世情薄 左如今赶到左蹊的书房外时,方知义已经回来了,正握着剑守在门口。 她询问的看向方知义,后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尽职尽责的做一个护卫。 左如今无法从她身上判断书房里是晴是雨,只能自己往里走。路过方知义身边的时候,她孩子似的故意撞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方护卫自然也不是好欺负的,等她迈开一步,方知义手里的剑略微往后一送,剑柄正杵在左如今后背上。 左如今还想还手,但一只脚已经迈进书房的门了。 她这一晚上忙得头皮发紧,好不容易在门口有片刻的轻松,这一进门,又迅速恢复了紧绷。 左蹊正阖眸坐在桌案后,手撑着头,似乎是睡着了。 方执仁规规矩矩的在屋里站着,和方知义一样,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面对左蹊,好像也的确没有更合适的表情了。 左如今很快也归于“面无表情”的行列,走到方执仁旁边站定。她的脚步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她在努力放轻,却又隐约发出些许声响。 果然,刚停住脚步,左蹊就睁眼了。 二人立刻齐齐施礼,左蹊却挥手打断,“大半夜的,礼数免了。” 二人又齐齐站好,像两个学堂的孩子。 左蹊看着他俩,“听说你们俩今晚演了一出好戏,还引出几个蚀月族细作?” 二人沉默片刻,方执仁开了口:“确实与几个蚀月族细作交手。” “既然是设局,以何为饵呢?” 方执仁顿了顿,“玄石鼎。” “胡闹,”左蹊虽未直接发火,但语气明显冷了下来,“眼下全城百姓已将玄石鼎视为圣物,倘若此鼎真有什么损毁,这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民心,岂不是又要乱了?” 方执仁把头埋得低低的,“臣思虑不周,请城主责罚。” 左蹊继续问:“玄石鼎,为何会在护城军中?” 一旁的左如今立刻低下头,“父亲恕罪,是女儿把玄石鼎借给方统领的。” “你?” “是。九重司人手不足,幸有护城军相助,才能在短短几日内将病患名单尽数理清。女儿想着,护城军劳苦功高,又是父亲亲自指派,可分发解药时却需要到九重司来讨,实在有损护城军的颜面,便将玄石鼎暂且交由方统领保管。”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却实在与她平日的作风不符。果然,左蹊皱了眉,“玄石鼎是你辛苦求来的,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主动交由旁人保管,这可不像你。” 左如今的眼睫垂向地面,“女儿以为,只要百姓的疫毒可解,玄石鼎交由谁保管并不重要。” 最后这句话倒是真的,左蹊也知道她素来如此,虽是争强好胜,但每逢大事,她总是更顾全大局,反倒没什么得失心。 旁边的方执仁心底一凉。假话里最怕掺着真话,她突然开始掏心窝子,便显得格外隐忍,而这隐忍加上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在左蹊眼里,必然是方执仁自恃护城军功高,以病患名单威胁她交出玄石鼎,而这位司使以百姓为重,忍痛将玄石鼎交了出去。 果然,左蹊叹了口气,“执仁啊,就算她把玄石鼎交给你,你也不该用这么重要的东西做诱饵,你一向稳重,这次实在莽撞了。” 事到如今,方执仁也无力争辩,“臣除贼心切,一时糊涂。” 左如今在旁边装好人:“父亲,女儿今日也见到了方统领所用的阵法,的确玄妙多变,想必方统领并非鲁莽行事,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左蹊看看她,“我还没说你呢,你看到他用玄石鼎做饵,也不拦着?” “其实……”左如今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女儿也怕有个万一,所以自己也过去守阵了,不过那阵法确实精妙,根本无需女儿帮忙,倒还跟着方统领学了两招。” 左蹊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用手朝她一点,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贼不走空啊。” 司使大人继续装老实,露出个诚惶诚恐的笑容。 左蹊稍微把身子向后靠了靠,“既如此,今晚收获如何?” 方执仁:“除掉了四个蚀月族细作,玄石鼎安然无恙。” “四个?可有活口?” 方执仁:“没有……” 左如今突然开口:“有一个还活着,已被女儿押进九重司地牢。” 她话音刚落,余光便捕捉到身边方执仁的身体微微一震,然后扭头看她,“细作们的尸身我皆已查验过,司使何时还抓到个活的?” 左如今面不改色,“并非在护城军中抓的,是细作潜入我家中,恰巧被家中护卫拿了,我也是回家后才知晓此事。” 方执仁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不是傻子,看看眼下的结果,再将这两日前前后后的事情稍做联想,便猜出左如今是玩了一招声东击西、诱敌深入。而他和他的护城军,显然是被她耍了。 当着左蹊的面,方执仁不好发作,只能强压下心火,平心静气的回道:“司使家的护卫还真是好本领。” “运气好罢了,还是方统领劳苦功高。” 左蹊并不在意他俩的阴阳怪气,他更在意那个活着的蚀月族细作,“既然有活口,可审过了吗?” “蚀月族古怪歹毒,女儿想先斟酌一二,再行审问,不过请父亲放心,此人邪术已废,眼下便如砧上鱼肉,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左蹊满意的点点头,“嗯,不错。此人定要用好,若是能通过他找出细作们的头目,那便是解决了似风城的心腹大患。” “女儿明白,女儿必定竭尽全力。” 方执仁站在旁边默默听着,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出去了怎么跟左如今算账,冷不防听左蹊叫他,“执仁啊。” 他立刻回过神,“臣在。” “你今日虽未留下活口,但也算除掉了一些障碍,你也辛苦了。只不过,那玄石鼎,毕竟是今儿求回来的,还是交由她保管更为稳妥,你说呢?” “城主所言极是,臣明早便将玄石鼎送还。” 左蹊点点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天太晚了,我跟你们年轻人可熬不起,我得休息了,你们也回去吧。” 俩人立刻躬身告退。 出了宫门,天已近四更,左如今打了个哈欠,正要上马,却被方执仁叫住了。 她就知道会有这出儿,于是转回头去,“这么晚了,方统领若是有事,不如等天亮后,您来送玄石鼎的时候,我们再慢慢聊。” “想要玄石鼎,你自己去取,横竖我护城军已是仗势欺人强取豪夺,何必又要再给你跑腿呢?” 左如今倒是没脾气,“也行,我去取。” 方执仁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不痛快,“已经出宫门了,你还继续装?” 左如今倒不是想装,只是惦记着家里那一堆烂摊子。不过看方执仁这架势,显然是很难速战速决了。 反正谁也不是傻子,她索性摊了牌,“你不是都猜到了吗?你摆出玄石鼎,蚀月族明知是个圈套,却将计就计,想要声东击西,其实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我家。但我早已有防备,只等他们来,所以抓了个活的。” “你说的这些我的确知道,但还有我不知道的,他们为何要去你家?”他直直盯着她,“蚀月族赔进了四个细作的命,就为了把你拴在我那儿,如此大费周章的调虎离山,你家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们惦记的?” 左如今抿了抿嘴,还是说出了那三个字:“玄石鼎。” 方执仁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你给了我一尊假鼎?” 左如今也觉得自己有点缺德了,“嗯……” “那发给百姓的药,岂不是无法解毒?” “药是真的,在此之前,我已经用真鼎将所有的寒地草全都染过了……” 方执仁顿了顿,突然笑了,“我说呢,争强好胜的司使大人,怎么会上赶着把玄石鼎给我?” 事已至此,左如今反而坦然了,“此事的确是我不该,但那个炸死的军医你也看到了,蚀月族在用蛊虫操控凡人,后患无穷。巫蛊师说,若想追踪此蛊,需得有活虫才行。我想了好多办法,只有这个法子最可能留下活口,还有就是……我能顺便揪出家里的内鬼……” 方执仁:“你家里有内鬼?” “嗯,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但也无法确定是谁。所以,你带着假鼎走后,我就故意神神秘秘的到处找地方藏真鼎,若是家中有内鬼,必定会时刻注意,察觉玄石鼎有问题,果然……” “那若是他察觉不出来呢?”方执仁语气中的怒意已经消退了大半。 “那就再想别的法子呗。横竖方统领那边还是能除掉好几个细作,也不耽误给百姓赐药,其实……你除了被蒙在鼓里,别的也不算亏……” 这话虽然是在给自己找补,倒也不算虚言。 方执仁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所以,你从来没想过,其实你根本没必要瞒着我。” 这回,轮到左如今愣了。 方执仁继续道:“虽然我离开云阶的时间最久,但你知道,在对付蚀月族这件事上,我的决心不比你小。这件事,你谋划的很好,你若是与我商议,我也是会答应的,哪怕是在城主面前折损一些颜面也无妨。” 左如今感觉自己心底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抬头看向方执仁,对方却同样把目光抬起,看向渺茫的夜色,“你和他一样,早已经不信我了,是吧?” 这个“他”指的是谁,无需多言。 左如今不得不承认,方执仁说中了。 如果对面是方知义、方循礼或是余小五,她都不会隐瞒什么,可偏偏面对方执仁,她从头到尾都只是想着如何谋算,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是可以和他商量的。 人情似纸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甚至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下意识提防这个曾经叫过“大哥”的人…… 方执仁长长舒了一口气,面色重新恢复如常,“天不早了,司使也早些回去吧。” 第26章 糟心事 左如今回到家,庭院已经打扫干净,只剩几个值夜的护院。 她问:“循礼呢?” “方副使还没回来。” “小五也没回来?” “都还没回呢。” 她点点头,稍微放缓了脚步,独自往后走。 后院静谧一片,倒是连顾的房间还亮着。 他这是还在等她回来?这人也忒实在了…… 左如今无声往前走了几步,连顾房间的窗半开着。她看到那位仙长在榻上打坐,眉目沉静,气息均匀,周身没有一丁点戾气。 她就这么看着,一时间突然不知该不该进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前敲门,而是转身在院中一块景观石上坐下。 折腾了一夜,她也有些乏了,漫无目的的坐在黑暗里,看着连顾窗口溢出来的光,喃喃道:“修仙之人,是不是就不会有凡间这些糟心事儿了?” 说完,她自己垂眸笑了。连顾一个仙门弟子,眼下身无灵力的困在她这小小的后院里,好像也没躲过凡间这些破事儿。 身边突然有人说话:“有的。” 左如今猛一抬头,下意识去摸腰间刀,却见连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正站在她面前。 她松了口气,默默放开手,“什……什么有的?” “糟心事啊,仙门弟子也有的。” “你耳朵还怪灵的。” 连顾笑笑,撩衣也在她旁边坐下,“司使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叫我?” “我在猜仙长想跟我说什么,我又该如何应对,可惜还没猜到,仙长就出来了……” 连顾似乎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司使做每件事,都要提前想好吗?” “自然不可能事事周全,但还是想尽量万无一失。” 他看看她,“可你此刻心绪不宁。” 她笑,“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我装得挺好呢……” “可是今日之事有所疏漏?需要我帮忙吗?” 左如今摇摇头,“今日很顺利,一切都在我筹谋之中,只是……我好像失去了一个朋友。” “朋友?” “我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朋友,”她侧过头看他,“如果一个人曾经做过错事,可他在别的事上愿意与你并肩作战,你还会信他吗?” 连顾见过的人情冷暖实在少得可怜,他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诚实的回答:“不知道,这好像有点复杂。” “那仙长为何会信我?明明我把你伤得不轻,但你似乎并不怪我。” 连顾想都没想便答:“因为你心有正道啊。” 左如今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从小到大,还从未听过有人把她和“正道”两个字放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旁人对于她的评价都是“争强好胜”,“心黑手狠”,“不择手段”,还有就是“城主最好用的狗”…… “正道”这两个字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要么觉得对方是在溜须拍马,要么觉得对方在故意讽刺她。可偏偏连顾不可能是这两种人,所以,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正道?” 连顾点点头。 左如今看着他这副真诚的模样陷入沉思。既然不是自己听错了,那就是连顾缺心眼。看来再优秀的人也不能老待在家里不出门,否则会变傻的…… 她自嘲的笑笑,“仙长秉性淳善,看人也总是往好处想。” “或许吧,我的确没见过太多人。”连顾没反驳她。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师父曾说,所谓天下争端,多以谋略或武力取胜,若以此观之,则人人皆有谋算,人人皆存杀心,也就无所谓正邪之分。然谋有所失,力有所竭,此二者尽时,仍尚存仁善者,便可谓之正道。我观司使雷霆手段之下,所求却非名非利,倒是对百姓疾苦颇为在意,故而觉得司使心有正道,自然也不忍求全责备。” 左如今听他说完,突然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甚至隐隐觉得自己确实挺像那么回事儿了。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不愧是仙门大师兄,夸人都这么中听。” “我说的是真心话。” “好啊,你敢夸我就敢信,”她脸上原本的一点怅然已经褪去,“仙长,要不你真的去无定堂做个教书先生吧,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人把大道理说得这么好听。” “怕是没有机会了,等城中病患都领了解药,我就要回隐雪崖了。” “啊,是哦……”左如今刚刚有点热乎的心又默默凉了回去,于是强行找了另一个话茬儿,“对了,仙长一直等我回来,是要说什么?” 连顾想了想,“晚膳后岳伯伯送来的酥饼很好吃,我原本想着司使要是忙完了,可以一起尝尝。” “就这事儿?” “吃饭是大事啊。”他依旧一脸真诚。 司使大人越看他越觉得有意思,“仙长这样的人,真的会有糟心事吗?” “有啊,比如……那酥饼为司使留了一夜,到底要不要尝尝?” 左如今笑了,与他四目相对,“好啊。” 连顾站起身:“我去拿。” 秋日的夜已然悄无声息的拉长,折腾了这么一宿,天还没有亮起。 于是乎,九重司司使和隐雪崖大师兄就这么坐在一块景观石上,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起吃酥饼。 左如今许是真的饿了,尝了一口就连说好吃,没多一会儿就把盘子一扫而空。两人瞧着天色,再拖下去就真的要天亮了,于是不再多言,各自回房休息。 连顾醒来时,天已大亮。 房间的桌上摆着玄石鼎。 他起身过去,把手放在轻柔的光里。 片刻后,他无声舒了口气。 他等了她一夜,当然不可能真的为了几块点心。而是因为小七从柜子的夹层中偷出来的那尊玄石鼎也是假的——她准备了两尊假鼎。 这几日,连顾虽然对鼎中灵力的感知已经越来越弱,但真鼎假鼎拿在手里,他还是能分辨得清。 可是这第二尊假鼎,她并没有同他商量。 或许她是怕隔墙有耳,或许她习惯了独自筹谋,但当方循礼把抢回来的“玄石鼎”交还给他时,连顾着实吓了一跳。若不是他依稀还能感觉到真鼎的灵气就在附近,他几乎要以为蚀月族已经暗自将真鼎抢走了。 可怜大师兄眼下对真鼎的感知仅限于知道它的存在,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准究竟藏在何处,才想着尽快找左如今问个清楚。 可她实在太忙了。他等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却见着她坐在院中清瘦寥落的侧影。 莫名其妙的,他没有急着开口询问,而是说起了所谓正道。虽是在宽慰她,却也说服了自己。所谓“知而弗为,莫如勿知;亲而弗信,莫如勿亲”。他既然说了信她,那便再信一次。 至于那碟酥饼,只是因为他满脑子惦记着玄石鼎,压根儿没心思吃,反而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其实,那不过是最普通的点心,哪里就值得如此稀罕的留上一夜? 他不愿说破,她亦不说破,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不过此刻,眼前这尊鼎已经换成了真的。 岳伯伯敲门进来送早膳的时候,见连顾正对着酥饼盘底的渣子微笑。 “顾先生爱吃这个?” “啊?哦……” “那我再多做点给您送过来。” “都行……对了,司使用过早饭了吗?”他强行把话题转了个弯。 “您说家主啊,她天刚亮就出门了。” “她不是天快亮的时候才回去休息的吗?” 岳伯伯的目光从盘子上挪到连顾脸上,“您怎么知道?” “啊,我……” 岳伯伯笑了,“家主一向如此,忙起来就不眠不休的,顾先生若是说得上话,还是要多提醒她注意休息。” “我……” 连顾隐约觉得这老头话里有话,却突然发现自己此刻嘴笨得厉害,“我 ”了半天,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尴尬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三个字:“我尽量。” 第27章 耍无赖 方执仁同样没怎么休息,回家后小憩了一会儿,天一亮就立刻睁眼了。 他泡了壶茶,取了那尊假玄石鼎在手中端详。 之前不知道是假的,当宝贝一样供着,不敢亵玩半分,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这会儿知道了,里里外外仔细观瞧,才发现哪儿哪儿都是瑕疵。 华而不实,一看就是方循礼的手艺。 正看着,门口有人通报:“家主,司使大人到了。” 方统领冷笑,“来的还真快……” 左如今踩着清晨的光踏进屋中,一眼便瞧见桌上的“玄石鼎”。 “哟,都准备好啦。” 方执仁:“城主亲自吩咐的事,岂有不从之理?” “一尊假鼎而已,方统领不必如此认真,”左如今倒不见外,坐到他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此鼎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城主和百姓们都以为它是真的,这才重要。” 左如今咂摸了一口茶,“其实在方统领心里,百姓得了解药才最重要吧?” 方执仁看看她,“你真是长大了,恭维的话张口就来。” “方统领倒是还一腔少年气,明明被我说中了,却还嘴硬得要命。” 方执仁说不过她,别扭的挪开目光,伸手把“玄石鼎”往她那边推了推,“司使素来公务繁忙,拿着鼎赶紧走吧。” “我是挺忙的,尤其昨晚好不容易抓到个蚀月族的活口,眼下一门心思只想着从他身上找线索,实在无暇顾及别的。” 方执仁从她话里隐约听出了别的,“你什么意思?” 左如今把玄石鼎往回推了推,“一事不烦二主,余下的解药,还是护城军来发吧。” 不等方执仁说话,她又补了一句:“我临来之前已经向城主递了文书,这个时辰,估计他老人家应该已经看到了。” 方执仁眯起眼睛,“你使唤我没够了是吧?” “反正我们九重司是没有人手了,方统领要是不去发,百姓可要受苦喽。” 方执仁看着她这不讲理的样子,突然有点想笑。 他当然知道,左如今此举,就是想把分发解药这件事的功劳尽数送给他,只可惜她这招数用的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像个无赖。 他叹了口气,“你做决定之前,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吗?” “你帮我讨军费的时候也没跟我商量啊,扯平了。” 方执仁:“这好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得不中听了呢?” 左如今一脸无所谓,仰头把杯子里的茶都灌下去,然后站起身,“我还真挺忙的,就不留下吃早饭了。” 她说着话,已经大步流星的往外走,临出门前还不忘跟方执仁摆摆手,“不用送了。” 方执仁压根没起身。 他看看已经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桌上的“玄石鼎”,突然有点纳闷:左如今明明是来示好的,事情做的也算体面,可是为什么自己非但不觉得舒坦,反而有点想揍她呢? 不过想来也是,当年她还是个小乞丐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会做袖箭,就敢往方昭的窗口射箭,若不是那小竹箭实在粗糙,她怕是十多年前就会被当作刺客宰了。 果然有志不在年高啊,从小就能把好事干出砸场子的气势来。 他想着,忍不住露出点笑来。 冷不防门口突然探出个脑袋,“差点忘了,还有件事。” 方执仁没想到她又回来了,立刻绷起脸,“又怎么了?” 左如今站在门口,“方统领忘了?昨晚我们打了个赌,一百张弓,二十匹马。” 方执仁的确是忙忘了,“哦,那个啊,我本来想放你一马的,不过你既然愿意兑现,那就……” “方统领此言差矣,蚀月族在护城军中动手,可不是为了玄石鼎,而是为了拖住我。而他们实际上对玄石鼎动手,就是在你回家之后。所以这个赌局,是我赢了。” 方执仁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 左如今倒是笑了,“明日我派人来取。” 方统领沉默了一会儿,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字。 左如今朝他一拱手,“这回我真走啦,告辞。” 从方执仁家出来,左如今心情好了不少。 一路回到九重司,吩咐几个当值的差使:“明日一早,去护城军领一百张硬弓,二十匹好马,然后直接送到无定堂给方掌院,他自然明白。” 九重司的差使大多是从无定堂出来的,本就熟门熟路,自然也知道她又出去坑蒙拐骗了。 其中一个笑道:“司使,您这回打劫打到护城军去了?” 旁边一位女差道:“司使凭本事弄来的,怎么能叫打劫呢?顶多叫借花献佛。” 正说着,方循礼从里面走出来。 他凹陷着消瘦的眼窝,目光却不失神采,走过来顺手搭住一个差使的肩,“精打细算这事儿,你们都得跟司使学着点,能明抢的绝不暗算,能暗算的绝不花钱。” 左如今听着大伙儿“夸”她,也跟着笑了,方循礼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二人避开人群,方循礼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子给左如今看,“血弄到手了。” “太好了,”左如今接过来,“那个蚀月族人眼下如何?” “都已经按你吩咐的安排好了,保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这人还真是有点邪门,他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别扭,我总觉得他还藏着别的事儿没交代。” “蚀月族一向狡诈,若是他真的知无不言,那才是见鬼了……”左如今看着手里的小瓶子,“恐怕再怎么审,也问不出别的,眼下只能在那张传信符上想想办法了……” 提到传信符,方循礼皱了皱眉,“按理说,这个慕风昨晚没能按时回去,他的同伙应该急着询问才是,可那张传信符在我手里一夜,也没见上面传来一个字。很可能对方已经察觉慕风出事了。” “算对方察觉到了也无妨,蚀月族一向狡诈多疑,只要另一张传信符还在那个月将军手上,我们就还有机会诈他一诈。” “你想到办法了?” “我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但符咒之物不在你我能力所及,我们先回家找顾先生。” “好。” 二人立刻出门上马,到家门口时,正瞧见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并不大,装饰得也极为朴素,看不出车主人的身份。风吹起车帘的一角,里面并没有人。 这客人是自己先进去了? 左如今有点纳闷儿,她和方循礼、余小五三人都在外忙碌,家中无人待客,这客人……总不会是来找连顾的吧? 她心里一沉,隐雪崖来人了?仙门长老也坐马车吗? 门口的守卫见她回来,立刻小跑着过来,“家主,您可回来了,刚才……” 左如今打断他,“直接说,谁来了?” 守卫咽了咽口水,“是培风小少主。” “左培风?” “是。” 方循礼从旁边探过头,“他什么时候回城的?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左如今:“八成是偷偷溜回来的,否则方知义昨晚一定会提醒我……你瞧他这马车如此低调,估计是怕被人发现。” “也就是说,他回城之后没去见城主,而是先来了咱们家?他想干嘛?” “他还能干嘛?找我要星儿呗……” 左蹊的独子左培风,自幼体弱多病,性情孤僻,唯独与姐姐左临星亲近。在他十岁那年,有相师断他十八岁之前会有一场大劫,左蹊便精心挑选了一处世外桃源,将左培风送去隐居避世,并安排精锐的护卫和医侍日夜守护。只有逢着佳节或父母姐姐的生辰,他才会回似风城与家人团聚,从蚀月族作乱之后,他便回来得更少了。 眼下这个时候,非节非寿,他却偷偷回了城,除了为左临星失踪一事,左如今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方循礼忍不住“啧”了一声,“这都什么事儿啊?” “星儿还是没有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要不,你先回九重司躲躲?” “他专程跑这一趟,躲是解决不了的,更何况星儿也叫我一声姐姐,此事我本就有责任……进去吧。” 方循礼也不好再说什么,跟她一道进去。 到了前厅,桌上摆着待客的茶点,却不见左培风的人影,只桌旁站着自家的小丫鬟。 左如今问她:“小少主呢?” 丫鬟一脸紧张的往后指了指,“小少主说您定是藏起来不肯见他,就去后院寻您了,他不让跟着,我也不敢拦,家主恕罪……” “无妨,不怪你。” 左如今伸手碰了下桌上的杯子,茶已经不热了,比她手指还稍凉一些。 她的心也随着凉了半截。 照这杯茶来看,左培风去到后院的时间不算短,却一直没回来,显然,他已经见到了连顾。 第28章 左培风 约莫一刻钟前。 左培风没见到左如今,以为她是有意躲着他,于是往后院去找。 路过一个小跨院时,听见墙里面有人在小声说话,是个男人的声音,“你说,这顾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刚才岳叔又送了点心过去,我还从没见家主对人那么客气过。 ” 听到“家主”两个字,左培风下意识停住脚步。 紧接着,里面又传出个女声,“谁知道呢,一开始打得鸡飞狗跳,一转眼又成了贵客,主人家的事儿,闹不清楚。” 左培风眉锋一动,顾先生?贵客? 里面的男的继续说:“我看顾先生长得不赖,说话也斯文,家主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女的迟疑了一下,“不会吧?我瞧着家主还跟以前一样,成天早出晚归的,哪有一点腻歪劲儿?” 男的笑了,“我跟你说啊,就今早,天亮之前,家主跟顾先生在院子里说话,俩人坐的可近了。” “真的假的?” “我起来撒尿的时候亲眼看见的,他俩还有说有笑的。都那个时辰了还不分开,这还不腻歪?” “哎?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意思……”女的似乎恍然大悟,“难怪家主让我们把顾先生哄高兴了……哎哎,你还看见什么了?” 男的又说了句什么,左培风听不清了,那俩人似乎走远了。 左培风面无表情,继续大步往后院走。 此时连顾已用罢早饭,照例在屋中打坐。 岳伯伯生怕怠慢了他,又是送茶,又是送点心。反正另外几位小祖宗都不在家,老头索性就围着连顾一个人转。 正忙得不亦乐乎,左培风出现在连顾的房门口。 连顾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睁眼看去,恰与门口的人四目相对。 岳伯伯顺着连顾的目光转过头,见是左培风,“呀”了一声,“小……” 左培风却挥手打断他,转而问道:“岳伯伯,怎么不见你家司使?” “司使一大早就出门了,方副使和小五也都不在家,小……”老头看着左培风的神色,似乎是不想暴露身份,于是改了称呼,“小公子您是今天才回来的?” 左培风没有回答,而是看向连顾,“这位是……” 连顾已经起身,朝他一颔首,“在下顾十九,有礼了。” 左培风眼皮一挑,看来这就是那位“顾先生”了。 他飞快的上下扫了“顾先生”一眼。看皮相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这人脸上还挂着彩,显然不久之前被打过。他想起在院中听那俩仆从说的“一开始打得鸡飞狗跳”,看来这伤很可能是左如今弄的。 左培风又看看桌上摆的各色茶点,再瞧瞧岳伯伯对顾先生的殷勤劲儿,默默陷入了沉思:左如今找了个漂亮男人,先把他打一顿,再养到自己的后院精心照顾……她什么时候喜欢玩这个了?看来自己真是在山里隐居太久,错过了城中变化之大。 左培风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我竟不知,司使府上也开始养门客了?” 岳伯伯赶紧帮忙解释:“这位顾先生是方掌院的江湖小友,前阵子受了伤,暂住在此养伤的。” 江湖小友。 左培风一个字都不信。这人身上的气息比他这个隐居多年的人还干净,哪有半点像个江湖人? 他们越是有所隐瞒,左培风便越是不痛快。左临星已经失踪了好几天,左如今竟还有闲情逸致搞这些花花肠子?既然她不在家,自己正好替她收收心。 “顾先生既然是方掌院的朋友,必然身手不俗。” 连顾:“粗浅功夫,不值一提。” “先生莫要谦虚,眼下正好闲来无事,不如你我切磋一二?” 不等连顾再说话,左培风直接朝连顾出手。 连顾好端端的自然是不想起冲突。可惜自己身侧一边是桌子,另一边是岳伯伯,身后还有把椅子。他一时不好闪躲,只能抬手阻挡。 眼前的年轻人出手这招他见过,前些天左如今揍他的时候就用过这招。他掂量着左如今当时的力道,反手将那年轻人挡开。然而,俩人的手臂刚一碰上,连顾就知道失策了,这年轻人无论是力道还是技巧都比左如今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赶紧收力,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就听“砰”一声,对面的年轻人仰面摔在地上,鼻子里很快冒出血来…… 岳伯伯赶紧冲过去把左培风扶到凳子上坐下。 左培风仰着头,鼻血还在往外冒,连顾到旁边的柜子里取了棉布递过去。这是他前几天上药剩下的,没想到这会儿居然又派上了用场。 岳伯伯一边帮左培风擦鼻血,一边低低念叨:“小祖宗啊,家主回来我可怎么交代啊?” 左培风气息有些不匀,但面孔还冷着,用低低的声音道:“此事,一个字不准说出去。” “哎,老奴记下了。” 连顾在一旁有点尴尬,“抱歉,是我失了分寸……” 左培风目光斜斜的扫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 左培风立刻坐正了身体,挥手让岳伯伯退开些。 岳伯伯后退两步,眼疾手快把带血的棉布收进袖子里。 紧接着,左如今就进来了。 司使大人见了眼前的场面,愣了一下,很快发现左培风的墨灰色衣衫上沾了几个细细的血点,而屋中的空地上还留着一小块血滴刮擦后的痕迹。 “你们……” 左培风不咸不淡的打断她:“司使大人还是那么公务繁忙啊,我等了大半天,可总算是见到你了。” 左如今知道左培风的性子,素来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瞧他这样,八成是方才在连顾这儿吃了亏,不过他肯定是不愿意说的。 左如今也不追问,“你又不提前知会,我怎知你会突然回来?” “我为何回来,司使难道不清楚吗?” 见他直入正题,左如今只得走过去坐到他对面,抬手给他倒了杯热茶。 在她身后的方循礼悄悄给连顾使了个眼色,连顾心领神会,和他一道出了门。岳伯伯也跟着出来,回手将门关上,只留那姐弟二人在屋中。 秋日的上午天朗气清,连顾在院中长长透了口气,身心通彻。 方循礼凑到他身边,“顾先生方才……动手打人了?” “一场误会,不过,的确是我失手了。” 他失手是真失手,尴尬也是真尴尬。左如今是似风城内数一数二的高手,连他自己都打不过她,竟会下意识用她的力道去衡量别人?似风城中若人人都有左如今的本事,也不至于被蚀月族和披花谷逼到如此境遇…… 看来自己没了灵气护体,连脑子都不如从前灵光了。 他浅笑一下,遮掩自己的心虚。 方循礼:“先生可知他是何人吗?” “是司使的朋友?” “他是城主的儿子,小少主左培风。” “左培风?司使的义弟?” 方循礼点点头。 “那他方才突然试我的功夫,是以为我会对司使不利吗?” 方循礼笑笑,“他可没那么关心司使,可能就是单纯的想找茬。” 此刻的房间里。 姐弟二人正平静的对坐喝茶,一个凛若秋霜,一个静若平湖。 左培风直接开口:“我姐姐人呢?” 虽然左如今也是他名义上的姐姐,但他口中的姐姐,从来只有左临星一人。 左如今也早就习惯了,简短的回答:“逃婚了。” “她的近身护卫都是你的人,你怎么会让她跑了呢?” “护卫只提防旁人伤了星儿,没想到星儿会自己逃走。况且,她的逃遁之术是我教的,她若想逃,护卫根本拦不住。” “逃了多久了?” “已有十几日。” 左培风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强压怒火,“你为何不去找她?” “方执仁找了很久,没找到。” “我问的是你,你为何不去找她?” 他把那个“你”字咬得极重。 左如今依旧平静,“去年的灵草已近枯竭之期,百姓的疫毒重新发作,我无暇兼顾其他。” “无暇兼顾?我怎么看你挺闲的,还在家里养了个……” 他犹豫一下,还是把“面首”两个字咽了回去,毕竟自己的鼻子还疼着。 他虽未说出口,但左如今看他神色间若有若无的鄙夷,便已猜到了他的意思。 她神色稍微正了正,“此人只是在我家中养伤而已,小少主是体面人,莫要因一时情绪不稳,误会了别人。” 左培风冷笑,“我误会了吗?我看你倒是急于护着他。” “我手里养了很多人,每一个我都会护着,小少主若是因我后院住了谁就觉得我会耽误正事,实在是多虑了……”左如今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下,“更何况,星儿逃婚的时候,顾先生还没住进来呢。” 左如今与人说话时总有两个奇妙的本事:一是能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拱火儿;二是能在剑拔弩张的时候无声无息的把火压下去。 左培风此刻显然是后者。 小少主刚刚紧绷的面色稍微松了一些,目光却还盯着她,“你跟我说实话,你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吗?” 第29章 小白脸 左如今坦然与他对视,“不知道。” “你若敢骗我……” “眼下疫毒之危已解,似风城也无需送女儿去披花谷,我若真的知道她的行踪,又何必隐瞒?” 左培风语气虽缓和,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说动的,“我知道你说得有理,但这并不是你做事的路数。似风城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九重司的眼睛,怎么她一个柔弱女子逃出城去,你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你说我姐姐的逃生之术是你教的,难道以她的本事,还能青出于蓝不成?” “正因为星儿平日里太过柔弱,我才放松了警惕,没料到她会逃婚。” 左培风依旧不松口,“你以为我会信吗?” 左如今也同样不松口,“可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小少主是打算拷问我吗?” “我可没你那么心狠手辣,”左培风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杯,突然转头环视周围,“你这宅子,虽然穷酸了些,倒还算干净……” 左如今眉心一跳,心说不好,然后,就听左培风又道:“我打算在这儿住下。” 左如今:“……” “你紧张什么?怕我发现你的猫腻?” “小少主好不容易回城,应该先去拜见城主才是。” “父亲并不知道我回来了。” “那我这就派人禀告父亲。” 左培风的细长的冷眼朝她一扫,“你若是敢禀告,我就告诉父亲,你在后宅养了个小白脸。” 左如今不说话了。 她倒并不介意左蹊误会她什么,她堂堂九重司使,真在家中藏了什么消遣又能如何? 可偏偏这个人是连顾,而且是过几日就要回隐雪崖的连顾。 虽然她早就请方掌院帮连顾做了掩护,可那只是对外人的说辞,左蹊可没那么好糊弄。尤其连顾的模样气度,想让他装作不起眼是不可能的,万一引起了左蹊的注意,怕是又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当年那样的事,她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左如今闷闷的想:之前打连顾的时候就应该揍得更狠一点,打他个满脸花,就不会被误认为是小白脸了。 片刻后,她觉得自己有点不讲理了,于是收回思绪,看向左培风,“小少主打算住多久?” 左培风露出一点得意,“看来你真的很在意他。” 左如今暗道:小伙子,你若是知道他帮了似风城多大的忙,你也会在意的。 她又问了一遍:“小少主打算住多久?” “住到你把我姐找回来为止。” 她懒得跟他再较劲。等过几天连顾走了,直接把左培风送回宫去,他再说什么小白脸也没有证据了。 “你想住下就随你吧,”左如今站起身,“我带你去客房。” “不用麻烦,我就住这间。” “这间不行。”她拒绝得十分利索。 左培风抱着手臂往后一靠,挑起眼皮看她,“我就喜欢这间,我倒要看看你那位顾先生敢不敢和我争?” 左如今笑了,“左培风,你既然不想禀告城主,就别跟我摆小少主的架子。你若想住下,那就和顾先生一样,都是我的客人。在我这儿,客人只讲先来后到。” 她突然直呼其名,倒把左培风叫的一愣,“你……” “当然,你若放不下这个身段儿,非要摆架子,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谁让你天生就身份高贵呢?” 她口中这样说着,却上前一步,单手撑住桌面,垂眸俯视这个义弟。 她太了解左培风了。少年人眼高于顶,总以为身份和地位是束缚他展翼的牢笼,即便左蹊如此为他费神费力,他却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在父亲庇护下长大的。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身份高贵”更刺耳了。 果然,左培风耳根一红,移开了目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才不稀罕用身份压人……” 左如今重新站直,“那就别占着人家的房间了,起来吧。” 左培风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冷着脸站起身。这一动,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左培风的耳根瞬间更红了。 左如今倒还给他留着脸面,“我还有事要忙,让岳伯伯陪你去吧。” 小少主别别扭扭的“嗯”了一声。 左如今转身打开房门,招呼岳伯伯陪左培风到房间休息,这才算缓了口气。 一转头,却发现连顾和方循礼不见了。 这俩人能跑哪儿去? 她匆匆往外走,隐约听到前面练功的小院有动静,立刻赶过去。到门口,却发现方循礼和连顾正在过招。 连顾身法极稳,一招一式都轻快敏捷,看来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方循礼显然不是对手,逐渐开始急躁起来。连顾却并不急于赢他,而是循序渐进的诱他攻击自己,倒像是个颇有耐心的师父在给徒弟喂招。 左如今再一次感叹:连顾不去无定堂当先生真是可惜了,大道理讲的好听,就连传授武学也如此有分寸…… 然而她的感叹还没结束,就察觉到不对劲儿:方循礼用的招式分明是自己之前攻击连顾时用的。合着连顾不是在传授武艺,而是利用方循礼破招。 这位大师兄看着老实巴交,心眼儿倒也不少。 正想着,那边连顾突然旋身出手,方循礼没防备,挨了一掌,连退几步,正退到左如今面前。 招式破了。 左如今伸手扶住方循礼,然后紧了紧护腕上前几步,“先生既然有雅兴,不如我陪你过几招?” 连顾的面色瞬间不如方才轻松了,“不必劳烦司使……” “先生想要破我的招式,为何不直接找我呢?” “司使别误会,我只是方才见左少主用的也是这一招,而我又曾经败在此招式上,想来必然玄妙,所以才一时兴起,请方副使与我拆解一番。” 左如今一愣,“左培风也用这招?” 连顾点点头。 左如今下意识看向方循礼,方循礼显然也有点意外,小声道:“这招只有云阶的五个人会啊,小少主什么时候学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都想不通。 正纳闷儿,却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余小五急匆匆跑进来,“司使,小七没了。” 第30章 荡秋千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左如今沉了口气,又很快恢复了冷静,“可留下活虫了?” 余小五:“留下了三条……” “生剖的吗?” “司使放心,尹小烛给小七灌了很多迷药,小七死前没遭罪。” “那就好,”她目光微微向下垂去,“找个清净的地方,把小七安葬了吧。” 余小五的情绪也有些低落:“司使放心,我会的。” “尹小烛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能找到追踪的方法?” “她说已经想到办法了,不过还要验证几次,请司使耐心等上一两日。” “一两日便可?” “是。” 左如今点头,“安排人在她家守着,有任何事立刻报给我。” “明白。” 左如今回过头看向连顾,“关于传信符的事,还有些细节想向先生请教,可否回屋中详谈?” 连顾:“好。” 二人进了屋中,具体谈了什么,并无第三人知晓。 倒是左培风安顿下来后,便很快待不住了,让岳伯伯叫上了家中所有仆从,一一到他屋中问话。 碍于这小祖宗毕竟还是个少主,谁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等左如今从连顾房中出来的时候,见左培风房间门口已经排起了队,连慕姨都在其中。 左如今走过去,“你们干嘛呢?” 慕姨抻了个懒腰,“说是小少主要问话。” “你们在这儿等多久了?” 慕姨:“别人不知道,反正我等了大半个时辰了,山海还没喂呢……” 左如今转身,迈步进了屋。 左培风正冷着脸对一个花匠问话,瞧那模样倒是煞有介事,只可惜家中仆从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他左培风是钟馗转世也找不出什么鬼来。 左如今:“我家里的人什么正事儿都不用干,就陪你玩是吧?” 左培风:“我这也是正事,你不肯说,我就问别人,我就不信找不到你一点疏漏。” 左如今纳闷儿,“你为什么非要认定星儿逃婚和我有关呢?” 左培风:“感觉。” “行,你慢慢感觉吧,”左如今朝身后摆摆手,“该干嘛干嘛,谁再陪他胡闹,这个月工钱减半。” 仆从们听了,立刻转头要离开,却听左培风突然道:“不就是月钱吗?谁过来让我问话,我出双倍!”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好像哪里不对。然而已经晚了,左如今对家中众人一挑眉,“还不快谢小少主赏?” 满院的仆从齐声道:“多谢小少主!” 左培风:“……” 然而不等他再说什么,仆从们已经积极的往前挤了。 “小少主,先问我吧!” “问我吧……” “问我问我!” 左如今逆着人流走出来,无奈的笑笑。 走过一个角落,有人影突然闪出,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左如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沉声问:“你确定?” 那人点点头。 “我知道了。” 来人朝她施了一礼,转眼便消失了。 左如今默默闭上眼睛,许久未动…… 当晚。 夜过亥时,方知义下了值。 出宫门不远有一条街,街尾就是她的家。 从出宫门到进她家门,总共也就一刻钟。但只要不当值的时候,她就卸下了雷厉风行的做派,反倒喜欢慢慢溜达。 路边卖宵夜的摊贩还没收,方知义买了两个肉饼,一盒糖霜团子,又打了一壶果浆酒,不急不缓的往家走。 到自家院墙外,她原本松懈的弦儿突然又绷紧了——院子里有动静。 她孤身一人,家里只隔三差五会来个浆洗衣物的老媪,但那是短工,不可能大晚上出现在她的院子。 难道蚀月族找上她了? 可她的脚步声停在院外,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居然还在继续,蚀月族会如此大意吗? 方知义犹豫片刻,将手中吃食放在一旁,然后轻轻一窜,跳上了院墙。 她的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条石子路直通主屋,石子路西是一排兵器架和一小块空地,东边是个错落有致的小花园。虽然这里没有被灵气催开的花,但自有四时常绿的叶,葱茏枝叶间摆着石桌石凳,再旁边是一座小秋千——不是方护卫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自己家中每一处都布置得精致妥帖。 然而此刻,那个秋千上有一个人影。 那人的姿势很诡异,似乎是被人吊着脚挂在了秋千架上,可秋千竟在慢悠悠的晃。 嘎吱……嘎吱…… 在夜风中听得人头皮发麻。 方知义轻手轻脚的跃进院子里,手握在刀柄上,猫下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秋千的方向。 此时,月亮恰从云后露出来,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差点骂出声来。 秋千上不是别人,正是左如今。 之所以姿势诡异,是因为她斜靠在窄小的秋千凳上,一条腿漫不经心的搭着秋千绳,另一条腿点着地面慢慢晃着自己,整个上半身却几乎空悬,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待住的。 方护卫两步走过去,用刀鞘敲在她腿上。 左如今没起来,而是歪头看她的手,“没带吃的回来?不像你啊?” “呀!” 方知义一拍脑门,又跳出院子拿上自己的吃食,然后开了正门走进来。 左如今已经乖巧的等在门里了,并且准确的摸走了方护卫手里那包肉饼。 “哇,还热着呢。” 她打开油纸包就要咬,方知义眼疾手快,从虎口里夺下一块,“我就买了两个,给我留一个。” 两人一边打闹一边往院里跑,闹到屋门口的功夫,左如今已经把饼全塞进嘴里,含糊的嘟囔:“我赢了!” 方知义叼着最后一牙饼打开屋门,点了烛火,一回头,左如今正摆弄那壶果浆酒,“怎么是凉的啊,都入秋了,你也不弄点热的?” “你爱喝不喝。” “喝。” 她咕噜噜灌下两口,一抹嘴,舒坦的闭了闭眼。 方知义坐下来看着她:“说说吧,大晚上守在我家院里,总不会是为了这口吃的吧?” “想我二姐姐了,不行吗?” 方知义:“可别,你现在姓左,这声姐姐可是折煞我了。” 左如今抿嘴一笑。 只这一瞬间,她方才所有的欢跃、幼稚和无赖通通消失,整个人都失落了下去。仿佛此刻映在她脸上的并不是烛火,而是夜色无声的责备。 方知义也意识到不妙,“怎么了?” “星儿,真的丢了……” 第31章 左临星(上) 方知义先是一惊,紧接着察觉哪里不对,“什么叫真的丢了,难道以前是假的?” 左如今默默点了个头。 “你跟星儿合伙演了一出戏?”方知义努力压下脾气,耐着性子问,“城主知道以前是假的吗?” 左如今又摇摇头。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左如今叹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还要从披花谷那两个条件说起…… 披花谷的信送到左蹊手里的那晚,恰好方知义不当职,左蹊将左如今叫到了书房下棋。 棋还没走几步,左蹊便对她说出了那两个条件。 左如今初听时,以为左蹊必然会送玉佩过去,但细一想就知道不对。若左蹊如此明确的做了决定,就不会大晚上把她叫过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不知父亲如何打算?” 左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佩,“你可知,此物乃是似风城主历代传承的护身宝物?” “女儿知道。” “可星儿也是我的掌上明珠,她自幼柔弱胆小,若是送到那精怪丛生的披花谷,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左如今明白,这样的时候,自己不能有任何立场,只能沉默。 可左蹊偏偏要给她出难题:“今儿,你说,为父该如何选择?” 话说到这份儿上,左如今也只能沉下一口气,起身到一旁,单膝跪地,“女儿蒙父亲大恩才有今日,不忍见父亲左右为难,请您允准女儿替星儿前往披花谷。” 从古至今,义女替亲女儿嫁人的事情并不少见,左如今以为,左蹊叫她来就是为了逼她主动说这番话。 她甚至都不觉得寒心,她能有今日,本就是因为她足够拼命,又不是因为什么情分…… 谁料,左蹊却并没有立刻应下,而是开口道:“好孩子,先起来吧。” 左如今一愣,隐约察觉哪里不对,只能默默坐回棋桌前。 左蹊又落下一子,突然开口问她:“今儿,你看这些棋子,除了分做黑白两个阵营,可还有其他区别?” 左如今仔细瞧了一会儿,“女儿愚钝,看不出区别。” 左蹊笑了,“既然没区别,为何你不随意落子?而是要仔细琢磨每一颗棋子下在何处?” 左如今正把一枚棋子捏在指尖,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诚实的露出一脸茫然。 左蹊继续道:“有时候,走好一步棋,就可攻城略地,甚至能盘活一整个局势。可归根结底,这棋子上不会写着亲疏远近,它只会告诉你,落在何处最有用……” “女儿还是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左蹊略微正了正身子,“为父的意思是说,和你比起来,星儿更适合去披花谷。” 左如今下棋的手微微一顿,但并未出错,依旧稳稳的落在棋盘上。 左蹊笑了,“你看,这就是你的本事,你这样的心性,若是送去做姻亲交易,岂不大材小用?” 这次,左如今彻底听懂了。 因为她很有用,能冲锋陷阵,能稳住局势,能替左蹊做那些得罪人的糟烂事,可左临星只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留在似风城毫无用处,倒不如送到披花谷换取灵草…… 左蹊看着她愣愣的模样,继续道:“为父召你过来,就是想要你去办这件事,无论星儿是拒绝也好,哭闹也罢,五日之内,你必须把她平平安安的交到柳既安手里。” 他语气很沉,似乎暗藏着不舍,但左如今知道,这三年来,她每次押送岁贡去披花谷前,左蹊也会用同样的语气嘱咐她。 左临星和岁贡,不过都是盘活局势的棋子而已,用处大致相同,在他心里的分量也无太大分别…… 左如今突然有点晃神,忘了自己是如何接下这个差事,忘了最后有没有下完那盘棋,直到走出左蹊的书房,外面夜风打寒了她微微泛湿的后颈,她才总算醒过神来。 她缓了缓心神,走下台阶,却敏锐的捕捉到不远处的假山后有动静,似乎有人正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 左如今立刻警惕,无声靠近。 刀鞘探开草丛,却见假山后缩着一个小宫女。 那宫女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中间,瘦削的肩膀发着抖,显然是在哭。在她手边的地面上还放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碟点心,不过有几块已经掉在地上了。 听到有人来了,小宫女慌张的抬起头,露出一双婆娑的泪眼。 左如今一愣,“星儿?” 左临星见到是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你是来抓我的吗?” 左如今立刻明白过来,她听到了。 左如今两步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努力把声音勒得轻柔些,“你怎么这副打扮?怎么会在这儿?” 左临星吸了吸鼻子,声音细弱,“我见父亲这几日食欲不佳,原本想着……扮做宫女去送宵夜,给他一个惊喜,可是……” 她说着话,眼泪又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左如今伸手帮她擦泪,“你听到了我们说话?” 左临星瘪着嘴,委屈得像个孩子,满是哭腔的“嗯”了一声。 左如今扶她起来,“我先送你回去,在这儿哭鼻子,当心被城主瞧见了。” “反正他已经不要我了,瞧见了也不会更差……”左临星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站起身,跟着左如今乖乖往回走。 勉强挨到自己的寝殿,左临星强撑着让仆从们退下。 房门一关,她就再也忍不住情绪,扑到左如今怀里失声痛哭。 左如今知道自己安慰什么都没用,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 左临星哭了很久,一直到哭累了,慢慢停了下来,嫩生生的小脸已经哭得红肿。 左如今用帕子浸了茶水帮她敷在脸上,这才发现她手指也肿了几处。 “手怎么弄的?” “蒸点心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左临星声音里的哭腔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沙哑和低落。 “那两碟点心,是你自己做的?” “嗯,”小公主苦笑一下,“随便一个厨娘就能做的比我好十倍,我还像个傻子一样,以为自己的心意无比珍贵呢……” “心意本就是可贵的东西。” “可是心意没用,你听得比我清楚,他只看谁有用,对他来说,我还不如一枚玉佩!” 她说着话,情绪又激动起来,于是轻轻闭眼,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睁眼看着左如今,“今儿姐姐,你方才,为何要自请去披花谷?” “我……”左如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被左蹊逼到那个份儿上是只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她并不介意牺牲自己。无论是刀光剑影的战场,还是勾心斗角的利益纠缠,若能一己之身换取一方平顺,她总觉得是笔划算的买卖。更何况,以她的脾气,无论身在何处,都不会允许自己吃亏…… 但这些话若在左临星面前说出来,便显得这位小公主的眼泪有些矫情了。 左临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喃喃道:“其实我也明白,作为城主的女儿,受百姓供养,为百姓换取安宁本就是我的责任,可我受不了像颗弃子一样被丢到披花谷去,倘若这么多年的疼爱都是假的,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我或许也就认了。” 这话,左如今倒是同意。她自己能如此冷静的应对一切,不就是因为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吗? 左临星突然又开口:“姐姐,如果我真的不想去披花谷,你会把我绑去吗?” 又是一个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左如今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再一次沉默下来。 左临星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见她没有回答,突然伸手拔了头上的簪子抵在自己颈间,“姐姐若非要送我去,我宁可一死……” 第32章 左临星(下) 这位小公主的气势倒也决然,可惜“死”字的话音还没落地,左如今已经飞快的伸出手抓住她的腕子,轻轻一扭。 没等左临星反应过来,簪子便脱手落了地。 司使大人叹了口气,“遇事不想应对之策,倒先想着寻死觅活。你若这般不中用,我想帮你也帮不上。” 左临星哀婉的看着地上的簪子,片刻后,她从左如今的话里捕捉到了别的意思,猛然抬头,“姐姐愿意帮我?” 左如今并未回答,而是正色道:“城主只给了我五天时间,即便我想帮你,也并没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万全的办法让城主放弃,或是让柳既安退婚。” “我……我可以逃婚!你只要帮我逃出去就好!” “逃出去?你想去哪儿?” “我去找培风!他隐居避世,是个躲灾避祸的好地方。”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左临星愣了。 是啊,左培风的隐居之处本就是为他避祸消灾用的,左蹊不允许任何人打探,连她这个亲姐姐都一无所知。 她沉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我就去浪迹江湖!” 左如今眉头一皱,“你戏文看多了吧?浪迹江湖可不是游春踏青。” 左临星不服气,“可你不是从小在外面长大的吗?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都能一个人熬过来,我都已经这么大了,自然也可以。” “就因为你已经这么大了,你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何还能适应外面的艰险?” 话一出口,左如今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然,左临星咬了咬嘴唇,“所以,其实姐姐心里其实也觉得我是个废物吧?你之前教我的那些逃遁之术,防身技法,不过是哄我玩儿的?” 左如今犹豫一下,也只能避重就轻的回答:“技法都是真的,只不过,再厉害的技法,若无实战,也还是虚了些,你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给那些纸上谈兵的技法。” 左临星小声嘀咕:“我偶尔也会自己偷偷练习,其实也没那么虚……” 左如今不再说话了,左临星显然被左蹊的那番有用无用的论调刺激到了,急于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可眼下与她争论这些显然毫无意义。左临星毕竟安逸了太久,不知道这世间大多苦难和意外都是不讲道理的…… 左如今收敛心神,“这样吧,我在外面安排好藏匿之处,明天,你若还是确定要逃,我会想办法接应你。” 左临星眼底露出一丝喜色,转而又化作担忧,“可是,父亲给你的差事怎么办?我若是不见了,他定会重重罚你的。” “无妨,他总不至于打死我,”左如今自嘲的笑笑,“毕竟我还有用……” 故事说到这儿,左如今停了下来,又喝了一口冰凉的果浆酒。 方知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是,星儿并没有等你接应她?” “嗯,那天晚上,我匆忙筹备着帮她逃离,只等她第二天的反应,可没想到,天刚亮,我就收到了消息,说星儿逃了,甚至在她逃走之前,还留了一封信,说她是暗中听到了城主与我说话,心灰意冷,才决意离开。” “她是个好姑娘,临走前还怕连累到你……不过,她竟真的是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去的?” 左如今:“我也觉得意外,或许是她平日的模样让人放松了警惕,没人会防着她,又或许,她困在那个四方天地太久,早就无数次的设想过如何离开,并不是到那一日才临时起意的……我给她做护卫的时候,她就总问我外面是什么样的,神色间都是向往。” 方知义叹了口气,“那后来呢?她逃走后,曾与你联系过?” “嗯。我师父曾教过我一些传递消息的暗号,我也教过星儿。她离开后第二天,就给我报了平安。” “所以,方执仁四处搜寻她的时候,你其实知道她在哪儿。” 左如今心虚的点了个头,“不过,她只给我报了个平安,却并没有与我见面,那几日,我自己也是忙得团团转,知道她平安无事,也就放心了。后来,柳既安逃婚,我更是暗自庆幸,我以为只要能想出办法解决了疫毒,星儿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回来了。后来,我求到了玄石鼎,我几乎以为一切都可以顺顺利利的结束了,就暗中留了信号让她回城,可她就突然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突然消失?”方知义的眉头皱起来,“这期间,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有……青岩台出事那日,逃走了一个蚀月族女暗探,有人去追赶,却在半路中了毒,而那种毒,只有星儿才有。” 方知义:“星儿就算再单纯,也不可能去帮蚀月族啊……” “我知道她不会,所以才更担心,若她只是被人蒙骗了倒还好,可若是……“左如今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最坏的结果说出口,“总之,眼下的情况就是,那日之后,她就再没有消息了,我又发过很多次暗号,还派人到她最后一次传消息的地方去搜寻,都一无所获……” 她说着,用指节揉了揉眉心,可那疙瘩并未解开,反而拧得更紧了。 方知义难得见她这副模样,直接开口道:“需要我做什么?” 左如今也不废话,“我手里有一条蚀月族的引线,需要你帮我点火。若是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逃跑的女暗探,或许就能找到星儿的下落。” “何时动手?” “再等一两日。” “好,我帮你。” 左如今方才的愁苦和自责终于褪去了一点,撒娇似的往方知义身上靠了靠,“还是我二姐姐最好。” 方知义嫌弃的往旁边躲了躲,突然又想起什么,“不对啊,你收到的消息是星儿留了信偷偷逃走的,为何城主对外说的是他们大吵了一架,星儿还摔碎了他的玉佩?而且从那日之后,城主的确没再戴过玉佩了……” “星儿的确留下了一封信,至于父女之间有没有吵架……”左如今犹豫了一下。 方知义接道:“倘若她真的摔了玉佩,又自己逃走,那就是逼着城主把你送到披花谷,倘若不是柳既安被你的名声吓跑了,你现在已经身在披花谷了。” 左如今浅笑了一下,没说话。 方知义:“你倒是心宽。” “我只能约束自己,左右不了别人……再说,当晚情形究竟如何还尚未可知,总得找到星儿,才能问个究竟。” “行,你是圣人,”方知义白了她一眼,“反正我是看不惯,享受富贵的一个个人模狗样,需要出力的时候又开始叫屈了……” “看不惯,还留在城主身边?” “因为他给的钱多啊,就算是一只猴子出这个价,我也会答应的。” 左如今就喜欢听她说实话,龇着牙笑起来。 方知义用手肘捅她,“笑什么笑?” 左如今笑得更大声了,伸手去摸桌上的糖霜团子,在方知义的“暴打”之下,她三两口吞掉了一个,又捎带手顺走了一个,然后逃出了门。 外面的夜色很安静,天上的云似乎厚了些,星月皆不见踪迹。 左如今朝上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星儿啊星儿,究竟跑哪儿去了……” 第33章 风波恶 左临星睁开眼。 先入眼的是不远处的一个小火堆。 不知是因为火堆太亮还是天色太黑,周围其他事物都显得有些模糊,唯一还能辨认出的就是坐在火堆旁坐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她救下的那个蝉露。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头脑中一片模糊,有点透不过气。想爬起来,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开口叫蝉露。 然而这一张嘴,喉咙里却发出一阵嘶哑的怪声,哑得连她自己都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 左临星瞬间清醒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边的蝉露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她,“你醒了?” 左临星又想要开口说话,却依旧每个字都岔了音,连不成句。 蝉露走到左临星面前蹲下,伸手摸摸她的脸,温柔的问:“怎么样?不疼吧?” 她这一伸手,左临星才发现一件事:自己的头正被一层一层的布裹着,只露了眼睛和嘴。 怎么回事?自己受伤了吗? 可是,为什么不觉得疼?就只是没力气…… 蝉露看着她狐疑的目光,笑了,“看来果然是不疼,这药还是很有用的。” 药? 左临星知道一切都彻底不对劲儿了。眼前这个女子和之前被救时可怜兮兮的模样完全不同,此刻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自己倒成了她捡回来的小动物一般。 就在左临星慌神之际,蝉露把她拽起来靠坐在一旁,然后伸手拆她头上的布条。 左临星的视线恢复了端正,这才发现她们早已不在破庙中,而是在一个漆黑山洞里。 她想问蝉露究竟要做什么,一张口,却仍是只有嘶哑含糊的一片。 蝉露却像是听懂了,极有耐心的轻声道:“别着急,我得先看看结果才行……” 随着她的话音,最后一圈布条拆落,左临星的脸完完整整的露在蝉露面前。 蝉露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火折子点燃,将火光凑近左临星的脸,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照了一遍。 左临星看到对方的眼睛正在越来越亮,到最后,那目光中竟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成了!我看你的骨相就知道可以,真的成了!” 蝉露兴奋的收了火折子,突然又伸手去摸左临星的脸,那手竟激动的有些发抖,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我就知道可以的,我就知道……” 左临星毫无反抗之力,蝉露这副癫狂的模样近在咫尺,更是让她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努力想要开口,终于冒出一个嘶哑的字:“你……” 听到她的声音,蝉露慢慢冷静下来,目光中却还带着掩不住的欣喜。 然后,她抽出一把匕首,将匕首横过来,刀背朝着左临星,往前一递。 那小匕首不过一寸多宽,刀身如一条窄窄的银镜,正映出左临星的脸。只这一下,左临星就傻眼了。 那刀身上映出来的那副眉眼,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与眼前这个拿着匕首的人一模一样…… 左临星彻底懵了,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来。 蝉露却像多年的寻宝者终于找到宝藏一样,满脸喜气的问她:“是不是一模一样?你也觉得一样吧?不瞒你说,之前我已经试过四个人了,可惜她们的骨相都与我不贴,做出来的不是额头太窄就是下巴太短,只有你,简直是精心为我准备的,太完美了。” 左临星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自己被易了容,现在的她,已经变成了蝉露的模样。 左临星愣愣的看了蝉露一会儿,突然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朝对方扑过去。可惜刚动了一下,却身子一软,重重的趴在了地上。 蝉露已经利落的退开到两步之外,语气中依然是压不下的笑意,“你是不是很好奇,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她当然知道左临星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自顾自往下说:“因为我想要离开这儿,但我的主上实在是个狠角色,只有让别人代替我留下,我才能顺利的离开。” 蝉露说着,蹲下来略带疼惜的摸了摸左邻星的脸,或者说,是摸着她自己的脸。 “你从此以后,你就是蝉露,你要顶替我的暗探身份,替我活下去。” 左临星感觉自己被凭空一道炸雷击中了。她胸腔起伏,却因为趴在地上而更加透不过气,一口一口的闷气随着嘶哑的喉咙挤出来,挤得她眼珠子都红了。 蝉露似乎不忍见“自己”这般狼狈,伸手将她扶起来,让她重新靠坐到洞壁旁,自己则坐在她旁边,认真盯着那张脸。 “你中了我的绕地青,一两日内都不会有任何知觉,只能像坨烂泥一样瘫在这儿。我离开后会发信号引同伴来此接应,至于后续如何应对,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哦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那个主上可是心硬得狠,你若直接承认自己是假的,可能当场就会没命,也有可能会比没命还惨。” 左临星默默闭上眼,两行泪流了下去。 蝉露有些无趣,又自顾自说道:“哭什么?其实我对你够好了,你的嗓音与我不同,我怕你露馅儿,还特意用药弄坏了你的嗓子,你是不是得谢谢我啊?” 她的语气,好像确实觉得自己做了件善事。 左临星很想问问她为何不干脆也弄聋自己的耳朵,至少还能清净些…… 可是眼下,自己连说话都成了奢望。 左临星突然想起左如今曾对她说过的话:世道艰险,人心难测,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看起来比你力弱的人…… 现在懂了,是不是有些晚了? 蝉露见她始终没有反应,笑了,“其实我也可以杀了你,把你的尸体留在这儿,再放出信号引同伴过来,他们看见‘我’死了,自然不会再追查。可是我觉得这样有点可惜……”蝉露话锋一转,“我有一种感觉,其实在你心里,一直很渴望做些不守规矩的事。那天在破庙里,你提那个厉害的姐姐,满脸都是羡慕。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子,应该是很少有机会迈出家门吧?以后你成了我,有的是机会出去打打杀杀,你难道一点都不想试试吗?” 左临星依然闭着眼,面如死灰。 蝉露站起身,突然又开口道:“小公主,如今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比联姻有趣多了?” 左临星的眼睛猛地睁开。 蝉露露出一丝得意,“我果然没猜错,左临星。” 左临星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低吼。 蝉露抱着手臂,垂眸看着左临星,“我本来还想着你会不会找个机会自尽,不过这回我就放心了。你因为自己的委屈就能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舍得死呢?小公主,往后你的日子一定很精彩,你就等在这儿,慢慢期待吧。” 蝉露说完,转身往外走。 走到石洞口时,她暗影中的轮廓微微舒展了一下,似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她不再理会身后左临星的破碎的呜咽,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34章 离间计 夜过子时。 距离似风城不远处的一处庄园,有房间还亮着。 那房间中,一壶茶正在炉火上煮着,煮茶的人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小茶壶冒出的白烟。看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将一根指头按在烧得滚烫的壶身上。 片刻后,那人将手猛地一缩,将烫伤的指头死死攥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整个人疼得弓起了背,但却一声没吭。 过了不知多久,桌上的烛火轻轻闪动了一下,那人察觉到了异样,慢慢直起身来向后看。 在他身后的墙上,密密麻麻的贴满了一墙的传信符。此时,其中一张传信符正在发出暗红的光,显然有人唤起了这张符。 他起身走到那张符面前,看了看上面的标记,微微挑了眉,“慕风?” 两日前,慕风想要带人夺取玄石鼎,却并未回来。随后听闻城中护城军直接除掉了全部暗探,无一疏漏。 这张符,怎么还会有人唤起? 他正想着,慕风的传信符显出了几个字,“似风城……追杀……救……” 那字迹歪歪扭扭,措辞凌乱,看起来像是逃命时仓促传出的。 只可惜…… 他冷笑,“慕风啊慕风,被凡人抓了也就罢了,怎么连传信符都被人搜出来了?” 他饶有兴致的往前凑了两步,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嘲讽道:“只可惜这些凡人的脑子还是太简单了,只审出来了传信符的用法,却不知传信还有暗语……这就敢来试探,真不知是该说他们胆子大,还是该说他们愚蠢。” 此刻,似风城内,左如今家中。 左如今、方循礼和余小五正分坐一张桌子的三面,桌子上摆着慕风的那张传信符。 余小五:“司使,你确定这样就有用?” 左如今:“不确定啊,不过顾先生不是说了吗?这张符上的符痕还是红的,就说明对方手里那张依然有效,无论我们写了什么,对方都能看见。” 余小五:“可是,蚀月族暗探们传信定然不会这么简单吧?万一他们之间有暗语,岂不是会发现了我们在伪造?” 方循礼点头:“肯定会发现,就算他们没有暗语,这字迹肯定也和慕风不一样。” “那你们还……”余小五的一只眼睛突然睁大,“你们故意的?为了让他们内讧?” 左如今:“会不会起内讧我不清楚,但传信符这个东西并不是我们凡人能知晓的,但现在我们知道了用法,却不知道暗语,并冒充慕风与对面联络,如果你是对面那个月将军,你会怎么想?” “我会……”余小五微微沉思,“我会觉得慕风被抓了,叛变了……” 他刚说完,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如果叛变了,干嘛不直接伪造一份完美的信,而是这样漏洞百出呢?” 左如今温和的看着他,耐心的等着他自己理顺思绪。 过了一会儿,余小五突然坐直了些,“我知道了!他会以为慕风是假意投降,故意招供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方法,这样,他的同伴就能发现这封信是假的,就不会上我们的当了!” 左如今笑了,“不错,看来小五真是长大了。” 到这一日,余小五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换作半边银面具遮住了大半伤疤和一只盲眼,冷不丁看去,倒显出几分神秘,不再是从前那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孩子了。 听到左如今的夸奖,余小五努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又十分做作的扶了扶自己的面具,尽量表现出与面具匹配的深沉和睿智。 左如今和方循礼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露出笑容来。 方循礼:“司使,那接下来做什么?” 左如今没回答,而是问余小五:“尹小烛那边怎么样了?” “我回来之前问过了,她说明天必能完成。” “那就好,你明天就带着她各处走走,尤其是有战功的武将人家。连咱们家都有人被蛊虫控制,那些人府上八成也躲不掉……” 余小五跃跃欲试,自己给自己立了个军立状:“没问题,我明天至少带回三个暗探!” “还有,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因为蛊虫被探查出来的,要让他们觉得,是有人背叛了,出卖了他们。” “明白!” 左如今又转向方循礼,“等密探抓回来,就关在慕风隔壁,等慕风把该听的都听了,再找个机会让他逃了。” 方循礼:“别的倒是简单,可是……我下手有点狠,故意漏破绽让他逃,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慕风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无妨,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有人配合你,你只要顺着演下去就行了。” “配合我?谁啊?” 左如今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方循礼看着她神神秘秘的笑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次日,尹小烛追踪蛊虫的法子如期完成。 余小五带着她跑了几处,果然不出意外的抓到了几个被蚀月族蛊虫控制的人。 他乐颠颠的带人到九重司,一脸骄傲的把人交给方循礼,“抓了四个!超额完成了。” 方循礼逗他,“怎么?求哥哥夸你啊?” 余少侠正是装成熟上瘾的时候,又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这本就是职责所在,有什么可夸的?” 他越装正经,方循礼越觉得好玩,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呼噜了两下。余少侠的装模作样立刻破功,像只炸了毛的猴子,挥舞着挡开方循礼的欠手,一转身就跑远了。 方循礼笑笑,转身下了地牢。 新抓到的四个人正在被安排关押。方循礼把监牢的位置安排得极好,慕风虽不能动,从他的视线却正好能看见那四人从他面前的栏杆外一一走过去。 方循礼在暗处死死盯着慕风的眼睛,到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走过的时候,慕风的狐狸眼明显向上挑了一下。 那男子也看到了慕风,脚步顿促了一下,又很快被差使推着继续往前走。 方副使笑了,有门儿。 第35章 赌一把 他故意从慕风面前慢悠悠的走过去,走到那四人的牢笼前,“几位,都已经到这儿了,是你们主动交代,还是我请你们吃点好的,再慢慢交代?” 那四人小心翼翼的隔着栏杆互相对视,其中一人开口道:“大人,您要我们交代什么?” 方循礼知道,这笼中几人并不是蚀月族,而是被蛊虫操控的凡人。和小七一样,整日提心吊胆,就为了给自己求条活命而已。 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太严苛的审问,随便诈两下就怂了。 他不急不缓,语气平和,“我知道,你们原本都是普通人,谁也不想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蚀月族已经选中了你们,蛊虫蚀身,那滋味不好受吧?” 话一出口,其中两人的面色已经明显撑不住了,其中一人哆哆嗦嗦的开口:“大人知道蛊虫?” 方副使的声音低了些,“我的一位挚友,就是因为被蚀月族下了蛊虫,前几日刚刚过世了……其实你们心里都明白,蚀月族既然要控制你们,就永远会牵着你们的鼻子走,就算为他们做再多事,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药。我那位挚友就是最后毒虫缠心而死。与他相比,你们真的很幸运,趁着还没有犯下大错,一切都还有挽救的余地……” 他本就生了一副郁气蒙蒙的脸,此刻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真的陷入悲伤的回忆,与对面四个人感同身受。 “还有挽回的余地?大人是有办法帮我们解开蛊虫吗?” 方循礼抬起忧伤的眸子看了看说话之人,似乎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来,“本官念在你们都是似风城同族,倒也不想为了证据诓骗你们,此蛊歹毒,解蛊自然也是九死一生的事,但也的确有人成功过……” 他话音一落,余光注意到其中两人的脚步下意识往前挪了挪。 方副使不动声色,继续缓缓道:“你们被蚀月族选中,本就是迫不得已,本官不想对你们动大刑。两条路,第一条,留在此处慢慢被蛊虫耗死;第二条,赌一把,若是运气足够好,既能解了蛊虫,又能保下一条命。” 四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妇人开口道:“大人,我愿意赌一把,即便不成,也落得痛快,总好过被蛊虫折磨死。” “好啊,”方副使对她慈悲的一笑,“不过请巫蛊师也是很贵的,可不能白给你解蛊。” “我……我家中所有的积蓄都可以给您,您可以去取。” “本官像是缺钱吗?” “您……” “你只要再交代出十个暗探,我就安排人给你解蛊。” 妇人有些慌了,“十……十个?我不知道啊,我一个都不认识,连他们三个都不认识……” 方循礼原本温柔的面色立刻冷了下来,“本官想尽办法给你们生路,你们倒拿本官当傻子是吧?” 妇人已经快哭了,“我真的不知道,每次都是有一个人来找我,那人还戴着面罩,我连他的脸都没看见过,大人,我没撒谎,千真万确……” 方副使叹了口气,显然不耐烦了,“既然你们愿意在这儿等死,本官也没必要废话了……” 他一点情面不留,在妇人的哭喊声中转头离开。 身边的差使小声道:“大人,这妇人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方循礼冷笑,“耗她几天就什么都知道了,之前那个比这妇人哭得还响呢,后来不也一样供出了那么多……”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正再次路过慕风的牢笼前,一侧眸,正与那双狐狸眼四目相对。 方循礼的话戛然而止,狠狠瞪了慕风一眼,“看什么看?送阎王的狗东西!” 他带着差使匆匆离开,走出老远还在嚷嚷:“司使就不能请命把那脏东西剐了吗?什么都审不出来,臭烘烘的一坨烂肉,看着就倒胃口……” 方副使一路嚷到离开地牢。 牢门在身后合上了,他还在骂骂咧咧。 左如今在牢门口等他,“行了,还没演够啊?” 方循礼叉腰呼出一口浊气,“也不全是演的,我看到那脏东西就来气。这次要是能活捉几个蚀月族人,能不能全都绑在菜市口剐了?” 左如今丝毫没被他的情绪影响,“那也得先抓了才行啊。” 方循礼知道自己有些意气用事了,慢慢平复心绪,“放心吧,该让他听到的都已经说了。” “那就好,先晾他一晚,给他点时间胡思乱想,我们也回去准备准备。” “嗯……”方循礼点点头,口中仍旧在嘀咕,“我还是想骂人……” 左如今看了他一眼,“我先回去,你骂够了再跟上来。” 她说完,真的片刻都没等他,翻身上马,一溜烟没影了。 方循礼苦笑一下,索性牵着马,慢悠悠的往回走。 左如今回到家,一进院就愣了一下。 家中仆从每人怀中都抱着高高的一摞书,脚步匆匆的往后院去。 左如今叫住一个,“你们干什么呢?左培风又胡闹了?” “家主,这不是小少主要的,是顾先生要的。” “顾先生?” “是,家主您不是说,要对顾先生毕恭毕敬嘛,他方才说想要查阅古籍,多多益善,岳伯伯就带着我们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的书都给他搬过去了……” 左如今:“既然是顾先生要的,你们照办就是了,小心点。” “是。” 仆从匆匆去了。 左如今有点好奇,于是信步往后院走。 连顾房间的门窗都开着,屋中的桌子已经被书摆满,地面也占掉了一半,还有仆从在不停的往屋里搬。连顾就在地上放了张垫子,盘膝而坐,专注的一页页翻阅着。 左如今家中藏书不少。之前方掌院关闭云阶的时候,她就留了个心眼儿,派人把云阶书房里的十几架子书都卷回了家。 旧书总是带着薄灰和霉尘,被阳光照透,在空中盘旋飞舞。连顾就坐在这其中,竟带着一股不为所扰的干净和安稳,似乎空中萦绕的并不是久积的尘灰,而是一片片霜雪,那雪花落到他身上,便和隐雪崖顶一样,被无声的催融了…… 左如今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倒是连顾抬起头看向她,“司使。” 左如今这才走进去,席地坐在他对面,“先生这是在找什么?” “我听小五说,巫蛊师虽然找到了追踪蛊虫的办法,却依然无法为活人解蛊,我闲来无事,便想着……”连顾环视四周,似乎才刚刚发现自己被书堆包围了,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原本只是想翻阅古籍,试着寻找解蛊之法,没想到送来了这么多。” “先生说了多多益善,家中人自然会照办。” “如此说来,倒是我失礼了。”他依旧从容体面。 “先生说哪里话?您三番五次出手相助,我们……” 她顿了顿,对于连顾这样的人,一个“谢”字即便再真心实意,也着实显得太轻了。 “我让岳伯伯给先生备些好吃的。” 连顾的目光从书页中抬起来,朝她笑了笑,“那再好不过。” 她不再打扰他,起身出了房间。 方循礼也回来了,正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连顾。见了左如今,他轻声感叹了一句:“顾先生可真是个好人……” 旁边突然有人说话,“我看他就是装模作样。” 第36章 不在乎 听这凉飕飕的语气,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左如今没动,方循礼转头施礼,“小少主。” 左培风朝他抬手示意免礼,然后走到左如今身边,“自古有阳必有阴,有善必有恶,万物皆有两面,倘若有个人只有优点没有缺点,那必然是装的。” 左如今:“我倒一直觉得小少主品行高贵,看来都是装的?” “我……”左培风一时答不上,只好强行将话头转个弯,故作嗔怒,“你怎么还没有我姐姐的消息?” 左如今客客气气的对他一笑,“我错了,我这就去找。” 她一点空隙都不给他留,话音一落便大步流星的迈开步子,方循礼匆匆朝左培风施了个礼,然后小跑着跟上去。 二人回到屋中,将明日要做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安排下来。 等一切布置妥当,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二人打着哈欠离开书房,没走两步,就看到连顾房间的灯火。 左如今停住脚步。 透过窗户,她看到那位大师兄依然在翻书,只不过换了个位置,从地上坐到了椅子上,在他脚边已经堆满了书,桌上还有几本被展开摆放,显然是真的在用心查阅。 方循礼也站住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不是说顾先生过几日就要走了吗?” “是啊,护城军已经快发完药了,等他们再筛查一遍,确定没有漏下的病患,顾先生就要回去了。” “既然他都要走了,怎么还如此尽心尽力?” “毕竟是隐雪崖顶的大师兄,为救百姓费心费力倒也是情理之中……” “真就这么简单?”方循礼故作神秘,“你看啊,上次你把他揍成那样,他非但不生气,还这么帮你,这合理吗?别说他只是个仙门弟子,就算他真是神仙,也总得有三分脾气吧?” 左如今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想,他该不会是对你有别的心思吧?我可听说过,有一种人就喜欢别人对他粗暴,你越是对他拳脚相加,他就越……” 他的话没说完,被左如今一记眼刀打断。 “顾先生做的是救人命的正事,到你这儿却成了男女之间的小心思,你何时变得如此狭隘了?” 方循礼犹豫了一下,却并没有被她说服,而是继续道:“我只是觉得培风小少主今天说得也不无道理,万物皆有阴阳,怎么单是他一个人好成这样?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呢?” 左如今眉头慢慢皱起来,看向方循礼的目光中反倒没有了刚才的凌厉,而是隐约藏着失望。 过了一会儿,她背过身去,语气平静,“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养好精神,明天的事,万万不能有错漏。” 方循礼没动静。没有回答,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左如今又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了,重新转回头去看他,“你……” 刚说了一个字,却见方循礼正抱着手臂朝她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点洞察她心思的狡黠,“我以前真以为你不在乎,现在看来,你还是挺在乎的。” 左如今微微眯起眼睛,“你有完没完?人家的灵气救了全城百姓的命,我维护一下也不行吗?” “我不是说你在乎顾先生,我是说,你其实也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吧?” “我维护他,和我的名声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们俩是同一类人啊。” “我和他,“左如今笑,”你是不是有点抬举我了?” 方循礼的语气倒是慢了下来,“顾先生住到后院不久,我就觉得奇怪,他心思单纯,你却浑身上下都藏着筹谋,明明你们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怎么一转眼就莫名其妙的信任彼此了?直到今天下午,培风小少主说了那一番话,我才突然发现,其实我也曾偷偷像他那样想过,我也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纯善无暇之人……而你不同,你对于顾先生的大义之举从不觉得意外,对他的心性也是彻头彻尾的认同。所以,你只会觉得他辛苦,却不觉得他有些过于‘好’了,因为你骨子里和他是一样的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似乎有些累,于是停下来等左如今的反应。 左如今却似乎想岔开话题,“明天还有那么重要的事,你今天非要聊这些吗?” “碰巧说到这儿了,你要是让我现在闭嘴,我怕是要彻夜难眠。” 左如今:“行吧,为了明天一切顺利,让你说完。” 方循礼抿了抿嘴角,却并没有笑出来,“我一向自认为还算坦荡,很少以恶度人,可是连我都会觉得顾先生这样的人有些不真实,那大多数人又会怎么想?我看待顾先生,一如旁人看待你,你可以为了救苦救难不顾自身境遇,可愿意相信你真心实意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左如今一脸无所谓,“我不被信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时候在乎过?” “我从前也以为你不在乎,可就在刚才,我发现我错了,你明明心绪起伏,怎么可能是真的毫不在乎?”方循礼幽深的眼睛盯着她,“你以为自己在帮顾先生叫屈,其实你也是在为自己叫屈,或者说,是替所有像你们这样的人觉得委屈……” 左如今顿住了,在她的记忆中,她好像头一回在方循礼面前落得如此下风,竟然接不上话了。 方循礼缓声道:“我并不是想劝你什么,只是想提醒你,我们虽不是血亲,却也是家人,你有什么委屈,对我、对小五都可以讲,何必非要自己藏着呢?” 沉默了一会儿,左如今别别扭扭的回了一句:“知道了……” 方循礼拿出一副当哥哥的样子,“真知道了?” 左如今低声咕哝:“烦死了……” 方循礼立刻又开始故作忧伤,“哎,我们红头小癸真是长大了,成天端着司使派头,不拿我这个三哥当自己人啦……小五就更不别提了,明天我找个肉摊儿把他论斤卖了省事……” 左如今失笑,抬步继续往前走。 方循礼还在嘀嘀咕咕,一脸幽怨的在后面跟着。 转过一条弯,左如今才发现左培风的房间竟然也没熄灯。 左培风的窗户只开了个小缝,她凑过去,顺着缝隙往里看了一眼,这位小少主居然也在翻书。 虽然不如连顾屋中的书多,但也铺了满满一桌子,而其中一本,左如今下午在连顾那儿随手翻了一下,还有些印象,封皮上的破损都一模一样,就是连顾看过的那本。 左培风,竟是在帮连顾分担这些事吗? 左如今和方循礼无声对视了一眼,又默默退开一些。 方循礼小声道:“小少主……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只是性子傲些,又不是什么坏孩子,”左如今眉眼间的笑意显然比刚才更明媚了,“你看,即便不能全然认同,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循礼点点头,片刻后又反应过来,“我主要是说你,有心事不能瞒着我们,你得……哎,你等等我……” 第37章 幻心水 次日上午,九重司牢房。 方循礼等到了左如今口中“配合”他的人:方知义。 方知义根本不用装,对他的嫌弃都是真情实感的,进了地牢就开始挑三拣四,大到守卫巡查的时常间隔,小到牢房门锁的材质,统统被她挑了一遍。 方循礼一开始还勉强顶几句嘴,到最后就蔫了,生无可恋的跟在她身后,“我说方大护卫,你今天要是专门来挑刺的,我给你买条鱼行吗?你饶了我吧……” “我可懒得挑你的刺,”她伸手递给方循礼一份文书,“城主知道你抓了几个暗探,打算杀一儆百,让我挑一个拉出去凌迟示众……” 他们说话间,正路过关押慕风的那间牢房。 方知义停住了脚步,原本嫌弃的目光落在慕风脸上,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他就是当初选中小七的那个蚀月族人吧?” 方循礼:“嗯。” “不如……就拉他出去凌迟吧?” 方循礼叹了口气,“这个不行,虽然我也很想弄死他,但这人知道得很多,司使说要慢慢审的。” “你们都抓了他几天了,要审早审出来了。你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儿,撑不了多久就会断气,不如让我拉出去解解恨,就当是给小七报仇了。” 方循礼还是不同意,“别人你随便挑,但没有司使准许,这人真不能随便动。” 方知义抱臂看着牢笼里的人,慕风虽然已经虚弱至极,却迎着她的目光毫无惧色,甚至还露出一点挑衅的笑容。 方知义的目光也随之冷了下来,突然开口道:“我帮你审,审完就让我把人剐了,如何?” 没等方循礼再回答,她伸手按在牢房的门锁上,谁也没看清她做了什么,只听“咔哒”一声,那加了三道机簧的铜锁便直接落了地。 在方循礼“哎哎哎”的几声里,方知义已经走了进去,把慕风从地上拎了起来。 方循礼跟在后面,想拦又不敢轻易上手,只能回头朝自己手下嚷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司使大人。” 小差使连连应声,转头跑了出去。 方循礼一脸虚弱的看着方知义,“我说方护卫,方大人,您行行好吧……司使大人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方知义斜了他一眼,“她又不敢扒我的皮,让开!” 方循礼吞了吞口水,终究开始没敢阻拦。 慕风的罩门早被连顾的簪子定住,身上的发力点也都被方循礼的钩钉刺穿,浑身上下使不了一点力气,像件破衣服似的被方知义拎在手里,挂到了旁边的刑架上。 方循礼生无可恋,“牢里这些招数我都已经用过了,你审不出来的……” 方知义:“谁说我要用你的招数了?” 她转身从旁边的刑具台上取了把最简单的小刀和一块帕子,然后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瓶子,拔出瓶塞,从里面倒出几滴水滴在帕子上,然后用湿帕子在小刀的刀刃上反复擦了两遍。 方循礼:“城主身边的人,动刑都这么干净吗?” 方知义没急着回答他,而是走到慕风身边,抬手用那把小刀在慕风脸上割了道寸长的口子。 然后,她收了手,在刑具台边找了个凳子坐下,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方循礼:“这就完了?你耍我呢吧?” 别说方循礼,连慕风本人也有点懵,这一刀对于他最近受的刑罚来说,跟蚊子叮没什么区别。 就在慕风不解之际,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晃动起来,很快他发现不是周围在动,而是自己在动。 可是,明明自己被牢牢的绑在刑架上,分毫都动不得…… 紧接着,眼前开始模糊,连那两个凡人官差的说话声也开始带着回音,恍惚间听到那个女官差的说话声,“别急啊,这是我偶然得来的秘法,叫幻心水,等药效顺着他的伤口渗进身体里,他就会失去意志,你问他什么,他就会答什么……” “真的假的?真有这么神?” “你等会儿不就知道了?” “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也只有这一小瓶……” 慕风还想听他们再说什么,可是已经听不清了,他整个人像是坠入了一片虚无,一直往下掉…… 牢房里,方循礼看着目光逐渐迷离的慕风,转头问方知义:“你这药……真的假的?” 方知义又白了他一眼,“要是真有这种药,早被左如今连哄带骗的套走了……” “也是……不过要是真有这种药就好了,审案就变得简单多了。” “若真有这种药,只会更麻烦。你们九重司牢房里关的都是大奸大恶,这样的人往往会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即便做了错事,他们心里也不认为自己有错。你用药问出的真相,也只是他们口中的真相而已,很可能与事实相差甚远。到头来狗屁用处都没有,还很容易误事。” 方循礼被训得哑口无言,又不由得想起了昨晚左如今被自己“训斥”得吃瘪的样子。果然,大两岁不是白大的…… 方知义抖抖袍子站起身,“再说了,审个犯人还要用药,你也太没用了。” “我……” 方知义摆摆手打断他,“我答应左如今的事都办完了,先走了。” 她迈出牢房的门,还忍不住嫌弃的左右看看,最后丢下了二字评价:“稀碎。” 方循礼默默吞下一肚子的委屈,怀疑方知义是左如今找来报复自己的。 他转头看看还挂在刑架上的慕风,忍不住上前给了他一拳,“都怪你!” 慕风的身子随着他这一拳微微晃动了一下,再没有别的反应。浑浑噩噩,毫无知觉。 慕风清醒过来的时候,正在被两个差使从刑架上解下来。拎到一旁,重新用铁链锁好。 他身上早就又烂又臭了,其中一个差使嫌弃的捂住鼻子,“要不是今天太晚了,真想现在就剐了这狗东西。” 旁边的人劝到:“再忍一天吧,司使大人说了,明天行刑的时候,咱们都可以上去割一刀。” 慕风的眼皮动了一下。 明天行刑? 那个女差使说,审完了就会剐了他。 难道,他们已经问出了想知道的东西? 他下意识的抬眼看那两个差使,差使立刻瞪眼喝道:“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哎呀,你跟一个将死之人置什么气啊,走走走……” 两个差使推推搡搡的锁上牢门走了。 慕风像一摊烂泥似的耷拉着脑袋窝在那儿,静静等死。 片刻后,他眼睛突然睁大了。 在他垂落的视线中,正看到定住自己罩门的那只簪子。不知是谁在搬动他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此刻,那只簪子已经歪斜松动,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第38章 追踪术 慕风的呼吸难以克制的急促起来,然后强行赶紧压住内心的狂喜,慢慢调整气息。 一、二、三…… 他每一次呼吸都尽量让自己的胸腔起伏得大一些,眼看着心口那支簪子在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的动着……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慕风额头的冷汗成串的往下落,那簪子明明悬一悬就要掉下来了,却还是挂在那儿,像是在嘲笑他。 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 慕风感觉自己已经快气竭了。 就这样吧,即便自己已经把所有的消息都泄露了又能如何?即便明天会被剐了又能如何,横竖不过一死而已…… “啪嗒!” 一滴汗水落下,正滴在簪子的尾巴上。那簪子被这水珠的力量一拍,尾部轻轻摇晃了几下,紧接着,“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慕风近乎死灰的心虚蓦地活了一下,愣愣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只簪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刺在自己胸口的那只簪子掉了,终于掉了! 他默默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一点的冒出来,哪怕浑身的钩钉一时无法拆解下来,这个破地方也不可能再困住他了…… 九重司,议事堂。 左如今靠在椅子上,手里捻着个小葫芦,正在闭目养神。 方循礼和余小五拿着刀站在旁边,皆是面色紧绷。 过了许久,余小五忍不住开口:“司使姐姐,你确定他能逃出去吗?我看那簪子虽然松了一些,但还是刺在肉里的……” 方循礼:“要不你直接帮他拔下来?” “那肯定不行啊,他必须是自己弄掉了,才会真相信是自己找机会逃走的。” 方循礼耸耸肩,满脸写着“那你还问”。 余小五:“我就是着急嘛……” 左如今:“再等等。” 外面的夜风似乎突然急了一点,左如今默默睁开眼睛,已经感觉到什么。 果然,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差使匆匆跑进来,“司使,地牢里那个蚀月族,不见了!” 方循礼和余小五对视一眼,立刻来了精神。 左如今站起身,将手中的葫芦抛给方循礼。 方副使立刻带着一队人出去,走到外面,他打开那个小葫芦,里面飞出几只发着光的小萤虫。 这是尹小烛专门炼化的追踪萤,方圆百里之内皆能寻到痕迹,而这些小萤虫所追寻的东西,就浸在方知义用来擦刀的那几滴水中。 所谓幻心水,能让人陷入昏迷,能给萤虫留下线索,唯独不能迷幻人的心智。 但慕风显然并不知道这些,他此刻正拼尽全身的力气赶回自己的蚀月族老巢。 似风城外那处庄园里。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一样的茶烟袅袅,一切静谧安好。 忽然,一阵黑风冲进屋中,直接撞翻了桌上的茶具,紧接着“砰”一声砸在了地上。 煮茶的人似乎并不惊讶,慢条斯理的转过头,看见地上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慕风几乎是带着哭腔,“哥,出事了,你快带着大家离开这儿!” 被叫“哥”的人笑了,一双一模一样的狐狸眼微微上挑,然后开口朝门外唤道:“阿慎。” 一个光头干瘦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开口却是女子的声音,“主人。” “按我们之前说的,去吧。” “是。” 阿慎关门离开了,慕川才终于站起身,去扶瘫在地上的弟弟。 他这一碰,慕风就疼得浑身哆嗦,他这才发现慕风浑身都被打满了钉子。 慕川只得放开手,让他继续躺在地上,语气却依然云淡风轻,“看来那个司使,下手不轻啊。” “哥,那娘们儿简直是个魔头,她给我灌了药,我好像把什么都说了,你快走,别管我了……” “她可不止给你灌了药,她还用传信符给我放了假消息,让我以为你已经倒戈了。这样,即便你逃回来,我也会因为怀疑而杀了你。” 慕风原本就苍白的脸几乎已经青了,“这个绝不可能,即便她给我灌了药,传信符的写法也不可能是她一天就能学会的,这不可能的……” “我知道是假的,”慕川的语气很温柔,“可是,她只是给你灌了药吗?有没有可能,她还在你身上下了什么追踪之物?” 慕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她是故意的?故意让我逃出来,就为了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那你还不快走?” 慕川仍旧一脸云淡风轻的看着自己的弟弟,“那个司使,应该年纪不大吧?” “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 “她为了算计这一道,应该花了不少功夫,可惜还是太年轻了,学了点小把戏,就敢和人斗智斗勇了。” “哥……你既然知道她会追过来,怎么还不走啊?” “人家把好戏都演到门口了,咱们不看看,岂不是可惜?” “你早就知道了?” 慕川笑而不语,然后,竟然不顾地上浑身是血的弟弟,自己站起来回到桌边继续煮茶去了。 此刻的城外树林中,方循礼正带人追着小萤虫。 可跑着跑着,那几只萤虫似乎突然没了方向,没头苍蝇似的在空中乱转起来。 方循礼察觉出不对劲儿,“这是怎么了?” 身边有差使小声道:“大人,这小虫好像不管用了,我们是不是跟丢了?” 方循礼还算沉稳,“不可能,这一路都方向明确,怎么可能突然就不管用了?定然是这附近有什么问题……” 方循礼伸手拔了刀,在他身后的所有人也都做了一样的动作,然后训练有素的将后背交给同伴,警惕着周围的情况。 与此同时,黑暗的密林中,几个身披黑斗篷的人正默默注视着这群追踪者…… 第39章 傀儡术 为首之人正是阿慎。 她如同看猎物般看着树林里小心戒备的一队人,然后无声抬起枯瘦的手。 然而没等她向同伴打手势,突然感觉周围似乎还有其他动静。 她警惕的一回头,除了几个同伴,什么都没有。 阿慎眉头拧了拧,依然有些不安,正打算速战速决,在她头顶的树上忽然有人急速落下。 那人一身黑衣,黑布罩面,连同手中剑身涂成了黑色,在黑夜中几乎完全隐匿。 黑影身法轻巧敏捷,就那么悄无声息的一击直下,不等阿慎有任何反应,长剑已经直直戳进了她的天灵盖,在黑暗中利落的发出“喀嚓”一声脆响。 阿慎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只是眼珠瞬间变得血红,一双瞳仁慢慢在血色中缩小。在她随后的视线里,看到自己的其他同伴也同样被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刺死,几乎都是毫无防备的,一击毙命。 其中一个反应敏捷的躲掉了第一击,却又立刻被好几个团团围住,那进攻颇有章法,很快,就被毫不留情的斩掉了头颅。 阿慎闭上眼,整个人僵直的跪了下去,彻底断了气。 她上半身还直挺挺的立着,头顶留着一截剑柄,消瘦的躯体转眼便成了一把严丝合缝的剑鞘。 其余几个蚀月族也接二连三的倒地,很快没了动静。 为首的黑衣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年轻明净的女子的脸。 林子那边的方循礼也带着人跑过来,“司使,这招螳螂捕蝉用的妙啊,一切都如你所料。还有那个围攻的阵型,没想到这么有用……” 这阵型是从方执仁那儿偷学的,当然,不可能告诉方循礼。她只能故作深沉的点点头,扫视了一圈地上的尸体,吩咐人立刻清点。 然后,她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阿慎的尸体,走过去想把自己的剑拔出来。可是这一伸手,那剑似乎刺得太狠,卡在了骨头里,她竟没能拔动。 司使大人有点不服气,正打算再拔,旁边有人叫她,“司使,这边少了个人!” 左如今立刻松开剑柄,“怎么回事?” 那差使掀开其中一具尸体身上的黑斗篷,那下面被剑刺中的竟是个贴着符纸的草扎的人。 “其他尸体呢?” “其他七具都是血肉之躯,只有这一具有问题……” 旁边另一个差使猜测道:“这个人是不是会什么金蝉脱壳的法术?方才察觉到危险,就立刻脱身逃了?” 树上有人说话,“不可能!” 随着话音,余小五翻身从树上跃下来,“我一直在上面盯着,没人逃走,连往外吹的风都没有。” 左如今:“傀儡术。” 余小五:“啥?” “这八个人来的时候,其中有一个就是被傀儡术操控的草人,只不过他们都戴着斗篷,我们在树上,看不到他们的真实面容而已。” 余小五:“可是……咱们在上面看不到,他们的同伴应该能看到啊,他们为啥带了个草人出来?难道他们已经猜到我们黄雀在后了,想要用草人引我们暴露?” 左如今回头看看那为首的消瘦苍白的年轻人,喃喃道:“真要引我们出来,全都草人不就好了吗?” “那这稻草人是干嘛用的?” 左如今的目光落在稻草人身上所贴的那道符上,“报信……无论这边是成是败,他们幕后之人都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余小五:“那……那个人岂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此刻的庄园里,慕川捻着自己指腹上厚厚的茧,“这位小司使还真比我想象的聪明一点,怪不得大长老一直想要她的命呢……” 慕风还躺在地上,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位兄长不管他的死活,“她肯定发现你已经知道了,万一她冲进来,必然是两败俱伤。” 慕川笑了,似乎更加期待什么,“你是说,她一个凡人,能看破我的障眼法,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 “她虽然是凡人,但她身边还有个更邪门儿的家伙,那人只看了我一眼,就定住了我的罩门,否则我也不会被他们抓住……”慕风似乎落下了什么阴影,提起那个人,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 “只看了一眼……是仙门?还是灵族?” “都不是,那人没有法力,也是个凡人。” 慕川捻着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似风城什么时候有这种人了?”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我们还是快走吧,万一那个人也在外面,他必然能破了你的障眼法……” 慕川再一次站起身。 这次,他终于把地上的慕风扶了起来,并一矮身将他背在身后,“那就走吧。” 慕风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靠在他背后迷迷糊糊,“万一他们冲进来,你就别管我了……” 慕川的声音依旧慢悠悠的,“放心,他们要是真冲进来,那好戏还在后头呢……” 外面的树林里,左如今还在带人徘徊。 那小萤虫又放出来几次,却还是找不到慕风的踪迹。 方循礼:“会不会是刚才那几个蚀月族身上带了别的东西,扰乱了萤虫的判断?” “不太可能,萤虫是尹小烛炼化的,蚀月族并不知道如何干扰……我猜测,还是慕风的踪迹出了问题。” “慕风是故意引我们到这儿的?” 左如今还是摇头,“慕风在牢里困了那么久,突然跑出来就能立刻和同伴合谋设下埋伏,这好像也不太可能……” “那司使的意思是……” “此处可能有障眼法,只不过我们不通法术,看不出来而已。” 方循礼一拍脑门,小声道:“那我现在回家,接顾先生过来……” 左如今摇头,“顾先生一直避着外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让他露面的好……再说,你这一来一回,怕是幕后之人早跑了。” “那现在怎么办?” 左如今没说话,瞄着附近最高大的一棵树,几下便跃了上去,俯看周围的树林。 第40章 破结界 几日前。 连顾房间。 左如今与连顾反复确认了传信符的用法,确定没有疏漏之后,她伸手给两人都倒了茶,然后轻轻感慨,“我以前一直以为学会文武艺就够了,谁知道对付蚀月族还要懂法术……” 连顾看着她,“隐雪崖每年都会招收山下的弟子,司使资质甚好,又如此勤勉,为何没去试试?” “我去过,结果第一关都没过,长老说我一点灵气都没有,没有修炼的缘分,我就老老实实的回来了。”她倒说得十分坦然。 隐雪崖选拔弟子第一关便是测灵。 灵气这东西是天生的,有的人高,有的人低,也有的人完全没有。没有灵气之人是无法驾驭法术的,就算再聪慧再勤勉,隐雪崖也不会收。 当然,像连顾这样天生灵气充沛得能催花融雪,也属实罕见。 连顾:“灵气只能算是一种天赋,司使或许是别的天赋太高,把灵气那份儿占走了。” 左如今这些日子已经慢慢习惯了连顾说这些好听的大实话,于是厚着脸皮笑起来,“好像也是。” 笑过之后,她还是有些遗憾,“只是过几日顾先生走了,再遇到这些问题,就没法请教了。” “司使若有事,可以传信给我,在下随时愿意帮忙。” “多谢先生。”她朝他施礼。 连顾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其实有一些简单的术法未必需要灵气,只要掌握了其中门道,凡人也可行之。” “就像你上次点住慕风的罩门?”她立刻明白过来。 “对。” “那你能教……”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连顾帮她的已经够多了,再提什么要求,实在是有点冒昧。 连顾:“能啊。” 左如今一愣,抬头看他,正撞上连顾温和的笑容。 “真哒?”左如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嗯。” 左如今完全掩饰不住笑容,一双手不住的搓来搓去,已经快要从凳子上跳起来了。 在连顾的印象里,这位司使一直沉稳冷静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 他这一晃神的功夫,左如今已经飞也似地取过了笔墨纸砚,然后拖着凳子从他对面挪到了他旁边,“我们开始吧!” 连顾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 左如今:“先生现在有事要忙吗?” “啊,没有。” “那正好,我一个时辰之后去九重司,我们还能学一个时辰。” 连顾:“好……” 之前余小五曾对连顾说过,左如今在学堂读书习武的时候,就像他从前和别的小乞丐抢馒头一样,总怕学的少了晚了,自己就要饿死了。 现在,他有些明白余小五所说的意思了。 接下来的几日,左如今几乎抽空就往连顾的房间里钻,哪怕一时半刻,也要去问个问题。 连顾一直是个好脾气的先生,无论她什么时候来,无论她要待多久,他都不会有任何微词。 原本,无论是左如今还是连顾,都把这当成一种未雨绸缪。毕竟多学会一点东西总没有坏处,万一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只是没想到,这一转眼就用上了。 此时的左如今在树上观察周围树木的排布和走势,很快发现了问题:东南方不远处,最高的几棵树恰好围成了一个半弧。 原本林中树木高低错落什么样的都有,站在地上很难看出问题,但站在高处便可一眼瞧出,那几个树显然是有章法的。 连顾说过,任何法术若想凭空而起,都会十分损耗灵气,因此,大多法术都会依托于器物,哪怕只是传个口信,也要依托在一张传信符上。 那么,若要给一个隐蔽之处建一道障眼法做屏障,没有什么比几棵半环着的树更合适了…… 她从树上跃下来,带着装萤虫的小葫芦往东南方去。 走到那几棵树之间,果然,小虫飞得像个没头苍蝇。 然而,一群人前后左右都搜了个遍,还是寻不到任何别的痕迹。 方循礼左右看看,“司使,你是觉得这里有问题吗?” 左如今想了想,突然问:“那个稻草人呢?” 很快,有人取了稻草人递给她。左如今从腰间掏出个火折子,毫不犹豫的把稻草人点了。 一团干草,几乎转眼就烧做一团。左如今将稻草人丢在地上,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被几棵大树半环住的那一片树林。 就在火苗烧到稻草人身上那张符的时候,她看到树林中的某处似乎微微闪了一下。 那光亮极其微弱,但左如今还是立刻捕捉到了,她伸手拽过方循礼手中的刀,用刀尖挑起地上烧着的稻草人,朝那一点微光抛了过去。 燃烧的火团飞过两棵大树之间的时候,眼前突然红光乍起,那一团火像是引燃了一片连天接地的帷幕。一个剔透的、带着红光和细碎火星的结界,在他们面前骤然展开。 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袖遮住眼睛,往后退了几步。 左如今是最先放下袖子的。 眼前那一片泛着红光的结界正在慢慢碎裂消融,像初春时开化的冰河,在融化结界后面,露出了一个占地不小的庄园。 其他人也慢慢放下手。借着结界的光,众人可窥见庄园的全貌,竟是修建得十分精致华丽。 余小五先出了声:“这帮畜生居然住得这么好?这是个财主的家吧?” 方循礼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他们住狼窝呢……” 左如今没想这些,反倒有些心有余悸,“此处离似风城并不远,蚀月族堂而皇之的在这儿落脚安居,我们竟然毫无察觉,看来我们还是轻敌了……” 方循礼和余小五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再开口。 面前的结界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片碎光还在扑簌簌下落。 左如今朝身后一挥手,“小五带人留在此处戒备,循礼跟我进去看看。” “是!” 庄园后不远处的一块缓坡上,慕川把慕风放下来,回头去看那道被破开的结界,语气却依然不急不慌,“左如今……倒是个合格的对手。” 慕风虚弱的靠在慕川身边,突然想到了什么,“哥,结界破了,他们定然还能追查到我的踪迹,你……别带着我了。” 慕川沉默了片刻,然后侧头看着身边的弟弟。 那张脸原本几乎和他一模一样,但此刻已经伤痕累累,残破不堪。 他伸出手,温柔的摸了摸弟弟的脸。 慕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你是早就想好了,想要最后再想拿我做个陷阱了吧……” 慕川依然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慕风闭上眼,一脸视死如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说话:“主人,发生了何事?庄子的结界被人破了?” 慕川的神色立刻冷下来,回头看着来人。 眼前站着的几个蚀月族密探,为首的男子身量瘦小,面相精明,是蚀月族最忠心的密探:独鹄。 在独鹄身后,还有两个人正架着一个纤弱的女子,那女子垂着头,身体也往下坠,显然十分虚弱。 慕川上前,挑起女子的下巴,只一眼就笑了,“蝉露,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第41章 镇宅兽 “蝉露”没有应声,眼皮微微抖动,略显迷离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慕川问独鹄:“怎么回事?” “属下发现了求助暗号,就带着人去寻找,然后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蝉露,她不知道是被人下药了还是受伤了,神志不清,嗓子也坏了。” “受伤?” 慕川继续她,一旁的慕风突然想起了什么,虚弱的叫他:“哥……” 慕川放开“蝉露”,转身到弟弟身边,声音温柔,“怎么了?” “我想起一件事……”慕风凑近慕川的耳边,“我被关在九重司牢房的时候,看到他们抓了几个我们的人……其中一个,是一个御史家的书童,是我和蝉露一起选中的,但她比我下手更早……” 慕川的眉头皱起来。 慕风继续道:“我还听到了一点,是有人供出了他们……可是那个书童,除了我,就只有蝉露知道……” 这是左如今之前顺手做下的扣子。趁着蚀月族还并不知道九重司已经可以靠蛊虫找到内奸,故意让方循礼卖个破绽,让慕风以为蚀月族内部出了叛徒。此法虽算不上万无一失,却百利而无一害,若能引得他们内部互相猜疑自然最好,就算起不到什么作用,于九重司而言也没什么损失,最多是合理利用一下方副使搭台唱戏的本事而已。 然而左如今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随手出了一招,竟会在几天后打到自己的妹妹身上。 独鹄找到“蝉露”的时候,她身上的药效刚刚过去,正艰难的往外挪。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在蝉露的同伴出现之前离开这里,回到似风城,找到左如今。 然而她还是挪得太慢了,在石洞口,被独鹄堵了个正着。 她知道这人定是蝉露的同伴,但看着那人精明锐利的模样就知道定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此刻不敢做出任何应对,只能装作虚弱恍惚,任凭那几个人将她带走。 此刻,在这个山坡上,她模糊的眼缝里看到了下面一大片红色的结界正在被人击破,她知道,在这似风城周围能做到这些的人,只有那个人,那个她最信任的姐姐,左如今。 虽然下面是模糊一片,但左临星觉得自己几乎看到了那个清瘦锐利的身影。只是,她的今儿姐姐定然不知道自己和她那么近,并且,已经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左临星努力压着自己的悲戚和绝望,冷不防那个被叫做“主人”的男人又一次捏起她的下巴,语气温柔的问她:“蝉露,你是不是背叛我了?” 左临星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即便她知道,眼下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你面前这个人诡异阴森的模样显然不是假的,她想起真蝉露临走时说过的话,“我那个主上可是心硬得狠,你若直接承认自己是假的,可能当场就会没命,也有可能会比没命还惨……” 左临星别无他法,索性把心一横,继续装作虚弱迷离。 慕川见她没反应,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慢慢往下滑,直接抚到她的心口上。 左临星堂堂似风城小公主,身娇肉贵,何时被男子这样碰过?登时心底猛然一缩。 慕川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这心跳就从来骗不了人……” 左临星的身体微微发抖,慢慢睁开眼睛,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慕川伸手帮她擦掉了眼泪,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背叛我了?” 左临星绝望的摇了摇头。 除了摇头,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慕川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又看了看蝉露,“既然这里有两个将死之人,不如我们赌一次吧?” 此刻的庄园门口,方循礼又看了看葫芦里的萤虫,“怎么还是找不到方向?” 左如今:“许是方才被扰乱了,过一会儿再看看。” “嗯。” 方循礼收好呼噜,和左如今一起推开庄园的门。 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一处亮光,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她挥手安排身后的人:“左右分两队搜寻,求稳不求快,当心对方有埋伏。” 差使们应声而去。 她凝神打量四周,隐约感觉不对,明明已是深秋,这宅院里竟有一股新木的味道,难道是最近在重新修缮什么建筑吗? 蚀月族暗探竟还有这种闲情雅致? 正想着,身边的方循礼开口:“司使,你觉不觉得这个庄子有点过于新了吗?” “你也闻到木料的味道了?” “不仅如此,你看这儿……” 他回身一抬手,所指方向正是大门入口处的两个门柱。 左如今走近些去看其中一个,那门柱上雕刻一只麒麟,看那纹路,必是好一番精雕细琢。 方循礼:“这是护院麒麟,很多富贵人家都会刻在门口镇宅。” 左如今不太懂雕刻,“这有什么不寻常吗?” 方循礼的手点在麒麟眼睛的位置,“这里。” 左如今看过去,也看出不对。这麒麟眼睛的位置并未经过雕凿,只是用黑线勾出了眼睛的轮廓而已。 方循礼也不等她发问,直接解释道:“护院麒麟有个古老的说法,说它只守护自己看到的第一个人。所以工匠们雕刻完麒麟的身体,通常会把眼睛的位置勾出来,然后请这家的主人独自雕开神兽的眼睛。这只麒麟的眼睛还没开,说明主人根本没有入住。” “没有入住……可为何我们追踪蚀月族会追踪至此?为何外面还会有阵法结界?” 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左如今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一个答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一个差事匆匆来报:“司使,属下在后院偏房发现了尸体。” 左如今心底一沉,自己怕不是猜对了。 她匆匆赶过去。 有人已经点燃了火把,屋中的情形一目了然。 靠墙边整整齐齐的码着十来具尸体,看伤口的血痕,是似风城人族。 或许是因为天气已经转凉,这些尸体并没有太过腐烂,而是有些发干,倒还能看出些形貌。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看衣着像个老管家,老管家旁边是个宽袍的寻常中年人,其余几个看装束大概都是仆从工匠之类的。 方循礼:“看来,这才是此宅院的原主,被蚀月族鸠占鹊巢了。” 左如今:“可按我们刚才的说法,这宅子的主人应该还没入住,应该是管家带着工匠们在此修建,就被蚀月族下了手。” “那……这座宅子的主人是谁?” 第42章 血指痕 左如今上前两步,凑在那个宽袍中年人的尸体前,“循礼,这个人,你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方循礼眯眼看了一会儿,“没印象……” 左如今站起身,“这么大的庄园,又离似风城不远,必然不是寻常人家能做到的,应该不难排查。” “那我先把尸体带回九重司?” 左如今顿了顿,“先不着急动,安排几个人守在这儿,然后去把崔仵作和尹小烛接过来……再去医馆请个大夫一同来此,确定尸体身上没什么蛊虫疫毒之后,再带回九重司……” 方循礼:“司使真是想的过于周到了。” “我也是实在不想再面对一次疫毒了。” 方循礼面色微微有些动容,却没再说什么。 二人并肩走出偏房,其余几个搜寻的人也回来了,没有任何其他痕迹,一个鬼影都没搜到。 方循礼:“这蚀月族如此阴毒,竟没有留下任何机关陷阱?” 左如今自然也觉得奇怪,今晚的行动,明明一切都在她算计之内,却莫名觉得好像还有什么别的阴谋等着她。 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声音在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她缓了缓神,从方循礼腰间拽下那个葫芦,“还没反应吗?” 塞子打开,几只彻夜未眠的小萤虫又被放了出来。 这次,它们显然不像方才那样飞得晕头转向,在空中盘旋几圈后,转头朝庄园后方飞去。 左如今眼睛亮了,“你留在这儿,按我刚才说的做,我带人去追!” 方循礼还是有些担心,“那个人显然已经发现了我们在追踪他们,万一有埋伏怎么办?” 左如今:“若真有埋伏就更得我去,刀给我!” 方循礼知道自己拗不过她,现在也不是较劲的时候,于是把自己手中刀递到了左如今手里,一脸忧色,“千万小心!” 左如今点点头,挥手招了一队人,匆匆跟着萤虫往后追去。 这庄园的纵向并不算深,翻过后墙依旧是一片林子,林子再往前是块小山坡。 萤虫绕一直飞过了小坡,再往下走,却再一次出现了问题:几只萤虫突然分作两个方向,一半朝东飞,一半朝西飞。 左如今停住了脚步。 身后的差使也有点懵:“司使,这虫子又咋了?” 司使大人想了想,“想必是对方看破了我们的追踪术,故意扰乱我们的方向……” “这……不会把慕风切两半了吧?” 旁边另一个差使用手肘捅他,“傻啊你,追踪药水是渗进血里的,让另一个人穿着慕风的血衣就行了。” 左如今笑了。 先说话的差使呼出一口气,“有道理啊,可是,那边儿是真慕风啊?” 左如今转头四处看去,想试试能不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视线转过一棵朝东的树时,她突然又猛的转了回来。 那树上留着一个标记,是她当初教给左临星的暗号——危急之时抠下一小块树皮,在空白的那块树干划一道血指痕,意味着:性命之危。 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并不容易,留痕者要么是在危险降临之前便有了预判,要么是在危险已经来临的时候奋力反击,假装在挣扎时抠下了一块树皮。 但这个标记此时已经和追踪慕风的线索混杂在了一起,而慕风今夜所有的行动对蚀月族来说都是意外,不可能提前预判。 显然,左临星显然是遇到危险后才挣扎着留下了这个暗号。 左如今的手忍不住攥紧了,把方循礼那把刀握得咯吱作响。 差使小心翼翼的叫她,“司使,司使大人?” 左如今立刻回过神来,“你们几个往西去,我去东边,千万小心对方狗急跳墙。天亮之前,无论能不能找到线索,都回到这里会合。” “您一个去东边太危险了。” “我心里有数,快去吧!” 一群人也不敢再反驳,按吩咐去了。 左如今也立刻追上了向东而去的萤虫。 绕了几条路过后,她嗅到了浅浅的血腥味,她一时竟无法判断这味道从哪边飘过来。 多年的经验让她立刻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去。 果然,在她头顶的树上,倒吊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那人的脑袋被一件破衣服裹住,血味就是从破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浑身被绳子密密匝匝的绕着,乍一看,像是头顶挂着一只破旧的鼓槌。 可那被裹住的头顶与左如今只有几尺的距离,那么近的距离,她几乎可以听见那虚弱的呼吸声…… 左如今的呼吸也有些紧,下意识的想唤一声“星儿”,然而没等开口,忽觉身后风声骤紧。 她立刻从方才的失神中恢复清醒,利落的往旁边闪开,一道黑风擦着她的衣摆掠过去,树上的“鼓槌”被风冲撞了一下,开始摇晃起来。 左如今往树上瞄了一眼,那黑风却又一次朝她而来。 对面个人显然和她之前遇到的所有蚀月族暗探都不一样,身法极为凌厉,那黑雾中阴邪之气甚重,似乎凡人只要沾一下,便会永远陷入梦魇般的森寒。 左如今一时无法分心,只能抽刀出鞘,集中精力应付这个难缠的对手。 几十个回合过后,双方竟谁也没占到便宜,只有树上吊着的可怜人摇晃得更厉害了。 对方在左如今面前站定,终于散去大半黑雾,露出自己的面孔来。 一张几乎与慕风一模一样的脸。 左如今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果然,慕风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什么狗屁“月将军”,什么单线联系,全是假的。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慕川饶有兴味的看着左如今,“你笑什么?” “慕风受了那么多苦也要拼命逃回来报信,我原本以为他是对蚀月族忠心耿耿,没想到,他是顾念着兄弟。” 慕川:“风儿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脑子不太够用,每次他一心一意为我好,就会给我带来大麻烦。” 左如今:“就因为这个,你还是打算让他死?” 慕风的神色微微一动,转而笑了,“你很聪明,但你既然猜到了我会让他死,就更应该猜到他会选择鱼死网破的死法,你那些手下,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 第43章 磁石锁 树林另一边,几个九重司差使正小心的跟着萤虫往前探路。 朝西边的树木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茂密,地势也并不算曲折。几人跟了一阵之后,便见前面不远处一棵树下靠坐着一个身影。 几个差使放缓脚步,其中一个眼尖的认出:“是那个逃跑的蚀月族人!” 慕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看着他们,毫无血色的脸竟露出一点挑衅,朝他们勾了勾手指。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决定上前。 走近了才看清,慕风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显然,有人披着他的外衣去了另一边。 慕风扫了他们一眼,“那个女的呢?” “对付你,还用不着我们司使大人亲自来。” 慕风笑了,“说的也是,还有个人也希望她去那边……” “那边……那边是什么人?” 慕风有气无力的歪着头,垂在身侧的手却默默凝起了一团黑雾,“还是操心你们自己吧……” 与此同时,另一双狐狸眼正在树林的东边看着左如今。 左如今却一脸从容,“我知道我的名声是大了点,但我手下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对付你那个垂死的弟弟,绰绰有余。” 慕风笑得更夸张了些,“看来你不仅聪明,还很自信,我突然有点喜欢你了。” 司使大人一点面子都不给,“可别,我嫌脏。” 慕风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毫无征兆的从黑雾中化出一柄长剑,猛然向左如今冲过来。 树林西边,慕风手中的黑雾也正在朝几个差使突然袭去。 差使们立刻腾身跃起,躲过了这突然的一击。 慕风背靠着树慢慢站起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不要招惹将死之人?” 他一双眼睛血红,背后竟燃起一团黑色的焰火,整个人似乎马上就要化作一团火球了。 差使们立刻觉得不妙,同时往后退去。然而慕风已经腾空而起,朝几人飞扑过来,显然是打算同归于尽的。 树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紧接着,一根长铁链从那棵树后探出来,正甩在慕风的背上。 慕风没有防备,已经跃至半空,无处借力,被这链子一击,便硬生生从半空砸落在地,与此同时,其余几个差使立刻围成一个圈,竟每人都抽出一条长链,朝中间的慕风一挥。 那些链子挥得并不十分用力,却都准确的落在了慕风的身上,几个人飞快的绕着慕风转起来,很快便用锁链将他死死缠住。 慕风冷笑,“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困住我吗?” 他屏息凝神,想要如之前逃脱时一样,让自己化作一道黑风从锁链间钻出去,然而这一动之下,原本几乎麻木的身体竟再次撕心裂肺的疼起来,那痛苦几乎蔓延了浑身各处,每一寸都在疼,疼得他丝毫力气都用不上,好像一瞬间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 慕风痛苦的嘶吼了一声,却再无力气挣扎,只能任凭自己被四面八方的锁链缠住,目露不甘的看着周围的人。 差使们都冷漠的看着他,其中一个开口道:“慕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身上还打满了钩钉?” “钩钉又如何?我之前不是照样逃了?” 那差使露出一丝讽刺的笑,“你身上的铁链并不是寻常铁器,而是由一种磁石打造,这磁石落到你身上,会将你身体里的钩钉尽数吸住,钉子便会死死扯着你的皮肉,让你痛不欲生。” 这磁石锁链在九重司并不算稀奇,是左如今专门命人打造的。差使们外出捉贼时,用磁石锁链捆人,可以防止贼匪们趁人不备使一些飞针袖箭之类的小暗器。平日里在牢房中倒是用不上。 但自从方循礼给慕风打上钩钉之后,便想出了这么个鬼主意。这法子虽然一如既往的缺德,但对付的是慕风那样一个人,整个九重司竟无一人反对。 “慕风,你之前能逃走,那是因为我们司使让你逃了,但眼下她不让你逃,你就逃不掉。” 慕风疼得浑身都在颤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区区凡人,她算什么东西……” “你们异族只不过比我们凡人多修习了一些阴邪之术而已,我们没有法术又如何?只要齐心协力,一样能要了你的命。” “蚍蜉撼树……” 慕风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起来,想要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然而差使们再没有给他机会,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瞬间两两变换位置。原本缠绕在慕风身上的锁链瞬间拧成一个牢固的网,随着几人发力的动作,网眼逐渐向上缩小,扣紧,死死箍在慕风的脖子上。 慕风浑身剧烈的颤抖,额头青筋暴起,细长的眼睛几乎睁圆了。然而锁链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只是越勒越紧,直到慕风身子一僵,双手垂落,再也无力挣扎。 几人不敢松懈,又这样坚持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见慕风再没有一点动静,这才慢慢放开手,警惕的围上去检查。 已经彻底死透了。 其中一个差事不放心,又补了两刀。确认没有任何动静后,几位差使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脸上的表情都松懈下来。 “这家伙可真行,都要死了,还要鱼死网破一下。” “是啊,累死我了,这一身汗。” “瞧我这手,生怕劲儿不够大,虎口都勒肿了。” 其中一人突然道:“兄弟们,咱们这边是慕风,司使那边会是谁啊?” “遭了!不会是那个什么月将军吧?” “司使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走,我们去接应她!” 东边的树林里,左如今和慕川又交手了几十个回合,依然不分胜负。 她一边交手,一边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树上的左临星。倒吊了这么许久,星儿除了微弱的呼吸声,竟没有任何其他动静,难道人已经快不行了吗? 她算计着借助某个招式先将树上的绳子斩断,将人放下来再说。 这样一想,便难免走了神。与慕川身形交错之际,她忍不住向上看了一眼。 然而,树上原本挂着人的位置已经空了。 第44章 说的啥? 左如今微微一怔。 这错神的片刻,慕川已经回身一剑朝她刺过来。 左如今只能向旁边侧身躲避,但由于躲得太急,身子重心不稳,情急之下只能变换身形,左手撑地,然后旋身闪到一旁。 左手触地的瞬间,她听到自己的肩膀发出一声轻响。 她没时间想太多,飞快的调整身形,刀尖对着慕风。 慕川的剑锋也同样对着她,目光却朝旁边的树上瞟了瞟,“司使大人野心不小啊,和我打斗,还想寻机会杀了我的下属?” 下属? 左临星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下属了? 他竟以为自己是要杀树上的人吗? 左如今脑子有点乱,难道星儿已经被他下了蛊虫吗? 她努力维持着冷静,不敢正面回答,于是避重就轻的挑衅道:“没办法,你实在没什么本事,和你一个人打,还不够本司使塞牙缝儿的。” 慕川的眼皮凉飕飕的一扫,“我知道你很厉害,可你还是太年轻了,手段使得太满,容易适得其反。” 左如今没听懂,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漏下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慕风以为她知道。 她想了想,索性继续激他,“我可没觉得自己用了什么手段,你觉得满,或许是因为你太笨了。” “你费劲心思让人在风儿面前演了出戏,让他以为蚀月族有人背叛,让我们起了内讧。风儿心思单纯,我可没那么好骗。” 左如今浅笑,“你怎么敢确定,那人一定没有背叛你呢?” “我原本是不确定的,但你刚才打斗的时候想方设法要杀她灭口,我反倒觉得她或许是无辜的,毕竟如果她真的倒向了你,你应该想办法让她活着给你做内应才是。” 左如今脑子彻底乱了,这人说的啥啊? 听他的意思,好像左临星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 她正想着如何继续套话,不远处有脚步声正逐渐向这边靠近,期间掺杂着差使们的喊声。 “司使!” “大人!” 慕川看到那几个人没事,神色立刻变了。 左如今的心微微放下,手中刀又一次指向他,“看来,你弟弟已经没了,本司使送你们路上做个伴儿。” 她挥刀上前,冷不防慕风忽然一抬袖,一股黑烟直扑左如今面门而来。 司使大人立刻抬袖遮住口鼻。 少顷,黑烟散去,慕风已经不见了踪影。 几个差使冲到左如今面前,“大人,你没事儿吧?” 左如今摇摇头,再一次抬头去看那棵之前吊着左临星的树,空空如也。 “萤虫呢?葫芦里还有虫子吗?” “有,还有一只……” 左如今接过来,又顺着小虫飞出的方向追了一段路,直追到一条小河边,看到了丢在地上的慕风的血衣。 线索还是断了。 左如今咬了咬牙,手中刀狠狠在那件血衣上戳了几下,然后平复心绪,带人往回走。 前面方循礼也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左如今和他们会合,交代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一切,便把这里交给了方循礼,自己先带着余小五和一大半差使回城。 他们来时是追踪而来,都未曾骑马,回城也只能靠两条腿。 一行人走出树林的时候,东边已经亮起了一线天光。 左如今脑子里还想着左临星,被这微光一晃,微微有些愣神。 余小五在旁边显然很开心,“司使姐姐,咱们今天真没白忙,除掉了那么多个蚀月族。” 她点点头,“嗯,虽然没留下活口,但也发现了他们很多秘密,的确不虚此行。” 少年人握了握手中的刀柄,“等下次,我定要把那个砍伤我的女人找出来,亲手报仇!” 左如今一顿,砍伤余小五的人…… 身后晨风一动,左如今忙碌了一夜的头脑突然清明了许多。关于今晚那人说的话,关于近些天发生的一切,她似乎找到了某种关联。 今晚吊在树上的那个瘦小的人,也就是那人口中的“她”,很可能并不是左临星,而是当初砍伤了余小五的那个女暗探。 或许就是在那天,这个女暗探逃跑时遇到了左临星,那单纯的姑娘不知对方善恶,于是出手相帮,挡住了后面追赶的连轻。也正是从那天以后,星儿便彻底失去了消息。 这样想来,一切便都通了。 想来,那女暗探已经回到了蚀月族人当中,却因为左如今之前设下的离间计不被他们的主人信任,因此才会被吊在树上作为诱饵。 可是,她竟然会在树上留下那个暗号,是故意的吗?难道是左临星已经完全被她欺骗,连这么隐秘的暗号都告诉她了吗? 还是说,星儿已经完全被那个女暗探控制了? 该不会,真的已经中了缠心蛊吧…… 余小五见她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摆了摆,“司使,你想什么呢?” 左如今立刻回过神,“哦,我在想那个庄园,进城之后,你直接去一趟筑建司,看看城外那块地划给了哪户人家,等方副使这边忙完了,就让那家人去认尸。” “明白。” 这短暂的交谈并没有让左如今从左临星的事情中抽离出去,和余小五说完这几句话,她又重新陷入了思索。 她觉得自己已经离星儿很近了,可是为何偏偏就是抓不住呢? 如果自己这次离开,下次再找到与她有关的线索,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会不会那时候的星儿真的已经被折磨死了? 她很少会这样不安,越想越放心不下,对余小五道:“你带人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做。” “不会是三哥那边有什么危险吧?我陪你去!” “不是,”她语气沉稳,“我只是突然想起一点别的事,需要立刻去做。” 她向来说一不二,余小五也不再追问,“哦,那你小心,早点回来。” “放心吧。” 左如今转过身,逆着众人的方向往回奔去。 眼下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她心里也并不确定如何才能找到左临星,但她有一种感觉:这些天来,这是她离左临星最近的一次。倘若这次还没有找到,那以后的机会只会更加渺茫。 无论如何,她总要再试一次。 第45章 女鬼哭 左如今再次回到之前左临星留下标记的位置。 蹲下身细细检查。 不是鸟兽血,是人血。 蚀月族的血是紫红的,而树上这处暗红的血显然来自凡人。即便并非左临星本人,也定然与左临星有关。 眼下所在的位置在似风城北方,而上次连轻被人阻拦是在似风城西。 假定伤害左临星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逃跑的蚀月族女暗探,那暗探被自己砍了一刀,定然没有太多力气故意绕路迷惑对手,也就是说,她近几日的行迹必然就在城外由西向北的这条路上。 城外零星有些村落。 左如今走了一段路,便看到前面一个小村子,靠村口的一户人家门口有个大娘正在择菜。 她凑过去,十分顺手的帮忙干活,“大娘,前几天,有没有见到两个姑娘从这儿路过啊?” 那大娘上下打量她,“你找人?” “我妹妹离家出走了,我担心她一个人遇到危险,所以出来找找。” 大娘又稍微凑近了一点,盯着左如今的脸,“你是……司使大人吧?” 左如今:“……” “几年前打仗的时候,老婆子见过你的,你骑了一只黑老虎,我当时就想,这闺女可真威风,一下就记住了。” 左如今有点不好意思,“您记性真好。” 大娘立刻乐开了花,爽朗的笑了,“等我家老头子砍柴回来,我要跟他说,今天吃的菜是司使大人帮忙摘的!” 左如今心中虽急,也不好扫了老人家的兴,只好继续微笑。 那大娘笑了一会儿,转而又一脸神秘,“我听城里的人说,小公主逃婚了,你是不是在找她啊?之前有一群官差来过,不过他们找的是一个姑娘,大人你怎么找两个姑娘?到底有几个公主啊?” “有一个……是她的侍女。” “哦哦。” “您见过吗?” 大娘摇摇头,“没有。” “那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比如听到人喊救命,或者看到路上有血迹之类的?” 大娘还是摇头,“也没有啊……前几年打过仗之后,村里的人都挺警惕的,要是有谁碰到这样的事儿,第二天全村都会知道的。” 左如今有点失落,起身道了谢打算告辞,那大娘却突然又想起什么,“哎哎,我想起一件事儿!” 左如今“嗖”一下又蹲回去了,“您说!” “前两天小石头上山打柴,说听到山里有女鬼哭,吓得摔下来了,腿都摔断了。” “女鬼?哪天?在哪座山?” “那个……”那大娘想了想,干脆撂下手里的菜,“走,我带你上小石头他们家去!” 左如今点头应下,余光突然瞄到旁边似乎有人影一闪,立刻按住刀柄转头看去。 却远远见到一个头发散乱身形佝偻的男人,正远远往这边看。 那大娘“嗐”了一声,“大人,那是我们村的一个疯子。” “他是最近才住在这儿的吗?” “不是啊,住了好几年了,您别理他。” “嗯。” 这一点小事很快就被左如今抛之脑后。很快,她跟着那位大娘见到了小石头。 那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此刻正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腿上简单的被几段木棍捆着。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孩子前几天上山打柴,因为贪玩忘了时辰,等他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 山里一黑就容易迷路,他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一会儿,竟看到前面有个山洞。正想着要不要进去躲躲,那山洞里竟传出呜呜咽咽的女人哭声,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脚一滑,摔下山去。 左如今努力让自己温柔一些,“你还记不记得,具体是哪天?” 小石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两……两天前。” “就是在旁边这座山上吗?” 小石头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虚弱的点了下头。 左如今越想越觉得很可能与左临星有关,又问了些细节,小石头却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 左如今也不再耽误时间,趁着起身道别之际,她偷偷把自己的钱袋塞在了小石头的枕头下面。 距离小村子不远处,慕川已经寻到了另一个地方落脚。 “蝉露”依然被捆着,瘦小的身躯就丢在慕川脚边,一动不动。 独鹄进来报信,“主上,那个女司使并没有回城,似乎还在到处搜寻我们的踪迹。” “只有她一个人吗?” “对。” “远远跟着,有任何情况立刻回来报信。” “是。” 独鹄转身出去。 慕川轻轻叹了口气,一只脚踏在了“蝉露”身上,“你说,似风城的凡人为何如此不自量力,非要与我们一较高下呢?当年若不是隐雪崖插手,那座城早就已经是我们的了……” “蝉露”面无表情,一具尸体任由他摆弄。 另一边,左如今已经独自上山,并很快找到了那个山洞。 洞内曲曲折折,走进去几步就看不见进来的洞口了。 再往里走倒是稍微宽敞些,左如今发现了生过火的痕迹。 看来并不是什么女鬼,而是有人曾经躲藏在这里。 旁边的地上还落着一些碎布条,布条上留有暗红的干涸血迹。而山洞一侧的墙壁上,她又见到了左临星的求救暗号。 果然,左临星曾经就在此处,而自己显然又来晚了。 司使大人有些恨得慌,下意识伸手锤在墙上,很不巧,用的是左手——那只反反复复伤到的左手。 她平日里摔摔打打惯了,这样连血都没见的小磕小碰是不会当回事的,可偏偏是在此时,这手上的一点刺激恰到好处的让她原本烦闷的心开始变得烦躁。 或许是因为与左临星的再一次错过,又或许是因为前一日方循礼说过的那些话,或许是这小山洞足够隐秘晦暗,实在太适合让滋生出那些连她自己都早已忽视的疲惫和委屈…… 总之,司使大人抽出方循礼那把刀来,在小小的石洞中对着墙壁连劈了数刀,才总算觉得自己的火气散掉了一些。 她重新收刀入鞘,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苦笑,心境不稳也就算了,连身体都这么虚了吗?这几下居然还能出汗? 然而片刻后就她意识到不对,这不是她虚,是热。 这石洞里比她进来的时候热了许多。 左如今心说不好,立刻往外跑去,一转弯,果然,石洞口已经起了火。 第46章 烧猪蹄 那火中显然有什么邪术操控,焰心幽暗发黑,正如游蛇般迅速往洞内蔓延。 左如今下意识后退几步,避过让人窒息的热气。 但洞内空间本就不大,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堵死在里面,烧成一具焦炭。 她定了定决心,干脆拼一把。若是冲过这道火焰,哪怕烧得皮焦肉绽,或许也还有一条生路。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 隔着火焰,她看不清外面有什么,想侧耳去听,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那火焰已经蔓延到了她脚边,烧到了她的衣摆…… 司使大人不再犹豫,抬手用双臂挡住头脸,屈身让自己尽量缩起来,然后回身向身后的石壁用力一踹,借着这个力道反推着自己,飞快的从火海中滚了出去。 她的速度很快,但依然感觉后颈裸露的皮肤火烧火燎的疼着,身上的衣物显然也烧着了。从火团中冲出去的瞬间,她没敢立刻站起来,而是就地继续滚了一段,直到把身上的火星全都压灭,才算停了下来。 左如今爬起来,单膝点地,转头朝洞口看去。 火焰依然熊熊燃烧,而洞口倒着一个人。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影。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的上前查看。那人脖子被人砍断,显然已经死了,伤口流出紫红的血,是个蚀月族人。 她想着刚才那段带着邪术的火,应该就是这个蚀月族人想要烧死自己。 可是,又是谁杀了这个人? 她再次转头观察四周,除了树还是树。 左如今心里犯着嘀咕,想要再四处查看一下,刚迈了两步,才觉出疼来。 低头看自己,这才发现竟是如此狼狈,衣服破了好几处,破洞里露出来的皮肉都已经烧伤了,一双手红肿着,头发也散着糊味儿。 还有方循礼借给她的那把刀,方才从火堆里滚出来的时候不方便带着,只能丢在了洞里。此刻,怕是已经被融成一滩铁水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身法如此利落,显然不是眼下乱七八糟的自己可以追踪到的。 不过,按此人方才的举动,应该是友非敌。想来江湖之大,有些高人隐士偶尔行侠仗义,也未必不可能。 她想了想,对着周围的树林一抱拳,“不知何方高人出手相助,小女子在此谢过了。” 依然没有任何人的回应,只有簌簌秋风催她赶紧回去疗伤。 司使大人慢慢走下山去,瞄着那小村中某家院里无人,摸进去薅走了人家晾晒的床单,然后把自己身上唯一还没烧糊的玉发钗拔下来,放在那家的窗台上。 九重司中。 余小五刚从筑建司回来,正坐在凳子上想事。 门口突然有动静,“何人擅闯九重司?” 外面的话音还没落,一个黑影已经一闪身进来,正停在余小五面前。 那人一块布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连头都遮了。余小五吓一跳,正要拔刀,那人却把挡在头上的布掀开一点小缝,露出一张乱七八糟的脸来。 余小五瞧着这人有点眼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司……” 左如今立刻抬手示意他噤声。 外面的守卫已经追了进来,左如今给余小五使了个眼色,余小五赶紧大咧咧的摆手,“无妨,这是我朋友。” “您朋友?” “放心吧,没事儿。” 几个守卫面面相觑,却也没再说什么,继续出去站岗了。 余小五立刻把左如今拉进里面的房间,牢牢锁上门,这才回过头来看他的司使姐姐。 左如今已经把顺来的床单放在了一旁,露出身上的烧伤。回来走了这一大段路,那些烧破的地方已经在冒水了。 “姐!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伤成这样了?” 左如今一脸疲惫,“皮肉伤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 左如今一边捋着烧糊的头发,一边把在山洞里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她并没有说自己是去找左临星,只说是发现了蚀月族的线索。 余小五见她神志清醒,行动自如,这才放下心来,人也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刚才还好是我在,要是三哥看到你副尊容,保你下半辈子都不缺外号。” 左如今:“有那么惨不忍睹吗?” “那你怎么不敢让别人看见呢?” 左如今:“……” 余小五:“你这伤虽然没伤筋动骨,但弄不好会化脓的,我还是给你请个大夫来吧?” “你先给我打盆水,再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我总不能这个模样见大夫吧……” 余小五立刻去了。 左如今自己在房间里折腾了一会儿,总算勉强把自己打理出个人样来。好在头脸护得还算不错,除了头发烧焦了一截,脸上并没有别的损伤。 只可惜一双手已经全肿了,又红又胖,看着还怪有食欲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饿,于是开门出去,打算先让人拿点吃的,正巧方循礼带着山庄里的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回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左如今立刻把手负在背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边怎么样?” 方循礼:“都查过了,没有疫毒和蛊虫,只是普通的尸体,被利刃斩断喉咙而死。我已经命人把所有的尸体都带回来了,可以随时让人来认尸。” 左如今点头,又看看方循礼身边跟着的几个人,崔仵作,尹小烛,还有一位老者她也见过,是医馆的大夫。 “既然没事,先派人送这几位回去吧。” 立刻有差使过来带人出去,方循礼却拦住了那位老大夫,“烦请您留步,我家司使身体有些伤损,劳您费心为她诊治一二。” 左如今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余小五,用目光无声的问道:你跟他说了? 余小五也有点懵,微微摇头:没有啊…… 左如今暗自佩服,虽然一直知道方循礼心细如发,可是没想到这么心细。 她也没再拒绝,转身请大夫进了里间,然后伸出自己的一双“烧猪蹄”。 方循礼眼睛都睁圆了,“你手怎么了?” 左如今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烧伤啊,你留下大夫不就是因为我烧伤了吗?” 方循礼:“我是因为你肩上的伤。” 左如今:“我肩怎么了?” 屋中几人互相对视了一圈,连大夫都懵了,“几位大人?司使还有什么别的伤,我都一并瞧瞧吧?” 第47章 舍不得 方循礼从腰上摘下一把剑,是左如今插在阿慎头上的那把。 “我清理尸体的时候,顺便把你的剑带回来了,”方循礼顺手把剑放在旁边的桌上,“剑刃虽被卡住了,却并不算太紧,稍一用力就抽出来了,你当时没能拔出来,必然是左肩之前的旧伤所致。” 左如今惯用右手,当时在林间,她用右手摘下面罩,便顺势用左手去拔剑,却没使上力气。不过,很快就因为稻草人的事把剑给忘了。 没想到,还是没逃脱她三哥的法眼。 方循礼说完,又垂眸看着左如今的手,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余小五倒是很有眼力见儿,拉着方循礼出去,把左如今对他解释的那些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兄弟俩说完,双双在门口抱着手臂叹气,余小五道:“有了昨晚这么一折腾,蚀月族一时半会儿应该不敢出来了,这回,司使总该休息几天了吧?” 方循礼苦笑,“你没看培风小少主还住在咱们家吗?不找到小公主,他是不会走的,司使怎么休息?” “那要是一直找不到,他还能一直不走了?” “他走不走,我们说了不算啊……”方循礼说着话,目光瞄着外面一具具抬回来的尸体,于是话锋一转,“对了,那座庄子的主人你查了吗?可以叫他们来认尸了……” 一提这事儿,余小五扶了扶自己的面具,“查是查了,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司使说呢……” 半个时辰后。 “没有记录在册?”左如今刚包好的手下意识抬了抬。 那老大夫似乎是生怕把司使大人照料得不够周到,愣是把她一双手都用药布裹得圆滚滚的,竟让雷厉风行的司使大人看起来有几分憨态可掬。 余小五瞧她这样子有点想笑,努力憋着,“城外的庄园并不算多,我一页一页亲手查了底档,唯独昨晚的那个庄子没有记录在册。” 左如今想了想,“这么大的庄子,即便那块地皮不在册,建造的过程也不可能没有痕迹,砖石木料泥沙总有出处,顺着这条线去查查看。” 余小五:“是。” 左如今挥挥手,示意他去忙。 余小五看她伸出圆手,终于还是忍不住“噗”的笑出来。 左如今,“笑什么?” “我只是在想,顾先生要是看到你这双手不能打人了,不知道心情如何……” 司使大人傲娇的很,“让他两只手也打不过我……” 余小五:“嗯嗯。” 方循礼:“对对。” 俩人都默契的不去看左如今的手,齐齐转头憋着笑。 左如今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手,小声嘀咕:“有这么好笑吗?” 好不好笑她不确定,但想来想去,她还是偷偷把厚厚的药布拆下来几层,又把袖子往下扯了扯,试图挡住自己的手。 正鼓捣着,外面有人通报:“司使大人,护城军薛将军求见。” 护城军薛原,方执仁身边的副将。 左如今重新把袖子拽下来,“请薛将军进来。” “是。” 没多一会儿,薛原走进来。他年纪不大,身形挺拔,鼻直口阔,浑身上下透着和方执仁一样的忠勇之气。 余小五已经出去忙了,方循礼素来不待见护城军,往旁边退了两步,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 薛原倒是一脸藏不住的喜气,进来便朝左如今施礼,“见过司使大人。” “薛将军不必多礼。” 薛原立刻站直,也没有太多寒暄客套,直接开口:“司使大人,护城军近几日为城内百姓分发解药,眼下已全部完成,无一疏漏,方统领派末将来此,给司使大人报个喜。” 这的确是个大喜事,左如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劫总算是熬过去了,护城军的兄弟们都辛苦了。” “兄弟们心里知道,司使的功劳才更大。” “谁的功劳不重要,事情解决了,大家就都踏实了。” “司使说的是,”薛原又朝左如今施了一礼,“两日后,我们家统领略备薄酒,还请司使大人赏脸。”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请帖,双手递上。 左如今的手自然没法打开请帖,于是给方循礼使了个眼色。 方副使只得过去接了,一脸晦气的翻开,“哟,迎风楼,这都算是略备薄酒了?方统领还真是财大气粗。” 薛原:“我们统领只请了司使一个人,还是请得起的。” 薛原一向是个厚道人,说话的语气也是老实巴交,可是这话说出来,愣是带着一股“又没请你,你阴阳怪气什么”的意味。 当着左如今的面儿,方循礼没再抬杠,随手合上请帖,两个指头捏着请帖的边儿,很嫌弃似的搁到了左如今旁边的桌子上。 左如今对薛原笑笑,“劳烦薛将军告诉方统领,我会去的。” “那末将就不打扰司使了。” 薛原告辞出去,方循礼还站在那儿,抱着手臂,似乎若有所思。 左如今抬脚扒拉他,“他都没亲自来,你跟他的副将也能置气啊?” 方循礼看了她一眼,“我不是跟方执仁置气,我是在想另一件事” “啥事儿?” “药发完了,顾先生就要走了。” 左如今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忙来忙去,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 虽然一直都知道连顾早晚都会走,可是真到了这一天,似乎又是另一种心情。 方循礼靠着桌沿,“这些天,有这位神仙搁在家里,就像个定海神针似的。以后要是没了,还真会觉得空落落的。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人家是隐雪崖大师兄,总不能一直留着给咱家镇宅吧?” 方循礼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你说,他在隐雪崖是个宝贝疙瘩,怎么他下山这么久,都没人来找他呢?他师父不要他了?” “听说闻丘长老一直在闭关,观壑长老我见过几次,不爱管事,或许因为这个,所以没人顾得上他……” “那既然这样,我们就留他再多住些日子呗,他要是走了,玄石鼎也会带走的,咱们就啥都没有了。” 左如今又踹了他一脚,“玄石鼎本就是人家的东西,你倒贪心。” “这不是贪心的事儿,难道你舍得他走啊?反正我舍不得,他上次指点我运气打坐,我整个气脉都通畅了不少……” 左如今也蔫儿了,“我自然也舍不得。” “那你想办法啊,你心眼儿那么多,他那么单纯,你还唬不住他?” “办法有的是,但人家是隐雪崖大师兄,有自己的天地。总不能因为我们一己私念,就把他关在那个小院子里吧?” 第48章 逛夜市 俩人聊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办法,眼瞧着天色渐晚,也只能揣着这样的心事回家。 进了后院,见连顾房间还亮着灯,便走近几步。 而屋内的情状,倒是让左如今愣了一下。 连顾屋中还是堆满了书,不同的是,左培风居然也在连顾房间里。二人面对面席地而坐,时不时还商讨着什么,像是在学堂一般。 正纳闷儿呢,岳伯伯端着茶点过来,要往屋里送。 左如今伸手拦住岳伯伯,“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老头笑了,“家主这两日不在家,这顾先生和小少主一起看书已经有两天了,我瞧着小少主还挺喜欢顾先生的,一睁眼就往他房间钻。” 果然,连左培风那种狗脾气都能瞧出连顾的好。 左如今叹了口气,再想想连顾过两天就要走,愈发觉得遗憾。 岳伯伯打断了她的思绪,“家主,你这手怎么了?” “小伤,没事儿……” “哎,你这年纪轻轻的,不是这儿受伤就是那儿受伤,这可怎么得了?” “哪儿有您说的那么严重?能伤我的人也不多……” 连顾听到外面的说话声,转头往外看,左如今立刻将手负在背后,示意岳伯伯赶紧进去。 左培风也往外看了一眼,见是左如今,又立刻骄傲的转回头去,并不打算搭理她。 倒是连顾起身走出来,到左如今近前开口便问:“司使受伤了?” 左如今:“?” 自己不是已经把手藏起来了吗?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灵气已经恢复了? 还是说……今天在山上救她的人竟是连顾? 连顾似乎看穿了她的胡思乱想,“你身上有药味。” 左如今失笑,看来自己这根弦绷得太紧了,竟把最简单的事想得复杂了。 一瞬间,她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对啊,明明有最简单的线索,她怎么给忘了? 司使大人立刻转朝不远处的方循礼,“循礼!” 方副使一闪身就到了她眼前,“怎么了?” “你认识的雕刻师傅多,去问问最近有没有人去雕了那一对护院麒麟,山庄门柱上的那对!” 方循礼也立刻反应过来,“好,我这就去!” 连顾笑了,“司使大人身上有伤,还时刻想着案子。” “还要多谢顾先生提醒,先生不在此山中,很多事情都看得比我们更清楚……” 二人正说着话,余小五拿着一包蜜饯蹦蹦跶跶的走过来。 这少年自从上次被砍伤之后就极少这样欢脱,左如今看着他,“安排你查的线索都查完了?” 余小五摇摇头,脸上还是笑的,“今天是肯定查不完了,大伙儿都在街上庆祝呢,不好找人。” 庆祝? 从九重司回家这条路并不会经过街市,左如今不知道街上发生了什么,但她立刻就猜到了。 她正想岔开话题,却听连顾已经开口问了:“今天是似风城的节庆吗?” 左如今:“啊,那个……” 余小五嘴快的很:“不是什么节日,是解药全发完了,全城百姓都解了毒,比过年还值得庆祝呢!” 左如今在旁边默默咬牙,臭小子,怎么不吃年糕粘上你的嘴呢? 余小五吃蜜饯没耽误说话,“说起来,这些都是先生您的功劳啊!” 连顾眉眼间有笑意闪过,然后转头看向左如今,“解药都发完了,司使为何没告诉我?” “是今天……刚刚才发完的,我正打算告诉你,还没来得及说。” 余小五看着左如今的脸色,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尴尬了片刻,他想出来一个更尴尬的应对之策,把手里的蜜饯递到连顾面前,“先生要不要尝尝?还挺好吃的……” 连顾很给面子,拈了一个送进嘴里,“确实很好吃。” “我在街上买的,先生要是喜欢,我再去买一些,你可以带回隐雪崖分给师兄弟。” 左如今站在旁边生无可恋,已经不打算挽回了。 连顾倒是饶有兴趣,“街上还有没有其他好吃的?” “有啊,要不然咱们上街去玩儿吧!先生来似风城之后,还没出去玩过吧?今天外面可热闹了!” 连顾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就是崖顶的孤松,偶尔门内选拔或是各门派间比武,也都是一板一眼,他永远要站在师父身边,做一个出色的大弟子,从未与“热闹”沾过边儿。 他和连轻进似风城的那一日,外面也是寥落凄凉,此刻听余小五说“热闹”,倒真勾起了他一些兴致。 大师兄转头看看左如今,竟是一副眼巴巴的模样,“司使,我们去街上看看吧?” 他话一出口,又想起什么,“我忘了司使还有伤在身,那……还是算了吧……” 余小五自告奋勇:“我陪先生去!我知道哪儿有好吃的!” 少年人的心性还是不够稳,昨晚刚杀了几个蚀月族,今晚又赶上城内好几年未有过的欢腾热闹,难免有点人来疯。 左如今看他上蹿下跳的样子,就知道让他带着连顾出去定然是不稳妥,于是把手伸出来给连顾看,“只是一些皮肉伤而已,不耽误出行。似风城能有今日,先生理应去看看。” 余小五已经等不及了,“那走啊走啊,听说一会儿还要放烟花呢!” 左如今给他使了个眼色,“去给先生拿件斗篷。” “哦……” 身后有人说话:“你们要去哪儿?” 左如今一回头,左培风正站在门口,斜眼看着她。 左如今:“我们要出去玩,不过小少主定然是去不了的,外面人太多,万一被人认出来,您就得回家见城主了。” 左培风:“有什么去不了的?给我也拿件斗篷!” 左如今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眼珠一转,又咽了回去,照他说的做了。 四人上了马车,左如今依旧对小少主毕恭毕敬。 左培风以为她是良心发现了,一路上都得意得很。直到几个人到了闹市,小少主才发现:又上当了。 这清冷了好几年的似风城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好吃的,甚至街上的铺子把花灯彩带全都挂起来了,一个个还都精致得要命。左如今甚至开始怀疑他们这几年都躲在家里做手工…… 连顾虽然尽力维持着体面,但斗篷下的一双眼睛已经忙不过来了,被余小五拉着一会儿买点这个,一会儿吃点那个,俩人加起来超不过五岁。 没多一会儿,余小五那干瘪的钱袋就掏空了。 而这个时候,司使大人的伤就显得恰到好处——她抬起一双缠着药布的手对左培风一笑,“属下多有不便,劳烦小少主掏钱吧。” 第49章 来硬的 左培风遮在斗篷下的一张瘦脸拉得老长,垂下眼皮扫了一眼她的手,“既然没手掏钱,自然也没手吃东西,等会儿我们吃,你看着。” 他潇洒的一转身,自己往连顾和余小五那边去了。 左如今是真没钱,她身上这套衣服本就是余小五临时找来的,浑身上下蹦子儿没有。 可怜司使大人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原本忙忙碌碌倒也没觉出饿来,眼下瞧着街上一个挨一个的摊铺,肚肠立刻苏醒过来,并开始敲锣打鼓。 越是肚子饿,食铺的香味儿就越是往鼻子里钻。司使大人决定不管那些,先吃饱了再说。反正余小五和连顾都在,自己还能因为一顿饭被人扣下不成? 她这样想着,便踅摸了个烧饼摊坐下,要了两个烧饼一碗肉汤。 烧饼被油纸包着,她的手虽然不便,但双手并用把烧饼捧住,倒也不耽误吃。几大口吞下一个烧饼,再双手捧起汤碗喝两口,肚子里踏实了不少。司使大人吃美了,开始感叹自己的聪明伶俐,不用筷子照样能吃饱饭。 身边人影一晃,紧接着是一个温和的声音:“司使在这儿啊。” 左如今一转头,正见连顾撩衣坐到她旁边。 这位大师兄显然刚才吃得挺开心,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手里拿了一碗杏仁酥酪,放在左如今面前,“给你的。” 左如今看看碗里的勺子,朝他摊了摊自己的两坨手,示意无福消受。 连顾没说什么,掀开自己遮脸的帽兜,然后直接伸手舀起一小勺酥酪,递到左如今嘴边。 他这举动十分自然,就像翻了某页书递给她看一样,自然得让左如今甚至来不及觉得别扭,便下意识张嘴吃了。 甜软的酥酪入口,司使大人才咂摸出不对来,刚才这举动是不是有点……过于亲密了? 连顾涉世未深,可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这不瞎胡闹吗? 她脑子里这样反思,可是等连顾递过来第二勺,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吃了。 两口过后,司使大人就不反思了。自己受了伤,他照顾一下伤患怎么了?反正连顾马上就走了,还能因为两口酥酪闹出别的乱子来? 她顺顺利利的说服了自己,正准备继续享受隐雪崖大师兄的照顾,却突然听到旁边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连顾?” 左如今头皮一紧,这是似风城的街上,怎么可能有人认识连顾? 她猛地转头看去,看到了一张面犯桃花的脸——披花谷少君,柳既安。 柳既安已经来似风城好几天了。他虽然逃婚逃得有点狼狈,但这几日瞧着似风城中又是赐药又是抓密探,所有人都在卯着劲儿的谋求生路,倒也颇有几分触动。今晚全城都在庆祝,他这种性子,自然也是要来凑热闹的。 谁料,竟老远瞧见有个人长得很像连顾。 他悄悄跟过去看,居然还有个女的很像那个可怕的女司使。 更离谱的是,那男人居然在喂女人吃东西。 柳少君的脑子平时也不怎么用,碰上这一幕,脑子转得冒白烟也没敢确认眼前看到的是真是假,于是开口叫出了连顾的名字。 这一叫,那女人便警惕的转过头来,而男人则快速的遮上帽兜,避过身去。 柳既安立刻确认了,就是他们俩。 柳少君立刻来了兴致,一闪身便跟他们坐到了同一桌。连顾躲闪不及,还是被他瞧见了脸。 左如今倒还淡定,冷眼看着柳既安,“柳少君为何会出现在似风城中?” 柳既安没回答,瞧瞧连顾,又瞧瞧左如今,“有意思,我可是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儿了……怪不得似风城的疫毒突然就解了,原来是隐雪崖大师兄暗中出手了。” 他满眼都是兴奋的光,“哎哎,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左如今:“你胡说什么?” 柳既安:“我说错了吗?我刚才都看见了!你们似风城也是真够可以的,求我们披花谷不成,转头又去求隐雪崖,不过也是,也就是他们这些修仙修坏了脑子的人,才愿意帮你们收拾这些烂摊子。小司使,难怪我哥说你不简单,你可太不简单了!连顾这么水灵灵的一棵大白菜,愣是让你给……” 连顾打断他:“柳少君慎言。” 他一张面孔沉下来,褪去了作为顾先生的温润谦和,露出些许独属于隐雪崖顶的孤绝和冷冽。 柳既安耸耸肩,“这满大街都是似风城的百姓,你敢把我怎么样?” 连顾:“百姓不可能一直都在街上,你总有独自一人的时候。” 柳既安咽了咽口水,依然不服气,“你要是敢对我动手,我就告诉所有人,你跟这个女司使有一腿,我看你以后在各门派面前还怎么装清高!” 左如今实在听不下去了,“柳少君,你要如何贬损我,我不在乎,但连顾仙长是我们似风城的恩人,你若是再胡言乱语……” 她话还没说完,连顾却突然按住她的手臂,然后继续平静的看着柳既安,“贬损谁都不行。” 柳既安看着他俩一唱一和,“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连顾想都没想,轻快的丢出两个字:“打你。” 左如今偷偷看了他一眼,有点纳闷:这是隐雪崖的做派吗?这人是不是跟我学坏了? 柳既安:“连顾,你……你跟我来硬的是不是?” 连顾顺势把桌上剩下的一张饼和半碗酥酪推到了柳既安面前,“软的硬的都有,看少君自己怎么选了。” 左如今心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她无声收起嘴角的笑容,给连顾使了个眼色,俩人一同站起身,临走前,还十分默契的一同跟柳既安道了声“告辞”。 柳少君一个人留在原处,对着桌子上的一张饼和半碗酥酪,气得腮帮子都圆了。 小随从阿锦提着两个纸包颠儿颠儿的跑过来,“少君原来在这儿啊,您要吃的糖糕我都买回来了!” 柳既安依然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阿锦莫名其妙,“少君这是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 正问着,食铺老板走过来,瞧着刚才这桌换了人,便开口问道:“这位公子,这桌是您结账吗?” 柳既安彻底炸毛了,“我又没吃,凭什么我结账?” 老板愣了愣,瞧瞧桌子,又看看柳既安,“您都把盘子摆在自己面前了,就别嘴硬了吧……今天好日子,我给您算便宜点……” 柳既安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用便宜!阿锦,给他结账!” 第50章 桃花源 左如今和连顾并肩走在街上,连顾已经重新将脸遮了起来,却始终没有说话。 左如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开口:“我的确有求于隐雪崖,但并非是想利用仙长,你不要听柳既安乱说……” 连顾又恢复了之前好脾气的模样,“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世间再多的流言蜚语也传不回崖顶,倒是司使,难免陷入其中……” 左如今大咧咧一笑,“我要忙的事可太多了,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我分心。” 连顾微微偏过头,隐在暗影中的眼睛无声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那就好,是我多虑了。” 他们说话的功夫,左如今已经把自己手上的绷带解开了。 那老大夫的药还挺管用,她高高肿起的手背已经消去了不少,原本红得发亮的皮肤也暗了许多,微微有些发黄,看起来精薄一层,好像轻轻一蹭就会掀去这层皮似的。 左如今自己倒是十分满意,活动了一下指头,灵活自如,“这多好,那药布忒耽误事儿。” 连顾:“你这……” “没事儿,晚上回去再包起来就是了。现在还得去吃点什么,我刚才没吃饱……” 连顾还是有些不放心,然而司使大人已经跑去找余小五买吃的了。连顾无奈,也只好跟上。 这边的街市火热喧闹,而城中却也并非处处如此,总有人喜欢清静。 靠城墙根儿的一处雕工铺子里,老工匠点着一盏烛火做自己的事,外面远远的热闹根本传不进他的耳朵里。 在他的桌旁,方循礼也同样专注的做着一件小木雕,俩人安安静静,谁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方循礼把刻刀放下,将手中的小木雕递到老头面前,那上面一只麒麟栩栩如生。 老工匠连连赞许,“方副使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这刻在柱子上的麒麟,你竟能刻在这巴掌大的木头上。” 方循礼:“比起陈老您还是差得远,这似风城内若论雕麒麟,没人比得上您。” 陈老抬头看看方循礼。他那双多年雕凿练出来的眼睛锐利而清亮,“今天外面那么热闹,方副使却跑来陪我,看来是有事?” “也没……” 他话还没说完,老头已经开始收拾桌子要回屋睡觉了。 “别别别,您坐您坐……”方循礼赶紧拦着,“确有一事,想跟您老打听一下。” 老头笑了,“说吧。” “您近些天,可曾给人雕过麒麟吗?” 陈老略一思忖,“近些天倒是没有,你也知道,这几年大伙儿手头都拮据,能建得起新宅院的人家更是屈指可数。” “那之前呢?最近一两年的也行。” “最近一两年……倒还真有那么两户。” 方循礼:“都是何处的宅院?” “有一户是在城里,就是开米铺的杜掌柜家。还有一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哪儿?” 方循礼没听懂,“您不是亲自去的吗?” “是亲自去的,可是他们是驾着马车来接我的,上车之后就把眼睛蒙起来了,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遇上了劫匪,没想到最后干完了活儿,工钱倒还结得挺利落。” 方循礼隐约有一种感觉:很可能就是这户。 他殷勤的给老头续上热茶,“这户人家,您还记得多少?” 陈老抿了一口茶,“说起那户人家,确实是有点怪。别人家干活儿都是热热闹闹喊着号子,他们家却不声不响的,生怕人知道似的。我在那家雕两根柱子用了小半个月,那半个月根本不让出门,需要什么就跟管家说,转天就给你买来了。” “不让进出?只有您一个人在干活儿吗?” “不是,当时还有几个石匠和瓦匠,大家都是闷头干活儿,也都不怎么说话。不过吃的住的还都不错,工钱也不少,也就没人多问了。” “那您可曾见过那宅院的主人?” “没有,就只见过管家,还有个道士模样的人,应该是那户人家请来看风水的。” 方循礼继续细细询问:“您在那个宅院里,完全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吗?能否看到外面?或者听到院墙外的动静,比如说话声,叫卖声,或者马车进行的声音?” 陈老摇摇头,“那户人家的院墙很高,看是看不见什么,不过倒是能常听到鸟叫,晚上的风也凉飕飕的,倒像是在山里似的。” 方循礼心底一动,“山里?” “对,我当时还想过,这么漂亮的庄子建在山里,必然是户讲究人家选了个风水宝地,后来,我闲来无事还专程骑着驴四处溜达,想看看究竟是哪一处的宅子,可惜始终没找到。要不是你今日提起,我都以为自己那半个月是进了书里写的桃花源了……” “您对那宅院的样子还记得多少,可否帮我画下来?” 对于一个老雕刻师傅来说,画工是最基本的手艺。很快,方循礼便看出了个轮廓。 虽然图上还没有假山游廊,但只看最靠前的一进院子的屋舍排布,就几乎可以确认,就是他们昨晚发现的那个庄园。 桃花源…… 若不是左如今破开了那道结界,或许那个庄园就是一处无人知晓的桃花源吧? 但还是不对,明明蚀月族是杀了几个凡人抢了那个庄园。可是按照陈老所说,这个庄园在修建时就已经如此神秘……莫非那道结界根本不是蚀月族设的,而是宅院的主人设的? 这个宅院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回家的路上,方循礼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回到家门口,却见方知义也正在下马。 方循礼:“你怎么来了?” 方知义:“城主想女儿了,让我叫她去宫里下棋。” 门口的护院朝他俩施礼,“方护卫,方副使,司使他们去街上玩了,还没回来。” “你们家司使,出去玩?”方知义听着都新鲜,“余小五撺掇的吧?” “小五哥确实也去了,还有……”护院偷偷看了方循礼一眼,“还有后院的两位客人。” 方循礼:好家伙…… 方知义不想打听“两位”客人是谁,但看着护院的脸色就知道有事儿,于是道:“既然如此,我去街上找找司使。” 方循礼立刻跟上:“我也去!” 街上到处都是人,但这两个人的眼里,找个人还是不难的。方知义不光很快看到了左如今,还看到了她身边的三个人,余小五,顾先生,还有一个…… 方知义目光一凝,然后就看到那小子一闪身躲进人群里了。 她看了看左如今,“你胆子是真大啊。” 左如今:“他硬赖着不走,我能有什么办法。” 方知义向来不管闲事,“反正我什么都没看见,出了事儿你自己担着吧……” 左如今,“你找我什么事啊?” “城主叫你去下棋。” “现在啊?” “嗯。” “那……走吧。” 余小五拽了拽左如今的衣袖,“姐姐难得出来玩,马上就放烟花了,看完再走吧……” 方知义正要说话,余小五又抢了先:“二姐姐也是好久都没和我们一起玩了。” 方知义:“……” 不是好久,是她离开云阶之后就没怎么凑到一起过。 方知义想了想,终究没忍心拒绝,“那就看完烟花再走。” 余小五乐了,“太好了!难得哥哥姐姐们都在,要是大哥也在就好了……” 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偷偷瞄了方循礼一眼,见后者没什么反应,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余小五并不知道,他大哥此刻也在这条街上。 左培风偷偷钻进人群中,没几步就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抬头一看,竟是方执仁。 方执仁也是一愣,“小少主?您何时回城的?” 左培风不答反问:“方统领怎么在这儿?” “今晚街上人多,护城军要加强巡查,不敢松懈。” “哦哦,做得好,继续巡查吧!” 他企图糊弄过去,方执仁却恭敬的挡住他的去路,“小少主,今日城中混乱,不如末将护送您回……” “不用,我……” 左培风的话没说完,周围突然亮起。他转头顺着光的方向看去,正见一朵烟花在空中绽开。 街上所有人都齐齐抬头向空中看去。 左如今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烟花是什么时候。 在她眼里,烟花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好像某位仙人闲来无事攒了天外的星辰、人间的飘雪和灵谷中的落花,攒满的箩筐齐齐码成一排, 那仙人便像蹴鞠似的小跑过去,挨个把箩筐踢飞。那些碎琼玉屑便一团团嗷嗷叫着窜出去,在空中炸出绚烂的花来。 也正因为这个念头,她从前看烟花时总是忍不住想傻笑。 但这次,她站在人群里,隐约又生出别的感慨来。 她转头去看周围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仰起的脸上都被烟火映得斑斓多彩,但那些光彩并非只出自天上的光,还有他们自己的笑容。纯粹的,舒畅的,冰封许久后终于重新盼得暖阳的幸福。 而她此刻身在其中,也庆幸自己正在其中。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去看身边的连顾,这位大师兄的脸上同样挂着浅浅的笑容。 左如今偏过头小声问他:“救了这么多人,心里一定很美吧?” 连顾微微低头凑到她耳边,“你不也是?” 两人四目相对,孩子似的同时笑出来,又同时重新转头去看烟花。 左如今默默的想: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第51章 李隐士 烟火终究要散去,人群也重新开始动起来。 左如今低声叮嘱余小五:“你陪顾先生在这儿,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只要他开心就好。” “放心吧姐。” 她又转头看方循礼,“把那小子找回来,别让他到处乱跑。” “嗯。” 安排完这些,左如今朝连顾施了个礼,然后和方知义一起匆匆离开了。 方循礼沿着长街寻找那位不让人省心的小少主。 这条街虽然人多,却笔直没有岔路,没走多久,便看到了左培风的身影。 当然,也看到了左培风对面一棵大树似的方执仁。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假装没看见方执仁,只朝左培风一施礼,“小少主。” 方执仁见他神色自若,立刻眉头一皱,“你也知道小少主回城了?” 方循礼压根不理他,继续温声对左培风道:“外面人多眼杂,属下陪着小少主吧。” 左培风也知道他俩不对付,不过他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摆脱方执仁,于是挥挥手,“方统领去忙吧,有方副使陪着我就好。” 方执仁看了看他们,犹豫片刻,还是追问了一句:“请恕属下冒昧,小少主眼下……是住在司使府中吗?” 左培风:“司使好歹算我半个姐姐,我住在她的府里,方统领觉得有何不妥吗?” 方循礼暗笑:左如今这么多年都没听过左培风认她这个姐姐,眼下这小子为了不回宫,竟随口认了。这娇生惯养的小少主,还真是…… 他想到这儿,心底突然莫名紧了一下。 他怔了一下,一时不知为何会如此。但自己的直觉一向很准,通常他若是有此反应,必然是有什么事。一件他已经找到了端倪,但还没能梳理出脉络的事。 并且,这件事或许与左培风有关。 方副使看着面前的小少主。清冷,骄傲,浑身上下都透着幽居避世的疏离,那位城主好像生怕这纷杂尘世会伤了他的儿子…… 等等! 幽居避世? 方循礼听到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瞬间,今晚所有的疑问好像都打通了,关于所谓的“桃花源”,关于那个神秘的庄园主人,还有筑建司根本不存在的底档…… 在似风城中有本事去做此事的,有必要去做此事的,就只有那一个人! 他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但越是不敢信,心底就愈发笃定:这就是答案。 方循礼回头去看左如今离开的方向。那两个女子早就没了踪影,此刻想要追上去提醒,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事已至此,只能暗自期盼城主是真的是想找她下棋吧…… 左如今踏上台阶的时候,已经从方才的热闹中恢复了清醒——每次面对左蹊,她都要保持十成的清醒。 到了书房门口,方知义没有进去,左如今自己迈进门。 迎面有一白白胖胖的青袍之人正从书房中走出来。 这人左如今见过,是个左蹊颇为信赖的一位隐士。当年为左培风看相,说他十八岁会有一场大劫的,就是眼前这位。 左如今对这种单凭一张嘴的“高人”向来不怎么待见。在她看来,什么算卦相面不过是攻心之术,先瞄着人心底的软处猛戳,再撒上一剂所谓的“良药”罢了。 若真是高人,也该像隐雪崖闻丘长老那般,救万民于危难之中,当然,现在还要加上连顾了。 不过眼前这位“高人”倒还不算惹她生厌,或许是因为这人的名字叫李三。 别的高人都要叫个什么玄、清、虚之类的,反倒是李三这么个随意的名字,总让她想起自己那位取名不走脑子的师父。 就是这一点微末的联想,让她对这个李隐士还算客气,二人擦肩而过,互相施了一礼。 李三身材圆润,眼泡也总是肿的,平日里只睁一道缝,一副前夜不知在哪儿厮混过的模样。 但就在左如今朝他施礼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那双眼睛许是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倒是养得皂白分明,格外清亮。 他定定的看了左如今一眼,然后走出了书房。 左如今被他这一眼看得有点犯嘀咕,不过很快回过神来,朝左蹊见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左蹊“嗯”了一声,开口道:“执仁下午已经来过了,说解药已经发到了所有人手中。” “是,此一番疫毒得以解决,父亲也终于可宽心了。” “为父的确安心了不少,不过……”左蹊拉了个长音,“你这忙前忙后的,最后却把事情都让给了执仁去做,为父想赏你,都不知道以何名目了。” “女儿并非让方统领,只是捉拿蚀月族也同样紧要,实在分身乏术。只要城中百姓平顺无虞,女儿无需赏赐。” “也对,你和执仁本就是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赏谁都是一样的。” 左如今听着他这番话,隐约觉得藏着点别的意味,再偷眼去看左蹊的桌子,连个棋盘都没有,哪里是叫她来下棋的? 看来自己那点小聪明还是让这位城主介意了。 左如今低下头,“女儿与方统领虽都是无定堂弟子,但这些年各自为父亲尽心,少有交集,这次也只是因为方统领确实比女儿更适合完成此事。倘若因亲疏远近而避讳,误了正事,女儿才是有愧于父亲的教诲了。” 左蹊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你这孩子,为父又没说什么,你解释这么多,反倒像是为父要苛责你似的。” 左如今:“女儿是想说,您若是有赏,能不能稍微给我留点?护城军那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您若是都赏给他们,我一个子儿都碰不到……” 她找准机会卖了个乖,果然,左蹊的脸上见了点笑容。 左如今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正想着如何告辞离开,却听到左蹊又开口了:“为父听说,你昨晚去城外抓蚀月族,结果如何?” “共击杀了蚀月族密探八人,还找到了蚀月族的藏身之所,不过他们的头领还是跑了。” “哦?藏身之所,藏在哪儿啊?” “在城北的一处……” 左如今的话没有说完便卡住了。 她想起了一件事。 在山庄偏房里发现的那些尸体,一位老管家,几位工匠,还一个宽袍的中年人。她当时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此刻却突然想起曾在何处见过…… 约莫三四年前,那位叫李三的高人进宫见左蹊,也是像刚才那般与左如今擦肩而过。而当时在李三身后,还跟着一个随同而来的徒弟。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虽然那人面相十分平常,但因为是头一次见,左如今还是稍微留意了一下。 此刻,那张脸和山庄里那个中年人的脸交叠在了一起…… 那具尸体就是李三的徒弟。 第52章 学坏了 一个建造奢华却不见主人的庄园,一个占了那么大一块地皮却没有留存底档的庄园…… 却偏偏在那地方发现了李三徒弟的尸体。 紧接着,李三就出现在了左蹊的书房。 左如今想起了李三临走时看她的那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强行让自己卡住的脑袋恢复如常,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在城北一处庄园,蚀月族杀掉了庄园里的人,鸠占鹊巢,并在庄外设了障眼法。” “嗯,还有别的吗?” “眼下……还未查出其他。” “既然是蚀月族侵占的地方,想必已经不干净了,直接将那庄园封了吧。” “可是,女儿尚未查到那庄园的主人,若是直接封了,恐怕会有不妥……” 左蹊挥了挥手,“先封起来吧,万一蚀月族又在那里做什么投毒下蛊的事,可怎么得了?那庄园的主人想来也不会如此不识大体。” 左如今默默垂下眼,听着左蹊的语气,她已经可以确定那个庄园的主人是谁了…… “女儿遵命。” 左如今回到家的时候,门口的守卫告诉她,那几位都已经回来了,但是方循礼回来后,很快又出去了。 “这么晚了,他去哪儿了?” “方副使没说。” 左如今实在被那山庄的事搅得心烦意乱,也无心多问,自己进了院子。 余小五和左培风可能是玩累了,房间里都熄了灯,只有连顾还没睡,还是往常的样子,半开着窗,坐在屋中翻书,清雅闲适。 一看到连顾,司使大人心里更堵得慌了,这么好一个人,也要走了…… 她运了运气,还是敲门进去。 “先生怎么还没睡?” 连顾放下书,“神足不思睡,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不觉得困。以前在崖上也是日日清修打坐,少有睡眠。” 左如今一听“崖上”两个字就心烦,“仙长……是要回去了吗?” 连顾伸手点了一下身旁的一大摞书,“还剩这些,再有一两日便能查完,虽然最终也未必能查到有用的线索,但既然开始了,还是做完再走。” 他停了片刻,突然学着左如今的语气开口道:“想到办法就要试一试,万一有用呢?” 左如今被他逗笑了,“你在我这儿学坏了,回去不怕被师父罚吗?” “我师父若是知道我的灵气离体了这么多日,定然是没有心思罚我了。” 或许是因为他平日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连左如今都差点忘了,连顾的灵气离体了那么久,一直都无法回归身体。 “仙长眼下没有灵气护体,又要带着玄石鼎赶路,万一遇上蚀月族,恐怕会有危险,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司使日日忙碌,如何敢劳烦司使?” “那些事哪有你重要?” 她这话一出口,隐约觉得稍微有点怪,不过说都说了,索性就顺杆爬,“说好了,两日之后,我送你回隐雪崖,你要是敢拒绝,我就不让你走了!” 司使大人凶得很,连顾没找到反驳的机会。 不过他好像也没想反驳,老老实实点了个头,一副毫无主见的样子。 左如今心满意足,把他没看完的书重新摆回到他手里,“那仙长您慢慢看吧,我不打扰了。” 她出了门走到院子里,轻轻透了口气,忽然感觉屋顶上有什么动静。 她立刻警觉起来,三两下便跃上了屋顶。 前后都查看了一遍,没人,没脚印。 她知道自己最近确实是绷得太紧,但毕竟隐雪崖大师兄和似风城小少主都住在家里,再警惕也不多余。 她又查了一圈,确认没有别的痕迹,这才从屋顶上下来。 此刻,在距离左如今家后院一条街外的路边,柳既安和阿锦正面对面拍胸口。 柳既安:“这女的到底是什么变的?这都能发现?还好咱们不是凡人,否则早就被抓现行了……” 阿锦:“少君知道自己不是凡人,怎么还怕成这样?” “我怕了吗?我这是不跟她一个女儿家一般见识……” “哦,”阿锦不敢不信,“少君大度。” 柳既安倒是没听他溜须拍马,而是抱着手臂想事,“阿锦,你刚才听没听到他们俩说,连顾的灵气已经离体多日了?左如今还要送他回去……他该不会是废了吧?” “可是,前些天您去找他挑战,他明明……”阿锦说到一半就顿住了,眨巴着眼睛看柳既安。 “他当时就没出手啊!对啊!他当时就一直在躲,是他两个师弟动的手!”柳既安像是捡到了宝藏,狠狠在阿锦手臂上拍了一巴掌,“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废了!” “可是……那是隐雪崖大师兄啊……” “隐雪崖大师兄怎么了?从古至今的能人多了,哪个逃得过生老病死啊,他连顾就不能出点什么毛病?” 柳少君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猜对了,“灵气离体了……我看他八成就是为了给似风城老百姓治病,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我说左如今对他那么好呢?” “您不是说,他俩还在街上喂吃的吗?” “那都是骗人的,左如今这个女人,连替妹妹嫁人这种事都能轻易答应,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连自己都不在乎。这种人能有什么真心实意?也就连顾那种傻子,让她骗得找不着北……”他缩了缩肩膀,“还好本少君聪明,当初跑得快。” 阿锦:“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柳既安想了想,“上次连顾让我没面子,这回我就让他没面子。本少君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他!” 第53章 瞎了眼 夜深下来,左如今还是一点困头都没有,满脑子都是北城山庄的事。 外面隐约有脚步声。 这脚步她再熟悉不过,是方循礼。 她起身打开门。 方循礼见她没睡,似乎毫不意外,直接进了屋。 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庄园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左如今:“你也知道了?” 二人对视一眼,坐下来将自己这一晚的经历和猜测说给对方。 方循礼神色幽幽,“我陪小少主回来的路上,已经试探过了,他说自己在外隐居的住处并非一成不变,城主怕他觉得闷,也怕住久了会被人发现,所以每年都会换一处新宅院。我怕自己的猜测有误,刚才又连夜去拜访了几个老雕刻师傅,其中有两人曾经有过和陈老一样的经历,一个是在三年前,还有一个是七八年前,应该还有其他的,但我还没查到……” 左如今:“也就是说,我们发现的这个庄子,应该就是左培风明年要换的新宅。” “咱俩的猜测都能对得上,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他话音未落,左如今一拳垂在桌上,发出“砰”一声响,连同桌上的茶壶茶碗都跟着震了一下。 方循礼:“你手……” 她这么一用力,手背上那层薄皮就崩开了,渗出的积液和血水一起流了下来。她也不觉得疼,胡乱抹了一下,声音里是强压着的怒火,“七八年前也就算了,三年前,还有最近这一两年,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了,城主居然还花钱去建那么大的庄子?左培风就一个人,用得着那么大的庄子吗?” “你小声点……”方循礼小心的往左培风房间的方向瞄了瞄,“说到底,这都是城主安排的,小少主也是无辜的。” 左如今的火气不降反升,“我小声什么?他最好能听到!他都十七岁了,就算他再幽居避世,似风城的境遇他总该知道吧?他左培风踩着民脂民膏过舒坦日子,哪里就无辜了?” 她这番话听得方循礼胆战心惊,“祖宗啊,你少说两句吧……” 左如今心火大得很,仰头灌下一大杯水,手背的血都流到袖子上了。 方循礼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动怒,一时也不敢管。等了一会儿,才抬手又给她续了杯水,轻声问:“以前遇到那么多麻烦,也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是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这三年,我为了筹措岁贡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百姓们怨声载道,骂我是城主的狗,我还觉得是他们不懂城主的苦心,这钱是用来救命的啊,哪怕眼下日子过得苦点,好歹能保住大家的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自嘲的笑笑,眉眼间尽是凄苦,“现在想来,他们骂得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个瞎了眼的鹰犬,我抢了百姓们从牙缝里勒出来的钱,然后交给他们如此挥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咱们从小讨饭,不是早就见怪不怪了吗?” “就因为咱们是从冻死骨里爬出来的,我不想再看见有人像我们当年一样跟野狗抢饭吃,我……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我以为我在救人,可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那么大的庄园,他居然一年换一座……” 她流着血的手抚着额头,看不出是怒还是悲,眼底却泛了红。 巧舌如方循礼,此刻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司使,你……还好吧?” 左如今将手放下,目光萧索,不知看向何处,“我一个待会儿吧。” “好。” 方循礼知道她此刻的苦闷不是随便两句话可以劝慰的,于是起身出去。 走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你有什么事,千万要和我们商量,别自己胡来。” 左如今勉强点了个头,也不知她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长夜漫漫,问的嗟叹几许。 她待在屋中,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于是起身拎了把刀,一个人出了门。 她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走,走了多久,等回过神来,竟已经出了城。 城外空气清冷,吹得司使大人头皮发紧。她索性抽出刀来,在林间练了一套最刚猛的刀法,肆意消耗着自己的体力。 每挥出一刀,那寒光中似乎都映着自己从前的嘴脸,对城主低眉顺眼的,对富商们曲意逢迎的,还有自以为体恤民情,苦口婆心劝百姓们上缴赋税的…… 她那时以为,只要自己足够隐忍,足够努力,一切总会慢慢变好的。 现在,一切的确好起来了,可当年的自己,却切切实实的成了个笑话。 或许左蹊看到她如此拼命的时候,心底也在暗暗发笑吧…… 她身上有好几处烧伤,哪里经得住这样胡来?手背上刚干涸的血迹又重新被冲开,身上那几块伤处也湿腻腻的粘着衣服,显然都破了。伤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灼着她,逼得人愈发烦躁。 司使大人连撒气都撒得不痛快,收刀入鞘,晃晃悠悠的往回走,边走边默默的想:这时候要是遇上什么劫匪强盗就好了,酣畅淋漓的揍上一顿,再狠狠骂他们祖宗八代,不知道会有多痛快…… 正想着,便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走过去。那些人走几步就要左右看看,似乎生怕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一看就知道必有猫腻。 呦呵,想吃冰下雹子。 司使大人乱七八糟的思绪立刻清醒了不少,提刀悄悄跟在后面。 那几个人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稍微空旷些的地方,那里已经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身影有些圆润,左如今一眼便认出,是李三。 李三对其余几个人客套的施礼,紧接着说了些什么,左如今离得太远,断断续续听清了几句,无非是“诸位辛苦”“尽心竭力”之类的客套话。 紧接着,那几个人就分散开,在林间站成一个圆,然后又同时从袖中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几人同时伸出手,手中的物件各自散出幽幽的光,在几个人中慢慢连接,延展,最后,落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左如今明白过来,他们不是站成一个圈,而是八卦的八个方位。 那些人一个个口中念念有词,又随着法阵慢慢调整着方位,忙活了好一阵,才慢慢收势。 林中恢复了平静。 李三抬手朝另外七个人施礼,这次他的声音很大,左如今听清了。 他说:“今日多亏各位帮忙,小少主最后一处宅院的位置,总算是定下来了。” 第54章 城主令 还要建宅院? 躲在暗处的左如今差点直接骂出声来。 左培风已经快十七岁了,距离那个不知真假的命中大劫只剩一年多,城北那处庄子想必是留给他最后一年住的,可惜眼下已经不能用了。 但这个时候再重新建宅,时间必然极为紧迫,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又要飞快的建成,不知还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她想到这儿,又开始烦躁,下意识握紧手中刀。 那边的李三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明明林间夜色深重,他竟一眼就看向了左如今所在的方向。 没等左如今有何反应,那李隐士居然直接一飞身到了她面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掌。 他身材圆润,身手却很敏捷。左如今始料未及,向后闪身躲开,开口问道:“李隐士这是何故?” 李三诡秘的一笑,“司使大人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怎么?您打算直接除掉我?” 回答她的是李三再一次的进攻。 几个回合下来,左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低估了这个“高人”。 没想到这种靠嘴皮功夫骗人、看起来脑满肠肥的家伙,功夫竟实在不错。眼下她有伤在身,方才又消耗掉了太多体力,对付李三,竟一时无法取胜。 只不过,司使大人是断不可能认输的。她定了定心神,主动朝对方进攻。两人谁都不说话,再一次打在一处。 可惜司使大人忘了件事:她此刻只有一个人,而李三身后还有七个人。 那七人许是觉得以李三的功夫对付个女娃娃必然易如反掌,原本并未朝这边靠近。过了好一会儿,见两人居然还未分胜负,这才纷纷赶过来,很快将左如今围在其中。 左如今知道自己不能再恋战了,倘若这七个人中再有一两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必然是要吃亏。更何况,这帮人还懂道术阵法,万一给她来个什么没见过的生死大阵,那她就得被耗死在这儿。 趁着几人还未成阵,左如今瞄了个破绽,拼劲全力撕开一道口子,冲出了他们的包围,往树林深处逃去。 不知逃了多久,直到天都亮了,她回头看身后,没人追踪,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从前她在战场上如何厮杀都没觉得自己如此狼狈过,今日却落得这番惨状。倒真应了连顾说的,玩命的人很难找到破绽,求生的人反而容易落败。 她眼下没工夫想这些,挪着两条遭罪的腿往家赶。 快到家门口时,天已大亮,老远便瞧见门口的守卫脸色不太对。左如今心说不好,转头要走,方知义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城主令,左如今即刻进宫。” 左如今:“你看我这副德行,实在有失礼数,能让我去换件衣服吗?” 方知义不理会她的缓兵之计,面色沉静的又重复了一遍,“城主令,左如今即刻进宫。” 这位二姐姐的脾气,左如今是知道的。与自己正正相反。 左如今看似对许多事忍气吞声,但心里始终轴得很。方知义则不然,她对许多事都会吐露不满,但只要她作为城主护卫出现,就会绝对忠于自己的身份。她愿意帮谁是情分,公事公办是本分,可惜情分在她这儿永远不可能超过本分。这也是左蹊对她格外信任的原因。 左如今想了想,便不再为难她,“那现在就走吧。不过,能给我套个车吗?不想骑马,想在车上眯一会儿。” 方知义:“可以。” 马车很快来了,左如今蔫头耷脑的犯懒,方知义瞧她这样来气,抬手用咯吱窝一夹,就把她塞进了车里。 与此同时,左如今感觉有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等马车的帘子遮上,她抽出那东西一看,是一张小字条。展开,上面的字迹显然是匆匆写的:李三告发。 左如今将字条吞下去。 看来,修建宅院这一关自己横竖都要过,不是假装不知道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可是……该怎么过呢? 她已经得知了那样的真相,难道还能昧着良心说城主做得对吗? 她可以不要名声,不要赏赐,甚至可以不顾自己安危,但这次,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有什么资格替万千百姓默许这一切继续发生呢? 她双手交握,无意识的抠着手上刚刚风干结痂的一层皮,一直到马车停了,依然没想出任何应对之策,血倒是又流了一手。 罢了,见机行事吧。 一进偏殿的门,先看到了李三。 李三的眼睛又恢复了半睁半闭的一道缝,深浅莫测的看着她。 而左蹊并没有在座位上,却是负手站在墙边,看着一幅画。 左如今朝他施礼,“女儿见过父亲。” 左蹊没回头,也没让她免礼,而是直接道:“为父听李隐士说,他昨晚在城外遇到你了?” 左如今还低着头,“是。” “你还阻拦了他?” 左如今偏头看了李三一眼,心说你这死胖子还真是张口就来啊。 李三却面不改色,当她不存在。 左如今咬了咬牙,“女儿没有。” 左蹊终于回过头来,看到她略显狼狈的样子,也有点意外,“既然没有,怎么搞成这样?” “女儿昨夜因为蚀月族密探之事心烦意乱,外出散心,碰巧遇到李隐士与其他几位高人在林间相聚,李隐士想必是对女儿有些误会,故而大打出手。” 左蹊:“误会?” 左如今:“是。” 左蹊又看了看李三,“是误会吗?” 李三露出一副不愿挑起纷争的闲淡模样,语气悠然道:“既然司使说是误会,那就是误会。” 左蹊面皮上原本存了些冷肃,听李三这么说,那冷意便褪去了,“嗯,是误会就好。” 左如今稍稍松了口气,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这两日的事情如同缠头裹脑刀一般,那道锋刃看似没有对着她,却始终绕在她周围转来转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刀锋一偏,就能要了她的命。 尤其这个李三,显然对她并不友善,她却还没摸清对方的路数,实在有些危险。 既然左蹊不再追问,她还是赶紧先出宫,躲开这个李三越远越好。 然而没等她开口,却再一次听到了左蹊的声音:“既然是误会,那接下来李隐士要做的事,就交由你来配合他。” 第55章 不明白 左如今原本就没怎么松快的心瞬间更紧了。 李三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就是重新为左培风建宅吗? 左蹊是要她帮着李三去给左培风盖房子? 左如今努力维持着平静的面色,转向李三,“李隐士要做的,必然是周密的大事,不知有什么粗活需要我这粗人来做?” 左蹊笑了,“既然你昨晚都看到他了,想必也有所猜测。为父想在郊外建个宅院,李隐士已经选好了地方,眼下需要有个人去负责督建。” “父亲是要女儿帮李隐士盖房子?” “怎么?是觉得为父大材小用了?” 左如今赶紧低头,“女儿不敢,只是……有些意外。” “为父知道你忙着抓蚀月族,原本这种小事的确不需要你去做。但李隐士算了风水和时辰,这宅子的工期急了些,为父又不想被外人知晓,来来回回的一应事物便不那么简单,需要一个既有本事又肯尽心的人。为父记得当年战乱过后,你也曾带着百姓重建家园,极短的时间便让灾民们有了安居之所。想来想去,确实没人比你更合适。” 他语气还算温和,但左如今知道,他每一句耐心的解释背后都还藏着另一句话:为父已经够有耐心了,再不领命,就是你不懂事了。 左如今想了想,还是无法接下这道令。 但她不可能直接跟城主说“我已经全知道了,你每年都要换个地方给你儿子躲猫猫玩儿”。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退了一步:“民宅毕竟粗陋,当初重建家园,只求能给百姓片瓦遮身,故而进程极快。但父亲的私宅必然是要精雕细琢,女儿一向粗鄙,恐难胜任。” 话音刚落,李三转向她,“那些精细雅致的事情,在下自会安排,司使大人只要从旁协助便好。” 左如今也看向李三,冷笑了一下。 她许久未休息的眼底已经挂满了血丝,此时面孔向上一扬,眼中的血色便顺着微微上挑的眼尾甩了出去,十分挑衅的甩在了李三脸上。 李三:“司使笑什么?” “我只是想起,我父亲前些日子为了给百姓祈福,多日斋戒,也曾为了筹齐岁贡,削减自己的用度,怎么李隐士来了一趟之后,父亲就要开始修建宅院了?” “司使的意思是,在下诓了城主,引诱城主奢靡无度了?原来在司使眼里,城主竟是我一个江湖人可以随意蒙骗的庸主吗?” “李隐士倒也不用急着曲解我的意思,既然您没有诓骗城主,那倒是说来听听,究竟什么宅院要建的如此急迫?” “好了,”左蹊开了口,“一个宅院而已,居然还能吵起来,成何体统?” 二人转过身,重新面对左蹊站好。 左如今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再退一步:“女儿是粗人,想必李隐士也不愿意对牛弹琴,还请父亲恩准女儿……” 左蹊抬了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他不紧不慢的走到左如今身边,颇有些语重心长,“盖个房子而已,当然不是非你不可,为父随便调个人协助李隐士,最后当然也能建成。但今儿你要知道,为父要你去做,那是信任你,为父的心意,你可明白?” 左如今自然明白。 不是明白左蹊的心意,而是明白:这是最后一道通牒了。 倘若她此刻点头应下,那么一切都翻片儿了,她很快便可以出宫,甚至可以得到一份赏赐。然后回家,沐浴更衣,上药包扎,继续做一条体体面面的狗。 若她不答应,就是给脸不要脸,或许得到一顿斥责,或许是禁足反省,或许是将功补过,也可能是关雀格…… 可是,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左如今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境里:无论她答不答应,宅子都一定会建,从百姓身上扒下来的那层皮,终归是要铺成那位小少主院中的一砖一瓦。 什么都不会改变,区别只在于她的心境:是做一条清醒的狗,还是做一条糊涂的狗…… 可是,就一定得是条狗吗? 就不能是个人吗?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全城的百姓,被当成个人来对待,真的就有那么难吗? 她这样想着,不知道是从哪处冒出一股锐气,默默直起腰,抬头直视左蹊的眼睛,“女儿不明白。”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李三都震了一下,挑开肉皮遮盖的眼缝看向她。 左蹊显然也颇感意外,几乎是难以置信的看了她一会儿,整张脸都冷了下来,“左如今,为父再给你个机会,你重说一次。” 左如今目不斜视,“女儿以为,这些年来,前有兵戈,后有疫毒,百姓早已苦不堪言,眼下才刚刚有所好转,无论士农工商都急需银钱,用以恢复生机,父亲想要修建宅院一事,是否可以暂缓?” 左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不再压抑眼中的怒意,“左如今,你这是在教我如何做城主吗?” “女儿不敢,只是女儿出身寒微,见过饿殍遍野,实在不敢不以百姓疾苦为重。” “出身寒微?好啊,你记得自己出身寒微,那你记不记得是谁给了你今日的身份,让你有机会在这儿教训我?” 左蹊的声音陡然升了一大截,门外的方知义也察觉到了不对,眉心微动,默默挪了几步,将耳朵往门边凑近。 然后,她就听见左如今那不知死的大声道:“正因父亲对女儿有恩,女儿才更要进逆耳忠言。百姓灾困积年,似风城沉疴未愈,此时修建私宅有百害而无一利,父亲为一人之闲适而耗废民心民力,实非明主所为!” “你放肆!”左蹊彻底震怒,苍老的手指着她的鼻子,那指头竟气得有些哆嗦。 左如今面色如水。 她原本以为自己说完那些话会诚惶诚恐,但是并没有。反而因为这些话出了口,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在左蹊恶龙般的注视下,司使大人撩衣跪地,“砰”一声磕在偏殿的地砖上。 第56章 闹着玩 天色慢慢黑下来。 左如今没有回家。 宫里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全家上下只有方循礼猜到这其中的缘故。 但毕竟左培风还住在家里,方循礼不敢说什么,又实在急得坐不住,于是偷偷出门,去了方知义的家。但方知义不在。 方循礼越想越觉得不妙。 哪怕上次柳既安逃婚,左如今被关了雀格,宫里也是明确送出消息来的。 这次却什么消息都没有。 左如今肯定出事儿了,事还不小。 他想起自己昨晚还叮嘱左如今千万不要胡来,现在看来,那混账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难不成跟城主吵起来了?直接下狱了? 天牢那边方循礼很熟,于是快马加鞭的赶过去,又是塞钱又是套近乎,一通旁敲侧击过后,得到的回复是:开什么玩笑?司使大人怎么可能下狱呢? 看来,的确不在天牢…… 那还能在哪儿? 总不能是直接砍了填井吧? 他自己吓唬自己,越想越后背发凉,索性也不回家了,一人一马就守在宫城外耗着,非要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此时的司使府后院,连顾还在屋中翻书,左培风照例和他一起。 只不过连顾是帮左如今翻找关于缠心蛊的线索,而左培风翻着翻着,就自己看上瘾了。 这位小少主倒是十分勤勉好学,与连顾接触几次后,他发现连顾除了对人情世故有些迟钝,其余无论天文地理都颇为精通,比那些教他的名师大儒还要厉害。于是便日日赖在他屋中。 连顾的性子,自然不会拒绝,二人这样相处下来,倒也十分融洽。 连顾看了一会儿,觉得光线有些暗,于是伸手去挪烛台。那烛火却“突突”跳了两下,紧接着从火苗上方散出一缕浅浅的白烟来。 连顾侧头看了看左培风,那小少主还专注的看着书,显然什么都没察觉。 他不动声色的将手中书倒扣在桌上,对左培风道:“小公子,我目力有些沉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左培风“哦”了一声,起身整整衣服,“那先生早点休息。” “好。” 左培风开门出去,还把那本没看完的书带走了。 连顾听见他走远了,又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认认真真的把门栓好,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再转回头时,原本清俊温雅的面容已经变成了一张可怜兮兮的哭丧脸,“师父,您可算是来了……” 房间里,原本连顾坐的位置,已经又坐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须发皆白,面皮也是白得刺眼,连眉眼都淡得要命,若不是穿了件黑袍,估计整个人丢到雪地里就找不到了,倒是很有隐雪崖之主的气息。 此时,他正翘着二郎腿,惨白的手搭在桌沿上,另一只手翻着连顾刚才看过的那本书,并没有瞧自己徒弟一眼。 连顾往前挪了两步,孩子似的朝他撒娇:“师父……” “憋回去。” “哦……”连顾呼了口气,委屈巴巴的恢复了端正体面,不敢吭声了。 闻丘随意的一挥手,在房间周围设了一道结界,这才终于肯转过浅色的瞳仁看向连顾,“过来,为师瞧瞧你。” 连顾立刻屁颠儿屁颠儿的过去。 闻丘好像不认识连顾似的,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连顾有点不自在,“师父,您看什么呢?” “我们隐雪崖大师兄,防人不用结界,用门栓,我不得瞧个新鲜吗?” 连顾蔫头耷脑。 他这个师父,人前仙风道骨,惜字如金,正儿八经的高人做派,背地里数落徒弟别提多利索了。 “师父,我灵气离体了……召不回去了。” 闻丘好像不太在意这个,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我听连轻说,你被一个凡人打了?” “嗯……” “被打了还住在对方家里,你挨打上瘾啊?” “那是个……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 “既然解释清楚了,怎么不回家?” “似风城百姓需要徒儿的灵气救命,徒儿也想帮帮他们,所以耽搁了。” 闻丘点点头:“这样啊,我还以为,那小司使和披花谷联姻不成,又打算跟我们隐雪崖联姻呢。” 连顾耳根子都红了,“没有,真的没有,只是因为救人耽搁了,师父您……我……” 闻丘一直忍着笑看自己徒弟面红耳赤的样子,见他语无伦次,才终于笑出声来,“傻孩子,为师闭关许久没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啊?还是这么老实。” 连顾:“……” 知道师父缺德,没想到闭关一阵出来,更缺德了。 闻丘笑了一会儿,终于算是玩够了。轻轻一抬袖,那藏着玄石鼎的柜子“吧嗒”一声打开,玄石鼎像长了眼似的,稳稳落到闻丘手中。 他单手托着鼎端详了片刻,“是你的灵气没错。” 连顾:“是,但就是回不到身体里了……” 闻丘:“所有法子都试过了?” 连顾:“全都试过了,都不行。” 闻丘:“那这种呢?” 他说着,突然站起身,翻手猛地将玄石鼎砸到地上。 “啪”一声脆响,石鼎四分五裂,鼎中轻灵剔透的灵气瞬间四散开去,在房间上空游弋。 连顾愣了片刻后,立刻抬手起势,闭眸默念那个这些天已经念过了无数遍的心诀。 这次,灵气立刻有了反应,慢慢汇聚成一道清亮的河,流到他的头顶,然后缓缓倾泻而下,笼罩他的全身,直至最后,完全融进他身体里…… 连顾睁开眼,试探着拢了拢掌心,屋中的烛火瞬间熄灭;他重新将手张开,烛火又重新点燃。 他几乎有些不可思议的感受着久违的灵气,“这就……回来了?” 闻丘一撩衣摆坐了回去,“不然呢?你想看为师使一大套连招帮你找灵气啊?想得美。”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这鼎……” 闻丘垂眸瞄了一眼地上的碎鼎,“这块玄石的确是个宝贝。当年你师叔捡到它的时候,正值连月阴雨,山洪泛滥,河水污浊,而这块石头所在的那条河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石头上游污浊不堪,下游清澈见底,你师叔便将这块石头捡回了隐雪崖,说此物可涤世间污秽,不久之后,用它雕成了玄石鼎。只不过,你师叔发现它除了能让水变干净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便很快将它视作寻常器物,闲置在藏宝阁了。” 连顾认真听着,但内心仍有疑问,“那为何我的灵气置于鼎中,就召唤不回来了?” 闻丘“啊”了一声,“你师叔刚做成这个鼎的时候,经常拿出来在人前显摆。我想逗他玩,就偷偷在鼎里下了个锁灵术,谁承想他那么快就玩够了,之后一直都没再碰过,为师也就……把这事儿忘了。我刚才一瞧,锁灵术年深日久,早就融进去了,只能把鼎砸了。” 连顾:“……” 合着自己白挨一顿揍,还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就因为师父跟师叔闹着玩?难怪自己下崖这么久,师父都不着急呢…… 闻丘看出徒弟闹小脾气了,笑道:“这桩桩件件,都是你的机缘,若非如此,那小司使带着一尊空鼎下崖,如何能解了全城百姓的毒?你又如何能与她朝夕相伴这么久?” 连顾知道师父说的有道理,老老实实点点头。 不过……等会儿! 谁朝夕相伴了? 第57章 你胖了 闻丘此人,看脸上全然看不出年岁,当然,看举止更看不出来。 他当年出现在似风城与蚀月族的战场上,一道结界便止住了一场纷争,真如同神仙降世一般。但只有连顾知道,在前往战场前的半个时辰,这位神仙还在房间里挑衣服,希望自己的出场能显得稳重气派些。 只可惜,他那些衣服除了黑的还是黑的,只有他自己能看出区别。 这么个不着四六的师父,偏偏收了个灵气至纯的徒弟,从里到外的干净无杂念,又好看又好玩。于是乎,逗徒弟玩就逐渐超越了逗师弟玩,成了闻丘闲暇之余最爱干的事。 此刻,他的宝贝徒弟正急于解释自己和那位司使之间的清白,可他偏就不给机会,抢先开口道:“行了,似风城的疫毒也解了,你这一趟下崖也算功德圆满,跟师父回家吧。” “啊?现在就走吗?” 闻丘挑了他一眼,“你打算选个良辰吉日再走啊?” 连顾犹豫了一下,“师父能否再容我一两日?” 闻丘没说话,安静的看着他,显然在等他解释。 连顾:“司使将玄石鼎带到似风城,眼下这鼎摔碎了,徒儿总要向她解释一下,还有就是……”他看看屋里成堆的书,“还有些事情还没做完,徒儿想有始有终。” 这回,闻丘没再揶揄他,“你在凡间待了这么久,又受过伤,需得尽早回去洗髓,晚一天,洗髓就会越痛苦一分。” “徒儿明白。” “还是想留下吗?” “是。” 闻丘点点头,“给你三天。” 连顾露出孩子似的笑,“多谢师父。” “三天后,自己回去找连亭洗髓,再疼再苦都给我忍着,别哼哼唧唧的过来讨药吃。” 连顾的眼巴巴的看着师父,小心商量:“就吃一颗行吗?” “半颗都不给。” 连顾的面色惨淡下去,“知道了……” 闻丘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连顾身边,突然凑近了一点,“你胖了啊。” 连顾:“啊?” 闻丘伸出惨白的手从旁边的桌上拿了块点心,咬了一口,“嗯,确实挺好吃,难怪你最近涨势喜人。” 连顾:“……” 闻丘看他傻眼的样子,笑着把吃剩的半块点心叼在嘴里,又伸手顺了一块,然后一脸得逞的抬腿走了。 门口清风一拂,连顾还没来得及说句“恭送师父”,那大长老就没了影。 连顾也早就习惯了,无奈笑了笑,自己回到榻上盘膝打坐。 这一身灵气似乎也对他怀着久别重逢的欣喜,撒欢儿似的在他周身运转。连顾做凡人做久了,都快忘了灵气加身原来是这么畅快的一件事。 他伸出指头轻轻一弹,蜡烛就熄灭了,再轻轻一弹,又重新亮了。 再灭,再亮,再灭,再亮…… 这原本是隐雪崖最低级的法术,从前的连顾几乎都忘了这是个法术,以为就像手能抓物,脚能走路一样,是天生便会的事情。此时失而复得,才知道连如此微末的本领都是如此难得,不由得倍觉亲切,自己在屋里玩得不亦乐乎。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是岳伯伯的声音,“顾先生,您这屋里的光怎么一晃一晃的?出什么事儿了吗?” 连顾闭了闭眼,师父走的时候居然把结界也给撤了。 他敢确定,那缺德老头肯定是故意的…… 大师兄尴尬的起身开了门,清了清嗓子,“没事,我刚才……打蚊子,不小心把烛火打灭了……” 岳伯伯,“哦,我去拿驱蚊药来。” “您不用忙了,已经打完了……” “那您早点休息……”岳伯伯朝他一颔首,转身嘀嘀咕咕,“这时节怎么还有蚊子?” 连顾突然又开口叫住他:“岳伯伯,司使还没回来吗?” “没呢,循礼少爷也还没回来,想必是又在忙呢。” “哦。” 连顾没再追问什么。左如今忙得彻夜不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并没有多想。 他眼下还沉浸在重新召回灵气的欢喜中,偷偷想着:等司使回来,知道我灵气已经归体,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这一夜竟是十分平静。 等到天色亮起,起床洗漱更衣,左培风和余小五都凑过来和连顾一起吃早饭,依然没有人觉得左如今彻夜不归有什么不对劲儿。 直到方循礼脚步虚飘的进了屋子,开口问:“司使还没回来吗?” 三人同时抬起头,看见方循礼熬得乌青的眼圈。 连顾终于察觉到了问题,“司使怎么了?” “她昨天进了宫,到现在还没回来。” 左培风:“她也姓左,常在宫中走动,留宿一晚也不稀奇吧?” 方循礼看着还一无所知的小少主,“若是往常自然没什么,但这几日,恐怕……” “这几日怎么了?” 方循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正纠结着,外面突然传来动静。 方知义一阵风似的到了院中,屋中几人纷纷起身出去。 方知义并不看向任何人,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城主令:左如今顶撞城主,现于宫中思过,府中上下人等均不得外出。” 左培风:“她不是刚立了功吗?怎么又会顶撞父亲?” 方知义依旧如常,“小少主,属下只负责传令,其余并不知情。” 左培风:“连我都不能知道吗?” 方循礼表情复杂的看了左培风一眼。 倘若他此刻知道了真相,以他那清傲的性子,该会作何反应? 是羞于真相,愿意帮左如今求个情?还是顾及他高傲的颜面,反过来和左蹊一道打压左如今? 方副使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识看向方知义。 方知义板正的面孔略有松动,对左培风施了一礼,“属下的确不知情,但小少主并非司使府的人,不受禁足限制,您若是有什么疑问,可以随属下一道回宫。” 方循礼微微松了口气。 或许,此刻能让事情有转机的,就只有这位小少主了。 以他对左培风的了解,虽然这小少主清傲寡言,但品性还算端正。方循礼隐隐觉得,左培风愿意帮左如今求情的赢面更大些。 无论如何,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方循礼定了定决心,对左培风道:“小少主,有一件事,的确……” 话没说完,屋顶上传来说话声:“哟,好热闹啊!” 第58章 来晚了 所有人同时抬头朝上看。 屋顶上站着个年轻男子。相貌倒是英俊,只不过衣着略显花哨,眉梢眼角也满是轻佻,瞧着就不像个稳当人。 余小五小声问方循礼:“这谁啊?” 方循礼摇头。 院中的人都有些茫然,只有连顾认识他。 还能是谁?那个阴魂不散的狗皮膏药:柳既安。 连顾原本只是觉得柳既安整天闲的难受,所以有些闹腾,但眼下,他是真觉得这人有点烦了。 柳既安倒不觉得自己烦,抱着手臂低头看连顾,“连顾,看来你在凡间这些天,交了不少朋友啊。” 此言一出,余小五和方循礼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左培风诧异的看向连顾,“连顾?你不是顾十九吗?” 柳既安哈哈大笑,“顾十九?小孩,你眼前这位可是隐雪崖大师兄连顾,你们都不认识他吗?” 余小五露出来的半张脸默默往下耷拉,心说:完蛋,原本马上就要走了,偏偏最后这几天没瞒住。 方循礼的神色也不太好看,左如今被困在宫里,连顾又被人戳穿了,这一大清早就如此热闹,还真是祸不单行。 方知义倒是依旧平静,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也看不出她是真的淡定,还是早就对连顾的身份有所猜测。 只有左培风的眼睛瞪圆了,“隐雪崖大师兄?你是隐雪崖大师兄?” 到这个时候,否认显然没什么意义了,连顾朝左培风微微一颔首,“在下隐雪崖连顾,隐瞒身份只是为了安心养伤,并无恶意。” “你……” 左培风“你”了半天,竟也“你”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柳既安还站在屋顶上,一脸嘚瑟。 连顾实在看着他烦,暗中一捻指尖,柳既安便觉脚下一滑,从屋顶掉到了院子里。 他身法还算灵敏,虽然掉下来得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勉强站住了,抖抖袖子,两步走到连顾面前。 连顾一脸平静的看着他。 柳既安朝连顾扬了扬脖子,故作神秘的凑近连顾耳边,其实声音并不小,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连顾,我都已经知道了,你灵气离体多日,现在就是个凡人……” 连顾这才明白过来,哦,怪不得他突然冒出来,敢情是冲着这个来的。 不过,好像来晚了一步…… 连顾一时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位倒霉催的少君,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平静,轻声回道:“你欺负一个凡人,也不怎么光彩吧?” “说实话,我也不想欺负你,可是你自己没有灵气了,这能怨我吗?” 连顾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眼下司使家中有麻烦,你又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为难我呢?” 柳既安笑得更开心了,“怎么?那个母老虎被困在宫里,这会儿没人护着你了,害怕了?” 余小五立刻抽刀上前,“你究竟是何人,敢说我姐姐!” 柳既安歪头看了看这半边面具的少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转向连顾,“怎么?你又要拎出个小孩来替你打架?不过这孩子应该没有修为吧?你不怕我把他打坏了?” 他不提,连顾倒还忘了,“上次你说要送灵草给我的师弟们赔罪,可曾去过了?” 柳既安眨眨眼,显然也忘了。 不过他很快又扬了扬脖子,“连顾,你今天要是能打赢我,我明天就带着双份儿的灵草去给他们赔罪,你要是打不赢,那可就……” 他话没说完,连顾直接抬手翻掌。 大师兄那憋闷了许久的灵气可算得了机会,“呼啦”一下聚拢到他掌心,随着他轻轻抬手一推,一股劲风夹着清光如排山倒海般朝柳既安袭去。 柳既安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飞出去了几丈远——左如今的后院就只有几丈宽。 柳少君的后背被院墙挡住,“砰”的一声砸到地上,整个人趴在那儿不动了。 余小五凑过去,小心的扒拉他一下,柳既安猛一抬头,把小五吓一跳。 柳既安直瞪瞪看着连顾,“连顾,你不是没灵气了吗?你又耍我?” 连顾懒得回答他,“去赔罪吧。” 柳既安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你刚才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你胜之不武!” 余小五在旁边听不下去了,“你刚才还想在仙长没灵气的时候趁人之危呢!” 柳既安瞪他,“哪儿就轮到你个小屁孩说话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 “我是披花谷少君柳既安!” 这话一说完,吵吵闹闹的院子突然安静了。 柳既安莫名觉得周围比方才冷了几分。 左培风的面色已经变了,“柳既安,原来就是你害我姐姐不得不逃婚的?” 余小五:“你还害我姐姐关了雀格!” 包括后面的方循礼和方执义,也都冷冷的看着柳既安,并默默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 柳既安察觉不妙,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本少君今天还有事,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他说完,一阵疾风蹿过墙头跑了。 连顾并没有阻拦。柳既安毕竟是披花谷谷主的弟弟,若真在左如今的家里把他打坏了,免不了又要给她找麻烦。披花谷惹不起隐雪崖,还惹不起似风城吗? 余小五跑过来上下打量连顾,“顾先生……仙长,你什么时候恢复灵力的?怎么没告诉我们?” 左培风在旁边,面色已经绷紧了,“余小五,连你也知道顾先生的真实身份?” “啊……” 左培风的目光扫过院中的几个人,“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是吗?你们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都一并说了吧!” 方循礼上前一步,“既然小少主要问,属下的确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事关小少主您,也事关司使大人眼下的境况。” 他一脸严肃,语气也十分郑重,倒是让左培风的怒气有所消减,“何事?” “外面说不方便。”方循礼往房门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人都没有迟疑,立刻进了屋,唯独方知义没动,一脸事不关己的继续留在院子里,方循礼和她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进屋,关门。 秋日的天气已经开始发凉了,太阳比夏日里小些,仿佛被天空紧紧压着,敌不过即将到来的寒意。尽管如此,它仍旧穿破了那么高的天,执着的散下一点光来,像是在努力挽回自己炙热的尊严。 方知义就站在这个小破太阳下面,和她平日里做护卫时一样,沉默,冷静,像个看客一样置身事外。 她听到屋中的左培风似乎惊叫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还有茶杯翻倒的声音。 不到一刻钟后,房门打开,左培风沉着面色大步流星的走出来,“方护卫,我要回宫!” 第59章 为你好 左如今哪儿也没去,就跪在偏殿里。 就在她下跪磕头的那个位置,连个窝儿都没挪。 因为她那一个头磕下去之后,左蹊直接甩袖走了。 约莫过了半刻,方知义进来传了道令:“城主说,你喜欢跪,那就跪着吧。” 左如今就这样跪到了天黑,又跪到了天亮。 膝盖早就没知觉了,被烧伤的位置有东西渗出来,却不是血。那东西透过她膝盖的布料往外渗,渗到地上,结了一层黄澄澄的玩意儿,看着像是画糖人用的糖浆。 她心宽的想:“小时候要是膝盖能流这玩意儿就好了,也不至于眼巴巴的馋其他小孩的糖人。” 随后,她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 似乎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有了这样的本事:越是困境,越是能哄自己开心。冬日里下了雪,她觉得是天上有人在弹棉花,这样雪落下来,似乎就不那么冷了;吃不饱饭,她偷偷想:不吃饭就不会长高,如果一直不吃饭,自己就会变成蚂蚁那么小的小人儿,这样,随便一粒米就足够活好多天了…… 她就这样,自己哄着自己长大,直到后来进了无定堂。 在无定堂那段日子,倒是很少胡思乱想,大概是日子有了奔头,只要全心全意往上爬就好,不再需要那些幻想聊以慰藉。只是最近,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好像又开始复苏了。 虽然她忙得几乎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但一些念头还是会见缝插针的冒出来。 她之前没有时间细想,此刻在这偏殿中一个人静下心来,便很快找到了“旧病复发”的原因:她又开始茫然困顿了。 这种茫然自然不会像幼时那样全然没有方向,更多的倒像是在问自己:左如今,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原本以为她知道,但现在看来,是自作聪明了。 不过,那些久违的胡思乱想远比这次建造庄园的事来的更早些,或许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深处,早已对一切开始生疑了…… 左培风进到左蹊书房的时候,他爹坐在桌案后,连头都没抬。 小少主压下匆匆的脚步,规规矩矩的施礼,“孩儿见过父亲。” “怎么?老岳做饭不好吃了,想起为父了?” 左培风一顿,“父亲知道?” “我要是连自己亲儿子在哪儿都不知道,干脆就别做这个城主了。” 左培风很想问问“那您知不知道自己亲女儿在哪儿”,当然,他没有敢开口,只是低头回道:“父亲英明。” 左蹊终于抬起头,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左培风坐下。 小少主坐过去,运了运气,直接开口说正事:“孩儿听闻,左如今因为修建宅院一事顶撞了父亲,那宅院似乎与孩儿有关,所以……” 左蹊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把目光转向门外,透过门上的镂空雕花,能看外面站岗的方知义的影子。 左培风赶紧解释:“方护卫什么都没说,是孩儿无意中听司使提到过一些线索,自己推断出来的。” 左蹊收回目光,“嗯,接着说。” “孩儿近几年鲜少回城,虽然也大概知道城中遭遇,却未能同民之患,现在看来,孩儿每年都换一处居所,的确有些劳民伤财了……” “那你以为如何?” “孩儿是想着,反正离十八岁只剩不到两年了,现在住的那处宅院也很好,就不必再建新宅了。” “不行。”左蹊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怒意,但拒绝得果断利落。 “父亲……” “这宅院风水是李隐士专门为你选的,你还年轻,命盘中尚有许多不稳之处,故而,你住的地方也要随着你的命理不断改变,才能保你平安无虞,为父这都是为了你好。” “父亲的苦心,孩儿自然明白。” “你明白就好,你也许久没回来了,去看看你母亲吧。晚上备个家宴,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左培风乖乖起身,朝他施礼,脚步却并没有挪开。 左蹊:“还有事?” “孩儿是在想,建宅之事能否折中一下?新宅无需太大,只要能让孩儿和几位先生容身便可,这样既不会坏了李隐士选的风水,又不会过于铺张,左如今那边……或许也不会过于偏执了。” 左蹊原本去摸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轻声道:“看来我的风儿长大了啊。” 左培风偷偷舒了口气。 然后,就听“啪”一声响,左蹊手边的茶杯被打落在地,“糊涂!” 左培风还没来得及浮现笑容的脸瞬间僵住了,“父亲……” “你以为,这件事的问题在哪儿?在于盖不盖一个宅院吗?在于这个院子是大是小吗?” 左培风被训得有些懵,“孩儿愚钝……” “你是愚钝!也不知道那几个号称名师大儒的老东西成天守着你,都教了些什么东西?” 左培风白净的脸微微涨红,默默低着头不吭声。 左蹊看看他这样,重重沉了口气,声音稍有缓和,“眼下这件事的关键,在于左如今愿不愿意听从安排,你明不明白?” 左培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向左蹊。 “风儿,你以后是要做似风城主的,你需得时刻记着,你是主,她是奴,无论任何时候,她都必须要听你的,这才是关键!”他的手指点在桌案上,竟有些苦口婆心,“左如今的确精明能干,否则,为父也不会赐姓给她。但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傲气,她现在才二十出头,就敢为了一个宅院公然顶撞城主,你若妥协了,那下次再有意见不合之处,她还会听你的吗?倘若她次次都能自己做决断,她眼里还会有你这个城主吗?” 左培风安静的听着,直到左蹊说完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可是,就让她一直在那儿跪着,终究不是办法啊……” 左蹊一脸的不以为意,“再烈的鹰,熬上几天也就驯服了。” 他朝门外唤道:“知义啊。” 方知义立刻开门进来施礼,“城主有何吩咐?” “快中午了,你去给今儿送点吃的喝的,她若是想通了,就让她过来见我。” “是。” 左蹊摆手让方知义出去,然后对着左培风面露无奈,“为父原本以为他们这些孩子都在无定堂驯养好了,没想到还偏偏漏下一个要我亲自动手。方昭那个老东西,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第60章 不妥协 偏殿的门开了,一个影子投在左如今背上,然后慢慢挪近,停在她旁边。 左如今吸了吸鼻子,“这么香,你是越来越缺德了。” 方知义俯身把托盘放在她旁边,“不过是清粥小菜,你觉得香,是因为你饿了。” 左如今假装听不见自己肚子叽里咕噜的吵闹声,瞪眼说瞎话:“我不饿,拿走吧。” 方知义轻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左如今原本有些跪塌了的肩膀慢慢重新挺直,“有些亏还是要吃的。” “你难道打算耗到城主向你认错吗?” “我不知道,但我不会认错。” 方知义停了片刻,没再说什么,恢复了一脸平静,站起身。 临走前,她的手在袖子里稍微动了动,然后趁着转身离开之际,手指从左如今面前晃了一下。 左如今感觉嘴里被丢了个东西,轻轻一抿,是一颗糖。 在方知义匆匆离去的脚步声里,司使大人无声的笑了笑。 不知道是不是这颗糖的作用,她的身体虽然已经没了知觉,头脑却比之前更清醒了。 她知道左蹊在做什么,他要的早已与那座宅子无关,不过是希望她能像方知义那样绝对的服从而已。 但左如今也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这件事上,她早已经做了决定,不可能妥协。 她知道这样傻得很,或许耗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总有人要去做,也总该有人要去做…… 天色再一次黑下来时,方循礼和余小五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转圈。 余小五:“左培风进宫这么久还没有消息,他肯定也倒向城主了!” 方循礼一脸沉郁,“人家毕竟是亲父子,再说,那些宅子本来就是为小少主建的,他根本没有立场为司使说话……” “可是……哎呀,司使也真是的,以前多少次忍气吞声都过来了,这次怎么就这么犟呢?” “以前是她一个人受委屈,这次不一样……让她手里的刀去割百姓的肉,她是断不可能妥协的……” 余小五实在急了,几大步跑到连顾的房间门口,却见连顾屋中的光正一明一暗的来回闪动。 余小五也顾不得什么礼貌,直接拍门,“仙长,仙长你在吗?” 屋中的连顾看起来还算镇定,只是手掌下意识的张开又合拢,把那可怜的烛台折腾得够呛。 听到敲门声,他总算停了下来,挥袖开了门。 余小五两步冲到连顾面前,“仙长,你不是已经恢复灵气了吗?你直接去把我姐姐带出来好不好?” 没等连顾说话,方循礼也紧随其后进了屋,在后面拽住了余小五,“仙长愿意救百姓的命已是大仁大义,眼下这些冲突不过是似风城内部之事,你让仙长如何插手?” 余小五:“可是,总得想想办法呀!司使半个月前才关过雀格,现在腿上还有烧伤,要是一直这样跪下去,腿怕是要废了……” 连顾开了口:“我并非不能救她。” 方循礼暗沉的目光骤然一亮,“仙长肯帮忙?” “我进到宫里,把她带出来,这很容易,”连顾看向方循礼,“但是,之后如何做,你们想好了吗?” “之后?” “如果她这样逃出来,就是彻底违抗了城主,以后也不可能再做九重司司使了,包括你们,也定然都会被牵连其中。” 余小五:“我们不在乎的,只要她没事就行!” “但司使自己呢?她也不在乎吗?” 余小五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左如今定不愿意牵连旁人。 少年气急败坏,“那现在到底怎么办啊?” 方循礼:“现在看来,城主就是在等她妥协。” 余小五:“那她会妥协吗?” 方循礼下意识看了连顾一眼,两人同时开了口:“不会。” 余小五又开始转圈,“那说来说去,还是没办法……也不知道司使现在怎么样了,二姐姐也不传个信过来……” 连顾:“我去看看她,也好问问她作何打算。” 余小五直接跳起来,差点蹿到连顾身上,“多谢仙长!” 此时的偏殿里一片沉寂。 或许是因为两日未进食,左如今觉得有些冷,努力放缓呼吸,想让自己的体力消耗得慢些。 偏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提着灯笼走进来。 她没闻到饭菜香味,但听脚步便能听出,来人是左培风。 灯笼递到她面前,照着她一张憔悴的脸,她觉得有些刺眼,闭眸躲了。 “你怎么样了?” “多谢小少主关心,还撑得住。” “你毕竟不是铁打的,总会有撑不住的时候。” 左如今想了想,把头朝上抬起,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他,“那算我活该。” “你……” 她这副德行,左培风也没法对她发脾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看来你全都知道了?” 左培风沉默了一下,似乎也觉得颜面有些挂不住,闷闷的“嗯”了一声。 左如今用手撑了一下地面,让自己跪得笔直些,“那正好,我跪在这儿百无聊赖,顺便算了笔账,小少主想听听吗?” “什么账?” “北城外那座庄园,全部修建下来,至少要五百万钱,而似风城在丰年的时候,一个青壮男子做工一年可以赚两千到三千钱,也就是说,小少主的一座庄园,差不多是两千个人一整年的收入。而近几年困厄不断,很多人可能连一千钱都赚不到了,更别提还有老弱妇孺和那么多病患……” 左培风偏开目光,“别说了……” 左如今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这还只是一座庄园而已,你从十岁开始幽居在外,每年都要换一个住处……” “你别说了!” 左如今笑笑,干裂的嘴唇渗出一点血,“你不敢听了?” 左培风深吸一口气,“若有一日我做了城主,定不会行这般劳民伤财之事,可眼下……” “眼下,百姓就不是人了吗?”她的眼睛在灯笼的光照下越发显得血红。 左培风看着那双眼睛,哑口无言。 左如今说完这些话,似乎有点累,头微微垂了下去,不再吭声了。 左培风听她呼吸有些重,感觉不对劲儿,伸手碰了碰她的脑门,“你发烧了。” “哦……” “你别再逞强了,只要稍微低个头,父亲不会责罚你的。” 左如今像故意较劲似的,方才刚垂下去的头又努力抬了起来,只是眼皮实在有些睁不开,整个人就那样僵着,跪成了一尊闭眼石雕。 左培风又等了一会儿,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说通她了,深深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出门去了。 左如今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恍惚间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还是那个战场,还是同样的嘶吼和惨叫,然后又是一道清光从天而降。 但这次,清光没有立刻消失,而是恍恍惚惚映出连顾的脸来。 她有点懵,连顾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想想自己已经跪了快两日了,他应该是要走了吧?难不成是托梦来告别的?隐雪崖的人还会托梦呢? 她苦笑一下,喃喃道:“你是要走了吗?我好像不能去送你了……” 偏殿里,有个人温声回道:“放心吧,我不走。” 第61章 摆架子 半个时辰前。 夜还不算深,左蹊的书房匆匆跑进一个小内侍,“城主,外面……外面有个人……求见。” 左蹊扫了他一眼,“怎么吞吞吐吐的?是何人?” “他说……他是隐雪崖……大师兄。” 左蹊立刻坐直了,“隐雪崖?” “是。” “快请进来!” 没多一会儿,书房中已经备好了茶。 袅袅茶香中,连顾坐在左蹊对面,努力模仿着自己师父在人前装模作样的派头,面色平静,却只字不发。 左蹊先开口:“不知仙长到此,有何指教?” 连顾装的稳稳地,“哦?城主不知吗?” 左蹊想了想,试探着问:“老夫听闻,今儿家中一直有一位姓顾的贵客,莫非……” 连顾轻轻一垂眸,眼睫下流出一丝故作不经意的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我。 左蹊假笑着客套:“如此说来,仙长已在似风城中多日,我竟未曾前去拜访,实在是失礼了。” 他说着,突然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今儿请到的那尊玄石鼎,就是仙长您的法宝?那您就是我们似风城的大恩人啊!” 他说话就要起身施礼,连顾抬手阻拦,“举手之劳而已,左城主无需多礼。” “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们似风城百姓可是大恩大德!”他一张老脸上竟隐约泛起红光,这高兴倒不像是装的。 连顾:“我久居崖顶,极少涉足尘间世,这次若不是司使求我,我也并不知道似风城中境况。” 听到“司使”两个字,左蹊脸上微微有了变化,“仙长和我们今儿……是旧识?” 连顾没回答,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微妙的给自己留白。 果然,他越装,左蹊就越拿不准,“你说今儿这孩子,您这样的大恩人就住在城中,她怎么不跟我说呢?” “不关司使的事,是我不想节外生枝,才请她隐瞒我的身份。” “哦……” 连顾知道时机差不多了,继续道:“原本,在下并不想叨扰城主,但师命要我明日回崖,我想着,总要和司使道个别,故而冒昧进宫打扰。” “啊……”左蹊的神色明显紧张了不少,转头朝向门外,“知义啊!” 方知义推门而入,“城主有何吩咐?” “今儿……还在宫里吗?” “在偏殿。” 左蹊有点尴尬,“这孩子……你快去把她叫过来,仙长要见她。” 连顾站起身,“不劳烦方护卫,我自己过去就好。” 左蹊也站起身,“这怎么好让仙长亲自过去?” “无妨,”连顾云淡风轻的笑笑,“司使之前给我派了差事,我还没做完就急着走,自然是要自己去找她领罚的。” 左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尴尬,皮笑肉不笑的给自己找台阶下,“既如此,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他这样说,连顾也就顺势露出年轻人的谦卑,客客气气的问道:“家中还备了酒给我饯行,不知城主可否允准,让司使也回去喝一杯?” “当然!知义啊,你赶紧带仙长过去,然后安排马车送他们回家。” 方知义:“遵命。” 连顾体面的向左蹊道了句谢,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来,“还有一事。在下近几日与培风小公子同室读书,见小公子颖悟不俗,资质颇佳,下月隐雪崖招选新弟子,若小公子有意,可以前来一试,或可有机缘做个外门弟子。” 左蹊一怔,“仙长的意思是……” “隐雪崖虽为山陬海澨之地,好在有灵气庇护,少染尘世,小公子在此修学,想来城主也能放心些。” 他点到为止。月下廊前,整个人透着弃绝人烟的净澈,又隐隐存着些悲天悯人的温柔,尽显仙门弟子风姿。 话毕,他又朝左蹊微微颔首,然后长袖一摆,跟着方知义走了。 转过一道长廊,连顾终于偷偷舒了口气,终于理解了师父为何有两副面孔——装神仙真的太累了。 方知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了他一眼。 连顾猝不及防,慌慌张张的装回人模狗样。 好在方知义一如既往的沉默,很快便转回头继续引路了。 书房里,左蹊还站在原地愣神。 直到李三从屏风后走出来,“城主,这位仙长的意思,是想请小少主最后两年在隐雪崖避祸?” 左蹊没看他,直接回身坐到桌边,一只手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他说得倒也没错,北城外那个宅子,还没建好就被蚀月族给占了。李隐士若再建新宅院,就能保证不被人发现吗?” 李三知道左蹊在抱怨他,没有吭声,宠辱不惊的听着。 左蹊冷“哼”一声,“这天底下,若说哪里最安全,隐雪崖论第二,没有别处敢论第一。风儿若是能去那儿躲躲,定可以平平安安的度过十八岁。” 李三肉乎乎的眼皮微微一闭,嘴角似有冷笑。 左蹊:“怎么?李隐士是觉得,以风儿的资质,过不了隐雪崖的选拔?” “自然不是,小少主的灵气在下早已测过,虽然比不上刚才那位连顾仙长,但若想做个外门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这位连顾仙长主动提及此事,必然也是看出小少主有这个资质。” “那你笑什么?” “在下是在想,城主若是有意让小少主去隐雪崖,那修建宅院一事,是否就要搁下了?” 左蹊原本敲着桌面的手停了下来。 李三继续道:“宅院若是不再建了,说到底,您还是向小司使让步了。” 左蹊斜了他一眼,“刚才那位仙长你也看见了,他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城里住了那么久,现在左如今不过是跪了两天,他就立刻进宫来跟我摆恩人的架子,他向着谁,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说我不让步还能怎么办?人家实实在在救了全城百姓的命,这么大的恩情,就想换左如今一个平安,我还能说别的?” 李三:“看来,小司使和这位隐雪崖大师兄,的确交情匪浅。” 左蹊半眯着的眼睛逐渐凌厉起来,“我一直以为这丫头汲汲营营,做事只看结果,是最好拿捏的一个,她怎么就勾搭上隐雪崖的人了?” “万事皆有机缘。” “机缘?”左蹊转头看向李三,声音压低,“三年前你跟我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李三神色微动,“城主您是想……” “风儿建宅的事,先暂且搁下,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把左如今给我盯好了。” 李三低头颔首,“明白。” 第62章 他走了 左如今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躺着的。 她缓了缓神,片刻后,就彻底清醒了。完了,不会是在偏殿里晕过去了吧?居然没撑住? 她“嗖”的一下坐起来,把身边的余小五吓了一跳。 “姐,你醒啦!” “小五?” 她左右看看,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熟悉的烛火,还有余小五那熟悉的半张脸…… 竟是在自己家里? “我怎么回来了?” “你发高烧,在宫里晕倒了,顾先生带你回来的。” “然后呢?” “然后你就一直睡着啊,”余小五伸手摸摸她的头,“好像不烫了,你这筋骨是真结实,这么快就退烧了。” 左如今不听他打岔,“我是说城主那边,然后呢?我就这么出来了,建宅的事到底怎么个说法?” “哦……”余小五瞧她这操心的样子,故意拉了个长音让她着急,“你猜呢?” “你小子找打是吧?” 她抬手要打,才发现自己手上又被重新裹了厚厚的药布,一掀被子,果然腿也被缠成了两根棍。 余小五的半张脸冲着她笑,“你别急啊,城主说了,那宅子的事暂且搁下不提了;你顶撞他这事儿呢,罚半年的俸禄,算是小惩大诫;还有咱们家里的禁足也解了,三哥已经回九重司处理公务去了。” 左如今点点头,还在认真的等下文,却见余小五不说话了。她有点懵,“没了?” 余小五:“没了啊。” “不对啊,城主之前发了那么大的火,怎么可能突然就转性子了?” “这得多亏了顾先生,他见你一直不回来,就进了宫一趟,就把你全须全尾的带出来了,连宅子的事儿都一并解决了。” “他进宫做什么了?” “他没说。” 左如今越听越担心,“顾先生涉世未深,他能跟城主说什么?” “我的司使姐姐,顾先生他只是没怎么来过凡间,又不是傻子,你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单纯了?再说,他灵气都已经恢复了,这天底下也没几个能欺负他。” “他灵气恢复了?”这一茬儿接一茬儿的消息,左如今都快跟不上了,“看来我不在的这两天,还真是错过了不少事。” 余小五提醒她:“三天,你还睡了一天……” 三天……她心里隐隐感觉不好,连顾之前说两天之后就要走的,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顾先生人呢?” 余小五眼珠一转,“啊,他……走了。” “走了?已经回隐雪崖了吗?”左如今嗓门明显大了不少。 门口有人说话,“还在呢。” 左如今转过头,看到那张温和清俊的脸在门口出现。 她立刻瞪向余小五,后者默默后退了两步,“我的意思是说,顾先生刚出去给你拿药了……” 左如今知道这小子是故意的,朝他比划了一个打人的姿势。可惜她的手被裹得滚圆,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余小五朝她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 连顾笑笑,端着药碗一眨眼就到了她床边,衣摆无风微动,整个人比从前更剔透了几分。 左如今从上到下瞧他,“果然恢复了灵气就是不一样啊。” 连顾:“从前灵气在身,也不觉得有多好,如今失而复得,才知道可贵。” 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用勺子喂她喝药,像上次在街摊一样,举止自然得让她没理由拒绝。 左如今也的确没拒绝,舒舒服服的享受隐雪崖大师兄的照顾。 喝到第三口的时候,她听到他说:“好在眼下灵气已经归体,我独自回隐雪崖,司使也可以放心了。” 左如今莫名觉得这口药比之前那两口苦,索性自己伸手,笨拙的捧过药碗,两口就干了个见底。 连顾就这么看着她,等她喝完了,接过空碗放在旁边,才继续说话:“这些天,多谢司使的照顾。” 左如今咂摸着他这话里的味儿,“你是在跟我道别吗?” “我的确该走了,师父给我定了归期,明日再不回去,他就不要我了。” 左如今小声嘀咕:“他不要你你也可以留在这儿……” 连顾:“什么?” “我是说,那个……”她努力找补,“啊对了,你灵气归体了,那玄石鼎是不是就空了?” “玄石鼎……碎了。” 在左如今略显惊诧的目光里,连顾给她讲了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师父闯下的祸。 左如今感觉自己像在听街头说书人胡诌的故事,“闻丘仙长……竟然是这样的人吗?” “师父久居深山,难免有些童趣。” “那你呢?你私下也会这样吗?” 或许是被闻丘的“童趣”影响,左如今的面孔也俏皮了些,睡饱了觉的眼睛褪去血丝,乌溜溜的,含着笑意看他。 连顾的呼吸莫名紧了一下,赶紧浅笑遮过去,“我……还好吧……” 左如今眉梢一垂,把眼里的笑意点成一汪幽怨,“可我怎么觉得,你也是个骗子呢?” 连顾没听懂,“我做错了什么了吗?” 司使大人故意叹了口气,“玄石鼎救了全城百姓的命,早已被视为圣物。现在玄石鼎碎了,仙长就这样一走了之,百姓们的念想也就彻底断了,仙长忍心吗?” 先把他架的高高的,再用民心绑架他,最后再装个可怜博取同情。这一套招数下来,连她自己都想笑。若是这些把戏用在城主身上,何至于苦苦跪了两天? 连顾显然是有些招架不住,“我记得,你做过一个假鼎。” 左如今:“方执仁已经知道有假鼎了,这个办法,以后都不奏效了。” “那……可还有别的办法?” “有啊,办法就是,你别走啦!” 连顾一怔。 左如今凑近他一点,“留下来做个护城仙君,还住在我家里,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连顾没有回答,眼珠微微转动,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的开口:“这恐怕,我……” 左如今“噗”的笑出来,“仙长,还好你修为高,否则这么干净的心肠,不知道要被人骗多少次?” 连顾:“你故意骗我的?” 左如今抿了抿嘴唇,笑容里隐约掺了点怅然,“如果我是认真的,你就会留下来吗?” 连顾沉默了,原本清澈的面孔罕见的有些复杂情绪。 答案显而易见:不会。 左如今:“那就是骗你的。” 第63章 额间雪 连顾听出了她的失落,却不知如何面对,下意识捏紧手指,屋里的烛火瞬间灭了。 他自己也吓一跳,赶紧将蜡烛重新燃亮。 这一暗一亮倒是把左如今的情绪晃断了,她瞧着他,“你刚才是变了个戏法吗?” 连顾:“一不小心而已。” 她轻轻缓了口气,“仙长,我舍不得你走是真的,不希望你困于此处也是真的,我终归只是个俗人,心思乱,若是让你为难了……” “没有,司使不必自责。扶危救困本也是仙门弟子的使命,只是我……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只能辜负司使的好意。” 左如今点头,语气轻松下来,“其实我这几年常去隐雪崖的,差不多一年去两三次,只是你住得太高了,没见过我。” “常去?去做什么?” “送礼啊。” “送礼?” 连顾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想多,难道观壑师叔趁着师父闭关的这几年偷偷搜刮民间财物? 左如今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拍他,“你想什么呢?我只是送一些似风城特有的时令鲜果给仙长门尝尝,闻丘长老平息了那么大一场战争,我虽然没钱,但心意总是要有的。” 连顾舒了口气,旋即疑惑起来,“我为什么没吃过?” “哎呀,”左如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该不会是你平时装正经装过了头,被师弟们孤立了吧?” 连顾有点委屈,“我……有吗?” 左如今憋着笑,“那下次我单独给你留一份,亲自送到崖顶,你可别躲着不见我。” 连顾:“那下次是什么时候?” “只要你想吃好吃的,我很快就到。”她片刻没犹豫。 连顾紧绷了一晚上的面色终于舒展开来,认真点了个头,像个被哄好的孩子。 然后,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你可以用这个给我传信。” 那是一张白纸,纸的正中间有一个淡蓝色的符文。 左如今瞧着那符有点眼熟,很快就想起来,“这不是蚀月族那个传信符吗?” “这是隐雪崖的传信符,不需要用血来写,只要让它认了主,普通的笔来就可以传信。” “怎么认主?” “两人的掌纹……”他话说到一半,看到了司使大人那两坨裹得滚圆的手。 左如今不明就里,还很配合的把“熊掌”抬起来。 连顾:“……” 他想了想,“还有个办法。” 说着,他伸手用那张纸遮住了左如今的脸,纸的边缘正抵在她额头上。紧接着,他自己凑上去,隔着那张纸与她额头相抵。 司使大人彻底傻了眼。 隔着一张纸,她看不见连顾的脸,也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却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眨眼时睫毛在纸面上扫过的细微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更响…… 额间有清凉的东西流动,似有雪片在两人之间融化。司使大人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烫,刚喝的药好像全然失效,又重新烧了起来。她两只手还僵在半空,呼吸淤堵,整个人都成个木头。 过了很久——也许没那么久,她不清楚。 连顾和她分开,拿下那张传信纸,合指一划,一分为二。 左如今看着他的动作,这才感觉自己“解冻”了,慢慢把手放下来。 “好了,”连顾把其中半张纸放在她手上,“这个收好。” “哦。” “有事就给我写信。” “没事能写吗?” 他又露出笑来,“能。” 她点点头,还有点犯呆。 “那……司使早点休息。” “好。” 他不再说什么,哪怕说再多,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他看着她重新躺下盖好被子,便转身出了房间。 房门一关,左如今就立刻睁开了眼。 自己刚才是不是怂了?不就是给符纸认个主而已吗?怎么会闹得脸红心跳的? 左如今,你可是鬼门关走过好几圈的人,这是干嘛呢?多大的出息啊? 她越想越觉得丢人,自己在被窝里犯别扭,偏偏手脚却又不听使唤,整个人像条咸鱼似的来回翻腾。 房门突然又响了。 司使大人立刻消停下来,却见门口冒出了方循礼的脸。 见她正睁圆眼睛往这边瞧,方循礼笑了,“你可算醒了。” 他走进来,坐到她床边,又认真瞧了她一眼,“小五刚说你退烧了,怎么脸还这么红啊?” “可能……有点热吧?” “热?”方循礼目光一动,故作恍然大悟,“我刚才看顾先生出去了,哦……” 左如今:“哦什么哦,他是来道别的。” 方循礼“啧啧”两声,“隐雪崖大师兄就是不一样,道别还能把人道热了。” 左如今剜了他一眼,“说正事!” “没什么正事,我就是听说你醒了,过来瞧瞧。” “九重司那边一切都还正常吗?” “嗯,蚀月族前几日应该是伤了点元气,这两日都没什么动作,尹小烛利用蛊虫又找到了几个被控制的暗探,但是人数已经不多了,我猜测是城北的事情之后,他们已经有所察觉,不打算再用蛊虫这个招数了。” 左如今点点头,“蚀月族阴险狡诈,不用这招可能还会有别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之前杀掉的那几个蚀月族,有时间再验一次尸,我总感觉那些人有点别扭,尤其是那个光头的女子,你觉不觉得她的眼睛有点特别?” 她说起正事,便立刻忘了自己还是个伤患。 方循礼不接她的茬儿,“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就他们算是别的招,也得想一阵子吧?你啊,正好趁这个机会先把身体养好,再这么耗下去,拿什么跟蚀月族斗?要我说,你啊……” 他这碎叨跟催眠曲似的,几句话之后,左如今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正犯困呢,余小五推门跑进来,“姐,顾先生好像已经走了。” 左如今坐起来,“走了?” “嗯,我刚才原本想去跟他道个别,他屋里空空的,书摞得整整齐齐,被子也没动过。” 方循礼,“那也不一定是走了吧?万一是出去散散步呢?” “那个装碎石鼎的盒子不见了,他总不能背着个盒子出去散步吧?”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方循礼转向左如今,“他为啥就跟你一个人道别啊?” 左如今:“……” 余小五也跟着起哄,“对啊对啊,为啥?” “神仙的事儿,我哪儿知道?”她努力翻身让自己面朝着墙,不看这俩人,“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儿带上。” 第64章 雪灵丹 连顾回到隐雪崖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洗髓。 连亭见了他,虽然有很多话要问,但也知道这次洗髓可能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辛苦,于是也没有过多打扰,怕消耗他的精神。 两人直接去了密室。 然而,这次的辛苦还是超出了两人的预期。 洗髓还不到十二个时辰,连顾就已经快被汗水给溶了,包括连亭这个护法也是汗流浃背,掐诀的手都快抽筋了。 “师兄……你还好吗?” 连顾不回答,面白如纸,浑身不自觉打着哆嗦,连盘膝坐着都十分艰难,似乎随时可能会倒下去。 连亭有些慌了,但眼下这个时候,他若是跑出去找人,定然会更危险。 正手足无措之际,密室的门开了,一个黑衣长影闪身到连亭身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连亭一抬头,心立刻就定了,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师伯。” 闻丘拍拍他,“你出去吧,这两日我来护法。” “是。” 他爬起来要往外走,闻丘又叫住他,“等他洗髓结束,送些吃的进来,你知道时辰的。” “是,弟子知道。” 密室的门再度开合,门内只剩下闻丘和连顾师徒二人。 闻丘浅淡的瞳仁映着自己徒弟那张痛苦的脸,无奈的叹了口气,却还是走过去,盘膝坐到连顾对面…… 又两日后,洗髓结束。 洗髓需要从头到尾保持清醒,即便连顾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次,也是在清醒中走了一趟鬼门关。 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却发现自己坐在一滩水里。 密室漏雨了? 旁边有人说话,“那是你的汗水。”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这声音是师父。 连顾勉强想转过去施礼,却实在没有力气,只能艰难的挪动身体。 闻丘看到他晃了半天,只挪了半寸,就知道这小子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一脸嫌弃的从旁边取过一碗水,毫不留情的泼到连顾脸上,转而又倒了一碗怼到他嘴边,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连顾的感觉身体稍微松快了一点,终于有力气看向师父。一开口却是:“师父,您带雪灵丹吗?” 雪灵丹是隐雪崖秘制的丹药,可舒缓止痛,连顾小时候洗髓疼得受不了,闻丘就会给他吃一粒。 不过,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了。 闻丘:“忍着。” “师父……” “我跟没跟你说过,再疼再苦都忍着?” “师父……”他吃定了师父心软。 他师父也确实心软。 求到第三声,闻丘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却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瓶子,倒出一粒小雪球似的纯白丹药,丢进连顾嘴里。 连顾闭眼把丹药含化,又低头歇了几息,再抬头时,眼睛里总算有了神。 他在一片水渍里恭恭敬敬的跪好,“徒儿不孝,让师父费心了。” 闻丘支棱着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你这次洗髓,比为师估计的艰难多了,看来你在凡间动的念头,也远比为师以为的更多。” 连顾哑口无言,洗髓的结果就切切实实的摆在那儿,由不得他半点分辩。 “跟师父说说,都干嘛了?我还真挺好奇,什么念头能让你遭这么大的罪?” “也没什么……就是一开始因为误会,被打伤了,可能生了些怨念;还有就是凡间的饮食很新奇,生了口腹之欲;再有……或许是因为见到人间疾苦和勾心斗角,难免也会有悲伤、算计,可能还会有虚荣和戾气……” “就这些?” “嗯。” “没有情欲吗?” 连顾沉默了。 他发梢还挂着水珠,其中一滴正巧掉在下来,“嗒”一声落在地上,像是替他点了个头。 闻丘笑了,“挺好,长大了。” “师父……” 闻丘:“你看你,这有什么的?你这个年纪,你又不缺心眼儿,动情动念不是很正常吗?” “可您不是说,我的灵髓要绝对的纯净无杂念才行吗?” 闻丘没有回答,看着自己徒弟虚弱的面色,伸手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让他坐过来。 那里已经放好了连亭送来的清梨糕和米浆。 连顾挪过去,一口糕点一口浆,慢慢吃下去。 闻丘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你知道,师父为什么一直让你住在崖顶吗?” “为了磨炼徒儿的品性,增进修为。” 闻丘笑了,“骗你的。” 连顾:“……” “你的灵气是老天爷赏的,随便练练都是天下无敌,有什么可增进的?”闻丘的神色里难得露出点慈爱,“师父是怕你遭罪。” 连顾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 在他很小的时候,还不能照顾自己,自然要和其他弟子住在一起。那时候,他每次洗髓都疼得满地打滚,要靠雪灵丹才能扛过去。到他十来岁的时候,闻丘就把他一个人搁在了崖顶,没过多久,他洗髓便不那么痛苦了。 连顾一直以为,是崖顶清修让他修为大涨,才缓解了痛苦。如今看来,只是因为在那孤高之地不见人、不经事、不会生出杂念罢了。这次凡间走了一遭,杂念丛生,久违的苦楚果然就如约而至。 “师父的苦心,徒儿明白了,徒儿这就回崖顶去……” 闻丘:“我可没这个意思。” 连顾:“啊?” 闻丘伸手把盘子里还剩的最后一块清梨糕放进自己嘴里,咂吧了两下滋味儿,“这破玩意儿跟嚼蜡有什么区别?你在凡间吃过了好东西,还能吃得惯这些吗?” “刚回来这几日可能是有些不适应,过一阵子就习惯了。” “那你见过的人呢?过几日也会忘吗?” 没等连顾回答,闻丘一伸手,从徒弟袖子里拽出一小片精心折好的纸来。他轻轻展开,那纸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大半,好在符文未毁。 “另外半张,在那个小司使手里吧?” “是。” 闻丘把纸还给他,“你看,你根本没打算把她忘了,回到崖顶,就不会有杂念了吗?” 连顾看着手里的那张纸,神色有些无助,“师父,徒儿该如何做?” 闻丘伸手拍了拍徒弟的头,“其实你下崖后不久,为师就出关了。可我没急着去找你。 我就想啊,你这么好的孩子,从十岁之后,每天就只守着一块断崖,是不是太可惜了?为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游遍山川,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了,好的,坏的,美的,丑的,还有……永生难忘的。” 他不知是想起了谁,自顾自笑了一下。 “既然你此生的结局早已注定,趁为师还有余力为你护法,也该让你去见见尘世。至于你喜不喜欢外面,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但好歹,我得给你这个选择的机会。” 连顾还是头一回听闻丘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一时有些动容,“师父……” 可惜他师父只能正经这么一会儿,转眼就又是一脸坏笑,“现在看来,你喜欢的很啊。” 第65章 忘干净 连顾刚才差点眼圈儿都红了,硬生生让这老不正经的又压了回去。 闻丘又换了条腿支棱,歪到了另一边,“这洗髓的痛苦你也体会了,倘若你舍不下尘世,像这样的苦,你以后还要再重复很多很多次。不过好在为师也出关了,你若是甘愿承受,师父就给你护法。你若是不愿意承受,想回崖顶抱着孤松过清净日子,为师自然也有办法。” 他说着,不知又从哪儿变出个一模一样的白色小瓶子交到连顾手上,“吃了这个,那些让你有杂念的记忆,就都忘干净了。” “师父……” “你可以慢慢选,无论你选什么,师父都不会阻拦你。” 连顾默默捏着那个小瓶子,看着闻丘,“从前每次洗髓之后,您都让我等一个时辰再将灵气收回,这样,才知道凡人的无力。徒儿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体会过很多次,早就做好准备了,但这次在似风城中,当我发现自己的灵气真的无法归体,我还是慌了,甚至有些害怕……可是后来,在似风城的这些天,徒儿看着那些没有灵气、没有修为的人整日忙碌,哪怕他们天生弱小无力,也并不能阻碍他们斗志昂扬,拼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那时候,徒儿才发现自己从前的领悟原来如此浅薄——我以为我最薄弱的时候,其实就是那么多人一生的常态……” 闻丘突然打断他:“你等会儿,你小子是不是在炫耀呢?” 连顾被他逗笑了,转而语气又郑重了些,“师父您曾说过,上天予我远胜旁人的灵气,必然也要让我肩负起远重于旁人的责任,从前徒儿总以为,所谓四境便是崖下那片被云雾遮得模糊的一片土地,所谓责任就是听师父的话。现在我见过了很多人的样子,才知道了自己真正在守护的是什么,便断断不敢忘记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些记忆固然会让人生出杂念,但若是没了这些,那所谓责任,也不过是虚浮的两个字而已。徒儿不想忘记这些,并非是怕忘了某一个人,而是为了让自己能时时警醒……” 闻丘:“其实你要是不说最后这句,为师还真没觉得那‘某一个人’有多特别。” 连顾一腔赤诚被掐断了,连带着微末的心事都无处遁形,原本就虚弱的面色更显得可怜。 闻丘倒是乐得看热闹,“果然啊,在崖上待傻了,啥心事儿都藏不住。” 连顾有点不想理他了。 他反复默念了三遍“这是亲师父”,才算是重新定下神来,双手把那个白色的小药瓶送还到闻丘面前,“以后,恐怕要辛苦师父为徒儿护法了。” 闻丘“嗯”了一声,把小药瓶接过去,然后故作不经意的摇晃了两下。 没声。 连顾:“空的?” “嗯,这就是刚才装雪灵丹的那个瓶子,哪儿来的什么忘记杂念的仙药?”闻丘把小药瓶塞回袖子里,“早知道你会这么选。” “师父您又诓我……” 闻丘哈哈大笑,“这能叫诓吗?为师这是了解你,你几岁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好骗……是个厚道的孩子。” 连顾彻底不想理他了。 他自己转过身,气鼓鼓的把刚才剩下的半碗没滋没味的米浆喝掉。 闻丘看着他清瘦的腮帮子撑出两个包,憋着笑自己找台阶下,“哎,我听你观壑师叔说,自打我闭关之后,那个小司使每年都会送些时令鲜果来崖上。” 连顾嘟嘟囔囔:“不知道,没吃过。” “你肯定是没吃过,我之前嘱咐他们的,怕你生了口腹之欲,什么好吃的都不给你送。” 连顾已经认命了,“师父英明。” “但是你现在可以吃了,更何况为师一直在闭关,也没吃过啊,”闻丘欠儿欠儿的扒拉徒弟,“似风城眼下正是秋天,应该有很多果子熟了吧?你能不能让你那位小司使再送点儿过来?” 连顾一下子就不赌气了,转头看向闻丘,顺坡就下,“师父想吃什么?” “你让她看着办。” 他压着心底隐隐的欢喜,“哦,好……” 闻丘懒得看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拍拍手站起来,“行了,自己把灵气收了吧,师父先回去睡觉了。” “不用等一个时辰了吗?” “你都见过人间了,等那一个时辰还有用吗?” 连顾笑了,自己重新盘膝坐好,将养灵灯中的灵气慢慢收回自己体内。 闻丘没有走,而是站在门口默默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闻丘说的一点没错,连顾的灵气是老天爷赏的。他将养灵灯中的灵气召回体内,方才的虚弱痛苦便立刻散去了大半,人也恢复了精神。 他随手施了个法诀,一身湿腻腻的衣服也重回干净清爽。 他舒畅了些,伸手展开了那张传信纸,上面干干净净。 洗髓这三天,左如今一个字也没给他写过。 他心底隐隐有些失落,但很快想起她那双“熊掌”,不由得又笑了,她这几天要是能写信才怪了。 大师兄这才放下心来,又把信纸折好,放入袖中,起身离开密室。 连亭就在不远处等他,见他出来了,立刻迎上去,“师兄,你没事吧?这几天真是吓死我了,还好师伯来了。” “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连亭压低声音,“你在似风城都经历了什么啊?怎么会杂念这么重?” 连顾迟疑了一下,默默琢磨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远处一个人影一眨眼就飞到二人面前,几乎直接撞到连顾怀里,“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你没事了吧?” 来者是连轻。 连亭一见了他,脸色立刻不好了,把他从连顾身边拽开,“你还好意思说,让你陪大师兄走一趟,结果你自己先回来了,把大师兄一个人留在那儿!” 连轻垂着脑袋不说话,任凭连亭数落。 连顾赶紧拦着连亭,“好了,是我让他先回来的,当时遇到一点误会,一时脱不开身。” 连轻偷眼看连顾,小心翼翼的问:“师兄,你的伤没事了吧?” 连亭刚平复了一点,立刻又激动起来,“师兄你受伤了?伤哪儿了?” 连顾知道,自己要是说实话,哪怕是一场误会,连亭也会直接飞到似风城去把左如今拆了。 他犹豫了一下,偷偷给连轻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脸平静的回道:“小伤而已,早就没事了。” 谎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要完。以连亭对他的关心,必然是要刨根问底的,而以他这阵子的经历,也必然是不能实话实说的…… 这次洗髓才刚出来就开始骗人了,下次洗髓,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大师兄想了想,走为上计。 “我有些累了,先回崖顶休息。” 第66章 我不信 左如今的手的确是裹了三天。 她感觉自己要长毛了,可是这几天城内实在有些消停,好像似风城混乱多年,就为了攒下这几天的安定祥和给她养伤似的。 方循礼和余小五都不忙,除了让婢女帮她擦洗换药之外,其余时间兄弟俩就轮流盯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偷偷拆了药布跑了。 左如今养伤比受伤还难受,生无可恋的耗到第三天,让人给方知义传了个信。 当天晚上,方知义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这位二姐姐嘴上不是个嘘寒问暖的人,倒是给她带了一大盒糖霜团子。虽然喂她吃东西的动作不太温柔,司使大人还是吃得美滋滋。 她一边吃,一边问起了连顾进宫那天的事。 方知义:“你没自己问他吗?” “他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问。” “其实也没什么,他是隐雪崖大师兄,又是似风城的恩人,城主自然会敬他三分,想换你一个平安,还不是易如反掌?” “那就好,我还担心他涉世未深,怕城主会利用他隐雪崖大师兄的身份,又提了别的条件……” 方知义差点笑出来,旋即无奈的抿了抿嘴。 左如今难得看她有这样的表情,“怎么了?” “在你眼里,这位仙长似乎单纯得很。” 左如今一双眼睛和咬了一半的糖霜团子同时圆圆的冲着方知义,那意思:难道他不是吗? 方护卫也不多做评价,直接把连顾那晚在宫里的言行举止从头到尾复述给左如今。 左如今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谁教他的?” “我问过方循礼了,没人教他。” 如果说话的是方循礼,左如今一定以为是在开玩笑。可惜对面是她那一本正经的二姐姐。 “连顾居然还能这样?他最近是有点学坏了,但是……这也和平时差太多了吧?” 方知义泼她冷水,“你才认识他几天?你知道他哪副面孔是真的?” 她又往她嘴里塞了个糖霜团子,左如今都快忘记吃了,垂着目光想事。 方知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柳既安来找连顾的事也一并讲给她听。 左如今看着方知义的嘴巴开开合合,越听越觉得难以置信。 “柳既安说连顾‘又耍他’,那说明,连顾以前也耍过他?” 方知义依然不做评价:“不知道。” 左如今默默沉思。 以方知义的记性,一个细节都不可能记错。可是为什么方知义看到的连顾,和自己认识的连顾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仔细想想,好像也对,他可是隐雪崖大师兄啊。那么大一个仙门,他作为大长老座下最宝贝的弟子,一个连大道理都能说得那么好听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不通人情世故呢?哪怕他没怎么来过凡间,以他的本事,只要稍微留心一些,也能很快学会了吧? 可他在自己面前,好像从来没展露过一星半点,永远都是那副清雅闲适、不通人情的模样。 司使大人有点想不通,“好端端的,他跟我装什么啊?” 方知义:“不知道。” “而且,他从头到尾一直在帮我,还救了全城百姓的命,这些总不能也是假的吧?” 方知义:“不知道。” “可我观察过他很多次,怎么看也不像坏人。” 方知义终于换了句话:“他只是没有对你露出全貌,也未必就有恶意。” 左如今看着她。 方知义继续道:“你见多了十恶不赦或勾心斗角,反而是干净纯善之人能让你放下戒备,他或许只是觉得这样更容易与你相处,所以才用这副面孔面对你。” 左如今觉得有道理,默默点了个头,突然又觉得不对劲儿,疑惑的看着方知义,“你今天怎么跟方循礼似的?谈论起人来条条是道,这可不像你啊?” 方知义回以一个“这是你自己找死”的眼神,“我反常自然有我的理由,不过,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左如今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心,“什么理由?” “那天连顾去宫里找你,是我给他引的路,我们赶到偏殿的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了。我原本想过去把你扶起来,但是连顾抢在我前面,直接把你抱走了。有人这样对你,我想不留心也难。” 司使大人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惜方知义吐字清晰,语气平稳,完全不可能听错。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你逗我的吧?” 方知义还是那张公事公办的脸,满脸写着:你看我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吗? 左如今还是不信:“不可能。” “你一个凡人,能把隐雪崖大师兄打得遍体鳞伤,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司使大人还在挣扎,“我不管,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 左如今努力压下思绪,决定不再说这个,转而问起了宫里这几天的动向,这才算勉强把之前的心虚遮了过去。 然而当天夜里,她还是偷偷拆下了手上的药布,拿出压在枕头下的那张传信纸,一个人溜到了书房。 拿着笔的手有些僵,她默默安抚自己:“一定是这几天药布缠得太紧了……” 她勉强握着笔杆,对着信纸比划了半天,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反复掭着笔,一不留神,一大滴墨落在信纸上。 此时的连顾已经回到崖顶的小屋,如从前一样,一个人在屋中练功。 虽然闻丘说他随便练练便无敌手,但他早已习惯了慎独勤勉,并不会因为师父的几句话就荒废了多年的习惯。 一套功法练完,见桌上的传信纸竟有了闪动。他起身过去,却只看到一个黑窟窿。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大滴墨。 他苦笑,提笔回了一句:“手还没好吗?” 又等了一会儿,左如今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手真的还没好。 连顾哪里知道,可怜的司使大人刚滴了一个墨点,就被方循礼和余小五逮了个正着,俩人一左一右的把她拖走了。 而他们仨也并不知道,在他们吵吵闹闹的身影离开之后,有一个人影正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院墙外…… 第67章 风铃阵 或许是因为连顾和左培风都走了,让左如今暂时放松了警惕,或许是因为方循礼一直在念叨她,让她没机会听到外面的风吹草动。院外的人影敏捷的跃上墙头,一阵风便进了院子。 柳既安得意的抱着手臂,“连顾啊连顾,你没算到本少君还会杀个回马枪吧?” 他话音未落,昏暗的夜色里突然有无数道清光齐齐朝他围拢过来。柳既安心说不好,立刻原地跃起想要蹿出清光的包围,然而才跳起两丈高,头顶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一声银铃般的脆响过后,柳既安重新掉了地上。 他抬头去看,便知已经晚了。自己周身都被清光笼罩,看那光的轮廓,倒像是个倒扣在地的大钟。 柳既安有点纳闷儿,连顾不是仙门吗?怎么还用上佛门的法宝了? 没等他想明白,那“佛钟”突然离开了地面,像是半空中有谁提起了鸟笼似的,连同其中的柳既安一起被提了起来。紧接着,那清光带着他一起流向院中一个房间的窗口。 周围摇摇晃晃,柳既安又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了纷乱的风铃声,震得他两耳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静下来。柳既安踉踉跄跄爬起来,这才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哪里是什么“佛钟”,分明是一串风铃。他此刻被封在了其中一个铃铛里,而这串风铃就挂在左如今书房的窗前。 那是一串有些点破旧的风铃,铜皮都有些斑驳了,不知左如今挂了多少年。连顾没问过那铃铛从何而来,但看那上面的岁月痕迹,便知不会轻易摘下。于是他在离开时,偷偷在风铃里设下了一个小小的防护法阵。 一串九个铃铛,可以挡掉九个心怀不轨的来客。 他知道自己此举是有些多余的。早在认识他之前,左如今便已有本事挡下无数次的危险和杀意了。但他又觉得她总是太累,包括她身边的人也总是匆匆忙忙,倘若一个小小的法阵能帮他们化解掉九次麻烦,他实在没有理由不去做。 只是连顾当然不会猜到,第一个被收入风铃中的,居然是柳既安。 柳少君抬手施法,想要破开禁咒,却发现所有的法术都被封住了,根本使不出来。 “连顾,你大爷!本少君要杀了你!” 他这一激动,风铃便又在他头顶上方“丁铃当啷”的响起来。 没人听到他的叫骂声,只有风铃声在晚风里显得清越动听。 可是这外面听起来悦耳的风铃声,在风铃里却是完全不同。柳少君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接一个的雷给轰了,他的骂声越大,铃声便越震耳,几乎要把他震吐了。 柳既安这个人有千般万般的臭毛病,唯独一点好:识时务。 他折腾了一会儿,慢慢发现这样下去不仅毫无用处,而且遭罪的是自己,于是逐渐闭了嘴,果然,风铃也不再响了。 不过,不说话并不耽误他心里继续骂:“连顾,等本少君出去,一定扒了你的皮,把你丢进牛粪里沤成花肥,然后拿去浇满山的狗尾巴草……” 他正窝窝囊囊的腹诽,头顶的风铃又一次响起。柳既安快疯了,咬牙切齿的低声挤出几个字:“我没说话……” 恰在这时,一个黑影无声从窗口潜入了左如今的书房。 “哦,原来是又来客人了……”柳既安看着书房里的一切,“不对啊,合着这破铃铛就防我一个人,不防别的贼是吗?”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不速之客已经走到了左如今的桌边。 那人身形很单薄,姿势有些怪异,拿起桌上的传信纸,送到眼前看了一会儿,似乎没看出什么端倪,又重新放下。 柳既安就这么看着那个黑影在屋子里东转转西转转,似乎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人影无声的离开了。 那人影进来的时候逆着外面的月光,离开时却被照了个清清楚楚。柳既安清晰的看到那人是个光头,惨白的头皮上顶着个血窟窿。 虽然血迹早已干涸,但披花谷少主看遍花红柳绿的眼睛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那血是暗紫色,而不是暗红色。 蚀月族? 左如今家里大半夜潜进来一个蚀月族,什么都没干就走了? 柳既安突然觉得待在这个铃铛里也挺有意思,说不定还能看到左如今家里什么别的热闹。 不过他还是有点想不通:连顾这铃铛真的就只抓我一个人啊?连蚀月族都不抓吗?我难道比蚀月族还可恨?不应该啊…… 他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以连顾的性子,既然临走前留下了这些小手段,那必然是要阻拦所有外族才对,可为何刚才那个蚀月族能够来去自如呢? 除非那人已经全然没有了蚀月族的气息。 但是……这怎么可能? 次日,方循礼禁不住左如今的催促,还是又回了趟九重司再次验尸。 他靠着墙边看仵作老崔忙来忙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角被哈欠染出一点泪来,视线也随之微微一晃。 就是这一晃之间,方循礼发现了什么。 他疾步上前,蹲下身去,看着一个还没开始重验的尸体身上的白布。那白布的边缘染了一点浅浅的墨痕。 他心里一紧,将白布掀开一道缝,果然,那尸体的手上也留着一点墨痕。 “老崔,你上次验尸的时候,这具尸体手上有墨渍吗?” 老崔也有点犯愣,立刻凑过来看,然后掏出随身带着的尸单,认真查对了一会儿,“上次没记这条啊。” “那这次怎么会突然又墨渍?你记录的时候不小心把墨甩在尸体上了?” 老崔:“我一向只用碳条写字,你知道的。” 方循礼的眉头微皱,伸手将整块遮尸布掀开。正是左如今一直在怀疑的那个秃头的蚀月族女子。 他心下一沉。现在看来,这具尸体必然是有问题的。 方副使突然有点感慨,左如今那日在林中刺杀此人后便一直忙忙碌碌,再没碰过这具尸体,养伤的这两天却反复在说这个人不对劲儿。看来九重司司使的直觉还真是不服不行。 他嘱咐老崔:“把这具尸体从头到尾再细细的验一次,哪怕是骨头也全都拆了。” 老崔:“可以,加钱。” “加,加,你快验,我得回家找一趟司使。” 他抬腿要往外走,一开验尸房的门,却见左如今正迎面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余小五。 第68章 出去过 司使大人终于还是待不住了,威逼利诱之下摆平了余小五,然后拆掉药布,整个人恢复了英姿飒爽。 除了走路时膝盖还有点发紧,别的倒也没什么不舒服。 见方循礼神色匆匆的出来,她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是不是那具女尸有问题?” 方循礼无声点了个头,往旁边退开半步,示意她自己进来看。 左如今立刻进去,余小五紧随其后,小心的关上了门。 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但这些尸体放了好几天,也早就散出了腐味,唯独那具女尸几乎没有腐烂,完完整整的躺在那儿。 左如今伸手拿过尸单仔细查看,方循礼在旁边解释:“老崔之前验尸的时候就发现这女子的身体是被某种秘药炼制过,故而尸身一直不腐,还有一种奇怪的药味,应该是生前修炼了什么功法。” 左如今:“既然是这样,有没有可能她根本就没死呢?” 老崔一脸笃定,“不可能。” 他直接伸手扒开了那女子的胸腔,里面空空如也,“内脏我都摘出来挨个查过了,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活。” 左如今看着女尸手上的一点点墨痕,突然又抬头看向验尸间墙上的窗。 那小窗只有一尺见方,几乎快开到房顶了,窗口用栏杆密密拦着。 她转头给余小五使了个眼色,“上去看看。” 余小五会意,两步窜上去,扒着窗上的栏杆查看,立刻叫道:“司使,这上面的灰被蹭掉了一块,应该有什么东西爬过。” 方循礼也傻了眼,“她出去过?” 左如今:“看来是了,以蚀月族的法术,让人像蛇一样爬出去,应该不难。” “可她不是已经死透了吗?无论什么法术,也得她自己施法才行啊……” 方循礼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前几日在林子里,曾有个稻草人藏在斗篷下面,几乎瞒过了他们的眼睛。 余小五显然也想到了:“傀儡术!” 左如今看着那具女尸,“她被秘药炼制,不是为了修炼什么功法,而是让她在活着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具傀儡。这样,即便我杀了她,她依然是她主人的傀儡。” 她低下头,越凑越近,看着那女尸紧闭的双眼。 突然,那双眼睁开了,就那么直直的与她对视。 与此同时,左如今已经扯过一旁的遮尸布拧成一条,死死将那女尸勒在验尸台上。方循礼和余小五立刻过来帮忙,三两下将女尸捆了个结结实实。 女尸奋力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了。紧接着,她开口说话,声音缥缈又诡异,“左如今,你的确很聪明。” 左如今冷笑,“你也不差。” “我送你的礼物,北城那座宅子,喜欢吗?” 左如今的脸色微微沉下去一点。 那女尸还在说话:“你这么聪明又有本事的姑娘,效忠于那样一个自私狡诈的主人,做他的鹰犬,难道不觉得心寒吗?不如你来投奔我吧,帮我拿下似风城,我保证不会亏待你的。” 此话一出,屋中其余三人默默互相对视了一眼,老崔往后退了两步,躲到角落里掏出酒壶,假装自己啥也没听见。 司使大人倒还冷静,“你想尽办法藏了一具傀儡在我九重司中,就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吗?” 那女尸竟“咯咯”的笑起来,“小司使,你是害怕了吗?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这已经不能算是个人,只能说是个怪物了。谅是左如今在战场上杀过那么多妖兽,此刻也觉得这个东西的存在过于怪异。 她无心再与这个“怪物”周旋,直接伸手抽了佩刀,手起刀落削掉了对方的脑袋。 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居然还在笑。 左如今也不说话,俯身想把人头捡起来,可惜那玩意儿没有头发,她无奈,又扯过一块遮尸布将人头裹了,拎在手里。 验尸房的门“砰”一声开了,外面的差使看到自家大人拎了个布包,里面似乎装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并且,传出让人汗毛倒竖的笑声。 而司使大人沉着脸默不作声,转个弯顺着台阶往下走。 下面的地牢里,刑房审案正拷打得热火朝天,炭炉上的烙铁烧得通红。司使大人走过去,直接把布包丢进火炉里,把正在动刑的小差使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退了半步。 外面的布包很快烧没了,火焰里隐约还能看出个人头的轮廓,那笑声愈发尖锐刺耳。司使大人就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看着,直到笑声完全消失,她才拿过差使手中的烙铁,在火堆里拨弄两下,确认这怪物彻底完蛋了,又把烙铁还给差使。 烙铁上沾了一坨乌漆嘛黑的东西,散发着一股焦臭的肉味,还在黏糊糊的往下滴。 这小差使是两年前入九重司的,没上过战场。早听人说过司使大人心黑手狠,但没想到这么狠,拿着烙铁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了。 旁边被审的犯人更是没见过这场面,早已经几乎吓尿了裤子,“我说,我什么都说……” 哟,搂草打兔子了。 司使大人冲着那小差使露出个笑容,“不用谢。” 小差使笑得比哭还难看,“大、大……大人威武。” 左如今伸手拍拍他,转身上台阶离开地牢。 方循礼见她出来,忍不住问:“今天下面那几个小子都是最近两年才来的,没被吓到吧?” “那个叫陈水泉的,手都哆嗦了,”左如今一脸嫌弃,“无定堂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话我爱听,你最好当着我师父的面说。” 左如今给了他一脚。 方循礼熟练的躲过,笑道:“他们毕竟没上过战场,慢慢来吧,我这不正锤打呢嘛。” “我是真见不得这种娇气的。” “哟,这会儿又严苛起来了,”方循礼挑挑眉,“我怎么记得前阵子给慕风下钩钉的时候,你还非要到门口才说,生怕吓到谁来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顾好像成了左如今的软处,但凡用他来开左如今的玩笑,这位牙尖嘴利的司使大人就很容易败下阵来,要么接不上茬,要么强行说点别的。 果然,左如今假装没听见,直接说另一件事:“那个蚀月族女尸在验尸房已经好几天了,倘若她每晚都出去,必然是一桩隐患,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查清楚她曾经去过哪儿,去做了什么。” 第69章 慢慢来 “这人都死了两回了,如何还能查到线索? ” “剖尸早已除净衣物,但她出去之后,不可能不着寸缕的四处走,派人去护城军那边问问,最近巡夜时有没有见到行路之人被打晕扒了衣服,或是哪家成衣铺半夜被偷过。” 方循礼听到护城军三个字,表情有点不好看,但也没多说什么,转头吩咐人去做了。 左如今看着验尸间的方向,再一次陷入沉思。 蚀月族这次又想做什么,再弄出点别的毒来害人?但是连顾的灵气应该不止能对付一种疫毒,倘若蚀月族故技重施,她倒并不十分担心。她担心的是,那些人又想到了什么更残忍的手段,而她眼下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即便她千防万防,恐怕也很难防住自己从未想象过的事…… 似风城外。 蚀月族这次的落脚之处是个普通的小门户,原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此时已经双双被投进井中。 慕川坐在主屋里,又一次把手按在烧水的炉子上,转而死死将手攥紧。 一个高大魁梧的手下走进来,见他又是这副模样,低声问:“主人,阿慎是不是……” 慕川闭着细长的眼睛,“嗯,已经被发现了。” 他慢慢松开手,抚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疫毒解了,缠心蛊也被追踪了,风儿、阿慎、独鹄……也都没了。这才不到一个月而已,那小司使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手下攥着拳头,“那女人明明只是个凡人,却如此难对付!看来不把她除掉,我们大业难成。” 慕川突然笑了,转头看着自己的属下,“青蜂,那个小司使,才二十多岁吧?” “应该是,虽然无定堂很多弟子都没有确切的年岁,但属下查过左如今的过往,按她的经历来看,也就二十出头,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 “她区区一个凡人,这么年轻,却这么有本事。你说,除了咱们,还有谁会觉得她是个心腹大患?” 青蜂眨眨眼,似乎没太懂。 慕川:“你知道,人间有个说法,叫兔死狗烹吗?” “您的意思是……” “左如今这些年一门心思的对付我们,也正因如此,左蹊才会觉得她很有用,即便她有时候手腕强硬些,左蹊也都默许了。但倘若有一天她不需要对付我们了,左蹊还会留着她在身边碍眼吗?” “可是,她怎么可能不对付我们?她恨不得把我们全杀光。” “那就让她杀。” “啊?主人您认真的?” 慕川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以为,阿慎最后这几天是在做什么?” “什么?” “给左如今送立功的机会啊……”慕川捻着自己的手指,“上次城北宅院的事,左蹊已经开始坐不住了,我要再送她几个躲都躲不掉的功劳,让她威名赫赫,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那小司使就……” 他挥手扫掉了桌上的一个茶杯,然后一脸畅意的看着地上的碎瓷片,说完了余下半句话:“登高跌重了。” 青蜂好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主人英明。” 慕川轻轻放下手,继续懒洋洋的摆弄着其余茶具,突然问:“蝉露呢?” “关在隔壁呢,她看起来有点奇怪。” 慕川的语气意味深长,“她当然会很奇怪,一个小姑娘而已,怕是要吓死了……” “啊?蝉露胆子不是一直很大吗?” 慕川的狐狸眼朝上一挑,却没回答他,而是轻声吩咐:“最近这几天,你们几个留在这儿,不要给她好脸色,连口水也别给她喝,闲来无事也可以打她骂她聊作消遣,但是别弄得血淋淋的,一点皮都不许破,明白了吗?” 青蜂显然不明白,但还是老老实实低下头,“是。” 慕川继续鼓捣自己的手指,低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他这边不着急,而似风城内的左如今已经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搜寻。 没过多久,便得知曾有三个人在近几日晚间突然被人从背后打晕,且剥去了衣服。很快,又有人在草丛里发现了两套被丢弃的衣服,确认之后,属于那三人中的其中两人。 左如今顺着抢夺衣服和丢弃衣服的地点走遍了女尸所有可能走过的路径,最后在一个学堂的后窗外发现了和验尸间一样的爬痕。 九重司几乎出动了一半的人手,在学堂内外里里外外的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为防万一,她还是将学堂暂时封禁。 这一套忙活下来,已经过了整整两天。孩子们不能上课,学堂的先生也被严加看管着。司使大人照例是听取骂声一片,好在她已经习惯了。 第二日深夜,司使大人回到家。明明已经十分疲累,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起身信步来到书房。 自从上次被方循礼和余小五拖走,她就没再腾出功夫过来。 这会儿一进门,就见桌上的传信纸莹莹烁烁闪着光。 左如今一拍脑门,“呀,把连顾给忘了。” 然后,她听到窗口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柳少君已经在里面快笑抽了。 “连顾啊连顾,你这又是留信纸又是偷偷布阵的,结果人家转头就把你给忘了。还真是天道好轮回,一物降一物啊,哈哈哈哈……” 左如今自然不知道风铃里还关着那么个缺德玩意儿,只以为是风吹的。 她见到那张纸,就好像又看见了连顾一脸闲适的坐在那儿看书,忙碌了两天的心稍微平静下来一点,抬步走过去。 第70章 忽见君 传信纸对主人是有感应的,任何传过来的话需得等主人看过后半刻钟才会慢慢散下去,若是主人并未看见,那这句话就会一直留在纸上。 左如今走过去,看到了上面有两句话: 手还没好吗? 我师父想吃似风城的果子。 风铃又响了,柳既安在里面跳着脚想看看纸上写了什么,可惜从他挂得太远,什么都看不清。 左如今坐下来,先提起笔回了三个字:好多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这仨字好像过于平淡了。连顾走了好几天,自己是不是也该问候他一下? 可是……该问候点什么呢? 你师父打你了吗? 崖上还好吗? 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似风城? 好像哪句都不太合适…… 再看第二句,她忍不住笑,这位仙长还是一如既往的实在。 他这个样子,怎么会在面对左蹊和柳既安的时候又是截然不同的面孔呢? 她想着连顾从前与家中其他人相处时的举止,突然发现他好像面对每个人时都会有细微的不同,面对方循礼时,他从容又谨慎;对余小五的年少跳脱,他也从不扫兴;在左培风面前,他更多露出自己温雅博学的一面;而面对她时,便是一脸无辜、直来直去……总之,他好像总能轻而易举的合得来每个人的脾气。 或许,正因为他涉世未深,在与人相处时慢慢摸索着人情世故,所以才会像面镜子一样,照出每个人最真实的渴求。 这样想来,他面对左蹊和柳既安时的样子,好像也就能说得通了…… 不知道他面对蚀月族会是什么模样? 笑过之后,她再次低头看着那张信纸,就又开始犯愁了。自己的确答应了连顾,想吃什么就会立刻送过去,尤其这次还是闻丘仙长要的,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可是那女尸的案子还没有查完,问题又出在学堂这样的地方,那么多人的性命悬于其中,她万万不能在此时离开…… 这回可难办了。 要不,再去学堂瞧瞧?早点把事情弄清楚,就能早点去隐雪崖了。 她正想着,突然听到有人说话:“看来这些果子为难司使了……” 左如今猛一抬头,桌子对面站着个人。眉眼温和,清雅如雪,不是连顾还能是谁? 左如今有点懵,站起身直直看着他。 他不是应该在崖顶吗?怎么会出现在似风城?莫不是仙门有什么幻影的法术?他显了个影过来? 她试探着伸手过去,在连顾身上划拉一下。 结结实实的“啪”一声响,肉做的。 可惜司使大人的手实在有点重,这一巴掌拍得连顾脸都皱了,旋即无奈道:“你每次见我都要先打一顿吗?” “连顾?” 左如今笑了,她绕过桌子到他面前,下意识想伸手拉他,手抬到半空又觉得不妥,于是假装在刚才打到的地方拍了两下,“抱歉,我以为是个假的。” 她本就是一副明媚的面容,只是平时要装司使的派头,总是要沉着些。此刻笑起来,一双眼睛亮得剔透,“你怎么会回来了?” 连顾心里默默叹气,还能为什么,因为发现某位少君被装进风铃里了呗。若是关上十天半个月,对柳既安来说虽然不至于要命,但以他的脾气必然是要发疯,到时候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还有就是……他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女子,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连顾收起心绪,“我见你许久都没回信,便猜你又是在忙了,想必没工夫去送果子。可我师父又实在嘴馋,我就只能自己过来拿了。” 风铃里的柳既安已经听不下去了,“连顾,等我下次见了闻丘仙长,我就告诉他,你在背后编排他!” 左如今听不到他的话,连顾却听得到。但他并不打算理会,只当耳旁风。 左如今还在笑着,“没问题啊,明日我就让人选最好的果子给你带回去。” “我是偷偷来的,天亮前就得回去了。” “啊……”左如今稍微有点失落,转而又开始想办法,“可是大半夜的,去哪儿买果子啊?” 她努力想着自己之前去过的地方,“哎,有了!我之前路过一个果园,我们现在偷偷去摘,然后把钱留下就行了!” 连顾:“好。” 两人一起出门,窗边的风铃又响了起来。 柳既安:“连顾!连顾你先别走啊!你来这儿不是为了把我放了吗?你要不要看看这儿?这还有个人呢!” 连顾的手指在袖中轻轻一勾,柳既安便觉后背有谁踹了他一脚,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风铃安静下来。 连顾暗自笑笑,一回头,却见左如今正眼巴巴的瞧着自己,看那神色,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连顾:“怎么了?” 左如今:“你恢复了灵气,是不是能御风啊?我还没飞过呢……” 连顾:“你轻功不是挺好的吗?” “那不一样,”她说完,竟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飞到果园去吧?” 连顾笑,“司使大人也开始有童趣了?” 司使大人一仰头,“行不行嘛?” “行。” 没有不行的道理。不过是洗髓时可能会更疼几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单手揽住左如今,另一只手负在背后,没听见念咒,也没见什么施法的动作,便直接带着她离开了院子。 没人在意的角落,柳既安生无可恋的靠着铃铛内壁破旧的铜皮,“真不管我啊,连顾你……你们俩……臭不要脸!” 那两个臭不要脸的很快落到左如今所说的果园里。 四下幽静,只有秋日果子的熟香在空中飘散。 左如今像个熟练的小贼,先在园子里飞快的绕了一圈,很快捧着四五种果子回来,“你先尝尝看,闻丘仙长会喜欢哪个?” 连顾很快选了两种,左如今又跑到院子的围栏边找了两个篮子,然后窜上其中一棵树,连顾也跳上了另一棵树。 忙活了一会儿,左如今的篮子已经满满当当,她跳下来,朝连顾一抬头,“我赢啦!” 连顾笑,这位司使大人的好胜心真是学都学不来。 他也很快摘满一篮子,轻轻从树上下来。 左如今这才想起一件事:“不对啊,你会法术,不应该是随便一挥手就全摘完了吗?” 连顾心说:一挥手就摘完了,那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吗? 然而司使大人毫不在意风月,一心只有争强好胜,“说起来,你是隐雪崖大师兄,是不是因为你在崖上修为最高?从来没输过?” “我不是输给你了吗?” 第71章 青巳果 “这倒是。”她一点也不客气。 他当时只是没了灵气,又不是老弱病残,她凭本事赢的,赢了就是赢了。 她有点开心,转身坐下,很顺手的从筐里挑了个果子,用袖子蹭蹭就搁在嘴里咬了,“你看,有摘果子的功夫,坐下来歇会儿多好。” 连顾也坐下来,编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我还以为司使大人喜欢亲力亲为。” “我不喜欢啊。” 连顾:“啊?” 司使大人笑,“事事亲力亲为,那不是要累死了?能省力的时候,何乐而不为呢?” 连顾:“有道理。” 这一晚的月色并不算好,俩人就这样在郊外果园里席地而坐,看着幽寂的夜空,中间隔着个筐,倒像两个村野稚子在摆家家酒。 他看着她的侧脸,“城主没有再为难你吧?” “循礼帮我递了个请罪文书,城主也没再说什么,应该算是过去了吧……” “但你仍有心事?” 左如今朝他一笑,“这都被你发现啦?” “愿意跟我说说吗?” 左如今想了想,“不是不愿意,只是我自己也很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哎?你不是有仙法吗?能不能算出来我在想什么?” 她转过头来,眨着黑亮的眼睛朝他凑近了一点。 自从他灵气恢复之后,她不是把他当成变戏法的,就是把他当街头算命的。 连顾心底苦笑,却并未拒绝,也凑近了一点,煞有介事的盯着她的眼睛:“眉眼藏锋,但锋芒未显,窗牗虽明,尚不能远眺。” 左如今似懂非懂,“啥意思?” “你在迷茫,迷茫未来之事。” 左如今挑挑眉,一脸赞叹,“你还真会算命啊?” 连顾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算命,至少闻丘没教过他,他也从来没给谁算过。 他只是能猜到眼前人的所思所想而已。 左如今虽然早已是九重司使,但在她心底,却始终把自己当成那个挨饿受冻、勉强苟活的小野孩儿,凡是让百姓受苦、对百姓不利之人,于她而言皆是罪大恶极。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蚀月族,哪怕危险重重也毫不在意,但现在,站在百姓对面的人又多了一个,偏偏是那个她唤作“义父”的人。 这样一个人,远比兵戈相向的对手更让她为难,虽然左蹊已经看似宽宏大度的“原谅”了她的莽撞,但或许在她心底并没有“原谅”左蹊,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左蹊。 左如今抬头看着朦朦胧胧的月亮,“从我进了无定堂,就只知道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我以为只要我足够拼命,就可以解决掉所有的问题。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些事并不是努力就可以解决的。” “所谓境随心转,或许等到有一天你的心境有了变化,这些困顿也就不是困顿了。”他话一出口,觉得有点别扭,自己好像又开始讲大道理了。 左如今咬了一口果子,含含糊糊的对他笑,“知道啦,顾先生。” 一个果子下肚,她脸颊有些红。明明没喝酒,却像是带了三分醉意,歪头靠在果篮边闭着眼睛。 连顾叫她:“司使,司使?” 左如今梦呓似的哼唧了一声,却没醒。 连顾有些紧张,伸手搭住她的脉。他虽未修仙医之道,但好歹能断出些脉息起伏,奇怪的是,左如今脉象并无异常,再看脸色,真好像是喝醉了一般。 可是……没见她喝酒啊。 正纳闷儿,身后突然传来怒冲冲的声音,“好啊,你们两个小贼!居然敢偷果子!” 连顾一回头,正见一老汉拎着根木棒怒冲冲朝他走过来。 想必是这果园的主人过来巡夜的。 他赶紧赔礼,“抱歉,我……” 话没说完,那木棒便朝他砸了过来,“我打你个小贼!” 连顾抬手将木棒接住。那老汉奋力拽了两下,发现木棒竟纹丝不动,眼睛立刻瞪得更大了,怪异的看着这个面相斯文的年轻人。 连顾把木棒压下来,客客气气的道歉:“园主,是我急着赶路,想带些果子回家,这才擅闯您的果园,这些果子,我们照价付钱,您看可否行个方便?” 举手不打笑脸人,那老汉神色好了些,拿出了长辈的派头,“你们这是偷盗。” 擅闯人家的果园确实不对,哪怕他们会留下银钱,也是理亏的。连顾陪着笑脸,“是,我们错了。” “一句错了就完事儿了?你们得赔双倍!” “都听您的。” 他身上并没有似风城的银钱,只能转身去左如今身上找钱袋。 老汉还在旁边念叨:“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啊,就喜欢胡闹,深夜偷盗是要送官的知不知道?也就是老夫心眼好,否则把你们送到九重司去,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听说那司使比老虎还凶呢……” 比老虎还凶的司使此刻正抱着果篮子犯迷糊,连顾在她身上找了一会儿,才摸出一个没什么分量的钱袋。 不光凶,还又凶又穷…… 连顾把钱袋递给老汉,“您看这些够吗?” 老汉打开数了数,“这些只够照价赔偿,不是说好了赔双倍吗?” 连顾想了想,拔下头上的玉簪递给老汉,“这个给您,应该够了。” 那玉色剔透莹润,即便是粗人也能看出是个好东西。 老汉点点头,“这个还能值点钱,你这个小郎君也算是厚道人。行了,你们快走吧,别再来了啊!” 他摆摆手要走,余光瞄见地上歪着的小姑娘,又停住脚步,“你家这小娘子刚才是不是吃了醉八仙啊?” “她刚才只吃了一个青巳果。” 老头指了指筐里绿油油的果子,“这个果子在园子里就叫醉八仙,从树上刚摘下来就吃,跟喝酒没区别。摘下来之后,得放满十二个时辰才能拿出去卖,那时候才是普通的青巳果。” 老汉越说越嫌弃,“这小娘子肯定不会喝酒,一个果子就倒了,你赶紧把她弄走,别吐在我这园子里啊。” “好。” 那老汉骂骂咧咧的走了。 连顾俯下身,看着闭眼酣眠的司使大人。 第72章 秋风乱 司使大人可能这样歪着有些不舒服,自己挪了两下,结果直接把脸埋进果篮子里去了。 连顾笑着伸手想把她拉起来。左如今脑袋一歪,直接倒在他臂弯里。 寂静的夜色中微风暗起,秋日果树上的黄叶扑簌簌的随风掉落,连顾心底随着落叶一起纷乱。 司使大人倒是睡得踏实。她总是太累,大多时候连睡觉都是和衣而眠,有一点动静便随时惊醒,眼下这个果子倒着实让她睡了个好觉。她睡舒服了,还在“枕头”上蹭了两下,甚至还想翻个身。 她这一动,连顾下意识拢住,司使大人便从他手臂上歪进了他怀里。 大师兄已经懒得去考虑自己这一晚上生出了多少杂念了,默默闭上眼,心说:下次洗髓时,师父一定会笑话死我了。 可他还是没动,在秋叶萧条零落的夜里,他心底却默默生了枝枝蔓蔓…… 天色将明前,连顾终于还是把左如今送回家,安顿在卧房里,然后转头去了书房。 柳既安正呼呼大睡,忽然头顶铃音骤响,他一个机灵睁开眼,便觉浑身都被一阵风裹住,紧接着,有人拎住他的后衣领将他带走了。 郊外一处空地上,柳少君被丢了个屁墩儿,索性直接耍赖,坐在地上不起来了,“连顾,你太欺负人了,这次我跟你没完!” 连顾平静的看着他,“你擅闯他人宅邸,被困法阵,我救了你,倒成了我欺负人?” “那明明是你设的阵!” “你有证据吗?” “你……除了你,谁还会护着那个女人?” 连顾立刻抓住了重点,“也就是说,你原本想伤害她?只不过被法阵挡住了?” 柳既安怔了片刻,有点心虚,“我没说要伤害她,我就是过去看看……” “哦,似风城有难的时候你不出手,现在他们已经渡过了难关,你倒是想起过去看看了?” 柳既安自知理亏,索性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坐在那儿不动也不吭声。 连顾丢给他一个小药瓶。 “这什么?” “养灵丹,你的修为被法阵封住了,吃了这个才能恢复。” “算你有点良心……” 柳既安打开瓶塞,倒出里面红色的丹药,“怎么有三个啊?我吃几个?” 连顾没理他。 柳既安自己伸手拈了一颗丢进嘴里。下一刻,他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扇着舌头原地转圈,“辣辣……辣……” 连顾就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柳少君蹦跶了好一会才算缓过来,“连顾你又耍我!” “这三颗里的确有真的,”他看着柳既安通红的眼珠子,“看你的运气了。” “连顾你大爷!” 连顾继续平静如水,“你可以不吃。” 柳既安被将在那儿了。打也打不过,不吃又没法力,挣扎了半天,一咬牙一跺脚,又拈起一颗。 然而,还是辣的。 柳既安辣得额头见了汗,眼泪也在往外冒,他觉得有点丢人,自己用袖子捂着眼睛,躲在袖子后面一抽一抽的。 又过了好一阵,天都开始见亮了,他终于把袖子拿开,长长舒了口气,安心的把第三颗放进嘴里。 片刻后,一阵“嗷嗷”的惨叫声响彻夜空,把远处树林间夜宿的鸟惊得哗啦啦乱飞。 群鸟散尽后,柳既安歪着脖子看连顾,嗓子都哑了,“为什么三个都是辣的?” “因为都加了辣椒,真的那颗也有辣椒。” 他说着,抬掌带风往柳既安的方向一推,柳既安感觉身体一轻,身体里有气息慢慢流动。 少顷,柳少君重新站稳,灵气恢复如常。 天边的太阳已经露了头,连顾那张脸在熹微晨光下愈发显得安静平和,好像刚才故意耍弄柳既安的不是他。 柳既安越看越气,“你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连顾:“随便你。”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转头要走,柳既安却一闪身跳到他面前,倒退着随着他的脚步,“连顾,你是不是真看上那个母老……那个小司使了?” “与你何干?” 柳既安抱着手臂,反倒笑起来,“说起这事儿,你得谢谢我。当初我要是不逃婚,让她来了披花谷,现在哪儿还有你献殷勤的机会?” 连顾:“那你应该庆幸你逃了,如果她真去了披花谷,你怕是一辈子都不敢回家。” “笑话,我会怕她?” “不然呢?你堂堂披花谷少君,为何只会行一些深夜偷入民宅的勾当?” “哎你这个人!咱们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是为你好。你跟我一样,名门正派,从小被长辈护着长大的。那小司使是个野生野长的,她昨天姓余,今天就姓左了,这种人在戏文里叫三姓家奴,你懂不懂啊?” “你自诩名门正派,倒是用出身衡量别人的贵贱?” “出身是不分贵贱,但这玩意儿会刻在骨子里的,你们不可能是一路人……”柳既安继续喋喋不休。 连顾停下来看着他,“在你这位名门正派的骨子里,万千百姓的安危不过是一场可以用来押宝的赌局,反而有人舍一己之身救百姓于水火,倒让你觉得扎眼了,是吗?柳既安,我可算明白你为什么怕她了,因为你见到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卑劣。” 柳既安的脸色也变了,“连顾你别不识好歹啊!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她那种人,谁沾谁倒霉。” 连顾被他吵得头疼,“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柳既安耸耸肩,抬腿朝与连顾相反的方向走,“反正那小娘们儿活不了几天了,到时候你就躲起来哭吧……” 连顾的脚步猛地转回头来,“你说什么?” 柳既安继续往前走,好像没听见连顾的声音。冷不防一只手揪住他,强行把他拦下,“你说她活不了几天,什么意思?” 柳既安笑了,“哟,这么紧张呢?没事儿,我逗你的。” 连顾看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柳既安被他盯得发毛,“哎呀,就前两天,我看见有人大半夜进了她的书房。” “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但是看着怪模怪样的,应该不是她家的下人。” “那人做了什么?” 柳既安翻了个白眼,“这得怪你封了我的修为啊,我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是陌生人大半夜偷偷潜进去,总不可能是为了给她打扫房间吧?” 第73章 要谨记 连顾面色认真起来。 柳既安这人虽然嘴碎,但很少说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说过的话肯定记不住,说过的谎肯定圆不上,索性就直接说真话吧。 连顾自言自语:“半夜闯入,法阵不可能不阻止……” “哎,你承认法阵是你设的了!” 连顾不答反问:“你还看到什么了?” “没了,就看见这么多。” 连顾知道他是故意想告诉自己的,点点头,“多谢。” 柳既安继续一脸欠揍样儿,“用不着。” 连顾无奈,“下次有好话可以好好说。” “我哪儿有好话?浪荡子一个,又自私又卑劣,还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这倒也都是实话,连顾笑笑,“你知道就好。” 柳既安赌气,“不跟你玩了,我走了!” “等会儿,我师弟们的灵草,你是不是还没送呢?” “没有,你让他们自己啃树皮去吧!” 柳少君扔下这句话,一阵疾风没了影。 连顾瞬间觉得耳边清净了许多,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完全亮了。 郊外鸟语虫鸣,天宇宽旷。他稍微定了定心神,重新回了一趟司使府,发现左如今早已不在房间里,方循礼和余小五也早就出去了,显然眼下又有什么案子要忙。 他稍微放心一些,闪身进了左如今的书房。 书房还是昨晚的样子,他扫视了一圈,除了窗口的风铃,并未发现任何法术的迹象。 没有? 如果不是来做手脚的,柳既安看到的那个怪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是来偷东西? 他环视了一圈,左如今的桌上和书架上的确有很多卷宗和文书,但连顾对这些内容并不了解,自然也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不过好在,眼下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他松了口气,这才想起件事儿:天都亮了,回去要迟了! 当天下午,闻丘吃到了似风城的鲜果。 “我吃着怎么像新摘的呢?那小司使脚程够快的啊?” 连顾:“……” 闻丘笑了,“一宿没睡吧?” 连顾就知道瞒不住他,老实巴交点了个头。 “回去歇着吧。” 连顾没动,“师父,徒儿还有一事……” 闻丘浅淡的眼睛盯着他,窥心似的,“想去几天啊?” 连顾眼睛一亮,“我……真的能去吗?” “心都飞了,在哪儿待着不都一样嘛?”闻丘捏着手里的果子,“两筐果子就把人骗走了,儿大不中留啊。” 连顾一声不吭,没敢说自己还搭了个发簪。 “去吧,每隔七天,回来洗一次髓。” “是。” “为师知道你现在瞧什么都新鲜,但也尽量收敛着些,别像上次那样搞得一身杂念回来,你不怕疼,我还嫌累呢。” “徒儿谨记。” 闻丘笑,“还谨记?你就装吧,谁还没年轻过啊?出了这个门儿你就忘了。” 连顾:“那徒儿……尽量记?” 闻丘面色端正了些,“第一,不可杀生,第二,不可破身,第三,与你灵气有关之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那个小司使。” 他每说一条,便伸出一根指头,三条说完,他的手在连顾面前晃了晃,“这三条,才是要谨记。” “徒儿明白。” 闻丘三根指头一捏,打了个响指,语气重新轻快起来,“去吧。” “多谢师父!” 左如今这一日依然没什么收获,查来查去,连学生们的家世背景都查了,除了其中两个孩子的父亲是高官,其余依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天快黑的时候,她又和方循礼回了一趟学堂。 方循礼已经有点没信心了,“司使,你说那个女尸的目的会不会根本不在学堂?万一这里只是她的一个幌子呢?” “我也想过,但她只是一个傀儡,不可能做出太复杂的事情,按照她所走的地方来看,学堂还是最有可能出事的。如果学堂查不到,别的地方更是大海捞针,只能让小五带人先带人四处看看。” 她说话的时候,方循礼正沿着一排书柜翻找。 方副使拍拍手上的灰,“你说的都对,只不过这学堂一直封着,终归不是办法啊。昨天有个孩子在外面玩,差点被马车给撞了,还好车夫反应快……再这么下去啊,人家大人又要骂咱们耽误事儿了。” 左如今:“挨骂也得查,倘若真留下隐患没发现,那可就是好几十个孩子的命了。” 她的手扶着旁边一个空柜子。手上刚长出新皮来,没了之前的老茧保护,总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无意识的动了动手指。 这一动,突然那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抬起手一看,干干净净。 再看了看方循礼,“你那边的柜子有灰?” 方循礼:“你那边没有吗?” “没有啊……” 方循礼立刻快步走过来,“还真没灰,这柜子应该是学堂常用的吧?” “既然是常用的,为什么现在空了……”左如今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把教书先生叫过来。” “好!” 方循礼很快安排小差使两个小差使出去,没多一会儿,那俩小差使又跌跌撞撞的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方副使,先生没在家!” 方循礼立刻严肃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盯紧吗?” 后面那两个脸都白了,“我们俩一直在盯着,每天天一亮还敲门进去看一眼,今天早上人还好好的,这一整天也没见他出门啊。” “后门呢?” “他家没后门,也没后窗……他要是跳墙的话,哪怕是从邻居家过去,只要一上墙头,我们肯定能看见的……” 方循礼:“那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 两个盯梢的双双垂着脑袋不敢吱声。 一直没说话的左如今开口了:“井,他家院子里有井吗?” 两个小差使回忆了一下,“好像有,有!” “有听见落水声吗?” “街上人来人往,还有商贩吆喝……我们实在是……” 左如今:“去捞。” 几个小差使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往外跑去。 方循礼:“你是怀疑……” 左如今:“但愿我猜的是错的。” 第74章 乱翻书 左如今猜对了。 二人赶到的时候,井里的尸体已经捞上来了。 仵作也很快到了,一番查验之后,那教书先生浑身上下没有其他伤痕,也没有中毒,是自己投井而死。 左如今问方循礼:“你说的那个差点被马车撞到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半个时辰后,左如今见到了那个孩子。 那是个十来岁的男孩,似乎受了惊吓,正缩在床上,被母亲喂着,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药。 见两个官差打扮的人走进来,小孩吓得往被子里缩。左如今接过他母亲手里的药碗,继续给他喂药,努力温声细语:“你别怕,姐姐是来保护你的。” 孩子见是个漂亮姐姐,稍微放松了一些。 左如今继续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拓。” “那我叫你拓儿好不好?” “嗯。” “你多大啦?” “十岁……” “十岁已经是大孩子啦,怎么还会这么不小心呢?” “我……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说给姐姐听。” 拓儿想了想,“我记得我在读书……然后,我就看到隔壁的小远哥哥在窗口叫我出去玩,我就跑出去了……再睁开眼,我就已经在床上了。” 拓儿的娘在旁边数落他:“你还胡说,你小远哥哥前几天就去舅舅家串门了,根本不在家,你就是自己贪玩!” 拓儿不服气,“真的是小远哥哥!” 方循礼给孩子的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话,那妇人捂着脸,自己坐到墙角憋气去了。 左如今继续问:“拓儿,你是说,正读着书,忽然就看见有人叫你?” 男孩点点头。 “是什么书啊?” “《论语》。” 旁边的方循礼立刻到男孩的书桌前,果然,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论语》。 他转身对左如今一点头。 左如今把剩下的药喂男孩喝完,然后才继续说:“这本书,能不能借给姐姐读两天?” 拓儿眨眨眼睛,贴近左如今的耳朵小声说:“那你能不能跟先生说,我的书丢了,这样他下次就不会抽考我了。” 小兔崽子心眼儿还挺多。 左如今叹了口气,“放心吧,你的先生不会抽考你了。” 她放下药碗,拍拍拓儿的头,又问起另一件事:“你们学堂后墙有一个空柜子,是做什么用的?” 男孩想了想,“我们没有空柜子啊。” 左如今并不着急,又换了个问法:“那你们有没有平时用来放书本或笔墨的柜子?” 这次,拓儿点头了,“有。” 左如今循循善诱:“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么高,”男孩比划了一下,“学堂要学好几本书,先生讲一本的时候,别的书都放在柜子里。” “那这些书,晚上都会带回家吗?” “有几个人特别勤学,他们会全都带回家,我就不会,我只带先生第二天要抽考的书回家……” 拓儿的娘又想站起来,被方循礼看了一眼,无奈又坐了回去,满脸写着“等人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左如今没在意他们,继续问话:“可我今天看那个柜子,为什么是空的?” 男孩呆愣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因为有官差要封禁学堂,先生就让我们把自己的书都带回家,让我们好好读书。” 左如今和方循礼对视一眼,大概捋清了脉络。 方副使衣摆一扫,直接把孩子桌上的几本书全搂走了,“小子,你最近几天都不用读书了,明目张胆的偷个懒吧。” 二人往外走,方循礼直接安排手下的人,“去把学堂所有孩子们最近学的几本书都收上来,书本钱折价赔给他们。还有,告诉他们的家人,最近这几天千万把孩子盯住了。” “所有人家?” “对,所有。你们收书的时候切记蒙上口鼻,别直接用手摸,也别翻页,多拿几个口袋,拎回来。” “是!” 与此同时,左如今吹响了一声哨音,还带人在其他几处搜查的余小五听到了,也立刻赶回九重司。 当晚深夜,三个人特意找了个空旷之处,把那些书一股脑倒在地上。 方循礼命人从地牢提上来两个死囚。 囚犯哆哆嗦嗦的过来,以为这三位瘟神又要使什么手段,结果方副使大手一挥,“你们俩,翻书。” 俩囚犯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咋回事,只能硬着头皮过去翻。 仨人齐齐抱着手臂在旁边看。 余小五低声道:“姐,你是觉得,那女尸当晚在书本上做了手脚,后来他们把书都带回了家,所以才出事的?” 左如今点点头,“或许不是所有的书都有问题,但肯定不止一本有问题。” “可是咱们都封禁学堂好几天了,怎么才出问题啊?” “拓儿说过,有几个勤学的孩子,每天都会把书带回家,女尸应该没机会在他们的书上做手脚,至于其他的孩子……”左如今瞄了余小五一眼,“你散学之后会主动看书吗?” 余小五有点心虚,“我也很勤快啊。” “你舞枪弄棒倒是勤快。” 余小五爱舞枪弄棒是真的,他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功夫已经超过方循礼了。但他不爱读书也是真的,以他当年的文试成绩,原本是连青阶都入不了。偏偏傻人有傻福,在他考试那年,方掌院受了风寒,而余师父一双武人眼睛,一下就相中了这小子。于是乎,这位读书马马虎虎的余少侠就成了云阶最后一位弟子。 余小五还在努力给自己找补:“我读书也是凤兴夜寐……” 方循礼:“夙兴夜寐。” 余少侠的半张面子也有点挂不住,正要反驳,却见那翻书的其中一个囚犯突然冲到他面前跪了下来,“娘,孩儿不孝,让您伤心了!” 余小五吓了一跳,“谁是你娘?” 那囚犯却已经抱住他的大腿失声痛哭起来,“娘啊!孩儿没法给您养老送终了……” 余小五低头一手刀劈在囚犯的后颈,那人身子一僵,歪倒在地。 与此同时,另一个囚犯也站起来,冲着另一边无人的空地大喊:“刘一刀,你他娘的别走,我要杀了你!” 他边喊边往外跑,方循礼立刻飞身过去,三两下将那囚犯治住。 其余几个差使立刻跑过来,将两个囚犯拖走了。 左如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书里的东西会让人陷入虚幻,看见最想看见的人。拓儿被他娘逼着读书,他却一心只想和邻居哥哥出去玩,所以就看见了那个邻居;刚才的囚犯,一个是想念自己娘了,另一个应该还对自己的仇敌耿耿于怀……只是不知道学堂那位先生看到了什么,想来,他定然也是朝着某个念念不忘的人去了,却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余小五吸了口冷气,“蚀月族这都是什么邪术啊,还好咱们发现得早,否则人人陷在虚幻里,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摇头叹息,却见另一边的方循礼正在书堆里捡起两本书迅速翻阅着。 “诶?三哥你干嘛呢?快放下!” 方循礼似乎没听见,又拿起一本翻阅。 左如今心说不好,立刻上前想把他揪过来,却见方循礼把手中的书一扔,然后朝另一个方向慢慢转过头去,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第75章 了无益 然后,方副使朝着一个没人的方向,慢慢走过去了。 余小五:“三哥这是瞧见谁了?” 左如今见方循礼没什么过激的举动,没有再继续阻拦,而是对余小五道:“你去盯着点他。” “瞧好吧,我一掌就能把他打醒!” 他抬腿就要跳过去,左如今一把将他抓回来,“你等会。” 少年不明就里,“怎么了?” 左如今压低声音,“他自己主动去翻书,或许是有什么想见却见不到的人,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你不用急着叫醒他,别让他出事就行。” 余小五一愣,“他主动进了蚀月族的圈套,你居然不生气?我还以为你会说三哥又多愁善感了呢。” 左如今也愣了一下。对啊,按自己往常的脾气,的确应该像余小五说的这样,直接把方循礼踹醒,让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但是刚才,她几乎没有思考,便直接理解了他在做什么…… “司使,你变了,”余小五盯着她,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你是不是也……” 左如今有点心虚,变了吗?没有吧…… 至少,没有那么明显吧? 然后就听余小五继续道:“老了?” 左如今:“……” 余小五:“三哥以前也没这么矫情,年纪越大越邪乎,看见个草叶儿都能背首诗,你也开始背诗……” 他话没说完,左如今抬腿就要踹,少年转身便逃。跑出几步,见左如今没追过去,这才轻轻拍拍自己的心口,然后颠儿颠儿的追方循礼去了。 左如今回头拿过一个差使手里的灯笼,取出里面的蜡烛,直接丢进空地上那堆书里。 火光逐渐变亮,烧起的烟尘中似有一缕暗紫色的气息慢慢升腾,很快散到夜空中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她听到方循礼走远的方向传来“啊”一声短促的惨叫。 没多一会儿,方副使捂着肚子、生无可恋的回来了。身边跟着一脸得意的余小五。 左如今看看方循礼,“小五说的对,蚀月族的邪术就是利用每个人的弱点,若因心中所念便耽溺于虚幻之中,那就是上了敌人的当。” 方循礼低头,“是我一时昏了头。” “方循礼身为九重司副使,竟主动跳入蚀月族设的圈套,无论有何苦衷,此风不可长。罚三十鞭,扣两个月月俸。” 一片火光中,方循礼单膝跪下,“属下领命。” 当晚,左如今敲开了方循礼的房门。 九重司掌刑的都是自家兄弟,下手自然不会太重,但三十鞭下去,背后还是被血浸透了。 方副使此时已经换了药,面色惨白的趴在被窝里,余小五在旁边守着。 听到左如今进来,方副使的眼皮慢慢睁开,“司使……” 左如今搬了个凳子坐到他旁边,“还好吧?” “这点小伤,没几天就好了。” “没生我气吧?” 方循礼笑,“说什么呢?寒碜我啊?” 左如今也笑了,突然一脸不怀好意的凑近他,“那你跟我说说,今天在幻境里看见谁啦?” 原本靠在窗边的余小五立刻“嗖”的蹿过来,“对啊对啊,看见谁啦?” 方副使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你们俩……” 那两个脑袋三只眼睛齐刷刷的瞧着他,像两个扒着戏台边儿等着看戏的小孩。 左如今:“说说呗。” 余小五:“对呀对呀,你明知道那么干会被罚,还是干了,到底是想看见谁啊?” 方循礼:“滚!” 左如今看看余小五,“他好凶啊。” 余小五:“他心虚了!” 方循礼:“滚滚滚滚……” 余小五还想挑事儿,方循礼一个枕头糊到他脸上。 片刻后,司使大人和余少侠被一个伤患的两个枕头打出了门。 俩人只好顺着廊檐往外溜达。 余小五:“三哥到底是想看谁啊?” 左如今:“不知道,他不想说,咱们也别问了。” 余小五:“我怎么觉得你知道呢?” 左如今:“他自己不想说,无论我知不知道,都算做不知道。” 余小五似懂非懂,又突然歪头看她,“你是不是也有想看到的人?” 左如今沉静了片刻,突然从地上捡起个小树枝往他肩上一架,“你最近练斩月刀法,练得如何了?跟姐姐过两招。” 一提练功,余小五刚才所有的问题立刻抛诸脑后。他抬手把腰间刀向上一抛,然后原地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身将刀抽出。在寒刃的冷光中,余少侠做了个漂亮的起势,朝左如今挥刀过去。 少年身法极快,显然是真的下了一番功夫,刀锋瞬间就到了左如今近前。司使大人闪身躲开,并没有还击,余小五立刻调转刀锋追过去,如此反复两招,左如今已经到了他右边。他瞎了一只右眼,整个右半边的视线都有缺失,左如今的身法又实在太快,几乎只是一瞬间,余小五就看不到她了。 他再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一根小树枝抵在他右侧勒下。 “你输了。” 余小五刀尖垂下去,“我就知道我比姐姐还差得远。” 左如今丢下树枝,转到他面前,“你刀法已经练得很好了,但……你是按从前的刀法练的,现在已经不太适合你了。” 余小五下意识扶了扶脸上的半截面具,“我就知道……” “你突然遭逢变数,总需要时间适应,不必心急。” 余小五瘪嘴,“师父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江湖上没有敌手了。” 左如今笑,“师父跟你说的?” “嗯。” “他吹牛的,”左如今凑近余小五耳边,“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躲在破庙里借酒消愁,别提多丢人了。” 余小五:“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嘛?” “可是师父年轻时候的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左如今眨眨眼,“等你把这套刀法练好了,我就告诉你。” 少年立刻挺直后背,“好!” 左如今拍拍他,转身要走,余小五又叫住她,“姐,还有个事儿。” “怎么了?” “你被罚俸半年,三哥又罚了俩月,咱家就靠我那点收入维持生计,是不是不太够啊?” 第76章 告辞了 左如今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 她平日那点钱除了日常开销,几乎都给了之前战死的下属们的亲眷;方循礼从前倒是攒了点老婆本,可是一直没老婆,于是某一日醉酒后,方副使大手一挥,用自己的积蓄给那些被无定堂淘汰的乞儿们捐了一座善堂;至于余小五,从来兜里只有半把刀的钱,因为只要攒够了一把刀的钱,他当天就去买刀了。 这三个穷光蛋平日里边赚边花,倒也没觉得太过拮据,这会儿突然罚掉了俩人的收入,还真有点措手不及了。 左如今敲着下巴想了半天,该去找谁打打秋风呢? 方执仁?刚坑过一笔,肯定不会再上当了;方知义?那位姐姐从来不跟任何人过钱,想也不要想;那些高官富户?从前筹措岁贡的时候,她可以毫无顾忌的狠敲他们,可是眼下是为了自己的生计,这是断断不可能的;至于城主的赏赐,更是早就被她折腾没了…… 想来想去,想不出一文钱。 余小五还是头一回见她没辙,“姐,要不这事儿还是交给我吧?” “你有钱?” “我……反正我有办法弄钱,你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操持家里的事了!” 左如今狐疑的看着他。 “哎呀我知道,不会用九重司的身份压人的,也不会去偷鸡摸狗,你就放心吧!” 左如今这才放下心来,“那你……试试看?” 余小五乐了,推着她往外走,“你快回去休息吧,我再练会儿。” “你也早点休息。”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吧!” 他眼看着左如今进了屋,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一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司使大人回到屋中,觉得有些闷,于是转身推开窗。 稀薄的月光微微发凉,她倚在月光里,闭上眼透气,让自己的心慢慢定下来。 朦胧中忽然感觉有人靠近,猛一睁眼,连顾就那么出现在窗外的廊檐下,正含着笑朝她走过来。 左如今一愣。连顾昨晚不是刚来过吗?怎么可能又出现了? 她纳闷儿的功夫,连顾已经走到她窗口,“司使怎么了?” 司使大人心里打了个突,立刻想起拓儿说的,看到小远哥哥在窗外叫他出去玩。 难道自己烧书的时候也沾到了什么邪气? 她闭上眼,拼命拍了拍自己的脸,暗暗告诫自己:“醒醒醒醒,蚀月族的幻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是连顾也不行……” 连顾有点懵,“司使?” 左如今心说要疯,这幻境也太真了,连声音都和连顾本人一模一样,怪不得那么多人会陷进去…… 她努力凝心定神,运足了气,再一睁眼,连顾却站得更近了,满脸担忧,“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司使大人心说:你这该死的幻境还没完没了了? 她实在忍不了了,直接抬手就是一掌。 然后,她听到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响。 看到面前的连顾一手捂住心口,另一手扶着窗沿,生无可恋的看着她,“见面先挨打,这是司使府的规矩吗?” 左如今:“……” 不会吧? 又是真的? 连顾该不是会分身吧?隐雪崖一个,似风城一个? 连顾见她还不说话,叹了口气,“看来司使不想见我,那我告辞了……” 他默默转过身,左如今立刻从窗户跳了出去,拦在他面前,“等,等一下,你真是连顾?” 连顾面色更惨了,“打完人,还不想承认?” “不是,我……”左如今一时语塞,“我那个……最近的案子会让人陷入幻境,我以为你是假的……” “你的幻境,为什么会看见我啊?” “啊,我……只是以为那是幻境,我没想到你是真的……” 连顾:“你就是想打我。” 左如今突然理解了她第一次见到连顾时他那副有苦说不清的样子,这会儿二人突然对调了身份……可为什么挨揍的还是他? 她想了想,干巴巴的解释:“如果我说这次还是个误会,你信吗?” 连顾看着她那张努力表现真诚的脸,无奈叹了口气,“信。” 左如今再一次感慨这位仙长的好脾气。她又得寸进尺的往前凑了一步,“那你没生气吧?” 大师兄微微垂着眼,“有点。” “啊,那……” 左如今有点慌,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位神仙哄好,另一侧方循礼的房门突然有动静。 她利索的抬腿重新跳回屋里,顺带着把连顾也拉了进去。 俩人躲在窗后,看到一个穿夜行衣的人影轻手轻脚的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连顾轻声问:“那是方副使吗?” 左如今点头。 “他这是……” “出去找人,找星儿。” 只要不是彻夜忙着公干的时候,方循礼几乎每晚都会出去,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左如今和余小五。他总是眼底发红,眼窝深陷,见到墙角就要过去靠一会儿,这其中原因,左如今一清二楚。 那个温柔娇弱的小公主,他从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可她失踪之后,他却比任何人都要焦灼。左如今原本并不想拦着他,就算方循礼不出去,定然也会辗转难眠,倒不如出去找找,万一有机会找到呢? 可是今日之事过后,左如今发现他显然已经陷入了某个解不开的困境,困得他哪怕当着下属们的面陷入蚀月族的邪术,也要抓住这个能看她一眼的机会。甚至才刚刚挨了鞭子,又要强撑着出去…… 连顾:“那位逃婚的小公主,还没找到?” 左如今摇摇头,“原本还有些线索,但又都断掉了。” 她有些羞愧,尴尬的笑笑,“你看我成天喊打喊杀的,其实连自己妹妹丢了都找不到……” 连顾:“你若是需要,我可以帮你。” 左如今猛一抬头,“真哒?” 她旋即又想到了什么,“你不生气啦?” 连顾原本温柔的面色稍微绷得正经了一点:“要我帮忙,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她想都没想。 “你不许再打我了。” 左如今睁大眼睛,“就这么简单?” 连顾倒是一脸认真,“对司使来说,也不简单吧?” 左如今想想,好像也是,于是认认真真的开口道:“我保证,以后见到连顾仙长,绝对客客气气的,绝不动手!啊不,我发誓……” 她抬手就要起誓,却被连顾把手压了下去,“不用,我相信你了。” 第77章 杯中影 左如今的手很长,虽然烧伤后长出一层新皮,但依然又瘦又硬。 连顾这么一压,她的骨节便硌着他的掌心。 大师兄不由得心生感慨:难怪打人这么疼。 左如今显然一心扑在找星儿的事上,见他还是这么好的脾气,也就不再瞎客套,转身把他让到桌边,直入正题:“要怎么找?需要我做什么?” 连顾:“有令妹的画像吗?” “有!” 之前为了找人,她曾命人绘制过多张左临星的画像。 司使大人飞也似地冲到书房,没一会儿,便带着一张画像冲了回来,铺在桌面上。 连顾也不多话,伸手倒了一满杯水放在左如今面前。 紧接着,他右手合指,点中了画上女子的眉心。 画中人的面目很快被一层清光笼罩,紧接着似有水雾升腾而起,那水雾在屋中四角绕了一圈,然后如鱼儿跃水般钻进左如今面前的那杯水。 左如今看到水里泛出一个女子的倒影,虽打扮朴素,但笑容清甜,乍一看那容貌,着实有几分像左临星,可细一看却还是有差别。 连顾:“是她吗?” 左如今摇头,“是有些像,但不是。” 连顾轻轻挥袖,杯中倒影又换了个人,这次是个衣着华贵的女人,眉眼几乎和左临星一模一样,但面颊略丰润,年岁也要大上一些。 左如今:“这是城主夫人,星儿的母亲。” 连顾没说什么,再挥袖,杯中又换了个女子的倒影,但依然不是。 俩人围着一个水杯足足看了二十几个人,一开始都是和左临星长相十分相似的女子,到后来显然越来越不像了,甚至还看到了两个模样秀气的年轻男子。 连顾停下来,“方才搜寻到的,是四境中容貌最接近这幅画像的人。” 左如今看着那幅画像,“这幅画明明和星儿很像,连城主夫人都能被搜寻出来,为何偏偏找不到星儿本人呢?” 连顾看看她,欲言又止。 左如今几乎瞬间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她沉默的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试探着开了口:“你的寻人之术,是不是……只能找到活人?” 连顾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点了个头。 左如今没说话,紧紧捏住面前的水杯。那杯子微微发着抖,满杯水溢了出来,洒在她手上。 连顾:“或许还有别的可能,比如此人受了伤,面容损毁,靠画像也是寻不到的。” 左如今又重新看到一点希望,“对啊,她有可能受伤了……与蚀月族牵扯,很有可能受了伤……” 她抬眼看向连顾,“仙长可还有别的法子找到她?” “有倒是有,但……需要至亲之人的血。” 左如今想了想,“这不难,左培风,他一定愿意!” “他现在何处?” “应该还在宫里。” 连顾几乎没有犹豫,“我去把他带出来。” 蚀月族藏身之处。 “蝉露”闭眸的躺在床上,面色惨白,额头缠着药布。 隔壁房间中,慕川一脚将青蜂踢倒,“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点皮都不许破?” 青蜂挣扎着爬起来跪好,“她自己寻死,找着桌角就撞上去了,属下一时疏忽……属下也没想到,她的血是红的……” 慕川冷笑:“你能想到什么?” 青蜂抬头看着慕川,嘴角都在抽动,“她……不是蝉露?” 慕川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蝉露早跑了,这是她找的替死鬼。” “那您怎么还留着她?”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玩法,”他拍拍青蜂的肩膀,“去把我新炼好的换血丹拿过来。” 青蜂:“您辛辛苦苦这么久才炼出来的,这就给她吃了?您不是说有大用吗?” “这就是大用。” “哦。” 青蜂站起身要往外走,慕川却突然又叫住他,“回来。” 青蜂老老实实的转回来,“主人,还有……” 话音未落,慕川一个巴掌狠狠扇到青蜂脸上。 青蜂的脸皮糙肉厚的脸瞬间红肿了一大片,鼻血也流了下来。 慕川端详了一会儿,似乎很满意,“去吧。” 左临星再次醒来时,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她视线还有些朦胧,努力揉了揉眼睛,却看到了一双狐狸眼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想要往后缩,慕川却拉住她的手,语气轻柔,“还疼吗?” 左临星浑身不受控制的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慕川又往前坐了点,“我不在的这几天,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 他语气实在温柔,若是外人看来,这男子必是个待她极好的亲近之人。 可惜左临星早已被吓破了胆。她避开慕川的目光,一动不动,视死如归的沉默着。 慕川转头对门外道:“进来。” 房门开了,青蜂走进来,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扑通”一声跪在床前,“蝉露,我错了,我不该欺负你。主人已经罚过我了,你别生气了。” 左临星还是呆呆地,一声不吭。 慕川,“出去吧。” “是。” 房门重新被关上,慕川又转过身来看着“蝉露”,突然伸手去摸她的脸,“你这次受伤后,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 左临星几乎要疯了,明明自己已经撞破了头,血色必然暴露,为何这个人还不杀了自己,现在突然这么和善,又是要做什么? 慕川越凑越近,俯下身,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拢住了,“是不是因为我怀疑你背叛,所以生我的气了?其实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的,你和风儿是我最信任的两个人,我不过是做给他们看的,你怎么也当真了呢?” 左临星的脑子不太够用,这人要做什么?难道他和蝉露交情很深吗?可若真的如此,蝉露为什么要逃呢? 慕川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蝉露,风儿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真的会很伤心的。” 左临星愣愣看着他,现在似乎只有自己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才能暂时把他应付过去。 可是,该怎么办? 她默默想着,如果是左如今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怎么办? 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左如今一定不会硬碰硬,也不会像她这样懦弱的寻死,她一定会努力蛰伏下来,找到机会逃出去,或是找到机会让对方有所损失。 是的,无论如何,都比眼下这样什么都不做的要好。 她努力把自己的呼吸放缓,从多日没有说过话的破碎的嗓子里寻找到一点声音,艰难的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第78章 陪她玩 慕川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他转而又似乎有些心疼,“你嗓子怎么伤得这么重?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左临星发现自己的嗓音虽然嘶哑,却已经比前几天好了许多。于是又努力说了句话:“我不记得了……” 慕川又凑近她一点,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那你……不会把我也忘了吧?” 左临星和那双眼睛对峙了片刻,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嘶哑的喉咙让她的咳嗽声听着格外惨烈,好像内脏都要被咳碎了似的。 慕川赶紧扶住她,“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说话了,你先好好休息。” 左临星不敢说话,还在喘着粗气,看上去十分痛苦。 慕川顺势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口中还在温柔的安抚:“好了,一会儿就没事了啊。” 左临星的柔弱本也不是装的,反倒靠在他怀里还没有发抖的勇气是强行装出来的。 她故作虚弱的又咳了一会儿,声音才慢慢渐弱,然后半昏半睡的闭上眼,不再出声了。 慕川又叫了她两声,没得到回应,这才把她放回到床上,然后起身出了门。 隔壁房间里,青蜂正眼巴巴的等着,见他回来,立刻关上门,回身小声问:“主人,她信了吗?” 慕川:“不知道。” “啊?那您刚才……” “她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开始假装自己是蝉露了,她想和我们周旋,不想死了。” “那她……不会是想找机会逃跑吧?” 慕川没回答,突然问:“青蜂,你碰过她吗?” “啊?我……前两天打过她。” “什么感觉?” “没骨头似的,没意思。” 慕川笑了,低头捻了捻自己的手指,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是啊,那么软的身子骨,她拿什么逃啊?” “那您是想……” 慕川撩衣坐下,顺手拿起两个茶杯,“我想让她变得有意思。玩嘛,就是要势均力敌才好玩。” 青蜂点点头,又有点纳闷儿,“那您前几天干嘛还让我欺负她?我们直接陪她玩不就行了?” “你看她那副怂样,不把她逼到绝路,她是不会努力给自己找出路的。” 慕川放下杯子,朝青蜂勾勾手指。 青蜂下意识捂住自己高高肿起的脸,却还是往前走了两步。 慕川:“你今后还是不要给她好脸色,只要我不在,你就往死里收拾她。她的血已经换过了,以后你想动刀就动刀,想见血就见血,什么时候把她逼疯了,主人记你一大功。” 青蜂一张憨直的四方脸露出一点残忍的笑,“属下明白。” 隔壁房间里的左临星自然不知道他们在筹谋着什么,她侧耳听了许久,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动静,这才轻手轻脚的爬下了床,赤脚走到角落的一小面镜子前。 镜中蝉露的那张脸让她的心又狠狠的紧了一下,她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着镜子,开始拆头上的药布。 拆到最后几层时,她在雪白的布条上看见了血迹。 虽然月光昏暗,但也足够她看清,那血迹并不是红色,而是蚀月族才有的暗紫色。 蝉露给她换脸的时候,竟然连血也换了吗? 左临星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该悲伤。庆幸她的血色已经变了,没有人会发现她其实是个人族。而悲伤却也同样就在于此,除了真正的蝉露,恐怕再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那个叫左临星的人,从此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 左临星并不知道,恰在此刻,发现她消失的还有三个人。 司使府后院的房间里,刚刚经历了循血追踪术的左培风面色苍白,声音颤抖着问连顾:“仙长,我姐姐,是真的不在了吗?” 连顾依旧气貌沉静,声音却放低了些,“或许是我修为还不够……” 左培风:“我知道仙长是好意宽慰,但你已经是仙门最厉害的大师兄了,若是连你都找不到她,她还能去哪儿呢?” 左如今正帮他包扎割血的伤口,她还算冷静,低声道:“蚀月族手段颇多,或许他们有什么邪术躲过了连顾仙长的搜寻,只要还没见到星儿的尸体,我们就不能放弃。” 左培风面色悲苦的冷笑了一下,想要把未包扎完手臂从左如今手里抽出来。 左如今一言不发,又给他拽了回去,坚持把伤口包扎完。 左培风原本还勉强压抑着心绪,她这一拽,这小少主的心火直接压不住了,“我姐姐人都没了,一点小伤而已,你包它作甚,我又不会死!” 左如今看着他,“你大呼小叫的发脾气,星儿就回来了?” “那也好过你在这儿虚情假意!” 左如今的面色瞬间就冷了下来,手按在桌子上,手背已经起了青筋,“左培风,看在星儿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给我滚。” “你……” “砰”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小公主怎么了?” 屋中三人同时转过头去,看到了面色苍白的方循礼。 方循礼的出现,让所有人都重新平静了下来。 方循礼听完了整件事,反倒是最平静的那个,比左如今,甚至比连顾都还要平静。 毫无波澜,像一潭死水。 好像他做过无数次的梦境终于成了现实,而他,早在梦境里就已经死透了。 他恭恭敬敬的朝左培风施礼,“天色不早了,属下送小少主回宫。” 左培风的情绪也已经压了下去,他又看了看左如今,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这个口,而是对所有人道:“司使所言有理,既然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就还有一线生机,今晚这个结果,还请诸位不要对外声张,我……我还不想放弃。” 没有人说话。 左培风又看了左如今一眼,后者同样没有任何回应。 左培风没再说什么,转身和方循礼一起出门了。 连顾看着那二人出门,转身去看左如今,却见她已经站起身,低头对连顾施了一个大礼,“仙长今日相助,在下不胜感激。” 连顾赶紧伸手扶她,一滴水正落在他手背上。 是左如今的眼泪。 连顾从没想到她竟然会哭,“司使……” 左如今抬起头来,自己用袖子抹了一把,“没事,我很快就好了。” 她说着很快就好,眼泪却还是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仙长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这样会不会太怠慢了?” 都这样了,还想这些? 连顾都替她累。 “不会,我又不是外人。” 这话似乎让左如今最后一点理智也暂时放下,她转身背对着连顾,慢慢蹲下身去,小声啜泣起来。 这一夜,似乎所有人都彻夜无眠。 似风城西的一处地下决斗场里。 一场对决刚刚结束。 败者血肉模糊的躯体被人抬了出去,胜者还在野兽般的嘶吼着。 角落里,有一只眼睛默默盯着这里的一切。 然后,那人摘下自己的半张银色面具,换上一整张遮脸的黑面具,朝决斗台走过去…… 第79章 开个价 连顾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身后房间的门开了,左如今走出来。 她已经恢复如常,除了眼睫还有些湿,其余完全看不出刚才哭过。 她走到连顾身边,连顾侧头看看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左如今:“我哭鼻子,你怎么比我还尴尬?” 连顾确实有点尴尬,倒不是因为她哭了,而是因为自己方才手足无措,竟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左如今:“仙长是不是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成天都要装得刀枪不入,哪怕真的伤心难过,也是躲起来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连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左如今继续道:“是我师父说的,人憋着容易憋出病来,所以有泪就要流,有脾气就要发,发完了再接着干正事,什么都不耽误。” “尊师说的有理。” “所以啊,反正刚才又没有外人,我也没必要忍着了。” 连顾面色微微一动:“没有外人?” “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又不是外人,你以为我哭了就听不到了?” 连顾:“好像……是说了。” 左如今歪过头,把脑袋凑到他眼前,“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不走了吗?” 连顾站在那儿,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拼尽全力才让自己继续保持沉稳。然后,他努力装了大的,回了个拿腔作调的“嗯”字。 左如今眼睛一亮,“那你是答应做护城仙君了?” 连顾心里刚要升腾的烟花卡在了半空,然后变成哑炮灰溜溜的坠落了下去,他一字一顿的重复:“护城仙君?” “对啊,你留下不就是要做仙君吗?”左如今一脸真诚。 连顾当然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自己留下,只不过她的真心和他的所想,似乎有些偏差…… 或许,她之前每一次开口请他留下,都是为了这个护城仙君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狭隘了。上次洗髓后,他还曾对闻丘说自己已经知道了真正在守护的是什么,可方才她开口的一瞬间,他心底盼着的,依然是她本人想要留住他…… 左如今见他不说话,试探着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是隐雪崖弟子,不可在别处任职。” 左如今顿了顿,“哦,那……” “我是说,我不做护城仙君,但我可以留下,保护百姓。” 司使大人原本有些发蔫的表情瞬间又恢复了生机,“真的?” 连顾:“我从不骗你的。” “是啊,仙长从来不骗人的……”司使大人的面孔重新明亮起来,又很快想到了别的,“那……隐雪崖那边,闻丘仙长同意你留下吗?” “我跟师父说好了,每隔几天便会回隐雪崖一次,不会误事。” “那我再准备点好吃的,等你下次回去带给他老人家。” 连顾想了想,“你这样,怎么有点像……我师父为了好吃的,把我卖给你了?” 左如今一挑眉,“可以卖吗?要不,让闻丘仙长开个价?” 连顾感觉自己刚从老不正经的掌心跑出来,又掉进一个小不正经的手里,没一个好人。 他勉强拿出点隐雪崖顶仙君的气魄,“我留下,也是要约法三章的。” 左如今洗耳恭听,“你说。” “第一,虽是为似风城百姓,但我只信你,不信你的城主。” 左如今点头,她求之不得。 “第二,为了方便行事,我在似风城中还是叫顾十九,虽然不能瞒住所有人,但还是尽量隐匿身份为好。” “没问题,我家里人都熟门熟路了。” “第三……”他顿了顿。 左如今:“第三是什么?” 没等连顾回答,他肚子先叫出了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左如今:“第三是……你饿啦?” 大师兄挪开目光,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左如今忍住笑,转头看院子角落的小房间,早就熄灯了。 “岳伯伯早就睡了,我给你做个宵夜吧。” 连顾下意识的想问她居然会做饭?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苦笑一下,她怎么可能不会? 正想着,左如今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走。” 她拉着他往厨房去。 连顾在她身后,并不全然跟随她的步伐,有意让她拉着自己朝前走。她手劲一如既往的大,他被攥着,却莫名有些踏实。 他突然想起了闻丘之前说过的话,“既然你此生结局早已注定,也该去见见尘世。” 至少在这样的深夜里,耳中听到的不再只是崖顶枯风,还有同行者的脚步,至少他会知道,原来他要守护的看似弱小的尘世间,也会有这样一只有力的手反过来拉住他,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 左如今的确只拉了他一会儿。 因为她的宅院实在不算大,没几步就到了厨房。 厨房早就熄灯熄火了,左如今推开门,却闻到一股酒味扑面而来。 “谁偷喝酒了?” 她摸索着去找蜡烛,连顾轻轻一弹指,屋里立刻亮起来。 司使大人顺手拎了把菜刀,“谁在里面,出来?” 案台后面有了一点动静,过了一会儿,慢慢冒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左如今看见了一双熟悉的深陷的眼窝。 “循礼?” 方循礼显然已经喝醉了,只勉强露出个头来,又很快倒了下去。 左如今赶紧绕过去扶他,这才发现案台后已经是满地空酒坛,方循礼像是一根泡药酒用的大人参,毫无生气的泡在这一堆坛子里,背后早就重新渗出血来。 左如今叹了口气,把刀放下,“我还以为他送左培风回宫之后,自己会去外面散心,没想到躲在这儿借酒浇愁。” 俩人把方循礼扶到桌边,方副使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看不出是醉倒了还是昏死了。 连顾抬手,想要施法帮他恢复些神智,左如今却伸手拦住,“让他这样待会儿吧,他不会有事的。” “确定没事吗?” “没事,我了解他。” 左如今转身到灶台边,手脚依旧十分麻利,没多一会便煮了碗面。 司使大人把面碗摆到连顾面前,“我们以前做饭只是为了糊口,没有岳伯伯那样的好手艺,仙长将就着吃。” 她这话倒不是谦虚,她的确会做饭,但也的确只是为了糊口。 碗里的面丝稍显凌乱,上面一颗蛋煎也略带焦糊,唯独碗边的几片熏肉切得薄如蝉翼,均匀的码放着,一看就刀工了得。 她的刀工显然不是在厨房练出来的,至于是切什么练的……不能细想。 连顾是嚼蜡长大的,根本不挑嘴,道声谢后,伸手去拿筷子。 然而筷子刚拿起来,眼前的面碗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手拽走了。 第80章 负风月 方循礼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面无表情的把面碗拽到自己面前,先喝了一大口汤,然后薅过连顾手里的筷子,低头呼噜呼噜几口就把一大碗面吸溜得干干净净,一滴汤都没给连顾留。 撂下碗,方副使打了个酒味儿未散的嗝儿,“咸了。” 没等左如今说话,他对眼前的俩人一拱手,然后一言不发,起身晃晃悠悠的出门走了。 左如今看着他的背影,“我今晚要忍住不打的人还挺多的。” 随着她的话音,远处不知谁家传来一声鸡叫。 左如今苦着脸看连顾:“天要亮了,岳伯伯很快就会起床,你可以直接吃点好的。” 连顾心说:我就想吃你做的。 但他当然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有意无意瞄了一眼方循礼离开的方向,默默盘算着:下次洗髓的时候,恐怕又要多一个杂念,叫嫉妒了。 外面的天色很快露出介于黑夜与黎明间的蓝灰,岳伯伯便已经到厨房了。 见到连顾,老头脸上先惊后喜,“哎呦,顾先生回来了!太好了,家主成天念叨您呢……” 这客套话有点虚,不过连顾爱听,“是吗?司使念叨我什么了?” “啊……她,她说……” 左如今赶紧打岔:“岳伯伯,顾先生饿了。” “哦哦,我这就做早饭。” 折腾这么半天,连顾已经有点饿过劲儿了,他看看左如今有些干涩的眼睛,“司使一夜未睡,不如先回房间休息。” 岳伯伯听到“一夜未睡”四个字,偷偷偏过视线看他们。 左如今:“先生也折腾了一整晚,也一起回去歇歇吧,等岳伯伯做好了饭,再送到房间去。” 老头立刻点头,“对对,你们先回去歇着吧,这天还没亮透呢,再睡会儿。” 左如今:“那您告诉陈妈妈,把顾先生之前用的那套被褥再重新送过去。” “家主放心。” 左如今的确是有点乏了,尤其哭过的眼睛有些酸疼,回到房间便歪在床上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听到敲门声,“家主,您醒着吗?” 是陈妈妈的声音。 左如今懒得动,便随口道:“进来吧。” 门开了,她半睁着的眼看到陈妈妈抱着一条被子进来,“家主,这就铺上?” 这被子左如今瞧着眼熟。之前给连顾赔礼的时候,陈妈妈露了一大手,弄出这么一条比云彩还软的被子。 左如今勉强把眼睛睁开,“这不是顾先生的被子吗?” “顾先生不住这屋吗?” 左如今没听明白,“顾先生为啥住这屋?” “啊?那……” 俩人正懵着,门口又进来个人。岳伯伯端着个大托盘,上面摆着两人份的早饭,“家主,顾……诶?顾先生呢?” 左如今这回算是闹明白了,“岳伯伯,您跟陈妈妈说顾先生住这屋啊?” 老头也有点傻眼,“顾先生不跟您住一起吗?” “他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他还在原来的房间啊。” “哦,哦……”岳伯伯赶紧往外走,“是我老头子糊涂了,我这就给他送过去。” “等会儿,”左如今打了个哈欠,“早饭给我留一份。” 岳伯伯陪着假笑给她摆好了早饭,然后和陈妈妈交换了八百个眼神,俩人推推搡搡的出去了。 一出屋,陈妈妈就数落岳伯伯:“老岳你怎么回事儿?这种事都能弄错?” “这能怪我吗?这俩人天不亮就猫在厨房里,满地的空酒坛子,家主还说折腾了一夜,顾先生饿了,换了你,你怎么想?” 陈妈妈:“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家主不喝酒你不知道啊?” “哎呦,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要不说你老糊涂呢!” “但是我跟你说,顾先生这趟回来,绝对是藏着心思的,”老头一脸过来人的样子,“你别看他不吱声不念语的,他才走几天?连个由头都不找,直接就回来了。他图什么?难道图我做饭好吃啊?” 陈妈妈似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来了兴致,“那家主呢?家主也有这个意思吗?” “家主啊……不好说。” “啥叫不好说呢?” 岳伯伯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你没发现,他们云阶出来的五个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成亲吗?” 陈妈妈一愣,“唉哟,还真是,别说成亲了,连个相好的都没有,成天就知道一门心思忙公事。” 陈妈妈抱着被子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你这么一说,我咋有点后背发凉呢?这几个孩子是不是……经历过什么?” 岳伯伯皱着老脸摇摇头,“我刚发现这个事儿的时候,也是越想越害怕,我也希望是自己瞎猜的。所以我一见到家主跟顾先生在一块儿,甭提多开心了,结果白高兴了。刚才家主那眼神你注意到没?干干净净的,一点多余的心思都没有。” 陈妈妈有些心疼,“你说这群孩子,本来就没个血脉亲人,照这样下去,该不会一辈子连个贴心的枕边人都没有吧?那也太可怜了。” “哎,走吧,我这饭菜都快凉了。” 俩人很快敲开连顾的房门,把东西送进屋,又很快退了出去。 连顾看着桌上的早饭,陷入了沉思。 方才岳伯伯和陈妈妈的话,旁人听不见,可连顾听得见。 连顾之前倒并未留意到此事。刚听了岳伯伯的话,他也觉出哪里不对。 这兄弟姐妹五个人,无论品貌还是地位都算是出挑,方执仁已经近而立之年,哪怕是年纪最小的余小五也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生子的年岁,可是偏偏没有一人谈婚论嫁。唯一一次,是左如今差点代替左临星去披花谷,结果柳既安先跑了。 即便是那次,左如今也不过是把“去披花谷”当作一个任务而已,与情意毫不相干。 甚至在面对连顾时,左如今也是一直坦坦荡荡,三句话绕不开正经事。连顾原本以为是她性情如此,又或者,本就是他自己生出了别的心思,左如今始终把他当作隐雪崖的仙长而已。 但岳伯伯这番话,倒让连顾有了别的想法。 是啊,一个人就算再正经再洒脱,也是有血有肉的。上次他们额头相抵之时,左如今明明脸上发起了烧,可不过转眼几日的功夫,她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眼神清澈,没有任何羞赧或闪躲。 倘若她真的不谙世事,他也就认了。可她是九重司使,粘上毛比猴儿都精,人情世故坑蒙拐骗全玩得熟稔,偏偏在男情女意这种最水到渠成的事上,比他这个崖顶长大的人还单纯? 倘若不是他想多了,那就是岳伯伯说对了…… 第81章 堕落了 天彻底亮起时,左如今爬起来,吃光了桌上已经冷掉的早饭。 冷汤冷食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但肚肠这么一凉,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她突然回过味儿来:连顾就这么回来了? 眼下没有百姓危难的牵绊,她也没有强行挽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回来的? 司使大人越想越高兴,这么一看,定然是自己的努力和诚心感动了这位仙长。谁说努力没用的?得道多助,古话说得一点没错! 司使大人一时间信心倍增,踌躇满志的洗了把脸,梳头更衣,拎上刀开门出去。 门一开,门口站着她三哥。 方循礼也恢复如常了,似乎天亮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虽然他脸色依旧惨白,但目光已经重新有了神采,正懒洋洋的抱着手臂看她,欠儿欠儿的问:“顾先生怎么回来了?” 左如今:“可能觉得似风城比隐雪崖有意思吧?他们修仙之人不都要在凡间历劫的吗?” 方循礼:“可是,现在城里还算平顺吧?哪儿有劫给他历?” “结界外的蚀月族还没彻底消灭,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万一到时候再有麻烦呢?” 方副使越听越不对劲儿,“合着他的劫……就是被你利用?” 司使大人不服气,“我是诚心诚意敬重他,他也是心甘情愿守护似风城,怎么到你嘴里就是利用了?” “那合着咱以后啥也不用干了,一有事儿就让这位神仙挥挥手,就全摆平了?” 左如今用刀柄杵了他一下,“你想得美,人家是仙门,又不是杂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怎么好劳烦人家出手的?” 方循礼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靠人家的本事,是不是显得咱九重司有点堕落了?” 司使大人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哥,你这是病,得治。” 这一声“哥”把方循礼叫得有点发毛,“我怎么了?” “自古帝王将相,哪个没有一大群能人高士扶持?有人觉得他们堕落吗?凭什么我们就要单打独斗?” 方循礼哑口无言。 左如今继续呛他:“人家愿意帮你,你真心报之不就得了?在这里想东想西,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那……人家要是哪天不愿意帮了怎么办?” 左如今被他问得想笑,“那你也不会少一块肉啊,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方循礼有点犯愣。 在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永远学的是如何在无人相扶相帮的情况下煎熬着活下来,如何谨小慎微、不出差错,如何打下牙齿和血吞,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甚至,在他有了些本事后,很愿意对别人出手相帮,却对别人的帮助忐忑不安,生怕自己还不起…… 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这是坚韧强大,现在被左如今这么一说,好像多少是有点病…… 左如今见他犯愣,又用刀柄杵了他一下,“你鞭伤还没好,回房间好好休息吧,让岳伯伯给你做点好吃的,我先走啦!” “今天不是休沐吗?你上哪儿去?” “有事。”她丢下这两个字,很快便没了踪影。 方循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的方向,暗道:她不是和自己一样,也在这样的艰难困苦中长大的吗?她为何就没有这些别别扭扭的毛病? 身旁人影一闪,余小五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搭着方循礼的肩,“三哥,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有的人可能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 “你说司使啊?” 方循礼点了个头,“司使啊,哪儿都好,就是命不好,她若能生在一个好门第,定然比现在更有作为。” 余小五就见不得方循礼多愁善感,“我觉得司使命挺好的,能有我这么一个神武的弟弟,她还有啥不满意的?” 方循礼顺手推了他一下,笑道:“我看你这脸皮倒是越来越神武了……” 他推的力气并不大,余小五却退开两步,下意识捂住手臂,半张脸上的肉也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 方循礼察觉不对,“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少年立刻重新露出个笑容,“没,昨天练功练得太狠,抻了一下。” “真的?” 余小五:“当然啊,不然还能有什么?” 方循礼依然怀疑的看着他,拿出了在地牢审犯人的架势。 余小五立刻岔开话题:“哎对了,我刚听岳伯伯说,顾先生回来了,真的吗?” “嗯,真的。” “那我去找他玩!”余少侠蹦蹦跶跶往连顾房间去了,还不忘回头嘱咐:“三哥你快回去休息吧,你看着煞白,够老崔来一刀的了……” 方循礼:“……” 这大清早的,一个说他有病,一个说他够老崔来一刀的,方循礼只好转身回屋,嘴里还忍不住抱怨:“余师父养了两个什么徒弟啊?还是我师父好……”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师父的徒弟更不做人。 方副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转而嘀咕道:“看看人家隐雪崖,那才叫名门正派,都是好人。” 隐雪崖上的好人此刻差点被余小五扑倒在地。 那少年欢天喜地的冲进屋,直接把连顾撞了个趔趄,“顾先生,你回来太好啦!我今天休沐,我带你出去玩吧!” 连顾赶紧站稳,露出一贯温和的笑,“休沐?怎么没见司使在家?” “司使刚走,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反正她总有事要忙。” “哦。” 余小五:“我带你去玩也是一样的!你之前都没怎么出过门,在家都快长毛了!” 连顾有些犹豫,“我……” “我知道,你要隐藏身份,我把我的面具给你戴!” 不到半刻钟后,连顾的桌上摆了一排,整整十张面具,有半脸的,也有全脸的,有的只是个简单的铁壳子,还有的精雕细琢,戴上就能上台唱戏了。 余少侠豪气的一伸手,“挑一个!” 连顾记得这孩子从毁了容到现在也就一个来月,“你这……这么多?” 余小五半脸骄傲,“我这些面具和刀都是配套的!我专门找了当初买刀的铺子,用同一种铁铸出来的,你看这上面的花纹,和刀柄上的都一样。还差五张,我就能全都凑齐啦!这叫什么来着……哦对,风雅!” 连顾笑了,随手拿起半张面具遮在自己脸上,“那在下今日便借余少侠的光,也风雅一次?” 第82章 尘间事 连顾知道,自己的确该出去看看了。 他为了某一个人而惦念此处,可说到底,那个人也只是他留下的其中一个理由。 灾疫过后,似风城如何恢复生机?如何从之前的穷困潦倒中慢慢复苏过来?眼看着一日凉过一日,百姓如何捱过接下来几月的寒苦?这些问题,可不是那一夜的烟花绚烂之后就会自然消失的。 于是乎,没过多久,司使府的守卫就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余少侠”并肩出了门去。 这一日的天气倒还不错,连顾抬头看了看,阳光硬朗而纯净,像某一双熟悉的眼睛。 余小五并不像他这么多心思,俩人没走多久,余少侠的腿跟长眼睛了似的,直接拐到兵器铺子去了。 那老板显然认识他,“小五哥来了!瞧瞧,昨天刚打的,金背紫铜刀。” 老板从旁边的墙上摘下一把做工精美的长刀,仓啷啷抽刀出鞘,刀锋带着一股凌厉之气,晃得余小五直吞口水。 “好东西啊。” “还是小五哥有眼力,我那儿还有一块料没融,你要是喜欢,我让他们给你打个面具?” 余小五几乎就要点头了,想了想,又默默捏住钱袋。那里面是他前一晚在决斗场赢来的钱。 若是把刀买下来,倒也勉勉强强够了,但他昨晚受了伤,短时内是不可能再回去赚钱的。可是自己已经跟姐姐夸下海口,说要操持家里的事,若为了一把刀误事,实在有点没出息…… 余少侠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一跺脚,“老徐你先给我留着,我下次再来!” 老徐乐了,“我定然是想给你留着,但是好东西可未必留得住,小五哥早点来啊。”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连顾在旁边看着他纠结的模样,也忍不住笑。 余少侠丧着半张脸走出来,感觉有人拉他的衣角,一低头,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那小孩瘦得剩下个大脑袋,脏兮兮的一张脸,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天气已经凉了,他还穿着露趾头的破草鞋,身上也是缝缝补补,手臂都露在外面。 “大哥哥,行行好……” 余小五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立刻从钱袋里倒出几个子儿,放到小乞丐黑瘦的手里。 小乞丐连连鞠躬,然后转身跑到不远处一个馒头铺,买了个硕大的馒头,狼吞虎咽的咬着。 余小五看着他瘦小的背影,轻轻叹气,“这个冬天过去,这孩子未必能看得见春天。” 连顾站在他旁边,微微皱起了眉,“你们从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余小五点点头,“我们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每过一个冬天,一起讨饭的小孩就会少几个,有一些连尸骨都找不到,就那么消失了,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连顾还是头一回在余小五脸上看到悲伤和凄凉,正要说话,听到那边一声低低的哀呼。 转头看去,方才那小乞丐手中的馒头被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乞丐抢了去,几乎一口就吞掉了。 那个大一些的孩子同样骨瘦如柴,这半块馒头似乎勾得他更饿了,眼睛冒着绿光,拼命在小乞丐身上翻找,“你钱哪儿来的?还有钱吗?” 他这样一翻,方才那几枚铜钱就掉到了地上,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扑到地上争抢起来。 连顾看不下去了,袖中拈了一点清光,想要暗中阻拦。刚一抬手,却被人无声的按住了。 连顾一回头,左如今正站在他身边,“先生此法只可解一时之困,却保不得长久。” “司使的意思是……” 左如今给余小五使了个眼色,余小五立刻上前,将那两个孩子分开,“你们俩,想吃饱饭的话,跟我走。” 俩小孩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跟上去。 连顾:“这是……” “小五有办法试他们,若是有些根骨的,或可送到无定堂去给方掌院过过眼。” “若是没有根骨的呢?” 左如今迟疑了一下,“城中倒是有几处善堂,但近几年灾祸不断,善堂也早就满了……” 连顾:“所以,还是会有很多孩子像这样流浪街头、自生自灭吗?” 左如今没回答,而是问连顾:“先生今日怎么出来了?还是这副打扮?” “我……出来看看。” “是惦记着灾疫过后的百姓吧?” “嗯。” 左如今:“既如此,先生跟我走吧。” “司使清早出门,也是为了此事?” 左如今点头,“自从解药发完,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出来看看,虽然知道这些事不在我职分之内,但心里总还是放不下。” 连顾没再多说什么,二人并肩前行。 眼下城中无灾无疫,百姓倒也和乐,只是街上的店铺生意并不算太兴隆,除了卖便宜吃食的小摊贩还算忙碌,其余铺子都闲得很,偶尔路过一个绸缎庄或古董铺,更是门可罗雀。 二人又拐进了几个小胡同,便是另一番景象。有一些人家已经重新装点起来,但还有些人家老远就能看出凋敝残败,只剩下门口呆坐的老人或是面容枯槁默默做活儿的妇人。 连顾终于切切实实的明白了四个字:百废待兴。 左如今一路上话都不多,二人一直走到正午,才找了个摊子坐下,要了两碗面。 等面的功夫,左如今从腰中取出个笔匣,又掏出个小本记着什么。 连顾:“我记得你之前说,城主将原本用于岁贡的银钱调拨到各处。” “嗯,城主的确花了心思,听说度支司那边也是日夜辛劳,税赋已经免去了不少。”除去左培风那一年一座宅子,左如今对左蹊的行事还是认可的。 连顾:“既是如此,只需要假以时日,城中便可恢复生机了?” 左如今放下手里的东西,似乎犹豫了一下,“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的,可我感觉还少了点什么?” 连顾:“少什么?” 左如今沉着眉目,似乎一时找不到什么准确的答案。 连顾也不急,就耐心的看着她。 左如今又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这一城的百姓,前些年一直在被苦难追着撵着,许久没有过太平日子了。如今他们身后终于没有了野兽,自然是要停下来歇一歇的,能安身保命,便已觉万幸,再不敢贪求更多。但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样一味的安生下去,穷人只会更穷,富人也只会更谨小慎微,哪怕城主拨下再多银钱,也不过是冷冰冰的金银而已,难以让百姓找到重新振作起来的契机,或者说……勇气。” 身后突然有人开口:“姑娘说的好啊。” 第83章 自己人 二人转过头,看到身后那桌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生着端正的四方脸,另一个年纪不大,小厮打扮,显然是一主一仆。 那四方脸的男人左如今认识,度支司掌事,卞弘。 “卞掌事?” 卞弘一见是左如今,眼睛也亮了一下,立刻起身过来,“我还心说,谁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地,原来是司使啊。” 二人也立刻起身,颔首见礼。 卞弘却抬手拉开架势,朝左如今施了个躬身大礼。 左如今吓一跳,赶紧拦着,“卞掌事这是何故?” 卞弘这才起身,“卞某这一拜,是感谢司使救了小儿的命。” 小儿? 左如今立刻想起来,前几日一直封禁的那个学堂里,其中就有这位卞掌事的小儿子,卞野。 “卞某原本还打算抽空登门拜谢,谁想这就在此遇上司使了。” “查案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卞掌事无需客气。” 卞弘笑了,“查案是分内事,那司使方才所言,也是分内之事?” 左如今一顿,“是在下逾越了。” “司使心忧百姓,何来逾越?若是人人都像司使这般‘逾越’,那百姓可就有福喽!” 连顾在一旁听着,认同的点了个头。 左如今问卞弘:“听闻度支司最近忙得两头不见日头,掌事为何会在此?” “卞某……”卞弘刚要开口,却故作不经意的看向连顾,“这位公子是……” 左如今犹豫了一下,连顾的真实身份定是不能透露的,若还说什么养伤的江湖小友,他伤也早就好了。 她想了想,简短的甩出三个字:“自己人。” 连顾很顺口的接道:“在下只是司使的护卫,二位尽管聊正事,不必在意我。” 他说完,竟真像个护卫一样往旁边退了几步,把桌子留给了左如今和卞弘。 左如今心说:今天这面子大了,比上次打赢了他还值得吹。 卞弘倒是没想太多,毕竟眼前这个护卫的打扮和左如今身边那个余小副使简直一模一样,虽然这个人的气度看起来不太寻常,但能被左如今称一声“自己人”的,本也不太可能是寻常人。 于是,卞掌事与左司使对面而坐,很快聊起了正经事。 这位卞掌事今日出来的目的和左如今差不多,都是为了访察民情,只不过他在钱财用度之事上懂得更多,于很多细微之处也更加敏锐,许多左如今看不到的东西,经他一说,顿觉醍醐灌顶。 连顾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说话,忽然察觉远处的巷子口似乎有灵气正在结阵。 连顾眼睛盯着那巷口,右手合指在自己左手腕处轻轻一敲,那边巷子口就像是被谁无声弹了个脑瓜崩儿,一道障眼法“啪”的破掉了,现出屏障后的一个人来。 那人是个青衣道士模样,身形滚圆,见屏障破了,转头就走。 连顾回头看了左如今一眼,然后抬腿朝着那个方向追过去。 当着街上的行人,他不好直接飞过去,只得手中暗暗捻了道绳索,给那胖子的去路使个绊子。 等连顾追进无人的巷子深处,那青衣道士的双腿正被散着清光的绳索死死缠住,他也不挣扎,认命的躺着,像一条又白又胖的等死的鱼。 连顾上前几步,低头看着他,“你是何人?” 胖子眼缝细细的,几乎看不出是睁眼还是闭眼,“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啊,连顾仙长。” 连顾眉头一紧,“你到底是谁?” 胖子笑了,枕着自己的胳膊,一脸无所畏惧,“你别白费心思了,我知道你灵气至纯,天生没有恶念,也不能杀生。所以你就算再有本事,也没法审我,更威胁不到我。” 连顾看着他一脸自信的样子,也露出点笑来,“若是一个月前,我的确拿你没办法,但我现在只需要把你抓住,交给左如今,她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他说着,低头拎住胖子的衣领,像提着条鱼一样提着人往外走。 胖子有点慌了,拼命拍打连顾的手,“连顾,你要是敢把我交给左如今,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她!” “我问心无愧,怕你告密?” “我知道你活不了多久了!” 连顾手上好像突然被卸了力,差点就松了,又赶紧恢复神智重新把人抓住。 胖子察觉到了他这一瞬的迟疑,立刻继续道:“连顾,你要是想赌我是不是诈你,大可以试试看,反正我烂命一条!” 片刻后,“砰”一声,胖子掉到地上,砸起一地灰尘。 连顾蹲下身看着他,一向清澈的目光竟像淬了火似的灼人,“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是谁?” 胖子使劲儿拧了几下“尾巴”,这才算坐起来,朝连顾一笑,“我叫李三,无门无派,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术士,但我吧,算命准得很,你的灵气,你的命数,都是我算出来的。” “你以为我会信吗?” 李三:“那不然,你觉得谁会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我?是你,还是你师父闻丘?” 连顾一时语塞。 李三说的没错,他的灵气是他们师徒二人的秘密,就算是连亭,也只知道他辛辛苦苦维护灵气至纯是为了守护四境,但连亭并不知道,这所谓“守护”二字,背后还藏着什么。 李三笑了,“仙长啊,我也不瞒你,是城主让我来盯着小司使的,我呢,也就是想混口饭吃,没办法,城主给的钱多啊。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当我今天没出现过,我对你的事也必然守口如瓶,你看如何?” “城主为何要盯着司使?” “凡间的史书看过吧?哪个坐主位的不是养着一群眼睛到处盯梢啊,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人家姑娘认识你之前那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早就习惯了。” 连顾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她时,她的确对方循礼说过“知道我被盯得紧”这样的话。 “城主既然要你盯着她,那你都是如何上报的?” “就如实上报啊,她做了什么,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李三反应过来,“哦哦,你放心,我不会跟城主说你回来了,反正你本事大,不被我发现也很正常。” 连顾看着那双细小的眼睛。 倘若把眼前这个人关起来,左蹊必然会怀疑到左如今的身上。可倘若就放任他离开,他知道的这个秘密又实在让人不放心。 他略一思索,伸手点住李三的眉心,一道符咒慢慢融进那白白胖胖的宽额头。 李三揉了揉脑门,“仙……” 他这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了。 第84章 莫强求 李三立刻慌了,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连顾:“放心,你没有变哑,只是从此以后无法提及与仙门有关的任何事,开口无声,提笔忘字,你所知道的秘密,永远只能放在你心里。” 李三的眼睛往一起挤了挤,依然是一副认命的样子,点了点头。 连顾:“还有,我虽然不会把你怎么样,但这个符会随时盯着你,你若是说出什么对司使不利的话……” 李三赶紧摇头,“不会不会……” 连顾不再与他纠缠,挥手解了他腿上的绳索,起身离开。 李三爬起来,看着连顾的背影,想叫他一下,一开口却又哑巴了,于是重重的咳了一声。 连顾回过头,看见李三竟睁开了肉乎乎的眼泡,神情认真的看着他,“小司使有她自己的命数,你也有你的,顺其自然,莫要强求。” 连顾没说话,转头离开了。 回到街边小摊,卞弘已经走了,左如今一个人拿着小本记着什么。 连顾无声坐到她旁边。 左如今注意到他回来,想要停笔,连顾却只是朝她的小本子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继续,不用管自己。 左如今笑笑,便又继续写下去了。 连顾一直在旁边等。等她全记完了,他才开口问:“与卞掌事聊过之后,有何打算吗?” “暂时还没有,”左如今摇摇头,“卞掌事负责财税之事多年,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我不过是个外行,最近才开始留心此事而已,自然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不过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办法了呢?” 他看着她神情专注的模样,耳中似乎又听到了李三刚才那句话“小司使有她自己的命数,你也有你的……” 她的命数,连顾不知道。但每每这样的时候,他似乎都可以窥见她从小到大每一次的失败和重新开始,那些在他所不知道的日子里,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如今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比起生来就是崖顶高松,一株幼苗历经寒暑、反复从发芽到枯萎再继续发芽,最后坚实的扎根在天地间,似乎更让人心动。这样的心动无关乎她绮年玉貌,更像是他这样一个远绝尘烟之人对某种蓬勃的生命力的向往,不带征服和占有,却无法克制的心驰神往…… “司使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司使大人笑起来,假模假样的施了个礼,“那在下先谢过顾先生了。” 她转而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刚才去哪儿了?” “哦,我……” 他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余小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屁股坐到左如今旁边,开口就喊:“老板,一大碗面!” “好嘞!” 不等左如今发问,余少侠就主动开口:“司使,今天那俩根骨真不行,别说方掌院了,连我这关都没过。” “那你把他们安置在哪儿了?” “三哥捐的那间善堂,我跟老楚好说歹说,才算把那俩孩子塞进去,但我瞧着里面也是满满当当,要说吃的喝的倒还勉强能够果腹,可是屋子太小了,估计孩子们晚上都得摞着睡。”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左如今的手轻轻摩挲手边的笔匣,“我其实想到了一个地方,容纳百十个孩子都没问题……” 连顾几乎瞬间就猜到了她的想法,“你确定要如此吗?” 余小五看看他俩,“哪儿啊?” 左如今:“北城外那座庄子。” “啥?”余小五大叫一声,惊得旁边几桌食客都纷纷转过头来。 余少侠努力让自己冷静,但一只眼珠子恨不得飞出来瞪到左如今脸上,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挤:“你还嫌没跪够是吧?” “那庄子够大,离城又不远,眼下闲置着毫无用处,本就是……” 他们说话的功夫,余小五的面端上来了。 左如今等伙计走远,又稍微把声音放低,“本就是民脂民膏,为何不能用之于民?” 余小五也尽量小声:“城主上次放过你还是看在顾先生的面子上,这才几天啊,你又顶风上,难道还要让顾先生去救你啊?” 左如今:“我没说要自己出面啊。” 连顾:“你想找左培风?” 左如今冲他一笑,“聪明。” 余小五饥肠辘辘,闻着面汤的香味,很想赶紧吃两口,嘴巴却找不到空闲,只顾着说话:“那……小少主他能同意吗?” 左如今:“上次的事情,左培风并非和城主站在同一立场,只是碍于身份,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若这次再找他,或许他就不忍了,至少,比直接求城主更容易成功,我想试试看。” 连顾:“试试吧,万一呢?” 余小五:“这好像是司使会说的话,顾先生你学坏了。” 连顾露出一点笑来,却没有反驳。 余小五:“可是……就算宅子真的可以给孩子们,毕竟城外不比城里,万一又被蚀月族发现了怎么办?” 连顾:“有我呢,我设个结界,蚀月族长来了也破不掉。” 他轻描淡写,没有任何炫耀的意味,就只是平静的说了个事实,却把这位十几年如一日想当大英雄的余少侠听得眼睛发直,“顾先生,我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投成你这样的……” 左如今庆幸自己此刻没喝水,否则一定会喷他一脸。 她收了收笑意,手指点在笔匣上,“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左培风。” 左培风在自己的书房里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放下书向外看,窗口的秋景中恰有一枚黄叶飘摇下落。 小少主的目光也跟着晃了几晃,一会儿想起左如今在偏殿里面色苍白一字一顿给他算的那笔账;一会儿想起父亲怒斥他的模样;还有,前一晚割血寻亲,却毫无踪迹…… 他心绪难平,索性起身站到窗口,一片一片的数落叶。 数到第十七片的时候,身前突然有一阵微风拂过。 再一睁眼,窗沿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的字工整方劲,收笔时却带着一点飞扬的锋芒,一看就是左如今写的。 第85章 看透了 次日,左培风偷偷出宫,见到了左如今。 没有人提起上次不欢而散的尴尬,她只是带着他走了几处拥挤的善堂,然后心平气和的提了那个想法。 左培风一向冷冷上扬的眉尾这一日都是沉沉的,临走时,他说:“我可以试试,三日之内,若成了,便是成了,若不成……” 左如今:“若不成,我再想别的办法。” “好,你……你辛苦了。” 左如今没什么表情,“小少主有任何消息,可以随时派人告知我。” 她颇合礼数的低头施礼,那模样像被方知义附体了似的。 左培风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宫。 当晚,左培风脸上顶着一个巴掌印离开了左蹊的书房。 次日晚间,另一边脸上也多了个巴掌印。 第三日晚,他再一次求见城主。 左蹊看着自己儿子这一脸死耗到底的模样,莫名想起了前些日子当面和自己唱反调的另一个人,心中竟莫名升起一丝寒意。 “你这个主意,到底是谁给你出的?” 左培风:“没人给孩儿出主意,是孩儿自己觉得那些孩子孤苦无依,实在可怜。孩儿作为城主之子,受万民供养,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这番话,他已经是第三次说了。 “你这么多年都极少回城,不问世事,怎么突然就知道这些了?还说不是有人教你的?” 左培风:“孩儿终究会长大,从前不知道的事情,以后都会慢慢知道的。” 左蹊冷笑,“好啊,长大了,翅膀硬了。你别忘了,你现在还不是城主呢,你想送出去的宅子都是为父给你的,没有为父,你什么都不是!” 左培风撩衣跪地,“孩儿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也正因如此,孩儿才更觉得外面那些乞儿可怜,他们早已没有父母庇护,没有孩儿这样的幸运,他们能指望的就只有您这样的民之父母为他们做主。” “为父已经调拨了银钱,度支司也在日夜忙碌,难道还不算为他们做主吗?难道为父还非要到大街上抱着那些乞儿一个一个施粥喂饭才算是民之父母吗?” “可度支司所做之事谋的是长久,并非立竿见影,眼下冬日将至,对那些乞儿来说,还是会要命的。” “哪个冬天不会冻死人?老天爷要收了他们去,你也要怪到为父头上吗?” “可是眼下明明有机会给他们遮风挡雨,父亲却为了自己的颜面,偏偏要他们冻死街头,难道您真的是对的吗?” “你……” 左蹊再一次将手高高抬起,看着左培风嫩生生的脸上一边一个鲜红巴掌印,终究还是没再打下去。 他长长的哀叹了一声,“风儿啊,你如此心慈,等你坐上城主位的那天,你会后悔的。” “可孩儿若不能做成这件事,现在就会后悔……” 左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拍了拍左培风的肩膀。 少年刚长出一副接近成年人的骨架,血肉未丰,还有些单薄。左蹊按着他瘦削的肩头,“孩子,左如今她就是在利用你的仁慈,你知不知道?她比你想的更聪明,她早就把你看透了。” “孩儿只知道,她做的事于百姓有利。” 左蹊与他四目相对,点了点头。 片刻后,那张老脸露出笑来,“所以你承认是左如今教唆你的了?” 左培风一个激灵,原本还镇定的目光瞬间慌了,“不……不是她,父亲……” 左蹊站起身来,负手俯视自己的儿子,“我风儿宅心仁厚,归根结底也不是坏事,为父可以答应你,将城北那座宅子改做善堂,再给些粮食和碳,毕竟是咱们似风城的孩子,为父也不忍看他们冻饿街头。” 左培风愣了片刻,转而喜出望外,“多谢父亲!” “不过,为父有两个条件。” “父亲尽管说,两百件也行!” “只两件。第一,从今日起,到你十八岁生日前,一切行事都必须听从为父的安排,绝不可以再任性。” 左培风抿了抿嘴唇,还是点头了,“孩儿遵命。” “第二件,左如今欺惑少主,以下犯上,罚鞭刑一百。” 左培风刚露喜色的面孔瞬间重坠冰窟,“父亲,她没做错什么……” “他让你昏了头,不惜每日来与为父对峙,挑拨我们父子的关系,难道还没做错吗?” 左培风拉着左蹊的衣摆,“可是父亲,她前几日才刚受过伤,再打一百鞭,怕是会出人命的。” “好,那就再容她几日,等孩子们住进新善堂的那天,再好好给她庆祝庆祝,你亲自监刑。” “父亲……” 左蹊甩开他的手,不再留只言片语,直接离开了书房。 左培风一个人瘫跪在地上,似乎被这一晚上起起落落的心情击溃了,久久未动…… 当天夜里,司使府中收到了左培风的消息:城主同意了。 余小五乐得直接蹿到屋顶上,然后又跳下来,先是拉着鞭伤未愈的方循礼转圈,再跳到连顾背后小狗似的撒欢,最后抱着岳伯伯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差点把那一把老骨头折腾碎了。 左如今显然镇定了不少,靠在廊檐下看他胡闹,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看眼神就知道,她脑子还在想事情。 连顾:“司使在想什么?” “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仙长不会想知道的。” 连顾一脸真诚,“我想知道。” “你确定?” “嗯。” 左如今靠着栏杆坐下,轻轻活动自己又在发紧的膝盖,开口道:“城东古玩铺的马老板瞒着正妻置了一房外室,我在想,是直接去威胁马老板能捞得更多,还是去给他正妻通风报信能捞得更多……” 连顾站在旁边,听得一脸茫然,“捞……什么?” “就是诓他们捐些钱,给孩子们买冬衣和被褥。” 连顾似懂非懂,“为何不直接让他们捐?” “善财难舍,有时候总得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她抬头朝他笑笑,“都说了你不会想知道的,仙长是清雅之人,别被这样的事脏了耳朵。” 连顾倒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脏的,他看着她,“可我感觉,你在想的不只是这件事。” “那仙长觉得还有什么?” “不知道。” 左如今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能猜心吗?猜猜看。” 连顾猜不到。他只是感觉自己被那双眼睛注视着,一瞬间天地寂静无声,只有他的耳根像有什么虫子在爬似的,窸窸窣窣的泛起红来。 好在隐雪崖顶的定力也不是白练的,他平静的回了三个字:“猜不到。” 左如今站起来,“那就不猜了,今天高兴,什么都不想了!” 第86章 有家了 她跳起来,蹦到院子里跟余小五一起撒欢。 岳伯伯很快准备了宵夜摆在院中石桌上,甚至还拿了几坛酒。 方循礼前两天刚挨鞭子的时候都能喝出一地空酒坛子,此刻自然也不会忌口,很快干掉了一坛。他酒量还不错,一坛酒下肚几乎面不改色,只是笑得更开心了些。 余小五半坛酒之后舌头就大了,一直拉着连顾嘟嘟囔囔的说话,无非是以后要做大侠,要像连顾这样厉害之类的。 左如今原本喝了个桂花清浆,却没忍住里面兑了一点酒。她这点酒兑得恰到好处,没像余小五那样不知所云,却借着点酒劲儿玩心大起,一直在和方循礼划拳。俩人玩高兴了,把连顾也薅过去,教他一起玩。玩输了,谅他是什么救命恩人还是仙长全都不管,二话不说就是灌酒。 连顾自然是喝不醉的,两坛酒下肚,还没有刚才左如今盯的那一眼更让他脸红,却不自觉被他们的气氛影响,也一起笑闹起来。 他从未见过左如今如此开怀,甚至上一次全城欢庆的烟花下,她也只是一脸畅意和欣慰。但今日,她笑得像个吃了糖的小孩。 直到喧扰中,连顾听到已经躺在地上的余小五醉醺醺的说了一句:“姐,我们有家了……” 这含含糊糊的一声听到连顾耳朵里,便是什么都懂了。 等他回头看去,余小五已经被岳伯伯拖起来搁在石凳上,那少年回手抱住岳伯伯的手臂,“有大房子了……冻不死了……” 岳伯伯抬袖抹了一下眼角,然后哄着他,“好孩子,咱别睡这儿,回屋睡啊……” “回屋?野狗进不来……” “对,野狗进不来,又暖和又干净,走……” 小五迷迷糊糊似乎听懂了,自己乖乖起身,靠在岳伯伯手臂上,摇摇晃晃的跟着走了。 这一晚上,数岳伯伯最忙,安顿完余小五之后,又回来把后背重新渗了血的方循礼强行拽回去休息。 院子里只剩下了左如今和连顾。 她这点酒开始上头,笑容憨憨的。回身坐到石凳上,把手放在桌上,趴在那儿眼巴巴的瞧着旁边的连顾。 “连顾!”她突然脆生生的叫他,小女孩似的。 连顾被她这声叫得心底一软,“嗯?” “那个宅子设结界的时候,一定要牢牢的,好不好?” “好,”他答应得极认真,“保证不会有坏人欺负他们,也不会有野狗闯进去。” “嗯。” 司使大人似乎终于放心了,用力点了个头,然后歪在桌上不动了。 连顾就坐在旁边看着她。 他很想就这样看上一整夜,可惜夜已经寒了,人睡在这儿必然是要着凉的。 他起身想要扶她起来,却听到不远处书房的风铃突然响起。 连顾立刻机警起来,与此同时,原本趴在桌上的左如今睁开了眼。 她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想要站起来,却有些站立不稳,手撑着桌子。身边的连顾已经闪身冲过去了。 连顾跃上墙头,却没发现任何闯入者的痕迹,再看那九只风铃,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皱了下眉。 方才那声铃音并不寻常,必然是感应到了什么,可他竟然没有察觉到任何闯入者的痕迹。 除非那个人的本事非同寻常。 这似风城中藏着的高人,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重新下来,对左如今道:“没事,可能是我有些紧张了。” 左如今的眼睛还是有点迷离,显然在强装清醒,对他笑笑,“怪我成天喊打喊杀的,又把你带坏了。” 连顾浅笑,“不怪你,快回去休息吧。” 她没拒绝,点点头,脚步飘忽的回屋去了。 次日天色亮起,前一晚的欢乐好像是一场梦,所有人还得该干嘛干嘛。 筹备善堂本就不是九重司的职责所在,左如今也不能说是自己劝左培风这样做的,这差事终究还是要度支司去办。好在卞弘是个肯做事的人,加之他对左如今颇有几分好印象,倒还愿意让她随时知道进程。 卞弘的事情做得十分妥帖,度支司对外宣称:这座庄园本就是城主未雨绸缪,早早暗中修建起来,准备随时用来给灾民避难的,此次用在这些流浪乞儿身上,实在是天降的恩德。 虽然卞弘并不知道这背后藏了多少事情,但左如今觉得,以他对银钱的敏锐,必然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只不过眼下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孩子们的确有了安身之所。 城北那座庄子本就已经算完工了,或许给左培风住还需要再精雕细琢,但给这些乞儿住完全不需要再修建什么。 没过几天,卞弘那边就打理得差不多了,煤炭和粮食也片刻不耽误的送了过去。 左如今这边也没闲着,不干不净的随便露了几手,几个富商便将孩子们的冬衣钱“捐”齐了。 凑齐一切的当天晚上,连顾和左如今来到城外。 大师兄按照他之前答应的,设下了一道“牢牢的”结界。 左如今看着他施法的清光,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等他收势落手,她喃喃道:“当初闻丘长老划开蚀月族和似风城的那道结界,和你这个结界好像啊……” 连顾笑:“弗为剑划开的结界是金光,我这是清光,哪里像了?” “我知道结界是金光,可我梦里,它就是清光……” 连顾:“梦?” 左如今点头,“那一战过后,我经常梦见有位仙人手持长剑从天而降,梦里的光和你设的结界很像。” “那仙人是我师父,我设的结界当然会和他很像了。” 左如今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心里却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那感觉细微得不可描摹,她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也就只好作罢。 二人回到家,连顾却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开口道:“我今晚要回隐雪崖一趟。” “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了想,“五日左右。” “现在就走吗?” 连顾点头,“以后可能会经常如此,我就不向家中其他人辞行了,劳烦司使代为转告。” “放心吧。” 左如今朝他笑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再说点什么。 一路平安? 小心珍重? 早点回来? 她正琢磨呢,连顾却突然开口:“等我回来。” 左如今下意识回了个“哦”。 连顾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然后转身很快没了影。 司使大人一个人在那儿反思:他上次走的时候,自己最后好像也只说了一个字,怎么这次又是一个字呢? 下次好歹得说俩字,显得稍微郑重一点…… 她点点头表示对自己的认同,然后转身打算回屋,却听见前院似乎有动静。 左如今立刻赶过去,正见左培风带着一队人站在院子里,面色凄凉的看着她。 第87章 夜无声 左如今走到他面前,轻声问:“城主要你亲自监刑啊?” 左培风目光一顿,“你早就知道?” 左如今没回答,而是继续问:“罚什么?雀格?杖刑?鞭刑?” 左培风叹了口气:“鞭刑,一百。” “就在我家打啊?” 左培风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方循礼和余小五也听到了动静赶了过来。 余小五看到来者是左培风,还挺高兴,“小少主,这次多亏你……” 他话没说完,被方循礼拉住了。方副使深陷的眼睛和左如今对视一下,便猜到了即将发生什么。 左如今低声对左培风道:“等我一下。” 然后,她走到余小五面前,“小少主说卞掌事那边运送的粮食好像出了点状况,你去度支司问问,需不需要我们九重司帮忙。” 余小五:“啊?出什么问题了?” “还不知道,所以你快去看看。” 余小五是真着急了,“好我这就去!” 他说话间就没了影。 左如今又看看方循礼,后者原本就满是郁色的脸上显然藏着被强行压抑的哀伤,语气却故作轻松,“我就不用了,我不好骗。” 左如今笑了,“行吧,把你的鞭伤药给我留点。” 方循礼死死咬着后槽牙,“嗯。” 当晚,司使府的院子响起脆亮的鞭子声。 方循礼让家中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别出来,可那鞭声实在刺耳,在本就不大的院落中散去,像是抽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有人给左培风搬来了椅子,他没坐下,始终背对着左如今,手抓在椅背上,手上青筋高高鼓着,好像下一鞭子挥下去的时候,他的血脉便会随之一道爆开,这位生性骄傲的小少主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会因为一百个数字而崩溃至此。 院子里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只有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和行刑者的报数声。左如今像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一声不吭。 数到第九十九下的时候,院子的后墙里传来一声通天彻地的虎啸,被静默沉沉包裹的院落似乎突然动了起来,树叶随着虎啸簌簌作响,夹着一丝血味的风横吹到左培风的脸上,所有紧闭的房门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打开。在最后一声“一百”落下时,几个身影同时冲到了左如今身边。 方循礼抽刀割断了绳子,立刻有好几只手过来扶住左如今。粗糙的、苍老的、细嫩的各不相同,但都小心翼翼。 然而手实在是有点多,司使大人被人一碰,疼得直哆嗦。慕姨立刻把旁边几个人扒拉开,“都别添乱,我一个人扶着她就行。” 左如今还醒着,把手臂搭在慕姨肩上,看着左培风的背影,“小少主慢走,我就不送了。” 方循礼立刻走过去,沉着面色向左培风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小少主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垮,像一件挂在那儿吹风的衣服。 他微微侧头,想要看左如今一眼,头扭到一半,方循礼冷声道:“少主慢走。” 左培风就那么僵住了,最终还是没有回过头去。无声挥了挥手,他带来的一堆人呼啦啦的跑过来,随着他一道离开了。 司使府的后院立刻忙碌起来。 他们这一家子干别的或许没经验,照顾伤患倒是各个娴熟。慕姨小心翼翼的把左如今扶回屋,陈妈妈已经送来了伤药和药布,小丫鬟阿棉也是进进出出,一会儿送清水进去,一会儿又送干净的衣服进去。 岳伯伯早就照着方循礼前几日的药方熬药了,其余几个大男人帮不上忙,于是跺着脚在院子里骂街。 左如今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咒骂声,苦笑,“他们几个怎么每次都是这几句啊?也不知道学点新花样……” 慕姨正剪开她身上的血衣,“我明天让他们学点小曲,下回扮上,边唱边骂。” 陈妈妈在旁边“呸呸呸”,“什么下回?咱下回可不受伤了啊!” 左如今听着两个小老太太吵架,忍不住又想笑,可惜稍微一动,身上更疼了,只能忍回去。 血衣除去,露出司使大人血肉模糊的后背。 左如今虽然瘦,身上的肉却很紧实,这让她平日看起来总是精气神十足,受外伤时也比旁人更不容易伤到筋骨和脏腑。 只不过,再结实的体魄也还是血肉之躯,这一百鞭子下去,后背都已经烂了。 陈妈妈在旁边偷偷抹眼泪,小棉眼圈也红红的,嘤嘤的问:“姑娘,你疼不疼啊?” 院外起了一阵纷乱,听着动静,是余小五回来了,正在和方循礼吵着什么。 屋里屋外就剩下慕姨一个人还算冷静,“没伤到筋骨,就是肉烂了,忍着点啊,给你上药。” 左如今没出声,娴熟的咬住了被角,然后闭上眼,无声承受着背后的痛楚。 她实在过于平静,平静的似乎理所当然,好像只要她足够习惯,就会把疼痛当作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 可惜她的身体由不得她自欺欺人,汗水一层一层的往外冒,顺着她的脸颊无声的滑下去…… 连顾的掌心被一滴汗水打湿。 坐在他对面的闻丘睁开了眼,浅淡的瞳孔里隐约有些担忧。洗髓才开始不到一个时辰,连顾的汗水就已经开始往下滴了,看来这三天必然又是不好过。 他当然知道,一旦放手让连顾去了,这杂念是挡也挡不住的。可是连顾总能给他更多“惊喜”,每次都比他预料的严重。 闻丘甚至有点想反悔:要不把这小子关回崖顶得了,以他的脾气,就算让他回去,他也不会说什么。 可是……自己把人家姑娘送的果子都吃了,反悔是不是有点不地道? 他抖抖衣袖,对着连顾无声的放狠话:就惯着你这一次啊,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 连顾当然不知道闻丘一个人在对面忙得不亦乐乎,他光是承受洗髓的苦就已经耗光了心力,默默闭着眼。 闻丘点点头。你不说话就算你答应了,下次必须干干净净的回来。 密室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再一次传出“嘀嗒”一声。 那水滴窝在连顾手心里,全然不知身边这人的境遇,只是安闲的匍匐着,和遥远的另一处宅院中的夜色一起,静默的陪伴着两个痛苦却清醒的人。 第88章 地牢乱 时近冬日,夜总是更长。 九重司地牢里,小差使陈水泉正愁眉苦脸的准备巡夜。 自从上次怂得在司使大人面前留了一笔之后,方循礼就特意把他提溜出来,什么练胆干什么。比如此刻,他要去巡查的地方,便是之前抓到的那一批被缠心蛊侵身之人。 最近这些天,其中几个人显然已经被缠得更深了,发作起来狰狞可怖,野兽般疯狂。 虽然知道他们很可怜,但陈水泉实在挡不住害怕,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死攥着腰刀,手比刀还凉。 他壮着胆子往下走,越往下寒意越重,腿上竟有些不听使唤,冷不防踩空了一阶,脚踝正卡在台阶边缘,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陈水泉龇牙咧嘴的一阵,自己也有点嫌自己怂。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走进地牢最深处。 今夜这些人还算安静,应该是恰好没有人发作,都靠在角落安静的睡着。 陈水泉默默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去,一只手从旁边的牢笼里伸出来,无声的抓住了他的脚腕。 一声惨叫透过层层砖石,竟传到了地面之上…… 次日一早,方循礼一进九重司就看到了陈水泉那两只哭得桃大的眼睛。 旁边的女差使施灵帮他讲述了昨晚的经历,进而又补充道:“我们听到动静下去的时候,那尸体都僵了,但还死死抓着小陈的脚腕,像铁铐子似的,掰了半天都掰不开,后来没办法,只能用刀……” 陈水泉听到这儿,似乎心有余悸,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方循礼懒得看他,直接问:“尸体验了吗?” 施灵:“崔仵作在验了。” 方循礼点头,转身打算去验尸间,想了想,又回身用刀柄杵了一下陈水泉,“跟我去验尸间。” 陈水泉被他杵得一激灵,“啊?” “啊什么啊?走!” 小陈一脸生无可恋,却也知道方副使这是还想拉自己一把,于是努力沉了口气,跟方循礼过去了。 老崔正数着蛊虫下酒,见方循礼进来了,故意恶作剧似的把盘子往他手里递,“瞧瞧?” 方循礼看见虫子,脸色有点发绿,但碍于陈水泉在旁边,自己总不好在怂人面前露短,于是硬着头皮接了过去,眯着眼睛看了看,察觉到不对,“怎么是九条?” 老崔:“全都翻遍了,只有九条。” “这具尸体与以往有何不同吗?” “没啥啊,除了少一条虫,别的都一样,要不你再去问问那个小巫蛊婆?” 方循礼点头,却没立刻走,而是问陈水泉,“昨晚死的这个人,和之前死于缠心蛊的那些人,有何区别吗?” 小怂包虽然虽然面色依然惨白,但脑子还算清楚,“有……有的,这个人的尸体僵特别快,从他抓住我,到小灵姐带人下来救我,总共也没用太久,他的手就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了……” “还有吗?他当时有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哪怕是你听不懂的也算。” “我什么都没听见。” 方循礼心说也是,你叫得地面上都听见了,别的动静自然听不见。 正想着,施灵推门进来,“方副使,属下想到一件事,可能有些不寻常。” “说。” “属下去救小陈的时候,周围的其他囚犯一点反应都没有。属下当时急着救人,没有想太多,今晨才觉得有异样,再下去巡查,却发现那些犯人一切如常。” 方循礼:“你审了吗?” “大人不在,属下未敢轻举妄动。” “只有中了缠心蛊的人有异样,还是所有犯人都有异样?” 施灵认真想了想,“其他犯人虽然也不敢造次,但很多人听到动静都在往外张望,唯独地牢最深处的那群人,好像全都睡着了似的。我们在地面上都能听到小陈的惨叫,他们不可能不醒过来……” 小怂包已经快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偷偷拽施灵的袖子,“别说了……” 方循礼思忖片刻,对施灵道:“你去把尹小烛请过来。” “是。” “你,”他扒拉了一下陈水泉,“再想想还有没有漏掉的细节,想到了告诉我。” “是。” 方循礼快步离开验尸间,一个人下到地牢,把昨晚和死者同在一间牢房的另一名囚犯提出来。 询问之下,那人却说自己昨晚没听到任何动静,只是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的同伴已经不在牢中了。 方循礼以为他扯谎,又提了两个人,却都说没听到任何动静。 再问其他的普通囚犯,都说听到了惨叫声。 方副使心说,这下事儿大了,恐怕又与蚀月族有关。 他心事重重的离开地牢,却正见余小五从外面匆匆进来。 方循礼:“你一大早就不见人,干嘛去了?” 余小五一屁股坐到桌上,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水,“别提了,大清早有人报案说家里招邪了,我还以为又是蚀月族捣鬼,赶紧就过去了,结果到那儿一瞧啊,就是人家家务事,白跑一趟。” 方循礼听到蚀月族仨字,心里一紧,“什么家务事?” “就是有个老头,娶了个年轻的续弦,结果第二天一早,那新妇就说……”余小五挠了挠脖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老头一晚上都像个死人似的,睡在一起害怕,想回娘家。那夫家肯定不让啊,两边儿就打起来了,这新妇非说老头看着吓人,是中邪了,最后就报到咱们这儿来了……” 方循礼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水碗,“别喝了,你再去一趟,把那两个人带回来。” 余小五看着他的脸色,“不会……真有事儿吧?” 正说着,有脚步声从门口进来,余小五一抬头,看到了施灵和尹小烛。 “小五哥哥!” “小烛?你怎么来了?” 尹小烛一指方循礼,“他请我来哒!” 余小五从桌上跳下来,小声问方循礼:“真有事儿啊?不会又跟什么蛊虫有关吧?” 方循礼闭了闭眼,“我希望无关,但要巫蛊师验过了才知道。” 尹小烛一拍胸脯,“交给我吧!” 这位天才小巫蛊师早已把检验蛊虫的手法磨得十分纯熟了。她甚至自己改造了一枚小罗盘,可以指向身带蛊虫之人,外圈的转盘还标注了数字,能够清晰的看到每个人身上已经缠起了几条虫。 她从腰上的小包里掏出罗盘,“我们走吧——等一下!” 所有人都看向她。 只见尹小烛手里的罗盘已经自行开始转动起来,微弱的“咔咔咔”几声后,罗盘停住了。 尹小烛顺着指针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方向只站着一个人。 陈水泉。 第89章 小祖宗 周围其他人也都顺着尹小烛的目光看过去。 这位小陈差使本就只有半颗胆,突然被这么看,整个人更慌了,“我?怎……怎么了?” 尹小烛看他面色惨白的样子,没有直接开口,扯了一下方循礼的袖子。 方循礼弯腰把耳朵凑近小姑娘,听到她说:“这个人身上有一条蛊虫。” 一句话,差点闪了方副使的老腰。 他盯着尹小烛,低声问:“你确定?” 小姑娘笃定的点点头,“不会错的。” “只有一条?” “对。” 她身边的余小五和施灵显然也听到了,几人的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只有陈水泉还处在未知的恐惧里,神魂不定的往这边瞧。 方循礼站直身体,给施灵使了个眼色,“你带小陈去休息。” 施灵会意,“好。” “小五,把你说的那两个怪异的人带回来。” 余小五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方循礼也不再废话,带着尹小烛下到地牢最深处。尹小烛把每个中蛊之人都检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每个人身上都是十条蛊虫,区别只在于有的人缠心三五条,有的人已经缠了七八条。 余小五也很快带回了那对老夫少妻。一番查验,却还是没有异样,老头身上一条蛊虫都没有。 老头听尹小烛说完,当即理直气壮起来,吹胡子瞪眼说新妇不老实,怕是早打了主意要诓他的聘礼。那妇人却指天指地的发誓自己没有说谎。 方循礼听着他们吵出门去的声音,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结果却是什么问题都没有。这样的结果非但没有让他踏实,反而更加不安:明明应该反常的事,却莫名其妙的正常起来。这绝不可能是真的正常,只是他还没找到问题的关键而已。 他带着尹小烛去验尸间看那九条蛊虫,小姑娘低头嗅了嗅,然后道:“陈水泉身上的那条虫,应该就是这具尸体缺的那条。此人死前是不是恰好和陈水泉接触过?” 方循礼:“对,他死前抓住了陈水泉的脚腕。” 尹小烛:“脚腕上有伤吗?” 余小五立刻跑出去,眨眼的功夫就回来了,“还真有伤。他说昨天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蹭破点皮。” “那或许就是碰巧了,”小姑娘指着面前的尸体,“此人身形消瘦,缠到第九条的时候几乎就已经被耗光了心血,所以第十条虫机缘巧合感觉到了新鲜的血,便钻进了陈水泉的体内,而这个人也就油尽灯枯了。” 她虽是这样说,语气却不像之前那么笃定,很显然也有些是猜的。 方循礼:“眼下小陈身体里只有一条虫,他会怎样?” 尹小烛摇头,“我现在还不知道,能否……让我把他带回去照看几天,说不定就能……” “不可,”方循礼打断她,“万一他发了狂,你一个小孩儿如何能对付得了?” 余小五:“我可以一起过去,上次小七的事,就是我在的。” 方循礼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稳妥,于是尹小烛道:“不如你最近几天就留在九重司照看小陈,你要用到什么,就让你小五哥哥帮你取来。” 小姑娘想了想,朝方循礼勾勾手指。 方循礼弯腰凑近她,“怎么了?” 下一刻,那小姑娘突然摊开手,掌心不知什么时候趴着一条毛茸茸的大虫子,不偏不倚,正递到方循礼眼前。 方副使吓得魂儿都飞了,猛地后退了两步,若不是验尸台挡着,估计就要坐地上了。 尹小烛一脸得逞的笑,“只要你不害怕,我可以留下呀!” 方循礼恨得牙痒痒,“你个小……” 巫蛊师扬了扬自己的小脸,满脸写着“这是你求我的哦”。 方副使闭了闭眼,硬生生把脏话转了个弯,“小祖宗,你赢了。” 余小五转过头去偷笑,角落里的老崔已经憋笑憋得快背过气去了。方副使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无奈挥了挥手,“行了,都忙你们的吧。” 所有人各司其职,方循礼独自出了九重司,回了趟家。 到家的时候,天刚过正午,他以为左如今会在房间休息,一问,婢女却说家主在书房里。 方循礼大步流星的奔着她书房去了,一推门,他家司使大人正坐在书案后。 她身上披了件宽松的袍子,面色还是惨白,坐着的姿势也有些别扭,右手拿着笔,左手却撑着桌沿,显然背后还吃不上力。 见方循礼进来,她眼前一亮,“欸,你回来的正好!” 方循礼气不打一处来,“好什么好?我跟小五不在家,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 左如今直接把他的碎叨当耳旁风,“你过来坐,我想到一些事,正要找人商量呢。” 方副使绷着脸,但还是走过去坐到她对面,“什么事?” 左如今把手里的纸递给他,那上面是一张地图,但勾勾抹抹了好多次,最新的一层墨迹还没干,显然她刚刚还在画。 方循礼看着眼熟,“这不是那具女尸走过的路线吗?” “按护城军所说,曾经有三个人被抢了衣服,说明女尸出去了至少三次,我刚才又推演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只锁定了学堂这一处,可学堂的邪术,你觉不觉得有些过于简单了?我实在不相信蚀月族变得心慈手软了……”她说起正事来,面色也认真了许多,“而且,蚀月族为何大费周章去祸害一个学堂?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随便选了个地方来干扰我们的判断? ” “那他们真正的目的呢?” 左如今顿了顿,“杀我。” 方循礼愣了好一会儿,“你认真的?” 左如今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感觉而已。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们藏着什么阴谋,但如果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无法靠女尸的路线来推断的,那或许就是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未必是我们家,但很可能是个和我有关的地方……” 方循礼一时不知道该说她聪明还是该说她乌鸦嘴,他看着左如今的眼睛,幽幽开口道:“你猜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 第90章 管不了 方循礼的讲述有些长。 左如今毕竟不是铁打的,听到一半儿就趴在了桌上。等他说完,她却强撑着想站起来,“我回九重司看看……” 方循礼冷着脸,“你给我坐下。” 左如今不吃这套,“你少拿当哥哥的做派来压我。” “行,我不管你,等连顾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挨了一百鞭子还血淋淋的去查案。” 左如今:“他也管不了我……” “是,谁管得了司使大人您啊?”方循礼阴阳怪气,“您就使劲儿折腾,把自己折腾个半死,蚀月族也就不用费心思害你了。” 左如今有点心虚,又趴回到桌上,“那你……有任何消息必须随时告诉我……” 这已经算是她最大的让步了,方循礼也是见好就收,收起脾气点点头,“放心吧。” 左如今的下巴垫在手臂上,喃喃道:“如果女尸曾经暗中进过地牢,她会做什么?” 方循礼摇头,“眼下还什么都没查到。” “尹小烛的猜测大概不会有错,但……那条蛊虫进入陈水泉的身体,只是巧合吗?” “可陈水泉只是个普通差役,他甚至没上过战场,蚀月族没必要针对他……” 左如今摇头,“这个问题可能不在陈水泉,而在于蛊虫。那玩意儿怎么会突然爬到另一个人身上?真的只是因为那个人被耗干了心血吗?如果虫子能自己爬出来,以尹小烛的本事,应该早就发现了,当初又何必活剖小七呢?” 她现在见不到尸体,也不知具体境况,单凭方循礼的描述,脑子实在有些混乱,只能絮絮叨叨的把自己的思考全都说出来,“牢里的人晚上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个新妇也说丈夫像个死人一样,哪儿来这么多巧合?” 她的眼睛重新落那张被她画了八百遍的地图上,突然问:“那对老夫少妻,住的离九重司远吗?” 方循礼:“应该不远,小五一来一回还不到半个时辰。” 左如今把身体坐直了些,似乎有了什么猜测,旋即又歪了歪头,似乎在否定自己。 方循礼:“你想到什么了?” “你说,有没有可能……蛊虫到了天黑会自己爬出去,天亮前又自己爬了回来了?” 方循礼感觉自己回来这趟被她一个接一个古怪的想法砸懵了,“这……” “尹小烛只说过,如果宿主死了,虫子就会死,但她从没说过,如果虫子在宿主活着的时候爬出去会怎样……陈水泉身上现在只有一条,会不会因为那条虫正好爬到了陈水泉身上,而它原本的宿主当晚恰好死了,虫子回不去了。” “可是,就像你说的,如果真是这样,尹小烛早该发现了。” 左如今也不太敢确定,“或许……之前并不是这样,是那具女尸搞的鬼。” 方循礼虽然觉得离谱,但又好像都能说得通。他陷在这样诡异的猜想中,越想越是不安。 左如今捋了捋思绪,“你今晚守在九重司,做三件事。第一,入夜之后带着尹小烛去查看那些中蛊之人,看看他们身上还是不是十条虫;第二,让人守住陈水泉,看他入夜之后会不会有异样;第三,让小五多带些人,到九重司附近的民宅转转,只要听到谁家有‘邪物’的动静,立刻把人带回司中给尹小烛查验。” “好。”方循礼站起身。 “有消息立刻送回来,我彻夜等……” 她话说到一半,被方循礼的目光瞪了一下,然后改口道:“可以随时叫醒我。” 方循礼清楚的知道她很难好好休息,但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入夜,陈水泉还在房间里“休息”,施灵抱着手臂在旁边守着他。 陈怂包脸都快皱成一团了,“灵姐,今晚不是我当值啊,我为什么不能回家?” 施灵:“方副使让你在这儿休息。” “可是……我到底怎么了?你们什么都不说,我都快别扭死了。” “我也是奉命为之,你别找打。” 小陈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咱们九重司的姐姐都跟司使学坏了,一个比一个狠……” 施灵瞪了他一眼,后者立刻闭嘴,手忙脚乱的转身去,背对着施灵倒水,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施灵懒得理小屁孩,侧耳去听屋外的动静。然而除了小陈倒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她估摸着,方副使这时候应该带着巫蛊师下地牢了,余小副使在外面还没回来,也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能出个结果…… 她打了个哈欠,却突然察觉不对劲儿。 倒水的声音已经停了,但小陈的背影一动不动,还保持着倒水的姿势。而在他脚下已经流了一滩水,显然早就倒满了,现在水壶已经空了。 施灵几步过去,发现小陈早已目光呆滞,整个人已经僵在那儿了。她轻轻伸手推他,毫无反应,身上也比寻常人凉一些。 还真有问题! 施灵立刻开门出去,让门口的守卫去通知方副使。 而此刻的方循礼在地牢中,脑海中正冒出同样一句话:还真有问题! 所有身中蛊虫之人都安安静静的瘫在那儿,有躺有坐。起初他以为又是睡着了,但走近了才发现有几个人甚至是睁着眼睛的。 尹小烛一一查验过后,发现每一个人身上的蛊虫都不是十条。 他们身上剩余蛊虫的数量取决于已经缠起了几条——但凡还没有缠住的,都已经离开了它们的宿主。 一向自恃天才的尹小烛也被惊住了,“这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有两个差使同时跑过来。 一个是施灵派来的,告知陈水泉的情况。 另一个是余小五派下来的,说自己在街上发现了一个僵化的人,似乎也是中了蛊虫,但此人身份有些特殊,需要方循礼立刻过去商议。 方循礼不敢含糊,带着尹小烛出了地牢。 一上到地面,就看到一个人正跟余小五说着什么,那人方循礼认识,是方执仁身边的副将薛原。 方副使心里一紧,心说:不会吧? 然而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地上躺着个身材魁梧的人,那人有着一张呆滞的、毫无知觉的、他最讨厌的面孔:方执仁。 第91章 引虫术 薛原很快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 方统领今日公事不算太忙,听闻度支司那边在城北建起了善堂,便也带了人送了些粮食和被褥过去。 回城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方执仁也是难得心情大好,便下马散步,和薛原边走边闲聊,然而走着走着,人突然就僵在那儿不动了。 薛原还以为方统领今日童心大起,跟自己闹着玩,然而又等了一会儿,发现这人还是一动不动,这才慌了神。也正是这时候,余小五手下巡夜的人看到了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尹小烛已经在鼓捣方执仁了,并很快发现这位方统领身上也有一条蛊虫。 薛原听到蛊虫两个字,睁大了眼睛,“就是……之前曾经操控了许多人的蛊虫吗?” 尹小烛不答反问:“方统领身上有伤口吗?” 薛原:“我不太清楚,但我们这些人成天舞枪弄棒的,有个磕磕碰碰也在所难免。” 他答完,还是忍不住继续问:“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那些中蛊的人都已经被抓了吗?” 方循礼:“原本的确已经控制住了,巫蛊师也一直在研究解法,但近几日蛊虫似乎突然有了变化,我们还在探查。” 薛原:“可我家统领突然变成这样……” 方循礼:“你先别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天亮后他应该就能恢复如常。” 薛原:“这……是何道理?” 这事本就还没闹明白,方循礼也没法对他解释太多,只好继续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案件未结,无可奉告,先把人抬到个清净的地方,总不能在这儿撂着吧?” 他原本对护城军也不友善,这会儿反倒起了作用,薛原没再追问。余小五也立刻让人过去帮忙,把方执仁抬进了陈水泉所在的房间。 薛原跟着进去,看到屋里还有一个这种形状的“木头人”,还穿着九重司的差役的衣服,也就更说不出什么了。叹了口气,留在屋中默默守着,静待天亮。 另一个房间里,尹小烛已经快转冒烟了。 桌上是余小五帮她取回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她绕着桌子来来回回的忙碌,过了一会儿,调出一杯粘稠浓绿的汁液。 余小五在旁边打下手,正要问这是啥,却见那小姑娘一仰头,自己把杯子里的东西喝了。 那玩意儿显然有点恶心,一入口,尹小烛的五官就扭曲起来,挤出一张好像马上就要吐的哭脸。 余小五瞪大眼睛,“你喝的什么?” 尹小烛:“呕……” 她扶着桌子干呕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吐出来。 她缓了一会儿,似乎平稳了一些,余小五赶紧给她倒杯水。尹小烛没接,直接拿起桌上的小刀,毫不犹豫的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余小五看到她指尖渗出绿色的血。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小姑娘“哒哒哒”的跑了出去,冲到搁着两个“木头人”的房间,直接扯开陈水泉的绑腿,露出他脚腕上的一小块伤口,然后把她自己流血的手指伸了过去。 房间里的施灵和薛原都愣住了,方循礼和余小五紧随其后跑进来。 余小五:“你这是干嘛呢?” 尹小烛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块伤口,冷冷开口道:“都别过来!” 她年纪虽小,但关于蛊虫的事情,没有人比她更懂,她发话了,其他人就真的不敢动。 所有人都盯着陈水泉的那块伤口。过了一会儿,伤口上方的皮肤突然鼓起了细长的一条,那细长条慢慢往下滑,到伤口边缘,露出一个血红的头来。那虫头四处探了探,似乎在寻找更好的归处,尹小烛直接把手指贴上去。 几乎只是一瞬间,那玩意儿便顺着小姑娘手指的伤口钻了进去,而陈清泉皮肤上的鼓胀消失了。 余小五失声叫道:“你干什么?” 尹小烛没有回答,默默站起身。 与此同时,陈水泉动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愣了一下,显然在他上一刻的记忆里,自己应该还在倒水。 他茫然的转过头,却发现尹小烛站在自己身边,再左右看看,发现除了施灵,还多了好几个人,甚至还有一个僵直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陈怂包虽然胆小,但脑子还是清醒的,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小心翼翼的看着周围的人,“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回答他,因为尹小烛又走到了薛原身边,“麻烦你,找找方统领身上的伤口。” 薛原当然明白她想做什么,点点头,过去解方执仁的衣服。 余小五走到尹小烛身边,“你把虫子引到了自己身上?” “嗯。” “那你怎么办?” 小姑娘朝他一歪头,伸了伸手臂,“你看,我不是没事吗?他们都僵化了,但我不会。” “你确定没事?” 小巫蛊师扬了扬脑袋,“我是谁啊?只有我没见过的蛊虫,没有我解决不了的!” 旁边薛原的声音传过来:“小尹姑娘,伤口找到了!” 尹小烛把余小五扒拉开,满脸写着“天才的本事岂是尔等凡人可以窥见”,然后径直走到方执仁身边。 方执仁的伤处在手臂上,看着像刀伤,但并不深,应该是跟谁比武时不小心划了一下。 尹小烛还是把破口的手指伸了过去,没过多久,方执仁身体里的虫子也爬进了她的伤口里。 方统领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再看看眼前的几个人,显然是身在九重司。 方循礼见他醒了,默默退到离他最远的房间角落,冷言冷语:“既然人都没事儿了,各回各家吧。” 方执仁却没动,“是不是应该有人来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循礼看也不看他,但话显然是怼他的,“九重司的事,护城军无权干涉。” 方执仁叹了口气,转去问余小五:“到底怎么回事?” 余小五夹在他大哥和三哥中间,知道自己随便说点什么都能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于是求助似的看向屋中唯一一个明白人。 尹小烛正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发现所有人都看向她,眼睛咕噜噜的转了两下,“这么晚了,有人想吃桂花饼、枣泥糕和梅子糖吗?” 第92章 巫蛊师 半个时辰后,尹小烛一手枣泥糕、一手桂花饼,坐在桌子上边吃边晃荡着腿。 在她面前,护城军和九重司的哥哥姐姐们站的站、坐的坐,但都默契的不吭声,抱着手臂看她吃。 这帮人平日里无论在哪儿都算是个顶个厉害的人物,哪怕陈水泉这样的小怂包也是无定堂层层筛选出来的。此刻面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却只能压着脾气,没办法,谁让人家有本事呢? 方循礼心说:也就是司使不在,否则一个眼神过去,这小丫头就把一切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但没办法,他们家司使眼下实在力不从心。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尹小烛终于吃饱了,放下点心拍了拍手,方循礼才开口:“小祖宗,可以说了吗?” 尹小烛也知道啥叫见好就收,直接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蛊虫从宿主身上爬出去了,和司使姐姐猜测的差不多。” 余小五:“那他们为何会僵化?” “一个缠心蛊有十条虫,这十条虫不只是吸人血,也能操控人的肢体,让中蛊之人行动自如,虫子越多,肢体就越灵敏,所以那些身带十条蛊虫的人甚至可以像蛇一样灵活。可一旦不足十条,人就会变僵,像你们俩……”他指了指方执仁和陈水泉,“身上只有一条,那就直接僵成木头啦!” 方执仁:“既然十条虫本为一体,为何还会有虫子爬出来,附到旁人身上?” “因为有人做了手脚,”小姑娘伸了伸自己划破的手指,“就像我刚才那样,如果用一些手段,就可以把虫子引出来,我不知道那个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但显然,这些虫子现在一到深夜就会爬出去,天亮前还会再重新回到宿主体内。你们俩碰巧不走运,身上有伤口,又恰好被爬出去的蛊虫钻了。” 余小五:“可你没有变僵,是不是你身体里的蛊虫也不会爬回去了?” 尹小烛朝他点点头,“对呀!那些虫子已经被我的血化掉了,从小七哥哥出事的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破解之法,现在终于有些办法了。” 此言一出,屋中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喜,施灵问:“小尹姑娘的意思是,你可以治好地牢里的那些中蛊之人了?” 尹小烛抿了抿嘴,眼里的光又稍稍暗淡下去,“暂时还……不能。”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只能把已经爬出来的虫子引到自己体内,但那些已经缠心的虫子,我无能为力……” 余小五:“你刚才喝的那个药,给他们喝下去,他们不就可以自行把虫子化解掉了吗?” “不行的,”小姑娘赶紧摇头,“我是从小被师父试药试出来的,寻常人若是喝这种药,直接就没命了。” 她又想了想,“眼下我能做的,就是把那些爬出来的蛊虫解决掉,这样就不会再有外面的人被害了,至于牢里的人,我还得再想想办法……” 一直没插嘴的方循礼终于开口了,“能做到如此,已经很了不起了,方某先行谢过。” 他虽站得远,却十分认真的对尹小烛颔首施礼,九重司其他几人也立刻跟他一起,对小姑娘郑重施了一礼。 小姑娘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从桌上跳下来,“天快亮了,我回到地牢等着,等那些蛊虫爬回来,就都引到自己身上。” 余小五:“我带你下去吧。” 一群人很快各归各路,倒是方执仁留了一步,问方循礼:“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家司使居然不在?” 方循礼斜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方执仁耐着性子,“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事能耽误她查案的,尤其还是和蚀月族蛊虫有关的案子,她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方循礼往门外一抬手,示意他赶紧走。 方执仁无奈,走到门口却又停住,没有回头,只是开口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回答他的是方循礼的沉默。 方执仁沉沉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 天快亮的时候,地牢依然寂静无声,余小五的一只眼睛瞪得有些酸,频频眨眼。视线闪动间,他看到走廊尽头的墙缝里似乎有一条细长的红色东西在动。 “小烛,来了来了!” 尹小烛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把刀,几下便在自己的胳膊和腿上割开了几道口子。 很快,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条虫子,慢慢朝她爬过来。 小姑娘就地盘膝而坐,紧闭双眼,虫子很快爬到她身上,爬到割破的几条伤口处,“滋溜”一下便没了影。 余小五在旁边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尹小烛却面不改色,一动不动。 外面的天色慢慢亮起,几道细窄的光从地牢墙上的气孔透进来,尹小烛才终于起身。 她捻着指头算了一下,然后又掏出罗盘挨个数过牢里其他人身上的蛊虫,最后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齐了。” 余小五赶紧走过来,“爬出去的都已经回来了?” “嗯,没有漏下的。” “那你的伤……” “都是小口子,不妨事的。”小姑娘浅浅笑了一下。 余小五一愣,感觉她好像哪里有点奇怪,“你……真的没事吧?” 尹小烛抬起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能有什么事啊?” 没等余小五再开口,她又问:“九重司管不管早饭啊?我好饿。” “管……” “那快走吧!” 她先一步往外走去,脚步轻快的上了台阶。 余小五跟在后面,默默皱起了眉头…… 这一天一夜虽然过得混乱又诡异,却在一眨眼之间就把问题解决了,方循礼也稍微宽心了些,早饭毕,他安排几个差使帮尹小烛收拾瓶瓶罐罐,然后把人送回家。 一切整理妥当,他走到余小五身边,“这边交给你,我得赶紧回家一趟,家里那位肯定还惦记呢。” 余小五愣愣的点了下头。 方循礼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发什么呆呢?” “三哥,你觉不觉得尹小烛今天有点奇怪?” “她不是一直很奇怪吗?” “不是,她……”余小五捋了一下思绪,“她奇怪,才正常,但她今天有点正常,这是不是很奇怪?” 方循礼琢磨了一会儿才算听懂他的话。 余小五年纪小一些,和尹小烛那种小屁孩自然更熟络些,反而方循礼天生看见虫子就腿软,很少敢靠近这个小巫蛊师。 所以,虽然方循礼也算得上心细如发,但关于尹小烛,他还真未必比余小五更了解。 方副使点点头,“蚀月族诡计多端,她一个小孩吸收了那么多蛊虫,说不定会出什么岔子,确实不能掉以轻心,你先安排人盯着她,我回家跟司使商量一下。” “好。” 第93章 有盼头 就在方循礼上马回家的时候,小巫蛊师也同样到家了。 她的家中不大,墙上挂满了各种古怪的符文和死去的动物做成的装饰,甚至还有活虫在爬动,桌上随处可见瓶瓶罐罐,靠近一点就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整个屋子都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差使们几乎是踮着脚尖进去的,把东西送到之后便忙不迭逃出门去。 尹小烛回身将门栓好,走到一张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大桌前,默默将桌上的东西挪开,然后拽下桌布。 那下面并不是一张桌子,而是一个巨大的箱子,箱体似石似铁,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箱子边缘隐约沾着浓绿的汁液。 她伸手将箱子打开,一股怪味瞬间充满了整间屋子。 箱底同样是浓绿的汁液,与她之前喝下去的别无二致。不知是不是因为搁置了太久,汁液中竟层层叠叠的冒着小泡,好像几百只癞蛤蟆同时被丢进箱子里煮了似的。 而就在这一片令人作呕的东西里,竟然泡着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面白无须,脸颊清瘦,双目紧闭,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泡绿了,辨不清原本的颜色,连头发也像生了苔藓般乌糟糟的虬结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他醒着的时候必然是个干净温良之人。 尹小烛小小的手扒着箱沿。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重新恢复了红色,一只蛊虫正慢慢从伤口里探出半截身子,似乎想要爬出来。 尹小烛面无表情的把那条虫子揪出来,直接张嘴吃了下去。 她一下一下的嚼着那条虫,眼睛还看着箱子里的人,“师父,别着急,徒儿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此时的司使府书房,左如今和方循礼又一次对面而坐。 她后背的伤已经慢慢结痂,虽然还不太敢用力,但已经不至于随便一动就疼得一激灵了。 方循礼给她讲完前一晚的经过,话毕,还是觉得有些惋惜,“那些蛊虫的确不能出去祸害人了,只可惜牢里剩下的那些人,他们身上没有十条虫,不会被缠心而死,但也无法再醒过来,就只能这样一日一日,耗到油尽灯枯……其实退一步说,这对他们不算坏事,他们现在无知无觉,倒也不用再承受蛊虫缠心的苦了。” 左如今的面色也有些沉,“安排人每日给他们灌一些汤水米浆,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嗯。” 方循礼虽然答应了,却似乎并不抱什么期望,“尹小烛也算是蛊术奇才,却还是找不到破解之法,之前顾先生查了那么多古籍药典,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寒佛泪的线索,这些人……真的还有救吗?” “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就必有其解法,只不过我们还没找到而已。眼下能做的,就是尽量让牢里的人活得更久些,人活着就有盼头,说不定能熬到有解法的那一天。” 她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小五说,尹小烛看起来有些奇怪?” “嗯,他说,尹小烛今天有点太正常了。” “太正常了?”她想了想,看着方循礼,“你在什么时候会想要装成正常人?” 她三哥给了她一个无语的凝视,“很想揍你但又知道打不过你的时候。” 左如今笑了,“我是说,有没有一个时候,即便我故意惹你生气,你也懒得理我,只想客客气气的敷衍了事?” 方循礼明白了她的意思,“有心事的时候呗。” “可尹小烛会什么心事呢?之前都没有,偏偏过了昨晚之后就有了?” “会不会是累坏了,只想早点回家休息?毕竟她就是个小孩子,忙活了一整晚……” 左如今还是觉得不对,突然又灵机一动,“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方循礼几乎是下意识的打断她:“你别可能了,你每次猜点什么,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左如今使劲儿抿了下嘴,想把自己的想法咽回去,然而还是没忍住,“我在想,蛊虫引到尹小烛体内之后,会不会根本没有被化解掉,而是与她共生了?” 方循礼的表情像秋草似的蔫,已经连震惊的力气都没有了,“你是说,她那三块豆腐高的小身板儿,里面有百十来条蛊虫在爬,所以她才会看起来有些奇怪?” 左如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烦躁的挠了挠自己两天没梳洗的头发,“你说我是不是在家憋坏了,满脑子都是什么东西?” 方循礼立刻捕捉到她的弦外之音,“想出去啊?” 司使大人难得露出点讨好的笑,“嗯。” “想都别想!” 司使大人笑容瞬间消失。 方循礼:“尹小烛那边我已经派人盯着了,一旦她有什么不对,我立刻告诉你。” 方副使实在过于周到,司使大人找不到空子可钻,无奈的点点头。 方循礼:“你啊,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左如今的目光转向窗口的那串风铃,“虎狼环伺,由不得松懈,更何况,松懈和紧绷之间,又哪里找得到那么合适的分寸呢?” “你说的也对,虽然人人都想要逍遥快活,但总还是得有人日夜醒着神,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左如今朝他笑,“方副使大气!” 方循礼也笑,“那你也别想出去,至少再歇两天。” 左如今:“……” 她就多余说这些话! 于是乎,司使大人又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养伤生活。 喝药的间隙,她突然想起了连顾,他之前有小半个月几乎都是困在后院的屋子里,除了喝药就是睡觉,好像从来没抱怨过什么。 不过想来也是,之前的十多年里,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住在崖顶。相比而言,每日有人端汤送药,隔三差五还有人过来说话,对他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热闹了吧? 难道他是觉得吵?所以每隔几天就回去躲躲清闲? 第94章 说谎了 连顾现在确实听不到吵闹。 他洗髓三日,累得半死,被闻丘笑话了好一阵,又被勒令在崖顶清修一日才能再重新下崖。 崖顶的书都看完了,连亭又给他送了几本新的上来,连顾便一个人靠在孤松下,安安静静的翻书。 正看着,不知从哪儿跳出一只小松鼠,竟是一点不知道怕人,直接蹦到了连顾的书上,睁着两只豆大的眼睛跟他对视。 连顾被这小家伙逗笑了,伸出手指蹭了蹭它的头顶,这一碰,小家伙没站稳,直接向后栽了下去。 连顾哭笑不得,把书放在一旁,想把它捡起来,然而那小玩意儿已经四蹄乱蹬的跑走了。 连顾笑着重新拿起书,想翻到刚才那页,纸页一张张从手中捻过的时候,他突然突然好像看到了什么,赶紧再翻回去。果然,在其中一页上,他看到了自己寻找多日的三个字:寒佛泪。 似风城中,夜色再一次降临。 司使大人正偷偷算计着自己“刑期”已满,明天就可以出门了,余小五门都没敲就闯进屋中,“司使,尹小烛出事了!” “怎么了?” “这……你恐怕得跟我去看看。” 左如今二话不说,立刻披上外衣跟他一起出去。 方循礼也听见动静过来,“怎么了?” 余小五也不解释,直接薅住他一起往外跑。 二人见他如此着急,也不再多问,匆匆出门上马,赶往那位小巫蛊师的家。 一进屋,左如今就被里面的怪味冲得头晕目眩。 她定了定神往里走,见到了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场面:屋中摆着一大一小两口箱子,尹小烛就躺在稍小箱子里,早已没了呼吸。她浑身都被浓绿的汁液浸泡着,只有一张小小的面孔从汁液里露出来。 而泡在另一个箱子里的人,左如今也认识:尹小烛的师父,尹清岚。 方循礼:“尹清岚?小烛不是说她师父回老家……” 他说到一半也就不说了,谁都能看出来,这小姑娘撒了个弥天大谎。 屋中还有两个差使,见左如今进来,立刻施礼。 余小五轻声道:“他们俩盯了两天,见里面始终没人出来,觉得蹊跷,便叫我过来看看。结果,门根本没锁,我一进来就看到了这些。” 他说着,又递过一个信封,“我进来的时候,这封信就放在桌上。” 那上面用还未成熟的笔迹写着:司使姐姐亲启。 左如今皱着眉接过去,勉强找回一丝理智,“尹清岚应该已经死去很久了,容貌却未毁,这箱子里的汁液必然有问题,任何人先不要轻举妄动,把院子封锁好,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不能透露出去。” 余小五沉沉点了个头,“明白。” 她走到油灯旁,拆开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开头第一句便是:对不起,我说谎了。 尹小烛的确说谎了,从发现缠心蛊的那一刻起。 不,应该说,是从她炼制出了缠心蛊的那一刻起,一切就注定回不了头了。 尹小烛从小在师父尹清岚身边长大。 尹清岚在外人面前是个温和体面之人,可一旦回了家便很少说话,从来不见笑脸。 尹小烛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一样,他说在外人面前是装的,回家就不必装了。 她也曾问起过自己的爹娘,得到的答案是在路边捡的,不知父母何人。 她便不再问了。 好在这小姑娘对巫蛊之术颇有天赋,十岁那年,便已经学会了尹清岚全部的本事,大有青出于蓝之意。尹清岚每次被人请去驱蛊都会带着她,没过多久,这位天才小巫蛊师的名气已经不在她师父之下了。 从那之后,尹清岚出门就越来越少,总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研究蛊术。 尹小烛并不觉得奇怪,她师父本就不爱见人,之前为了生计不得不出去给人驱驱蛊,一转眼徒弟能养家了,他也就开始躲清闲了。 直到某天深夜,她莫名醒过来,正看到窗外有个人影无声出了院门。 那是她师父。 她立刻爬起来偷偷跟上,七拐八拐跟到一处偏僻的河滩旁,看见尹清岚走进一艘早已废弃的破烂木船里。 她不敢再跟,躲在一块石头后面,一直等到尹清岚离开了,才自己偷偷摸进去。 木船挺大,只是腐朽不堪,散着发霉的腥湿气,喜阴的虫子在此如鱼得水,每一条肥硕浑圆。 尹小烛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她在周遭看了一圈,很快在成群结队的虫子里发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那虫子身上的气息和尹清岚在鼓捣的东西十分相似。 她从自己的小兜里取了药粉撒上去,虫子很快有了反应,曲曲弯弯朝一个方向爬,小姑娘立刻跟上,随着虫子进到船舱下一个更为幽深隐秘的地方。 下面很黑,尹小烛顺着梯子走了几步,发现自己踩进了水里,又赶忙把脚收回去,然后打开腰间的小瓶子,放出了几只萤虫。 小虫在船舱中飞散开去,借着这微弱的光,尹小烛看到了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船底早已经漏了水,舱内半截都被水泡着,但因为还有船板的阻隔,倒自然成了个独立的水池,在这个水池里,泡着一个人。 或者说,漂着一个人。 那是个女子。应该已经在这里很久了,身上的衣服都被泡烂,只挂着丝丝缕缕,完全遮不住身体,头发像海藻似的散在周围,皮肤白得发冷,几乎要和周围阴森的水融在一起。可她却没有任何损毁,没有腐烂,没有肿胀,好像睡着了一样,好像下一刻就会醒来。 就在尹小烛目瞪口呆之时,那条给她引路的虫子滑进水里,并很快游到那女子身上,顺着女子的耳朵“滋溜”一下钻了进去。 尹小烛瞬间明白了,是她师父在利用蛊虫,保这个女子尸身不腐。 她实在年纪还小,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满脑子只想着先离开再说。 然而一回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上方的楼梯口。 师徒二人就这样,一高一矮,站在狭窄逼仄的旧船舱内,光线太昏暗,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更谈不上对视,谁也不说话,好像都在盼望着昏暗和沉默可以淹没掉自己…… 过了许久,还是尹清岚先开口了,“她是我的爱人。” 尹小烛又回头看了一眼水里的女子,然后终于壮着胆子问出了口:“她……是我娘吗?” 这次,他很快回答,答了三个字:“你不配。” 他一向少言,偶尔说话,也是平平淡淡不带任何感情,可这三个字还是冷得让尹小烛打了个寒颤。 尹清岚似乎不打算多做停留,转身往外走,“回去吧。” “师父!”尹小烛突然叫住他。 尹清岚没回头,“你想留在这儿?” “师父,我可以帮你……帮你复活她。” 小女孩细嫩的声音掩不住的哭腔,在潮湿的旧船舱里,湿淋淋的飘进尹清岚的耳朵。 黑暗中,尹清岚的轮廓隐约晃了一下,却依然没回头。 片刻后,他径直往外走去。 那年,尹小烛十一岁。 第95章 陈年梦 接下来的日子,尹清岚依旧寡言,却默默接受了尹小烛参与进去。 毕竟,她实在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虽然尹清岚从未承认过什么,尹小烛还是慢慢从他的只言片语和各种细微的反应中窥见了一些真相:那船底的女子就是她的母亲,而她的“师父”,应该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有过怎样的过往,但因为她的出生,母亲丧了命。 尹清岚恨这个女儿,甚至无法接受她叫自己一声父亲。 然而更有趣的是,尹小烛发现自己竟然莫名理解他,并且和他一样,想要唤醒那个沉睡了多年的女子。 她并不追根究底,如他所愿,依旧唤他师父。 无需出门的时候,师徒二人便像是两个不知疲倦的木偶,沉默的翻阅典籍,反复研究所有能找到的蛊术,直到几个月后,尹小烛炼出了一个东西。 十条蛊虫钻进人的身体,停留在人的肢体各处,蛊虫爬动,血脉也就随之涌动,整个人说不定就能重新复苏。 当晚,他们便再一次去到了旧船。 蛊虫入体,水里的女子几乎立刻睁开了眼睛。紧接着,她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僵直的挺起身,站在了水中。 尹清岚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抱住了水里的人。 尹小烛听到他哭着说:“熙儿,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 熙儿,这是她母亲的名字。 她活到十一岁,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她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尹清岚背对着她,而母亲的脸正好从尹清岚的肩头露出来,面无表情的朝着尹小烛所在的方向。在萤虫的光照下,那张十二年未见过阳光的脸黯淡得让人心惊。 尹小烛清醒的知道,母亲不可能真正的醒来,此刻,这个人不过是被蛊虫操纵着的傀儡而已。 但她更清醒的知道,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了。 他们把人带回了家,换洗干净,那女子就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儿,头发干枯,皮肤晦暗,不会眨眼,不会说话,也无需吃喝拉撒,像一樽早就被磨花了的陈旧的琉璃瓶。但尹清岚对着这样一个人,满眼都是温柔,说了一夜的话。 尹小烛在隔壁房间,同样彻夜无眠。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那一晚,她终于可以确定,尹清岚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们实在太像了,从骨子里流淌下来的相似,清醒的沉沦在自己亲手编织的梦境里,哪怕明知是一条不归路,依然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她甚至可以预判他的每一步行动。果然,第二天,尹清岚就买回了一堆漂亮衣服,一件一件给熙儿换上,他脸上的笑容青涩又甜蜜,像是个毛头小子初见自己的心上人。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对着熙儿的脸左看右看。 尹小烛走过去,递给他一把梳子和一盒胭脂。 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尹清岚对自己笑。 那不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笑,而是一个疯子找到了同伴的笑。 接下来的日子,尹清岚没有再踏出家门一步,日夜和他的心上人厮守在一起。尹小烛并不介意,只是每日出门帮别人驱蛊赚钱,然后买回尹清岚想要的东西。 在外人面前,她依旧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巫蛊师,若有人问她为何买这么多成年女子的衣饰,她就半真半假的说自己师父筹备着娶媳妇呢。或许,这装模作样的本事,也是遗传了尹清岚吧……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样的日子不可能长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几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尹清岚又在帮熙儿换新衣服。或许是因为他不再那么厌恶尹小烛,房门竟没有关牢。小姑娘恰从他门口经过,无意中瞟了一眼,顿时心惊肉跳。 那女子的后背早已没有了血肉,骨架看得一清二楚,密密麻麻的蛊虫在骨架上爬动,有一些已经缠结在一起,还有一些正慢慢蠕动着,有几条掉在地上,尹清岚就低头把虫子捡起来放在自己嘴里,像嚼饭菜那样面不改色的嚼了。 尹小烛有些慌了,她明明只下了十条蛊虫,才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就生出了几百条? 而屋中的尹清岚却跟没事人一样,依然细心的帮熙儿把衣服穿好,然后温柔的把人抱在怀里。 这一次,尹小烛看到的,是熙儿的背影,和尹清岚的面孔。 他平静的看着门缝外那双睁圆的眼睛,然后开口道:“进来吧。” 她几乎手脚发麻的推门进去,尹清岚这才松开了自己的心上人,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回身坐到了桌边,“你也坐吧。” 师徒二人对面而坐,尹小烛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十根手指扣在一起,像极了十条纠缠的蛊虫。 还是尹清岚先开了口:“你比我更精通蛊术,早应该料到此法不长久。” 他转动目光去看床上的熙儿,满脸都是怜爱。 那一瞬间,尹小烛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也……” 尹清岚又露出了那种志同道合的笑容,然后才慢慢道:“她回来的第三天,我就发现她的身体被蛊虫咬烂了,或许是因为我这些年给她试了太多的方法,让她无意间成了滋养蛊虫的好养分,很快,我发现了几十条虫,然后是上百条……我想知道她有多疼,所以就给自己也种了。不得不说,我徒儿真是个天才,这东西发作的时候,疼得我几乎丧命。”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解啊。” 尹清岚摇摇头,“这些虫子已经被熙儿的身体异化,和你当初种下的那些早就不一样了,我也尝试了一些解法,完全没用。” “可是你早点告诉我,至少我还能想想办法。” “想办法,无非就是将蛊虫除掉,可蛊虫若是没了,熙儿也就没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是打算……”尹小烛知道自己不必说完,她又猜中了这个疯子的想法。 尹清岚道:“对啊,我要和熙儿永远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他突然往前凑了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尹小烛:“你想说你是我爹吗?” 尹清岚摇头,“我想说,其实熙儿是被我害死的。” 第96章 缠心罪 尹小烛突然发现自己火候还是不够,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疯癫了,然而尹清岚面前,显然还是小巫见大巫。 尹清岚并不在意她的震惊,他顶着那张干净温良的脸,用最平淡的语气继续说道:“我年少时为了精研蛊术,常常以身试法,把自己搞成了一个怪物。后来,我认识了熙儿,为了像普通人一样和她在一起,我拼命吃各种解药让自己恢复如常,我骗她说,我是个大夫。不久之后,我如愿娶到了她,第二年,她就有了身孕。但紧接着,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熙儿很快变得消瘦枯槁,噩梦不断,甚至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偷偷吃生肉……她不过是个普通人,突然变得怪异,只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有我一半骨血。” 尹小烛:“既如此,你们为何不把孩子打掉?”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我前前后后用了十几服药,都不起任何作用。说来可笑,十几服药过后,我竟开始期待这个孩子了。我想,这么奇怪的孩子,应该一生下来就是个蛊术天才吧?” “可你没想到你的妻子会因此而死……” “对,孩子生下来那天,熙儿就断气了。我原本想杀了孩子给熙儿陪葬,可我……”他歪了歪头,怪异的笑了,“我还是很想看看,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个天才。” “那结果呢?是吗?” 尹清岚盯着尹小烛的眼睛,“你说呢?” 尹小烛与他四目相对,久久的沉默。 终于,还是尹清岚先避开了目光,站起身,“熙儿的血肉已经被啃得差不多了,等到她被啃光,这些虫子会重新寻找自己的宿主,怕是要爬到外面去钻进其他活人的体内,那就不好了。” “所以,你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把蛊虫引到自己身上,然后尽快了断。”他平静的像是在说晚上吃什么。 尹小烛同样平静,“我会把你们葬在一处的。” “葬是葬不了。” 他回身示意尹小烛起来,然后拿掉桌上的烛台,掀开桌布,露出下面的箱子。 “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些蛊虫的变化,也暗中做了许多尝试。除了熙儿之外,此虫只附着于活人,且每个人身上只能有十条,一旦进入活人体内,此虫便会逐渐缠住人心,再难驱除,除非此人断气,蛊虫才会跟着一起死掉。也就是说,如果熙儿被吃光了,这些虫至少会害几十个人,不过好在,熙儿若是没了,也不会再生出更多蛊虫了……” 他面无表情,徐徐说着这些,与她小时候给她讲蛊术的样子别无二致,只是这次的内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让人背脊发寒。 尹小烛很快发现了不对,“既然每人身上只能有十条,你如何能把几百条蛊虫都引到自己身上。” 尹清岚没说话,伸手掀开了面前的箱盖,那里面,是半箱浓稠的绿色汁液。 “我调配了很久,只要喝了它,便能引虫入体,”他又指了指身后的书架,“方子我都留给你了。” “直接把虫子引到箱子里不行吗?” “我试过了,不行,需要活人的血为诱饵……” 尹小烛看着箱子里的汁液,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这么多……全喝了?” 尹清岚难得露出个正常的笑容,“我不知道几百条虫会不会在我死后全都死去,为防万一,你要把我浸在这个箱子里。” 他又回头看了看熙儿,“虽然她只剩一副空骨架,到时候,也把她和我放在一处吧。” 尹小烛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看了看尹清岚,然后退后了一步,朝他施礼,“徒儿遵师命。” 尹清岚听到“师命”两个字,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叫不出一声“父亲”,他也无法认下这个女儿。 那一晚过后,家中便只剩下了尹小烛一个人,她曾几次打开那个箱子,眼见着熙儿的一副骨架一点一点消融在绿色的浓水中,而那水也愈发浓稠,散发着直冲脑仁的怪味。尹清岚一个人躺在其中,被他心上人的腐骨之水浸泡着,密不可分的纠缠在一起…… 尹小烛原本以为,一切都将这样过去,她作为一个天才巫蛊师,想要生活下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然而没过多久,九重司找到她,去查看一种蛊虫。 见到蛊虫的那一刻,尹小烛从头凉到了脚底。 她不知道是不是那几百条虫早在尹清岚疏忽的时候偷偷爬出去了一些,也不知道这东西如何到了蚀月族手中,但她认得,眼前这些,就是从熙儿身上生出来的那种蛊虫。 她一直以为,这蛊虫是他们三个人的纠缠,是一个彻头彻尾无辜的女子被一个大疯子和一个小疯子折磨得尸骨无存的过往,而所有的罪孽都已经随着尹清岚的死去而终结了。 现在看来,一切并没有停止,甚至愈演愈烈,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而她,必须要继续赎清自己的罪孽。 直到那天,她才终于给自己炼化的蛊取了个名字:缠心蛊。 她开始疯狂的寻找驱蛊之法,可这蛊术天才到了这一刻似乎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天赋,为此,她甚至不惜活剖了司使府的小七,却还是无法彻底解掉此蛊。 除了一个只有名字的寒佛泪,她再也找不到任何解救之法。可寒佛泪就像她的眼泪一样,她见所未见。 直到某一日,九重司又传来消息,地牢里的中蛊之人再次有了异动。 看到蛊虫爬出来的那一刻,她内心是狂喜的。 蚀月族究竟做了什么手脚,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知道蛊虫爬了出来,她就有机会将它们引到自己体内。这样,它们就再也不会祸害无辜的人了。 她终究选择了和自己师父一样的死法,泡在师父留下的方子里,躺在师父隔壁的箱子中。 直到最后,她依然觉得,这是因为他们有着一样的罪孽。 不过,都已经都不重要了。 若有来世,只愿那个叫熙儿的女子,不要再遇到什么疯子了。 第97章 守时序 这封长长的信,前后好几处墨迹深浅不同,显然不是一天写完的。但那稚嫩的笔迹却从头到尾一笔一划,并无一字潦草。 写信之人始终平静。 那是这院子之外的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全然不同的尹小烛。 左如今轻轻把信折好,回头看着箱子里的小姑娘,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余小五问她:“司使,眼下怎么安置他们啊?他们师徒俩……总不能一直这样泡着吧?” “我再想想,你先带人把此处封起来。还有,她家中与蛊术有关的东西,无论是古籍还是他们自己写的记录,都要小心整理好。” “明白。” 左如今站起身,让余小五留下安排此处的后续,便和方循礼一道出了门。 隐雪崖。 夜色深深,连顾难得没有在屋中打坐,而是一个人站在崖边吹风。 忽然感觉身边的风微微一乱,侧头一看,闻丘正站在他身边。 大长老一身黑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更显得他的白须白发的白脑袋有些刺眼,老远看去,像崖边挂了个灯笼似的。 好在连顾早就看习惯了。 “师父……” “才刚洗了髓,不会又有心事吧?” 连顾没有否认,“徒儿的确有些事想不通……” “说来听听。” 连顾转身看了看自己的周围。在他离开的那几日,崖顶已经慢慢结起了一层寒霜,可他才回来不久,便又化掉了。 他脚下踩着重新露出来的湿漉漉的泥土,“似风城,快入冬了……到时候下上一场雪,只有司使府上还开着花,可等到我回崖洗髓,花又会枯萎,不知如何对外人解释啊……” 闻丘故意逗他:“这么说,你不想再去了?” “徒儿只是有些迷茫,尘世间枯荣自有时,徒儿知道自己不该惊动它原有的时序,可眼见着危难,又不能不出手相助,这其中分寸,该如何把握?” 闻丘转头看着他,似乎有些欣慰,“哟,终于有点正事儿了。” 连顾有点委屈,低声嘀咕:“一直都有正事……” 闻丘假装听不见他的抱怨,开口问道:“您可知,为师当初为何要划开那道结界,去阻挡蚀月族?” 没等连顾回答,他突然转过身,指了指远处的树林,“倘若这片林子突然被人放了火,你会救火吗?” “自然会。” “那倘若林间有蛀虫打洞,野鸟衔果,你也会一一阻拦吗?” “我……”连顾顿了顿,似有所悟。 闻丘笑了,目光依然看着那片树林,“你方才说,守护之人,不该惊动万物原有的时序,而为师所做的,就只是让他们能按自己的时序自由生长,至于怎么长,长成什么样,我可就管不了喽。” 他伫立在山风间,目光淡然,白须风飘,难得他露出仙人该有的模样。 连顾微微颔首,“徒儿明白了。” 没等他抬头,闻丘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我管你一个就要累死了。” 连顾:“……” 片刻后,他也有样学样的开始耍赖皮:“我还行吧?天赋高,人又勤勉,还孝顺师父……” 闻丘:“滚滚滚!” “哦。”他转身要回崖顶的小屋。 闻丘:“你直接滚到似风城去,别在这儿给我添堵!” 连顾笑了,“多谢师父!” 第98章 不许提 似风城中。 左如今刚回到家,便又把那封信拿出来,在灯下仔仔细细重新看了一遍。 方循礼见她还没睡,便敲门进来,“怎么还在看这个?” 左如今把信撂下,“我想试试,能不能从字里行间找到一些解蛊的线索。眼下尹小烛不在了,但是牢里还有那么多醒不过来的人……谁还能有法子能救救这些无辜的人呢?” “找到线索吗?” 左如今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有的话,他们师徒又何必走上绝路?” 方循礼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左如今还是不肯放弃,“或许,是我们的人事还没有尽到底。我以前有些过于依赖尹小烛了,以为有这个天才巫蛊师在,便终究会有解法,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明天开始,你把司中不忙的人都抽出来,再试着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寒佛泪的线索。” “咱们那帮人哪儿有不忙的?一个个团团转,都快成陀螺司了。” 方循礼这句倒不是抱怨,的确实话实说。 司使大人转了转眼珠,“方掌院那边不是马上要青阶终选了吗?你去探探路,瞧见资质好的就先借过来,若是得力,就直接留用,也免得被护城军……你明白的,啊?” 一听说要跟护城军抢人,方副使显然来了精神,“我明天就去找师父!” 但很快,他话锋一转,“不过,你别怪我泼冷水啊,之前顾先生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就凭几个青阶的孩子,能行吗?”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万一他有所疏漏呢?” 方循礼正要说话,却见左如今身后有人影一闪,那位仙风道骨的顾先生就这么出现在房间里。 连顾轻轻摇摇头,示意方循礼不要声张。 左如今的目光还落在尹小烛的那封信上,并未注意到方循礼在跟她身后交换眼神。 方副使的坏心眼儿说来就来,“哦,你的意思是说顾先生不够好?” “他是很好啊,但再好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吧?哪怕是真的神仙,也是各管一摊儿,管姻缘的、管发财的、保平安的,哪有一个人啥都能干的?” 连顾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露出点笑来。 左如今突然抬起头,“哎对了,顾先生走了几天了?是不是该回来了?” 方循礼:“快了吧?” “我挨打的事情,你不许跟他说。” 连顾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这才注意到,一贯衣着利落的司使大人,今日竟是穿着一件宽松的袍子,甚至连腰带都没系。 方循礼抿了抿嘴唇,“我……肯定不会主动说的,但他万一看出来了,或者听到什么了,我也不可能瞒着吧?” 左如今自己轻轻动了几下,“我应该没什么事儿了,你告诉家里人,什么都不许提!” 方循礼:“啊,行。” 当着左如今的面,他不敢太明显的去看连顾,等到他再故作不经意的瞄过去,却发现连顾已经不在屋中了。 于此同时,外面传来岳伯伯的声音:“哎呦,顾先生回来啦!” 第99章 寒佛泪 左如今自然不知道他刚才已经进来过一次了,闻声立刻迎了出去,“先生回来啦!” 她的脚步显然不如从前轻快,却努力装作没事儿人似的。 连顾也不揭穿她,问道:“这么晚了,大家都没休息,是又在忙什么案子吗?” 左如今:“确实有些事,我们刚刚……” 方循礼在旁边提醒她:“顾先生才刚回来,你让人家休息休息,明日再说也不迟。” “哦对……” 连顾:“无妨,我也正好发现了点东西,要给司使看看。” “先生发现什么了?” “关于……寒佛泪。” 片刻后,左如今和方循礼默契的朝左右各挪开半步,露出身后的房门。 左如今:“屋里聊。” 很快,屋中又添了一盏灯火,亮堂了不少。 连顾递给左如今一张纸,这是他从那本书上抄下来的。 “这是我在崖上的藏书中偶然发现的,怪我前些年读书不够多,竟不知寒佛泪的记载就在自家的藏书阁中。” 左如今看着那张纸,“若按此文中记载,寒佛泪的生长条件颇有些苛刻啊……” “据我所知,四境中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就只有披花谷的流烟泽。” “流烟泽?那不是披花谷的禁地吗?” 连顾:“对,传闻披花谷中最稀有的灵草大多生长在流烟泽,为了保护这些灵草,流烟泽周围有强大的法阵,只有历代谷主才能进入。” 左如今沉吟片刻,“我想去一趟披花谷。” 方循礼:“咱们上次求冰粼草就已经闹出这么多事了,你再去求寒佛泪,人家肯给才怪呢。” 左如今:“我不是直接去求要此物,尹小烛说过,披花谷的《百草册》上并没有关于寒佛泪的记载,但按照顾先生查到的这些,寒佛泪应该就长在披花谷,你不觉得奇怪吗?” 连顾:“会不会因为我查到的这本典籍年代太久远,可能那个时候披花谷还有寒佛泪,但到了编撰《百草册》的时候,寒佛泪已经绝迹了。” 左如今原本想说“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阴谋”,但一听连顾这单纯的想法,她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变了个样子:“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想先去确认一下披花谷究竟有没有寒佛泪,若真的有,我们再想办法求得此物。” 方循礼一打眼就知道她分明不是这么想的,但当着连顾的面也不好揭穿,“但你若擅离职守跑去披花谷,城主定然又要问责。” “我可以偷偷去,打探一下消息就回来。” 连顾:“我可以带你去,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太久。” 左如今:“多谢仙……” 她还没谢完,方循礼就伸手扒拉她,“谢什么谢,你现在……” 左如今立刻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露馅儿。 她并不知道连顾已经知道她有伤了,但方循礼却知道连顾已经知道了。 可怜的方副使下意识瞟了连顾一眼,后者没有任何反应,几乎直接在脸上写着“你看着办”四个大字。 方副使心里窝火,心说这还真是跟左如今相处多了,再单纯的白菜都能长出十八个心眼子来,还都是缺德的心眼子。 第100章 观骨术 他打了个磕巴,“我……我是说,你们俩不会现在就要去吧?” 连顾:“我随时都可以。” 左如今:“我也没问题。” 方循礼:“那……我多余了呗,我回屋睡觉去了。” 他一个眼神都没再看这俩人,面无表情的转身走了。 方循礼心里有数,左如今前几日才挨了一百鞭子,就算她再过三日五日都不出现,城主也不会问起什么。而她现在虽还远远没有大好,但几乎已经可以行动自如。无论怎么算,这都是她偷偷去披花谷的最好时机。 更何况,连顾也已经知道了她身上有伤,必然也会多关照一些。如此看来,他们此行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过……虽然连顾已经找到了寒佛泪的线索,但从青阶调人的事情却还是要做,决不能便宜了护城军。 方副使打定了主意,一个人对着夜色点了点头,哼着小曲回屋了。 屋中,连顾问左如今:“司使此去披花谷,打算如何寻找寒佛泪?” “我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打算偷偷混进去打探一下。” “嗯,眼下的确不适合打草惊蛇。”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从前给披花谷送岁贡的时候露过几次面,怕是会有很多人认识我,不知道仙长会不会什么易容术、障眼法之类的?” 连顾有点犯愁,又把他当成变戏法的了。 不过瞧她那满脸期待的样子,还是点了个头,“有。” 他摊平右手,左手覆上去,拨开一点清光,“司使想变成什么模样?” “变老一点吧,一个小老太太,应该会让人放松警惕。” “好。” 他捻出一缕清光在指尖揉搓,不一会儿,竟捻成一道银白发亮的丝线,然后对着左如今轻轻一吹,那银丝落到左如今头上,整头黑发便成了染得花白。 司使大人自己转去照镜子。 她在家这几日并未束发,此时的镜中人,一头白发披散,面皮带着些褶皱,面色也晦暗了些,整个人带着岁月风蚀过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仍是黑亮的。 司使大人赞叹不已,“仙长,你这法术神了,我感觉我老了以后可能就是这样的。” 连顾:“这就是你五十年后的样子。” 左如今睁大眼睛:“你能预知我五十年后的样子?”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连顾浅笑,“只是一种观骨术而已,看到一个人的骨相,便能观出此人前后几十年大致的模样,不过你若是过些突然把自己吃胖了,我可就观不到了。” 左如今也笑了,“那你老了是什么样子,变一个看看。” 连顾的笑容微微滞了一下,“我……” 左如今:“哦,我知道啦,你到时候已经修炼成仙了,仙人是不会变老的,对吧?” 连顾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解释什么。 他想了想,“我随便易容成一个普通人就好。” 司使大人倒是很好商量,“好吧,仙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连顾再一次施法,没多大功夫,变作一个生面孔的普通中年人。 “我们走吧。” 第101章 老夫妻 左如今看看他,突然转过脸去笑了。 连顾看她笑得一脸不怀好意,问:“怎么了?” 左如今捂着嘴,笑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我只是在想,若是在披花谷遇人盘问,是不是要假装我是你娘……” 大师兄毫无防备的被这缺德的“老太太”占了个便宜,无奈重新抬袖遮面。 当袖子再一次挪开的时候,他已经成了白发老翁的模样,“这回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们是一对老夫妻。” 司使大人似乎没在意“夫妻”两个字,反而歪头看着他。 连顾:“怎么了?” 左如今把拉拽到镜子前,“你自己看,你老了以后更像个仙人了,哪有半点普通老头的模样?这样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镜中人的确仙风道骨,一派得道高人的模样,但连顾的眼睛却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看向身边正在说话的左如今。 倘若多年之后他们还有机会见面,就应该是这般模样吧?只可惜,自己应该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他突然心里空落落的,赶紧把视线挪开,然后从善如流的又给自己添了些皱纹和疲态。 这回,司使大人满意的点点头。 二人到披花谷的时候,天刚刚放亮,周围静静的,湿润的空气里带着一点花草的清甜,人置身其中,忍不住要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左如今左右看看,小声问:“怎么没人啊?” 连顾:“披花谷民风慵懒,现在太早了,没人起床。” 一向起得比鸡早的司使大人心有余悸,还好当初柳既安跑了,否则把她搁在这样一个地方,时间久了怕是也要变得懒散。 “趁着没人,我们去流烟泽附近转转。” 连顾:“好。” 二人找了个方向摸过去,刚转过几个弯,便瞧见远处有几个人晃晃悠悠的走着,看上去像是喝醉了。 其中一个瞧着眼熟。 左如今:“柳既安?他居然起这么早?” 连顾:“他应该是还没睡。” 左如今:“……”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转过身打算换一条路,然而那边的柳既安却注意到了他们。 突然开口叫道:“站住!” 左如今默默抓紧连顾的胳膊,示意不予理会,然而柳既安被那二两猫尿灌得恰到好处,正是最欠的时候,一闪身竟然拦在他们面前,“本少君让你们站住!没听见啊?” 左如今立刻装出一副耳背的样子,拢了拢耳朵,“啊?” 柳既安打了个酒气熏天的嗝儿,“这老媪怎么还耳背呢?” 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都晃晃悠悠的过来,站在柳既安身后看着二人,“少君叫你们呢,没听见啊?” 小老太太一脸诚惶诚恐,“哦,少君……少君饶命!” 柳既安莫名其妙,“我又不打你,饶什么命?这大清早的,你们俩鬼鬼祟祟在这儿干什么呢?” 左如今依然不说话,小心翼翼的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一副懦弱老妇人的模样。 柳既安见自己跟这老太太说不明白,又转去扒拉老头。 他这一动,左如今立刻伸手护在连顾身前,“我家这老头子有些呆傻,听不懂各位在说什么。” 连顾也十分配合,低着头装出一副蔫巴巴的呆样。 身后几人一脸晦气,“少君,算了,别跟他们耽误工夫,咱们走吧。” 柳既安点点头,“行吧,咱们换个地儿再喝点儿。” 一群人摇摇晃晃的要走,左如今默默舒了一口气,冷不防柳既安又突然转回身来看着她,“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呢?” 旁边的人都笑了,“少君认识的都是美人,何时认识这样年迈的老妇人了?” “不对,”柳既安凑近左如今的眼睛仔细看,“这双眼睛,我肯定在哪儿见过。” 他又打了个酒嗝,突然愣了一下,“你……你你你……” 左如今心说:出师不利啊。 然而没等柳少君“你”出个下文来,连顾藏在袖中的手轻轻一弹,柳既安无声的翻了个白眼,整个人往后仰,晕了过去。 其余几人赶紧七手八脚的过来扶他。 “少君喝太多了……” “真的是,走走走,先把他送回去!” 没人再留意这对老夫妻,只忙着把柳既安弄回家。 这边的俩人默默松了口气,没敢再往那个方向走,找了条别的路离开。 折腾了这一会儿,天色早已经大亮,披花谷的街上开始有了些人。俩人找了个小铺子,要了披花谷特有青叶粥和百花饼。 等到女店主把早饭端过来的时候,左如今偷偷给连顾使了眼色,连顾没看懂,一脸疑问。 司使大人没办法,只好自己开装,突然捂着心口剧烈的咳了一声。 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咳嗽直接把打着哈欠的店主吓精神了,“怎么了这是?” 连顾这才明白左如今要干嘛,立刻伸手帮她拍背,然后一脸无奈的对店主道:“我这老伴儿,咳了很久都不见好了……” 左如今演的起劲儿,继续连连咳嗽,一声比一声大,还不忘气喘吁吁的补一句:“你别管我了,让我死了……死了算了……咳咳咳咳……” 她咳得格外努力,像是下一口就要吐血了似的。 那女店主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这么严重,什么病啊?” “半年前突然就咳起来了,看了好多大夫,药吃的比饭都多,还是没用啊。我这老糊涂的,听说有灵草包治百病,也不知哪儿能买得到……” 连顾说完,没听到回应,一抬头,却发现女店主已经走出去了好远,警惕的看着他们。 不光如此,周围原本在吃早饭的两桌人也都匆匆起身,绕开他们出了门去。 左如今借着大喘气的空档低声问连顾:“我是不是装过头了,他们以为我得了肺痨?” 连顾:“我看他们神色不太对,先观望一下,说不定真能诈出什么来。” 左如今点点头,低头尝了一口青叶粥,味道倒的确不错。她一边断断续续的咳嗽,一边慢慢喝粥。 然而才喝了几口,感觉门口的光线一暗,抬头看去,一行至少十个彪形大汉进了门,都是一样的黑色服制,腰系墨绿绣金纹腰带,显然是有头衔的。 然而怪异的是,这些人脸上都用面巾遮住了口鼻。 这一抬头的功夫,已经有两个大汉走过来架起左如今的手臂往外拖。 连顾下意识想要动手,左如今却以极微弱的弧度朝他摇摇头,示意先观望。 于是乎,小老头露出一副可怜模样,“你们要干什么?放开她!” 旁边有个大汉顺手一推,就把这弱不禁风的老头推倒在地,然后毫不留情的把“老太太”拖走了。 第102章 瀑布下 连顾爬起来,转头看女店主,“他们要做什么?为何突然抢人?” 女店主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你不是灵族吗?” 连顾心说不妙,立刻换成一副老不讲理的模样,“我知道什么?你欺负我老糊涂是不是?我告诉你就算再糊涂,也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他们凭什么要抓我们?” 女店主的狐疑慢慢变成了嫌弃,“哎,看你一把年纪不容易,还是赶紧回家吧。” “我不回家,我要在这儿等我老伴儿回来!” “哎?你在我这儿等算怎么回事啊?你想等啊,外边儿等去!” “我不!我就在这儿等。” 女店主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嗤”了一声,“都老糊涂成这样了,倒还是个情种。” 她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您啊,外边儿等,别耽误我做生意。” 说完,店主不再理会他,低头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连顾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只能自己出门去。 “哎你等会儿!” 连顾以为她良心发现,赶紧回头。 “把账结了再走!” 连顾老大爷无奈的叹了口气,在桌上押了几枚铜钱。 临出门前,他偷偷回头瞄了一眼,见女店主正把他们用过的两副碗筷丢进泔水桶里。 看来,她必然是以为刚才被抓走的老妇人得了什么痨病。但若是如此,那些人抓一个得了痨病的老妇人做什么? 为何他这样一问,对方就知道他不是灵族? 他虽然身在隐雪崖,但对四境各处的风俗规矩也都颇有些了解,灵族能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眼下还是先去找左如今要紧。 左如今身在何处,他自然是不需要别人告知。他给她易容时用了一缕灵气,只要循着自己的灵气就能找到她的位置。 他出了小店,转到一个僻静之处,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法,然后循着灵气所在的方向飞快的追过去…… 左如今被人拖出去后,很快塞进了一辆马车上的木箱里。 箱子严丝合缝,一点光都没有,司使大人身在其中,感觉和之前关在雀格中如出一辙。 四周开始晃动,是马车朝前行进了。 她回忆着上车时马车所朝的方向,把手撑在箱壁上,让自己不要失去方位感。很快便发现马车是往西南方向行进的。 西南? 那不正是流烟泽的方向吗?若是能被带到那附近,说不定还能有别的收获。 司使大人让自己沉下心来,默默思考自己的处境。 难道柳既安清晨时看穿了她的身份?应该不会,柳既安躲她还躲不过来呢,完全没必要突然找麻烦。 倘若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太太,抓她又有何用呢? 马车晃动的某个瞬间,她冒出了一个念头。虽然这念头让她觉得离谱,但她从不介意自己用恶意揣度别人,尤其是在她本就身处险境的时候。 马车又行进了一阵,慢慢停了下来。 左如今听到了水声,紧接着,似乎有人抬动木箱。 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察觉异样,这水流声似乎太急了些,水花拍打石头的声音听起也过于激越…… 是瀑布! 司使大人方才自以为离谱的念头还是保守了,对手永远比她更离谱。 她感觉自己在失重,箱子似乎磕到了瀑布下的山壁,又瞬间偏了方向,把她撞了个大头朝下。 若是直接跳下瀑布,她倒有把握活命。可是眼下人装在箱子里,手脚都不得施展,落地瞬间的冲击怕是要震破她的内脏。 所有的念头只在一瞬,左如今蓄足了全身的力气,“砰”一声踹开了木箱。 此刻她已经离地面已经很近了,来不及再调整方向,情急之下先抱住自己的头,屈身尽力护住自己,然后努力侧过身,用肩膀卸力。 落地那一瞬,肩膀正硌在水中一块石头上,紧接着就是木箱也摔在地上的哗啦声。在这片碎木拍打水面的纷乱中,她还是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肩膀发出了熟悉的“咔”一声。 司使大人心说:完了,又是左臂,这条手臂跟着我算是遭了罪了。 不过她很快又暗自庆幸,还能跟自己开玩笑,至少说明脑子没摔坏。 她一骨碌爬起来,朝瀑布上方看去,那几个抓她来的大汉也正低头看着她,然后互相交换着眼神,似乎十分震惊。 左如今以为他们没见过这么凶悍的老太太,从瀑布上扔下去都能活命。 但她很快发现并非如此,因为正有一缕湿发黏在她脸上,她顺手一拨,这才发现头发是黑的。 连顾的易容术已经消失了。 一个白发老妇塞进箱子,出来一个年轻女子。上面那几位亲眼看了一出大变活人…… 左如今不敢松懈,眼睛还盯着上面的人,脚下步步后退,让自己挪到水流之外的地面上。并默默感受自己身体的变化:左手肯定是不好用了,膝盖也有些疼,但应该只是皮外伤,除此之外,后背的鞭伤显然重新裂开了一大片,被水的凉意一浸,皮肉正不受控制的缩动着…… 她正犯着愁,瀑布上方几个人竟直接从跳了下来,重重几声落到左如今面前,几人身上兵刃纷纷出鞘,直指她的面门,“说,你究竟是何人?” 与此同时,正在找她的连顾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儿,左如今身上那缕灵气竟然断了。 他赶紧再次确认,自己的灵气没问题,法术也没问题,那么问题必然出在左如今那边。 难道……出事了? 谷主府中。 柳既安已经被狐朋狗友们送回了家,此刻正歪在榻上酣眠。 迷迷糊糊中突然莫名打了个激灵,猛一翻身坐起来,正见自己的床榻前站着一个人。 连顾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面貌,正垂眸看着他。 “连顾?”柳既安揉揉眼睛,立刻想到了什么,“哦,我说呢,我今早遇到的那两个人就是……” 话没说完,连顾却打断了他,“我问你,披花谷中可有什么地方,能清除掉人身上的一切法术?” 柳既安警惕的看着他,“你想干嘛?” “找人。” 柳既安瞬间明白了,“哦,该不会是你们家小司使丢了吧?” 第103章 柳覆青 连顾沉静片刻,算是默认,然后再一次问他:“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柳既安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俩鬼鬼祟祟来披花谷干什么?还扮成一对老夫妻,玩得挺花啊!” “我们……随便看看。” “啧,这瞎话编的,也太瞎了点儿……”柳既安一脸嫌弃,“你还不如说你想我了呢。” 连顾知道糊弄不过去,只能实话实说:“我们来找一种叫寒佛泪的药草,给人治病。” “寒佛泪?”柳既安一脸茫然,“这是个药草的名字吗?你别是又编瞎话诓我的吧?” “你不知道寒佛泪?” 柳既安摇摇头,“我小时候也是被打着骂着背下了整本《百草册》的,四境中就没有我不认识的花草,真没听过什么寒佛泪。” 连顾看着他的神色不像是装的,“先不管这个,你告诉我她现在可能在哪儿。” “大概是河边。” “什么河?” “流烟泽外有条河,凡沾了河水,就会洗掉一切法术,算是给流烟泽加了道防护。” “多谢!”连顾说话就没影了。 “哎你……” 柳既安翻了个白眼,又倒头躺了回去。然而一场美梦被搅和得稀碎,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又气呼呼的坐起来,狠狠捶了一下床板,“连顾你大爷的!” 此时的瀑布下,几名彪形大汉已经尽数倒地,左如今的右手提着把长刀,左臂无力的向下垂着。 这刀是她刚才从对面夺下来的,对她来说实在长了些,又逢着只有一条胳膊好用,使得极不趁手,这一番打完,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后背的伤口正在往下流血。 她沉沉呼出一口气,知道这把是彻底玩脱了。寒佛泪没找到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更别提方才下来的人数和之前抓她的人数对不上,怕是有两个人已经回去报信了。 若是再来一波救兵,她今天怕是要折在这儿…… 到此刻,她才终于有时间可以看看周围的环境。 此处是瀑布下的一道山涧,水边的花草异常茂盛,河道曲曲长长,朝远处延伸下去。 她若是想要离开,要么重新跃到瀑布之上,要么顺着河道往下走。 司使大人抬头看了一眼,凭自己的轻功,哪怕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也很难上得去,更何况是此刻。 她并没有太多犹豫,转身沿河道离开。 越往下游走,花草便开得越好,几乎要没过她的膝盖。她看着那些绚烂得近乎诡异的植物,总觉得里面随时会蹿出什么毒蛇怪虫突然咬她一口,于是用长刀在前探路。 正走着,忽听身后风声有异,猛一回头,见一个浅碧色长袍的人正带着懒洋洋的笑容看着她。 柳覆青比柳既安大了十几岁,看脸上却并不显得比柳既安年长,只是面色惨白,像许久未见过阳光似的,一派披花谷独有的未经磋磨的闲懒气。 “我方才听闻有个女子从上面扔下来竟还能活,便猜到是司使大人您,果然,你从来不让人失望啊。” 左如今虽然方才遭了罪,一时间也不想直接撕破脸,于是将手中长刀斜到身后,朝他微微颔首,“是在下唐突了,惊扰了谷主。” “是挺惊扰的,我这谷中人都闲散惯了,冷不丁遇见司使这样的人,实在是难以招架。” “那几位兄弟只是晕了,我并未伤他们性命。” 柳覆青,“这么说,我还得谢谢司使大人手下留情咯?” 左如今自知理亏,“我愿意当面向他们赔罪,还请柳谷主见谅。” 柳覆青往前走了一步,“司使大人一向杀伐决断,今日突然如此谦逊,是为了掩盖自己来此的真实目的吗?” 左如今知道自己此刻定然斗不过他,于是退了一步,“谷主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一时玩心大起,想来披花谷走走,不慎误入此地,和那几位兄弟也不过是误会而已,何来目的?” “玩心大起?你好歹是似风城中义女,离开似风城不需要告知城主吗?要不要我给左蹊写封信,帮你解释一下?” “怎敢劳烦谷主?再说,今日踏入谷中的不过是个七旬老妇,您也从您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您,又如何告知我义父呢?” 她此刻虽然狼狈,精气神却丝毫不减,一双眼睛依旧黑得发亮。 柳覆青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一个七旬老妇突然被人从瀑布丢了下去,这其中必有猫腻,她不追问此事,他也不追问她此来的目的,大家各退一步。 柳谷主想了想,突然笑了,“今日之事的确是一场误会,司使不必放在心上。” 左如今无声松了口气,“都说柳谷主宅心仁厚,果然名不虚传。” 柳覆青先前为了那点儿岁贡逼得似风城老百姓揭不开锅,她这话一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骂人。 柳谷主皮笑肉不笑,“鄙人一向闲散,不像司使大人这般精力旺盛,还有功夫四处闲逛。现在看来,还好当初既安躲了你,否则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误会来。” 司使大人也同样不动声色,“这或许就是机缘,在下与披花谷注定是互不相扰,干干净净。” 她赌的就是柳覆青不敢轻举妄动。他既然得了消息而来,就必然知道她身边还有个同伴。并且是个可以施法易容的同伴。这个同伴无需出现,柳覆青就知道自己无法让她悄无声息的消失。而凭他的性子,也定然懒得将冲突闹大。 柳覆青:“既如此,在下送司使大人出谷吧。” “有劳了。” 左如今撑着长刀想要往前走一步,然而这一步竟然没迈动。 她下意识的以为自己腿也废了,低头一看,脚下茂密的花草丛中,正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腕。 那并不能算是一只手,只能算是一只手骨,白森森的从地里钻出来,出现在她脚边。 左如今吓一跳,但没跳起来。 想抬脚挣脱,那玩意儿却抓得死死的。 她毫不犹豫,挥刀去砍,那手骨缩了回去,但眨眼间又从另一边冒了出来,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脚腕。 第104章 大恩人 左如今本就只剩一条胳膊好用,刀又不趁手,她担心自己不小心把腿砍残,一时间竟有些顾此失彼。 柳覆青见此情状,似乎也有些意外,立刻施法化出一道锐气直奔那白骨而去。 “砰”一声,白骨被击中,瞬间化为齑粉,左如今得以脱身,迅速往前逃开,却发现柳覆青的脸色变了。 左如今回头看去,也头皮一紧。 原本的草地上此刻又冒出了无数条白骨,手、脚、肋骨、脊椎……各处骨骼,但很显然,都是出自人的身上,那些骨头像长了眼睛似的朝同一个方向汇聚,很快聚成了一个巨大的由骨头堆成的怪物。 柳覆青再次施法,怪物的身体被他打出一个大洞,却并不影响它前行,碎在地上的骨头重新朝它爬去,又再次汇聚在一起,身量甚至比之前更高了些。 柳覆青见这玩意儿打不死,只得再次出手,凭空化出一个防护结界,将怪物阻挡在结界的另一边。然而那玩意儿依旧在对面不停的冲撞着,柳覆青只能不停的给结界注入灵力,才能保证结界不被击破,跟着他的两个属下也上前,可惜那二人灵力实在微弱,帮不上什么忙。 左如今在旁边有些心急,“谷主,这样下去非长久之计,可否给我指一条出去的路?我找人来帮忙!” “不可!”柳覆青毫不犹豫的打断她,“此事断不可再让更多人知晓。” “可是你现在……” “没有可是!” 左如今不再与他争辩,往后退远了几步,看着那只已经足有五六丈高的怪物。 她想起之前连顾说过的话,“修行者身上都有罩门,刺中此处,他的法术便使不出来了。” 这样一个拼凑而成的怪物,应该也有罩门才是,可是,在哪儿呢? 一个东西的罩门,必然是它最至关重要的位置,那么,当它从一堆碎骨拼合而成的时候,最先拼起的应该就是那个位置! 她努力回想自己刚刚回头时看到的白骨破土而出的一幕,最先拼成的位置,似乎是几块粗大的骨头凑成的一团鸟窝似的东西…… 她立刻抬头看去,很快发现那怪物“脖子”的位置,真有一团鸟窝状的东西。 左如今立刻开口叫柳覆青:“谷主,它的命门在脖子上!打它的脖子!” 柳覆青抬头看去,立刻也发现怪物脖子上有一圈骨头似乎比其他位置更密实,于是停手散开结界,重新汇出一道气直奔怪物的脖颈。 又是“砰”一声巨响,怪物被击开的碎骨稀里哗啦的往下落,与此同时,怪物好像真的停住了,身子摇摇晃晃,半空中挥舞的手也放慢了下来。 两个属下立刻欢呼起来,“真的有用!谷主威武!” 柳覆青却回头看着左如今,“还要多谢司使……” 他才说出几个字,却听那两个属下原有的欢呼变了调,“啊啊啊……又活了!” 左如今抬头看去,那怪物身体其他部位的骨头竟主动往上凑去,很快又拼回了脖子上的那个“鸟窝”,而怪物原本迟钝的动作也重新利落起来,一只大手正朝几人的方向拍下来。 左如今咬咬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 她横刀在手,调动全身的力气朝前跃起,然后直接踩在柳覆青的肩膀上借力向上跳去,这第二次跃起的高度恰与怪物正要落下的手齐平,她毫不犹豫,直接踏在怪物的手背上,再次借力向上跃,同时,手中长刀猛的朝前刺去…… 周围的一切突然静了下来,左如今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之前独自在房中做机关暗器的时候,突然某个机簧卡住了,整个机关便会停止运转。而她此刻,应该已经成功的卡住了眼前这个怪物的机簧。 司使大人手中的长刀死死插进了那团“鸟窝”中,就像连顾当初用簪子点中慕风心口。 她等了片刻,确认这玩意儿不再动了,这才算松了口气。 但很快,刚干了一番大事的司使大人发现了一件有点尴尬的事:怎么下去啊? 这怪物足有五六丈高,她单手执刀插进怪物的脖子,此刻全凭臂力吊在刀柄上。 她低头往下看了看,默默闭了闭眼。虽然以她的功夫不至于摔死,但刚才从瀑布摔下来的时候已经够惨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又要再跳一次,实在有点犯怵。可是,自己若顺着这堆骨头慢慢爬下去,刚才英勇无畏的形象就全毁了…… 正琢磨着,身后突然有风微动,紧接着,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轻道:“放心跳,我托着你。” 是连顾的声音。 左如今侧眸,却没见连顾的身影,心下明白了几分,于是松开右手,人直接向下落去。 隐约间感觉有一股力量托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坠落得太急。快落地时,她微微屈膝,稳稳当当的站在了柳覆青面前。 柳覆青几乎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司使大人真的只是个普通凡人吗?” 司使大人云淡风轻,“谷主觉得我是什么人?” 柳覆青看了看她身后的怪物,面色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和善,“至少现在,司使是披花谷的大恩人了。” 左如今也露出一点笑容,“这份人情可是贵重,那我就不推脱了。” 柳覆青重新把目光放回到她身上,“司使不介意的话,到我府上暂歇片刻,让医侍帮你整治一下伤处。” 左如今知道自己伤得确实不轻,反正连顾就在附近,她也没什么顾虑,于是答应下来:“多谢谷主。” 谷主府中,柳既安折腾了一上午,终究还是没睡着觉,又因着彻夜饮酒头疼不已,心烦意乱,索性爬起来换件衣服,打算去找个消遣的地方给自己去去邪火。 正打着哈欠往外走,迎面看见他哥和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并肩走过来。 柳既安揉揉眼,直接叫出声来:“你?你怎么搞成这样?还跑到我家来了?” 柳覆青:“不得无礼。” 左如今装模作样朝柳既安一颔首,“见过柳少君。” “不是,你跟我装……” 他话没说完,被柳覆青的眼神扫了回去,于是也只能硬着头皮朝左如今施礼,“见过司使大人。” 柳覆青看看他这花枝招展的打扮,“你又要去哪儿?” “我……就出去走走。” “你若闲来无事的话,正好去把施神医请来,给司使大人治伤。” 柳既安难以置信的指了指自己,“我去请?哥,你让我给她跑腿儿?” 柳覆青简短的回了一个字:“去。” 柳既安怀疑自己昨晚喝了假酒,怎么这一觉醒来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先是连顾把他吵醒,再是他哥跟左如今突然变成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还让他跑腿…… 哎?不对啊,连顾不是去找她了吗?连顾呢? 他看看左如今:“你……就自己啊?那个谁……” 他话没说完,耳边传来连顾幽幽的声音,“我在这儿呢。” 第105章 百草册 柳既安差点被这一声呛到,周围哪有连顾的影子,这家伙竟然学会装神弄鬼了? 左如今明知故问:“谁啊?” 柳既安:“啊,我是说,你大老远来我们披花谷,就一个人来的?你不是有两个形影不离的兄弟吗?” “的确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不小心走散了,”她转向柳覆青,“谷主若是知道我那位同伴的下落,还请告知与我。” 柳覆青点点头,然后又瞪了柳既安一眼,“你还不赶紧去?” 连顾在他耳边:“你还不赶紧去?” 柳少君一肚子窝囊气,咬牙切齿:“行,我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左如今在客房中重新梳洗更衣,见到了那位卫神医。 那是个气质清雅的女子,看模样比左如今稍长几岁,举手投足都轻缓从容,唯独给她正骨的时候,手劲儿大得让左如今都自愧不如。 司使大人疼得汗都下来了,却听那医者道:“筋骨不错,适合习武。” 左如今笑,“您眼光也不错。” 医者也笑了,紧接着又是毫不留情的“咔嚓”一声,左如今猝不及防,差点咬了舌头。 女医终于松开手,又取了药膏涂在她后背的伤处。也不知她用的是什么药,原本灼热的伤口竟瞬间缓和了不少,伤处由原本的灼热变作清凉舒适。 左如今:“披花谷的药草果然名不虚传。” “司使这伤不算重,按时用药,几日便可痊愈。” 这么神? 左如今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试探着套她的话:“披花谷中人人识花辨草,姐姐在此处能被人唤作神医,必然更有过人之处。” “无他,家传罢了。” “原来如此,”左如今故作沉思了片刻,然后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姐姐姓卫,我听闻披花谷有一本《百草册》,编撰之人也姓卫,不知是您的……” “嗯,都是我家长辈。万物生灵皆有变化,故而《百草册》每隔三十年要重新修订一次,虽然变动不大,但总有些花草从天地间消失,也总有些不知名的草木被人发现,还是需要修正的。” “那……姐姐家中定然有更早以前的《百草册》?” “自然,历代传下来已有近二十本,”女医听着她话里话外的往《百草册》上引,“司使究竟想问什么?” 左如今:“也没什么,您也知道我们似风城曾经闹过疫毒,也曾到贵谷求过冰粼草,在下难免对这些仙草神药感兴趣。” 女医依旧是那副清雅面孔,没有继续追问,利落的帮她把伤处包扎好,便告辞离去了。 女医刚走,房门就被敲响了,外面是柳既安不耐烦的声音:“那个谁,我哥叫你去吃饭!” 左如今懒得理他,默默给自己披上件外衣,又起身倒了杯水。 柳既安:“你别假装没听见啊,我可进来了!” 没等左如今说话,房门便开了。柳既安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见左如今正优哉游哉的喝水,立刻又开始闹脾气,“哎我说你这人,我叫你听不见啊?” 第106章 花厅宴 司使大人端着架子,“如果我没猜错,柳谷主应该是叫你来请我吃饭,我没听到请字,自然也不用应你。” “请?你也配让本少君请你?” 左如今继续喝水,理都不理。 柳既安抱着手臂看着她,“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连顾那个傻子向着你也就算了,怎么一转眼连我哥都被你骗了?” “你去问他们啊。” “你还装?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使什么手段害我哥,我跟你没完!” 左如今看看他,“哦,我好怕呀。” “你……” 左如今:“你不是请我去吃饭吗?怎么还不请啊?” “我……”柳既安已经快被她气得跳脚了,恨恨瞪着她,一字一顿的往外蹦,“请司使大人赴宴!” 左如今点点头,起身随他一道出去了。 小宴摆在花厅。这位柳谷主的品味倒是清雅,花厅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花团锦簇,而是青翠环绕,其间偶有几朵素雅的小花点缀,香气浅淡得恰到好处。 在这雅致的花厅之中,此刻已经坐了两个人,主位是柳覆青,旁边的客座之人也不是什么生面孔,便是柳既安一天要骂他大爷八百遍的那位仙长,连顾。 这位老兄不知从哪儿弄了件竹青色长袍,人倚在微风翠景之间,像是清风留在世间的一个具体而不可触碰的影子。 柳既安几大步便冲了过去,“连顾!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连顾客客气气的起身对他见礼,一副仙门气度,“我正好路过,便顺便来找柳谷主讨些灵草。” 柳既安:“你也太小心眼儿了吧?我又没把你师弟打成什么样?你至于跑来找我哥告状吗?” 柳覆青看着自己弟弟:“你打了隐雪崖弟子?” 柳既安有点懵,睁大眼睛看着连顾。 连顾:“是我师父炼丹需要一些灵草,我才来此打扰,柳少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柳既安:“……” 左如今在后面默默掐着自己才能忍着不笑出声来。 柳覆青瞪了弟弟一眼,“回头我再跟你算账!” 他很快露出一副笑脸,起身去迎左如今,“司使大人,伤可好些了?” “多谢谷主关心,卫神医妙手,在下已经无大碍了。” “如此甚好,快入席吧。” 几人分宾主落座,客套了几句之后,便正式开宴。 左如今折腾这许久,是真有些饿了,披花谷的吃食又实在精致,那小点心一口一个,跟吃着玩儿似的。 柳既安立刻又开始阴阳怪气:“原来司使大人可以自己吃饭啊,我还以为得要人喂呢。” 曾经喂饭被抓包的俩人默契的不吭声。 柳覆青:“又胡闹,司使女中豪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豪杰耍得动大刀,可未必愿意拿勺子,”柳既安嘴里说的是左如今,眼睛却看着连顾,“连顾仙长,你说是吧?” 连顾正慢悠悠的从一盘什锦菜里挑山药吃,听他叫自己,才抬起头来,“若是四境能平顺安宁,想来豪杰也未必愿意拿刀。” 第107章 冰粼草 柳覆青:“仙长说的有理,在下敬仙长一杯。” 左如今自从坐下之后就一直在吃东西,一句话都没说,眼前这三个男人一台戏,她倒也乐得看热闹。 柳既安却见不得她清闲,又立刻开始讨嫌:“还不知司使大人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我披花谷啊,不会也是来讨灵草的吧?” 左如今正想着该如何向柳覆青提起这茬儿,柳既安这话倒是给了她机会。 她放下筷子,也不藏着掖着,“少君还真是猜对了,在下的确为了一种灵草而来。” 柳覆青:“哦?” “在下听闻披花谷中有一种灵草名为寒佛泪,可解天下毒蛊,所以前来拜访,想知道如何才能求得此灵草。” 柳覆青和柳既安对视了一眼,同时面露茫然,柳覆青:“不知司使从何处听闻,我谷中灵草千百种,但并没有哪一种叫寒佛泪。” 连顾也留心观察这兄弟二人的面色,的确不像是在说谎。 难道真的是那本古籍太过古老,寒佛泪早已不存在于世间了吗? 左如今立刻回道:“在下也是听得传闻而已,冒昧前来打扰,实在多有得罪。” 柳覆青:“司使不必客气,既然是来求药,不如明日再请卫神医过来聊聊,说不定她还有奇法可以解司使的燃眉之急。” 左如今起身施礼,“如此甚好,多谢谷主。” 当晚,左如今留在了谷主府中。连顾借口急着回隐雪崖,很快离开了。 入夜,左如今斜靠在软榻上休息,她背后是伤,左肩是伤,唯一还能舒服些的姿势就是右侧卧,然而右手还时刻攥着匕首。 与其说她是睡觉,不如说是闭目待着。索性也就没有吹熄烛火,而是留了一盏小烛台留在离床头不远处。 夜更深一些的时候,她感觉屋中有动静,马上睁开眼,见连顾正站在面前。 连顾倒也不见外,自己在她榻边坐下,开门见山:“按你所说的,我到卫家去看过了历代《百草册》,发现最早的一版上曾经记录过寒佛泪,与我抄下的内容大致相同,但其余十几本都不再有此物。” “看来,他们兄弟俩的确没有说谎,寒佛泪可能早在许多年以前就绝迹了。” 连顾却摇摇头,“或许并非如此,我还发现了一些别的。” 左如今立刻来了精神,单臂撑着身子勉强坐直些,“还有什么?” 连顾:“那十几本书虽然不再有寒佛泪,却多了另一种草药,其习性和生长环境皆与寒佛泪如出一辙。” “什么药?” “冰粼草。” 左如今有点犯愣,“就是……那个冰粼草?” 连顾点头。 司使大人思绪有些飘忽,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床头的烛台上。融化的蜡珠细细的滴下来,在蜡烛上堆叠起一层一层的纹路,就像是…… 司使大人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有一把古琴被人突然猛的扫了弦,那弦音鸣动的回响中,她重新把目光转向连顾,“冰粼草,就是寒佛泪?” 第108章 清理掉 连顾:“我也有此猜测。” “若真是如此,这次必然又是求不到了,”她有些失落,却还是想不通,“如果冰粼草真的是寒佛泪,柳氏兄弟二人真的全然不知吗?” “毕竟第一版《百草册》已经是几百年前了,他们没看过,倒也合理。” 司使大人点点头,依然难掩遗憾。她脸上还带着伤,被这并不明亮的烛火一照,这遗憾便放大成了伤感甚至脆弱——至少在连顾眼里是这样。 他开始后悔,“怪我了……” 左如今莫名其妙,“怪你什么?” “其实你和柳覆青刚遇到那个怪物的时候,我就已经赶到了,只是我想着,你来披花谷求寒佛泪,若是能让柳覆青欠下你这个人情,总比我替你出手的好,故而,我没有上前帮忙。若是早知道寒佛泪就是冰粼草,我又何必多思多想,倒让你又辛苦那么一遭。” 左如今笑了,“你想的没错啊,就算求不到寒佛泪,让披花谷谷主欠我一个大人情,终归不是坏事吧?再说了,我刺中那怪物的罩门,还是跟你学的,怎么就不算帮忙了?” 连顾:“我当然知道,你人生二十余载,我能参与的又有几刻?我知道你可以自己做成很多事,我只是……” 他抿了抿嘴唇,还是没有把“心疼”二字宣之于口。 左如今眨眨眼:“只是什么?” 连顾看着她的眼睛,再次确认:云阶出来的孩子在情思这方面肯定是缺了点什么。 他故作轻松的笑笑,“只是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能省力的时候,何乐而不为’,想来,你也会有累的时候。” 这次,左如今倒没有逞强,“倒是有点累,那个怪兽好难打啊……而且,那地下突然冒出许多骨头,甚至拼成了怪物,柳覆青却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追查原因。” 她不知怎么就拐到了正事,神情也严肃了起来,“如果今天被抓的不是我,真的是一个七旬老妇,那她定然在被丢下瀑布的时候就摔死了。你说……那些骨头会不会就是之前被丢下去的人?” 连顾:“说实话,我也有此猜想,可若是拼成那么大一个怪物,这地下究竟藏了多少尸骨?披花谷又为何要将人丢下去呢?” 左如今稍微将声音压下一点,“世人都说,披花谷灵族安闲享乐,无灾无痛,可他们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就算是你们仙门弟子,也会有伤有痛,他们又怎会真的顺遂无虞呢?除非……” 连顾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却因为过于可怕而不敢接下这句话,只是默默皱紧了眉头。 左如今却不似他这般小心,“除非他们把有伤有病之人都清理掉了。” 片刻后,她听到连顾发出了一声叹息。 左如今:“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我装病的时候会被抓走,而那位女店主对此毫不意外,显然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或许柳覆青并不知道寒佛泪,但这件事必然是在他掌控之中的。” 第109章 灭蜡烛 屋中陷入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左如今开口:“你说,那个怪物被定住之后会如何?难道就一直站在原地吗?” 连顾想了想:“其实我可以彻底除掉它,但倘若方才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一堆白骨上便是无数老弱之人的冤魂,我倒不忍……” 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声,那声音很急,却力道不大,像是害怕被别人听见似的,“连顾,你在这儿吗?连顾连顾……” 是柳既安的声音。 左如今与连顾对视一眼,连顾低声道:“我去看看。” 柳既安见了他,倒像是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太好了,快跟我走!” “怎么了?” “路上跟你解释,快走!” 他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连顾下意识转头看左如今,冷不防柳既安挡在他身前,急叨叨对左如今道:“把连顾借我用用,一会儿还你!” 左如今:“……” 没等她说话,柳既安已经拉着连顾眨眼没影了。 司使大人对着俩人离开的方向,无奈的叹了口气,“就不能帮我把门关上吗?” 她话音没落,门口突然有清风一扫,房门便严严实实的合上了。 左如今苦笑。她知道自己就算现在追出去也赶不上这俩人,索性又歪倒回去,继续闭目休息。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左如今听到外面有喧闹声,其间似乎还夹杂着惨叫。 她心觉不妙,起身将匕首藏在袖中,披上外衣推开门,正见门外有几个仆从跑过去。 她叫住其中一个小婢女,“发生了何事?” 婢女:“少君挨打了!” “为何?” 小婢女摇摇头,“不清楚,但少君还从来没挨过打呢,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左如今也纳闷儿。披花谷是出了名的民风松散,柳既安作为谷主的幼弟,更是想干嘛就干嘛,只要不把天捅个窟窿,他哥从来不管。 他大半夜来找连顾,转头又挨了打,究竟是闹出了多大的乱子? 也不知道连顾……对啊,连顾呢? 她赶紧又问:“除了柳既安,可还有其他人出事了吗?” “只听闻是少君挨了打,并未提到旁人。” 小婢女对左如今施了一礼,匆匆朝着方才人流的方向跑了。 司使大人一个人站在原地,越想越担心。柳既安挨打的原因,该不会因为是害连顾出事了吧? 她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跟着那小婢女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转过一个拐角,却和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看,竟是连顾。 她这才总算是舒了口气,“你没事啊?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他们离得太近,连顾能清楚的看到她额头有浅浅的汗湿,那汗水才刚散出来,一层薄雾似的凝在她的碎发上,在夜色里闪着细密的微光。 连顾的目光也随着那点微光温柔下来,“你急往外跑,是想去找我?” “我听说柳既安挨打了,你又一直没回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的确是不小的事,”连顾左右看看,“先回屋再说。” “好。” 二人回屋关上门,连顾也不废话,“我刚才又去了你们遇到怪兽的地方。” “那里怎么了?怪物又活了?” “着火了。” 左如今感觉自己没听懂,“那不是水边吗?地上也是潮湿泥泞,为何会着火?” 连顾叹了口气,开口讲起了柳少君这一日作妖的经过: 柳既安白天见自己兄长对左如今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便觉得其中有猫腻,于是收买了当时在场的两个跟班。听跟班讲了白天发生的事后,他反倒对那怪物生出几分好奇,于是自己也想要趁夜过去瞧瞧。那怪物还在,脖子上插着那把刀,柳少君瞧了个新鲜,却一不留神把刀弄掉了。 怪物当下重新复苏,差点取了他的小命。情急之下,柳既安想起自己不知在哪儿学过的一道火咒,便回身以火咒攻击。这法术的确有用,怪兽很快中招,被烧得七零八落,然而火屑落地后,那一大片花草丛也开始烧了起来。 然而柳既安学艺的时候过于懒散,竟只记得放火咒,记不清灭火咒,他试了好几次也未能将火熄灭,想要引旁边的河水灭火,却忘了那水能洗去一切法咒,根本不受他操控。眼瞧着火越烧越大,他只能赶快回家搬救兵。 左如今:“可他为何不找他哥,而是来找你?” “他闯了祸,怕兄长训斥,便想着我一个外人,不会把他怎么样。” “可他怎么知道你没走?还跑到我房间来找你?” 连顾:“他说他是猜的。” 左如今:“这么敷衍的谎话他也好意思说……” 连顾笑笑,他没法对左如今解释,柳既安真是猜的。 这位柳少君见多了痴男怨女,早就看出连顾的心思。他料定连顾不可能把左如今一个人留在披花谷,即便人不在左如今房间里,也定然是在附近。 连顾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实话,“他只是赌我还没走罢了,若是我的确不在,他也只能向柳覆青求助。” “可是他既然找到了你,为何他哥还是知道了?” “火势太大了,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都发现此事,柳覆青那边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那柳覆青发现你了吗?” “我想他可能有所察觉,但我并未与他照面,灭火之后,我便隐去了身形。” 左如今点点头,突然好奇起来,“那么大的火势,你就直接把火灭了?” “嗯。” “怎么灭的?”她歪着头,满脸都是期待。 连顾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姑奶奶又想看他变戏法了。 他笑笑,转头看旁边的烛台,两指轻轻一弹,蜡烛立刻就熄灭了。 再一弹,蜡烛便重新亮了起来。 左如今看着,也玩心大起,“我以前也学过灭蜡烛。” 她伸指头在旁边的杯子里沾了一滴水,然后瞄着烛台弹了出去,水珠稳稳打在烛芯上,灭成一缕白烟。 连顾在黑暗中赞叹,“这么厉害。” “我小时候打这个可准了!”左如今的语气也孩子似的得意。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得意早了,因为她不可能像隔空点燃蜡烛。司使大人暗暗后悔:争强好胜也不分个场合?这是抽的什么风,竟跟一个仙门弟子比这些? 黑暗中突然静得有些尴尬,连顾倒是依旧平静,“怎么了?” “我只会灭,不会点。” 连顾似乎笑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她背后,握住她的右手手腕,让她重新伸手朝向烛台的方向,“你再试一下。” “啊?” “再弹一下试试看。” 左如今感觉手腕上有清凉的气息流动,于是再次弹动指头,蜡烛立刻重新亮起。 第110章 斗不过 左如今笑了,“哇,原来变戏法这么好玩……” 她回过头看他,才发现他也正垂眸看着自己。 连顾眼底像是初雪刚落时的湖水,在她转过头来的那一刻,平静的融去了漫天纷飞的心事。哪怕近在咫尺,她也并不知道那片静默的温柔下藏了多少秘密。 他只是轻轻问她:“好玩吧?” “嗯。”她还在笑。 “来。” 他拉着她到窗边,顺着窗缝可以看到宅院中高高立着的避风灯。 他托着她的手腕,示意她再试试。 司使大人瞄着窗缝外用力一弹,自己还配了一声“咻”。 这“咻”的一下不要紧,柳家所有的灯盏瞬间全灭了,从院子到各个房间都黑了个透。 隐约听到外面有人惊呼,“哎?怎么了?” “对啊,怎么黑了?” “发生什么事了?” 连隔壁院落的惨叫都戛然而止。 左如今也有点傻眼,回头问他:“怎么回事?” 连顾一脸无辜,“不知道啊,你灭的。” 司使大人这才发现他是真学坏了,“好啊你……” 她回头想揍人,连顾却抓着她的手腕不松手,“欸,你答应过不再打我了,可不能反悔的。”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片刻,同时“噗”的笑了。 片刻后,她再次弹指,外面的光恢复如常。 连顾看着她带着笑意的侧脸。他们离得这样近,他的手臂贴着她的手臂,似乎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抱住她。 如果自己真的这样做了,她会是什么反应?他偷偷想。 是欣然接受?还是回头一脚把他踹飞? 或许以她的性子,会满脸狐疑的问他:“你们仙门是可以这么不正经的吗?” 正胡思乱想,听到窗外有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有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你小心点,扶着少君的胳膊!” “哎呀你没长眼睛啊……” 两人立刻避开窗口,躲到一旁。 那阵纷乱从他们房间外路过,很快朝另一边去了。 左如今:“是柳既安,看来是受完罚,被送回房间了。” 连顾点头。 这小小的纷乱打破了方才若有若无的暧昧,两人也都重回正经。 左如今:“披花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说到底还是与我有些关系,我明日应该向柳覆青辞行了。” “嗯,柳覆青如此动怒也是少见,这样的节骨眼,我们再想什么办法也很难拿到寒佛泪,不如先离开,再想想别的办法。” “方才有个小侍女说,柳既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挨打,看来柳覆青是真的生气了……”左如今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那片地方,烧得很严重吗?” “嗯,很严重,我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连绵一片,灭火之后也只剩一片焦土,寸草无存。” “那块地那么大,即便是柳既安一来一回,也不至于烧成一片焦土吧?” “柳既安放火用了咒术,火势自然会比寻常的火大些……不过,”连顾皱了皱眉,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的确有些不寻常,若是他对那怪物用了火攻之术,应该是怪物附近烧得最严重,其余的地方稍好一些,但我见到的却是一整片荒芜,什么都没有。” 左如今一顿,“骨头也都烧没了?”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夜已至四更。 柳既安闹闹哄哄的房间里终于消停了一点。 这位少君大呼小叫的嚷嚷了大半宿,总算是把自己折腾累了,趴在床上半死不活。仆从们也都被他折腾的够呛,除了贴身的阿锦还陪着,其余人早就躲出去了。 夜色寂静,一个人影无声在阿锦身后出现,伸手覆在他头上,阿锦便软绵绵的昏睡了过去。 那人将阿锦安置在一旁,转头去看柳既安,却见那少君正歪在被子里朝这边看过来,脸上没有惊诧,全是“早知你会来的”平静。 二人对视片刻,柳既安开口:“隐雪崖大师兄半夜跑这儿来,还弄晕我的手下,这不太好吧?” 连顾:“有人想见你。” 连顾话音一落,他身后有人一歪头露出自己的脸来。 柳既安见了她,笑容立刻消失了。 左如今倒是很大度,还朝他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呀!” 柳既安嫌弃的把头扭到另一边去,还不忘寒碜连顾:“连顾,你现在是给她当跟班了?我早就说过,论心眼子,十个你也斗不过她一个,你早晚被她玩死。” 左如今完全不受他挑拨,“我与连顾仙长一向坦诚相待,倒是你,非要玩什么阴谋诡计,现在被发现了,又反过来指责我,贼喊捉贼,其心可诛啊。” 柳既安冷“哼”一声,“笑话,我有什么阴谋?” 左如今:“你利用我们。” “胡说!” 柳既安发现趴着吵架实在没有气势,于是像条离水的鱼似的在床上扑腾了几下,才勉强裹着被子翻身坐起来,斗鸡似的看着左如今。 左如今也不客气,伸腿勾过旁边的凳子,一把送到连顾身边,一把勾到自己身边,二人双双撩衣坐下,一副要审问柳既安的架势。 审犯人本就是她的老本行,这一坐,气势便出来了,倒让柳既安有些心虚,“我何时利用你们了?” 左如今:“今晚那场大火,是你故意放的。” 柳既安冷笑,“左如今,你是不是以为有连顾帮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了?我是披花谷少君,我自己放火烧自己家的地,我疯了?” “可若是,你想让那块地消失呢?” “我为什么要让它消失?” “因为那地下藏着无数冤魂,很多人明明还活着,只是因为年迈或体弱,便成了瀑布下的一具骨骷,你不想那样的事继续发生,你想要彻底解决此事。” 柳既安没说话,他眼角还带着伤,安静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惨,就那么看着左如今,又看看连顾,发现连顾的面色也和左如今一样认真。 柳既安又笑了,“你们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一个纨绔子弟,只要自己快活就好,那地界儿藏着多少冤魂,与我何干?” 左如今:“所以你承认那里藏着冤魂了?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 柳既安的表情瞬间变了,“你诈我?” 他又看向连顾:“她诈我。” 连顾:“别看我啊,你不是说了吗?论心眼,我斗不过她。” 第111章 无底洞 柳既安知道连顾不可能向着他。 犹豫了一会儿,他揉揉鼻子,“有什么可问的,你们不是都猜到了吗?” 左如今:“只猜到个大概。” 柳既安似笑非笑,“我现在越来越庆幸我之前跑了,若是真让你来了披花谷,现在估计连谷底都要被你掀开看看。” 左如今:“我可没那么闲,若不是你利用我们,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 “我利用你什么了?” “你早上看到我的时候,就已经认出我了,只不过你很快晕了过去,没来得及做别的事。但后来连顾为了找我,去叫醒了你,你便察觉到我被人丢下了瀑布,并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我是外族人,又一向是非缠身,把麻烦推到我身上,简直是再合适不过,”她死死盯着柳既安的眼睛,“那只怪兽,本来就是你搞的鬼。” 此言一出,柳既安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惊诧,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你有证据吗?” “连顾说,那块地被烧得干干净净,连怪物的骨头都烧没了,什么火这么厉害,连骨头都烧得化?” 柳既安:“本少君用的是火咒,灵族流火,你个凡人懂什么?” “巧了,我还真见过被灵族流火烧死的人,烧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只剩下了骨头。” “你……”柳既安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你又诈我是吧?” 左如今:“那个被烧的人是我师父。” 连顾默默侧过头看着她。左如今面色依旧平静,只是冷冷看着柳既安,“灵族流火根本烧不化人骨,那些东西本就是受你操控,火起之后又重新埋进地下而已,你放火的真正目的,就只是为了毁掉那一片花草丛。” 柳既安的喉结狠狠的上下耸动了一下,终于不再反驳,“是我干的。” 对面两个人都没做声,静静等他继续往下说。 柳既安反而傲娇起来,“连顾,给我倒杯水。” 连顾的思绪原本还停留在左如今提到她师父的事上,听了这话,飘忽的目光重新凝聚,不轻不重的落在柳既安脸上,“你说了才有水喝。” “算了算了,我不渴了。” 柳既安用眼皮狠狠夹了一眼对面的两个人,总算给自己找回了一点平衡,然后才算开了口:“河边那些尸骨,其实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 那的确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几百年前,一向风调雨顺的披花谷突然遭遇一场旱灾,族人尚还勉强可活,但花草根本无法承受,没多久便全部枯死。连流烟泽中那些极其珍贵的灵草都难以幸免。当时的披花谷谷主心急如焚,责令流烟泽总管必须将花草救回,否则严惩不贷,那总管尝试了许多办法皆无法挽回,最后走投无路,在流烟泽外的河滩边饮剑自刎。等到有人发现他时,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明明总管的血都已经流干了,地上却未见丝毫血迹,像是被干涸的土地全都吸进去了一样。与此同时,流烟泽内的一位工匠发现原本枯死的灵草竟全都重新活了过来。 但没过两天,灵草又重新有了枯萎的迹象,谷主隐约察觉到其中因由,便命人从狱中提了个死囚犯到河滩边杀了放血,果然,一切都与总管死时一模一样,地上不见血迹,灵草重新复活。 那日之后,每隔两日,便会有一个死囚犯被带到河滩边,流烟泽内的灵草便这样重新生机勃勃起来,甚至比之前长得更精神些。然而很快,新的问题来了:披花谷本就是民风闲散之地,牢里根本没有多少死囚犯。只一个多月,死囚便杀光了,旱灾却依然没有结束。 谁都知道流烟泽中的灵草对披花谷有多重要,若是灵草真的没了,披花谷在四境中便再无立足之地。 没人知道这个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当晚,一对病弱的老夫妻趁着夜深无人之时一起来到河滩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次日晨起时,人们只看到了两人干涸的尸体和开得愈发灿烂的灵草。 那日之后,没有人说什么,甚至谷主也没有下其他命令,然而一种诡异的默契却无声的在所有人之间产生:许多意志消沉、无力生活之人开始在河滩边自杀。在他们眼里,自己糟烂的、毫无价值的生命竟在最后时刻能为族人做点什么,似乎也不算浪费。所有人就这样,默契的对此事绝口不提,到旱灾结束时,那河滩边已经死去了上百人。 左如今与连顾都听得面色凝重。过了一会儿,连顾才开口问:“既然是几百年前之事,为何现在还会抓人?最近也有旱灾吗?” 柳既安摇摇头,“那场旱灾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万事大吉了,可是没想到,流烟泽中的灵草竟被血养惯了,虽然有了水,但若是一个月见不到血,那些灵草还是会枯萎……也就是说,每个月,必须要有人祭祀灵草才行。” 左如今:“那岂不是成了无底洞?” “就是无底洞……”柳既安长长叹了口气,“一开始,大伙儿还想着,披花谷这么大,虽然不至于每月都有人自杀,但每月总有人离世,只要将逝者葬在河滩边就好。但后来发现,不行,只有死在河滩上的人的血才有用,从旁处挪过来的尸体,毫无用处。” 不光是左如今和连顾的脸色越来越沉,柳既安自己的面色也愈发黯淡,“后来,他们便每月都选一个濒死之人带到河滩去,就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甚至历代谷主手下都开始有一支队伍专门负责此事。若是有自杀的想法,便可以去找他们报名,若是某个月无人自杀,他们便会去搜罗老病垂死之人,带到河滩边取命。更可笑的是,所有人竟然都开始把此事当作理所当然,甚至成了一种习俗。倘若一个性命垂危之人从灵族人身边被强行带走,是不会有人阻拦的……” 连顾想起左如今被带走时,那位店主理所当然的样子,默默点了个头,又觉得有些不对,“既然是披花谷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为何外族从未听说过?” 柳既安苦笑,“这就是这件事情最诡异之处,执笔之人不敢写进史书,掌权之人只敢暗中培植队伍,哪怕是普通百姓也从来不敢公然讨论此事,他们都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事,却都默契的认下,这难道不可笑吗?” 左如今看着柳既安,“所以,你想要彻底改变这件事。” 柳既安斩钉截铁,只回了一个字:“对。” 第1章 披花谷 披花谷是个四时含青的地界。 草木蔓发,雨润风绵,寻遍全谷上下都找不到一丝肃杀气。故而,居于此处的灵族也总是富余了太多的闲情逸致,随时随地要找点乐子。 要说近几日最大的乐子,无疑就是那场赌局了。 对赌的二人是谷主柳覆青和他弟弟柳既安。 至于他们所赌之事,倒是要从似风城说起: 似风城是四境中唯一的凡人居处,虽说不上民康物阜,好歹家家有一碗安乐茶饭。然而,自从毗邻的蚀月异族逐渐壮大,便对似风城侵扰不断,到最后,引得双方厮杀。幸得仙门长老相助,以一柄弗为剑在似风城与蚀月渊之间划开一道结界,百姓才终于喘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是喘早了。仙长走后,似风城百姓慢慢发现,蚀月族竟藏下了疫毒,沾染者轻则浑身痛痒溃烂,重则疯癫无状。城中医者束手无策,短短数月,死伤人数竟比战乱时更多。 似风城主左蹊只能派人送厚礼到披花谷,求解毒灵草。 怎奈披花谷这尊菩萨惦记着更长久的香火,所赐的灵草皆为最低等,非但不能将疫毒根除,而且药效只有一年。若想续命,来年还要继续送礼。 似风城本就元气大损,突然又添了这么一笔岁贡,只三年便捉襟见肘了。 左蹊豁出他那张老脸,再次修书,言辞极尽恳切,愿倾其所能,只求披花谷赐予至灵的冰粼草,彻底解除百姓之苦。 柳氏兄弟一对眼神,正是找乐子的好机会。 很快,披花谷提了两个条件:柳覆青想要似风城主代代相传的辟邪玉佩,而柳既安惦记上了左蹊家中那芙蓉般娇嫩的女儿,左临星。 只要二者选其一送往披花谷,冰粼草即刻送上。 于是,关于左蹊到底会舍玉佩还是舍女儿,这赌局就此立下。 这么大的热闹,族中男女老少自然都要来凑凑。哪怕身无长物的,当场脱了衣服也要押一注。 不到一日,柳覆青这边已有上千人押了宝,而柳既安那边只有孤单单一注,还是他自己押的。 这倒真不是族人奉承谷主,实在是大伙儿都觉得柳既安没什么赢面——哪怕是亲缘淡薄的灵族,也没人相信左蹊会为了保住一枚玉佩而把女儿嫁到外族。 到第三日,柳既安这边依然冷冷清清,连他的随身小厮都偷偷跑到对面去下注了。 第五日,似风城的信使到了:左蹊不日便会将左临星送往披花谷。 柳既安就这么赢了。 族人们为自己输钱捶胸顿足之余,忍不住要“夸”柳既安两句:“少君不愧是纨绔中的翘楚,只有少君这样的人,才能看出左蹊的道貌岸然。” 这位柳少君赢得钵满盆满,又即将抱得美人归,自是要撒欢的。当晚就大设酒宴,席间互酢不休,酕醄酩酊,酣湎达旦。 他醉了个尽兴,醒来时已过了两天两夜。 睁眼,便瞧见床头放了把软椅,他哥柳覆青坐在那儿,“一个坏消息,一个更坏的消息,先听哪个?” 柳既安揉揉眼,“坏消息。” “左临星不愿意嫁给你,已经跑了。” 柳既安彻底醒了。 不过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件事。一面之缘的凡人女子罢了,即便生得倾国倾城,也不足以牵动他什么心绪。 他打了个血盆大口的哈欠,“那这回,左蹊该送玉佩过来了吧?” “玉佩也没了,左临星逃婚之前和她爹大吵了一架,把玉佩摔碎了。” 柳既安冷笑,“这父女俩还真是亲生的,一个为了玉佩舍弃女儿,一个为了自己不顾百姓的死活。” 柳覆青瞄了他一眼,“左蹊已经送了信,让另一个女儿替嫁过来。” “他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 “他还有个义女,叫左如今。” “左如今……”柳既安支棱着腿坐起来,在酒气刚散的脑子努力寻找关于这个人的一鳞半爪,“长得怎么样?” “你见过的,去年押送岁贡的那个女子,骑了一只雪纹黑虎,还惊了你养的小鹿。” “那……不是个女司使吗?” 说左如今他不知道,但要说那位女司使,名声可就大了。听说当初混战之时,这位女司使以凡人之躯,愣是冲开了蚀月族三道大阵,差点拉上蚀月族长同归于尽。 “她就是左如今,”柳覆青拍拍弟弟的肩膀,“这就是更坏的消息。”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后,柳覆青听到一句脏话。 柳既安彻底坐不住了,“左蹊这老东西什么意思啊?这是送女儿吗?这是派来驻军的吧?” 柳覆青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你不是喜欢美人吗?她模样也不错。” “这不是模样的事儿啊……哥,把一个养老虎的女人娶回来,这是引狼入室,多吓人啊!” 他越着急,柳覆青越觉得有趣,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为兄也觉得来者不善,所以,你出去玩几天吧。她左临星能逃,你柳既安为什么不能逃?” 柳既安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让我娶那个女司使呢!” 他重新栽倒回床上,用手抚着自己脆弱的小心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这么一来,似风城的百姓怎么办啊?” “他们还可以继续交岁贡,换低阶灵草,我又没彻底断他们的生路。” 柳既安翻了个身,脸朝着他哥,“哥,要不……咱把冰粼草给他们得了,我知道这样显得你有点没面子,但是,百姓终归是无辜的。” “孩子话,”柳覆青斜了他一眼,“两境交涉,条件已经提了,岂能因一时心软就随意更改?” 柳既安瘪瘪嘴,没吭声。 柳覆青手指敲着膝盖,“你想救百姓也不难,直接和左如今结亲,一切迎刃而解。” “我这就逃婚!” 当麻烦落到自己身上,柳少君短暂的善意立刻消失殆尽。他猴儿似的蹿起来更衣,吩咐随从收拾细软,末了,还不忘嘱咐柳覆青:“赌局还是我赢啊,我的钱你不许动!” “嗯。” “一个子儿都不许动!” 柳覆青无奈,“知道了小少君。” 柳既安这才放下心来,带了个贴身随从,颠颠的跑了。 柳覆青转身一挥手,“把这小子的库房给我搬空。” 随从们似乎早有准备,袖子都挽好了,只等一声令下,便立刻往库房去了。 谷主诓他的傻弟弟从来不手软,但并非没有一句真话。比如:他是真的不希望左如今踏入披花谷…… 第2章 似风城 三日后,似风城。 雀格开了,左如今被阳光泼了一脸。 她下意识抬手遮光,指缝漏处能看到几个人影在头顶晃。其中一个影子她认得出,是左蹊身边的女护卫方知义。 然后,她听到方知义的声音:“传城主令,你可以走了。” 左如今没动。 等方知义低下头去瞧她,她伸手薅住了方侍卫的胳膊,“搭把手,站不起来了。” 所谓雀格,其实是个宽不过一尺,长不过四尺的薄盒子。人塞进去,腿必然是伸不直的,想要蜷起,盒子又不够高,只能强行将小腿折在身后,跪躺于其中。若无习武的底子,关上几个时辰人就算废了。哪怕是左如今这样的练家子,眼下关了一天一夜,一双腿也早已不是自己的。 方知义面无表情的把她拉起来,对自己身后几人道:“我送司使出门,你们先去吧。” 趁旁人离去的空档,方知义轻轻搓了下手指,又湿又凉,全是左如今的冷汗。 她有点嫌弃,手上却还是稳稳的把人扶住,慢慢往外走。 左如今直入正题:“还没有星儿的消息?” “没有,执仁把鹰都带上了,愣是一点踪迹都没搜到……”方知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问,“左临星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你教的吧?” “蚀月族祸乱的时候,我教她防身用的,谁曾想,那时候没用上,现在却用上了……” 方知义轻轻“哼”了一声,“他们父女二人闹别扭,烂摊子倒是都推你头上了。” “这就是你隐瞒城主令的理由?” 方知义就知道瞒不住她,不情不愿的说了实话:“城主令,左如今半月之内筹齐今年的岁贡,如有拖延,数罪并罚。” 左如今显然早有预料,只是“嗯”了一声,便没再继续说话。 几日前,左临星摔了玉佩,逃了婚。这么个乖孩子突然开始违抗父命,左蹊并不认为是自己太过分,只觉得是左如今这野路子把星儿带坏了。一怒之下,令左如今替妹妹去往披花谷联姻。 不料,这边刚换了人,那边的柳既安竟然闻风而逃。 左蹊二怒之下,将她关了雀格。 可惜,城主大人再多的怒火也填不上银钱的窟窿,而筹措岁贡这样既辛苦又得罪人的破事儿,只有左如今做得来。 他只得再把人放出来。 做城主的习惯了翻手云覆手雨,左如今也早就练就了宠辱不惊,唯独方护卫的一张冷脸下还藏着股不服不忿的劲儿,“我也没打算隐瞒城主令,就是想让你先回家踏踏实实睡一觉,一切等明天再说。当牛做马,也得喘口气儿……” 她话没说完,便觉手臂一沉。 歪头看去,左如今坠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这就睡了?” 左如今做了个梦。 或许不能算是梦了,不过是一段反复重现的记忆:杀不完的蚀月族怪物,填满周身的惨叫和嘶吼,她长枪染血,百骸如焚,一心只想着多赚几条命。然后,一道清光从天而降…… 每次清光落下,她便会醒来。 这次也不例外。 她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屋中没有旁人,只一盏烛火温和的守着她。 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膝盖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有药味丝丝缕缕钻出来。 她就着这点清苦气醒了醒神,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其中一个声音还尚未褪去稚嫩,“三哥,你说这岁贡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那点月俸大半都交税了,原本还想攒钱买把夺风刀呢,结果越攒差的越多。” 被唤作“三哥”的人语气沉郁,“咱们好歹还有月俸撑着,但是再这样下去,百姓们才是真的要揭不开锅了。” 少年叹了口气,“你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赀票都卖了两年了,城里那些富户早就不上当了,即便司使有本事让他们再买一些,也是竭河而渔嘛。” 三哥:“竭泽而渔。” “反正,这样下去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看披花谷就是想把咱们榨干,披花谷都是坏人!” “他们是灵族,我们只是凡人,即便知道他们的心思,也奈何不得。” 房门开了,左如今拖着两条不会拐弯的腿挪蹭出来,“披花谷不行,就换一条路,我不信天底下只有披花谷能解此毒。” 二人同时从石凳上起身,“司使。” 那少年几步跳到她近前,“司使,你是不是有办法了?” “我想,再去隐雪崖试试。” 少年刚燃起的热情又退了,“隐雪崖啊,你之前送礼过去,人家都没收过……” 三年前划开结界的那位仙长,正是隐雪崖大长老闻丘。然而那一战过后,闻丘长老便一直闭关不见外人。有人说他不想再理俗尘纷争,也有人说他是元气大损,甚至有人说他已经仙去了。 事实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总之,左如今上了好几次隐雪崖,连闻丘长老的影子都没见到。 “再试一次,万一这次就成了呢?”她面色还苍白着,语气也不郑重,但声音在寂寂凉夜里掷地有声,“大不了回来继续筹岁贡。” 少年点点头,“司使说的对。” 他说话的时候,手绕到背后偷偷挠了几下。 左如今瞥了他一眼,“余小五,你的毒是不是已经开始复发了?” “啊?没有啊……” 他本就不太会撒谎,被左如今一盯,老实巴交点了个头,“就一点点,不严重的……” “你跟我去隐雪崖。” “哦……好。” 她又转向“三哥”,“循礼,此事成败难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且撑几日,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方循礼:“明白。” “事不宜迟,我们连夜就走。” 第3章 隐雪崖 北境有高山,一面缓坡,一面悬崖。 旁的山都是越往高处越寒凉,此崖则恰恰相反。因是仙门居所,灵气催得冰消雪融,越往上积雪越薄,到了崖顶,甚至可见青绿。 故而,此崖称作隐雪。 门派自是建在宽敞缓坡之上,而崖顶最窄最陡之处也并非孑然孤悬。除了长风松柏,那里还杵着一个小屋。 天刚过辰时,连亭修完早课,手臂上搭着件雪绒斗篷,缓步上了崖顶。 在小屋前叩门三声后,他默默退了半步,耐心等着。 不一会儿,门开了。 门里露出个年轻人,面目温和,眼神清亮,清清素素的站在那儿,恍若崖顶最后一株未消融的雪。 “这么早?” 连亭朝他施礼,“大师兄,今日洗髓,怕误了时辰。” 他大师兄“哦”了一声,就没下文了。人还镶在门框里,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显然,他不太想去。 隐雪崖大师兄连顾,灵气天成,孩童之时便被闻丘长老一眼看中,成了老头的宝贝大弟子。但这天选之子并不是那么好当的。连顾从小到大,为保灵气至纯,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抽灵洗髓。每次三天,次次精疲力尽,痛不欲生。 连顾不会主动提辛苦,却孩子似的耍赖不挪步,连亭只能哄他:“师兄养护灵髓是为了守护四境,此等重任,也只有师兄…………” 没等他说完,连顾便开了口:“嗯,走吧。” 连亭浅笑,上前把斗篷披在连顾肩上。 大师兄被纯白的斗篷裹成一棵玉树,回头往崖下瞥了一眼,似乎想瞧一眼自己守护的四境。 可惜山间晨雾未散,入目只有白茫茫一片。 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崖下,也正有人遥遥朝上望。 左如今和余小五自是看不到崖顶有人,只见得连霏素尘,颇有意境。 余小五第一次来此地,忍不住大放情怀:“云雾为屏雪作宫,尘埃无路可能通。真是仙境哇!” 左如今的黑虎幽幽从他身旁掠过,“这诗是写梅花的,你在书斋又偷懒了。” 余小五不言声了,催马乖乖跟在后面。 一个时辰后,俩人见到了隐雪崖二长老观壑。 自从闻丘长老隐匿了踪迹,这山上便是观壑长老主事,但这位二长老一向真假难辨。此时还未到正午,他就已经被酒腌入味了。 酒气掩盖下,可以随意说出平时不便开口的话。 他迷离着一双眼看着左如今,“又是你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闻丘师兄在闭关,等他出关,我就告诉他你来过,好吧?” 左如今深施一礼,“民女知道闻丘仙长不便,但事关百姓疾苦,不知可否劳烦仙长您出手相助?” “我?”观壑拉了个长音,“哎呦,不是老夫不帮,老夫的确不善此道。不瞒你说,我从年少入门,精研的就是法器,至于解救民生疾苦那些事,什么除妖啊净化啊,这是我师兄拿手的。” “既如此,闻丘仙长的弟子必得亲传,可否请出一位随我下山?” 观壑的老脸愈发酡然,声音也更含糊起来,“他徒弟,我说了也不算啊……” 他话没说完,一个小徒碎步跑进来,俯到观壑耳边说了句什么。 观壑打了个酒嗝儿,对左如今耸耸肩,“你瞧瞧,我这来活儿了,你们坐啊,我去忙一下。” 他站起身,脚步伶俐,转眼就没了影,哪有半点儿像个醉鬼? 厅堂里转眼只剩下两个年轻的拜访者,余小五小声道:“二长老肯定不会帮咱们的,要不,咱回家吧,早点回去,也好早点筹措岁贡……” 左如今没吭声,小五只看到她绷得笔直的背,像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剑。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左如今的回应:“再等等。” “你还真信他去忙了?就是找个借口跑了嘛。” 左如今转头撩衣坐下,“无论他是真是假,我们是诚心而来,再试试吧。” 她闭目安坐,平心静气的摆出了一副死耗到底的架势。余小五无奈,也只好在旁边陪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 若不是值夜的小徒弟过来锁厅堂的门,被里面静如木雕的俩黑影吓了一跳,观壑都已经把这俩人忘了。 观壑万般无奈,只能再次出现。 他挥手燃灯,却见一旁的少年解开了上衣。 少年单薄的皮肉已溃烂多处,苔藓似的青青绿绿,挤在他并不宽裕的身躯上。 观壑屁股刚挨着椅子,被这一身溃烂惊得直接站起来,“你,这……” 左如今:“民女本无意搅扰仙长,怎奈百姓疾苦如斯,还请仙长体谅。” 余小五将衣服重新穿好,二人齐齐躬身屈膝,正要跪下,观壑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把他们薅了起来。 “你们……哎,我跟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确不会解毒,只会做法器,”他叹了口气,“这样吧,我让人带你们去藏宝阁,随便挑一件法器,至于能不能用得上,那就看你们的机缘了。” 左如今紧绷数日的神息终于默默舒开一点,低头施礼,“多谢长老。” 观壑唤旁边的小徒弟:“连轻啊,带他们过去。” “是。” 左如今再次对观壑深施一礼,观壑连连摆手,“行了行了,快去吧……” 他不等她再说什么,抬腿就溜,比上午跑得还快。 唤作连轻的小弟子人还不错,秉烛引路,顺带着给他们拿了几块点心。两人都饿了一天,也没客气,等转过几道弯到了藏宝阁门口,早已连残渣都吃了个干净。 藏宝阁门打开,连轻手中灯盏微微一倾,烛光便如烟火流散,阁中转瞬四角通明,亮了个透彻。 在余小五的“哇”声中,左如今抬眼看这间藏宝阁。 此阁不算太大,但阁顶高得吓人,顶上悬停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法器,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天外乱石。 连轻解释:“这是跟随历代长老立下过功绩的法器,只是皆已灵力耗尽,无法修复,故而悬于此处供人瞻仰。” 左如今认真点头,目光顺着阁顶往下落。 贴墙的一圈是几丈高的架子,架上大大小小的法器如星芒般晃眼。 她正要上前细看,连轻客气的拦住了她,“姑娘慢动,这些法器,都是有主人的。” 余小五:“既然有主人,为何要存在这儿?” “有一些是因为法器的主人受了伤,便暂存于此,还有一些是法器本身有损,请观壑长老代为修复,”他抬手指向架子靠上方的一柄长剑,“此剑便是三年前为似风城划开结界的弗为剑,自从闻丘长老闭关,便存于此处了。” 二人站定,齐齐朝弗为剑深施一礼。 连轻的手放下来,示意二人看面前的一圈小架子,“观壑长老说的随意挑选,其实……只能在这些法器中挑选。” 左如今飞快的扫了一眼,总共二十八件,没有特别起眼的。 余小五还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没忍住失望的“啊”了一声。 左如今倒不觉得太失落,一个仙门的藏宝阁,怎么可能真的让一个凡人随便选呢? 不过来都来了,哪怕带块有灵气的石头回去,总好过空手而归。 她眯起眼睛,上前认真查看每一件法器,最后,在一尊石鼎前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尊很小的黑色石鼎,宽不过两个巴掌大,倒有点像个香炉,石鼎周身有浅浅的清光环绕。那清光,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下意识伸手凑近,清光竟是活的,轻轻笼住了她冰凉的手指,像是要抚平她深藏的焦灼和不安。 她薄云遮月的眉眼终于散出一小片晴朗,直直盯着那尊鼎,“就它了。” 第4章 玄石鼎 夜色沉沉,观壑凭栏而立,脸上毫无醉意。 他目光所落之处,正有两道黑影如风般离开隐雪崖,一转眼便穿进山林间隐匿了踪迹。 连轻也很快回来复命。 观壑问:“他们选了什么?” “玄石鼎。” “玄石鼎?”观壑一顿,转头看连轻,“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便如长老您从前所言,玄石鼎可涤世间污秽。那位姑娘觉得此物正可解似风城的困境,便连夜带着玄石鼎下崖去了。” 观壑听得老脸发皱,伸手拍在栏杆上,“这事儿闹的……” 连轻见他神色不对,“长老,此鼎有何不妥吗?” 观壑有些尴尬,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酒壶,“那个石鼎吧……就是我年轻时候随手捡的一块石头,雕着玩的,后来有人问起,我便顺口编了个说辞,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玄妙之处……这俩孩子,怕是白跑一趟了。” “可是弟子方才见那玄石鼎清光缭绕,灵气充盈,并不似您所说的寻常石头。” 观壑常年被酒浸得发肿的眼泡努力撩开,“清光缭绕?那玩意儿哪儿来的清光?” “弟子不知,但弟子方才亲眼所见,的确如此。” “这倒稀罕了……”观壑沉思了一会儿,转而拈须笑了,“说不定,还真是个机缘呢……” 这份机缘,此刻正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背在左如今身后,穿过长夜,一路朝似风城而去。 而隐雪崖的夜很快恢复了沉静,四下悄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日后。 隐雪崖密室,连顾又完成了一次洗髓。 他微微仰头舒了一口气,虽是疲惫,但神髓通彻,整个人倒也剔透清爽。 连亭在外间听见动静,立刻开门进来,“师兄,可还好?” 连顾抬袖拂去额上的汗,朝他笑笑,“饿了。” “师兄先休息,等会儿收了灵气,我给师兄做清梨糕……” 连亭说话的功夫,目光落在连顾面前的养灵灯上,愣住了。 连顾洗髓之时,需先将体内灵力抽出,置于养灵灯内,待洗髓毕,再过一个时辰,才能将灵气收回。 这一个时辰的等待,并非是什么法术所限,而是他师父闻丘长老定的规矩。 闻丘曾言:灵气天成者偶尔体会凡人的无力,平视众生,才不会把救苦救难当作高高在上的恩赐。 连顾将这话铭记于心,且一直遵照而行。故而连亭每次进来的时候,养灵灯都还是亮的。 但这次,养灵灯是灭的。 连顾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哦,灯坏了,你想着拿去找观壑师叔修一修。” “坏了?” 连亭吓一跳,拿起养灵灯拍了两下,毫无反应,又合指施了一道小法诀,依旧灰暗。 “师兄,这是何时坏的?没耽误你洗髓吧?” “三天前,灵气刚抽到一半,它就灭了,但那时候法决已起,强行中断易遭反噬,我便寻了别的物件儿存灵气,不碍事。” 连亭左看右看,密室的里间四壁空空,除了连顾就只有这个破灯,哪有其他物件儿可容灵气? “你……存哪儿了?” 连顾往头顶指了指,“上面不是有些法器吗?我把灵气引上去了。” 在他们头顶,正是隐雪崖的藏宝阁。 说是藏宝阁,其实崖上的人都知道,不过是观壑长老自己的法器库而已。此阁建在门派的最角落,里面的法器要么是坏了没修好,要么是最低阶修士都看不上的寻常物件儿,一年到头也只有观壑或连轻偶尔会去几次,鸟飞过都懒得停。 也正因为此处不起眼,闻丘才会把连顾洗髓的密室建在藏宝阁地下。 每逢洗髓,都是连顾最为薄弱之时,为护他周全,这密室除了闻丘和观壑,便只有从小结了灵契的护法连亭知晓。近三年来,闻丘闭关,观壑醉生梦死真假难辨,这洗髓的日子便由连顾和连亭自行定下,再无第三人参与其中。 连亭松了口气,藏宝阁无人搅扰,以连顾的灵气之纯,哪怕是暂存在最低阶的法器里,也并无大碍。情急之下,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既然养灵灯已经坏了,二人也没必要在密室中停留一个时辰,于是起身离开。 刚回到院中,便听到前面吵吵嚷嚷,似乎前面有什么人在闹事。 二人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见连轻的影子“嗖”一下从院子那头跑过去,片刻后,又折了回来。 连轻远远的看见连顾,身法轻盈的跃到他面前,“师兄,大家正寻你。” “出什么事了?” “是披花谷的柳少君,又来找你比武了。” 听到柳少君这三个字,一向好脾气的连亭都忍不住皱眉,“他怎么又来了?烦不烦?” 连顾也有点头疼,不过是几年前比武时顺手赢了柳既安,谁料想,之后这几年就被缠上了。 有道是,得罪什么人也别得罪闲人,闲人有的是功夫跟你较劲。 偏偏披花谷那群人一个比一个闲,柳既安最闲…… 话说柳既安逃婚后,只玩了几日便觉得无聊,不知哪股浪风抽的,又想起自己和连顾那次比武,于是果断带着小厮冲上了隐雪崖。 在门口闹了一阵子也没见连顾出来,柳少君那本就不多的耐心很快耗尽了,抬手便放倒了两个守门的小修士。 在他把第三个小修士掀飞之时,正有一人赶来,单手将那被打飞的倒霉蛋扶住。 柳既安看清来人,立刻就来劲儿了,“连顾,活着呢?来来来来打一架!” 连顾回手将师弟护在自己身后,平静的看着柳既安,“柳少君伤我师弟,意欲何为?” “那不是因为你老躲我吗?再说我也没使劲儿啊……”柳既安朝那几个修士一拱手,“几位小兄弟对不住啊,过几日我派人送点灵草过来给你们赔罪,保证让你们功力大增!” 他半真半假的打哈哈,连顾的面色却不见波动,“那就等柳少君亲自送灵草上崖,向我师弟赔罪,我再与你比试。” “别啊,我刚才都已经道过歉了……” 柳既安闪身到连顾面前,自说自话:“连顾,我琢磨了好久,已经想到了法子破你的招式了,这次我肯定能赢!” 见连顾不说话,他竟伸手要去拍了拍连顾的肩,“我大老远的来一趟,你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连顾立刻向后闪身,躲开他的爪子,柳既安不依不饶,又一掌紧随其后,连顾还是避开。 他此刻灵气尚未召回,不过凡人之躯,再好的拳脚功夫也挡不住一个灵族,尤其,还是个憋着跟他较劲的灵族。 接连三招,连顾都躲着没还手。 柳既安不乐意了,“你这就没意思了吧?你们家老爷子成天闭关不见人,你堂堂大师兄连架都不敢打,你们隐雪崖是快不行了吧?” 激将法对连顾自然无用,但架不住旁边还有一群毛头小子。 小徒们立刻群情激奋。 “你说什么呢?” “大师兄,打他!” “对,打他!” 连顾无声叹了口气,看来不打不行了。 闻丘给他定下的一个时辰是为了磨炼心性,但若情势所需,倒也没必要墨守成规。 他单手负在身后,长袖遮掩下,翻掌向上,五指微拢,沉息凝神,默默感受灵气回到自己身体里…… 然而,一点动静也没有。 连顾心里一滞,假装不经意的甩甩袖子,换成另一只手到背后,再来一遍…… 还是啥也没召回来。 怎么个事? 难不成临时存灵气的法器是个貔貅,只进不出? 他有些措手不及,那边的柳既安已经不耐烦了,“连顾,你该不会是真不行了吧?” 第5章 第四人 连顾恨不得立刻飞到藏宝阁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面上却不动如山,“我是觉得,打你这样的手下败将,倒也不必我亲自动手。” 连亭站在连顾身后,见他换手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儿,立刻拔剑上前,“隐雪崖弟子连亭,替师兄会会你。” 柳既安给了连亭一个白眼,“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本少君动手?” 连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你不敢?” 此言一出,除了动手便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二人很快打在一处。 连顾趁机再念心诀,双手同时召回灵气,却依然什么都没召回来。 到此时,再镇定的人也开始忐忑了。 连顾隐隐觉得不妙,低声问一旁的连轻:“最近这几日,可有人去过藏宝阁?” “有啊,我去过,还有两个似风城的人。” 连顾心底一紧,“哪天去的?做了什么?” 连轻自然不知道抽灵洗髓之事,于是压低声音,将那两人的来去说给连顾听。 听到玄石鼎被带走,连顾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半截,努力让声音维持镇定,“带……走了?” 虽然眼下还未到藏宝阁一看究竟,但他几乎可以确定,连轻所说的“清光缭绕”,就是他的灵气。 连轻还一脸单纯,“对啊,当天天不亮就带走了。” 连顾感觉自己有点虚弱,勉强回了个“哦”字。 没等他缓过神来,那边的连亭不是柳既安的对手,连退数步,剑尖撑地才算站稳。 柳既安得意洋洋,“连顾,你再不动手,我就把你这些小师弟都碾成泥,带回去做花肥。” 连顾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此时他继续端着,还能拖延片刻,一旦出手,必输无疑。 他微微偏头,极低的声音吩咐旁边的连轻:“去找观壑师叔。” 连轻一愣,虽然不知道师兄此举为何,但还是听话的应下。正要寻机悄悄离开,那边的柳既安又一次朝连顾冲了过来。 连顾面色沉沉,依然还是只躲不还手。 柳既安彻底不耐烦了,抬手化了一道风,毫不留情的朝连顾袭去。 这风中有淡绿的光隐隐流动,连顾暗道不好,柳既安怕是掺了什么灵族邪法进去。 他眼下没有灵气护体,这一招是万万不能接的。可若是不接,瞧这风的力道,怕是要伤及身后的师弟们…… 只这片刻犹豫,眼前忽然有人影一闪。 连顾定睛看去,竟是连轻不知何时挡在他身前,正持剑抵住了柳既安的风刀。 这少年不知何时苦练了本事,短时内居然能与灵族少君僵持不下。但很快,二者的差距还是显现了出来,对面的风刃获慢慢朝这边压过来。 连顾看到连轻的背影在发抖,于是微微靠前,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道:“ 藏锋隐芒,行云转雨,六合凝心,予化予疏,破!” 少年人随着连顾所念的心诀凝神聚力,手中剑竟真逼出几分凌厉的银光来。在连顾那声不疾不徐的“破”字之后,一道剑气朝对面推去,硬生生将柳既安的风刀击碎。 柳既安保养得白嫩嫩的脸被这乱流劈头盖脸的吹了一通,连头发都吹乱了。 劲风过后,他晃了晃脑袋,气急败坏,“连顾,你自己不打,偏要指使别人,有意思吗?” 连顾在连轻身后露出半个头来,还是那副平静得有点欠揍的模样,“挺有意思的呀。” 连轻也跟着狐假虎威起来,“有意思的很!” 旁边立刻有人帮腔:“柳少君,你连我们师弟都打不过,有什么资格和大师兄打?” “就是,回去再练练吧!” 柳既安倒也输得起,但勉强还撑着气势,“连顾,你等着,我还会来找你的!” 连顾头疼,“别再来了吧……” 柳既安没听到,估计听到了也不会答应,转头梗着脖子带上仆从走了。瞧那劲儿劲儿的背影,倒像他赢了似的。 人一走,师兄弟们立刻凑过来,将连轻围在中间。 “小师弟,你厉害了啊!” “是啊,你什么时候练的?刚才那招叫什么?” 连轻哪里知道那招叫什么,转头想找大师兄,却只见到了连顾和连亭匆匆离去的背影。 藏宝阁的门锁着,连亭等不及去拿钥匙,直接拔剑将门锁挑了。 与此同时,抱着酒壶打瞌睡的观壑猛地睁开眼。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喃喃道:“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这下,二长老醉也不醉了,懵也不懵了,起身就往藏宝阁跑。到门口,正看到连顾收势落手,满脸都是再次确认自己死透了的平静。 观壑:“还真就这么巧啊……” 连顾看着他:“看来师叔已经知道了?” 观壑走进来,小心翼翼将藏宝阁的门关好,委屈巴巴的耷拉着脑袋,“我真没想到会这样,你们现在抽灵洗髓的日子都是自己定的,谁能料到会这么巧啊……” 连顾:“师叔不必自责,眼下当务之急是把灵气找回来。” 连亭:“灵气离体五日便再难归位,眼下已过了三日,师叔可有什么法器能帮上大师兄?” 观壑的头耷拉得更低了,“那两个凡人此时怕是已经回到了似风城,太远了,啥法器也够不着……” 连顾:“如此,我即刻下山,去似风城。” 连亭:“你没有灵气,御不得风,我陪你去。” 连亭平日看着温和,沾了大师兄的事却比谁都急,说话间就要往外走,却忽然脚步一顿,紧接着,吐出一口血来。 观壑吓一跳,“怎么了这孩子?” 连顾扶住连亭,伸手搭他的脉,“怕是方才与柳既安打斗时有所伤损。” “无妨……”连亭强撑着想站稳,却还是有血从嘴角往外冒。 观壑:“你别逞强了,我扶你去疗伤,让别人陪连顾去。” “此事关系师兄的安危,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连顾:“无妨,我自己去,龙骨驹快马加鞭,两日内应该也可赶到。” 连亭:“可是你一个人……” “似风城都是凡人,我在他们中间,就算没有灵气也还算个武学高手,不会有事的。” 观壑:“也只能这么办了,连顾啊,你快去吧,把连亭交给我就行。” “好。” 连顾也不废话,开门便往外走,差点撞上门外站着的人。 那人完全没有要躲的意思,正眼巴巴瞧着他。 是连轻。 连顾面色严肃了些,“你听到多少?” “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这第四个人倒是实诚,连顾一时语塞。 观壑见是连轻,也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才见师兄脚步匆忙,他又问了我藏宝阁的事,就过来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然后就不小心听到了……我既然听到了,我可以陪大师兄去似风城。” 连顾平日都住在崖顶,虽性情温和,但与师弟们相处不多,除了连亭,很少有人得到他的指点。今日四句心决便让连轻逼退了柳既安,这少年欣喜之余,难免想要再和连顾走得近些。 此言一出,连亭先不乐意了,“你小小年纪,就别给大师兄添乱了。” “我御风术很好的,一日便可到似风城。况且,那两个凡人见过我,我去交涉,也能免去很多麻烦。” 连顾和观壑对视一眼。 观壑让连亭在旁边坐下,自己神情严肃的走下台阶,看着这小徒弟,“连轻,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明白?” “徒儿明白。” “还是要去吗?” 连轻闭了闭眼,似乎鼓足了勇气,“嗯。” “你想去也可以,但你记着,万事以你师兄为先,倘若他因你而有任何闪失,为师会亲手处置你,绝不留情。” “徒……徒儿记住了。” 观壑难得如此严肃,竟把连轻额上盯出一层薄汗来。 连顾在一旁开口:“如此也好,连轻善御风,我们尽早赶到似风城,也免得夜长梦多。” 第6章 满庭春 这二人如何赶往似风城,暂且搁下不提,单说左如今。 左司使得了件称心的法器,带着余小五不眠不休的往回赶,到家时已是两日后的深夜。 秋夜萧索,万籁俱寂,二人轻手轻脚的摸进门。 到屋中点亮烛火,角落里突然有人开口:“回来了?” 一转头,方知义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他们,在她旁边,坐着满脸倦色的方循礼。 方循礼原本郁气蒙蒙的一双眼睛已经满是血丝,语气虚弱的开口:“你可回来了。” 方知义白了他一眼,“我又没打你,你再装?” 方循礼还没装够,“司使,你要是再不回来,明天我就得挂到刑架上挨烙铁去了……” 方知义懒得理他,起身走到左如今面前,“他这话倒不假,你再不回来,可能连我也要被拖去审审了。” 余小五插嘴:“我们已经快马加鞭了,你都不知道这一路上……” 方知义打断他:“这与我无关,我不想知道你们去做了什么,只要人回来,我就能给城主回话了。” 左如今浅笑,“多谢方护卫。”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城主吗?” “就说,我不会逃走,正一心一意为似风城百姓谋求出路,请他放心……” 方知义摆摆手,“嗯,司使说自己对城主并无二心,我会如实禀告。” 她看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夜归人,“什么事都没有命要紧,你们早歇着吧,我走了。” 她说走便走,迈出门去便“嗖”一下没了影。 方循礼过去关好门,回头睁着兔子似的红眼睛看左如今,“司使说的一线生机,就是背后这个?” “嗯。” 左如今终于摘下她的宝贝包袱,放在桌上一层一层的打开。 清光再次如水般流出,照亮了三个年轻人的脸。 余小五骄傲得很,“此物名叫玄石鼎,可涤世间万千污秽。” 方循礼:“这么厉害?” 余小五:“这可是隐雪崖观壑长老的宝贝。” “那这宝贝,怎么用啊?” 余小五:“……” 他挠了挠后背,“对啊司使,咱们是不是忘了问这东西该怎么用啊?” 左如今:“临走的时候我问过连轻小师傅,他说,一切皆是机缘,凭心诚意,自有其妙用。” 左如今当然不会知道,连轻根本不知道这玩意怎么用,故作高深不过是随口敷衍而已。 屋中安静了片刻,余小五开了口:“可是,怎么才算诚心啊?供起来,上炷香,再磕几个头?” 左如今:“它是个物件,又不是祖宗牌位。” 方循礼:“那……怎么办?” 左如今想了想,没吱声,显然,她也没有答案。 余小五站起来,“他们神仙修炼,不都说吸取天地灵气吗?要不,我也吸一口试试?” 他凑过去张大嘴,对着清光猛吞了一口,还假模假式的咽了一下。 方循礼扯开小五的衣领看了一眼,毒疮自然毫无变化。 左如今觉得离谱,苦笑:“想吸天地灵气,该是用法术吧?总不能像喝西北风似的……” 方循礼动了动眼珠,“我想到一个办法。” 左如今:“说来听听。” 方循礼把目光转向余小五,“脱衣服。” …… 余小五十分庆幸此刻是深夜,家中无人出入。倘若此刻有人推门进屋,他余少侠的英名怕是要毁于一旦。 少年人袒露上半身,另外俩人一个托着肩一个托着腿,正把他抬到石鼎上方,让鼎中清光照到他后背的毒疮上。 余小五:“三哥……你确定这样能把毒治好?” 方循礼:“司使不是常说,有什么法子都试试看,万一成了呢。” 小孩欲哭无泪。他这位三哥,顶着最规矩的名字,长着最楚楚可怜的脸,偏偏坏水也是最多的…… 这仨人都已经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才抬了一会儿,方循礼和左如今就冒了汗,二人对视一眼,慢慢把人放下。 方循礼急忙去看余小五的背,“司使你看,好像真的好了一点!” 左如今也在看,的确,几大块溃烂流脓之处此时已经微微结了痂,周围肿得发紫的皮肉似乎也比之前消减了一些。 余小五看不见自己的后背,使劲儿扭头,自己在原地蹦跶着转圈,脸上掩不住的傻乐,“司使,我要是这么照上一宿,是不是就彻底好了?” 此言一出,左如今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此法的确有用,可单他一个人就要照上一夜,全城患病的百姓何止几万,如何等得起? 方循礼显然也想到了她的顾虑,“司使是觉得此法太慢了吗?” “无妨,至少我们眼下知道这尊鼎的确有用,你们还有什么主意?都一并说出来试试看。”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三人把所有能想到的主意全都试了一遍,余小五甚至把钱袋子搁在了鼎里,妄图它能像说书先生口中的聚宝盆一样,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 然而都没什么用。 那石鼎只是安静的散着柔和的光,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折腾到最后,三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东倒西歪,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左如今强打着精神开口:“明日开始,筹措岁贡吧……” 方循礼:“绕了一大圈,还是要交岁贡。” “此鼎难测,我们总要做万全的准备,不能把全城百姓的命赌在运气上……” 余小五哼哼唧唧:“我不想交岁贡,我想买夺风刀……” 屋里终于还是安静下来,三人迷迷糊糊都睡了过去。 不出意外,左如今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清光再次落下的瞬间,她尚且在梦境中的脑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光,似乎与石鼎中的光有几分相似…… 她还没醒,却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做梦,默默的告诉自己:再多梦一会儿,说不定能看到来人是如何对这清光施法,倘若能稍学个一招半式,或许就用上了,千万别醒,别醒…… “咣当”一声响,左如今睁开眼,还是醒了。 窗纸已经透亮,那响声是门外传来的。 身旁的俩人也被这动静惊醒了,余小五揉着眼睛起身,开了道门缝把头探出去,“岳伯伯,您大清早……”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原本含糊未醒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司使!三哥!你们快看!” 随着话音,余小五猛地将双扇房门全打开,左如今转头去看,瞬间也愣住了。 门外,原本清冷的秋日院落已全然不是之前的模样。 枯萎的花又饱满鲜嫩起来,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重拾新绿,满院葳蕤,郁郁葱葱,好像堆叠着无数旺盛的生命,比春日时更加繁茂。 若不是地上还躺着岳伯伯打翻的铜盆,左如今几乎要以为自己此刻正在披花谷。 花草的清芬穿过房门涌到左如今面前,她方才缓过神来,转头看桌上的石鼎,喃喃道:“这次,或许是真的有救了……” 她起身快步出了房间,跃上屋顶查看周围的屋舍。 除了她的院子,其余人家仍是秋日景象。 她很快跳下来,吩咐余小五:“把家里的药草都拿过来,不要披花谷的灵草,只拿普通药草,凡是有清火解毒之效的,都拿。” “明白。” “循礼,你安排护院守好前后门,今日闭门谢客,家中人也不可外出,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放心吧。” “岳伯伯……岳伯伯?” 方才打翻了水盆的老头还对着满院春色犯愣,被左如今一叫,才算回过神来,“怎么了姑娘?” “您一切照常便好,我饿了。” 第7章 尝百草 这一日,左如今的宅院始终都关着门。 家中所有染病之人聚在屋中,将各类草药投入玄石鼎中,静置一阵子,然后每人各试一种药,煎水服下。 古有圣贤尝百草,今有司使家男女老少扎堆儿试解毒方。 左如今还端着平和镇定,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满脸从容的安排着一切,绝不坦露一丝焦灼。 但她也知道,这是骗不了人的,因为焦灼的不光是她自己,整间屋子都安安静静,连余小五都没怎么吭声。所有人都强压着内心不堪负载的隐隐的盼望,就像一个等待科举放榜的穷书生,明明已经百般努力,却仍不知胜算几成。 整间屋子都被沉默的药味笼罩着,到了天近黄昏时,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以至于当其中一个家丁发现自己手臂上的烂肉正在迅速愈合的时候,所有人先是一愣,过了片刻,才爆发出惊雷似的欢呼。 “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 这回,是真的有救了。 左如今心底千斤的重担终于卸去大半,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试出解药的家丁高高举起自己皮肉新生的手臂,乐得直蹦高,其余人围着他,像年关的小孩围着大人要糖似的,每张脸上都是喜色。 左如今看着他们,也忍不住露出笑来。 然而笑容还未来得及绽开,便听到门口有人说话:“何事如此高兴啊?” 那声音低沉却十分有力,哪怕屋中如此喧闹,依旧能清晰可闻。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顺着声音看去。 房门正缓缓被人打开,一个黑袍金冠之人正负手站在门口。 此时的夕阳正浓烈,那人的半边脸被染得和煦,另外半张脸便显得暗些,神色不可捉摸。 正是似风城城主,左蹊。 在他身后,跟着一脸冷漠的方知义和手足无措的方循礼。 左蹊目光一扫,准确的落到那位还举着手的家丁身上,后者打了个激灵,慌忙跪倒,“见……见过城主!” 很快,屋中人跪倒一片,“见过城主。” 左如今穿过人群走到左蹊面前,正要屈膝施礼,左蹊伸手扶住了她,“今儿无需多礼,为父也只是挂念你,过来瞧瞧。” “多谢父亲。” “你们刚才那么热闹,在玩什么呢?” “我们……” 左如今微微抬起头,却见左蹊的目光已经越过了她,正盯着桌上那尊还在发光的玄石鼎…… 暮色稍纵即逝,天很快暗了下来,左如今的院中点了灯盏,布了一张小桌,父女二人对坐。 离着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方知义和方循礼并肩隐于树后,尽职尽责的守卫。 方循礼小声问:“你不是帮忙回话了吗?怎么城主还是来了?” “城主哪有那么好骗?我能帮她说好话就不错了。” 方循礼看着左如今躬身给左蹊倒茶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哎,你瞧瞧,累死累活当牛做马还不够,还得夹着尾巴当狗。” 方知义不以为然:“芸芸众生,各有其苦,谁又能保证自己就不是狗呢?就你矫情。” 方循礼最不爱听方知义说自己矫情,赌气往旁边挪了两步,却见庭院另一个角落恍惚有人影一闪。 循礼立刻警觉,给方知义打了个手势,然后自己握紧刀柄,蹑足绕过去。 角落里并无一人,只一片被石鼎催出的玩命儿生长的花草。 方循礼迟疑片刻,又认真找了一遍,依然干干净净。 方循礼并不知道,此刻,在离他不到三尺远的地方,正竖着一道屏障。屏障后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量略高些,清瘦温润,另一个稍矮,也更年轻些,正满脸欢跃,“师兄,你教的障眼法也太管用了,他真的看不见我们!” 他师兄浅笑一下,转而把目光投向正对着院落的那间屋子,那里摆着一尊小小的黑色石鼎,鼎中清光缭绕。 连顾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果然在这儿。 放下心来,他才注意到,屋前还有两人对坐。 连轻也看到了那两个人,“师兄,这女子就是左如今,前几日取走玄石鼎的人。” 连顾点点头,“过去瞧瞧。” 连轻刚学了障眼法,正是上瘾的时候,立刻抬手催动屏障,护着二人一直走到了那父女二人对坐的小桌前。然后师兄弟双双席地而坐,像两个看戏的小孩子,等着听他们如何发落这尊石鼎。 此时,岳伯伯正送来晚膳。 左如今面前是有荤有素的几样小菜,而左蹊面前,只有一碗白粥和一碟青菜豆腐。 “女儿不知父亲在斋戒,岳伯伯,把荤菜撤了吧……” “不必,”左蹊拦她,“你吃你的,为父当初把老岳送到你这儿,就是怕你饮食太过敷衍,老岳做的饭菜合你胃口,你就多吃一些。” 这话倒说的没错,岳伯伯的确是位神人,做饭无须开口询问,只要看一眼便能准确的知道对方的口味,甚至能猜到每个人每顿饭想吃什么。只要是他端上桌的饭菜,从来不会有人不满意。 左如今曾一度怀疑这老头在哪个食神山上修炼过,还安排余小五盯着他,不过盯来盯去,老头一切都与寻常人无异,切到手也流血,被油溅到也疼。日子久了,她也就慢慢习惯了。 左蹊挥手让老岳下去,自己端起那碗粥,“为父这张老脸,在披花谷已经丢尽了,眼下能做的也只能是日日吃斋祷告,求老天爷开眼,解救百姓的苦难。” “女儿明白父亲同民之患,但还是身体要紧。” “无妨……”左蹊笑笑,“皇天不负苦心人,你瞧,这不就求来了好运?” 他说话间,目光转向屋中桌案上摆着的玄石鼎。 左如今的心默默往下沉了几分,面皮上八风不动,“父亲诚心,可感天地。” 左蹊还盯着那只鼎,口中问道:“眼下你找到了解毒之法,打算如何做?” “全听父亲安排。” 左蹊点点头,“为父原本打算择选吉日为百姓祈福,故而前几日就命人在青岩台备下了一应物什,但你既然寻来了这尊仙鼎,不如祈福之后便当场赐药,一举两得。” 连轻一个看热闹的都忍不住开口:“城主这算盘打的真响啊,烧个香磕个头,他女儿辛辛苦苦求来的东西就成他的功劳了?” 连顾没说话,静静看着左如今。 在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影。那侧影并没有强端着挺拔,却带了一点莫名的韧劲儿,哪怕只是坐着吃饭,也让人觉得她身体里藏着一把反复淬炼过的剑。 只不过,她这股锋利似乎并不打算显露,因为连顾听到她说:“父亲此法甚妙,不知仪典选在哪一日?” 连轻:“她居然同意了?” 没人回答他,只有左蹊回答了左如今的问题:“明日。” 左如今手中的筷子慢慢放下,“今日天色已晚,女儿所存药草不多,明日赐药怕是太过仓促。” “这有何难?知义啊。” 树后的方知义一闪身便到了左蹊身侧,“城主有何吩咐?” “你带上人,把城中所有的药铺都跑一遍,只要是……” 他略迟疑,左如今立刻提醒:“寒地草。” 左蹊:“只要是寒地草,都带回来,天亮之前,送到青岩台。” “属下领命。” 方知义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左蹊看向左如今:“今儿,为父知道你最近辛苦,明日,等明日发完了药草,准你休沐三日。” “为百姓安乐,女儿不敢言辛苦。” “还是我的今儿深明大义,”左蹊站起身,“明日仪典,你做好准备,为父也要早些回去休息了。” “恭送父亲。” 送走了左蹊,左如今回身看着屋中那尊石鼎。在她身后,是满院回光返照似的春色。 她就静静站在那儿,许久未动。 直到静夜里已经听不到左蹊的车马声,方循礼才走过来,“司使,城主把所有的寒地草都收走,你就只剩下抱着石鼎乖乖听话的份儿了,否则,连咱家中的病患都没有药吃。” “城主之前选了玉佩没选星儿,闹得人尽皆知。眼下,他急需一件事挽回他做城主的威望,只不过,他的确太心急了。” “你不生气吗?” “生气啊,但眼下还是百姓的性命最紧要,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有用的法子,总不能因为我生气就半途而废了吧?” 连轻在旁边叹了口气,“的确要半途而废了,因为咱们要把灵气收回去了。” 连顾:“这灵气,暂且不收了。” 第8章 青岩台 连轻一愣,看了看玄石鼎,又回头看看左如今,“师兄是怕灵气收回去,明日他们就没法赐药了?” 连顾点头,“灵气离体不可超过五日,过了今晚是整四日。明天正好可以留给他们赐药,我们明晚再来取灵气,两相不误。” 连轻认真算了算,的确来得及,但还是提醒道:“可是师父说,万事以师兄的灵气为重,师兄临行前不也担心夜长梦多吗?” “自然是担心的,但我们入城时,也见到了城中百姓的模样,人间疾苦摆在眼前,实在于心不忍。此一番,或许便如师叔所说,是似风城的机缘。” 不知是不是因为掩在屏障后的缘故,连顾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剔透,说话也是又轻又缓,颇有仙人之姿。 连轻越看越觉得崇敬,“师兄不愧是隐雪崖弟子之表率。” 连顾:“毕竟是大师兄嘛。” 连轻猛点头,却听连顾又来了一句:“哪怕心里慌得要命,表面也得装装样子。” 连轻:“……” 他们说话时,左如今又坐回了桌边,继续吃她的饭。方循礼坐在旁边不吭声,眉头郁结成一片愁云。 左如今也不搭理他,安安静静的把饭吃完,然后从腰中摘下一枚令牌递给方循礼,“拿我的令牌,去九重司抽调两队人马,第一队,连夜严查青岩台周边,发现任何异样都要报与我知;第二队分四组,明早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让他们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开始鸣锣巡街,将城主在青岩台祈福赐药之事告知百姓。” 方循礼没接,别别扭扭的问:“祈福赐药,这就都算是城主的英明决策了?” “不然呢?” “明明是你一直在奔波……城主这些日子,要么卖女儿,要么筹岁贡,我看他根本没打算为了百姓再努力一下,小公主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也没见城主着急,倒是盯你盯得紧,生怕没人给他卖命……” 他声音越来越小,哼哼唧唧,像一只结满怨气的蚊子。 “知道我被盯得紧,还在我的院子里说城主坏话,你想死别拽上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左如今将令牌放到桌上,语气也随之放轻,“循礼,我知道你一直对星儿有倾慕之心,但你若还想见到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似风城恢复它该有的气象,百姓安乐,城主受人拥戴,不再被披花谷牵制,星儿自然就能堂堂正正的回来。” “那你呢?明日过后,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和你没关系了……” “名利嘛,身外之物……”左如今装出一副淡泊模样,然而没端住,自己先笑了,“倒也是挺重要的。” 方循礼也苦笑了一下,听左如今继续道:“但眼下,没有什么比似风城的安宁更重要,相比于一个夙兴夜寐的司使,一个同民之患的城主显然更适合稳定大局。倘若似风城真能就此稳定下来,即便无人知我,我亦欣然。” 连顾离她并不远,听了这话,突然对这位司使有些好奇。于是往旁边挪了两步,第一次看清了左如今的正脸。 连顾愣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这位司使的侧影如此锐利,容貌也必有觚棱。但她没有。那张脸是明净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明媚的,还未褪去的笑容隐约存着些规整和青涩,眉梢眼角完全看不到什么锐气。若不是他一直在旁,几乎要以为这眼前这张脸和方才见到的侧影是两个人。 直到此刻,连顾才意识到,这位司使的年纪并不大。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左蹊才会把她当成个可以随便拿捏的孩子,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让她任劳任怨的担下了所有。 左如今当然不知道旁边还有看热闹的,见方循礼还是没动,抬脚就踹过去,“非逼我揍你是吗?” 方循礼从矮凳上直接被踹到地上,也不敢再废话,挣扎着伸过一只手把桌上的令牌摸走了,老老实实的干活去了。 连顾越看越觉得有趣,对连轻道:“明日青岩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好啊!那师兄,我们现在作何安排?” 连顾想了想,“似风城有夜市吗?” “应该是有的,不过眼下城中萧条,夜市怕是也不会太热闹。师兄是想去看看民风民情吗?” 连顾:“去找点吃的。” 连轻:“……” 连轻拜入隐雪崖的那年,这位大师兄便住在崖顶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师兄是整个门派中最遥不可及之人,一行一动皆清逸出尘。如今这才相处了一日,怎么好像……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连顾并没意识到这轻飘飘几句话便击碎了自己在师弟心中的形象,他本就闭关了三日,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似风城,偏偏眼下又没有灵气护体,这可怜的凡人之躯早就扛不住了。此刻的所谓剔透白净,温声细语,其实都是饿得…… 他看着左如今桌上的饭菜,感觉自己再待一会儿就要冲过去跟她抢了,赶紧定定心神,示意连轻离开。 似风城的夜市果然不算热闹,稀稀拉拉几个摊铺,卖的也都是些最寻常的吃食,却也足以让这位仙风道骨的隐雪崖大弟子激动得偷偷搓手。 这一夜,忙碌时显得漫长,休息时偏又显得太短。奔波疲惫的师兄弟二人草草填饱了肚子,然后找了间客栈投宿。才刚合眼,便听到外面有锣声。 睁眼,天已经亮了。 二人换了套寻常百姓的衣服,赶往青岩台。 此时尚未到辰时,青岩台下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 连顾抬眼看去。所谓青岩台是一处露天四方高台,台阶足有百十级。青石斑驳之处依稀可见旧日峥嵘,倒也显得气势宏伟。 连轻小声问他:“师兄,等会儿是不是要叩拜啊?” 连顾也不知道此处的规矩,顿了一下,旁边有个老头接茬:“当然要拜了,一会儿城主上台祈福,所有人都要一起叩拜。” 这老头须发皆白,说话时微微晃着脑袋,满脸写着“我什么都懂,快来问我”。 连顾顺势问下去:“晚辈见识浅薄,不知这祈福有何讲究?还请老先生指教。” 老头扬了扬脑袋,二指拈须,拉了个长音,“传说几百年前,有一位天师为当时的城主建下了这座青岩台,并在每一级台阶下都藏了法阵。祈求者只要满心虔诚,三阶一拜,九阶一叩,走完这一百零八级台阶,最后到台顶焚香燃帛,所求之事便可上达神明。” 连轻忍不住插嘴:“这么灵验?” “那当然。” “既然这么灵,为何疫毒三年未解?” 那老者立刻瞪起眼来,“黄口小儿休要胡言,这是神明对我等的考验。” 连轻还想反驳,被连顾看了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摆出一副乖巧模样,“您说的对,晚辈受教了。” 仙门弟子自然不便叩拜什么未知的神明,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默默退出人群,寻了个高处。 连轻又施了那道障眼法,二人静静看着青岩台即将发生的一切。 辰时整,左蹊冠带整齐而来。 一切都如那老者所言,从左蹊踏上第一级台阶开始,青岩台下的百姓便跪成一片。那位年近半百的城主三阶一拜,九阶一叩,面色郑重,步伐沉稳,倒也不失城主气度。 连轻偷偷问连顾:“师兄,你知道如何上达神明吗?” “不知道。” “那他们怎么会信的?” “既然血肉之躯对苦难一筹莫展,那么对神灵的向往便是最大的慰藉。况且,你我修为有限,又如何敢说这世上就没有神明呢?” 连轻点点头,“或许神明早就听到了,所以才阴差阳错的把师兄的灵气送到此处救人。” 连顾的目光还看着青岩台下的人。除了跪倒的百姓,周围还有几队护卫持兵刃而立。在护卫们的最前面,站着一个肩平背直的身影。 他不知道这个人已经有多久没休息过了,但那身影比他前一晚见到的还要笔直几分。 他轻声道:“或许神明果真听到了,也早就降下了福祉……” 第9章 蚀月族 祈福的礼仪极为繁琐,但所有百姓都恭恭敬敬的跪着,如旱苗盼春雨一般,终于等到待礼官那句:“祈福已毕。” 左蹊转过身,立刻有两名侍从小心翼翼的抬上一物。 虽然有黄绸遮盖,连顾还是一眼便知,是那尊玄石鼎。 礼官代城主宣道:“吾承天之圣谕,诚心祈福,今幸得至宝,吾心甚喜,遂即刻赐药于四方,以解民生之苦。” 随着礼官的声音,左蹊伸手揭开黄绸,露出那尊黑色小鼎。 清光乍露的一瞬,天空中积郁的阴云也破开一道缝隙。清晖漏下,与石鼎的光连成狭长而剔透的光。那束光很快朝四周漾开,转眼间乌云尽散,明空万里。 连高处观望的连轻都目瞪口呆,“师兄,你这灵气……该不会真的能上达神明吧?” 连顾没有回应。 连轻偷偷看他,才发现连顾面色微微凝着,眼睛一眨不眨,显然也走神了。 “师兄?” 连顾回过神,“嗯?” “你怎么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厉害?” 连顾有点尴尬的伸手挠挠眉心,“啊……” 连轻很有眼色的没再追问,继续去看青岩台下的百姓们。 人群还静静的,那些久经苦难的心大多早已麻木,如今脸上的阴霾被这光亮扫净,心底却都还没缓过来。过了一会儿,那位白发老者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高呼:“苍天不亡似风城,我们有救了!” 这话就像石子投入平湖,很快激起无数附和声。沉寂的人群开始苏醒,有人在欢呼,有人涕泪横流,还有的拼命朝着青岩台磕头谢恩,不知是在谢城主,还是在谢上天恩泽。 左如今就站在人群一侧,在她身后的空地旁,有一排临时搭起的长棚。 待众人稍微冷静一些,她轻轻抬手。立刻有人掀开长棚的帘子,露出里面一一排正在熬煮的药炉,药炉后,还堆积着已经被石鼎清光染过的寒地草。 很快,青岩台下排起了多条长队。方循礼带着守卫维持秩序,余小五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安排差使们将领药人一一记录在册,一切都井然有序。 左蹊已经慢慢走下来,站在稍高几阶看着这里的一切,左如今迎上去,低头施礼,“见过父亲。” 左蹊满脸都是赞赏,“这次的事,多亏了你。” “女儿职责所在。” 旁边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叫:“我好了!你们看,真的好了!毒疮没了!” 离他近些的人凑过去看,立刻也欢呼起来,“哎?真的好了!” 很快又有其他人的声音,“我的毒疮也变小了!” “我的也是,身上也不痒了!” “我们真的有救了!” 人群再一次欢腾一片,左蹊的笑容也难得舒畅,“似风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否极泰来。” “孩子,为父……要谢谢你。” 左如今微微颔首,“女儿不敢当。” “你是个好孩子,敢闯敢拼,顾全大局。你做了多少事,为父心里清楚,这声谢,你当得起。” 左如今没说话,眉眼依旧低垂,一副恭敬模样。 左蹊转头朝人群看看,“今日来了多少人?” 左如今立刻接道:“按之前清查的人数,眼下在青岩台的人还不及全城病患的两成,几乎都是轻症甚至并无病症,老幼妇孺或重病之人大多还在家中。今日仪典之后,女儿会立即安排人挨家挨户清查,定不会漏下任何一个病患,还请父亲下一道旨意,请户籍司协同此事。” 左蹊笑,“你瞧瞧,方才夸你的时候,你嘴拙得厉害,这会儿说起办差倒是一套一套的,连我都被你安排明白了。” 左如今眨眨眼,继续做一个安静嘴拙的老实孩子。 左蹊拍拍她的肩,“今日的仪典,旨在安抚民心,但若真为全城百姓解毒,你怕是还要忙上好一阵子了。” 他说着,朝身后一摆手,侍从立刻将手中托着的玄石鼎送到左如今面前。 左如今双手接过石鼎,“女儿明白。” “你做事,为父很放心。青岩台这边你好好盯着,为父这就回宫给户籍司下旨,保证不拖你的后腿。” 他心情甚好,笑声也十分开怀。 左如今躬身施礼,“恭送父亲。” 左蹊很快带人离开,左如今转身将石鼎置于空地最前方的桌案上,方循礼立刻安排护卫守在石鼎四周。 赐药还在继续。 城主寻得救命灵药的消息正以野火燎原之势传遍整座似风城,那些窝在家中等死的重症之人清早没有被锣声唤起,此时也开始陆陆续续赶来,领药的人状况也慢慢复杂起来,什么惨状的都有。甚至有人双腿已被毒疮蚀烂,靠一双手爬到了青岩台下。 于是乎,九重司的差使们不光要登记病患,还要负责照顾重症之人,一个个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 不知是谁起的头,领到药的百姓们都开始自觉绕到石鼎前磕头叩拜后才离开。每个人都满脸虔诚,俨然将这尊鼎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这样忙碌了一整天,到天近黄昏时,前来领药的人仍密密匝匝的挤着。 空地两旁的树被石鼎中的灵气熏了一整天,也逐渐复苏。随之一道复苏的,还有百姓们眼底的光彩。那光彩衬在树影的青绿和夕阳的橙灼间交叠绚烂,一切生机盎然。 左如今始终看着眼前的一切,不自觉露出一点笑容。转身之际,眼角余光却瞄到一个人。 那是佝偻的老妇,头上用破头巾裹得严严实实,几乎连眼睛都看不见,正慢慢往石鼎的方向挪。 左如今立刻察觉不对。所有病患都是喝过药之后才去拜石鼎,这老妇的头巾密不透风,可不像是刚刚喝过药的。 她腰中刀出鞘二寸,无声凑近老妇。离得近一些,便察觉此人神浊但气足,全然不该是如此佝偻虚弱之状…… 左如今伸出一只手,伸手要拍老妇的肩膀,旁边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 扭头看去,众人重重叠叠围着,看不清里面是何情状。 左如今没动,方循礼已经上前,“闪开!” 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来,露出里面倒地抽搐的人,在那人旁边,碎着一只药碗。 循礼上前将那人翻过来,左如今暗道不妙——那倒地之人,同样遮住了整张脸…… 她甚至来不及先将目光掉转回来,便直接将刚伸出的手按在身旁老妇的肩上,口中对方循礼喊道:“拿人!” 几乎在她喊出口的一刻,方循礼手边之人突然一抽身,如蛇般化作一道黑色长影眨眼闪到一旁。方循礼飞身便追。与此同时,左如今也觉手上一松,猛转头一看,手上只剩一件破烂衣衫,那老妇也化成一道黑影,正飞快的朝玄石鼎方向去。 左如今反应神速,直接抽刀掷了出去,刀刃擦着黑影身侧而过,钉在了供着玄石鼎的桌上。黑影吃痛,略微缩了身形,左如今趁势上前,拔下自己的刀,将身挡在黑影和玄石鼎中间。 黑影没了头巾,脸上却笼着一层黑雾,仍是看不见面容。 左如今看了一眼自己的刀,上面一道血迹暗红发紫,她冷笑,“蚀月族竟还有余孽,本司使今日心情好,正好杀来助助兴。” 她单手解下自己的披风向后一甩,正遮在玄石鼎上。余小五已经冲过来,用披风将鼎裹住,抱在怀里,然后往后一闪,四个训练有素的九重司差使立刻将他牢牢护在中间。 那黑影已经开始闪转腾挪,几乎看不清身形,左如今倒不急于还击,一边抵挡,一边眼不错珠的紧盯着黑影的每一处位置,直到黑影的动作在她眼里逐渐慢了下来…… 长刀挥出,一击即中,原本如黑蛇般游蹿的影子瞬间僵住,片刻后,直挺挺倒地不动了。 方循礼那边,黑影还在四处乱蹿,方循礼紧随其后,刀法比对方的身法还要快上几分。短短十几招过后,对方又连中两刀。 方循礼想要个活口,没再出狠招,飞身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谁料那人到底后突然如离水的鱼一般翻腾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黑雾褪去,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青紫的脸。 方循礼回身朝左如今一耸肩,“服毒了。” 左如今点头,示意他带人将两具尸体抬下去。正打算安抚百姓们几句,便听到身后的余小五一声惨叫。 第10章 长街雾 回头看去, 守护玄石鼎的五个人尽数倒地。 余小五满脸是血,正痛苦的惨叫,他周围的四个差使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而一个黑影正抱着玄石鼎,“嗖”一下就闪到几丈之外。 左如今眼珠子都红了,立刻飞身追上去。 那黑影的身法远比方才的两人利索得多,左如今却并没有被甩开,甚至朝对方一点点逼近。 蚀月族身带异术,愣是被一个凡人死死咬在身后,那人似乎也始料未及。眼瞧着左如今越追越近,那黑影原地一转,竟凭空化作三个一模一样的人影来,分别朝三个方向逃开。 左如今几乎没有犹豫,随便选了其中一个,再次将长刀掷出。长刀出手的同时,她又从绑腿中抽了两把匕首。 一长两短三道锋刃直奔目标而去。刀锋落处,其中两个黑影瞬间消散,只剩一个被刺中了后背,脚步踉跄了一下。 左如今立刻猛追过去,对方显然被追急了,突然抬手将玄石鼎狠狠朝旁边抛了出去。 石鼎抛出的方向,地上正有一块大石头。 左如今实在不敢赌这宝贝玄石鼎和大石头哪个更硬,只能拼尽全身力气飞身冲过去将石鼎接住。倒地的瞬间,左肩正磕在大石头上,清晰的听到骨头“咔”一声脆响。 她扯开裹着石鼎的披风,确认没有被掉包,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再起身想去追,对方已经彻底没了踪影。 一队随她追出来的差使此时也赶了上来,“司使!” “那人背上中了我一刀,但不知伤势如何,”左如今指了指刺客逃走的方向,“你们沿路寻找,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 此时,等了一整日的连顾和连轻正在路边小摊吃晚饭。 俩人正商量着饭后去找左如今讨回灵气,却见一道黑影飞快的从旁边闪过。 连顾:“蚀月族……” 连轻一愣,“蚀月族不是被大长老封在结界里了吗?” “师父的确在似风城与蚀月渊之间划开了一道结界,但蚀月族人不可能尽数都在渊中,倘若有族人早就藏在其他境域,如今依然可以在结界外行动自如。” “可这三年来,并没听过蚀月族的消息,为何今天突然出现了?”连轻想到了什么,眼睛逐渐睁大,“不会是因为青岩台赐药吧?那似风城的百姓岂不是有危险?” 他话音未落,便见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沿街追了过去。 连轻声音越来越小,“师兄,我该不会是……说中了吧?” 连顾:“他们凡人之躯不可能追得上异族,你去看看。” “好!” 连轻应了一声,眨眼便没了影。 左如今回到青岩台下时,天已经黑了。 为防万一,她用披风把玄石鼎裹住,和受伤的左肩缠在一起,勒成邦硬的一坨,人在鼎在。 可惜缠得太紧了,半边身子都有点僵,老远看着像半截石化了似的。 方循礼正在带人疏散百姓,见左如今这副打扮回来,他立刻上前,“这是怎么了?” 左如今拍拍怀里的包裹,“玄石鼎抢回来了,人跑了。” 循礼松了口气,“石鼎还在就好,你……人没事儿吧?” 左如今不答反问:“小五呢?还有那四个兄弟,他们怎么样?” “小五还活着,已经送去医馆了,另外四个兄弟……”方循礼低下头。 左如今拳头捏得咯吱响。 “司使……” “我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民心。等疏散完百姓,你去一趟户籍司,明日一早,各街各坊清查尚未拿到解药的病患,两日之内,我要一份准确的名册。” “遵命。” “还有,玄石鼎上午出现,不到天黑就被蚀月族盯上了,说明城中定然一直藏有蚀月族暗探。传令九重司,留下一组人看家,其余人全部出动,似风城里里外外严加排查,老鼠洞都给我挖开看看。” “是,”方循礼欲言又止,“不过,青岩台出了乱子,城主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你要不要……先去请个罪?” 左如今显然把这茬儿忘了,愣了一下,转而不怕开水烫的回了一句:“无所谓了,等他问责了再说吧。” “司使……” “眼下出了乱子,城主正需用人,就算罚我也是秋后算账,咱们先顾好眼前,莫要被蚀月族再钻了空子才是正事。” 她顶着豁大的一颗心,偏偏一丁点装不进自己的荣辱,也不知是心有成算还是真没心肝。 方循礼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多问,“遵命。”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百姓也疏散得差不多了。左如今紧了紧怀里的包袱,“我先走了,这边交给你。” “司使放心。” 她点点头,转身随便选了匹马飞身上去,转眼消失在幽深的夜色里。 从青岩台出来没多远便有条岔路,一边通往宫中,一边通往医馆。她想都没想,便往医馆方向去了。 余小五的脑袋包成了粽子,还是挡不住血一直往外渗。 那刺客出手直击要害,余小五仗着瘦小灵敏,电光火石之间闪身躲避,对手的一刀偏了,没割到咽喉,却正砍在脸上,连带着瞎了一只眼睛。 这少年原本沉浸在毒疮痊愈的喜悦中,谁料不到一天便又受如此重创,整个人像被大雪压趴的野草,连痛都不再喊一声,只是蔫巴巴的靠在那儿。 左如今并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问他:“可看清了刺客的模样?” 余小五仅露出的一只眼睛干涩的眨了一下,声音暗哑,“看不见脸,但很可能是个女的。” “女的?” “你追过去的时候,我隐约听到那人低声说了几个字,听不懂,但声音很细,不像是男人。” “还有别的线索吗?” 余小五不吭声了,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吐出两个字:“没了。” 他一只黑眼珠慢慢转向左如今,“四姐姐,你会杀了她吧?” 左如今心底一软。 他们自幼在无定堂一起长大,那时候,她还叫余小四。但自从她成了城主的义女,他就没再喊过她四姐姐了。 她起身在余小五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好好养伤,姐姐会把她抓回来,让你亲手剐了她。” “可是许大哥他们四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更得打起精神,以牙还牙,我们和蚀月族的恩怨,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余小五抬起那只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儿,用力点了点头。 从医馆出来,深秋的夜里起了朦朦胧胧一层薄雾。 略潮湿的空气带着哀而不伤的凉意,无声抵在她的喉咙上。 蚀月族果然在结界外还留有余孽,在似风城受苦受难的三年里,他们藏在阴沟中看着笑话,如今稍有转机,他们便按捺不住了。 不过,看他们今日的行动,显然十分仓促。向来以阴毒着称的蚀月族暗探竟然开始明抢了,恰恰说明他们已经黔驴技穷,亦或是,徘徊在结界外的蚀月族人数本就不多,难成气候。 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玄石鼎,还好此物尚在,百姓性命可保无虞,已是万幸。至于蚀月族那些脏东西,总会一个一个铲除干净的…… 这马儿十分通人性,在她的思虑中慢慢放缓了脚步,左如今紧绷着的弦儿也默默松了些。 她缓过神来,心底暗笑自己:“至于吗?比这更难的日子又不是没经历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干就完了。” 马蹄声逐渐轻快起来,穿破秋夜的雾气往前走。 快到家门时,左如今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寻常素衣,正循着马蹄声转身过来,在路中间站定。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她催马靠近,两人之间的雾逐渐薄了,露出那人一张清隽温雅的脸来。 马儿在离那人三尺处停了下来,左如今垂眸看他。 “何人拦路?” 那人对她浅施一礼,声音如夜雾般清朗,“隐雪崖弟子连顾,打扰司使了。” 第11章 美男计 连顾是天近亥时开始坐不住的。 街边小摊都已经收了,连轻却还没有回来。 他留在黑夜里,一时进退两难。 连轻这么久都没回来,怕是出事了。但凭他此刻毫无灵气的躯壳,根本无法立刻找到连轻。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过了今夜,便是整整五日。虽说灵气可离体五日,但他还从未听闻有谁踩着六十个时辰的边儿去收回灵气的,如此重要的东西,总要给自己留些余地…… 连顾犹豫片刻,决定自己去找左如今。 夜雾中,那女子勒马停在他面前。 她这双眼睛生得极黑,与人平视时,总显得笃定而真诚;只有垂眸时,才会露出微微上挑的眼尾,锋芒暗藏。 隐雪崖连顾,左如今自然是有所耳闻。她眼中一点墨色飞快的将眼前的男子上下扫了一遍,此人神净气纯,眉眼清澈,身上也没见兵器,倒是看不出什么恶意。 只不过,谁家坏人会把恶意写在脸上呢? 倘若他真是仙门大师兄,大半夜堵在她家门口做什么?尤其还是在青岩台的纷乱过后,这未免太巧了点。 她满眼警惕,便没有下马,“仙长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要事?” 连顾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捆得结结实实的包袱上,“在下,为玄石鼎而来。” 他声音不大,听在左如今耳朵里却像是平地惊起的一声战鼓,右手直接按在了刀柄上,恨不得连头发都站起身与他兵戈相向。 连顾自然也感觉到了她骤起的敌意,赶紧解释:“五日前,司使带人到隐雪崖求助,恰逢在下将灵气至于玄石鼎中修炼,师弟连轻不知其中内情,才让司使将玄石鼎带离。” 五日前,连轻……倒是对得上。 这事除了她和余小五,就只有隐雪崖弟子知道。不过即便如此,事关玄石鼎,她也不可能轻信一个陌生人。 “你说你是隐雪崖大师兄,可有凭证?” 连顾眨眨眼,完蛋。 隐雪崖的确有很多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腰牌,发冠,手环……可他几乎都没用过。 他在崖顶待久了,早就懒于修饰自己,两件旧袍子便草草打发了好几个春秋。而今匆匆下崖,又换了套寻常百姓的素衣,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人还跑丢了,哪里拿得出什么凭证? 连顾自己也觉得怪尴尬的,“连轻陪我一起来的,司使应该见过他。” “他人呢?” “他……见蚀月族作乱,前去追赶,还未回来。” 左如今冷笑。 蚀月族换策略了? 明抢不行,改用骗的?还是个美男计? 可这谎撒的,未免太拙劣了点,拙劣到……她都有点怀疑是真的了。 “既如此,仙长随我进去等吧,待连轻仙长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鬼使神差,她给自己留了个退路。倘若此人真是隐雪崖弟子,请他进去等,也算给足了颜面;若此人是蚀月族密探,关进自家牢笼里,总好过放虎归山。 她抬腿下了马,那目光又重回真诚,“仙长请进。” 连顾点点头,跟她往里走,还是忍不住开口:“这鼎中的灵气……” 话音未落,左如今手中刀直接出了鞘,“仓啷”一声将他的话斩断。 她一脸和善的看着他,“一切等见了连轻仙长再说。” 连顾在闻丘面前都没这么乖巧过,“好……” 左如今收了刀,“您请。” “哦,请。” 她将人带到一个房间,安排茶点,还不忘问他是否与连轻约定了其他汇合之处。连顾说了那间小铺子,左如今便立刻安排人过去等。 一切妥当,左如今便将连顾独自留在房间里,自己告辞出去了。 连顾知道他定然安排了不少眼睛暗中盯着这个房间。于她而言,除非见到连轻,否则不可能会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 但于他而言,横竖天亮前是要把灵气收回来的。 不等了。 连顾盘膝而坐,掌心上下相对,默念心决,用一个难得端正的姿态迎接自己久违的灵气…… 约莫一刻钟后,他睁开了眼,眼中是终于掩不住的慌乱——还是什么都没召回来。 他手心微微汗湿,这怎么可能? 明明方才和左如今说话的时候,他清晰的感觉到她身上的包裹里就是自己的灵气,哪怕此刻,他也知道灵气就在附近。 他揉揉眼看向窗外,天还没亮,时间也该来得及才是…… 可为何,就是召不回来呢? 无妨,再试一次。 他默默调息,稳下心神,重新念动心诀。这次,干脆把心诀念出了声。 然而还是毫无反应。 许是灵气离体太久,疏远了?多召几次应该就好了。 他骗小孩似的骗自己再试一次。 再多试一次…… 整整十次过后,连顾终于停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既然灵气还在,那便有可能是容器出了问题,他得亲自去看看那尊玄石鼎。 秋雾笼罩的夜里没有月光,左如今院中几只灯盏在袅袅雾气中也显得黯淡。着实一个很适合偷鸡摸狗的夜。 连顾偷偷打开一道门缝溜出来,四下无人。 他几乎无需判断便知道自己的灵气在哪个方向,顺着摸过去,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顺着窗缝往里看,果然是左如今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熄灯,那位司使也并未在卧榻上,而是和衣靠着一张长椅浅眠,在她面前的书案上,堆着厚厚一摞册子。 她手臂里还抱着那个包裹。连顾当然知道,那包裹里玄石鼎。 连顾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去,左如今没醒。 他挥手灭了烛火,屋中立刻陷入黑暗。 连顾屏住呼吸,等着自己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左如今还是安安静静的睡着,毕竟血肉之躯,这些天的奔忙,她显然已经十分疲累了。 他无声凑近。 她把玄石鼎抱的太紧,他不敢硬拽,只能拈着指头将包裹解开,一点清光立刻流了出来。 自己的灵气就在眼前,连顾安心了不少,悄悄将手伸进清光之中…… 下一刻,有人钳住了他的手腕。 清光笼罩下,他看到那司使一双眼睛亮的吓人,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以为你能再多装一会儿呢。” “我……你听我解释……” “你解释个屁!” 她薅住他的腕子往前一拉,然后抬腿朝他心口便踹。连顾赶忙闪躲,反借着她手上的力道翻身跃起,躲过她这一脚,直接跃到她身后。二人手腕这一较力,终是他的骨骼粗大些,左如今反被他牵制,却依然没有松手,直接在长椅上猛一翻身,双腿交剪在连顾脖子上。 二人双双倒地,连顾被勒得几乎断气,情急之下胡乱抓过旁边的桌腿。桌案翻倒,书卷散落,一尊笔洗正朝左如今砸下来。那司使被拍了一脸水,还呛了一口,腿上微微卸了点力,连顾趁机拼命挣开,飞快的躲到一旁。 这俩人一个差点被勒死,一个差点被呛死,坐在地上对着咳嗽。只有那罪魁祸首的玄石鼎还稳稳坐在长椅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照着这二人惨兮兮的脸。 连顾长这么大,与人比试的次数也不算少,但大多是以修为一较高下,即便比试兵器或拳脚,也从未如此惨烈过。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宁可手腕撅折了都不肯撒手的打法。 然而没等他缓过一口气,左如今又起身朝他扑了过来。连顾赶紧抵挡。 他虽没了灵气,论功夫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并不弱于这位身经百战的司使,甚至身形还占了优势。可真动起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左如今招招都是奔着要他命去的,一双眼睛几乎要剜出他的肉来,浑身都是鱼死网破的狠劲儿。 直到此时,连顾终于明白,他初见她时,那股若有若无的锐气从何而来。那是从战场上一刀一刀拼杀出来的,与敌人不共戴天的血性。无需释放,也无需掩藏,只要见了敌人,自然便会冒出来。 只可惜眼下这位“敌人”实在来得冤枉了些,偏偏他的解释在自己听来都像个笑话,也实在怪不得左如今。 隐雪崖顶高处不胜寒的大师兄终是落了下风。又几十招过后,他狠狠挨了一脚,后背撞破了房门,“砰”一声摔到院子里。 左如今飞身追出来,脸上的血擦也不擦,提刀便朝他而来。 第12章 碾作尘 连顾爬起来后退两步,退路却被挡住了。 一回头,身后一排人正冷眼看着他。 府中护院们早就得了左如今的授意,放这位不速之客自己露出马脚,没想到这家伙胆子也是大,直接摸进左如今房间里去了。 眼下,这人不出意外的被打了出来,护院们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擒住。 连顾被按了个寒鸦凫水,脸都快杵地了,“等等,等一下……” 左如今单手撑着刀,在他身旁蹲下,“怎么?怕死?” 连顾老实巴交,“怕……” 左如今挥手让护院们退开,自己低声凑在连顾耳边:“你交代出其他同伙的藏身之处,我可以给你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我真的不是蚀月族,我是隐雪崖弟子……” 他的声音同样很低,毕竟此刻过于狼狈,被更多人知道他是隐雪崖大弟子,实在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儿。 “嗯,我知道,你叫连顾,”左如今看他嘴硬的样子竟有点想笑,“隐雪崖大师兄,连我一个凡人都打不过啊?” 连顾:“你是真挺厉害的……” “我用你夸我?” “司使,我……”连顾气息都乱了,咳出一点血沫子,声音也越来越小,“我的灵气都在玄石鼎里,今日前来,就是为收回灵气,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才在屋中,你都已经碰到它了。如果这真是你的灵气,它应该直接应你才对吧?” 连顾欲哭无泪,“我也很想知道它为何不应我……” 左如今懒得跟他废话了,站起身薅住连顾,直接往后院走。 绕了几道弯,眼前是一道上了锁的小门,隔着门便可听到里面隐约有风声,显然别有洞天。 门口有位身形微胖的老妇人正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听见脚步声,那老妇立刻睁眼起身,“司使。” “慕姨,山海睡了吗?” “睡着呢,我去叫醒……” 左如今摆摆手,“现在不用,天亮再说。” 她把连顾往前推了推,“早饭。” 慕姨上下打量连顾,“没啥肉啊。” “凑合吧。” 连顾听着她们的对话,没听懂。 左如今突然转了态度,天亮后要请他吃早饭?不太可能吧…… 正想着,左如今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说道:“天亮之前,你若想到了同伴的藏身之处,就告诉慕姨,多小的声音她都听得到。” 不等他再说话,慕姨已经打开了门,然后伸手一把拽过连顾。 这老妇手劲儿奇大,薅着连顾直接丢进门里,等他回身,那小门已经重新关上了。 连顾推了几下,才发现看似不起眼的小门竟是铁铸的,纹丝不动。 门外,是左如今很快走远的脚步声。 连顾心下不安,却也出不去,只能转身去看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在薄雾中正好可见围墙的边缘。 靠着一侧围墙,有一块黑色的大石头。 院中并无屋舍,也没什么花草,这块大石头搁在那儿,着实有些突兀。连顾下意识想过去瞧瞧。 没走几步,他就站住了。 他看到那“大石头”在微微起伏——那是个活物。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方才那俩人在门口的对话。 不是要请他吃早饭,他自己就是那顿早饭。 “大石头”似乎也感觉到有人闯入,慢慢动了一下,站起身,把头转向他。 那是一只雪纹黑虎。 这虎的身形极为庞大,抬起头时并不比连顾矮几分。它踩着厚厚的肉垫无声朝他走过来,步伐没有一丝声响,一行一动却能平地惊风,扰得周围雾气都散去大半。 连顾后脊冒了一层冷汗。 从小到大,他一直以为自己此生唯一的死法就是耗光全部的灵气,然后油尽灯枯。万万没想到,灵气不是耗光的,而是直接不要他了,更没想到,自己的死法竟也如此独特,竟是做了老虎的点心。 可怜的“点心”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冰凉的铁门上。 门外传来慕姨的声音:“山海,天亮再吃。” 黑虎听话的停住了脚步,然后轻轻晃了晃脑袋,就地卧了下去。 沉暗的夜色里,它一双虎目却还直勾勾盯着连顾,双眼泛着白光,把“虎视眈眈”四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 连顾生无可恋。 就在前一日,他还大言不惭的说此一番是似风城的机缘,如今看来,是不是似风城的机缘不好说,但肯定是他自己的劫数。 还有连轻,也不知道他此刻境况如何了…… 连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滑下去的,整个人泄了气似的靠坐在门边。直到此时,他才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疼。 他默默的想:那个司使,下手也忒狠了…… 那位司使已经回到前院,仔细将玄石鼎收好,然后才叫人打扫满屋的狼藉。 这一茬接一茬的乱子,就没有片刻消停的。加之今天这人的确本事不俗,这一架,打得她身心俱疲。 她胡乱取了条帕子擦去脸上的血,也懒得再挪窝,又靠回到之前那张长椅上,漫无目的看着仆从们来来回回的忙碌。 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儿。 一屋子打得稀碎,唯独她这张长椅周围却安然无恙。 这椅子……有何不同吗? 她凝神想了想,很快明白过来:方才打斗之时,玄石鼎就放在这张椅子上。 再仔细回忆两人打斗的细节,便隐约察觉出更多微妙之处。每每那人闪躲到长椅旁边,宁可硬扛也不会反手回击,似乎生怕不小心损坏了玄石鼎。 那个人,好像比她还要珍惜这尊鼎。 她又想起自己白天追刺客时的情景,那黑影走投无路,直接将玄石鼎丢了出去。 这两个人,对玄石鼎的态度竟是完全不同。 难不成,这个自称连顾的人没有说谎? 可是,堂堂隐雪崖大师兄,只带着一个小师弟来找自己的灵气,偏偏师弟没了踪影,灵气也对他毫无反应,这可能吗? 司使大人晃了晃脑袋,然后招了个护院问话:“今晚除了那个人之外,可还有旁人来过?” “回司使,没人来过。” “去小摊铺等人的兄弟,可有消息?” “每隔一个时辰就传一次消息回来,一直没等到您说的叫连轻的人。”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护院施礼出去,左如今又重新陷入沉思。 后院那个人,无论是气息还是行径,的确与蚀月族人有所差别,可他的说辞又实在漏洞百出。她无法相信他,也无法毫无顾虑的全然不信他。 她横想竖想,依然无法做出判断,终是疲惫悄悄爬上来,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听到外面有动静。 她推开门,天色正蒙蒙亮起,大门外有人说话。 “是连轻寻来了吗?” “司使,是城主派人传话,请您去一趟。” 左如今的心默默沉了回去,“我知道了。” 她回屋洗漱更衣,把自己收拾利落,再出门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 她犹豫着往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召小厮上前,低低嘱咐了句话。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左蹊找她过去,自然是为了前一日青岩台之事。 这老头倒还稳得住,并无太多斥责,只是反反复复的嘱咐她:务必将蚀月族藏在似风城中的暗探一网打尽,哪怕把九重司所有人都撒出去,也要把暗探揪出来。 才短短一日,他就忘了给百姓赐药的事。 左如今回道:“九重司已经尽数出动,但尚有部分人手正在清查患病百姓。” 左蹊点点头,朝身侧的方知义轻轻一勾手。 方知义立刻上前,“城主有何吩咐?” “给执仁传信,让他回来抽调护城军,和九重司一起捉拿蚀月族暗探。” 方知义顿了顿,难得没有立刻回应。 左蹊冷笑,“怎么?找不到左临星,他方执仁就要一直在外面不回来了?” 方知义没敢搭茬儿。 “你告诉执仁,把外面的人全都撤回来,不用再找了。她要是不回来,我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遵命。” 方知义低头应下,偷眼去看左如今。 却见左如今一脸平静的听着这位“父亲”的话,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出了宫门,左如今直奔九重司。 迎面正遇上了方循礼带人回来换班。 方循礼的脸比平时更白了,本就深陷的眼窝染了一圈乌青,“司使,你怎么从那边儿过来的?昨晚没回家?” “刚才被城主叫去了。” 方副使疲惫的脸上透出一丝坏笑,“怎么样?挨罚了没?” “你盼我点儿好吧。” “大家都怪累的,你说点不开心的,让我开心开心嘛。” 左如今没说话,白了他一眼。 循礼耸耸肩,“行吧,我这儿倒有个可疑之人,昨夜拿下的,你来瞧瞧。” 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差使拖着个人过来。 那人耷拉着脑袋,像个布口袋似的任人拖拽,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左如今用刀柄挑起他的下巴,瞬间睁大了眼睛。 虽然此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在隐雪崖上给她引过路的小仙长,连轻。 第13章 闲庭步 左如今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的连轻,居然落在了方循礼手里。 前一晚,方循礼疏散完百姓,也顾不得休息,连夜带人回九重司,路上却碰到一个怪人。 这大晚上,百姓们早就关门闭户,只剩秋雾闲作街头客,那怪人便显得极为扎眼。 那人目光呆滞,步伐缓慢,四肢僵硬,几乎是一寸一寸的往前挪步。循礼心下生疑,派两个差使上前询问,谁知刚一碰到那人,对方猛然出手,直接把差使打倒。方循礼瞬间警觉,其余差使也立刻围成一个圈,将那人困在其中。那人就呆呆站着,差人们不动,他就也不动,但只要有人上前,他就还手,十几个差使愣是拿不下他。 方循礼示意差使们往后撤,自己摘下马背上的弓箭来。拉弓搭弦,箭头刚对准那人,对方却晃了两晃,“砰”一声倒了下去。 左如今听方循礼讲完这些,一时哭笑不得。 方循礼:“你认识他?” “他就是……”左如今刚说了三个字,突然顿住了。 她想起另一个人。 “糟了!” 方循礼:“怎么了?” 左如今指了指连轻,边说话边转身往外跑,“抬上他,回家,快!” 方副使不明就里,只能立刻安排人照做。 秋日的上午天色明朗,慕姨正在小门前扭扭摆摆的活动筋骨,突然听到一阵急匆匆脚步声,紧接着,有人直冲到眼前,一阵风似的,差点闪了她的老腰。 定睛一看,是左如今。 “这孩子,怎么了这是……” “慕姨,开门。” 慕姨见她额头全是汗,也不敢多问,转身将小门打开。 左如今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院中空旷,一眼便瞧了个彻底,却只见到山海懒洋洋的歪着脑袋看她,哪里还有连顾的影子? 左如今的血都凉了半截,“人呢?慕姨,我不是让阿七给您带话,我回来前,让山海别吃他。” 慕姨也有点懵,探着身子往里瞧,“我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啊,山海吃饭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话音未落,被推开的门后,顺着缝隙滑出来一条手臂。 慕姨乐了,“哎!这儿呢!” 左如今两步过去拽开门,看见了倒在门后的隐雪崖大师兄。 伸手探鼻息,还活着。 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抬袖擦去额头的冷汗。 虽然面无血色,虽然已经晕了过去,但不缺胳膊不缺腿,还能喘气,一切就还来得及…… 约莫一刻钟后,左如今家的客房里并排躺着两个仙门弟子。 方循礼低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这俩……咋办啊?” 左如今已经恢复了冷静,先看了看连顾,“这个就是被我打坏了而已,给他清理一下伤口,让他睡吧。” “至于这个……”她把目光转向连轻,“按你所说的情状,他应该是中了闲庭步之毒。中此毒之人目光呆滞,脚步迟缓,只要有人碰他,就会动全身之力反击,但很快就会脱力昏厥。不过好在此毒并不致命,一般十二个时辰左右便会自行消解,连轻是仙门弟子,可能会解得更快一点。” “闲庭步?我怎么听都没听过……” “几年前,我师父闲来无事炼着玩的,闲庭步这名字还是我取的。” “余师叔?”方循礼瞪大眼,“可是,连轻怎么会中余师叔的毒,难道师叔还活着?” 左如今摇头,“此毒需用蚀月渊底的弧叶草根,采摘不易,解毒却很容易,师父觉得无趣,试了两次就不玩了。尤其眼下蚀月渊已被封印,即便师父还在世,也拿不到弧叶草。” “既如此,这毒从何而来?” “原本还有最后一瓶,师父给了我,我又把它送给了……”她略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星儿。” 听到“星儿”两个字,方循礼眼睛立刻亮了,“这么说,连轻仙长昨晚遇到了星儿?她回来了?可是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星儿为何会对连轻仙长用毒?”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左如今一时也无法作答,“眼下还不清楚,但此毒只有星儿才会有,即便连轻不是遇到她本人,也定然有她的线索。等他醒来,一问便知。” 方循礼疲惫的脸上藏不住隐隐的喜色,“太好了,找了这么多天,终于有她的消息了……” 左如今点点头,心底却并不踏实。 按连顾所说,昨晚连轻是追着蚀月族暗探而去的。 方执仁带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左临星,偏偏连轻追赶蚀月族,却中了左临星的毒。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真是碰巧误会倒还好说,怕只怕那姑娘涉世未深,遭了恶人蒙蔽,那才是真的危险…… 左如今在心底叹了口气,星儿啊星儿,你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似风城西三十里,一处荒废的小庙。 蝉露慢慢睁开眼。 耳边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醒啦?” 蝉露转过头去,看到一张漂亮的脸。 “你救了我?” 那姑娘朝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对呀!不用谢!” 蝉露想要爬起来,后背的伤牵动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前一晚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她抢夺玄石鼎未果,背后还中了那女司使一刀,好不容易逃脱了官差的追捕,逃到城外。谁料还没喘上一口气,便察觉又有人追来。这次追赶之人显然不俗,身法比那些官差利落得多。 她使了招金蝉脱壳,褪去遮身的黑斗篷,将那人引到别处,这才得了一点机会躲进一片树林中,借着夜晚林间的雾气掩盖身形。却实在精疲力竭,再也逃不动了。 蝉露知道,以那人的身法,用不了多久必然会再次追上来,此一遭,自己怕是难逃一死。她撑着一棵大树,犹豫着要不要自尽,身旁传来一个女子细柔的声音:“姑娘,你没事吧?” 蝉露转过头,因失血而模糊的视线已经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听声音分辨出那是个年轻女子。她几乎是本能的伸手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臂,“救我……有人要杀我……” 然后,便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再一睁眼,便已身在这破庙里。 竟然真的得救了…… 蝉露偷眼打量自己的救命恩人。那是个年轻姑娘,不过十八九岁模样,温柔可人,白白嫩嫩,一双眼睛清澈得能滴出水来。 一看便知是好人家娇养的姑娘。 那姑娘问她:“你遇到什么麻烦了?怎么会被人追杀?” 蝉露朝旁边瞄了一眼,昨晚刺中自己的那把匕首就放在地上,还好,没有任何刻痕或标记,只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再普通不过的匕首。 她稍微松了口气,随口道:“我爹赌钱欠了债,把我抵给一个老财主,我不从,失手把老财主杀了,那财主的儿子便派人来追杀我,还好遇到了姑娘,否则我怕是性命难保……” 这样的故事永远能换来别人的同情,尤其是女子的同情。 果然,那姑娘的目光软了下来,“真可怜……不瞒你说,我也是逃婚出来的。” 蝉露看看她,“看你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姑娘,难道有钱人也要用女儿抵债?” “有钱人也有很多迫不得已。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我父亲视我如珠如宝,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他可以为了别的利益随时舍弃我,我和就他大吵了一架,然后偷偷跑出来了……” 蝉露不动声色,继续道:“好在你有自保的本事,昨晚追杀的人那么厉害,你都能救下我。” “我有个厉害的姐姐,她教过我很多防身之术,还给了我暗器和毒药,昨晚那个人,就是用毒挡下的。” “你姐姐真好。” “是啊,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总觉得,就算是隐雪崖上的仙门弟子来了,也未必胜得过我姐姐。” 蝉露心底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试探着开口:“对了,我叫小蝉,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星儿就好。” 蝉露眼底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来,“星儿,这名字真好听……” 此时,树林外一条小路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下马休息。 很快有人来报:“方统领,附近都找过了,还是没有小公主的踪迹。” 方执仁“嗯”了声,一双浓深的眼睛朝远处看去,“前面还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吗?” “小人这就去打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一个信使手执令牌,勒马停在方执仁面前,“传城主令,请方统领即刻回城。” 方执仁:“方某还未寻到小公主。” “城主令,所有人尽数撤回,不必再找了。” 方执仁顿了顿,也大概猜到了城主的心思,默默接下了这道令。 临走前,他回头朝树林的方向看了一眼。秋日苍翠的树木把铺满黄叶的林间路引向不见尽头的远处,那远处似乎藏着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停留了片刻,然后飞身上马离去。 方执仁并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只要他沿着那小路一直往前,只要他穿过这片树林,就能看到一座小庙。 而在他策马离去的同时,小庙里的蝉露正无声摸起那把匕首,从后面靠近自己的救命恩人…… 第14章 顾十九 天近正午,连顾和连轻几乎是同时醒来的。 连轻身体并无大碍,一来闲庭步本就是个闹着玩的迷药,二来他毕竟有修为在身,很快便恢复了精神。 倒是他那位可怜的大师兄,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个凡人,自然也开始遭受凡人才会有的疾苦。 他被左如今揍的那一身伤着实不轻,隔了一夜,正是发作的时候,稍微咳一下便浑身生疼,竟然还发起了烧。 三人对面而坐,连顾身上裹了条被子,臃肿的一大坨里冒出一张清瘦的脸,又凄惨又好笑。 这前前后后的误会并不难解,有连轻在,只一盏热茶的功夫便全都说通了。 对于左如今,连顾并没有太多苛责。昨日他那偷鸡摸狗的举动,换了谁也不可能相信他。 到此刻,他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自己的灵气,于是开口道:“司使,我想看看玄石鼎。” “我这就取来。” 左如今几乎把自己这二十年的好脸色都赔给了连顾,应了一声,转眼便将玄石鼎送到他眼前。 连顾也不说什么,直接把手伸进清光之中,再次默念心诀…… 左如今和连轻都屏住了呼吸,四只眼睛齐齐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连顾微微垂眸,把手收了回去。 鼎中清光如旧。 屋中安静了片刻,连轻小声问:“师兄,这是……怎么了?” 连顾轻轻叹了口气,“毫无反应。” “难道是因为已经超过了五日?” “昨晚还未超过五日,它就已经不认我了……这其中怕是出了什么岔子。” “那我们现在带玄石鼎回崖上,师父定会有破解之法。” 左如今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听到连轻说要把玄石鼎带走,心里一紧。昨日拿到药的病患还不足两成,若是没了玄石鼎,之后百姓该怎么办? 可是连顾的灵气本就是阴差阳错才落到她手里,人家取回自己的东西,她完全没理由阻拦,也不该阻拦…… 在她犹豫的时候,连轻已经扶着连顾起身打算告辞。可惜这位大师兄实在有些虚弱,刚站起来,整个人就往下倒。 左如今立刻逮到了机会,上前扶着连顾坐下休息,“仙长眼下不宜奔波劳累,不如就在我家中休养几日,再走不迟。” 连轻想了想,“可以把我的灵气给师兄一些,应该就能走了。” 左如今刚点起来的希望瞬间又灭了,心说:瞧把你机灵的。 她表面自然不会说什么,退到一旁,看着连轻把连顾的上半身扶正,抬手带起一道浅蓝的光。 那淡淡的光晕罩在连顾心口,连顾本就苍白的脸色却更加难看起来,片刻后,他胸腔猛地起伏,吐出一口血来。 连轻吓坏了,立刻收手,“师兄你怎么样?” 连顾又咳了几声,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这两日纷乱匆忙,连顾自己都差点忘了,他自幼洗髓,为的就是灵气至纯,哪里还沾得了旁人的灵气? 他努力沉息缓了一会儿,才总算开了口:“你先回崖上去,找观壑师叔,请他想想办法……” “可是师兄独自留在这儿,我如何放心的下?” 左如今再一次抓准时机,“我会照顾好他的。” 连轻看向她。左如今一脸诚恳,“连顾仙长对似风城百姓有恩,我定会把他当神仙一样供起来,保证不会有半分怠慢。” 连顾:“倒也不必……” 左如今继续赔笑脸,“昨日误会,伤了仙长,实在过意不去,就当给我个机会,弥补过错。” 连轻犹豫着,又看看连顾,连顾有气无力的点点头,“就这样吧。” 连轻也不再多耽搁,“也好,师兄留在此处,我先带着玄石鼎回去。” 左如今一句“且慢”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憋住了,“玄石鼎……要带走?” 连轻:“自然是要带回去给我师父,他才能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可是你带回去了,连顾仙长怎么办?”左如今脑子里飞快的编瞎话,“我的意思是……这灵气连百姓的毒都能解,若是留在连顾仙长身边,他的伤或许能恢复得快一些,更何况这灵气本就是他自己的,留下来再试几次,说不定就能回到他身体里了。” “这……” “把石鼎留下吧。”连顾开了口。 “师兄……” “司使说的也有理,虽然眼下灵气收不回来,但石鼎放在我身边,我心里也踏实一些。” 左如今心里狂喜,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故作镇定的点了个头。 师兄都这么说了,连轻只能听话。 他也不再多耽搁,这便启程回去。 左如今送他到门口,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昨晚对仙长用毒之人,仙长可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连轻摇头,“林间雾重,对方突然出手,根本来不及看清模样,不过我沿路追赶时,感觉那人应该是个女子。” “始终只有那一个女子吗?” “司使的意思是,还有旁人?” “我自然不清楚,只是想知道似风城中究竟还藏着多少蚀月族暗探,也好一一清除。”她随口遮掩。 连轻又仔细想了想,“抱歉,的确想不起更多线索了。” “仙长说哪里话,此次本就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你们不怪罪,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 连轻犹豫了一下,“司使,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我这位师兄……宝贝得很。” “仙长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连轻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我是说,师兄不会怪罪你,但崖上的长老们若是知道师兄被你打伤了,那就不好说了……” 他点到为止,微微颔首,“司使保重,连轻就先告辞了。” 左如今听着这声“保重”,总觉得意味深长。 送走了连轻,她回身往院里走。好歹眼下这关算是过去了,玄石鼎还留在城中,还能应付接下来的赐药。至于隐雪崖那些长老,若真因为连顾的事怪罪下来,她自己站出来认打认罚就好了,隐雪崖毕竟是仙门,即便再动怒,总不至于对百姓不利。 她这样想着,心也就宽了些,脚步轻快的回到连顾所在的房间。 连顾已经重新把自己裹回被子里,一颗粽子似的坐在那儿,两只手从被子缝里伸出来,托着腮,面对玄石鼎发呆。 左如今坐到她旁边,“仙长,你还好吧?” 连顾看看她,“似风城还有多少百姓没拿到药?” 他虽然发着烧,脑子却并不糊涂,她藏了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 左如今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仙长是为了解救似风城的百姓,故意不把灵气收回去的?” 连顾看看她这聪明过头的样子,“倒也没有,我是真收不回去了。” 左如今:“哦……” “所以,只能在此打扰司使了。” “不打扰,仙长本就是似风城的恩人,况且,方才您故意没有让连轻仙长把玄石鼎带走,我知道您定是对百姓心存悲悯,仙长您就是菩萨心肠……” 左如今跟左蹊都从来没拍过马屁,这会儿嘴巴倒像抹了蜜,什么好听的都往连顾身上砸。 连顾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司使还是别叫我仙长了,眼下我没了灵气,若是被人知道我的身份,怕是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仙长放心,我家中的人都懂规矩,不会乱说话的。不过,若有人问起你,我该怎么说?” “就说……我是你的远亲,投奔到此?” 左如今笑,“这个说不通,我没有亲戚。” “啊……” 连顾有点尴尬,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左如今却有了主意:“这样吧,就说你是方师伯请来的教书先生,路上遇了山匪,身受重伤,所以在我家休养。” “方师伯是……” “他是学堂的掌院,年轻时结交了很多江湖朋友,只要说是他请来的人,就可以随便编造身份,多离谱都不算离谱。” “好,那就听你的。” 左如今:“还有你的名字,太多人知道了,也得改改。” 连顾老老实实的听她安排,“都好。” “今天是九月十九,仙长以后就叫顾十九吧。” 第15章 苦药汤 不到半个时辰,左如今全府上下便对连顾的身份有了统一的说辞:无定堂新请来的教书先生,方掌院的江湖小友,顾十九。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家中仆从们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司使火急火燎的带着另一个晕倒的人回来,没多久后,那人走了,前一晚偷玄石鼎的贼就突然成了座上宾。 众人闹不清,也不敢多问,只知道司使对此人看重的很,也就照着司使的安排,记下了此人的称呼:顾先生。 顾先生此刻正没精打采的缩在被子里,看着左如今把一碗药放在他面前。 连顾:“给我的?” 左如今点点头,“我把寻常退热的草药放在石鼎里了,你喝下去,应该很快就能好转。” 连顾有点想笑,自己的灵气收不回来,倒是要用沾了灵气的草药来治病,荒唐至极,偏偏又有点合理。 他把药碗端起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药味清苦,顺着热气微微熏上来,隐约还带了点草木微枯的气息。 她瞧着他略好奇的神色,问道:“你该不会是从来没吃过药吧?” “我只吃过丹药,这个……还真没喝过。”他把药递到嘴边。 然而这一入口,人就傻了。 凡间有言,良药苦口,他自然知道的,只是没想到是这么苦。尤其他自幼清修忌口,这寡淡的味觉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头一回与如此浓烈的苦味交锋,瞬间惨败,苦得他直接打了个激灵。 连顾鼓着腮帮子“唔”了两声,下意识看向左如今。 左如今差点就笑出来了,与他的目光相对,又赶紧假装正经。 连顾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只能硬着头皮把药咽了下去。 一口药下肚,他虚弱的喘了口气,难以置信的看着余下那大半碗浓褐色的药汁,“昨日见你赐药时,百姓喝的皆是此类汤药,没料想竟是这般……难以入口。” 左如今:“百姓能有一碗药已是幸事,怎会嫌它苦呢?不过对您而言,的确是委屈了。” 连顾沉默了片刻,感觉自己有点矫情了,于是重新把药碗端起来,默默喝光。 这次,他强忍着让人恶心的苦味,面不改色。 左如今:“先生喝过药需得好好休息,门外有仆从,有事随时吩咐。” 连顾点点头,左如今也不再打扰他,正要出去,却发现连顾有点不对劲儿。原本苍白的面色正在迅速涨红,一手按着心口,另一手死死捏着碗沿,手背上青筋暴起。 “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啪”一声脆响,那空药碗落地摔成几块,紧接着,破碎的瓷片上溅了一片血沫——连顾又吐血了。 左如今赶紧上前,“仙长?” 连顾已经歪倒在榻上,一动不动。 左如今连叫他几声,都没有反应,情急之下抬手就是一巴掌,“醒醒!” 连顾依然双眼紧闭。 她伸手又要打,手臂抬到一半,却被挡住了。 连顾抓着她的胳膊,没有睁眼,只是轻声道:“再打就真死了……” 他松开手,勉强翻了个身,仰面喘气,“你手劲儿也太大了。” 左如今长舒一口气,“一时情急,对不住……” 她很快冷静下来,瞧他惨兮兮的样子,于是找了条帕子帮他蹭掉下巴上的血,口中问道:“为何又会吐血了?明明没有内伤的。” 她虽不是大夫,但伤残病死见得多了,内伤或外伤还是能分辨得出。 连顾:“药有问题。” 左如今:“我没下毒。” “没说你下毒,是因为药上沾了灵气。” “灵气有问题?”她手心一紧,“那百姓吃了赐药,岂不是……” “百姓没事,别担心,是我自己的身体在和灵气相抗。” 左如今想起之前连轻给他输灵气时,他也是这样吐了血,于是大概懂了他的意思,但很快又察觉不对劲儿:“可玄石鼎里,不是你自己的灵气吗?” “说实话,我也想不通……眼下,只能等师叔来了再说。” 他看起来的确难受得厉害,说话时眼睛只睁了条小缝,汗水把领口都打湿了。 左如今瞧着他,难免有些愧疚。 他成了这副惨样儿,桩桩件件都和她脱不了干系。可他眼下的麻烦显然不是她能解决的。向来敢作敢当的司使大人,突然不知道自己能当点儿什么了,一时竟有些无措起来。 犹豫了一会儿,左如今问出了一句她很久没说过的话:“那现在怎么办?” 连顾动了动,“有吃的吗?我好饿。” “有,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就是饿了。” “好,你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安排。” 总算有一件她能办到的事儿了。 左如今立刻推门出去,先让人进屋收拾地上的狼藉,一转身,正见岳伯伯往这边走。 来得正好。 左如今赶紧把他拉到门口,“屋里的客人饿了,您瞧瞧他想吃什么。” “哦,好。” 岳伯伯悄悄探头,看了一会儿,似乎有点犯愣,回头看看左如今,又往屋里看了看,然后示意左如今借一步说话。 “姑娘,这客人……不太寻常啊。” “怎么?他想吃的东西,似风城买不到吗?” “不是买不到,是压根儿看不出他想吃什么。” “您不是能看出任何人的口味吗?” “是啊,哪怕是培风小少主那么刁的嘴,我都能做出几样他顺口的。可是屋里这位……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他总得吃饭啊。” 岳伯伯有点犯愁,“要不这样吧,我瞧他还病着,我就先做点清淡滋补的?” “也只好如此了,尽量做得精细些,若是他不喜欢,咱们再换别的,劳您多费心了。” “姑娘放心吧。” “对了,要避开五荤三厌。” “哦,好,我这就去。” 岳伯伯转身去了。左如今站在那儿缓了口气,活动自己前一日撞得生疼的左肩,忽然感觉身后有人靠近。 猛一回头,方循礼定在三步之外,“又被你发现了。” “你不是协同户籍司清查病患吗?怎么回来了?” 方循礼走近两步,“方执仁回城了,直接带着护城军把我的活儿接走了。” “他回来了?有星儿的消息了吗?” 循礼摇摇头,“没有。” “我问过连轻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连对方的样貌都没看清。” 循礼叹了口气,“星儿平时不声不响的,谁能想到她会突然离家出走。” “越是沉默寡言的人,越憋着大事儿。不过我有一种感觉,星儿不会走太远,尤其眼下有了玄石鼎,披花谷和似风城的婚约就算是作废了,她应该也能听到消息。你再偷偷派几个人暗探往西边搜,切记不要被旁人知道。” “明白。” 她伸手拍拍循礼,“行了,你也好几天没休息了,去睡会儿吧。天黑之前去医馆把小五接回来,去的路上把他一直惦记的那把夺风刀买了,钱算我的。” “小五那边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嗯,去吧。” 方循礼转头要走,却突然回过味儿来,“不对啊,我是回来告状的,差点儿让你划过去了。” 左如今假装没听懂,“告什么状?” “方执仁把咱们的活儿都抢了,你不管啊?现在全城百姓可都知道是他的护城军在清查病患呢。” “他爱干就让他干呗,本来就是累人的差事,你不嫌累啊?” “那咱们之前不都白忙了吗?” “玄石鼎在我们手里,方执仁还能自己变出解药来?”她伸手往后面的客房指了指,“现在连灵气的源头都在咱们家,你怕什么?” 方循礼往客房的方向瞧了瞧,“那位仙长,不是已经不行了吗?” “他能有如此强大的灵气,必然不是寻常修士,眼下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只要把他哄好了,咱们就是跟整个隐雪崖交好,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理。” “所以你们所有人,切记要对他毕恭毕敬,争取把他哄得找不着北。” 方循礼:“我们所有人里,对他不恭敬的就只有你吧?” 左如今:“……” 方副使可算捡着理了,抱着手臂看她。 她舌头打了个结,“那是误会,我道过歉了。” “我的司使大人,人家堂堂隐雪崖大师兄,被你打得稀碎,还跟山海住了一晚,光道歉就完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不够有诚意?” 方循礼:“我觉得你压根儿没什么诚意,你就是想利用人家。” “诚意还是有的,毕竟人家对百姓那么大的恩情……”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心虚了。尤其方才,一着急又打了他一巴掌。 她低头看看自己那只“罪魁祸手”,暗自反思:的确有点不像话,好好的仙门弟子,跑我这儿渡劫来了…… 司使大人很快反思完了,朝方循礼一仰下巴,“不就是诚意吗?本司使给你们打个样儿,三天之内,我让他跟我成为莫逆之交。” 方循礼眼皮一跳。 在左如今还不姓左的时候,就已经是无定堂最争强好胜的学生了。先生说三日背下来的书,她一日就要背下来,别的孩子刚学了一套棍法,她那边已经偷偷开始比划十八般兵器了。 那时候方掌院和余师父每天最爱干的事儿就是一边下棋一边瞧她自己跟自己较劲,“瞧瞧,又卯上了。” 虽然她长大后已经慢慢学会了张弛有度,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骨子里一点没变。 他看着她一脸战无不胜的气势,心说:连顾要倒霉。 不过他也没打算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属下拭目以待。” 第16章 小点心 左如今往回走的时候,正遇上来送饭的岳伯伯。 碎玉汤,琉璃豆腐,紫苏酿肉,如意山药糕…… 清淡温和,又不至于没了滋味,仓促间也算是花了心思。 左如今“诚意”正浓,直接伸手接过托盘,“我来吧。” 岳伯伯诚惶诚恐,“您是家主,怎好做这样的活?” “无妨,您去忙吧。” 她转身端着盘子进去了,进门前甚至还抿嘴练了练假笑,生怕自己不够客气似的。 岳伯伯瞧着新鲜,“这客人面子够大的。” 左如今打开门,先是露出一副自以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然后脚步轻盈的走到桌前,把碗碟小心摆好,连声音都勒得温和有礼,“餐食准备得仓促,先生将就吃两口……” 一回头,连顾睡得像条死鱼,白瞎了她这好一顿装模作样。 她继续装着假笑,“先生,吃饭了。” 连顾没动静。 又叫了一遍,还是没动静。 不是吧?又死了? 她这颗心一天提了八百回,已经没了一惊一乍的力气,平静的过去探探他的鼻息。 活着。 再探额头,烫手。 得,饭也甭吃了,先吃药吧。 眼下连顾的身体与灵气相抗,事情反倒简单起来。最普通的退热汤药熬上一大碗,然后一口一口给他灌下去,没多一会儿便开始发汗了。 左如今忙活完,桌上的饭菜已经快凉了,她索性自己坐下吃。 饭罢,她又取了笔墨,写了封简短的信。 等待墨痕干透的功夫,左如今再次到连顾身边。 这位仙长已经出了一身透汗,人虽然没醒,但睡相明显安稳了许多。 左如今突然觉得挺有意思。百姓用他的灵气治病,转过头来,他又用百姓的法子治病,这也算是……互相救赎了? 她回身把那封信折好塞进袖子里,然后出门叫两个小厮进来帮连顾擦洗更衣,自己则站在廊下透气。 身后有人叫她:“司使。” 一听这声音,左如今原本有点疲乏的眼皮腾一下睁开了,转回头,眼前站着只露一只眼睛的余小五。 这少年在医馆留了一日,血已经止住了,脑袋上倒还包得厚实,头顶不知怎么裹的,愣是支棱出两个犄角,一看就是方循礼那个缺德的手笔。 “你回来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我回自己家要什么动静啊?” 余小五跟没事人似的,仅剩的一只眼睛滴溜溜探头往连顾的屋里瞧,“这就是仙门大师兄啊?三哥都跟我说了,被你打得可惨了……” “这是方掌院请回来的顾先生,可别叫错了。” “放心吧,记着呢。” 他转回身来,显然还不太适应一只眼睛的视线,原地晃了两下才站稳,腰上挂着的刀也跟着晃。 左如今瞧见了,“怎么还带着这把刀?循礼不是给你买夺风刀了吗?” “让他把刀退了,我知道是姐姐送我的,不过……我想自己买,还有我的仇,我也想自己报。” 余小五说得很随意,那语气还没有往常讨点心的时候真诚,但她知道,他讨点心的时候是不会叫姐姐的。 她笑,“那你可得好好练功,我会天天盯着你的。” 余小五用刀鞘朝她比划,“有朝一日,本少侠定要……” 话没说完,他的司使大人就把刀鞘压了下去,然后上前揪住他头上的犄角,“方循礼真是个天才,这玩意儿太顺手了。” “哎,你们俩一个比一个没人性,居然欺负伤患……” “那你还手啊。” “我早晚把你们都打哭,但是我现在要回去养伤了……” 余少侠捂着自己的犄角,慌不择路的逃掉了。 晚霞浓烈,把余小五头上白色的药布映成红的,那少年便像极了一只长犄角的大橘子,“哒哒哒”跑没了影。 左如今失笑。 今日夕阳一如昨日。 今日心境却已与昨日千差万别。 她少时便知一日很长,长到她可以晨习武、晚习文,只要再少玩少睡些,还可以抽出时间钻研棋艺,勤练骑射,甚至偷学些奇门巧术、邪门歪道。 后来她慢慢知道,原来一日还可以更长,长到一日之间改名换姓,一日之间反目成仇,还有,一日之间长大成人…… 方循礼从廊柱后绕过来,斜坐在栏杆上,“小五和司使越来越像了,心里越难受,表面越要装得跟没事儿似的。” “你要是闲着,就去给方掌院送个信,请他明天来家里坐坐。” 方循礼差点掉地上,“你找我师父干什么?” “顾十九是他小友,他理应探望,做戏得做全套啊。” 方循礼满脸抗拒,“你找别人去送信吧,我明天不回来了……不不,我一会儿就去九重司,今天晚上我都不回来了。” 左如今点头,“那正好,昨日我见青岩台那几个蚀月族人身法诡异,与三年前截然不同,我怀疑他们是修了什么新的邪术,你找一个巫蛊术师,好好验一验那两具蚀月族尸体,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方循礼顿了顿,回过味儿来,“你是不是算计我呢?” “你愿意留在家睡大觉也行啊,反正你师父……” 方循礼立刻投降,“我去验尸,我现在就去。” 左如今假笑,“方副使辛苦,不送。” “司使留步,属下告辞。”方副使回以同样的假笑,然后大步流星的走了。 身后小厮来报,“司使,那位客人醒了。” “我知道了,你去让岳伯伯再做一份一模一样的饭菜送过来,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那封信,“把这个送到方掌院家。” “是。” 稍晚些时候,连顾已经能下床了。 他脸上肿起一个巴掌印,但没耽误吃,坐在左如今对面,没多一会儿就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饭菜可还合先生胃口?” 连顾“嗯”了一声,眼睛却还看着空荡荡的盘子,显然意犹未尽。 左如今:“先生刚退烧,脾胃虚,不宜进食太多。” “哦。” 连顾没再多说什么。 左如今生怕怠慢了,赶紧又补了一句:“那先生还想吃什么?我再让人去做?” “我……没什么想吃的。” 这人还挺矜持。左如今也不好硬问,正尴尬着,房门被敲响了,门口传来岳伯伯的声音,“姑娘,老仆给顾先生送个小点心。” 左如今起身开门,被门口的“小点心”着实惊了一把。 岳伯伯手里托着个和门差不多宽的红漆大托盘,上面坐落有致的摆着一整盘缩小的亭台楼阁,甚至还有假山池塘,花草树木。 岳伯伯的脸挡在这套“景儿”后面,小心翼翼的进了门,把托盘放在桌上,朝连顾做了个“请”的手势。 连顾:“这是……吃的?” “是,家主吩咐老仆给先生做些点心,老仆手拙,只能随便做些甜不腻口的。” 这叫随便做? 别说连顾,左如今也看傻眼了。不过她很快装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派头,“顾先生吃药口苦,正好拿来当零嘴。” 连顾有点懵,“司使太客气了……” 没等他懵太久,房门又响了,是负责浆洗的陈妈妈送了条新被子来。光滑的软缎被面,轻如烟柔如云,蓬松舒适,还带着点花香。 左如今知道自己家里不养闲人,但没想到一个个这么有手艺。 客房的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家中人一个接一个的亮绝活儿,都是她没见过的。她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其实心里的惊讶完全不比连顾少。 屋中很快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玩意儿,左如今突然觉得自己这“诚意”有点操之过急了,因为连顾那双本就疲惫的眼睛已经从惊讶转为无奈,此刻,正在慢慢变得木讷…… 终于,在慕姨送了一只会唱曲儿的小鸟之后,连顾招架不住了。 “司使,你……真不用这么客气。” “是不是打扰先生休息了?”左如今笑容谦和。 连顾看着她的笑容。自打他醒来,这位司使就一直保持着这副彬彬有礼的笑,到现在估计脸都僵了,他看着都替她累。 他想了想,问道:“连轻临走前,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您是似风城的大恩人,我们好好照顾您是应该的。” “似风城已经连交了三年岁贡,眼下还尚未完全脱离困境,我见司使家中陈设也是一切从简,实在不必把好东西都用在我身上。” 左如今被他说中了,僵硬的假笑中总算舒展出了一点真实的情绪来。穷这件事儿对她而言倒并不算尴尬,既然连顾说了,她也就不装了:“多谢先生体恤,其实,再多好东西,我也拿不出来了。” 此言一出,俩人心里都松快了一点。 连顾也笑了,转去看桌上的一大盘“景儿”,“这个怎么吃啊?” 左如今:“不瞒你说,我也头一回见。” “尝尝?” 两人同时伸手,分别拈下一棵小树送进嘴里。 左如今抿了几下,入口即化,的确甘甜不腻。 再看连顾,原本烧得干涩的眼睛里居然微微有了光亮,“其实……吃的可以继续送。” 第17章 缠心蛊 入夜,左如今总算踏实了一点。 自从左临星逃婚,她就没得过片刻安闲。尤其得了玄石鼎之后,哪怕休息半刻都得留着一只眼。 这回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因为玄石鼎晚间放在了连顾身边。如果这世上有人比她更在乎玄石鼎,那只能是连顾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安排了十几个护院守在连顾的房门外。她自己也把朝向连顾房间的那扇窗开了道缝,可以随时看到那边的状况。 这对她而言,已经算是难得的清闲了。 这一夜,风平浪静。 天亮后,左如今去看连顾,那位仙长早已醒了,也可能是一夜没睡。 她进屋的时候,他正盘腿面对玄石鼎而坐,面色清冷萧然。 左如今站在那儿没敢打扰,倒是连顾先开了口:“我试了一夜,还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办法。” “事已至此,先生也别着急,养好身体要紧。” 连顾倒也心宽,“也对,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二人说话的功夫,岳伯伯送了早膳,有小厮先一步进来收拾桌子。左如今瞄了一眼,发现昨晚那盘“景儿”几乎已经秃了。亭台楼阁都已被吃光,只剩了几块看上去不太可口的假山和零星一点装饰。 他这是试了一夜,还是吃了一夜啊? 她看看这位仙长清雅出尘的气度,实在很难想象这个人守着桌子吃了一宿是什么模样……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一身伤,但不耽误吃饭,说明此人很好养。 接下来的半日,连顾深深印证了她这个想法:确实很好养。 他伤病尚未痊愈,药还是要吃的,吃过药就犯困,睡醒了就该吃午饭了。光是餐食、吃药和昏睡便占走了大多的时间,中间零星清醒的一会儿,就是对着玄石鼎打坐。 这样一来,左如今守着他反倒显得多余。于是过了午后,她便抽身回了趟九重司。 腿还没迈进九重司的门,便听里面鸡飞狗跳,闹得厉害。 她问门口的侍卫:“谁在里面?” “方副使,崔仵作,还有……尹小师父。” 得,仨人凑不出一个有正行的。 她迈步往里走,听着越来越近的吵闹声,推开了验尸房的门。 扑面而来是一股混着尸臭的浓重的酒味,仵作老崔搬了把凳子,正坐在两具尸体中间,手捧酒壶灌自己;而那姓尹的小姑娘手里不知拿了什么,正追得方循礼满屋乱跑。 见左如今进来,老崔默默放下酒壶,装作没事人似的起身继续鼓捣尸体。 而方循礼“嗖”一下躲到她身后,“司使快救我!” 小巫蛊师在左如今面前站住了脚步,朝她一龇牙,“见过司使姐姐。” “尹小烛,你师父怎么没来?” 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模样,说话的神色却与成人无异,“我师父啊,他上个月说自己看破红尘,然后就走了。” “他……出家了?” “回老家娶媳妇去了。” 左如今:“……” 她就多余问。 不如直接说正事儿。 她看了看尹小烛的手,“你拿的什么?” “哦,是尸体里剖出来的蛊虫,不过可惜,人死了,虫也就死了。” 左如今身后的方循礼冒出头来,“好啊你个猴崽子,敢拿死虫子骗我!” 尹小烛另一手去摸自己腰上挂着的一串彩色小瓶子,“活虫子我这儿也有的是,你挑一个?” 方循礼又默默缩了回去。 左如今抽出匕首,挑起尹小烛手里的蛊虫。那是只长脚蜘蛛模样的蛊虫,只是蛛腿软塌塌的耷拉着。再仔细看,才发现哪里是蛛腿,分明是一条条细长的虫子,虫子们缠在一处,中间结成一个圆鼓鼓的疙瘩,末端长长的垂下去,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软体蜘蛛。 左如今拿着匕首的那条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蚀月族从哪儿弄来这么恶心的东西?” 尹小烛毫不在意的把那团虫子抓回到手里摆弄,“此蛊名为缠心蛊,将十条蛊虫种入体内,再定期用药喂养蛊虫,用不了多久,宿主的身体就会变得极为柔韧灵敏,如同无骨,若是最后练成了,人甚至可以像虫子一样从门缝里爬进去。” “需用什么药喂养?我们顺着这条线查,说不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尹小烛摇摇头,“书上说是一种叫寒佛泪的药草,不过我查遍了典籍,也没见到关于这种药的记载,连披花谷的百草册上都没提过一字。” 左如今:“如果没有寒佛泪,他们还用什么法子养蛊?” 小姑娘实话实说:“不知道,书上只说了寒佛泪。” “那若是蛊虫得不到喂养,会如何?” “蛊虫正常得到喂养之时,十条虫会在人的四肢血脉中各自存活,但若得不到喂养,虫子便会爬向宿主的心脏,然后与同类缠结到一起。通常缠到五六条时,宿主便会痛苦万分,等到十条都缠上,人也就死了。” 小姑娘说着,摊开拿着蛊虫的手,“我刚才数了一下,这坨缠了九条,另外那人比他好点,缠了七条。” “也就是说,这两人并没有吃到寒佛泪?” “至少最近几个月肯定没吃过。” 她话音刚落,旁边老崔突然递过一个盘子,上面码着四条未缠结的细长的虫,“一共二十条,齐了啊。” 尹小烛眼巴巴瞧着盘子,“好姐姐,这个能给我吗?” “能啊,不过你得帮我想个法子,追踪到身带蛊虫之人。” “若能给我一条活虫,可能会容易些,但这些都是死虫,我只能试试看……” “好,你需要用什么就跟我说,想到什么线索也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然后掏出个漂亮的琉璃瓶子,小心翼翼把虫子一条一条装进去。 左如今问老崔:“除了虫子,尸体上可还有别的异常吗?” “有,此二人中,女子是蚀月族人,男子是个凡人。” 左如今:“凡人?” 方循礼探出头来:“凡人怎会为蚀月族卖命?” 几乎在问题出口的同时,两人对视一眼,心底已经同时冒出一个猜测:蚀月族在利用缠心蛊控制凡人为他们卖命。 稍晚些时候,左如今和方循礼离开验尸房,顺着长廊往外走。 方循礼的郁色重新回到脸上,“我原本以为,蚀月族留在结界外的族人总归是少数,哪怕咱们一个一个去查,也总有铲除干净的一天。可若他们在操控凡人,这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操控凡人是怕有二心,可是……连蚀月族人体内也有蛊虫,这也太狠心了。” 方循礼:“或许他们同族中也并非人人都愿意做这种勾当,可能有人想脱离,所以才被种下了蛊虫。” 左如今想了想,“这样看来,他们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寒佛泪,只是用蛊虫控制人一段时日,等此人废了,就舍弃掉,然后再找下一个傀儡。” “这群畜生……疫毒还没彻底解,又闹出蛊虫来了。” 左如今还算镇定,“莫慌,蛊虫无论是炼制还是操控都需费一番功夫,不会如疫毒那样一夜之间祸及所有人,被中了蛊虫的人必然是经过他们挑选的,有能力做暗探的人。” 方循礼并没有被安慰到,“所以,我们身边可能一直有蚀月族的暗探,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是啊,这些年,蚀月族先是袭扰不断,后是疫毒祸乱,战死病死了那么多人,即便其中有几个人是因蛊虫而死,也不会有人发现,想查都无从下手。” 方循礼:“那我们现在,就眼巴巴的等着那小毛孩子想出追踪蛊虫的办法?万一她想不出来呢?” 左如今:“这小丫头挺邪门的,若能给她找条活虫,说不定她真的有办法……” 方副使有点泄气:“可惜人都死了,哪儿还有活虫?” “伤了小五的那个,还是没有线索吗?” “没有。” 左如今脚步慢下来,“蚀月族前两日在青岩台出现,是为了抢玄石鼎。若是我们再把玄石鼎摆出来……会不会有人再上钩?” “可是,这招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玄石鼎真出了什么岔子,你怎么跟连顾解释?” 左如今挠挠头,“是啊,怎么跟连顾解释?” 这个问题,着实让左如今为难了一把,直到次日一早,家中来了客人。 第18章 客登门 来的是方执仁。 天刚刚亮,左如今一身窄袖黑袍在院中练功,一套刀法还没练完,这位护城军统领已经登门了。 左如今并未收势,直接让人请方执仁进来。等她练到最后一招,方执仁正好走到她近前。 司使大人回手一刀扫过去,方执仁立刻向后闪躲。他到此拜访,并未带着兵器,面对左如今凌厉的刀锋,只能小心避让。 左如今却只是虚晃一刀,旋即收刀入鞘,笑脸相迎,“听说方大统领回城后一刻未曾休息,不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方执仁进门就被她晃了一下,酝酿了一路的假笑一下子就没了,勉强朝她拱拱手,“抱歉扫了司使的兴,在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左如今故作惊讶,将手中刀递给旁边的仆从,“恕我愚钝,不知什么地方得罪方统领了?” “城主召我回来协助九重司,你们却直接把人手全撤了,不知是何用意?” “全撤了?有这事儿?” “怎么?司使不知?” 左如今假模假式的沉吟了一下,正瞧见不远处方循礼转过小门往这边来。 方执仁也瞧见了方循礼。二人视线短暂的相遇片刻,方循礼十分自然的把目光划了过去,像是压根儿没看到方执仁。紧接着,他步伐流畅的转了半圈,没事人似的走了。 左如今立刻找到了替罪羊,“撤人手这事儿肯定又是方循礼干的,方统领放心,我定会好好责罚他!” 方执仁没回答,目光还看着方循礼消失的方向,无声叹了口气。 方循礼原本是想去找左如今的,却见她身边站着个自己不想见的人。他表面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心里却犯着别扭,根本没注意自己走了哪条路,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只脚都已经迈出院子的大门了。 而和他照面的,是一张熟悉的老脸。 方循礼立刻把那只脚缩回去,转身打算故技重施,但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站住。” 方循礼赶紧回身站好,露出一副温顺模样,“弟子见过师父。” 方昭负手走到方循礼面前。 他是个瘦小的老头,精气神却比年轻人还足,抬手照着徒弟的肩膀就是一巴掌,“见到我,躲什么?” “没躲,“方循礼小声哼哼,”您怎么今天来了……” 方昭捋了捋胡子,一脸得意,“我就猜到你小子昨天会躲出去,所以特意改在今天来,怎么样?被我逮了个正着吧?” 方循礼被拿捏得一点脾气没有,“师父睿智。” “你们家司使呢?” 方循礼的目光转向门外拴马桩上那匹踏月银鬃马——那是方执仁的坐骑。 “司使……在会客。” 方昭顺着方循礼的目光看过去,这匹马,他自然也认得。 方循礼不待见方执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原本孩子们之间的事,方昭是不愿插手的,但这两个孩子闹得如此生分,老头无法坐视不理。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成效也算显着:方循礼连他这个当师父的都一并躲着了。 老头无奈叹了口气,“既如此,就不打扰她了,你直接带我去见那位顾小友吧。” 方循礼点点头,陪着方昭往里走。 此时另一边的庭院里,方执仁也早就回过神来,看向左如今,“我今日究竟为何而来,司使应该清楚。” 左如今当然清楚,护城军没日没夜的忙着清查病患,不可能是给她打短工的。既然他懒得打哑谜,她也就不再装糊涂,伸手示意方执仁到一旁的石桌边落座。 早有人送了热茶和点心,左如今喝了口茶,开口说正事:“方统领是想借玄石鼎的吗?” 方执仁:“听说玄石鼎是司使从隐雪崖上请下来的宝物,方某不敢惦记,但司使若愿意把解毒的草药分出一半,也不枉费我护城军这几日的忙碌。” “不,玄石鼎可以借给你。” 方执仁愣了一下,转而问道:“但是呢?” “没有但是。方统领应该已经听说了,前几日青岩台赐药被蚀月族搅乱,我九重司的人死伤了好几个,却没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所以,我打算暂时休整几日。” 方执仁一双浓深的眼睛与她对视,“你想钓蚀月族出来,却让我去当靶子?” 左如今就知道骗不了他,笑了,“若能抓到蚀月族,功劳算你的。” 方执仁:“若是蚀月族根本不出现呢?” 左如今:“那不是更好?城中太平无事,护城军还能得个照拂百姓的好名声,方统领何乐而不为呢?” “但倘若玄石鼎真的在我手里出了什么岔子,我又如何交代?” “凡事总有风险,就看方统领敢不敢赌了。” 方执仁沉默了片刻。 左如今继续道:“方统领不必有顾虑,即便你不敢,我也会抽出三成的解药给你,不会让护城军的弟兄们白白辛苦的。” 她软硬兼施,进退有度,方执仁却仍有疑虑,“这么多年,但凡与蚀月族有关的事,你从不假手于人,这次却突然把玄石鼎交给我?究竟是为何?” “蚀月族在暗,似风城在明,我一时找不到万全之策,所以想和找人合作。方统领有万夫不当之勇,这玄石鼎暂时交到您手上,再合适不过。” 方执仁冷哼一声,“我又不是城主,倒不至于拿这些漂亮话来恭维我。” 左如今想了想,声音压低了些,“眼下星儿还未找到,城主总觉得她是被我教坏的,我若是继续处处显眼,恐怕就是碍眼了……方统领就当是帮我个忙,此风波过后,必有重谢。” 大多数时候,一个掺杂着人情世故的理由往往更容易被人相信,哪怕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果然,方执仁的表情舒展了些,似笑非笑道:“一腔忠勇的司使大人,也开始在意这些了?” 司使大人叹了口气,“方统领骂人可是越来越脏了。” 方执仁终于笑了,“既如此,我答应了。何时能将玄石鼎取走?” “方统领在此喝杯茶,我去去就回。” 她起身便往外走,留下个随从陪着方执仁。 左如今的宅院并不算大,前院通往后院的石子路旁有一块空地,便单独留了出一个小院,其中没种什么花草,只是打扫干净,摆上兵器架,做平日练武之用。 方执仁捏着茶杯坐了会儿,看旁边架子上长长短短的兵器,有些手痒,于是起身走过去。 原本他所坐的位置靠里,不走进来是不会看见他的,但兵器架却是在小院的门口,站在架子旁就能和外面走动的人彼此看得清楚。 好巧不巧,他的手还没摸到兵器,便瞧见方循礼便陪着方昭从院门口走过。 方循礼自然也瞧见了他,暗道一声晦气。方执仁却已经走出去,对方昭施礼,“弟子见过师父。” 方循礼打算故技重施,装作没看见,却被方昭一把薅住,“怎么?你欠他钱啊?” 方循礼别别扭扭,“没有……” 方执仁把目光转向方循礼,“师弟一向可好?” 方循礼面色凉飕飕的,“托师兄的福,还活着呢。” 话音刚落,就被方昭瞪了一眼。 方循礼毫不在意,依旧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连个正眼都不给方执仁。 这边剑拔弩张,后院客房里倒是一片和谐。 连顾与左如今对面而坐,俩人中间摆着那尊玄石鼎。 连顾:“你要把鼎借给别人?” 左如今:“上次蚀月族就是冲着玄石鼎来的,但家中守卫太过森严,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我想着护城军正是个好由头,说不定可以引蚀月族上钩。” 连顾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的石鼎。 左如今也不打扰,安安静静的等他回应。 过了一会儿,这位大师兄开口了:“玄石鼎中有我的灵气,我舍不得。” 或许是因为终年在崖顶少见外人,连顾的幽静从容的气度间总带着点小孩子似的实诚。 左如今笑了,“先生若是担心护城军难保玄石鼎的安全,我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 “司使请讲。” “方循礼闲暇时喜欢做木雕,我前两日已经让他照着玄石鼎的样子雕了一个,外面用墨涂黑,鼎内刷了能发光的荧粉,乍一看,倒也能以假乱真。” “但木鼎与石鼎,分量会有所不同吧?” “木鼎之内凿深了半寸,以铁板补齐,分量倒也还算差不多。” 连顾把视线从玄石鼎上抬起来,“看来司使早有筹谋?” “倒也没什么筹谋,原本……我是怕万一哪天仙长带着玄石鼎回隐雪崖,所以备了个假的,打算留着应付城主。” 她做事一向习惯多留几手,但在连顾这双纯良的眼睛看来,这位司使的举动无异于画饼充饥,实在可怜。于是轻声宽慰她:“司使大可放心,我既然留下了,便会等你赐完药之后再走。” 左如今认真看着他,“在下代似风城百姓,谢仙长厚恩。” 连顾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这么正经,“司使客气了。” 左如今继续说正事:“既如此,那假鼎我便拿去做饵了?” “嗯。” “只是,先生这两日需将真鼎藏好,若是被人发现家里家外有两尊石鼎,那就麻烦了。” “你家中……也有内鬼?” “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呢。” 连顾从善如流:“好,我会小心的。” 左如今轻轻舒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然而一口气没喘完,门口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是小五的声音:“司使,你快去看看,大哥和三哥打起来了!” 第19章 无定堂 要说方执仁和方循礼之间的梁子,要先说说无定堂。 无定堂表面上是个学堂,其实是左蹊专门给自己培养死士的地方。 学堂分为前后两院,从各处搜罗无家可归的孩子,只要通过初选,便可成为前堂学子。前堂读书骑射,与普通学堂无异。但每隔两年,堂中满十四岁的孩子便要经历一场考试。其中最优秀的一个会成为掌院的亲传弟子,剩下的孩子中再挑出十个升入后堂,其余的,赏些银钱,逐出学堂。 后堂不再有礼乐诗书,只有习武。或兵刃、或拳脚、或御兽,或用毒,或机关暗器……五年之内学有所成者,便可成为九重司的死士;若是五年后无法通过考试,最终还是要逐出。 由于两堂前门口的台阶为一白一黑,学子们也称前后堂为霜阶和青阶,而那些成为掌院弟子的孩子则另有住处,被称为云阶。 云阶总共住过五个孩子。 每隔两年,方昭就会给自己的新徒弟取名:方执仁,方知义,方循礼…… 选到第四个孩子时,由于那孩子曾与武师余寒有些渊源,方昭便让余寒把她收下。余师父拄着长刀认真想了一会儿,赐名:余小四。 又过两年,逢着选拔时方昭受了点风寒,卧病在床,余师父便又得了个徒弟,不出意外,叫余小五。 在余小四刚入云阶那年,左蹊为小公主左临星挑选近身护卫,选中了方知义。没过多久,方知义在一次围猎中救下了被狼群攻击的左蹊,而左蹊原本的近身侍卫却被狼咬残了一条腿。于是,方知义顺理成章的被提拔成了城主的护卫,左临星的护卫自然需要再选。 那时候,方循礼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早因为惊鸿一瞥而对左临星念念不忘,得知重选侍卫的消息,他高兴得一宿没睡。他觉得那个位置非他莫属。在整个无定堂中,论起机警敏锐,方知义第一,他第二,至于大哥方执仁,孔武稳重,却机敏不足,并不适合做护卫。 然而选拔的前一晚,他喝下方执仁送来的茶,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天已过正午,方执仁成了左临星的新护卫。 他怒气冲冲去找方执仁算账,却只得了一句回应:“你连一杯茶都防不住,如何保护公主的安全?” 方循礼哑口无言,摔碎了方执仁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东西,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 之后的几年,方执仁因其沉稳老练,逐渐被提拔进了护城军,公主护卫之职由后入云阶的余小四补缺,余小四心智胆识更胜师兄师姐,一路做到了九重司司使,甚至改名换姓,成了城主的义女,左如今。左临星身边的守卫也从此由左如今一手包揽,不再需要重新选人了。 所有人都在马不停蹄的朝前奔赴,只有方循礼一直留在云阶,再没参加过任何选拔。 在这几年中,蚀月族骚乱,余师父离世,方昭也不再招新学子入云阶。方循礼不好再继续赖在那儿,便和余小五一起留在左如今身边,做她的左右手。 对于方执仁当年在茶里下药的事,没人再提起过。除了左如今做了城主义女,无法再与他们兄弟相称,方知义和余小五还是会叫方执仁一声“大哥”,只有方循礼,看都不看他一眼。 如此情状的师兄弟二人见面,要么冷漠至极,要么剑拔弩张,但有方昭在,显然是不可能冷着。于是乎,当左如今和连顾赶到的时候,那俩人已经打过好几个回合了。 左如今想上前去劝阻,方昭却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正挡住了左如今。 左如今赶紧施礼,方掌院点点头,目光投向了左如今身边的连顾。 这位大师兄前几日被揍过的脸已经消了肿,可惜淤青还未褪去,明晃晃的搁在脸上。但这并不影响他行止从容,气度悠然。 他朝方昭微微颔首,“晚辈见过方掌院。” 方昭双目微微一眯,转而笑了,“顾小友,别来无恙啊。” 别来无恙?他们认识? 左如今一顿,但很快反应过来:顾十九是方掌院在江湖上的朋友,这事儿还是她编出来的。 这老头,装得还挺像回事。 方昭看看连顾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哎呦,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人打成这样?” 连顾也十分配合:“晚辈一时疏忽,落得窘境,劳您挂心了。” “老夫听说,顾小友是遇到山匪了,这贼匪若是落到老夫手里,定要捆在树上用藤条抽上几个时辰……” 左如今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轻轻咳了一声,“掌院,您徒弟在我家打架,您要不……还是先管管他们吧?” “这好办,”方昭抬手招呼余小五,“小子,过来。” 余小五乖乖走过去。 方昭在少年后背上拍了两下,“后背的毒疮好了?” “嗯,幸亏有隐雪崖的灵药,已经全好了。” “那就好……” 方昭微微一笑,放在余小五背上的那只手突然发力。 余小五还没反应过来,被老头这一推,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一直到院子中间才算勉强站定。一转身,发现自己正杵在大哥和三哥中间。 方执仁立刻收手,方循礼朝方昭这边看了一眼,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刀入鞘。 方昭得意的朝左如今挑眉,“摆平了。” 余小五看看方执仁,又笨拙的转过半身看看方循礼,正要说话,方循礼已经抬步往外走了。到方昭身边的时候,他勉强维持着做徒弟的礼貌,“师父,九重司还有公事,徒儿先告退了。” 方昭也不再逼他,“嗯,去吧。” 方循礼匆匆施了个礼,几乎是逃着离开了那个小院。 方执仁走过来,神情显然也有些不自在,左如今立刻开口打破了他的尴尬:“方统领要的东西,我已经取来了。” 她朝旁边一摆手,随从小七立刻送上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方执仁打开盖子,里面透出薄薄一层清光。 他立刻将盒子盖好,十分慎重的伸手接过去,“司使放心,人在鼎在。” 拿到玄石鼎的方执仁没再多做停留,又和方昭说了几句话,便很快离去了。 剩下的几个人正好够坐石桌四方,便在这小院里一起凑了顿早饭。 方昭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的落在连顾身上,眼下没有外人,他也就不再装作熟识了,“顾小友年岁几何?” “晚辈今年二十有二。” “年纪轻轻,气度不俗,”方昭盯着他,目光炯炯,“老夫观顾小友眉宇间无半分污浊之气,实属难得啊。” “前辈谬赞,晚辈不过山野粗人,无甚过人之处。” 方昭笑了,瞄了左如今一眼,又继续道:“前些年,这孩子也曾求过我帮人隐藏身份,你可知那次是为了什么人吗?” 左如今早就饿了,他们说话这功夫,她正埋头认真吃饭。听方昭提起那件事,她心底一紧,下意识抬眼,却听余小五抢先问:“什么人啊?” 方昭:“一个江洋大盗。” 司使大人又把目光默默垂下去,继续喝她的粥。 余小五:“江洋大盗!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方昭:“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呢。” “可是,司使也没比我大几岁啊……”少年的一只眼睛圆溜溜瞪着左如今,“你小时候就认识江洋大盗啊?” 左如今抬手一块点心塞住了他的问题。 方昭笑呵呵的看着他俩,倒是连顾有些不自在,“方掌院,晚辈并不是为非作歹,才需要您帮忙改换身份的,只是事出有因……” 左如今:“顾先生不必多虑,掌院只是玩笑罢了,他老人家一向是看谁顺眼就会帮谁,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方昭故作愠色,“什么话?好像老夫很没有原则一样。” 左如今朝他一笑,“那您帮不帮啊?” 方昭:“帮啊。” 第20章 红头癸 约莫半个时辰后,左如今送方昭出了门。 关于“顾小友”的真实身份,老头一句也没有再问。 临上马车前,方昭突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 他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个东西。 那是一支破旧的竹笛,笛身不过六寸来长,许是因为闲置太久,早已生了霉斑。 左如今却眼底一亮,“这个居然还在?” 方昭:“前几天归置旧物,正好看到了,我琢磨着你或许想要,就带来了。” “多谢掌院。”左如今双手接过去。 手里这个不起眼的破笛子,实则并不能吹响,而是内藏暗器。她摸到记忆中活节的位置,转身朝着旁边的空地轻轻按下去,没动静,显然里面卡住了。 左如今:“还是那么容易卡。” “自己慢慢修吧,你不是最擅这些机巧之术吗?”方昭拈须而笑,“没有这破玩意儿,或许就没有今日的九重司司使了。” 左如今也笑了。 方昭说得没错,手心里这个不起眼的破笛子,当年却帮她争取到了改变人生的机会。 那时候,她连名字都没有,无定堂四处搜罗小乞丐,其中也包括她。可她实在不怎么起眼,瘦小枯干,那几日还偏巧被野狗咬伤了腿,要筋骨没筋骨,要力气没力气,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她曾经扒着学堂后墙偷学过几个字,可惜三个字写错了俩。 不出意外,她连初选都没过。 落选的小乞丐们每人领了几个馒头,被送出无定堂。走到门口时,她瞥见有个侍卫在低头调整自己的袖箭。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打定了主意,转头挤回到方昭面前,“掌院,我会做那个!侍卫大哥手上的那个!” 方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你说袖箭?” 原来那东西叫袖箭…… 她立刻点头,“对,袖箭!我会做,能让我留下吗?” “你一个乞儿,为何做过袖箭?” “我……没做过,但我见过,我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儿,您给我时间,我肯定能做出来!” 方昭原本温和的面色稍稍冷下来,“你可知这些东西都是城主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所造,你小小年纪,只是见过,就敢口出狂言?” 他轻轻一甩袖子,立刻有侍卫过来,像拎小鸡似的拎着她出去。 她蹬着腿,“您让我试试,要是做不成,您再赶我走也不迟……” 没人听她的话,她很快被丢出门外。 方昭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那小孩捡起地上掉落的馒头,一边大口咬着,一边瘸着腿默默离开了。 老头叹了口气,“她要是再挣扎一会儿,我没准真会让她试试。” 身后随从小声道:“这些孩子过得苦,为了讨生活,谎话张口就来,掌院不必挂心。” 方昭也的确没太挂心。他有太多的事要操劳,一个小乞丐而已,他转头就忘了。 然而几日后的傍晚,他在屋中看书,却听到窗口“啪”的一声,似有东西打在窗框上。 那时,方执仁已经成了方昭的亲传弟子。少年立刻上前查看,在窗框上发现一支细小的竹箭。竹箭做工粗糙,箭头入木也很浅,显然不是什么高人所为。 方执仁拔了箭追出去,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墙头上抓下一个瘦小的孩子。 那小孩二话不说,递过一根小竹管,“掌院您看,我真的会做!” 方昭接过去,竟是支破破烂烂的笛子,内置的机簧也实在太过简陋,显然是她捡来的一堆破烂拼凑起来的。但透过音孔看里面的构造,竟然都是对的。 他对着地面按了三次,勉强按出一支小竹箭来。 那小乞丐一脸期待的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在等待他的认同。 方昭问她:“你是在哪儿学的?” “年前在破庙里见过一个受伤的大侠,他身上带着类似这样的东西,我看过……” “就只是看过,便会做了?” “是。” 方昭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小乞丐抬手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只要掌院肯收留我,我什么都能学好。” 到此刻,方昭才注意到这孩子手上都是血口子。 他轻轻把那破竹笛放在桌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她的确没名字,有名有姓的那些都是曾经有过爹娘的孩子,她没有。没名没姓的小乞丐们也大多有个称呼,诸如“二狗”、“小豆子”之类,她也想过给自己取个称呼,可是每每有了这个想法,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后来,他们便叫她“小兔崽子”。 不过显然这个称呼是不可能说给方掌院的。 方掌院并没有再追问,起身从架子上取了根半截染红的竹签递到她眼前,“红头签最后一名,癸字,这就是你在无定堂的代号。” 接下来的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她好像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支红头癸字签在学堂的五颜六色的挂签柱上越挂越靠上。后来,高过了所有人的头顶。她成了余师父的亲传弟子,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再后来,她又有了一个名字…… 左如今把竹笛放在手心,和自己掌心的茧握在一起,再次向方昭施礼,“掌院知遇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方昭伸手拦她,老脸上露出点狡黠,“谢我,就凭一张嘴啊?” 她这儿诚心诚意的感谢,这老头突然开始要东西了,左如今笑,“信里说好的一百张硬弓,二十匹好马,这几日就给您送去。” 方昭并意犹未尽,“哎?我记得你前些年还会隔三差五还会鼓捣一些暗器出来,最近怎么没见什么新鲜东西了?你不会退步了吧?” “暗器啊……”她故作迟疑,“不瞒您说,我这九重司也许久没进新人了,确实没什么兴致做新暗器。” “哎?你跟老夫讨价还价是不是?” 左如今强压下嘴角的笑意,“下月青阶终选考试,您给我挑几个靠谱的人,一个人换十把新暗器,怎么样?” 方昭骄傲的“哼”了一声,“不怎么样!” 马车早已等在一旁,方昭抬腿上车,片刻后,又掀开帘子探出头来,“想要人,下个月你自己去挑,别指望老夫帮你干活儿!” 左如今恭恭敬敬的再行一礼,“多谢掌院。” “还有,一个人换二十把暗器,不许还价。” “学生遵命,恭送掌院。” 马车很快驶离,左如今转身进院,冷不防余小五从旁边冒出来,小声道:“一百张硬弓,二十匹马,就为了给顾先生造个假身份?司使,你可太下本儿了吧?” 左如今:“他救了全城百姓的命,这点东西算什么?” “可是,咱都穷得叮当响了……” “放心,就快有钱了。” “啊?”余小五一愣,又立刻明白了什么,“你又算计谁了?” “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 “那……你不会要明抢吧?” “别以为你有伤我就不舍得揍你。”左如今不想理他,大步流星的往前走。 余小五屁颠屁颠的跟着她,“司使,你去哪儿啊?我们去找顾先生玩吧,你把鼎借出去了,他一个人肯定很无聊……” 左如今:“我还有事,你去陪他玩儿吧。” “好。” 一个时辰后,余小五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无聊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无聊。 连顾在隐雪崖顶住了十几年,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所谓仙门之道,脱离凡尘,灵力和功法还是其次,更多的是修炼心境,脱离凡人欲念,得自在安宁,应天下之变。 连顾自认为还远不到“应天下之变”的境界,但也算神清心定,对着玄石鼎打坐和对着空地打坐并没什么区别。 对余小五而言,倒也没什么区别——都坐不住。 这少年屁股长刺似的挨到正午,总算听见小七来送饭的声音,立刻窜起来奔着饭菜去了。 连顾慢慢睁开眼,下意识瞄向房间角落的一个柜子。 那里,正藏着玄石鼎。 他在此住了好几日,鼎中灵气却依旧对他毫无反应,隐雪崖上也没有再传消息下来。 以连轻的御风术,早该到了才是。 难道……又出了什么岔子? 第21章 出岔子 连轻的确出了点岔子,但与玄石鼎无关——他在回隐雪崖的路上,遇到了柳既安。 他御风大半日,停下来想找点水喝,却在溪边撞上了百无聊赖的柳既安。 柳既安被连轻打退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是连顾在后面偷偷指点,这回可算逮着连轻落单的机会,立刻不依不饶起来。 最后,躲不过要打一架。 连轻毫无意外的输了。 柳既安倒也算点到即止。连轻保住一条小命,可是还是被揍得不轻,再想御风是万万做不到了,只能慢慢往回赶。 连顾自然不知道连轻的遭遇,更不会想到,在他面对方昭的这个早上,柳既安已经进了似风城。 对于似风城的百姓,柳少君多多少少存着点不忍。他在四境逛来逛去,总觉得看什么都没意思,最后,还是忍不住来似风城瞧瞧。 进了城,却发现并不是他想象中民不聊生的情状,许多百姓虽然衣着俭朴,面容枯瘦,但神情并不萎靡,甚至有些人脸上还挂着喜色。 作为披花谷长大的灵族,柳既安最知道什么叫生机盎然,眼下似风城这一派蓬勃气是装不出来的。 他给身边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拦住一个边走路边哼着小曲的大娘,“这位婶婶,请问城中最近是有什么喜事吗?” 那大娘一愣,警惕的看着他,“你不知道?” “啊?哦……我之前为了躲避瘟疫,一直野居在外,今日才刚回来……” 大娘的表情这才松了一些,“那你回来的挺是时候,这疫病有法子治了。” 随从侧头和柳既安对视了一眼,柳既安开口:“难道是披花谷给了解毒灵草?” 提到披花谷,大娘表情立刻不屑起来,“别提披花谷,那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年年要岁贡,逼得老百姓都快卖儿卖女了,也没见他们把毒给解了,我看他们也没比蚀月族强到哪儿去,呸!” 虽然她是呸在地上,柳既安却莫名觉得这一口啐在了自己脸上,面色立刻变了。 随从察觉到少君的不悦,赶紧继续问:“既然不是披花谷,那这疫毒是怎么解的?” 大娘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再一次警惕起来,“你们俩,真是似风城的人?该不会是蚀月族的探子吧?” 随从干笑两声,“我们怎么可能是探子呢?您……” 那大娘却不再理会他们,往旁边躲了躲,然后一溜小碎步跑远了。 随从尴尬的看着柳既安,“少君……这妇人就是随口一说,您别在意。” 柳既安暗暗磨着牙,“他们竟找到了治病的法子?除了我们,还有谁能救他们?” 随从想了想,“不会是隐雪崖上的吧?” 柳既安觉得有道理,“闻丘老头三年前就帮过他们,倒也不是没可能……先找间客栈住下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位神仙发了慈悲。” “是。” 随从应下,却见那大娘又折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两个官差打扮的人。 大娘口中碎碎念着:“那两个说是野居在外,野居的人怎么可能那么细皮嫩肉的?我看他们一直问东问西,肯定有问题,我猜他们就是蚀月族的探子……” 见他俩还没走,大娘伸手一指,“就是他们!” 柳少君眨眨眼,“我们?我们咋了?” 随从:“我们还是先躲躲吧……” 柳既安也反应过来,俩人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匆匆追赶的脚步,还有大娘的喊声:“他们是蚀月族的探子!” 此言一出,街巷两旁的百姓立刻瞪圆了眼睛,许多人纷纷上前,有几个还顺手抄起手边扁担、杀猪刀之类的家伙做武器,愣是把俩人的去路堵住了。 柳既安小声嘀咕:“似风城的老百姓心挺齐啊。” 随从:“嗯,比咱们披花谷强……” 话音刚落,便挨了柳既安一脚。 眼瞧着两个官差已经到眼前了,柳既安十分随意的一抬手,一团浅绿的烟雾弥漫开去。 周围人立刻捂住口鼻。 烟雾很快退散,那两个“探子”早已没了踪影。 那大娘缓过神来,立刻嗓门更大了,“你们看!有法术!我就说是蚀月族的探子!” 两个官差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低声道:“你赶快回去禀告司使,我留在此处把现场的人记下来,万一刚才的迷烟有毒,记录在册也方便救治。” 这二人丝毫不乱,立刻行动起来。那大娘还在絮絮叨叨:“官差大人,这两个探子是我发现的,有没有赏钱啊?” 官差:“此事稍后再说,你叫什么名字?” “李三娘……哎?或者你们再多给我发一碗灵药也行啊……” 此时路边的暗巷里,一双眼睛正从帷帽下偷偷盯着街上发生的一切。 那双眼生得有些媚,眼尾细长,狐狸似的眯着,却是偏偏撂在了一张消瘦冷厉的男人脸上,使得这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邪气。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进暗巷中,与他擦肩而过,他手中便多了一张字条。 “狐狸眼”打开看了看,眼睛立刻眯得更细了。随后,他二指一拈,将那字条燃成纸灰,迈步走出巷子。 似风城街头堂而皇之的出现了蚀月族暗探,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处。左如今刚送走方昭,便带人匆匆赶过来。没多久,方执仁也到了。 这师兄妹二人生疏已久,今天倒是都补回来了,短短一上午就见了两面。 一切布防安排下去,左如今突然问:“方统领觉得,他们会什么时候动手?” “定然会选玄石鼎放在外面的时候动手,和上次一样,既要抢夺玄石鼎,又要搅得城中人心惶惶。” 左如今:“我倒觉得他们不会用上次的招数了,可能会再晚一些,等人群散了,等你带着玄石鼎回家之后……” 方执仁冷笑,“看来在司使眼中,我这个护城军统领的家对蚀月族毫无威慑。” 左如今:“我赌五十张硬弓。” 方执仁:“我赌一百张。” 左如今眉头偷偷往上挑了挑,“护城军真是财大气粗啊。” “今年不需再缴岁贡,省下了一大笔钱。我已经向城主请求,这些钱除了用于农桑水利,还应拨调一些用以充实军备,”他顿了顿,“当然,也包括你们九重司。” 左如今朝他拱手,“方统领仗义啊。” “本来就是靠你求来玄石鼎,才省下了这笔岁贡。但你若是开口要钱,反而会让城主觉得你在邀功,所以我替你要了,就当是替百姓们谢谢你的辛苦。” 左如今抬眼看向方执仁。 从她认识这位大师兄开始,他行事做派都对得起“执仁”这两个字,如果他没有在方循礼那件事上做手脚,他们五个该是亲如手足的。 可他偏偏做了。 从前她想不通为什么,后来慢慢的也就不想了,或许,人心真的很复杂吧…… 她迅速收起那些念头,“好啊,这份谢礼我收了。不过既然有钱了,那就再加点赌注,一百张弓,二十匹马,我赌蚀月族会晚些动手。” “好。” 不知是因为随时防备着蚀月族偷袭,还是因为等待一场赌局开盅,这一日过得尤为漫长。 那尊玄石鼎就摆在护城军临时搭建起来的药棚外,高高的供着,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到黄昏时,左如今又来了一趟,那里依旧平安无事。 由于许多重病患的药都是直接送上门的,药棚外的人远不及那日青岩台的多,尤其到了傍晚,人群便更显稀疏。对于周围这些身经百战的护城军来说,足够掌控全局,根本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左如今:“方统领,蚀月族不太可能在这时候动手,这局怕是我赢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药棚里“砰”一声巨响,紧接着,有凄惨的嚎叫声传出。 第22章 安神香 一瞬间,什么赌局都抛诸脑后。 方执仁朝身后比了个手势,护城军立刻训练有素的分作两队,一队人迅速护着百姓撤到一旁,另一队齐刷刷抽刀出鞘,将药棚里里外外的围住。 与此同时,左如今带来的一小队九重司差使也已经上前,在供着玄石鼎的台子外围戒备。 药棚的帘子已经被掀开,左如今与方执仁对视一眼,双双抬步走进去。 里面一片狼藉。几个受了伤的正被人抬起来往外走,还有一个躺在地上,浑身炸得面目全非,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已经没命了。 有两个护城军想上前将尸体抬走,结果一抬肩膀,直接把手臂连着半个上身拽了下来,吓得那俩人赶紧又把尸体放下。 周围被寒地草的药味和血腥味环绕着,左如今身处其中,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没有火油和硝石的味道,这是用什么炸的?” 方执仁伸手挡住一个正往外抬着的担架,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担架上的人伤了一条腿,脑子还是清醒的,“属下也不清楚,我们几个正在熬药,突然就听见一声巨响,紧接着,我就被一股热气撞倒了,就成了这样……” 左如今看着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我并未见到棚里有火药的痕迹,你的腿是被什么炸伤的?” “我这……不是炸伤的,是滚烫的锅灶砸到了腿上……” 方执仁皱了皱眉,嘱咐他好好养伤,挥手让担架出去。然后,他转头给自己的副将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意会,匆匆出了药棚。 左如今问他:“方统领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吗?” 方执仁摇摇头,“草药是你送来的,进药棚之前我们也仔细检查过,没有易引爆的东西,熬药的几个人是跟随护城军多年的军医,不可能有人做手脚……” 左如今点点头,又深深吸了口气,隐约感觉得在她熟悉的血腥气和药味中还掺杂了别什么味道,这味道她一定曾经闻过,但眼下却想不起来。 正想着,方执仁的副将回来了,“属下全问过了,几位军医的皆是被飞溅的灶火或翻到的药炉灼烫而伤,并没有人直接被炸伤的。” 没人直接被炸伤…… 左如今的目光落在地面那具稀碎的尸体上。 若只是灼烫的伤,能把人烫得这么严重吗? 外面突然传来骚乱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方执仁:“来了!” 他立刻握紧长刀带着人出去,左如今紧随其后。 迈出药棚的门,便见玄石鼎周围已经打斗起来。方执仁显然做足了准备,护城军的阵型变化颇有章法,阻挡攻击丝毫不乱。他站在一旁,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 距离青岩台的混乱才不过几日,护城军便已练出了应敌之策,左如今对方执仁是佩服的。 这一趟没白来,又给她学到了。 供桌上的玄石鼎本就是假的,她丝毫不担心,索性站在旁边研究护城军所用的阵法。 蚀月族那几个黑影来来回回穿梭,左如今看着看着,隐约觉得勾起了什么记忆。她有些走神,又下意识回头看药棚地上的那具尸体,突然想起来了:那个让她感觉熟悉的气味,她前几日在九重司的验尸房里闻到过。 那是缠心蛊虫的味道! 周围人的注意都在玄石鼎那边,左如今默默回到药棚,拔出匕首蹲在那具尸体前。 那人身体被拽裂的断口离着心脏不远,她的匕首顺着断口刺进去。 她没有崔仵作的手艺,做不到一刀切中要害,只能在那人心口位置反复试探。 棚外是连续不断的打斗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棚内是血肉不停被搅弄的声音,她头皮有些发紧,手上却始终没停。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纷乱停止了,有人挑帘进了药棚。 “你干什么呢?”是方执仁的声音。 左如今回过头,抬起手中的匕首,那上面挑着半条细长的虫。 方执仁看到虫子先是一愣,然后与左如今对视,很快明白了什么,示意身后的兵士先出去。 棚内仅剩二人,他这才上前接过她的匕首,仔细查看。 左如今:“这是蚀月族的蛊虫,你的军医被他们控制了,刚才爆炸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方执仁看着地上的尸体,“老周进护城军比我还早,好几次我受重伤都是他救回来的……蚀月族竟悄悄埋下了这么多暗线?” “此蛊邪门得很,连巫蛊师都没搞清楚,眼下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埋藏了多久——对了,外面怎么样了?” “死了三个,跑了一个,玄石鼎完好无损。” “跑了一个?” “已经派人去追了,不过很可能徒劳。那人御风用了异族邪术,非凡人的轻功所能及。” 左如今叹了口气,还是一个活口都没有,想要一条活蛊虫还真是不容易…… 方执仁的脸色也不太好,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军医,“看来,即便这次的疫毒完全解了,似风城和蚀月族的纠葛也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师父以前总说,恶人是杀不绝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别倒下,要比恶人更强大,要比恶人活得久。” 方执仁点点头,却没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左如今:“怎么了?” “感觉有些怪,明明蚀月族有那么多歪门邪道,可是前后两次对玄石鼎下手,用的都是声东击西这一招。从前两境作战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么死脑筋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上次青岩台,蚀月族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都没能抢到玄石鼎,这次明知你有所防备,竟还用这招,甚至不惜赔上几条性命……” 方执仁喃喃道:“我总感觉他们今晚另有目的?可他们不就是为了玄石鼎吗?玄石鼎就摆在这儿,有什么必要虚晃一枪?” 玄石鼎就在这儿? 左如今的目光看向外面高高摆着的“玄石鼎”。 不,真正的玄石鼎不在这儿。 蚀月族真正的目的,也不在这儿。 左如今府宅,后院。 连顾喝过药,头有些沉,没多久便靠在榻上睡着了。四周静静的,只有小香炉里的安神香不紧不慢的吐着浅白的烟雾。 过了一会儿,房间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缝,一个黑影像蛇一样顺着缝隙滑进来。 黑影落在地上,依旧是个人的轮廓,走路无声,准确的摸到角落的柜子前。 柜子打开,里面整齐的摆着一些换洗衣服和日常所需,并没有见什么特别的东西。那人却并没有离开,挪开一摞衣服,伸手在里面的柜板上摸索。 他一边偷眼防备着榻上的连顾,一边努力保持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鼓捣了一阵过后,终于摸到了一个浅浅的凹痕。 他几乎没有犹豫,对着凹痕的位置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柜子后的层板松动了一块,那人伸手将板子推开,露出里面清光缭绕的玄石鼎来。 来人松了口气,想要伸手去拿,又下意识回头瞄一眼床榻的方向,整个人却瞬间僵住了。 榻上只剩了条被子,连顾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来人意识到了什么,僵硬的脖子慢慢回转,正看到连顾那张淤青未褪的脸从柜子旁边冒出来。 明明是一张温和清俊的面孔,此时在这人眼里却如同鬼魅一般,差点连魂都惊飞了。 连顾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似乎没太睡醒,一脸茫然的揉揉眼,看着面前的人,“小七,你干嘛呢?” 小七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小香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哦,我……我在……帮顾先生整理衣物。” 连顾住在这儿的几日,饮食起居都是小七在伺候,他也习惯了小七进出这间屋子。听了这话,连顾歪头想了想,不过显然脑子不太转,于是十分体恤的朝他一笑,“辛苦你了。” 小七默默舒了一口气,看来汤药里和香炉里的两重迷药还是起了作用。 他挤出一个惯常的笑容,“都是小人分内之事,先生快去休息吧。” 连顾点点头,乖乖回到床榻上重新睡下。 小七擦去额头的冷汗,迅速从柜子里取了件厚衣服将玄石鼎的光遮住。然后,他将那布包护进怀里,一闪身溜出门去。 转过一个拐角,他口中发出几声蛐蛐叫,很快,有人从屋顶无声的跳下来,一把将布包夺了过去。 将外面遮盖的衣服撩开一条小缝,便可见里面的清光。那人细长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眼角向上扬起,显然很满意。 小七唯唯诺诺,“大人……解药。” 那人从腰中取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绿色的小药丸。 小七眼睛都直了,正要伸手去拿,却听有人说话:“什么好吃的?给我也尝尝呗。” 第23章 假解药 角落里的二人皆是一震,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见一个满头裹着药布的人正坐在旁边的屋顶上,一只眼睛正看着他们。 狐狸眼见状,二话不说化作一道黑风便逃。 然而那黑风刚窜出几尺,迎面便撞上了什么东西,“砰”一声后,那人便如同坠落的鸟一般掉到了地上。 方循礼一手拎着包石鼎的布包,另一手掂着一条碗口粗细的大棍子,“司使说的一点没错,什么邪门歪道也扛不住结结实实的一闷棍。” 地上的人显然已经被敲懵了,挣扎着想爬起来,余小五从屋檐上直接跳到他身上,又把他踩了回去,然后二话不说先掏出根小铁棍撬开那人的嘴,翻找了一会儿,抠出来一颗自尽的毒丸,外加三颗牙。 掉落的牙上沾着紫红的血。 余小五乐了,“三哥,这是个蚀月族!这回没白忙。” 方循礼点点头,然后突然反手把棍子一横,把一旁哆哆嗦嗦的小七抵到墙上,“你也是蚀月族?” 小七已经快吓尿了,“我……我不是……三爷,咱们是同族啊。” 他情急之下,突然张嘴狠狠咬在自己手背上,鲜红的血涌出来,“您看,我只是个凡人,我也不想的,我是被逼无奈……” 方循礼瞄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绿色药丸,“你是想说,他们控制了你?哦,缠心蛊是吧?” 小七一愣,“您……您知道缠心蛊?” 方循礼笑了,“看来,司使心心念念的活虫也有着落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小五……” 他正要转头去看余小五,却听那少年发出一声惊叫,定睛看去,“狐狸眼”的身体竟变了形,长蛇似的从余小五手里滑了出去,紧接着,再次化作一道黑风将余小五撞开,眨眼间便逃出了老远。 余小五立刻翻身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飞身追赶,院中的其他护卫也纷纷追过去。然而就如方执仁所言,异族邪术,非凡人轻功所能及。 眼瞧着那黑风马上要越过院墙跑了,余小五仅存的一只眼睛急得发红,却忽见一白色人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那人飞身跃起,正拦住黑风的去路,片刻后,黑风再一次被打落在地,显出半笼着黑气的人身。而那白衣之人一只手正压着对方心口的位置,将人死死按在地上。 余小五也已经追了过来,看清了眼前的白衣人,“顾先生?” 连顾没说话,压在对方身上的那只手稍微往左挪了半寸,二指合拢点住了一处,似乎在找什么位置。然后,他另一只手拔下头上的发簪,照着指尖所点的位置刺了下去。 发簪刺下去的瞬间,“狐狸眼”浑身猛的一抖,紧接着,周身的黑气彻底消散下去,彻底露出了一张邪里邪气的脸,恶狠狠瞪着连顾。 连顾并不在意,这才终于抬起了头,却见左如今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余小五身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在她另一边还站着十岁左右的小姑娘,那姑娘腰上挂着一圈五颜六色的琉璃瓶子,也正眨巴着大眼睛瞧他。 连顾冷不丁被这么多人看着,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现在可以绑了,把簪子留在他身上,当心别弄掉了。” 左如今一挥手,立刻有侍卫冲过来,重新把人捆好。吃过刚才的亏,几个侍卫扛来好大一坨绳子,一会儿功夫就把狐狸眼捆得密不透风。方循礼也把小七拎了过来,一圈一圈的往他身上套绳子。 趁着众人忙活的功夫,左如今走到连顾身边。 她有点好奇,心说这人不是没有灵力了吗?难不成都是装的? 她犹豫一下,试探着问:“那簪子是什么法宝啊?” 连顾:“就是普通的簪子,我身上的衣物不都是你家中准备的吗?” “那刚才……” 连顾明白了她想问什么,“哦,修行者身上都有罩门,刺中此处,他的法术便使不出来了。” “先生怎么会知道他的罩门在哪儿?”她知道自己问题有点多,但还是忍不住想问。 连顾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略一沉吟后答道:“这就像……就像你与人比武,能找出对方招式里的破绽,道理都是一样的。” 比武……左如今想了想,大多数人比武时,若想一眼看出破绽,对方的功夫一定是远在自己之下的。即便如此,可能还需要走几个回合试探一二,才能准确的知道如何赢下这局。可方才连顾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略一出手,便直接拿住了对方的命脉。 甚至,他眼下没有任何灵力,仅凭一具凡人之躯,便能做到如此……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此刻没了簪子,正在跟自己散下来的头发较劲,又恢复了平日里所见的模样。 从她第一次见到连顾,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随意,温和,甚至比大多数凡人都更显单纯。所以,即便连轻说他是隐雪崖长老们的宝贝,即便他的灵气可以治好全城百姓的疫毒,她始终无法把他和一位高高在上的仙长扯上关系。 直到此刻,她才突然对“隐雪崖大师兄”这个身份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仙门最出众的弟子,果然不是白给的。 不过…… 她突然有点自恋起来,“先生既然这么厉害,为何打不过我啊?” 连顾看看她,“玩命的人,很难找到破绽的。” 左如今笑了,“我当你是夸我了。” 一旁看热闹的尹小烛拉了拉余小五的袖子,“五哥哥,那个男的是谁啊?” “方掌院请来的贵客,是个很厉害的人。” “哦,难怪司使姐姐对他笑得这么甜。” 甜? 余小五又瞧了一眼,他家司使还能跟“甜”字沾边儿? 正瞧着,那边的方循礼开口了:“司使,都准备好了。” 小院里已经摆上了椅子,小七和那个狐狸眼的蚀月族都被捆成粽子,押在院中跪着,俨然一个临时的公堂。 左如今点点头,转身走过去撩衣坐下。这几步路的功夫,她方才还挂着笑容的脸已经变得冷肃。 余小五心说:嗯,这才是我们家司使,甜又不能当饭吃。 左如今先把目光落在“狐狸眼”身上,“叫什么名字?” “狐狸眼”没回答,一旁的小七抢着回话:“司使,他叫慕风,就是他给我下了蛊,让我听命于他的……” 方循礼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司使没问你。” 小七摔了个狗吃屎,却已经破罐子破摔了,蠕虫似的往前蹭了几寸,“司使,您看在我跟了您好几年的份儿上,救救我吧,我真的是被逼无奈……” 左如今并不理会。 小七又蹭到余小五面前,“小五爷,你平时对我最好了,你救救我。” 余小五冷“哼”一声,“你明知我对你好,却在饭菜里给我们下迷药,想趁机偷走玄石鼎?倘若今日玄石鼎有任何闪失,全城百姓的命又有谁来救?” “我真的是没有办法,蛊虫发作起来比死还难受,我没办法……” 小七哭嚎着,又往前蹭了蹭,却见余小五身边的小姑娘正拿一颗绿色的药丸凑在鼻尖嗅着。 “解药,那是我的解药……” 他突然发了疯似的想冲过去,奈何身上被绑的太紧,只剩上半身努力往前探着,像一条随时要攻击人的蛇。 尹小烛被他这样子吓到了,躲到余小五身后。 小七伏在那儿,面色慢慢涨得紫红,身体痛苦的扭曲着,喉咙里的声音已经完全不是他自己了,“给我解药,解药……” 左如今眉头皱起来,他的蛊显然发作了。 尹小烛从余小五身后探出个脑袋,“这根本不是什么解药,你被骗啦!” “不可能!我每次吃完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你快给我!” “蛊虫发作本来就是一阵子,就算你什么都不吃,过两天也一样能扛过去,这个药不过是暂时封闭了你的五感,你感觉不到痛苦,就以为是解药……”小姑娘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你不觉得每一次发作都比上一次严重吗?” “我不信,你骗我!你快给我,快给我解药!” 小姑娘瘪瘪嘴,把“药丸”丢给他,“不信拉倒,随便你……” 小七像见了救命稻草,直接贴到地上去吃。一颗药下肚,他的脸还埋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有人用挠钩扯着他的喉咙,漫长而痛苦。几息过后,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然后埋头去拱地上的泥土,大口大口的往下吞。 左如今立刻让人把他拉起来。 小七的模样早已惨不忍睹。满脸都是土,目光涣散,嘴上都是血,不住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尹小烛悄悄走到左如今身边,“他的蛊虫可能已经缠到十根了,应该是快不行了……” 左如今闭了闭眼。 聂小七的年纪和余小五差不多,从她有了这个宅子,小七就在了,几乎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他十分信任,连服侍连顾这样的事都让小七去做。谁料想,还是没防住蚀月族的手段。 她相信被蚀月族选中的人都是被逼无奈,比如今日炸死的军医,比如眼前痛苦的小七,如果他们有选择,必然不愿意成为异族的傀儡。 甚至,他们或许就是因为离自己这样的人太近,才会被蚀月族选中…… 她默默捏紧拳头,让人先把小七带下去。 却听那一直没开口的蚀月族男人忽然怪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他,像条狗一样,哈哈哈哈哈……” 左如今起身走到他面前,直接抽出匕首,照着他肩头刺了下去。 男人的怪笑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大声了,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 左如今一言不发,拔出匕首,照着同一个位置再次刺下去。 再拔,再刺,还是同样的位置…… 如此反复到第六次,男人的笑声终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喘息。 左如今停了手,“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第24章 传信符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叫什么?” “狐狸眼”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挤,“他刚才不是说了吗?慕风。” 开口了就好办。 左如今继续问:“你们用缠心蛊控制了多少人?” “不知道……我不会下蛊,只管跟几个人联络……” “哪几个人?” “今晚死掉的那几个……还有你家这个……” 左如今恨得牙根痒痒,“解药呢?” “不知道……” 左如今一点没犹豫,抬手再一次照着老位置捅了下去。 慕风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刚刚才知道解药是假的……” 匕首就插在他肩头,她没有拔出来,慢慢转动刀刃,“这么说来,你做的这一切也是受人指使?你背后之人是谁?” 慕风疼得直哆嗦,牙齿打颤,说话声音也在抖,“是有个人指派我的,叫月将军……” “月将军……”左如今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称呼,“所有的蚀月族暗探,都在这个月将军手下吗?” “我不知道,他每次都单独找我……” “他长什么模样?” “没见过真容……他一直带着面具……” 左如今手中的刀柄轻轻往后一推,慕风颤抖的身体便随着往后仰,被迫抬起头。 她像掌舵一样握着那截刀柄,看着他冷汗横流的脸,“你们之间靠什么联络?” 慕风细长的眼睛被汗水浸泡着,已经睁不开了,“传,传信符。” 左如今抽出匕首往后退了一步,方循礼立刻带着几个侍卫把慕风从上到下搜了一遍,还真翻出个东西。 那是一张黑色的符纸,不过一张帕子大小,贴着一侧边缘画着一个怪异的血色符文。 左如今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东西,“此物如何传信?” 慕风虚弱的面色中泛起一丝挑衅,“你把我胸口的簪子拔了,我传信给你看……” 方循礼:“你做梦。” 慕风闭着眼睛哼哼唧唧:“那就只能这样了,就算你们打死我,我也没办法……” 方循礼薅着他的领子,“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慕风没再发出什么动静,脑袋无力的往旁边歪着,面色灰白,显然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方循礼把他交给侍卫,自己走到左如今面前,“眼下怎么办?异族法术我们一窍不通,若真让他传信,如何能判断真假?” 左如今显然也在想这个问题,“原本我打算用他做饵,钓出他身后的人,可若他们有自己的传信方式,我们就不好轻举妄动了。” 余小五也凑过来,“实在不行,就放出消息说这个慕风已经抢走了玄石鼎,那个月将军见不到他回去,定然以为他带着鼎跑了,一旦他们起了内讧,咱们就有机会了。” 方循礼白了他一眼,“瞧把你聪明的,玄石鼎被抢的消息放出去,咱们城中百姓就先乱套了,城主若是问责下来,你扛着?” 余小五眨巴着自己的一只眼,不吭声了。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却听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 连顾正走过来。 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找了支簪子,头发已经重新束起来,整个人一派清透气。 方循礼小声嘀咕:“刚才院里审得狼哭鬼嚎,这位神仙居然回房间梳头去了?” 左如今偷偷给了他一脚,自己却突然怕这院里的血腥混乱会脏了连顾的眼,于是掩耳盗铃的挪了两步,想把身后乱七八糟的东西挡住。 连顾倒像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的走到左如今面前,见她手上拿着东西,便瞄了一眼,“传信符?哪儿来的?” 左如今内心一阵狂喜,她差点忘了,自己家里还供着这位神仙。 她努力压着自己的嘴角,平静回道:“这是从蚀月族暗探身上搜到的,先生可知道用法?” “这个不难,”他伸手在符纸边缘的红色字符上划了一下,”此符是一分为二的,双方各执半张,需要传信时,只需用自己的血这张符纸上写字,对方便能看见。” 左如今再次感慨自己捡到宝了,“多谢先生指点。” 连顾也没瞎客套,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你忙完了吗?” “嗯?”左如今一愣,“先生有事要跟我说?” “确有……” 他的话被外面的动静打断了,紧接着门口的守卫一溜小跑进来,“司使,方护卫来了。” 守卫话音还没落,方知义已经到了左如今眼前,“传城主令。” 除连顾外,院中所有人都立刻规规矩矩站好,颔首行礼。 方知义看了连顾一眼。二者四目相对,连顾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格格不入了,却没有随着旁人的动作,只是默默退到众人身后。 方知义并没有追究,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让左如今立刻滚来见我,若敢推托,我再关她三天雀格。” 左如今无奈的抬起头,与方知义对视,“臣下领命。” 方知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护城军方大统领已经在去的路上了,司使大人也赶快吧。” 左如今皮笑肉不笑,“多谢方护卫提醒。” 周围刚审过人的狼藉还没来得及清理,方知义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嫌弃的落到方循礼身上,“干活儿还是不利索,缺练。” “我……” 方循礼正要争辩,方知义却已经转身大步流星的往外走了,“我先走了,司使也赶快吧。” 左如今:“方护卫慢走。” 方循礼被噎得眼睛都圆了,转头跟左如今诉苦:“我不利索?” 左如今笑,“行行你最利索,赶紧把慕风押回九重司,回来之后再把这儿收拾干净。哦对了,那张符,千万收好。” “方利索”可怜巴巴的眨眨眼,“遵命。” 左如今点点头,又飞快的吩咐余小五:“小七那边交给你,带尹小烛过去,若还有救便尽力救治,若是无力回天,在他死前让小烛留几条活虫。” “明白,司使放心。” 安排完这些,左如今回头看向连顾。 连顾方才退到人群后,此刻与她隔了丈把远。在周围已经开始忙碌的人中,他像一盏晚风摇不动的灯火,平静的看着她。 “先生方才想说什么?” 连顾朝她笑笑,“司使先去吧,回来再说。” “好。”左如今也没废话,朝他一拱手,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连顾看着她走路带风的背影,默默的想:“这人不知道累的吗?” 从前他师父总提醒他,要学着体会凡人的无力,他也的确体会到了,尤其这次,小到疲惫和饥饿,大到伤痛和龃龉,全都体会得透透的。可是这些东西在左如今身上好像完全没见着,她永远有忙不完的事,却又永远精力充沛,有条不紊…… 大家都是凡人,凭什么差别这么大? 连顾羡慕不来,只能默默转身回房间。 左如今到门口上马,一回头,见方循礼正押着慕风往马车里塞。 她拨马过去,俯身低声嘱咐:“给他放点血留着传信用,还有,把他手脚筋挑了,浑身上下所有发力的位置都用长钉砸穿,别让他有任何能动的机会,也别把人弄死。” 循礼点头,转而又问:“你刚才怎么不说啊?” “刚才忘了。” “你还有忘了的时候?” 左如今不回答,坐直了身体朝他笑笑,然后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方循礼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连顾正往后院走,背影清瘦,尘垢不染。 方副使哂然一笑,“忘了?谁信啊……” 第25章 世情薄 左如今赶到左蹊的书房外时,方知义已经回来了,正握着剑守在门口。 她询问的看向方知义,后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尽职尽责的做一个护卫。 左如今无法从她身上判断书房里是晴是雨,只能自己往里走。路过方知义身边的时候,她孩子似的故意撞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方护卫自然也不是好欺负的,等她迈开一步,方知义手里的剑略微往后一送,剑柄正杵在左如今后背上。 左如今还想还手,但一只脚已经迈进书房的门了。 她这一晚上忙得头皮发紧,好不容易在门口有片刻的轻松,这一进门,又迅速恢复了紧绷。 左蹊正阖眸坐在桌案后,手撑着头,似乎是睡着了。 方执仁规规矩矩的在屋里站着,和方知义一样,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面对左蹊,好像也的确没有更合适的表情了。 左如今很快也归于“面无表情”的行列,走到方执仁旁边站定。她的脚步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她在努力放轻,却又隐约发出些许声响。 果然,刚停住脚步,左蹊就睁眼了。 二人立刻齐齐施礼,左蹊却挥手打断,“大半夜的,礼数免了。” 二人又齐齐站好,像两个学堂的孩子。 左蹊看着他俩,“听说你们俩今晚演了一出好戏,还引出几个蚀月族细作?” 二人沉默片刻,方执仁开了口:“确实与几个蚀月族细作交手。” “既然是设局,以何为饵呢?” 方执仁顿了顿,“玄石鼎。” “胡闹,”左蹊虽未直接发火,但语气明显冷了下来,“眼下全城百姓已将玄石鼎视为圣物,倘若此鼎真有什么损毁,这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民心,岂不是又要乱了?” 方执仁把头埋得低低的,“臣思虑不周,请城主责罚。” 左蹊继续问:“玄石鼎,为何会在护城军中?” 一旁的左如今立刻低下头,“父亲恕罪,是女儿把玄石鼎借给方统领的。” “你?” “是。九重司人手不足,幸有护城军相助,才能在短短几日内将病患名单尽数理清。女儿想着,护城军劳苦功高,又是父亲亲自指派,可分发解药时却需要到九重司来讨,实在有损护城军的颜面,便将玄石鼎暂且交由方统领保管。”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却实在与她平日的作风不符。果然,左蹊皱了眉,“玄石鼎是你辛苦求来的,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主动交由旁人保管,这可不像你。” 左如今的眼睫垂向地面,“女儿以为,只要百姓的疫毒可解,玄石鼎交由谁保管并不重要。” 最后这句话倒是真的,左蹊也知道她素来如此,虽是争强好胜,但每逢大事,她总是更顾全大局,反倒没什么得失心。 旁边的方执仁心底一凉。假话里最怕掺着真话,她突然开始掏心窝子,便显得格外隐忍,而这隐忍加上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在左蹊眼里,必然是方执仁自恃护城军功高,以病患名单威胁她交出玄石鼎,而这位司使以百姓为重,忍痛将玄石鼎交了出去。 果然,左蹊叹了口气,“执仁啊,就算她把玄石鼎交给你,你也不该用这么重要的东西做诱饵,你一向稳重,这次实在莽撞了。” 事到如今,方执仁也无力争辩,“臣除贼心切,一时糊涂。” 左如今在旁边装好人:“父亲,女儿今日也见到了方统领所用的阵法,的确玄妙多变,想必方统领并非鲁莽行事,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左蹊看看她,“我还没说你呢,你看到他用玄石鼎做饵,也不拦着?” “其实……”左如今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女儿也怕有个万一,所以自己也过去守阵了,不过那阵法确实精妙,根本无需女儿帮忙,倒还跟着方统领学了两招。” 左蹊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用手朝她一点,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贼不走空啊。” 司使大人继续装老实,露出个诚惶诚恐的笑容。 左蹊稍微把身子向后靠了靠,“既如此,今晚收获如何?” 方执仁:“除掉了四个蚀月族细作,玄石鼎安然无恙。” “四个?可有活口?” 方执仁:“没有……” 左如今突然开口:“有一个还活着,已被女儿押进九重司地牢。” 她话音刚落,余光便捕捉到身边方执仁的身体微微一震,然后扭头看她,“细作们的尸身我皆已查验过,司使何时还抓到个活的?” 左如今面不改色,“并非在护城军中抓的,是细作潜入我家中,恰巧被家中护卫拿了,我也是回家后才知晓此事。” 方执仁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不是傻子,看看眼下的结果,再将这两日前前后后的事情稍做联想,便猜出左如今是玩了一招声东击西、诱敌深入。而他和他的护城军,显然是被她耍了。 当着左蹊的面,方执仁不好发作,只能强压下心火,平心静气的回道:“司使家的护卫还真是好本领。” “运气好罢了,还是方统领劳苦功高。” 左蹊并不在意他俩的阴阳怪气,他更在意那个活着的蚀月族细作,“既然有活口,可审过了吗?” “蚀月族古怪歹毒,女儿想先斟酌一二,再行审问,不过请父亲放心,此人邪术已废,眼下便如砧上鱼肉,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左蹊满意的点点头,“嗯,不错。此人定要用好,若是能通过他找出细作们的头目,那便是解决了似风城的心腹大患。” “女儿明白,女儿必定竭尽全力。” 方执仁站在旁边默默听着,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出去了怎么跟左如今算账,冷不防听左蹊叫他,“执仁啊。” 他立刻回过神,“臣在。” “你今日虽未留下活口,但也算除掉了一些障碍,你也辛苦了。只不过,那玄石鼎,毕竟是今儿求回来的,还是交由她保管更为稳妥,你说呢?” “城主所言极是,臣明早便将玄石鼎送还。” 左蹊点点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天太晚了,我跟你们年轻人可熬不起,我得休息了,你们也回去吧。” 俩人立刻躬身告退。 出了宫门,天已近四更,左如今打了个哈欠,正要上马,却被方执仁叫住了。 她就知道会有这出儿,于是转回头去,“这么晚了,方统领若是有事,不如等天亮后,您来送玄石鼎的时候,我们再慢慢聊。” “想要玄石鼎,你自己去取,横竖我护城军已是仗势欺人强取豪夺,何必又要再给你跑腿呢?” 左如今倒是没脾气,“也行,我去取。” 方执仁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不痛快,“已经出宫门了,你还继续装?” 左如今倒不是想装,只是惦记着家里那一堆烂摊子。不过看方执仁这架势,显然是很难速战速决了。 反正谁也不是傻子,她索性摊了牌,“你不是都猜到了吗?你摆出玄石鼎,蚀月族明知是个圈套,却将计就计,想要声东击西,其实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我家。但我早已有防备,只等他们来,所以抓了个活的。” “你说的这些我的确知道,但还有我不知道的,他们为何要去你家?”他直直盯着她,“蚀月族赔进了四个细作的命,就为了把你拴在我那儿,如此大费周章的调虎离山,你家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们惦记的?” 左如今抿了抿嘴,还是说出了那三个字:“玄石鼎。” 方执仁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你给了我一尊假鼎?” 左如今也觉得自己有点缺德了,“嗯……” “那发给百姓的药,岂不是无法解毒?” “药是真的,在此之前,我已经用真鼎将所有的寒地草全都染过了……” 方执仁顿了顿,突然笑了,“我说呢,争强好胜的司使大人,怎么会上赶着把玄石鼎给我?” 事已至此,左如今反而坦然了,“此事的确是我不该,但那个炸死的军医你也看到了,蚀月族在用蛊虫操控凡人,后患无穷。巫蛊师说,若想追踪此蛊,需得有活虫才行。我想了好多办法,只有这个法子最可能留下活口,还有就是……我能顺便揪出家里的内鬼……” 方执仁:“你家里有内鬼?” “嗯,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但也无法确定是谁。所以,你带着假鼎走后,我就故意神神秘秘的到处找地方藏真鼎,若是家中有内鬼,必定会时刻注意,察觉玄石鼎有问题,果然……” “那若是他察觉不出来呢?”方执仁语气中的怒意已经消退了大半。 “那就再想别的法子呗。横竖方统领那边还是能除掉好几个细作,也不耽误给百姓赐药,其实……你除了被蒙在鼓里,别的也不算亏……” 这话虽然是在给自己找补,倒也不算虚言。 方执仁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所以,你从来没想过,其实你根本没必要瞒着我。” 这回,轮到左如今愣了。 方执仁继续道:“虽然我离开云阶的时间最久,但你知道,在对付蚀月族这件事上,我的决心不比你小。这件事,你谋划的很好,你若是与我商议,我也是会答应的,哪怕是在城主面前折损一些颜面也无妨。” 左如今感觉自己心底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抬头看向方执仁,对方却同样把目光抬起,看向渺茫的夜色,“你和他一样,早已经不信我了,是吧?” 这个“他”指的是谁,无需多言。 左如今不得不承认,方执仁说中了。 如果对面是方知义、方循礼或是余小五,她都不会隐瞒什么,可偏偏面对方执仁,她从头到尾都只是想着如何谋算,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是可以和他商量的。 人情似纸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甚至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下意识提防这个曾经叫过“大哥”的人…… 方执仁长长舒了一口气,面色重新恢复如常,“天不早了,司使也早些回去吧。” 第26章 糟心事 左如今回到家,庭院已经打扫干净,只剩几个值夜的护院。 她问:“循礼呢?” “方副使还没回来。” “小五也没回来?” “都还没回呢。” 她点点头,稍微放缓了脚步,独自往后走。 后院静谧一片,倒是连顾的房间还亮着。 他这是还在等她回来?这人也忒实在了…… 左如今无声往前走了几步,连顾房间的窗半开着。她看到那位仙长在榻上打坐,眉目沉静,气息均匀,周身没有一丁点戾气。 她就这么看着,一时间突然不知该不该进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前敲门,而是转身在院中一块景观石上坐下。 折腾了一夜,她也有些乏了,漫无目的的坐在黑暗里,看着连顾窗口溢出来的光,喃喃道:“修仙之人,是不是就不会有凡间这些糟心事儿了?” 说完,她自己垂眸笑了。连顾一个仙门弟子,眼下身无灵力的困在她这小小的后院里,好像也没躲过凡间这些破事儿。 身边突然有人说话:“有的。” 左如今猛一抬头,下意识去摸腰间刀,却见连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正站在她面前。 她松了口气,默默放开手,“什……什么有的?” “糟心事啊,仙门弟子也有的。” “你耳朵还怪灵的。” 连顾笑笑,撩衣也在她旁边坐下,“司使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叫我?” “我在猜仙长想跟我说什么,我又该如何应对,可惜还没猜到,仙长就出来了……” 连顾似乎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司使做每件事,都要提前想好吗?” “自然不可能事事周全,但还是想尽量万无一失。” 他看看她,“可你此刻心绪不宁。” 她笑,“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我装得挺好呢……” “可是今日之事有所疏漏?需要我帮忙吗?” 左如今摇摇头,“今日很顺利,一切都在我筹谋之中,只是……我好像失去了一个朋友。” “朋友?” “我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朋友,”她侧过头看他,“如果一个人曾经做过错事,可他在别的事上愿意与你并肩作战,你还会信他吗?” 连顾见过的人情冷暖实在少得可怜,他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诚实的回答:“不知道,这好像有点复杂。” “那仙长为何会信我?明明我把你伤得不轻,但你似乎并不怪我。” 连顾想都没想便答:“因为你心有正道啊。” 左如今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从小到大,还从未听过有人把她和“正道”两个字放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旁人对于她的评价都是“争强好胜”,“心黑手狠”,“不择手段”,还有就是“城主最好用的狗”…… “正道”这两个字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要么觉得对方是在溜须拍马,要么觉得对方在故意讽刺她。可偏偏连顾不可能是这两种人,所以,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正道?” 连顾点点头。 左如今看着他这副真诚的模样陷入沉思。既然不是自己听错了,那就是连顾缺心眼。看来再优秀的人也不能老待在家里不出门,否则会变傻的…… 她自嘲的笑笑,“仙长秉性淳善,看人也总是往好处想。” “或许吧,我的确没见过太多人。”连顾没反驳她。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师父曾说,所谓天下争端,多以谋略或武力取胜,若以此观之,则人人皆有谋算,人人皆存杀心,也就无所谓正邪之分。然谋有所失,力有所竭,此二者尽时,仍尚存仁善者,便可谓之正道。我观司使雷霆手段之下,所求却非名非利,倒是对百姓疾苦颇为在意,故而觉得司使心有正道,自然也不忍求全责备。” 左如今听他说完,突然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甚至隐隐觉得自己确实挺像那么回事儿了。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不愧是仙门大师兄,夸人都这么中听。” “我说的是真心话。” “好啊,你敢夸我就敢信,”她脸上原本的一点怅然已经褪去,“仙长,要不你真的去无定堂做个教书先生吧,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人把大道理说得这么好听。” “怕是没有机会了,等城中病患都领了解药,我就要回隐雪崖了。” “啊,是哦……”左如今刚刚有点热乎的心又默默凉了回去,于是强行找了另一个话茬儿,“对了,仙长一直等我回来,是要说什么?” 连顾想了想,“晚膳后岳伯伯送来的酥饼很好吃,我原本想着司使要是忙完了,可以一起尝尝。” “就这事儿?” “吃饭是大事啊。”他依旧一脸真诚。 司使大人越看他越觉得有意思,“仙长这样的人,真的会有糟心事吗?” “有啊,比如……那酥饼为司使留了一夜,到底要不要尝尝?” 左如今笑了,与他四目相对,“好啊。” 连顾站起身:“我去拿。” 秋日的夜已然悄无声息的拉长,折腾了这么一宿,天还没有亮起。 于是乎,九重司司使和隐雪崖大师兄就这么坐在一块景观石上,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起吃酥饼。 左如今许是真的饿了,尝了一口就连说好吃,没多一会儿就把盘子一扫而空。两人瞧着天色,再拖下去就真的要天亮了,于是不再多言,各自回房休息。 连顾醒来时,天已大亮。 房间的桌上摆着玄石鼎。 他起身过去,把手放在轻柔的光里。 片刻后,他无声舒了口气。 他等了她一夜,当然不可能真的为了几块点心。而是因为小七从柜子的夹层中偷出来的那尊玄石鼎也是假的——她准备了两尊假鼎。 这几日,连顾虽然对鼎中灵力的感知已经越来越弱,但真鼎假鼎拿在手里,他还是能分辨得清。 可是这第二尊假鼎,她并没有同他商量。 或许她是怕隔墙有耳,或许她习惯了独自筹谋,但当方循礼把抢回来的“玄石鼎”交还给他时,连顾着实吓了一跳。若不是他依稀还能感觉到真鼎的灵气就在附近,他几乎要以为蚀月族已经暗自将真鼎抢走了。 可怜大师兄眼下对真鼎的感知仅限于知道它的存在,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准究竟藏在何处,才想着尽快找左如今问个清楚。 可她实在太忙了。他等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却见着她坐在院中清瘦寥落的侧影。 莫名其妙的,他没有急着开口询问,而是说起了所谓正道。虽是在宽慰她,却也说服了自己。所谓“知而弗为,莫如勿知;亲而弗信,莫如勿亲”。他既然说了信她,那便再信一次。 至于那碟酥饼,只是因为他满脑子惦记着玄石鼎,压根儿没心思吃,反而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其实,那不过是最普通的点心,哪里就值得如此稀罕的留上一夜? 他不愿说破,她亦不说破,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不过此刻,眼前这尊鼎已经换成了真的。 岳伯伯敲门进来送早膳的时候,见连顾正对着酥饼盘底的渣子微笑。 “顾先生爱吃这个?” “啊?哦……” “那我再多做点给您送过来。” “都行……对了,司使用过早饭了吗?”他强行把话题转了个弯。 “您说家主啊,她天刚亮就出门了。” “她不是天快亮的时候才回去休息的吗?” 岳伯伯的目光从盘子上挪到连顾脸上,“您怎么知道?” “啊,我……” 岳伯伯笑了,“家主一向如此,忙起来就不眠不休的,顾先生若是说得上话,还是要多提醒她注意休息。” “我……” 连顾隐约觉得这老头话里有话,却突然发现自己此刻嘴笨得厉害,“我 ”了半天,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尴尬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三个字:“我尽量。” 第27章 耍无赖 方执仁同样没怎么休息,回家后小憩了一会儿,天一亮就立刻睁眼了。 他泡了壶茶,取了那尊假玄石鼎在手中端详。 之前不知道是假的,当宝贝一样供着,不敢亵玩半分,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这会儿知道了,里里外外仔细观瞧,才发现哪儿哪儿都是瑕疵。 华而不实,一看就是方循礼的手艺。 正看着,门口有人通报:“家主,司使大人到了。” 方统领冷笑,“来的还真快……” 左如今踩着清晨的光踏进屋中,一眼便瞧见桌上的“玄石鼎”。 “哟,都准备好啦。” 方执仁:“城主亲自吩咐的事,岂有不从之理?” “一尊假鼎而已,方统领不必如此认真,”左如今倒不见外,坐到他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此鼎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城主和百姓们都以为它是真的,这才重要。” 左如今咂摸了一口茶,“其实在方统领心里,百姓得了解药才最重要吧?” 方执仁看看她,“你真是长大了,恭维的话张口就来。” “方统领倒是还一腔少年气,明明被我说中了,却还嘴硬得要命。” 方执仁说不过她,别扭的挪开目光,伸手把“玄石鼎”往她那边推了推,“司使素来公务繁忙,拿着鼎赶紧走吧。” “我是挺忙的,尤其昨晚好不容易抓到个蚀月族的活口,眼下一门心思只想着从他身上找线索,实在无暇顾及别的。” 方执仁从她话里隐约听出了别的,“你什么意思?” 左如今把玄石鼎往回推了推,“一事不烦二主,余下的解药,还是护城军来发吧。” 不等方执仁说话,她又补了一句:“我临来之前已经向城主递了文书,这个时辰,估计他老人家应该已经看到了。” 方执仁眯起眼睛,“你使唤我没够了是吧?” “反正我们九重司是没有人手了,方统领要是不去发,百姓可要受苦喽。” 方执仁看着她这不讲理的样子,突然有点想笑。 他当然知道,左如今此举,就是想把分发解药这件事的功劳尽数送给他,只可惜她这招数用的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像个无赖。 他叹了口气,“你做决定之前,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吗?” “你帮我讨军费的时候也没跟我商量啊,扯平了。” 方执仁:“这好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得不中听了呢?” 左如今一脸无所谓,仰头把杯子里的茶都灌下去,然后站起身,“我还真挺忙的,就不留下吃早饭了。” 她说着话,已经大步流星的往外走,临出门前还不忘跟方执仁摆摆手,“不用送了。” 方执仁压根没起身。 他看看已经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桌上的“玄石鼎”,突然有点纳闷:左如今明明是来示好的,事情做的也算体面,可是为什么自己非但不觉得舒坦,反而有点想揍她呢? 不过想来也是,当年她还是个小乞丐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会做袖箭,就敢往方昭的窗口射箭,若不是那小竹箭实在粗糙,她怕是十多年前就会被当作刺客宰了。 果然有志不在年高啊,从小就能把好事干出砸场子的气势来。 他想着,忍不住露出点笑来。 冷不防门口突然探出个脑袋,“差点忘了,还有件事。” 方执仁没想到她又回来了,立刻绷起脸,“又怎么了?” 左如今站在门口,“方统领忘了?昨晚我们打了个赌,一百张弓,二十匹马。” 方执仁的确是忙忘了,“哦,那个啊,我本来想放你一马的,不过你既然愿意兑现,那就……” “方统领此言差矣,蚀月族在护城军中动手,可不是为了玄石鼎,而是为了拖住我。而他们实际上对玄石鼎动手,就是在你回家之后。所以这个赌局,是我赢了。” 方执仁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 左如今倒是笑了,“明日我派人来取。” 方统领沉默了一会儿,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字。 左如今朝他一拱手,“这回我真走啦,告辞。” 从方执仁家出来,左如今心情好了不少。 一路回到九重司,吩咐几个当值的差使:“明日一早,去护城军领一百张硬弓,二十匹好马,然后直接送到无定堂给方掌院,他自然明白。” 九重司的差使大多是从无定堂出来的,本就熟门熟路,自然也知道她又出去坑蒙拐骗了。 其中一个笑道:“司使,您这回打劫打到护城军去了?” 旁边一位女差道:“司使凭本事弄来的,怎么能叫打劫呢?顶多叫借花献佛。” 正说着,方循礼从里面走出来。 他凹陷着消瘦的眼窝,目光却不失神采,走过来顺手搭住一个差使的肩,“精打细算这事儿,你们都得跟司使学着点,能明抢的绝不暗算,能暗算的绝不花钱。” 左如今听着大伙儿“夸”她,也跟着笑了,方循礼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二人避开人群,方循礼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子给左如今看,“血弄到手了。” “太好了,”左如今接过来,“那个蚀月族人眼下如何?” “都已经按你吩咐的安排好了,保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这人还真是有点邪门,他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别扭,我总觉得他还藏着别的事儿没交代。” “蚀月族一向狡诈,若是他真的知无不言,那才是见鬼了……”左如今看着手里的小瓶子,“恐怕再怎么审,也问不出别的,眼下只能在那张传信符上想想办法了……” 提到传信符,方循礼皱了皱眉,“按理说,这个慕风昨晚没能按时回去,他的同伙应该急着询问才是,可那张传信符在我手里一夜,也没见上面传来一个字。很可能对方已经察觉慕风出事了。” “算对方察觉到了也无妨,蚀月族一向狡诈多疑,只要另一张传信符还在那个月将军手上,我们就还有机会诈他一诈。” “你想到办法了?” “我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但符咒之物不在你我能力所及,我们先回家找顾先生。” “好。” 二人立刻出门上马,到家门口时,正瞧见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并不大,装饰得也极为朴素,看不出车主人的身份。风吹起车帘的一角,里面并没有人。 这客人是自己先进去了? 左如今有点纳闷儿,她和方循礼、余小五三人都在外忙碌,家中无人待客,这客人……总不会是来找连顾的吧? 她心里一沉,隐雪崖来人了?仙门长老也坐马车吗? 门口的守卫见她回来,立刻小跑着过来,“家主,您可回来了,刚才……” 左如今打断他,“直接说,谁来了?” 守卫咽了咽口水,“是培风小少主。” “左培风?” “是。” 方循礼从旁边探过头,“他什么时候回城的?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左如今:“八成是偷偷溜回来的,否则方知义昨晚一定会提醒我……你瞧他这马车如此低调,估计是怕被人发现。” “也就是说,他回城之后没去见城主,而是先来了咱们家?他想干嘛?” “他还能干嘛?找我要星儿呗……” 左蹊的独子左培风,自幼体弱多病,性情孤僻,唯独与姐姐左临星亲近。在他十岁那年,有相师断他十八岁之前会有一场大劫,左蹊便精心挑选了一处世外桃源,将左培风送去隐居避世,并安排精锐的护卫和医侍日夜守护。只有逢着佳节或父母姐姐的生辰,他才会回似风城与家人团聚,从蚀月族作乱之后,他便回来得更少了。 眼下这个时候,非节非寿,他却偷偷回了城,除了为左临星失踪一事,左如今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方循礼忍不住“啧”了一声,“这都什么事儿啊?” “星儿还是没有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要不,你先回九重司躲躲?” “他专程跑这一趟,躲是解决不了的,更何况星儿也叫我一声姐姐,此事我本就有责任……进去吧。” 方循礼也不好再说什么,跟她一道进去。 到了前厅,桌上摆着待客的茶点,却不见左培风的人影,只桌旁站着自家的小丫鬟。 左如今问她:“小少主呢?” 丫鬟一脸紧张的往后指了指,“小少主说您定是藏起来不肯见他,就去后院寻您了,他不让跟着,我也不敢拦,家主恕罪……” “无妨,不怪你。” 左如今伸手碰了下桌上的杯子,茶已经不热了,比她手指还稍凉一些。 她的心也随着凉了半截。 照这杯茶来看,左培风去到后院的时间不算短,却一直没回来,显然,他已经见到了连顾。 第28章 左培风 约莫一刻钟前。 左培风没见到左如今,以为她是有意躲着他,于是往后院去找。 路过一个小跨院时,听见墙里面有人在小声说话,是个男人的声音,“你说,这顾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刚才岳叔又送了点心过去,我还从没见家主对人那么客气过。 ” 听到“家主”两个字,左培风下意识停住脚步。 紧接着,里面又传出个女声,“谁知道呢,一开始打得鸡飞狗跳,一转眼又成了贵客,主人家的事儿,闹不清楚。” 左培风眉锋一动,顾先生?贵客? 里面的男的继续说:“我看顾先生长得不赖,说话也斯文,家主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女的迟疑了一下,“不会吧?我瞧着家主还跟以前一样,成天早出晚归的,哪有一点腻歪劲儿?” 男的笑了,“我跟你说啊,就今早,天亮之前,家主跟顾先生在院子里说话,俩人坐的可近了。” “真的假的?” “我起来撒尿的时候亲眼看见的,他俩还有说有笑的。都那个时辰了还不分开,这还不腻歪?” “哎?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意思……”女的似乎恍然大悟,“难怪家主让我们把顾先生哄高兴了……哎哎,你还看见什么了?” 男的又说了句什么,左培风听不清了,那俩人似乎走远了。 左培风面无表情,继续大步往后院走。 此时连顾已用罢早饭,照例在屋中打坐。 岳伯伯生怕怠慢了他,又是送茶,又是送点心。反正另外几位小祖宗都不在家,老头索性就围着连顾一个人转。 正忙得不亦乐乎,左培风出现在连顾的房门口。 连顾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睁眼看去,恰与门口的人四目相对。 岳伯伯顺着连顾的目光转过头,见是左培风,“呀”了一声,“小……” 左培风却挥手打断他,转而问道:“岳伯伯,怎么不见你家司使?” “司使一大早就出门了,方副使和小五也都不在家,小……”老头看着左培风的神色,似乎是不想暴露身份,于是改了称呼,“小公子您是今天才回来的?” 左培风没有回答,而是看向连顾,“这位是……” 连顾已经起身,朝他一颔首,“在下顾十九,有礼了。” 左培风眼皮一挑,看来这就是那位“顾先生”了。 他飞快的上下扫了“顾先生”一眼。看皮相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这人脸上还挂着彩,显然不久之前被打过。他想起在院中听那俩仆从说的“一开始打得鸡飞狗跳”,看来这伤很可能是左如今弄的。 左培风又看看桌上摆的各色茶点,再瞧瞧岳伯伯对顾先生的殷勤劲儿,默默陷入了沉思:左如今找了个漂亮男人,先把他打一顿,再养到自己的后院精心照顾……她什么时候喜欢玩这个了?看来自己真是在山里隐居太久,错过了城中变化之大。 左培风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我竟不知,司使府上也开始养门客了?” 岳伯伯赶紧帮忙解释:“这位顾先生是方掌院的江湖小友,前阵子受了伤,暂住在此养伤的。” 江湖小友。 左培风一个字都不信。这人身上的气息比他这个隐居多年的人还干净,哪有半点像个江湖人? 他们越是有所隐瞒,左培风便越是不痛快。左临星已经失踪了好几天,左如今竟还有闲情逸致搞这些花花肠子?既然她不在家,自己正好替她收收心。 “顾先生既然是方掌院的朋友,必然身手不俗。” 连顾:“粗浅功夫,不值一提。” “先生莫要谦虚,眼下正好闲来无事,不如你我切磋一二?” 不等连顾再说话,左培风直接朝连顾出手。 连顾好端端的自然是不想起冲突。可惜自己身侧一边是桌子,另一边是岳伯伯,身后还有把椅子。他一时不好闪躲,只能抬手阻挡。 眼前的年轻人出手这招他见过,前些天左如今揍他的时候就用过这招。他掂量着左如今当时的力道,反手将那年轻人挡开。然而,俩人的手臂刚一碰上,连顾就知道失策了,这年轻人无论是力道还是技巧都比左如今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赶紧收力,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就听“砰”一声,对面的年轻人仰面摔在地上,鼻子里很快冒出血来…… 岳伯伯赶紧冲过去把左培风扶到凳子上坐下。 左培风仰着头,鼻血还在往外冒,连顾到旁边的柜子里取了棉布递过去。这是他前几天上药剩下的,没想到这会儿居然又派上了用场。 岳伯伯一边帮左培风擦鼻血,一边低低念叨:“小祖宗啊,家主回来我可怎么交代啊?” 左培风气息有些不匀,但面孔还冷着,用低低的声音道:“此事,一个字不准说出去。” “哎,老奴记下了。” 连顾在一旁有点尴尬,“抱歉,是我失了分寸……” 左培风目光斜斜的扫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 左培风立刻坐正了身体,挥手让岳伯伯退开些。 岳伯伯后退两步,眼疾手快把带血的棉布收进袖子里。 紧接着,左如今就进来了。 司使大人见了眼前的场面,愣了一下,很快发现左培风的墨灰色衣衫上沾了几个细细的血点,而屋中的空地上还留着一小块血滴刮擦后的痕迹。 “你们……” 左培风不咸不淡的打断她:“司使大人还是那么公务繁忙啊,我等了大半天,可总算是见到你了。” 左如今知道左培风的性子,素来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瞧他这样,八成是方才在连顾这儿吃了亏,不过他肯定是不愿意说的。 左如今也不追问,“你又不提前知会,我怎知你会突然回来?” “我为何回来,司使难道不清楚吗?” 见他直入正题,左如今只得走过去坐到他对面,抬手给他倒了杯热茶。 在她身后的方循礼悄悄给连顾使了个眼色,连顾心领神会,和他一道出了门。岳伯伯也跟着出来,回手将门关上,只留那姐弟二人在屋中。 秋日的上午天朗气清,连顾在院中长长透了口气,身心通彻。 方循礼凑到他身边,“顾先生方才……动手打人了?” “一场误会,不过,的确是我失手了。” 他失手是真失手,尴尬也是真尴尬。左如今是似风城内数一数二的高手,连他自己都打不过她,竟会下意识用她的力道去衡量别人?似风城中若人人都有左如今的本事,也不至于被蚀月族和披花谷逼到如此境遇…… 看来自己没了灵气护体,连脑子都不如从前灵光了。 他浅笑一下,遮掩自己的心虚。 方循礼:“先生可知他是何人吗?” “是司使的朋友?” “他是城主的儿子,小少主左培风。” “左培风?司使的义弟?” 方循礼点点头。 “那他方才突然试我的功夫,是以为我会对司使不利吗?” 方循礼笑笑,“他可没那么关心司使,可能就是单纯的想找茬。” 此刻的房间里。 姐弟二人正平静的对坐喝茶,一个凛若秋霜,一个静若平湖。 左培风直接开口:“我姐姐人呢?” 虽然左如今也是他名义上的姐姐,但他口中的姐姐,从来只有左临星一人。 左如今也早就习惯了,简短的回答:“逃婚了。” “她的近身护卫都是你的人,你怎么会让她跑了呢?” “护卫只提防旁人伤了星儿,没想到星儿会自己逃走。况且,她的逃遁之术是我教的,她若想逃,护卫根本拦不住。” “逃了多久了?” “已有十几日。” 左培风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强压怒火,“你为何不去找她?” “方执仁找了很久,没找到。” “我问的是你,你为何不去找她?” 他把那个“你”字咬得极重。 左如今依旧平静,“去年的灵草已近枯竭之期,百姓的疫毒重新发作,我无暇兼顾其他。” “无暇兼顾?我怎么看你挺闲的,还在家里养了个……” 他犹豫一下,还是把“面首”两个字咽了回去,毕竟自己的鼻子还疼着。 他虽未说出口,但左如今看他神色间若有若无的鄙夷,便已猜到了他的意思。 她神色稍微正了正,“此人只是在我家中养伤而已,小少主是体面人,莫要因一时情绪不稳,误会了别人。” 左培风冷笑,“我误会了吗?我看你倒是急于护着他。” “我手里养了很多人,每一个我都会护着,小少主若是因我后院住了谁就觉得我会耽误正事,实在是多虑了……”左如今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下,“更何况,星儿逃婚的时候,顾先生还没住进来呢。” 左如今与人说话时总有两个奇妙的本事:一是能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拱火儿;二是能在剑拔弩张的时候无声无息的把火压下去。 左培风此刻显然是后者。 小少主刚刚紧绷的面色稍微松了一些,目光却还盯着她,“你跟我说实话,你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吗?” 第29章 小白脸 左如今坦然与他对视,“不知道。” “你若敢骗我……” “眼下疫毒之危已解,似风城也无需送女儿去披花谷,我若真的知道她的行踪,又何必隐瞒?” 左培风语气虽缓和,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说动的,“我知道你说得有理,但这并不是你做事的路数。似风城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九重司的眼睛,怎么她一个柔弱女子逃出城去,你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你说我姐姐的逃生之术是你教的,难道以她的本事,还能青出于蓝不成?” “正因为星儿平日里太过柔弱,我才放松了警惕,没料到她会逃婚。” 左培风依旧不松口,“你以为我会信吗?” 左如今也同样不松口,“可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小少主是打算拷问我吗?” “我可没你那么心狠手辣,”左培风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杯,突然转头环视周围,“你这宅子,虽然穷酸了些,倒还算干净……” 左如今眉心一跳,心说不好,然后,就听左培风又道:“我打算在这儿住下。” 左如今:“……” “你紧张什么?怕我发现你的猫腻?” “小少主好不容易回城,应该先去拜见城主才是。” “父亲并不知道我回来了。” “那我这就派人禀告父亲。” 左培风的细长的冷眼朝她一扫,“你若是敢禀告,我就告诉父亲,你在后宅养了个小白脸。” 左如今不说话了。 她倒并不介意左蹊误会她什么,她堂堂九重司使,真在家中藏了什么消遣又能如何? 可偏偏这个人是连顾,而且是过几日就要回隐雪崖的连顾。 虽然她早就请方掌院帮连顾做了掩护,可那只是对外人的说辞,左蹊可没那么好糊弄。尤其连顾的模样气度,想让他装作不起眼是不可能的,万一引起了左蹊的注意,怕是又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当年那样的事,她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左如今闷闷的想:之前打连顾的时候就应该揍得更狠一点,打他个满脸花,就不会被误认为是小白脸了。 片刻后,她觉得自己有点不讲理了,于是收回思绪,看向左培风,“小少主打算住多久?” 左培风露出一点得意,“看来你真的很在意他。” 左如今暗道:小伙子,你若是知道他帮了似风城多大的忙,你也会在意的。 她又问了一遍:“小少主打算住多久?” “住到你把我姐找回来为止。” 她懒得跟他再较劲。等过几天连顾走了,直接把左培风送回宫去,他再说什么小白脸也没有证据了。 “你想住下就随你吧,”左如今站起身,“我带你去客房。” “不用麻烦,我就住这间。” “这间不行。”她拒绝得十分利索。 左培风抱着手臂往后一靠,挑起眼皮看她,“我就喜欢这间,我倒要看看你那位顾先生敢不敢和我争?” 左如今笑了,“左培风,你既然不想禀告城主,就别跟我摆小少主的架子。你若想住下,那就和顾先生一样,都是我的客人。在我这儿,客人只讲先来后到。” 她突然直呼其名,倒把左培风叫的一愣,“你……” “当然,你若放不下这个身段儿,非要摆架子,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谁让你天生就身份高贵呢?” 她口中这样说着,却上前一步,单手撑住桌面,垂眸俯视这个义弟。 她太了解左培风了。少年人眼高于顶,总以为身份和地位是束缚他展翼的牢笼,即便左蹊如此为他费神费力,他却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在父亲庇护下长大的。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身份高贵”更刺耳了。 果然,左培风耳根一红,移开了目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才不稀罕用身份压人……” 左如今重新站直,“那就别占着人家的房间了,起来吧。” 左培风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冷着脸站起身。这一动,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左培风的耳根瞬间更红了。 左如今倒还给他留着脸面,“我还有事要忙,让岳伯伯陪你去吧。” 小少主别别扭扭的“嗯”了一声。 左如今转身打开房门,招呼岳伯伯陪左培风到房间休息,这才算缓了口气。 一转头,却发现连顾和方循礼不见了。 这俩人能跑哪儿去? 她匆匆往外走,隐约听到前面练功的小院有动静,立刻赶过去。到门口,却发现方循礼和连顾正在过招。 连顾身法极稳,一招一式都轻快敏捷,看来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方循礼显然不是对手,逐渐开始急躁起来。连顾却并不急于赢他,而是循序渐进的诱他攻击自己,倒像是个颇有耐心的师父在给徒弟喂招。 左如今再一次感叹:连顾不去无定堂当先生真是可惜了,大道理讲的好听,就连传授武学也如此有分寸…… 然而她的感叹还没结束,就察觉到不对劲儿:方循礼用的招式分明是自己之前攻击连顾时用的。合着连顾不是在传授武艺,而是利用方循礼破招。 这位大师兄看着老实巴交,心眼儿倒也不少。 正想着,那边连顾突然旋身出手,方循礼没防备,挨了一掌,连退几步,正退到左如今面前。 招式破了。 左如今伸手扶住方循礼,然后紧了紧护腕上前几步,“先生既然有雅兴,不如我陪你过几招?” 连顾的面色瞬间不如方才轻松了,“不必劳烦司使……” “先生想要破我的招式,为何不直接找我呢?” “司使别误会,我只是方才见左少主用的也是这一招,而我又曾经败在此招式上,想来必然玄妙,所以才一时兴起,请方副使与我拆解一番。” 左如今一愣,“左培风也用这招?” 连顾点点头。 左如今下意识看向方循礼,方循礼显然也有点意外,小声道:“这招只有云阶的五个人会啊,小少主什么时候学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都想不通。 正纳闷儿,却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余小五急匆匆跑进来,“司使,小七没了。” 第30章 荡秋千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左如今沉了口气,又很快恢复了冷静,“可留下活虫了?” 余小五:“留下了三条……” “生剖的吗?” “司使放心,尹小烛给小七灌了很多迷药,小七死前没遭罪。” “那就好,”她目光微微向下垂去,“找个清净的地方,把小七安葬了吧。” 余小五的情绪也有些低落:“司使放心,我会的。” “尹小烛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能找到追踪的方法?” “她说已经想到办法了,不过还要验证几次,请司使耐心等上一两日。” “一两日便可?” “是。” 左如今点头,“安排人在她家守着,有任何事立刻报给我。” “明白。” 左如今回过头看向连顾,“关于传信符的事,还有些细节想向先生请教,可否回屋中详谈?” 连顾:“好。” 二人进了屋中,具体谈了什么,并无第三人知晓。 倒是左培风安顿下来后,便很快待不住了,让岳伯伯叫上了家中所有仆从,一一到他屋中问话。 碍于这小祖宗毕竟还是个少主,谁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等左如今从连顾房中出来的时候,见左培风房间门口已经排起了队,连慕姨都在其中。 左如今走过去,“你们干嘛呢?” 慕姨抻了个懒腰,“说是小少主要问话。” “你们在这儿等多久了?” 慕姨:“别人不知道,反正我等了大半个时辰了,山海还没喂呢……” 左如今转身,迈步进了屋。 左培风正冷着脸对一个花匠问话,瞧那模样倒是煞有介事,只可惜家中仆从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他左培风是钟馗转世也找不出什么鬼来。 左如今:“我家里的人什么正事儿都不用干,就陪你玩是吧?” 左培风:“我这也是正事,你不肯说,我就问别人,我就不信找不到你一点疏漏。” 左如今纳闷儿,“你为什么非要认定星儿逃婚和我有关呢?” 左培风:“感觉。” “行,你慢慢感觉吧,”左如今朝身后摆摆手,“该干嘛干嘛,谁再陪他胡闹,这个月工钱减半。” 仆从们听了,立刻转头要离开,却听左培风突然道:“不就是月钱吗?谁过来让我问话,我出双倍!”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好像哪里不对。然而已经晚了,左如今对家中众人一挑眉,“还不快谢小少主赏?” 满院的仆从齐声道:“多谢小少主!” 左培风:“……” 然而不等他再说什么,仆从们已经积极的往前挤了。 “小少主,先问我吧!” “问我吧……” “问我问我!” 左如今逆着人流走出来,无奈的笑笑。 走过一个角落,有人影突然闪出,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左如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沉声问:“你确定?” 那人点点头。 “我知道了。” 来人朝她施了一礼,转眼便消失了。 左如今默默闭上眼睛,许久未动…… 当晚。 夜过亥时,方知义下了值。 出宫门不远有一条街,街尾就是她的家。 从出宫门到进她家门,总共也就一刻钟。但只要不当值的时候,她就卸下了雷厉风行的做派,反倒喜欢慢慢溜达。 路边卖宵夜的摊贩还没收,方知义买了两个肉饼,一盒糖霜团子,又打了一壶果浆酒,不急不缓的往家走。 到自家院墙外,她原本松懈的弦儿突然又绷紧了——院子里有动静。 她孤身一人,家里只隔三差五会来个浆洗衣物的老媪,但那是短工,不可能大晚上出现在她的院子。 难道蚀月族找上她了? 可她的脚步声停在院外,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居然还在继续,蚀月族会如此大意吗? 方知义犹豫片刻,将手中吃食放在一旁,然后轻轻一窜,跳上了院墙。 她的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条石子路直通主屋,石子路西是一排兵器架和一小块空地,东边是个错落有致的小花园。虽然这里没有被灵气催开的花,但自有四时常绿的叶,葱茏枝叶间摆着石桌石凳,再旁边是一座小秋千——不是方护卫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自己家中每一处都布置得精致妥帖。 然而此刻,那个秋千上有一个人影。 那人的姿势很诡异,似乎是被人吊着脚挂在了秋千架上,可秋千竟在慢悠悠的晃。 嘎吱……嘎吱…… 在夜风中听得人头皮发麻。 方知义轻手轻脚的跃进院子里,手握在刀柄上,猫下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秋千的方向。 此时,月亮恰从云后露出来,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差点骂出声来。 秋千上不是别人,正是左如今。 之所以姿势诡异,是因为她斜靠在窄小的秋千凳上,一条腿漫不经心的搭着秋千绳,另一条腿点着地面慢慢晃着自己,整个上半身却几乎空悬,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待住的。 方护卫两步走过去,用刀鞘敲在她腿上。 左如今没起来,而是歪头看她的手,“没带吃的回来?不像你啊?” “呀!” 方知义一拍脑门,又跳出院子拿上自己的吃食,然后开了正门走进来。 左如今已经乖巧的等在门里了,并且准确的摸走了方护卫手里那包肉饼。 “哇,还热着呢。” 她打开油纸包就要咬,方知义眼疾手快,从虎口里夺下一块,“我就买了两个,给我留一个。” 两人一边打闹一边往院里跑,闹到屋门口的功夫,左如今已经把饼全塞进嘴里,含糊的嘟囔:“我赢了!” 方知义叼着最后一牙饼打开屋门,点了烛火,一回头,左如今正摆弄那壶果浆酒,“怎么是凉的啊,都入秋了,你也不弄点热的?” “你爱喝不喝。” “喝。” 她咕噜噜灌下两口,一抹嘴,舒坦的闭了闭眼。 方知义坐下来看着她:“说说吧,大晚上守在我家院里,总不会是为了这口吃的吧?” “想我二姐姐了,不行吗?” 方知义:“可别,你现在姓左,这声姐姐可是折煞我了。” 左如今抿嘴一笑。 只这一瞬间,她方才所有的欢跃、幼稚和无赖通通消失,整个人都失落了下去。仿佛此刻映在她脸上的并不是烛火,而是夜色无声的责备。 方知义也意识到不妙,“怎么了?” “星儿,真的丢了……” 第31章 左临星(上) 方知义先是一惊,紧接着察觉哪里不对,“什么叫真的丢了,难道以前是假的?” 左如今默默点了个头。 “你跟星儿合伙演了一出戏?”方知义努力压下脾气,耐着性子问,“城主知道以前是假的吗?” 左如今又摇摇头。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左如今叹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还要从披花谷那两个条件说起…… 披花谷的信送到左蹊手里的那晚,恰好方知义不当职,左蹊将左如今叫到了书房下棋。 棋还没走几步,左蹊便对她说出了那两个条件。 左如今初听时,以为左蹊必然会送玉佩过去,但细一想就知道不对。若左蹊如此明确的做了决定,就不会大晚上把她叫过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不知父亲如何打算?” 左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佩,“你可知,此物乃是似风城主历代传承的护身宝物?” “女儿知道。” “可星儿也是我的掌上明珠,她自幼柔弱胆小,若是送到那精怪丛生的披花谷,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左如今明白,这样的时候,自己不能有任何立场,只能沉默。 可左蹊偏偏要给她出难题:“今儿,你说,为父该如何选择?” 话说到这份儿上,左如今也只能沉下一口气,起身到一旁,单膝跪地,“女儿蒙父亲大恩才有今日,不忍见父亲左右为难,请您允准女儿替星儿前往披花谷。” 从古至今,义女替亲女儿嫁人的事情并不少见,左如今以为,左蹊叫她来就是为了逼她主动说这番话。 她甚至都不觉得寒心,她能有今日,本就是因为她足够拼命,又不是因为什么情分…… 谁料,左蹊却并没有立刻应下,而是开口道:“好孩子,先起来吧。” 左如今一愣,隐约察觉哪里不对,只能默默坐回棋桌前。 左蹊又落下一子,突然开口问她:“今儿,你看这些棋子,除了分做黑白两个阵营,可还有其他区别?” 左如今仔细瞧了一会儿,“女儿愚钝,看不出区别。” 左蹊笑了,“既然没区别,为何你不随意落子?而是要仔细琢磨每一颗棋子下在何处?” 左如今正把一枚棋子捏在指尖,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诚实的露出一脸茫然。 左蹊继续道:“有时候,走好一步棋,就可攻城略地,甚至能盘活一整个局势。可归根结底,这棋子上不会写着亲疏远近,它只会告诉你,落在何处最有用……” “女儿还是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左蹊略微正了正身子,“为父的意思是说,和你比起来,星儿更适合去披花谷。” 左如今下棋的手微微一顿,但并未出错,依旧稳稳的落在棋盘上。 左蹊笑了,“你看,这就是你的本事,你这样的心性,若是送去做姻亲交易,岂不大材小用?” 这次,左如今彻底听懂了。 因为她很有用,能冲锋陷阵,能稳住局势,能替左蹊做那些得罪人的糟烂事,可左临星只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留在似风城毫无用处,倒不如送到披花谷换取灵草…… 左蹊看着她愣愣的模样,继续道:“为父召你过来,就是想要你去办这件事,无论星儿是拒绝也好,哭闹也罢,五日之内,你必须把她平平安安的交到柳既安手里。” 他语气很沉,似乎暗藏着不舍,但左如今知道,这三年来,她每次押送岁贡去披花谷前,左蹊也会用同样的语气嘱咐她。 左临星和岁贡,不过都是盘活局势的棋子而已,用处大致相同,在他心里的分量也无太大分别…… 左如今突然有点晃神,忘了自己是如何接下这个差事,忘了最后有没有下完那盘棋,直到走出左蹊的书房,外面夜风打寒了她微微泛湿的后颈,她才总算醒过神来。 她缓了缓心神,走下台阶,却敏锐的捕捉到不远处的假山后有动静,似乎有人正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 左如今立刻警惕,无声靠近。 刀鞘探开草丛,却见假山后缩着一个小宫女。 那宫女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中间,瘦削的肩膀发着抖,显然是在哭。在她手边的地面上还放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碟点心,不过有几块已经掉在地上了。 听到有人来了,小宫女慌张的抬起头,露出一双婆娑的泪眼。 左如今一愣,“星儿?” 左临星见到是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你是来抓我的吗?” 左如今立刻明白过来,她听到了。 左如今两步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努力把声音勒得轻柔些,“你怎么这副打扮?怎么会在这儿?” 左临星吸了吸鼻子,声音细弱,“我见父亲这几日食欲不佳,原本想着……扮做宫女去送宵夜,给他一个惊喜,可是……” 她说着话,眼泪又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左如今伸手帮她擦泪,“你听到了我们说话?” 左临星瘪着嘴,委屈得像个孩子,满是哭腔的“嗯”了一声。 左如今扶她起来,“我先送你回去,在这儿哭鼻子,当心被城主瞧见了。” “反正他已经不要我了,瞧见了也不会更差……”左临星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站起身,跟着左如今乖乖往回走。 勉强挨到自己的寝殿,左临星强撑着让仆从们退下。 房门一关,她就再也忍不住情绪,扑到左如今怀里失声痛哭。 左如今知道自己安慰什么都没用,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 左临星哭了很久,一直到哭累了,慢慢停了下来,嫩生生的小脸已经哭得红肿。 左如今用帕子浸了茶水帮她敷在脸上,这才发现她手指也肿了几处。 “手怎么弄的?” “蒸点心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左临星声音里的哭腔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沙哑和低落。 “那两碟点心,是你自己做的?” “嗯,”小公主苦笑一下,“随便一个厨娘就能做的比我好十倍,我还像个傻子一样,以为自己的心意无比珍贵呢……” “心意本就是可贵的东西。” “可是心意没用,你听得比我清楚,他只看谁有用,对他来说,我还不如一枚玉佩!” 她说着话,情绪又激动起来,于是轻轻闭眼,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睁眼看着左如今,“今儿姐姐,你方才,为何要自请去披花谷?” “我……”左如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被左蹊逼到那个份儿上是只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她并不介意牺牲自己。无论是刀光剑影的战场,还是勾心斗角的利益纠缠,若能一己之身换取一方平顺,她总觉得是笔划算的买卖。更何况,以她的脾气,无论身在何处,都不会允许自己吃亏…… 但这些话若在左临星面前说出来,便显得这位小公主的眼泪有些矫情了。 左临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喃喃道:“其实我也明白,作为城主的女儿,受百姓供养,为百姓换取安宁本就是我的责任,可我受不了像颗弃子一样被丢到披花谷去,倘若这么多年的疼爱都是假的,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我或许也就认了。” 这话,左如今倒是同意。她自己能如此冷静的应对一切,不就是因为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吗? 左临星突然又开口:“姐姐,如果我真的不想去披花谷,你会把我绑去吗?” 又是一个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左如今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再一次沉默下来。 左临星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见她没有回答,突然伸手拔了头上的簪子抵在自己颈间,“姐姐若非要送我去,我宁可一死……” 第32章 左临星(下) 这位小公主的气势倒也决然,可惜“死”字的话音还没落地,左如今已经飞快的伸出手抓住她的腕子,轻轻一扭。 没等左临星反应过来,簪子便脱手落了地。 司使大人叹了口气,“遇事不想应对之策,倒先想着寻死觅活。你若这般不中用,我想帮你也帮不上。” 左临星哀婉的看着地上的簪子,片刻后,她从左如今的话里捕捉到了别的意思,猛然抬头,“姐姐愿意帮我?” 左如今并未回答,而是正色道:“城主只给了我五天时间,即便我想帮你,也并没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万全的办法让城主放弃,或是让柳既安退婚。” “我……我可以逃婚!你只要帮我逃出去就好!” “逃出去?你想去哪儿?” “我去找培风!他隐居避世,是个躲灾避祸的好地方。”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左临星愣了。 是啊,左培风的隐居之处本就是为他避祸消灾用的,左蹊不允许任何人打探,连她这个亲姐姐都一无所知。 她沉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我就去浪迹江湖!” 左如今眉头一皱,“你戏文看多了吧?浪迹江湖可不是游春踏青。” 左临星不服气,“可你不是从小在外面长大的吗?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都能一个人熬过来,我都已经这么大了,自然也可以。” “就因为你已经这么大了,你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何还能适应外面的艰险?” 话一出口,左如今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然,左临星咬了咬嘴唇,“所以,其实姐姐心里其实也觉得我是个废物吧?你之前教我的那些逃遁之术,防身技法,不过是哄我玩儿的?” 左如今犹豫一下,也只能避重就轻的回答:“技法都是真的,只不过,再厉害的技法,若无实战,也还是虚了些,你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给那些纸上谈兵的技法。” 左临星小声嘀咕:“我偶尔也会自己偷偷练习,其实也没那么虚……” 左如今不再说话了,左临星显然被左蹊的那番有用无用的论调刺激到了,急于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可眼下与她争论这些显然毫无意义。左临星毕竟安逸了太久,不知道这世间大多苦难和意外都是不讲道理的…… 左如今收敛心神,“这样吧,我在外面安排好藏匿之处,明天,你若还是确定要逃,我会想办法接应你。” 左临星眼底露出一丝喜色,转而又化作担忧,“可是,父亲给你的差事怎么办?我若是不见了,他定会重重罚你的。” “无妨,他总不至于打死我,”左如今自嘲的笑笑,“毕竟我还有用……” 故事说到这儿,左如今停了下来,又喝了一口冰凉的果浆酒。 方知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是,星儿并没有等你接应她?” “嗯,那天晚上,我匆忙筹备着帮她逃离,只等她第二天的反应,可没想到,天刚亮,我就收到了消息,说星儿逃了,甚至在她逃走之前,还留了一封信,说她是暗中听到了城主与我说话,心灰意冷,才决意离开。” “她是个好姑娘,临走前还怕连累到你……不过,她竟真的是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去的?” 左如今:“我也觉得意外,或许是她平日的模样让人放松了警惕,没人会防着她,又或许,她困在那个四方天地太久,早就无数次的设想过如何离开,并不是到那一日才临时起意的……我给她做护卫的时候,她就总问我外面是什么样的,神色间都是向往。” 方知义叹了口气,“那后来呢?她逃走后,曾与你联系过?” “嗯。我师父曾教过我一些传递消息的暗号,我也教过星儿。她离开后第二天,就给我报了平安。” “所以,方执仁四处搜寻她的时候,你其实知道她在哪儿。” 左如今心虚的点了个头,“不过,她只给我报了个平安,却并没有与我见面,那几日,我自己也是忙得团团转,知道她平安无事,也就放心了。后来,柳既安逃婚,我更是暗自庆幸,我以为只要能想出办法解决了疫毒,星儿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回来了。后来,我求到了玄石鼎,我几乎以为一切都可以顺顺利利的结束了,就暗中留了信号让她回城,可她就突然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突然消失?”方知义的眉头皱起来,“这期间,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有……青岩台出事那日,逃走了一个蚀月族女暗探,有人去追赶,却在半路中了毒,而那种毒,只有星儿才有。” 方知义:“星儿就算再单纯,也不可能去帮蚀月族啊……” “我知道她不会,所以才更担心,若她只是被人蒙骗了倒还好,可若是……“左如今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最坏的结果说出口,“总之,眼下的情况就是,那日之后,她就再没有消息了,我又发过很多次暗号,还派人到她最后一次传消息的地方去搜寻,都一无所获……” 她说着,用指节揉了揉眉心,可那疙瘩并未解开,反而拧得更紧了。 方知义难得见她这副模样,直接开口道:“需要我做什么?” 左如今也不废话,“我手里有一条蚀月族的引线,需要你帮我点火。若是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逃跑的女暗探,或许就能找到星儿的下落。” “何时动手?” “再等一两日。” “好,我帮你。” 左如今方才的愁苦和自责终于褪去了一点,撒娇似的往方知义身上靠了靠,“还是我二姐姐最好。” 方知义嫌弃的往旁边躲了躲,突然又想起什么,“不对啊,你收到的消息是星儿留了信偷偷逃走的,为何城主对外说的是他们大吵了一架,星儿还摔碎了他的玉佩?而且从那日之后,城主的确没再戴过玉佩了……” “星儿的确留下了一封信,至于父女之间有没有吵架……”左如今犹豫了一下。 方知义接道:“倘若她真的摔了玉佩,又自己逃走,那就是逼着城主把你送到披花谷,倘若不是柳既安被你的名声吓跑了,你现在已经身在披花谷了。” 左如今浅笑了一下,没说话。 方知义:“你倒是心宽。” “我只能约束自己,左右不了别人……再说,当晚情形究竟如何还尚未可知,总得找到星儿,才能问个究竟。” “行,你是圣人,”方知义白了她一眼,“反正我是看不惯,享受富贵的一个个人模狗样,需要出力的时候又开始叫屈了……” “看不惯,还留在城主身边?” “因为他给的钱多啊,就算是一只猴子出这个价,我也会答应的。” 左如今就喜欢听她说实话,龇着牙笑起来。 方知义用手肘捅她,“笑什么笑?” 左如今笑得更大声了,伸手去摸桌上的糖霜团子,在方知义的“暴打”之下,她三两口吞掉了一个,又捎带手顺走了一个,然后逃出了门。 外面的夜色很安静,天上的云似乎厚了些,星月皆不见踪迹。 左如今朝上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星儿啊星儿,究竟跑哪儿去了……” 第33章 风波恶 左临星睁开眼。 先入眼的是不远处的一个小火堆。 不知是因为火堆太亮还是天色太黑,周围其他事物都显得有些模糊,唯一还能辨认出的就是坐在火堆旁坐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她救下的那个蝉露。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头脑中一片模糊,有点透不过气。想爬起来,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开口叫蝉露。 然而这一张嘴,喉咙里却发出一阵嘶哑的怪声,哑得连她自己都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 左临星瞬间清醒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边的蝉露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她,“你醒了?” 左临星又想要开口说话,却依旧每个字都岔了音,连不成句。 蝉露走到左临星面前蹲下,伸手摸摸她的脸,温柔的问:“怎么样?不疼吧?” 她这一伸手,左临星才发现一件事:自己的头正被一层一层的布裹着,只露了眼睛和嘴。 怎么回事?自己受伤了吗? 可是,为什么不觉得疼?就只是没力气…… 蝉露看着她狐疑的目光,笑了,“看来果然是不疼,这药还是很有用的。” 药? 左临星知道一切都彻底不对劲儿了。眼前这个女子和之前被救时可怜兮兮的模样完全不同,此刻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自己倒成了她捡回来的小动物一般。 就在左临星慌神之际,蝉露把她拽起来靠坐在一旁,然后伸手拆她头上的布条。 左临星的视线恢复了端正,这才发现她们早已不在破庙中,而是在一个漆黑山洞里。 她想问蝉露究竟要做什么,一张口,却仍是只有嘶哑含糊的一片。 蝉露却像是听懂了,极有耐心的轻声道:“别着急,我得先看看结果才行……” 随着她的话音,最后一圈布条拆落,左临星的脸完完整整的露在蝉露面前。 蝉露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火折子点燃,将火光凑近左临星的脸,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照了一遍。 左临星看到对方的眼睛正在越来越亮,到最后,那目光中竟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成了!我看你的骨相就知道可以,真的成了!” 蝉露兴奋的收了火折子,突然又伸手去摸左临星的脸,那手竟激动的有些发抖,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我就知道可以的,我就知道……” 左临星毫无反抗之力,蝉露这副癫狂的模样近在咫尺,更是让她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努力想要开口,终于冒出一个嘶哑的字:“你……” 听到她的声音,蝉露慢慢冷静下来,目光中却还带着掩不住的欣喜。 然后,她抽出一把匕首,将匕首横过来,刀背朝着左临星,往前一递。 那小匕首不过一寸多宽,刀身如一条窄窄的银镜,正映出左临星的脸。只这一下,左临星就傻眼了。 那刀身上映出来的那副眉眼,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与眼前这个拿着匕首的人一模一样…… 左临星彻底懵了,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来。 蝉露却像多年的寻宝者终于找到宝藏一样,满脸喜气的问她:“是不是一模一样?你也觉得一样吧?不瞒你说,之前我已经试过四个人了,可惜她们的骨相都与我不贴,做出来的不是额头太窄就是下巴太短,只有你,简直是精心为我准备的,太完美了。” 左临星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自己被易了容,现在的她,已经变成了蝉露的模样。 左临星愣愣的看了蝉露一会儿,突然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朝对方扑过去。可惜刚动了一下,却身子一软,重重的趴在了地上。 蝉露已经利落的退开到两步之外,语气中依然是压不下的笑意,“你是不是很好奇,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她当然知道左临星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自顾自往下说:“因为我想要离开这儿,但我的主上实在是个狠角色,只有让别人代替我留下,我才能顺利的离开。” 蝉露说着,蹲下来略带疼惜的摸了摸左邻星的脸,或者说,是摸着她自己的脸。 “你从此以后,你就是蝉露,你要顶替我的暗探身份,替我活下去。” 左临星感觉自己被凭空一道炸雷击中了。她胸腔起伏,却因为趴在地上而更加透不过气,一口一口的闷气随着嘶哑的喉咙挤出来,挤得她眼珠子都红了。 蝉露似乎不忍见“自己”这般狼狈,伸手将她扶起来,让她重新靠坐到洞壁旁,自己则坐在她旁边,认真盯着那张脸。 “你中了我的绕地青,一两日内都不会有任何知觉,只能像坨烂泥一样瘫在这儿。我离开后会发信号引同伴来此接应,至于后续如何应对,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哦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那个主上可是心硬得狠,你若直接承认自己是假的,可能当场就会没命,也有可能会比没命还惨。” 左临星默默闭上眼,两行泪流了下去。 蝉露有些无趣,又自顾自说道:“哭什么?其实我对你够好了,你的嗓音与我不同,我怕你露馅儿,还特意用药弄坏了你的嗓子,你是不是得谢谢我啊?” 她的语气,好像确实觉得自己做了件善事。 左临星很想问问她为何不干脆也弄聋自己的耳朵,至少还能清净些…… 可是眼下,自己连说话都成了奢望。 左临星突然想起左如今曾对她说过的话:世道艰险,人心难测,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看起来比你力弱的人…… 现在懂了,是不是有些晚了? 蝉露见她始终没有反应,笑了,“其实我也可以杀了你,把你的尸体留在这儿,再放出信号引同伴过来,他们看见‘我’死了,自然不会再追查。可是我觉得这样有点可惜……”蝉露话锋一转,“我有一种感觉,其实在你心里,一直很渴望做些不守规矩的事。那天在破庙里,你提那个厉害的姐姐,满脸都是羡慕。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子,应该是很少有机会迈出家门吧?以后你成了我,有的是机会出去打打杀杀,你难道一点都不想试试吗?” 左临星依然闭着眼,面如死灰。 蝉露站起身,突然又开口道:“小公主,如今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比联姻有趣多了?” 左临星的眼睛猛地睁开。 蝉露露出一丝得意,“我果然没猜错,左临星。” 左临星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低吼。 蝉露抱着手臂,垂眸看着左临星,“我本来还想着你会不会找个机会自尽,不过这回我就放心了。你因为自己的委屈就能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舍得死呢?小公主,往后你的日子一定很精彩,你就等在这儿,慢慢期待吧。” 蝉露说完,转身往外走。 走到石洞口时,她暗影中的轮廓微微舒展了一下,似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她不再理会身后左临星的破碎的呜咽,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34章 离间计 夜过子时。 距离似风城不远处的一处庄园,有房间还亮着。 那房间中,一壶茶正在炉火上煮着,煮茶的人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小茶壶冒出的白烟。看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将一根指头按在烧得滚烫的壶身上。 片刻后,那人将手猛地一缩,将烫伤的指头死死攥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整个人疼得弓起了背,但却一声没吭。 过了不知多久,桌上的烛火轻轻闪动了一下,那人察觉到了异样,慢慢直起身来向后看。 在他身后的墙上,密密麻麻的贴满了一墙的传信符。此时,其中一张传信符正在发出暗红的光,显然有人唤起了这张符。 他起身走到那张符面前,看了看上面的标记,微微挑了眉,“慕风?” 两日前,慕风想要带人夺取玄石鼎,却并未回来。随后听闻城中护城军直接除掉了全部暗探,无一疏漏。 这张符,怎么还会有人唤起? 他正想着,慕风的传信符显出了几个字,“似风城……追杀……救……” 那字迹歪歪扭扭,措辞凌乱,看起来像是逃命时仓促传出的。 只可惜…… 他冷笑,“慕风啊慕风,被凡人抓了也就罢了,怎么连传信符都被人搜出来了?” 他饶有兴致的往前凑了两步,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嘲讽道:“只可惜这些凡人的脑子还是太简单了,只审出来了传信符的用法,却不知传信还有暗语……这就敢来试探,真不知是该说他们胆子大,还是该说他们愚蠢。” 此刻,似风城内,左如今家中。 左如今、方循礼和余小五正分坐一张桌子的三面,桌子上摆着慕风的那张传信符。 余小五:“司使,你确定这样就有用?” 左如今:“不确定啊,不过顾先生不是说了吗?这张符上的符痕还是红的,就说明对方手里那张依然有效,无论我们写了什么,对方都能看见。” 余小五:“可是,蚀月族暗探们传信定然不会这么简单吧?万一他们之间有暗语,岂不是会发现了我们在伪造?” 方循礼点头:“肯定会发现,就算他们没有暗语,这字迹肯定也和慕风不一样。” “那你们还……”余小五的一只眼睛突然睁大,“你们故意的?为了让他们内讧?” 左如今:“会不会起内讧我不清楚,但传信符这个东西并不是我们凡人能知晓的,但现在我们知道了用法,却不知道暗语,并冒充慕风与对面联络,如果你是对面那个月将军,你会怎么想?” “我会……”余小五微微沉思,“我会觉得慕风被抓了,叛变了……” 他刚说完,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如果叛变了,干嘛不直接伪造一份完美的信,而是这样漏洞百出呢?” 左如今温和的看着他,耐心的等着他自己理顺思绪。 过了一会儿,余小五突然坐直了些,“我知道了!他会以为慕风是假意投降,故意招供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方法,这样,他的同伴就能发现这封信是假的,就不会上我们的当了!” 左如今笑了,“不错,看来小五真是长大了。” 到这一日,余小五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换作半边银面具遮住了大半伤疤和一只盲眼,冷不丁看去,倒显出几分神秘,不再是从前那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孩子了。 听到左如今的夸奖,余小五努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又十分做作的扶了扶自己的面具,尽量表现出与面具匹配的深沉和睿智。 左如今和方循礼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露出笑容来。 方循礼:“司使,那接下来做什么?” 左如今没回答,而是问余小五:“尹小烛那边怎么样了?” “我回来之前问过了,她说明天必能完成。” “那就好,你明天就带着她各处走走,尤其是有战功的武将人家。连咱们家都有人被蛊虫控制,那些人府上八成也躲不掉……” 余小五跃跃欲试,自己给自己立了个军立状:“没问题,我明天至少带回三个暗探!” “还有,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因为蛊虫被探查出来的,要让他们觉得,是有人背叛了,出卖了他们。” “明白!” 左如今又转向方循礼,“等密探抓回来,就关在慕风隔壁,等慕风把该听的都听了,再找个机会让他逃了。” 方循礼:“别的倒是简单,可是……我下手有点狠,故意漏破绽让他逃,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慕风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无妨,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有人配合你,你只要顺着演下去就行了。” “配合我?谁啊?” 左如今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方循礼看着她神神秘秘的笑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次日,尹小烛追踪蛊虫的法子如期完成。 余小五带着她跑了几处,果然不出意外的抓到了几个被蚀月族蛊虫控制的人。 他乐颠颠的带人到九重司,一脸骄傲的把人交给方循礼,“抓了四个!超额完成了。” 方循礼逗他,“怎么?求哥哥夸你啊?” 余少侠正是装成熟上瘾的时候,又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这本就是职责所在,有什么可夸的?” 他越装正经,方循礼越觉得好玩,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呼噜了两下。余少侠的装模作样立刻破功,像只炸了毛的猴子,挥舞着挡开方循礼的欠手,一转身就跑远了。 方循礼笑笑,转身下了地牢。 新抓到的四个人正在被安排关押。方循礼把监牢的位置安排得极好,慕风虽不能动,从他的视线却正好能看见那四人从他面前的栏杆外一一走过去。 方循礼在暗处死死盯着慕风的眼睛,到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走过的时候,慕风的狐狸眼明显向上挑了一下。 那男子也看到了慕风,脚步顿促了一下,又很快被差使推着继续往前走。 方副使笑了,有门儿。 第35章 赌一把 他故意从慕风面前慢悠悠的走过去,走到那四人的牢笼前,“几位,都已经到这儿了,是你们主动交代,还是我请你们吃点好的,再慢慢交代?” 那四人小心翼翼的隔着栏杆互相对视,其中一人开口道:“大人,您要我们交代什么?” 方循礼知道,这笼中几人并不是蚀月族,而是被蛊虫操控的凡人。和小七一样,整日提心吊胆,就为了给自己求条活命而已。 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太严苛的审问,随便诈两下就怂了。 他不急不缓,语气平和,“我知道,你们原本都是普通人,谁也不想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蚀月族已经选中了你们,蛊虫蚀身,那滋味不好受吧?” 话一出口,其中两人的面色已经明显撑不住了,其中一人哆哆嗦嗦的开口:“大人知道蛊虫?” 方副使的声音低了些,“我的一位挚友,就是因为被蚀月族下了蛊虫,前几日刚刚过世了……其实你们心里都明白,蚀月族既然要控制你们,就永远会牵着你们的鼻子走,就算为他们做再多事,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药。我那位挚友就是最后毒虫缠心而死。与他相比,你们真的很幸运,趁着还没有犯下大错,一切都还有挽救的余地……” 他本就生了一副郁气蒙蒙的脸,此刻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真的陷入悲伤的回忆,与对面四个人感同身受。 “还有挽回的余地?大人是有办法帮我们解开蛊虫吗?” 方循礼抬起忧伤的眸子看了看说话之人,似乎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来,“本官念在你们都是似风城同族,倒也不想为了证据诓骗你们,此蛊歹毒,解蛊自然也是九死一生的事,但也的确有人成功过……” 他话音一落,余光注意到其中两人的脚步下意识往前挪了挪。 方副使不动声色,继续缓缓道:“你们被蚀月族选中,本就是迫不得已,本官不想对你们动大刑。两条路,第一条,留在此处慢慢被蛊虫耗死;第二条,赌一把,若是运气足够好,既能解了蛊虫,又能保下一条命。” 四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妇人开口道:“大人,我愿意赌一把,即便不成,也落得痛快,总好过被蛊虫折磨死。” “好啊,”方副使对她慈悲的一笑,“不过请巫蛊师也是很贵的,可不能白给你解蛊。” “我……我家中所有的积蓄都可以给您,您可以去取。” “本官像是缺钱吗?” “您……” “你只要再交代出十个暗探,我就安排人给你解蛊。” 妇人有些慌了,“十……十个?我不知道啊,我一个都不认识,连他们三个都不认识……” 方循礼原本温柔的面色立刻冷了下来,“本官想尽办法给你们生路,你们倒拿本官当傻子是吧?” 妇人已经快哭了,“我真的不知道,每次都是有一个人来找我,那人还戴着面罩,我连他的脸都没看见过,大人,我没撒谎,千真万确……” 方副使叹了口气,显然不耐烦了,“既然你们愿意在这儿等死,本官也没必要废话了……” 他一点情面不留,在妇人的哭喊声中转头离开。 身边的差使小声道:“大人,这妇人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方循礼冷笑,“耗她几天就什么都知道了,之前那个比这妇人哭得还响呢,后来不也一样供出了那么多……”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正再次路过慕风的牢笼前,一侧眸,正与那双狐狸眼四目相对。 方循礼的话戛然而止,狠狠瞪了慕风一眼,“看什么看?送阎王的狗东西!” 他带着差使匆匆离开,走出老远还在嚷嚷:“司使就不能请命把那脏东西剐了吗?什么都审不出来,臭烘烘的一坨烂肉,看着就倒胃口……” 方副使一路嚷到离开地牢。 牢门在身后合上了,他还在骂骂咧咧。 左如今在牢门口等他,“行了,还没演够啊?” 方循礼叉腰呼出一口浊气,“也不全是演的,我看到那脏东西就来气。这次要是能活捉几个蚀月族人,能不能全都绑在菜市口剐了?” 左如今丝毫没被他的情绪影响,“那也得先抓了才行啊。” 方循礼知道自己有些意气用事了,慢慢平复心绪,“放心吧,该让他听到的都已经说了。” “那就好,先晾他一晚,给他点时间胡思乱想,我们也回去准备准备。” “嗯……”方循礼点点头,口中仍旧在嘀咕,“我还是想骂人……” 左如今看了他一眼,“我先回去,你骂够了再跟上来。” 她说完,真的片刻都没等他,翻身上马,一溜烟没影了。 方循礼苦笑一下,索性牵着马,慢悠悠的往回走。 左如今回到家,一进院就愣了一下。 家中仆从每人怀中都抱着高高的一摞书,脚步匆匆的往后院去。 左如今叫住一个,“你们干什么呢?左培风又胡闹了?” “家主,这不是小少主要的,是顾先生要的。” “顾先生?” “是,家主您不是说,要对顾先生毕恭毕敬嘛,他方才说想要查阅古籍,多多益善,岳伯伯就带着我们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的书都给他搬过去了……” 左如今:“既然是顾先生要的,你们照办就是了,小心点。” “是。” 仆从匆匆去了。 左如今有点好奇,于是信步往后院走。 连顾房间的门窗都开着,屋中的桌子已经被书摆满,地面也占掉了一半,还有仆从在不停的往屋里搬。连顾就在地上放了张垫子,盘膝而坐,专注的一页页翻阅着。 左如今家中藏书不少。之前方掌院关闭云阶的时候,她就留了个心眼儿,派人把云阶书房里的十几架子书都卷回了家。 旧书总是带着薄灰和霉尘,被阳光照透,在空中盘旋飞舞。连顾就坐在这其中,竟带着一股不为所扰的干净和安稳,似乎空中萦绕的并不是久积的尘灰,而是一片片霜雪,那雪花落到他身上,便和隐雪崖顶一样,被无声的催融了…… 左如今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倒是连顾抬起头看向她,“司使。” 左如今这才走进去,席地坐在他对面,“先生这是在找什么?” “我听小五说,巫蛊师虽然找到了追踪蛊虫的办法,却依然无法为活人解蛊,我闲来无事,便想着……”连顾环视四周,似乎才刚刚发现自己被书堆包围了,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原本只是想翻阅古籍,试着寻找解蛊之法,没想到送来了这么多。” “先生说了多多益善,家中人自然会照办。” “如此说来,倒是我失礼了。”他依旧从容体面。 “先生说哪里话?您三番五次出手相助,我们……” 她顿了顿,对于连顾这样的人,一个“谢”字即便再真心实意,也着实显得太轻了。 “我让岳伯伯给先生备些好吃的。” 连顾的目光从书页中抬起来,朝她笑了笑,“那再好不过。” 她不再打扰他,起身出了房间。 方循礼也回来了,正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连顾。见了左如今,他轻声感叹了一句:“顾先生可真是个好人……” 旁边突然有人说话,“我看他就是装模作样。” 第36章 不在乎 听这凉飕飕的语气,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左如今没动,方循礼转头施礼,“小少主。” 左培风朝他抬手示意免礼,然后走到左如今身边,“自古有阳必有阴,有善必有恶,万物皆有两面,倘若有个人只有优点没有缺点,那必然是装的。” 左如今:“我倒一直觉得小少主品行高贵,看来都是装的?” “我……”左培风一时答不上,只好强行将话头转个弯,故作嗔怒,“你怎么还没有我姐姐的消息?” 左如今客客气气的对他一笑,“我错了,我这就去找。” 她一点空隙都不给他留,话音一落便大步流星的迈开步子,方循礼匆匆朝左培风施了个礼,然后小跑着跟上去。 二人回到屋中,将明日要做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安排下来。 等一切布置妥当,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二人打着哈欠离开书房,没走两步,就看到连顾房间的灯火。 左如今停住脚步。 透过窗户,她看到那位大师兄依然在翻书,只不过换了个位置,从地上坐到了椅子上,在他脚边已经堆满了书,桌上还有几本被展开摆放,显然是真的在用心查阅。 方循礼也站住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不是说顾先生过几日就要走了吗?” “是啊,护城军已经快发完药了,等他们再筛查一遍,确定没有漏下的病患,顾先生就要回去了。” “既然他都要走了,怎么还如此尽心尽力?” “毕竟是隐雪崖顶的大师兄,为救百姓费心费力倒也是情理之中……” “真就这么简单?”方循礼故作神秘,“你看啊,上次你把他揍成那样,他非但不生气,还这么帮你,这合理吗?别说他只是个仙门弟子,就算他真是神仙,也总得有三分脾气吧?” 左如今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想,他该不会是对你有别的心思吧?我可听说过,有一种人就喜欢别人对他粗暴,你越是对他拳脚相加,他就越……” 他的话没说完,被左如今一记眼刀打断。 “顾先生做的是救人命的正事,到你这儿却成了男女之间的小心思,你何时变得如此狭隘了?” 方循礼犹豫了一下,却并没有被她说服,而是继续道:“我只是觉得培风小少主今天说得也不无道理,万物皆有阴阳,怎么单是他一个人好成这样?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呢?” 左如今眉头慢慢皱起来,看向方循礼的目光中反倒没有了刚才的凌厉,而是隐约藏着失望。 过了一会儿,她背过身去,语气平静,“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养好精神,明天的事,万万不能有错漏。” 方循礼没动静。没有回答,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左如今又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了,重新转回头去看他,“你……” 刚说了一个字,却见方循礼正抱着手臂朝她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点洞察她心思的狡黠,“我以前真以为你不在乎,现在看来,你还是挺在乎的。” 左如今微微眯起眼睛,“你有完没完?人家的灵气救了全城百姓的命,我维护一下也不行吗?” “我不是说你在乎顾先生,我是说,你其实也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吧?” “我维护他,和我的名声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们俩是同一类人啊。” “我和他,“左如今笑,”你是不是有点抬举我了?” 方循礼的语气倒是慢了下来,“顾先生住到后院不久,我就觉得奇怪,他心思单纯,你却浑身上下都藏着筹谋,明明你们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怎么一转眼就莫名其妙的信任彼此了?直到今天下午,培风小少主说了那一番话,我才突然发现,其实我也曾偷偷像他那样想过,我也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纯善无暇之人……而你不同,你对于顾先生的大义之举从不觉得意外,对他的心性也是彻头彻尾的认同。所以,你只会觉得他辛苦,却不觉得他有些过于‘好’了,因为你骨子里和他是一样的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似乎有些累,于是停下来等左如今的反应。 左如今却似乎想岔开话题,“明天还有那么重要的事,你今天非要聊这些吗?” “碰巧说到这儿了,你要是让我现在闭嘴,我怕是要彻夜难眠。” 左如今:“行吧,为了明天一切顺利,让你说完。” 方循礼抿了抿嘴角,却并没有笑出来,“我一向自认为还算坦荡,很少以恶度人,可是连我都会觉得顾先生这样的人有些不真实,那大多数人又会怎么想?我看待顾先生,一如旁人看待你,你可以为了救苦救难不顾自身境遇,可愿意相信你真心实意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左如今一脸无所谓,“我不被信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时候在乎过?” “我从前也以为你不在乎,可就在刚才,我发现我错了,你明明心绪起伏,怎么可能是真的毫不在乎?”方循礼幽深的眼睛盯着她,“你以为自己在帮顾先生叫屈,其实你也是在为自己叫屈,或者说,是替所有像你们这样的人觉得委屈……” 左如今顿住了,在她的记忆中,她好像头一回在方循礼面前落得如此下风,竟然接不上话了。 方循礼缓声道:“我并不是想劝你什么,只是想提醒你,我们虽不是血亲,却也是家人,你有什么委屈,对我、对小五都可以讲,何必非要自己藏着呢?” 沉默了一会儿,左如今别别扭扭的回了一句:“知道了……” 方循礼拿出一副当哥哥的样子,“真知道了?” 左如今低声咕哝:“烦死了……” 方循礼立刻又开始故作忧伤,“哎,我们红头小癸真是长大了,成天端着司使派头,不拿我这个三哥当自己人啦……小五就更不别提了,明天我找个肉摊儿把他论斤卖了省事……” 左如今失笑,抬步继续往前走。 方循礼还在嘀嘀咕咕,一脸幽怨的在后面跟着。 转过一条弯,左如今才发现左培风的房间竟然也没熄灯。 左培风的窗户只开了个小缝,她凑过去,顺着缝隙往里看了一眼,这位小少主居然也在翻书。 虽然不如连顾屋中的书多,但也铺了满满一桌子,而其中一本,左如今下午在连顾那儿随手翻了一下,还有些印象,封皮上的破损都一模一样,就是连顾看过的那本。 左培风,竟是在帮连顾分担这些事吗? 左如今和方循礼无声对视了一眼,又默默退开一些。 方循礼小声道:“小少主……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只是性子傲些,又不是什么坏孩子,”左如今眉眼间的笑意显然比刚才更明媚了,“你看,即便不能全然认同,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循礼点点头,片刻后又反应过来,“我主要是说你,有心事不能瞒着我们,你得……哎,你等等我……” 第37章 幻心水 次日上午,九重司牢房。 方循礼等到了左如今口中“配合”他的人:方知义。 方知义根本不用装,对他的嫌弃都是真情实感的,进了地牢就开始挑三拣四,大到守卫巡查的时常间隔,小到牢房门锁的材质,统统被她挑了一遍。 方循礼一开始还勉强顶几句嘴,到最后就蔫了,生无可恋的跟在她身后,“我说方大护卫,你今天要是专门来挑刺的,我给你买条鱼行吗?你饶了我吧……” “我可懒得挑你的刺,”她伸手递给方循礼一份文书,“城主知道你抓了几个暗探,打算杀一儆百,让我挑一个拉出去凌迟示众……” 他们说话间,正路过关押慕风的那间牢房。 方知义停住了脚步,原本嫌弃的目光落在慕风脸上,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他就是当初选中小七的那个蚀月族人吧?” 方循礼:“嗯。” “不如……就拉他出去凌迟吧?” 方循礼叹了口气,“这个不行,虽然我也很想弄死他,但这人知道得很多,司使说要慢慢审的。” “你们都抓了他几天了,要审早审出来了。你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儿,撑不了多久就会断气,不如让我拉出去解解恨,就当是给小七报仇了。” 方循礼还是不同意,“别人你随便挑,但没有司使准许,这人真不能随便动。” 方知义抱臂看着牢笼里的人,慕风虽然已经虚弱至极,却迎着她的目光毫无惧色,甚至还露出一点挑衅的笑容。 方知义的目光也随之冷了下来,突然开口道:“我帮你审,审完就让我把人剐了,如何?” 没等方循礼再回答,她伸手按在牢房的门锁上,谁也没看清她做了什么,只听“咔哒”一声,那加了三道机簧的铜锁便直接落了地。 在方循礼“哎哎哎”的几声里,方知义已经走了进去,把慕风从地上拎了起来。 方循礼跟在后面,想拦又不敢轻易上手,只能回头朝自己手下嚷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司使大人。” 小差使连连应声,转头跑了出去。 方循礼一脸虚弱的看着方知义,“我说方护卫,方大人,您行行好吧……司使大人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方知义斜了他一眼,“她又不敢扒我的皮,让开!” 方循礼吞了吞口水,终究开始没敢阻拦。 慕风的罩门早被连顾的簪子定住,身上的发力点也都被方循礼的钩钉刺穿,浑身上下使不了一点力气,像件破衣服似的被方知义拎在手里,挂到了旁边的刑架上。 方循礼生无可恋,“牢里这些招数我都已经用过了,你审不出来的……” 方知义:“谁说我要用你的招数了?” 她转身从旁边的刑具台上取了把最简单的小刀和一块帕子,然后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瓶子,拔出瓶塞,从里面倒出几滴水滴在帕子上,然后用湿帕子在小刀的刀刃上反复擦了两遍。 方循礼:“城主身边的人,动刑都这么干净吗?” 方知义没急着回答他,而是走到慕风身边,抬手用那把小刀在慕风脸上割了道寸长的口子。 然后,她收了手,在刑具台边找了个凳子坐下,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方循礼:“这就完了?你耍我呢吧?” 别说方循礼,连慕风本人也有点懵,这一刀对于他最近受的刑罚来说,跟蚊子叮没什么区别。 就在慕风不解之际,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晃动起来,很快他发现不是周围在动,而是自己在动。 可是,明明自己被牢牢的绑在刑架上,分毫都动不得…… 紧接着,眼前开始模糊,连那两个凡人官差的说话声也开始带着回音,恍惚间听到那个女官差的说话声,“别急啊,这是我偶然得来的秘法,叫幻心水,等药效顺着他的伤口渗进身体里,他就会失去意志,你问他什么,他就会答什么……” “真的假的?真有这么神?” “你等会儿不就知道了?” “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也只有这一小瓶……” 慕风还想听他们再说什么,可是已经听不清了,他整个人像是坠入了一片虚无,一直往下掉…… 牢房里,方循礼看着目光逐渐迷离的慕风,转头问方知义:“你这药……真的假的?” 方知义又白了他一眼,“要是真有这种药,早被左如今连哄带骗的套走了……” “也是……不过要是真有这种药就好了,审案就变得简单多了。” “若真有这种药,只会更麻烦。你们九重司牢房里关的都是大奸大恶,这样的人往往会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即便做了错事,他们心里也不认为自己有错。你用药问出的真相,也只是他们口中的真相而已,很可能与事实相差甚远。到头来狗屁用处都没有,还很容易误事。” 方循礼被训得哑口无言,又不由得想起了昨晚左如今被自己“训斥”得吃瘪的样子。果然,大两岁不是白大的…… 方知义抖抖袍子站起身,“再说了,审个犯人还要用药,你也太没用了。” “我……” 方知义摆摆手打断他,“我答应左如今的事都办完了,先走了。” 她迈出牢房的门,还忍不住嫌弃的左右看看,最后丢下了二字评价:“稀碎。” 方循礼默默吞下一肚子的委屈,怀疑方知义是左如今找来报复自己的。 他转头看看还挂在刑架上的慕风,忍不住上前给了他一拳,“都怪你!” 慕风的身子随着他这一拳微微晃动了一下,再没有别的反应。浑浑噩噩,毫无知觉。 慕风清醒过来的时候,正在被两个差使从刑架上解下来。拎到一旁,重新用铁链锁好。 他身上早就又烂又臭了,其中一个差使嫌弃的捂住鼻子,“要不是今天太晚了,真想现在就剐了这狗东西。” 旁边的人劝到:“再忍一天吧,司使大人说了,明天行刑的时候,咱们都可以上去割一刀。” 慕风的眼皮动了一下。 明天行刑? 那个女差使说,审完了就会剐了他。 难道,他们已经问出了想知道的东西? 他下意识的抬眼看那两个差使,差使立刻瞪眼喝道:“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哎呀,你跟一个将死之人置什么气啊,走走走……” 两个差使推推搡搡的锁上牢门走了。 慕风像一摊烂泥似的耷拉着脑袋窝在那儿,静静等死。 片刻后,他眼睛突然睁大了。 在他垂落的视线中,正看到定住自己罩门的那只簪子。不知是谁在搬动他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此刻,那只簪子已经歪斜松动,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第38章 追踪术 慕风的呼吸难以克制的急促起来,然后强行赶紧压住内心的狂喜,慢慢调整气息。 一、二、三…… 他每一次呼吸都尽量让自己的胸腔起伏得大一些,眼看着心口那支簪子在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的动着……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慕风额头的冷汗成串的往下落,那簪子明明悬一悬就要掉下来了,却还是挂在那儿,像是在嘲笑他。 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 慕风感觉自己已经快气竭了。 就这样吧,即便自己已经把所有的消息都泄露了又能如何?即便明天会被剐了又能如何,横竖不过一死而已…… “啪嗒!” 一滴汗水落下,正滴在簪子的尾巴上。那簪子被这水珠的力量一拍,尾部轻轻摇晃了几下,紧接着,“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慕风近乎死灰的心虚蓦地活了一下,愣愣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只簪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刺在自己胸口的那只簪子掉了,终于掉了! 他默默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一点的冒出来,哪怕浑身的钩钉一时无法拆解下来,这个破地方也不可能再困住他了…… 九重司,议事堂。 左如今靠在椅子上,手里捻着个小葫芦,正在闭目养神。 方循礼和余小五拿着刀站在旁边,皆是面色紧绷。 过了许久,余小五忍不住开口:“司使姐姐,你确定他能逃出去吗?我看那簪子虽然松了一些,但还是刺在肉里的……” 方循礼:“要不你直接帮他拔下来?” “那肯定不行啊,他必须是自己弄掉了,才会真相信是自己找机会逃走的。” 方循礼耸耸肩,满脸写着“那你还问”。 余小五:“我就是着急嘛……” 左如今:“再等等。” 外面的夜风似乎突然急了一点,左如今默默睁开眼睛,已经感觉到什么。 果然,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差使匆匆跑进来,“司使,地牢里那个蚀月族,不见了!” 方循礼和余小五对视一眼,立刻来了精神。 左如今站起身,将手中的葫芦抛给方循礼。 方副使立刻带着一队人出去,走到外面,他打开那个小葫芦,里面飞出几只发着光的小萤虫。 这是尹小烛专门炼化的追踪萤,方圆百里之内皆能寻到痕迹,而这些小萤虫所追寻的东西,就浸在方知义用来擦刀的那几滴水中。 所谓幻心水,能让人陷入昏迷,能给萤虫留下线索,唯独不能迷幻人的心智。 但慕风显然并不知道这些,他此刻正拼尽全身的力气赶回自己的蚀月族老巢。 似风城外那处庄园里。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一样的茶烟袅袅,一切静谧安好。 忽然,一阵黑风冲进屋中,直接撞翻了桌上的茶具,紧接着“砰”一声砸在了地上。 煮茶的人似乎并不惊讶,慢条斯理的转过头,看见地上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慕风几乎是带着哭腔,“哥,出事了,你快带着大家离开这儿!” 被叫“哥”的人笑了,一双一模一样的狐狸眼微微上挑,然后开口朝门外唤道:“阿慎。” 一个光头干瘦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开口却是女子的声音,“主人。” “按我们之前说的,去吧。” “是。” 阿慎关门离开了,慕川才终于站起身,去扶瘫在地上的弟弟。 他这一碰,慕风就疼得浑身哆嗦,他这才发现慕风浑身都被打满了钉子。 慕川只得放开手,让他继续躺在地上,语气却依然云淡风轻,“看来那个司使,下手不轻啊。” “哥,那娘们儿简直是个魔头,她给我灌了药,我好像把什么都说了,你快走,别管我了……” “她可不止给你灌了药,她还用传信符给我放了假消息,让我以为你已经倒戈了。这样,即便你逃回来,我也会因为怀疑而杀了你。” 慕风原本就苍白的脸几乎已经青了,“这个绝不可能,即便她给我灌了药,传信符的写法也不可能是她一天就能学会的,这不可能的……” “我知道是假的,”慕川的语气很温柔,“可是,她只是给你灌了药吗?有没有可能,她还在你身上下了什么追踪之物?” 慕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她是故意的?故意让我逃出来,就为了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那你还不快走?” 慕川仍旧一脸云淡风轻的看着自己的弟弟,“那个司使,应该年纪不大吧?” “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 “她为了算计这一道,应该花了不少功夫,可惜还是太年轻了,学了点小把戏,就敢和人斗智斗勇了。” “哥……你既然知道她会追过来,怎么还不走啊?” “人家把好戏都演到门口了,咱们不看看,岂不是可惜?” “你早就知道了?” 慕川笑而不语,然后,竟然不顾地上浑身是血的弟弟,自己站起来回到桌边继续煮茶去了。 此刻的城外树林中,方循礼正带人追着小萤虫。 可跑着跑着,那几只萤虫似乎突然没了方向,没头苍蝇似的在空中乱转起来。 方循礼察觉出不对劲儿,“这是怎么了?” 身边有差使小声道:“大人,这小虫好像不管用了,我们是不是跟丢了?” 方循礼还算沉稳,“不可能,这一路都方向明确,怎么可能突然就不管用了?定然是这附近有什么问题……” 方循礼伸手拔了刀,在他身后的所有人也都做了一样的动作,然后训练有素的将后背交给同伴,警惕着周围的情况。 与此同时,黑暗的密林中,几个身披黑斗篷的人正默默注视着这群追踪者…… 第39章 傀儡术 为首之人正是阿慎。 她如同看猎物般看着树林里小心戒备的一队人,然后无声抬起枯瘦的手。 然而没等她向同伴打手势,突然感觉周围似乎还有其他动静。 她警惕的一回头,除了几个同伴,什么都没有。 阿慎眉头拧了拧,依然有些不安,正打算速战速决,在她头顶的树上忽然有人急速落下。 那人一身黑衣,黑布罩面,连同手中剑身涂成了黑色,在黑夜中几乎完全隐匿。 黑影身法轻巧敏捷,就那么悄无声息的一击直下,不等阿慎有任何反应,长剑已经直直戳进了她的天灵盖,在黑暗中利落的发出“喀嚓”一声脆响。 阿慎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只是眼珠瞬间变得血红,一双瞳仁慢慢在血色中缩小。在她随后的视线里,看到自己的其他同伴也同样被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刺死,几乎都是毫无防备的,一击毙命。 其中一个反应敏捷的躲掉了第一击,却又立刻被好几个团团围住,那进攻颇有章法,很快,就被毫不留情的斩掉了头颅。 阿慎闭上眼,整个人僵直的跪了下去,彻底断了气。 她上半身还直挺挺的立着,头顶留着一截剑柄,消瘦的躯体转眼便成了一把严丝合缝的剑鞘。 其余几个蚀月族也接二连三的倒地,很快没了动静。 为首的黑衣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年轻明净的女子的脸。 林子那边的方循礼也带着人跑过来,“司使,这招螳螂捕蝉用的妙啊,一切都如你所料。还有那个围攻的阵型,没想到这么有用……” 这阵型是从方执仁那儿偷学的,当然,不可能告诉方循礼。她只能故作深沉的点点头,扫视了一圈地上的尸体,吩咐人立刻清点。 然后,她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阿慎的尸体,走过去想把自己的剑拔出来。可是这一伸手,那剑似乎刺得太狠,卡在了骨头里,她竟没能拔动。 司使大人有点不服气,正打算再拔,旁边有人叫她,“司使,这边少了个人!” 左如今立刻松开剑柄,“怎么回事?” 那差使掀开其中一具尸体身上的黑斗篷,那下面被剑刺中的竟是个贴着符纸的草扎的人。 “其他尸体呢?” “其他七具都是血肉之躯,只有这一具有问题……” 旁边另一个差使猜测道:“这个人是不是会什么金蝉脱壳的法术?方才察觉到危险,就立刻脱身逃了?” 树上有人说话,“不可能!” 随着话音,余小五翻身从树上跃下来,“我一直在上面盯着,没人逃走,连往外吹的风都没有。” 左如今:“傀儡术。” 余小五:“啥?” “这八个人来的时候,其中有一个就是被傀儡术操控的草人,只不过他们都戴着斗篷,我们在树上,看不到他们的真实面容而已。” 余小五:“可是……咱们在上面看不到,他们的同伴应该能看到啊,他们为啥带了个草人出来?难道他们已经猜到我们黄雀在后了,想要用草人引我们暴露?” 左如今回头看看那为首的消瘦苍白的年轻人,喃喃道:“真要引我们出来,全都草人不就好了吗?” “那这稻草人是干嘛用的?” 左如今的目光落在稻草人身上所贴的那道符上,“报信……无论这边是成是败,他们幕后之人都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余小五:“那……那个人岂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此刻的庄园里,慕川捻着自己指腹上厚厚的茧,“这位小司使还真比我想象的聪明一点,怪不得大长老一直想要她的命呢……” 慕风还躺在地上,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位兄长不管他的死活,“她肯定发现你已经知道了,万一她冲进来,必然是两败俱伤。” 慕川笑了,似乎更加期待什么,“你是说,她一个凡人,能看破我的障眼法,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 “她虽然是凡人,但她身边还有个更邪门儿的家伙,那人只看了我一眼,就定住了我的罩门,否则我也不会被他们抓住……”慕风似乎落下了什么阴影,提起那个人,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 “只看了一眼……是仙门?还是灵族?” “都不是,那人没有法力,也是个凡人。” 慕川捻着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似风城什么时候有这种人了?”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我们还是快走吧,万一那个人也在外面,他必然能破了你的障眼法……” 慕川再一次站起身。 这次,他终于把地上的慕风扶了起来,并一矮身将他背在身后,“那就走吧。” 慕风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靠在他背后迷迷糊糊,“万一他们冲进来,你就别管我了……” 慕川的声音依旧慢悠悠的,“放心,他们要是真冲进来,那好戏还在后头呢……” 外面的树林里,左如今还在带人徘徊。 那小萤虫又放出来几次,却还是找不到慕风的踪迹。 方循礼:“会不会是刚才那几个蚀月族身上带了别的东西,扰乱了萤虫的判断?” “不太可能,萤虫是尹小烛炼化的,蚀月族并不知道如何干扰……我猜测,还是慕风的踪迹出了问题。” “慕风是故意引我们到这儿的?” 左如今还是摇头,“慕风在牢里困了那么久,突然跑出来就能立刻和同伴合谋设下埋伏,这好像也不太可能……” “那司使的意思是……” “此处可能有障眼法,只不过我们不通法术,看不出来而已。” 方循礼一拍脑门,小声道:“那我现在回家,接顾先生过来……” 左如今摇头,“顾先生一直避着外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让他露面的好……再说,你这一来一回,怕是幕后之人早跑了。” “那现在怎么办?” 左如今没说话,瞄着附近最高大的一棵树,几下便跃了上去,俯看周围的树林。 第40章 破结界 几日前。 连顾房间。 左如今与连顾反复确认了传信符的用法,确定没有疏漏之后,她伸手给两人都倒了茶,然后轻轻感慨,“我以前一直以为学会文武艺就够了,谁知道对付蚀月族还要懂法术……” 连顾看着她,“隐雪崖每年都会招收山下的弟子,司使资质甚好,又如此勤勉,为何没去试试?” “我去过,结果第一关都没过,长老说我一点灵气都没有,没有修炼的缘分,我就老老实实的回来了。”她倒说得十分坦然。 隐雪崖选拔弟子第一关便是测灵。 灵气这东西是天生的,有的人高,有的人低,也有的人完全没有。没有灵气之人是无法驾驭法术的,就算再聪慧再勤勉,隐雪崖也不会收。 当然,像连顾这样天生灵气充沛得能催花融雪,也属实罕见。 连顾:“灵气只能算是一种天赋,司使或许是别的天赋太高,把灵气那份儿占走了。” 左如今这些日子已经慢慢习惯了连顾说这些好听的大实话,于是厚着脸皮笑起来,“好像也是。” 笑过之后,她还是有些遗憾,“只是过几日顾先生走了,再遇到这些问题,就没法请教了。” “司使若有事,可以传信给我,在下随时愿意帮忙。” “多谢先生。”她朝他施礼。 连顾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其实有一些简单的术法未必需要灵气,只要掌握了其中门道,凡人也可行之。” “就像你上次点住慕风的罩门?”她立刻明白过来。 “对。” “那你能教……”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连顾帮她的已经够多了,再提什么要求,实在是有点冒昧。 连顾:“能啊。” 左如今一愣,抬头看他,正撞上连顾温和的笑容。 “真哒?”左如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嗯。” 左如今完全掩饰不住笑容,一双手不住的搓来搓去,已经快要从凳子上跳起来了。 在连顾的印象里,这位司使一直沉稳冷静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 他这一晃神的功夫,左如今已经飞也似地取过了笔墨纸砚,然后拖着凳子从他对面挪到了他旁边,“我们开始吧!” 连顾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 左如今:“先生现在有事要忙吗?” “啊,没有。” “那正好,我一个时辰之后去九重司,我们还能学一个时辰。” 连顾:“好……” 之前余小五曾对连顾说过,左如今在学堂读书习武的时候,就像他从前和别的小乞丐抢馒头一样,总怕学的少了晚了,自己就要饿死了。 现在,他有些明白余小五所说的意思了。 接下来的几日,左如今几乎抽空就往连顾的房间里钻,哪怕一时半刻,也要去问个问题。 连顾一直是个好脾气的先生,无论她什么时候来,无论她要待多久,他都不会有任何微词。 原本,无论是左如今还是连顾,都把这当成一种未雨绸缪。毕竟多学会一点东西总没有坏处,万一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只是没想到,这一转眼就用上了。 此时的左如今在树上观察周围树木的排布和走势,很快发现了问题:东南方不远处,最高的几棵树恰好围成了一个半弧。 原本林中树木高低错落什么样的都有,站在地上很难看出问题,但站在高处便可一眼瞧出,那几个树显然是有章法的。 连顾说过,任何法术若想凭空而起,都会十分损耗灵气,因此,大多法术都会依托于器物,哪怕只是传个口信,也要依托在一张传信符上。 那么,若要给一个隐蔽之处建一道障眼法做屏障,没有什么比几棵半环着的树更合适了…… 她从树上跃下来,带着装萤虫的小葫芦往东南方去。 走到那几棵树之间,果然,小虫飞得像个没头苍蝇。 然而,一群人前后左右都搜了个遍,还是寻不到任何别的痕迹。 方循礼左右看看,“司使,你是觉得这里有问题吗?” 左如今想了想,突然问:“那个稻草人呢?” 很快,有人取了稻草人递给她。左如今从腰间掏出个火折子,毫不犹豫的把稻草人点了。 一团干草,几乎转眼就烧做一团。左如今将稻草人丢在地上,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被几棵大树半环住的那一片树林。 就在火苗烧到稻草人身上那张符的时候,她看到树林中的某处似乎微微闪了一下。 那光亮极其微弱,但左如今还是立刻捕捉到了,她伸手拽过方循礼手中的刀,用刀尖挑起地上烧着的稻草人,朝那一点微光抛了过去。 燃烧的火团飞过两棵大树之间的时候,眼前突然红光乍起,那一团火像是引燃了一片连天接地的帷幕。一个剔透的、带着红光和细碎火星的结界,在他们面前骤然展开。 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袖遮住眼睛,往后退了几步。 左如今是最先放下袖子的。 眼前那一片泛着红光的结界正在慢慢碎裂消融,像初春时开化的冰河,在融化结界后面,露出了一个占地不小的庄园。 其他人也慢慢放下手。借着结界的光,众人可窥见庄园的全貌,竟是修建得十分精致华丽。 余小五先出了声:“这帮畜生居然住得这么好?这是个财主的家吧?” 方循礼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他们住狼窝呢……” 左如今没想这些,反倒有些心有余悸,“此处离似风城并不远,蚀月族堂而皇之的在这儿落脚安居,我们竟然毫无察觉,看来我们还是轻敌了……” 方循礼和余小五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再开口。 面前的结界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片碎光还在扑簌簌下落。 左如今朝身后一挥手,“小五带人留在此处戒备,循礼跟我进去看看。” “是!” 庄园后不远处的一块缓坡上,慕川把慕风放下来,回头去看那道被破开的结界,语气却依然不急不慌,“左如今……倒是个合格的对手。” 慕风虚弱的靠在慕川身边,突然想到了什么,“哥,结界破了,他们定然还能追查到我的踪迹,你……别带着我了。” 慕川沉默了片刻,然后侧头看着身边的弟弟。 那张脸原本几乎和他一模一样,但此刻已经伤痕累累,残破不堪。 他伸出手,温柔的摸了摸弟弟的脸。 慕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你是早就想好了,想要最后再想拿我做个陷阱了吧……” 慕川依然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慕风闭上眼,一脸视死如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说话:“主人,发生了何事?庄子的结界被人破了?” 慕川的神色立刻冷下来,回头看着来人。 眼前站着的几个蚀月族密探,为首的男子身量瘦小,面相精明,是蚀月族最忠心的密探:独鹄。 在独鹄身后,还有两个人正架着一个纤弱的女子,那女子垂着头,身体也往下坠,显然十分虚弱。 慕川上前,挑起女子的下巴,只一眼就笑了,“蝉露,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第41章 镇宅兽 “蝉露”没有应声,眼皮微微抖动,略显迷离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慕川问独鹄:“怎么回事?” “属下发现了求助暗号,就带着人去寻找,然后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蝉露,她不知道是被人下药了还是受伤了,神志不清,嗓子也坏了。” “受伤?” 慕川继续她,一旁的慕风突然想起了什么,虚弱的叫他:“哥……” 慕川放开“蝉露”,转身到弟弟身边,声音温柔,“怎么了?” “我想起一件事……”慕风凑近慕川的耳边,“我被关在九重司牢房的时候,看到他们抓了几个我们的人……其中一个,是一个御史家的书童,是我和蝉露一起选中的,但她比我下手更早……” 慕川的眉头皱起来。 慕风继续道:“我还听到了一点,是有人供出了他们……可是那个书童,除了我,就只有蝉露知道……” 这是左如今之前顺手做下的扣子。趁着蚀月族还并不知道九重司已经可以靠蛊虫找到内奸,故意让方循礼卖个破绽,让慕风以为蚀月族内部出了叛徒。此法虽算不上万无一失,却百利而无一害,若能引得他们内部互相猜疑自然最好,就算起不到什么作用,于九重司而言也没什么损失,最多是合理利用一下方副使搭台唱戏的本事而已。 然而左如今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随手出了一招,竟会在几天后打到自己的妹妹身上。 独鹄找到“蝉露”的时候,她身上的药效刚刚过去,正艰难的往外挪。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在蝉露的同伴出现之前离开这里,回到似风城,找到左如今。 然而她还是挪得太慢了,在石洞口,被独鹄堵了个正着。 她知道这人定是蝉露的同伴,但看着那人精明锐利的模样就知道定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此刻不敢做出任何应对,只能装作虚弱恍惚,任凭那几个人将她带走。 此刻,在这个山坡上,她模糊的眼缝里看到了下面一大片红色的结界正在被人击破,她知道,在这似风城周围能做到这些的人,只有那个人,那个她最信任的姐姐,左如今。 虽然下面是模糊一片,但左临星觉得自己几乎看到了那个清瘦锐利的身影。只是,她的今儿姐姐定然不知道自己和她那么近,并且,已经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左临星努力压着自己的悲戚和绝望,冷不防那个被叫做“主人”的男人又一次捏起她的下巴,语气温柔的问她:“蝉露,你是不是背叛我了?” 左临星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即便她知道,眼下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你面前这个人诡异阴森的模样显然不是假的,她想起真蝉露临走时说过的话,“我那个主上可是心硬得狠,你若直接承认自己是假的,可能当场就会没命,也有可能会比没命还惨……” 左临星别无他法,索性把心一横,继续装作虚弱迷离。 慕川见她没反应,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慢慢往下滑,直接抚到她的心口上。 左临星堂堂似风城小公主,身娇肉贵,何时被男子这样碰过?登时心底猛然一缩。 慕川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这心跳就从来骗不了人……” 左临星的身体微微发抖,慢慢睁开眼睛,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慕川伸手帮她擦掉了眼泪,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背叛我了?” 左临星绝望的摇了摇头。 除了摇头,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慕川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又看了看蝉露,“既然这里有两个将死之人,不如我们赌一次吧?” 此刻的庄园门口,方循礼又看了看葫芦里的萤虫,“怎么还是找不到方向?” 左如今:“许是方才被扰乱了,过一会儿再看看。” “嗯。” 方循礼收好呼噜,和左如今一起推开庄园的门。 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一处亮光,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她挥手安排身后的人:“左右分两队搜寻,求稳不求快,当心对方有埋伏。” 差使们应声而去。 她凝神打量四周,隐约感觉不对,明明已是深秋,这宅院里竟有一股新木的味道,难道是最近在重新修缮什么建筑吗? 蚀月族暗探竟还有这种闲情雅致? 正想着,身边的方循礼开口:“司使,你觉不觉得这个庄子有点过于新了吗?” “你也闻到木料的味道了?” “不仅如此,你看这儿……” 他回身一抬手,所指方向正是大门入口处的两个门柱。 左如今走近些去看其中一个,那门柱上雕刻一只麒麟,看那纹路,必是好一番精雕细琢。 方循礼:“这是护院麒麟,很多富贵人家都会刻在门口镇宅。” 左如今不太懂雕刻,“这有什么不寻常吗?” 方循礼的手点在麒麟眼睛的位置,“这里。” 左如今看过去,也看出不对。这麒麟眼睛的位置并未经过雕凿,只是用黑线勾出了眼睛的轮廓而已。 方循礼也不等她发问,直接解释道:“护院麒麟有个古老的说法,说它只守护自己看到的第一个人。所以工匠们雕刻完麒麟的身体,通常会把眼睛的位置勾出来,然后请这家的主人独自雕开神兽的眼睛。这只麒麟的眼睛还没开,说明主人根本没有入住。” “没有入住……可为何我们追踪蚀月族会追踪至此?为何外面还会有阵法结界?” 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左如今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一个答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一个差事匆匆来报:“司使,属下在后院偏房发现了尸体。” 左如今心底一沉,自己怕不是猜对了。 她匆匆赶过去。 有人已经点燃了火把,屋中的情形一目了然。 靠墙边整整齐齐的码着十来具尸体,看伤口的血痕,是似风城人族。 或许是因为天气已经转凉,这些尸体并没有太过腐烂,而是有些发干,倒还能看出些形貌。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看衣着像个老管家,老管家旁边是个宽袍的寻常中年人,其余几个看装束大概都是仆从工匠之类的。 方循礼:“看来,这才是此宅院的原主,被蚀月族鸠占鹊巢了。” 左如今:“可按我们刚才的说法,这宅子的主人应该还没入住,应该是管家带着工匠们在此修建,就被蚀月族下了手。” “那……这座宅子的主人是谁?” 第42章 血指痕 左如今上前两步,凑在那个宽袍中年人的尸体前,“循礼,这个人,你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方循礼眯眼看了一会儿,“没印象……” 左如今站起身,“这么大的庄园,又离似风城不远,必然不是寻常人家能做到的,应该不难排查。” “那我先把尸体带回九重司?” 左如今顿了顿,“先不着急动,安排几个人守在这儿,然后去把崔仵作和尹小烛接过来……再去医馆请个大夫一同来此,确定尸体身上没什么蛊虫疫毒之后,再带回九重司……” 方循礼:“司使真是想的过于周到了。” “我也是实在不想再面对一次疫毒了。” 方循礼面色微微有些动容,却没再说什么。 二人并肩走出偏房,其余几个搜寻的人也回来了,没有任何其他痕迹,一个鬼影都没搜到。 方循礼:“这蚀月族如此阴毒,竟没有留下任何机关陷阱?” 左如今自然也觉得奇怪,今晚的行动,明明一切都在她算计之内,却莫名觉得好像还有什么别的阴谋等着她。 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声音在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她缓了缓神,从方循礼腰间拽下那个葫芦,“还没反应吗?” 塞子打开,几只彻夜未眠的小萤虫又被放了出来。 这次,它们显然不像方才那样飞得晕头转向,在空中盘旋几圈后,转头朝庄园后方飞去。 左如今眼睛亮了,“你留在这儿,按我刚才说的做,我带人去追!” 方循礼还是有些担心,“那个人显然已经发现了我们在追踪他们,万一有埋伏怎么办?” 左如今:“若真有埋伏就更得我去,刀给我!” 方循礼知道自己拗不过她,现在也不是较劲的时候,于是把自己手中刀递到了左如今手里,一脸忧色,“千万小心!” 左如今点点头,挥手招了一队人,匆匆跟着萤虫往后追去。 这庄园的纵向并不算深,翻过后墙依旧是一片林子,林子再往前是块小山坡。 萤虫绕一直飞过了小坡,再往下走,却再一次出现了问题:几只萤虫突然分作两个方向,一半朝东飞,一半朝西飞。 左如今停住了脚步。 身后的差使也有点懵:“司使,这虫子又咋了?” 司使大人想了想,“想必是对方看破了我们的追踪术,故意扰乱我们的方向……” “这……不会把慕风切两半了吧?” 旁边另一个差使用手肘捅他,“傻啊你,追踪药水是渗进血里的,让另一个人穿着慕风的血衣就行了。” 左如今笑了。 先说话的差使呼出一口气,“有道理啊,可是,那边儿是真慕风啊?” 左如今转头四处看去,想试试能不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视线转过一棵朝东的树时,她突然又猛的转了回来。 那树上留着一个标记,是她当初教给左临星的暗号——危急之时抠下一小块树皮,在空白的那块树干划一道血指痕,意味着:性命之危。 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并不容易,留痕者要么是在危险降临之前便有了预判,要么是在危险已经来临的时候奋力反击,假装在挣扎时抠下了一块树皮。 但这个标记此时已经和追踪慕风的线索混杂在了一起,而慕风今夜所有的行动对蚀月族来说都是意外,不可能提前预判。 显然,左临星显然是遇到危险后才挣扎着留下了这个暗号。 左如今的手忍不住攥紧了,把方循礼那把刀握得咯吱作响。 差使小心翼翼的叫她,“司使,司使大人?” 左如今立刻回过神来,“你们几个往西去,我去东边,千万小心对方狗急跳墙。天亮之前,无论能不能找到线索,都回到这里会合。” “您一个去东边太危险了。” “我心里有数,快去吧!” 一群人也不敢再反驳,按吩咐去了。 左如今也立刻追上了向东而去的萤虫。 绕了几条路过后,她嗅到了浅浅的血腥味,她一时竟无法判断这味道从哪边飘过来。 多年的经验让她立刻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去。 果然,在她头顶的树上,倒吊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那人的脑袋被一件破衣服裹住,血味就是从破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浑身被绳子密密匝匝的绕着,乍一看,像是头顶挂着一只破旧的鼓槌。 可那被裹住的头顶与左如今只有几尺的距离,那么近的距离,她几乎可以听见那虚弱的呼吸声…… 左如今的呼吸也有些紧,下意识的想唤一声“星儿”,然而没等开口,忽觉身后风声骤紧。 她立刻从方才的失神中恢复清醒,利落的往旁边闪开,一道黑风擦着她的衣摆掠过去,树上的“鼓槌”被风冲撞了一下,开始摇晃起来。 左如今往树上瞄了一眼,那黑风却又一次朝她而来。 对面个人显然和她之前遇到的所有蚀月族暗探都不一样,身法极为凌厉,那黑雾中阴邪之气甚重,似乎凡人只要沾一下,便会永远陷入梦魇般的森寒。 左如今一时无法分心,只能抽刀出鞘,集中精力应付这个难缠的对手。 几十个回合过后,双方竟谁也没占到便宜,只有树上吊着的可怜人摇晃得更厉害了。 对方在左如今面前站定,终于散去大半黑雾,露出自己的面孔来。 一张几乎与慕风一模一样的脸。 左如今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果然,慕风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什么狗屁“月将军”,什么单线联系,全是假的。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慕川饶有兴味的看着左如今,“你笑什么?” “慕风受了那么多苦也要拼命逃回来报信,我原本以为他是对蚀月族忠心耿耿,没想到,他是顾念着兄弟。” 慕川:“风儿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脑子不太够用,每次他一心一意为我好,就会给我带来大麻烦。” 左如今:“就因为这个,你还是打算让他死?” 慕风的神色微微一动,转而笑了,“你很聪明,但你既然猜到了我会让他死,就更应该猜到他会选择鱼死网破的死法,你那些手下,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 第43章 磁石锁 树林另一边,几个九重司差使正小心的跟着萤虫往前探路。 朝西边的树木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茂密,地势也并不算曲折。几人跟了一阵之后,便见前面不远处一棵树下靠坐着一个身影。 几个差使放缓脚步,其中一个眼尖的认出:“是那个逃跑的蚀月族人!” 慕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看着他们,毫无血色的脸竟露出一点挑衅,朝他们勾了勾手指。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决定上前。 走近了才看清,慕风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显然,有人披着他的外衣去了另一边。 慕风扫了他们一眼,“那个女的呢?” “对付你,还用不着我们司使大人亲自来。” 慕风笑了,“说的也是,还有个人也希望她去那边……” “那边……那边是什么人?” 慕风有气无力的歪着头,垂在身侧的手却默默凝起了一团黑雾,“还是操心你们自己吧……” 与此同时,另一双狐狸眼正在树林的东边看着左如今。 左如今却一脸从容,“我知道我的名声是大了点,但我手下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对付你那个垂死的弟弟,绰绰有余。” 慕风笑得更夸张了些,“看来你不仅聪明,还很自信,我突然有点喜欢你了。” 司使大人一点面子都不给,“可别,我嫌脏。” 慕风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毫无征兆的从黑雾中化出一柄长剑,猛然向左如今冲过来。 树林西边,慕风手中的黑雾也正在朝几个差使突然袭去。 差使们立刻腾身跃起,躲过了这突然的一击。 慕风背靠着树慢慢站起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不要招惹将死之人?” 他一双眼睛血红,背后竟燃起一团黑色的焰火,整个人似乎马上就要化作一团火球了。 差使们立刻觉得不妙,同时往后退去。然而慕风已经腾空而起,朝几人飞扑过来,显然是打算同归于尽的。 树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紧接着,一根长铁链从那棵树后探出来,正甩在慕风的背上。 慕风没有防备,已经跃至半空,无处借力,被这链子一击,便硬生生从半空砸落在地,与此同时,其余几个差使立刻围成一个圈,竟每人都抽出一条长链,朝中间的慕风一挥。 那些链子挥得并不十分用力,却都准确的落在了慕风的身上,几个人飞快的绕着慕风转起来,很快便用锁链将他死死缠住。 慕风冷笑,“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困住我吗?” 他屏息凝神,想要如之前逃脱时一样,让自己化作一道黑风从锁链间钻出去,然而这一动之下,原本几乎麻木的身体竟再次撕心裂肺的疼起来,那痛苦几乎蔓延了浑身各处,每一寸都在疼,疼得他丝毫力气都用不上,好像一瞬间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 慕风痛苦的嘶吼了一声,却再无力气挣扎,只能任凭自己被四面八方的锁链缠住,目露不甘的看着周围的人。 差使们都冷漠的看着他,其中一个开口道:“慕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身上还打满了钩钉?” “钩钉又如何?我之前不是照样逃了?” 那差使露出一丝讽刺的笑,“你身上的铁链并不是寻常铁器,而是由一种磁石打造,这磁石落到你身上,会将你身体里的钩钉尽数吸住,钉子便会死死扯着你的皮肉,让你痛不欲生。” 这磁石锁链在九重司并不算稀奇,是左如今专门命人打造的。差使们外出捉贼时,用磁石锁链捆人,可以防止贼匪们趁人不备使一些飞针袖箭之类的小暗器。平日里在牢房中倒是用不上。 但自从方循礼给慕风打上钩钉之后,便想出了这么个鬼主意。这法子虽然一如既往的缺德,但对付的是慕风那样一个人,整个九重司竟无一人反对。 “慕风,你之前能逃走,那是因为我们司使让你逃了,但眼下她不让你逃,你就逃不掉。” 慕风疼得浑身都在颤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区区凡人,她算什么东西……” “你们异族只不过比我们凡人多修习了一些阴邪之术而已,我们没有法术又如何?只要齐心协力,一样能要了你的命。” “蚍蜉撼树……” 慕风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起来,想要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然而差使们再没有给他机会,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瞬间两两变换位置。原本缠绕在慕风身上的锁链瞬间拧成一个牢固的网,随着几人发力的动作,网眼逐渐向上缩小,扣紧,死死箍在慕风的脖子上。 慕风浑身剧烈的颤抖,额头青筋暴起,细长的眼睛几乎睁圆了。然而锁链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只是越勒越紧,直到慕风身子一僵,双手垂落,再也无力挣扎。 几人不敢松懈,又这样坚持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见慕风再没有一点动静,这才慢慢放开手,警惕的围上去检查。 已经彻底死透了。 其中一个差事不放心,又补了两刀。确认没有任何动静后,几位差使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脸上的表情都松懈下来。 “这家伙可真行,都要死了,还要鱼死网破一下。” “是啊,累死我了,这一身汗。” “瞧我这手,生怕劲儿不够大,虎口都勒肿了。” 其中一人突然道:“兄弟们,咱们这边是慕风,司使那边会是谁啊?” “遭了!不会是那个什么月将军吧?” “司使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走,我们去接应她!” 东边的树林里,左如今和慕川又交手了几十个回合,依然不分胜负。 她一边交手,一边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树上的左临星。倒吊了这么许久,星儿除了微弱的呼吸声,竟没有任何其他动静,难道人已经快不行了吗? 她算计着借助某个招式先将树上的绳子斩断,将人放下来再说。 这样一想,便难免走了神。与慕川身形交错之际,她忍不住向上看了一眼。 然而,树上原本挂着人的位置已经空了。 第44章 说的啥? 左如今微微一怔。 这错神的片刻,慕川已经回身一剑朝她刺过来。 左如今只能向旁边侧身躲避,但由于躲得太急,身子重心不稳,情急之下只能变换身形,左手撑地,然后旋身闪到一旁。 左手触地的瞬间,她听到自己的肩膀发出一声轻响。 她没时间想太多,飞快的调整身形,刀尖对着慕风。 慕川的剑锋也同样对着她,目光却朝旁边的树上瞟了瞟,“司使大人野心不小啊,和我打斗,还想寻机会杀了我的下属?” 下属? 左临星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下属了? 他竟以为自己是要杀树上的人吗? 左如今脑子有点乱,难道星儿已经被他下了蛊虫吗? 她努力维持着冷静,不敢正面回答,于是避重就轻的挑衅道:“没办法,你实在没什么本事,和你一个人打,还不够本司使塞牙缝儿的。” 慕川的眼皮凉飕飕的一扫,“我知道你很厉害,可你还是太年轻了,手段使得太满,容易适得其反。” 左如今没听懂,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漏下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慕风以为她知道。 她想了想,索性继续激他,“我可没觉得自己用了什么手段,你觉得满,或许是因为你太笨了。” “你费劲心思让人在风儿面前演了出戏,让他以为蚀月族有人背叛,让我们起了内讧。风儿心思单纯,我可没那么好骗。” 左如今浅笑,“你怎么敢确定,那人一定没有背叛你呢?” “我原本是不确定的,但你刚才打斗的时候想方设法要杀她灭口,我反倒觉得她或许是无辜的,毕竟如果她真的倒向了你,你应该想办法让她活着给你做内应才是。” 左如今脑子彻底乱了,这人说的啥啊? 听他的意思,好像左临星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 她正想着如何继续套话,不远处有脚步声正逐渐向这边靠近,期间掺杂着差使们的喊声。 “司使!” “大人!” 慕川看到那几个人没事,神色立刻变了。 左如今的心微微放下,手中刀又一次指向他,“看来,你弟弟已经没了,本司使送你们路上做个伴儿。” 她挥刀上前,冷不防慕风忽然一抬袖,一股黑烟直扑左如今面门而来。 司使大人立刻抬袖遮住口鼻。 少顷,黑烟散去,慕风已经不见了踪影。 几个差使冲到左如今面前,“大人,你没事儿吧?” 左如今摇摇头,再一次抬头去看那棵之前吊着左临星的树,空空如也。 “萤虫呢?葫芦里还有虫子吗?” “有,还有一只……” 左如今接过来,又顺着小虫飞出的方向追了一段路,直追到一条小河边,看到了丢在地上的慕风的血衣。 线索还是断了。 左如今咬了咬牙,手中刀狠狠在那件血衣上戳了几下,然后平复心绪,带人往回走。 前面方循礼也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左如今和他们会合,交代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一切,便把这里交给了方循礼,自己先带着余小五和一大半差使回城。 他们来时是追踪而来,都未曾骑马,回城也只能靠两条腿。 一行人走出树林的时候,东边已经亮起了一线天光。 左如今脑子里还想着左临星,被这微光一晃,微微有些愣神。 余小五在旁边显然很开心,“司使姐姐,咱们今天真没白忙,除掉了那么多个蚀月族。” 她点点头,“嗯,虽然没留下活口,但也发现了他们很多秘密,的确不虚此行。” 少年人握了握手中的刀柄,“等下次,我定要把那个砍伤我的女人找出来,亲手报仇!” 左如今一顿,砍伤余小五的人…… 身后晨风一动,左如今忙碌了一夜的头脑突然清明了许多。关于今晚那人说的话,关于近些天发生的一切,她似乎找到了某种关联。 今晚吊在树上的那个瘦小的人,也就是那人口中的“她”,很可能并不是左临星,而是当初砍伤了余小五的那个女暗探。 或许就是在那天,这个女暗探逃跑时遇到了左临星,那单纯的姑娘不知对方善恶,于是出手相帮,挡住了后面追赶的连轻。也正是从那天以后,星儿便彻底失去了消息。 这样想来,一切便都通了。 想来,那女暗探已经回到了蚀月族人当中,却因为左如今之前设下的离间计不被他们的主人信任,因此才会被吊在树上作为诱饵。 可是,她竟然会在树上留下那个暗号,是故意的吗?难道是左临星已经完全被她欺骗,连这么隐秘的暗号都告诉她了吗? 还是说,星儿已经完全被那个女暗探控制了? 该不会,真的已经中了缠心蛊吧…… 余小五见她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摆了摆,“司使,你想什么呢?” 左如今立刻回过神,“哦,我在想那个庄园,进城之后,你直接去一趟筑建司,看看城外那块地划给了哪户人家,等方副使这边忙完了,就让那家人去认尸。” “明白。” 这短暂的交谈并没有让左如今从左临星的事情中抽离出去,和余小五说完这几句话,她又重新陷入了思索。 她觉得自己已经离星儿很近了,可是为何偏偏就是抓不住呢? 如果自己这次离开,下次再找到与她有关的线索,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会不会那时候的星儿真的已经被折磨死了? 她很少会这样不安,越想越放心不下,对余小五道:“你带人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做。” “不会是三哥那边有什么危险吧?我陪你去!” “不是,”她语气沉稳,“我只是突然想起一点别的事,需要立刻去做。” 她向来说一不二,余小五也不再追问,“哦,那你小心,早点回来。” “放心吧。” 左如今转过身,逆着众人的方向往回奔去。 眼下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她心里也并不确定如何才能找到左临星,但她有一种感觉:这些天来,这是她离左临星最近的一次。倘若这次还没有找到,那以后的机会只会更加渺茫。 无论如何,她总要再试一次。 第45章 女鬼哭 左如今再次回到之前左临星留下标记的位置。 蹲下身细细检查。 不是鸟兽血,是人血。 蚀月族的血是紫红的,而树上这处暗红的血显然来自凡人。即便并非左临星本人,也定然与左临星有关。 眼下所在的位置在似风城北方,而上次连轻被人阻拦是在似风城西。 假定伤害左临星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逃跑的蚀月族女暗探,那暗探被自己砍了一刀,定然没有太多力气故意绕路迷惑对手,也就是说,她近几日的行迹必然就在城外由西向北的这条路上。 城外零星有些村落。 左如今走了一段路,便看到前面一个小村子,靠村口的一户人家门口有个大娘正在择菜。 她凑过去,十分顺手的帮忙干活,“大娘,前几天,有没有见到两个姑娘从这儿路过啊?” 那大娘上下打量她,“你找人?” “我妹妹离家出走了,我担心她一个人遇到危险,所以出来找找。” 大娘又稍微凑近了一点,盯着左如今的脸,“你是……司使大人吧?” 左如今:“……” “几年前打仗的时候,老婆子见过你的,你骑了一只黑老虎,我当时就想,这闺女可真威风,一下就记住了。” 左如今有点不好意思,“您记性真好。” 大娘立刻乐开了花,爽朗的笑了,“等我家老头子砍柴回来,我要跟他说,今天吃的菜是司使大人帮忙摘的!” 左如今心中虽急,也不好扫了老人家的兴,只好继续微笑。 那大娘笑了一会儿,转而又一脸神秘,“我听城里的人说,小公主逃婚了,你是不是在找她啊?之前有一群官差来过,不过他们找的是一个姑娘,大人你怎么找两个姑娘?到底有几个公主啊?” “有一个……是她的侍女。” “哦哦。” “您见过吗?” 大娘摇摇头,“没有。” “那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比如听到人喊救命,或者看到路上有血迹之类的?” 大娘还是摇头,“也没有啊……前几年打过仗之后,村里的人都挺警惕的,要是有谁碰到这样的事儿,第二天全村都会知道的。” 左如今有点失落,起身道了谢打算告辞,那大娘却突然又想起什么,“哎哎,我想起一件事儿!” 左如今“嗖”一下又蹲回去了,“您说!” “前两天小石头上山打柴,说听到山里有女鬼哭,吓得摔下来了,腿都摔断了。” “女鬼?哪天?在哪座山?” “那个……”那大娘想了想,干脆撂下手里的菜,“走,我带你上小石头他们家去!” 左如今点头应下,余光突然瞄到旁边似乎有人影一闪,立刻按住刀柄转头看去。 却远远见到一个头发散乱身形佝偻的男人,正远远往这边看。 那大娘“嗐”了一声,“大人,那是我们村的一个疯子。” “他是最近才住在这儿的吗?” “不是啊,住了好几年了,您别理他。” “嗯。” 这一点小事很快就被左如今抛之脑后。很快,她跟着那位大娘见到了小石头。 那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此刻正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腿上简单的被几段木棍捆着。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孩子前几天上山打柴,因为贪玩忘了时辰,等他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 山里一黑就容易迷路,他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一会儿,竟看到前面有个山洞。正想着要不要进去躲躲,那山洞里竟传出呜呜咽咽的女人哭声,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脚一滑,摔下山去。 左如今努力让自己温柔一些,“你还记不记得,具体是哪天?” 小石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两……两天前。” “就是在旁边这座山上吗?” 小石头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虚弱的点了下头。 左如今越想越觉得很可能与左临星有关,又问了些细节,小石头却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 左如今也不再耽误时间,趁着起身道别之际,她偷偷把自己的钱袋塞在了小石头的枕头下面。 距离小村子不远处,慕川已经寻到了另一个地方落脚。 “蝉露”依然被捆着,瘦小的身躯就丢在慕川脚边,一动不动。 独鹄进来报信,“主上,那个女司使并没有回城,似乎还在到处搜寻我们的踪迹。” “只有她一个人吗?” “对。” “远远跟着,有任何情况立刻回来报信。” “是。” 独鹄转身出去。 慕川轻轻叹了口气,一只脚踏在了“蝉露”身上,“你说,似风城的凡人为何如此不自量力,非要与我们一较高下呢?当年若不是隐雪崖插手,那座城早就已经是我们的了……” “蝉露”面无表情,一具尸体任由他摆弄。 另一边,左如今已经独自上山,并很快找到了那个山洞。 洞内曲曲折折,走进去几步就看不见进来的洞口了。 再往里走倒是稍微宽敞些,左如今发现了生过火的痕迹。 看来并不是什么女鬼,而是有人曾经躲藏在这里。 旁边的地上还落着一些碎布条,布条上留有暗红的干涸血迹。而山洞一侧的墙壁上,她又见到了左临星的求救暗号。 果然,左临星曾经就在此处,而自己显然又来晚了。 司使大人有些恨得慌,下意识伸手锤在墙上,很不巧,用的是左手——那只反反复复伤到的左手。 她平日里摔摔打打惯了,这样连血都没见的小磕小碰是不会当回事的,可偏偏是在此时,这手上的一点刺激恰到好处的让她原本烦闷的心开始变得烦躁。 或许是因为与左临星的再一次错过,又或许是因为前一日方循礼说过的那些话,或许是这小山洞足够隐秘晦暗,实在太适合让滋生出那些连她自己都早已忽视的疲惫和委屈…… 总之,司使大人抽出方循礼那把刀来,在小小的石洞中对着墙壁连劈了数刀,才总算觉得自己的火气散掉了一些。 她重新收刀入鞘,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苦笑,心境不稳也就算了,连身体都这么虚了吗?这几下居然还能出汗? 然而片刻后就她意识到不对,这不是她虚,是热。 这石洞里比她进来的时候热了许多。 左如今心说不好,立刻往外跑去,一转弯,果然,石洞口已经起了火。 第46章 烧猪蹄 那火中显然有什么邪术操控,焰心幽暗发黑,正如游蛇般迅速往洞内蔓延。 左如今下意识后退几步,避过让人窒息的热气。 但洞内空间本就不大,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堵死在里面,烧成一具焦炭。 她定了定决心,干脆拼一把。若是冲过这道火焰,哪怕烧得皮焦肉绽,或许也还有一条生路。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 隔着火焰,她看不清外面有什么,想侧耳去听,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那火焰已经蔓延到了她脚边,烧到了她的衣摆…… 司使大人不再犹豫,抬手用双臂挡住头脸,屈身让自己尽量缩起来,然后回身向身后的石壁用力一踹,借着这个力道反推着自己,飞快的从火海中滚了出去。 她的速度很快,但依然感觉后颈裸露的皮肤火烧火燎的疼着,身上的衣物显然也烧着了。从火团中冲出去的瞬间,她没敢立刻站起来,而是就地继续滚了一段,直到把身上的火星全都压灭,才算停了下来。 左如今爬起来,单膝点地,转头朝洞口看去。 火焰依然熊熊燃烧,而洞口倒着一个人。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影。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的上前查看。那人脖子被人砍断,显然已经死了,伤口流出紫红的血,是个蚀月族人。 她想着刚才那段带着邪术的火,应该就是这个蚀月族人想要烧死自己。 可是,又是谁杀了这个人? 她再次转头观察四周,除了树还是树。 左如今心里犯着嘀咕,想要再四处查看一下,刚迈了两步,才觉出疼来。 低头看自己,这才发现竟是如此狼狈,衣服破了好几处,破洞里露出来的皮肉都已经烧伤了,一双手红肿着,头发也散着糊味儿。 还有方循礼借给她的那把刀,方才从火堆里滚出来的时候不方便带着,只能丢在了洞里。此刻,怕是已经被融成一滩铁水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身法如此利落,显然不是眼下乱七八糟的自己可以追踪到的。 不过,按此人方才的举动,应该是友非敌。想来江湖之大,有些高人隐士偶尔行侠仗义,也未必不可能。 她想了想,对着周围的树林一抱拳,“不知何方高人出手相助,小女子在此谢过了。” 依然没有任何人的回应,只有簌簌秋风催她赶紧回去疗伤。 司使大人慢慢走下山去,瞄着那小村中某家院里无人,摸进去薅走了人家晾晒的床单,然后把自己身上唯一还没烧糊的玉发钗拔下来,放在那家的窗台上。 九重司中。 余小五刚从筑建司回来,正坐在凳子上想事。 门口突然有动静,“何人擅闯九重司?” 外面的话音还没落,一个黑影已经一闪身进来,正停在余小五面前。 那人一块布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连头都遮了。余小五吓一跳,正要拔刀,那人却把挡在头上的布掀开一点小缝,露出一张乱七八糟的脸来。 余小五瞧着这人有点眼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司……” 左如今立刻抬手示意他噤声。 外面的守卫已经追了进来,左如今给余小五使了个眼色,余小五赶紧大咧咧的摆手,“无妨,这是我朋友。” “您朋友?” “放心吧,没事儿。” 几个守卫面面相觑,却也没再说什么,继续出去站岗了。 余小五立刻把左如今拉进里面的房间,牢牢锁上门,这才回过头来看他的司使姐姐。 左如今已经把顺来的床单放在了一旁,露出身上的烧伤。回来走了这一大段路,那些烧破的地方已经在冒水了。 “姐!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伤成这样了?” 左如今一脸疲惫,“皮肉伤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 左如今一边捋着烧糊的头发,一边把在山洞里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她并没有说自己是去找左临星,只说是发现了蚀月族的线索。 余小五见她神志清醒,行动自如,这才放下心来,人也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刚才还好是我在,要是三哥看到你副尊容,保你下半辈子都不缺外号。” 左如今:“有那么惨不忍睹吗?” “那你怎么不敢让别人看见呢?” 左如今:“……” 余小五:“你这伤虽然没伤筋动骨,但弄不好会化脓的,我还是给你请个大夫来吧?” “你先给我打盆水,再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我总不能这个模样见大夫吧……” 余小五立刻去了。 左如今自己在房间里折腾了一会儿,总算勉强把自己打理出个人样来。好在头脸护得还算不错,除了头发烧焦了一截,脸上并没有别的损伤。 只可惜一双手已经全肿了,又红又胖,看着还怪有食欲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饿,于是开门出去,打算先让人拿点吃的,正巧方循礼带着山庄里的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回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左如今立刻把手负在背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边怎么样?” 方循礼:“都查过了,没有疫毒和蛊虫,只是普通的尸体,被利刃斩断喉咙而死。我已经命人把所有的尸体都带回来了,可以随时让人来认尸。” 左如今点头,又看看方循礼身边跟着的几个人,崔仵作,尹小烛,还有一位老者她也见过,是医馆的大夫。 “既然没事,先派人送这几位回去吧。” 立刻有差使过来带人出去,方循礼却拦住了那位老大夫,“烦请您留步,我家司使身体有些伤损,劳您费心为她诊治一二。” 左如今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余小五,用目光无声的问道:你跟他说了? 余小五也有点懵,微微摇头:没有啊…… 左如今暗自佩服,虽然一直知道方循礼心细如发,可是没想到这么心细。 她也没再拒绝,转身请大夫进了里间,然后伸出自己的一双“烧猪蹄”。 方循礼眼睛都睁圆了,“你手怎么了?” 左如今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烧伤啊,你留下大夫不就是因为我烧伤了吗?” 方循礼:“我是因为你肩上的伤。” 左如今:“我肩怎么了?” 屋中几人互相对视了一圈,连大夫都懵了,“几位大人?司使还有什么别的伤,我都一并瞧瞧吧?” 第47章 舍不得 方循礼从腰上摘下一把剑,是左如今插在阿慎头上的那把。 “我清理尸体的时候,顺便把你的剑带回来了,”方循礼顺手把剑放在旁边的桌上,“剑刃虽被卡住了,却并不算太紧,稍一用力就抽出来了,你当时没能拔出来,必然是左肩之前的旧伤所致。” 左如今惯用右手,当时在林间,她用右手摘下面罩,便顺势用左手去拔剑,却没使上力气。不过,很快就因为稻草人的事把剑给忘了。 没想到,还是没逃脱她三哥的法眼。 方循礼说完,又垂眸看着左如今的手,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余小五倒是很有眼力见儿,拉着方循礼出去,把左如今对他解释的那些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兄弟俩说完,双双在门口抱着手臂叹气,余小五道:“有了昨晚这么一折腾,蚀月族一时半会儿应该不敢出来了,这回,司使总该休息几天了吧?” 方循礼苦笑,“你没看培风小少主还住在咱们家吗?不找到小公主,他是不会走的,司使怎么休息?” “那要是一直找不到,他还能一直不走了?” “他走不走,我们说了不算啊……”方循礼说着话,目光瞄着外面一具具抬回来的尸体,于是话锋一转,“对了,那座庄子的主人你查了吗?可以叫他们来认尸了……” 一提这事儿,余小五扶了扶自己的面具,“查是查了,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司使说呢……” 半个时辰后。 “没有记录在册?”左如今刚包好的手下意识抬了抬。 那老大夫似乎是生怕把司使大人照料得不够周到,愣是把她一双手都用药布裹得圆滚滚的,竟让雷厉风行的司使大人看起来有几分憨态可掬。 余小五瞧她这样子有点想笑,努力憋着,“城外的庄园并不算多,我一页一页亲手查了底档,唯独昨晚的那个庄子没有记录在册。” 左如今想了想,“这么大的庄子,即便那块地皮不在册,建造的过程也不可能没有痕迹,砖石木料泥沙总有出处,顺着这条线去查查看。” 余小五:“是。” 左如今挥挥手,示意他去忙。 余小五看她伸出圆手,终于还是忍不住“噗”的笑出来。 左如今,“笑什么?” “我只是在想,顾先生要是看到你这双手不能打人了,不知道心情如何……” 司使大人傲娇的很,“让他两只手也打不过我……” 余小五:“嗯嗯。” 方循礼:“对对。” 俩人都默契的不去看左如今的手,齐齐转头憋着笑。 左如今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手,小声嘀咕:“有这么好笑吗?” 好不好笑她不确定,但想来想去,她还是偷偷把厚厚的药布拆下来几层,又把袖子往下扯了扯,试图挡住自己的手。 正鼓捣着,外面有人通报:“司使大人,护城军薛将军求见。” 护城军薛原,方执仁身边的副将。 左如今重新把袖子拽下来,“请薛将军进来。” “是。” 没多一会儿,薛原走进来。他年纪不大,身形挺拔,鼻直口阔,浑身上下透着和方执仁一样的忠勇之气。 余小五已经出去忙了,方循礼素来不待见护城军,往旁边退了两步,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 薛原倒是一脸藏不住的喜气,进来便朝左如今施礼,“见过司使大人。” “薛将军不必多礼。” 薛原立刻站直,也没有太多寒暄客套,直接开口:“司使大人,护城军近几日为城内百姓分发解药,眼下已全部完成,无一疏漏,方统领派末将来此,给司使大人报个喜。” 这的确是个大喜事,左如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劫总算是熬过去了,护城军的兄弟们都辛苦了。” “兄弟们心里知道,司使的功劳才更大。” “谁的功劳不重要,事情解决了,大家就都踏实了。” “司使说的是,”薛原又朝左如今施了一礼,“两日后,我们家统领略备薄酒,还请司使大人赏脸。”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请帖,双手递上。 左如今的手自然没法打开请帖,于是给方循礼使了个眼色。 方副使只得过去接了,一脸晦气的翻开,“哟,迎风楼,这都算是略备薄酒了?方统领还真是财大气粗。” 薛原:“我们统领只请了司使一个人,还是请得起的。” 薛原一向是个厚道人,说话的语气也是老实巴交,可是这话说出来,愣是带着一股“又没请你,你阴阳怪气什么”的意味。 当着左如今的面儿,方循礼没再抬杠,随手合上请帖,两个指头捏着请帖的边儿,很嫌弃似的搁到了左如今旁边的桌子上。 左如今对薛原笑笑,“劳烦薛将军告诉方统领,我会去的。” “那末将就不打扰司使了。” 薛原告辞出去,方循礼还站在那儿,抱着手臂,似乎若有所思。 左如今抬脚扒拉他,“他都没亲自来,你跟他的副将也能置气啊?” 方循礼看了她一眼,“我不是跟方执仁置气,我是在想另一件事” “啥事儿?” “药发完了,顾先生就要走了。” 左如今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忙来忙去,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 虽然一直都知道连顾早晚都会走,可是真到了这一天,似乎又是另一种心情。 方循礼靠着桌沿,“这些天,有这位神仙搁在家里,就像个定海神针似的。以后要是没了,还真会觉得空落落的。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人家是隐雪崖大师兄,总不能一直留着给咱家镇宅吧?” 方循礼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你说,他在隐雪崖是个宝贝疙瘩,怎么他下山这么久,都没人来找他呢?他师父不要他了?” “听说闻丘长老一直在闭关,观壑长老我见过几次,不爱管事,或许因为这个,所以没人顾得上他……” “那既然这样,我们就留他再多住些日子呗,他要是走了,玄石鼎也会带走的,咱们就啥都没有了。” 左如今又踹了他一脚,“玄石鼎本就是人家的东西,你倒贪心。” “这不是贪心的事儿,难道你舍得他走啊?反正我舍不得,他上次指点我运气打坐,我整个气脉都通畅了不少……” 左如今也蔫儿了,“我自然也舍不得。” “那你想办法啊,你心眼儿那么多,他那么单纯,你还唬不住他?” “办法有的是,但人家是隐雪崖大师兄,有自己的天地。总不能因为我们一己私念,就把他关在那个小院子里吧?” 第48章 逛夜市 俩人聊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办法,眼瞧着天色渐晚,也只能揣着这样的心事回家。 进了后院,见连顾房间还亮着灯,便走近几步。 而屋内的情状,倒是让左如今愣了一下。 连顾屋中还是堆满了书,不同的是,左培风居然也在连顾房间里。二人面对面席地而坐,时不时还商讨着什么,像是在学堂一般。 正纳闷儿呢,岳伯伯端着茶点过来,要往屋里送。 左如今伸手拦住岳伯伯,“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老头笑了,“家主这两日不在家,这顾先生和小少主一起看书已经有两天了,我瞧着小少主还挺喜欢顾先生的,一睁眼就往他房间钻。” 果然,连左培风那种狗脾气都能瞧出连顾的好。 左如今叹了口气,再想想连顾过两天就要走,愈发觉得遗憾。 岳伯伯打断了她的思绪,“家主,你这手怎么了?” “小伤,没事儿……” “哎,你这年纪轻轻的,不是这儿受伤就是那儿受伤,这可怎么得了?” “哪儿有您说的那么严重?能伤我的人也不多……” 连顾听到外面的说话声,转头往外看,左如今立刻将手负在背后,示意岳伯伯赶紧进去。 左培风也往外看了一眼,见是左如今,又立刻骄傲的转回头去,并不打算搭理她。 倒是连顾起身走出来,到左如今近前开口便问:“司使受伤了?” 左如今:“?” 自己不是已经把手藏起来了吗?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灵气已经恢复了? 还是说……今天在山上救她的人竟是连顾? 连顾似乎看穿了她的胡思乱想,“你身上有药味。” 左如今失笑,看来自己这根弦绷得太紧了,竟把最简单的事想得复杂了。 一瞬间,她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对啊,明明有最简单的线索,她怎么给忘了? 司使大人立刻转朝不远处的方循礼,“循礼!” 方副使一闪身就到了她眼前,“怎么了?” “你认识的雕刻师傅多,去问问最近有没有人去雕了那一对护院麒麟,山庄门柱上的那对!” 方循礼也立刻反应过来,“好,我这就去!” 连顾笑了,“司使大人身上有伤,还时刻想着案子。” “还要多谢顾先生提醒,先生不在此山中,很多事情都看得比我们更清楚……” 二人正说着话,余小五拿着一包蜜饯蹦蹦跶跶的走过来。 这少年自从上次被砍伤之后就极少这样欢脱,左如今看着他,“安排你查的线索都查完了?” 余小五摇摇头,脸上还是笑的,“今天是肯定查不完了,大伙儿都在街上庆祝呢,不好找人。” 庆祝? 从九重司回家这条路并不会经过街市,左如今不知道街上发生了什么,但她立刻就猜到了。 她正想岔开话题,却听连顾已经开口问了:“今天是似风城的节庆吗?” 左如今:“啊,那个……” 余小五嘴快的很:“不是什么节日,是解药全发完了,全城百姓都解了毒,比过年还值得庆祝呢!” 左如今在旁边默默咬牙,臭小子,怎么不吃年糕粘上你的嘴呢? 余小五吃蜜饯没耽误说话,“说起来,这些都是先生您的功劳啊!” 连顾眉眼间有笑意闪过,然后转头看向左如今,“解药都发完了,司使为何没告诉我?” “是今天……刚刚才发完的,我正打算告诉你,还没来得及说。” 余小五看着左如今的脸色,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尴尬了片刻,他想出来一个更尴尬的应对之策,把手里的蜜饯递到连顾面前,“先生要不要尝尝?还挺好吃的……” 连顾很给面子,拈了一个送进嘴里,“确实很好吃。” “我在街上买的,先生要是喜欢,我再去买一些,你可以带回隐雪崖分给师兄弟。” 左如今站在旁边生无可恋,已经不打算挽回了。 连顾倒是饶有兴趣,“街上还有没有其他好吃的?” “有啊,要不然咱们上街去玩儿吧!先生来似风城之后,还没出去玩过吧?今天外面可热闹了!” 连顾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就是崖顶的孤松,偶尔门内选拔或是各门派间比武,也都是一板一眼,他永远要站在师父身边,做一个出色的大弟子,从未与“热闹”沾过边儿。 他和连轻进似风城的那一日,外面也是寥落凄凉,此刻听余小五说“热闹”,倒真勾起了他一些兴致。 大师兄转头看看左如今,竟是一副眼巴巴的模样,“司使,我们去街上看看吧?” 他话一出口,又想起什么,“我忘了司使还有伤在身,那……还是算了吧……” 余小五自告奋勇:“我陪先生去!我知道哪儿有好吃的!” 少年人的心性还是不够稳,昨晚刚杀了几个蚀月族,今晚又赶上城内好几年未有过的欢腾热闹,难免有点人来疯。 左如今看他上蹿下跳的样子,就知道让他带着连顾出去定然是不稳妥,于是把手伸出来给连顾看,“只是一些皮肉伤而已,不耽误出行。似风城能有今日,先生理应去看看。” 余小五已经等不及了,“那走啊走啊,听说一会儿还要放烟花呢!” 左如今给他使了个眼色,“去给先生拿件斗篷。” “哦……” 身后有人说话:“你们要去哪儿?” 左如今一回头,左培风正站在门口,斜眼看着她。 左如今:“我们要出去玩,不过小少主定然是去不了的,外面人太多,万一被人认出来,您就得回家见城主了。” 左培风:“有什么去不了的?给我也拿件斗篷!” 左如今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眼珠一转,又咽了回去,照他说的做了。 四人上了马车,左如今依旧对小少主毕恭毕敬。 左培风以为她是良心发现了,一路上都得意得很。直到几个人到了闹市,小少主才发现:又上当了。 这清冷了好几年的似风城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好吃的,甚至街上的铺子把花灯彩带全都挂起来了,一个个还都精致得要命。左如今甚至开始怀疑他们这几年都躲在家里做手工…… 连顾虽然尽力维持着体面,但斗篷下的一双眼睛已经忙不过来了,被余小五拉着一会儿买点这个,一会儿吃点那个,俩人加起来超不过五岁。 没多一会儿,余小五那干瘪的钱袋就掏空了。 而这个时候,司使大人的伤就显得恰到好处——她抬起一双缠着药布的手对左培风一笑,“属下多有不便,劳烦小少主掏钱吧。” 第49章 来硬的 左培风遮在斗篷下的一张瘦脸拉得老长,垂下眼皮扫了一眼她的手,“既然没手掏钱,自然也没手吃东西,等会儿我们吃,你看着。” 他潇洒的一转身,自己往连顾和余小五那边去了。 左如今是真没钱,她身上这套衣服本就是余小五临时找来的,浑身上下蹦子儿没有。 可怜司使大人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原本忙忙碌碌倒也没觉出饿来,眼下瞧着街上一个挨一个的摊铺,肚肠立刻苏醒过来,并开始敲锣打鼓。 越是肚子饿,食铺的香味儿就越是往鼻子里钻。司使大人决定不管那些,先吃饱了再说。反正余小五和连顾都在,自己还能因为一顿饭被人扣下不成? 她这样想着,便踅摸了个烧饼摊坐下,要了两个烧饼一碗肉汤。 烧饼被油纸包着,她的手虽然不便,但双手并用把烧饼捧住,倒也不耽误吃。几大口吞下一个烧饼,再双手捧起汤碗喝两口,肚子里踏实了不少。司使大人吃美了,开始感叹自己的聪明伶俐,不用筷子照样能吃饱饭。 身边人影一晃,紧接着是一个温和的声音:“司使在这儿啊。” 左如今一转头,正见连顾撩衣坐到她旁边。 这位大师兄显然刚才吃得挺开心,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手里拿了一碗杏仁酥酪,放在左如今面前,“给你的。” 左如今看看碗里的勺子,朝他摊了摊自己的两坨手,示意无福消受。 连顾没说什么,掀开自己遮脸的帽兜,然后直接伸手舀起一小勺酥酪,递到左如今嘴边。 他这举动十分自然,就像翻了某页书递给她看一样,自然得让左如今甚至来不及觉得别扭,便下意识张嘴吃了。 甜软的酥酪入口,司使大人才咂摸出不对来,刚才这举动是不是有点……过于亲密了? 连顾涉世未深,可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这不瞎胡闹吗? 她脑子里这样反思,可是等连顾递过来第二勺,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吃了。 两口过后,司使大人就不反思了。自己受了伤,他照顾一下伤患怎么了?反正连顾马上就走了,还能因为两口酥酪闹出别的乱子来? 她顺顺利利的说服了自己,正准备继续享受隐雪崖大师兄的照顾,却突然听到旁边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连顾?” 左如今头皮一紧,这是似风城的街上,怎么可能有人认识连顾? 她猛地转头看去,看到了一张面犯桃花的脸——披花谷少君,柳既安。 柳既安已经来似风城好几天了。他虽然逃婚逃得有点狼狈,但这几日瞧着似风城中又是赐药又是抓密探,所有人都在卯着劲儿的谋求生路,倒也颇有几分触动。今晚全城都在庆祝,他这种性子,自然也是要来凑热闹的。 谁料,竟老远瞧见有个人长得很像连顾。 他悄悄跟过去看,居然还有个女的很像那个可怕的女司使。 更离谱的是,那男人居然在喂女人吃东西。 柳少君的脑子平时也不怎么用,碰上这一幕,脑子转得冒白烟也没敢确认眼前看到的是真是假,于是开口叫出了连顾的名字。 这一叫,那女人便警惕的转过头来,而男人则快速的遮上帽兜,避过身去。 柳既安立刻确认了,就是他们俩。 柳少君立刻来了兴致,一闪身便跟他们坐到了同一桌。连顾躲闪不及,还是被他瞧见了脸。 左如今倒还淡定,冷眼看着柳既安,“柳少君为何会出现在似风城中?” 柳既安没回答,瞧瞧连顾,又瞧瞧左如今,“有意思,我可是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儿了……怪不得似风城的疫毒突然就解了,原来是隐雪崖大师兄暗中出手了。” 他满眼都是兴奋的光,“哎哎,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左如今:“你胡说什么?” 柳既安:“我说错了吗?我刚才都看见了!你们似风城也是真够可以的,求我们披花谷不成,转头又去求隐雪崖,不过也是,也就是他们这些修仙修坏了脑子的人,才愿意帮你们收拾这些烂摊子。小司使,难怪我哥说你不简单,你可太不简单了!连顾这么水灵灵的一棵大白菜,愣是让你给……” 连顾打断他:“柳少君慎言。” 他一张面孔沉下来,褪去了作为顾先生的温润谦和,露出些许独属于隐雪崖顶的孤绝和冷冽。 柳既安耸耸肩,“这满大街都是似风城的百姓,你敢把我怎么样?” 连顾:“百姓不可能一直都在街上,你总有独自一人的时候。” 柳既安咽了咽口水,依然不服气,“你要是敢对我动手,我就告诉所有人,你跟这个女司使有一腿,我看你以后在各门派面前还怎么装清高!” 左如今实在听不下去了,“柳少君,你要如何贬损我,我不在乎,但连顾仙长是我们似风城的恩人,你若是再胡言乱语……” 她话还没说完,连顾却突然按住她的手臂,然后继续平静的看着柳既安,“贬损谁都不行。” 柳既安看着他俩一唱一和,“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连顾想都没想,轻快的丢出两个字:“打你。” 左如今偷偷看了他一眼,有点纳闷:这是隐雪崖的做派吗?这人是不是跟我学坏了? 柳既安:“连顾,你……你跟我来硬的是不是?” 连顾顺势把桌上剩下的一张饼和半碗酥酪推到了柳既安面前,“软的硬的都有,看少君自己怎么选了。” 左如今心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她无声收起嘴角的笑容,给连顾使了个眼色,俩人一同站起身,临走前,还十分默契的一同跟柳既安道了声“告辞”。 柳少君一个人留在原处,对着桌子上的一张饼和半碗酥酪,气得腮帮子都圆了。 小随从阿锦提着两个纸包颠儿颠儿的跑过来,“少君原来在这儿啊,您要吃的糖糕我都买回来了!” 柳既安依然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阿锦莫名其妙,“少君这是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 正问着,食铺老板走过来,瞧着刚才这桌换了人,便开口问道:“这位公子,这桌是您结账吗?” 柳既安彻底炸毛了,“我又没吃,凭什么我结账?” 老板愣了愣,瞧瞧桌子,又看看柳既安,“您都把盘子摆在自己面前了,就别嘴硬了吧……今天好日子,我给您算便宜点……” 柳既安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用便宜!阿锦,给他结账!” 第50章 桃花源 左如今和连顾并肩走在街上,连顾已经重新将脸遮了起来,却始终没有说话。 左如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开口:“我的确有求于隐雪崖,但并非是想利用仙长,你不要听柳既安乱说……” 连顾又恢复了之前好脾气的模样,“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世间再多的流言蜚语也传不回崖顶,倒是司使,难免陷入其中……” 左如今大咧咧一笑,“我要忙的事可太多了,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我分心。” 连顾微微偏过头,隐在暗影中的眼睛无声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那就好,是我多虑了。” 他们说话的功夫,左如今已经把自己手上的绷带解开了。 那老大夫的药还挺管用,她高高肿起的手背已经消去了不少,原本红得发亮的皮肤也暗了许多,微微有些发黄,看起来精薄一层,好像轻轻一蹭就会掀去这层皮似的。 左如今自己倒是十分满意,活动了一下指头,灵活自如,“这多好,那药布忒耽误事儿。” 连顾:“你这……” “没事儿,晚上回去再包起来就是了。现在还得去吃点什么,我刚才没吃饱……” 连顾还是有些不放心,然而司使大人已经跑去找余小五买吃的了。连顾无奈,也只好跟上。 这边的街市火热喧闹,而城中却也并非处处如此,总有人喜欢清静。 靠城墙根儿的一处雕工铺子里,老工匠点着一盏烛火做自己的事,外面远远的热闹根本传不进他的耳朵里。 在他的桌旁,方循礼也同样专注的做着一件小木雕,俩人安安静静,谁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方循礼把刻刀放下,将手中的小木雕递到老头面前,那上面一只麒麟栩栩如生。 老工匠连连赞许,“方副使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这刻在柱子上的麒麟,你竟能刻在这巴掌大的木头上。” 方循礼:“比起陈老您还是差得远,这似风城内若论雕麒麟,没人比得上您。” 陈老抬头看看方循礼。他那双多年雕凿练出来的眼睛锐利而清亮,“今天外面那么热闹,方副使却跑来陪我,看来是有事?” “也没……” 他话还没说完,老头已经开始收拾桌子要回屋睡觉了。 “别别别,您坐您坐……”方循礼赶紧拦着,“确有一事,想跟您老打听一下。” 老头笑了,“说吧。” “您近些天,可曾给人雕过麒麟吗?” 陈老略一思忖,“近些天倒是没有,你也知道,这几年大伙儿手头都拮据,能建得起新宅院的人家更是屈指可数。” “那之前呢?最近一两年的也行。” “最近一两年……倒还真有那么两户。” 方循礼:“都是何处的宅院?” “有一户是在城里,就是开米铺的杜掌柜家。还有一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哪儿?” 方循礼没听懂,“您不是亲自去的吗?” “是亲自去的,可是他们是驾着马车来接我的,上车之后就把眼睛蒙起来了,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遇上了劫匪,没想到最后干完了活儿,工钱倒还结得挺利落。” 方循礼隐约有一种感觉:很可能就是这户。 他殷勤的给老头续上热茶,“这户人家,您还记得多少?” 陈老抿了一口茶,“说起那户人家,确实是有点怪。别人家干活儿都是热热闹闹喊着号子,他们家却不声不响的,生怕人知道似的。我在那家雕两根柱子用了小半个月,那半个月根本不让出门,需要什么就跟管家说,转天就给你买来了。” “不让进出?只有您一个人在干活儿吗?” “不是,当时还有几个石匠和瓦匠,大家都是闷头干活儿,也都不怎么说话。不过吃的住的还都不错,工钱也不少,也就没人多问了。” “那您可曾见过那宅院的主人?” “没有,就只见过管家,还有个道士模样的人,应该是那户人家请来看风水的。” 方循礼继续细细询问:“您在那个宅院里,完全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吗?能否看到外面?或者听到院墙外的动静,比如说话声,叫卖声,或者马车进行的声音?” 陈老摇摇头,“那户人家的院墙很高,看是看不见什么,不过倒是能常听到鸟叫,晚上的风也凉飕飕的,倒像是在山里似的。” 方循礼心底一动,“山里?” “对,我当时还想过,这么漂亮的庄子建在山里,必然是户讲究人家选了个风水宝地,后来,我闲来无事还专程骑着驴四处溜达,想看看究竟是哪一处的宅子,可惜始终没找到。要不是你今日提起,我都以为自己那半个月是进了书里写的桃花源了……” “您对那宅院的样子还记得多少,可否帮我画下来?” 对于一个老雕刻师傅来说,画工是最基本的手艺。很快,方循礼便看出了个轮廓。 虽然图上还没有假山游廊,但只看最靠前的一进院子的屋舍排布,就几乎可以确认,就是他们昨晚发现的那个庄园。 桃花源…… 若不是左如今破开了那道结界,或许那个庄园就是一处无人知晓的桃花源吧? 但还是不对,明明蚀月族是杀了几个凡人抢了那个庄园。可是按照陈老所说,这个庄园在修建时就已经如此神秘……莫非那道结界根本不是蚀月族设的,而是宅院的主人设的? 这个宅院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回家的路上,方循礼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回到家门口,却见方知义也正在下马。 方循礼:“你怎么来了?” 方知义:“城主想女儿了,让我叫她去宫里下棋。” 门口的护院朝他俩施礼,“方护卫,方副使,司使他们去街上玩了,还没回来。” “你们家司使,出去玩?”方知义听着都新鲜,“余小五撺掇的吧?” “小五哥确实也去了,还有……”护院偷偷看了方循礼一眼,“还有后院的两位客人。” 方循礼:好家伙…… 方知义不想打听“两位”客人是谁,但看着护院的脸色就知道有事儿,于是道:“既然如此,我去街上找找司使。” 方循礼立刻跟上:“我也去!” 街上到处都是人,但这两个人的眼里,找个人还是不难的。方知义不光很快看到了左如今,还看到了她身边的三个人,余小五,顾先生,还有一个…… 方知义目光一凝,然后就看到那小子一闪身躲进人群里了。 她看了看左如今,“你胆子是真大啊。” 左如今:“他硬赖着不走,我能有什么办法。” 方知义向来不管闲事,“反正我什么都没看见,出了事儿你自己担着吧……” 左如今,“你找我什么事啊?” “城主叫你去下棋。” “现在啊?” “嗯。” “那……走吧。” 余小五拽了拽左如今的衣袖,“姐姐难得出来玩,马上就放烟花了,看完再走吧……” 方知义正要说话,余小五又抢了先:“二姐姐也是好久都没和我们一起玩了。” 方知义:“……” 不是好久,是她离开云阶之后就没怎么凑到一起过。 方知义想了想,终究没忍心拒绝,“那就看完烟花再走。” 余小五乐了,“太好了!难得哥哥姐姐们都在,要是大哥也在就好了……” 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偷偷瞄了方循礼一眼,见后者没什么反应,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余小五并不知道,他大哥此刻也在这条街上。 左培风偷偷钻进人群中,没几步就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抬头一看,竟是方执仁。 方执仁也是一愣,“小少主?您何时回城的?” 左培风不答反问:“方统领怎么在这儿?” “今晚街上人多,护城军要加强巡查,不敢松懈。” “哦哦,做得好,继续巡查吧!” 他企图糊弄过去,方执仁却恭敬的挡住他的去路,“小少主,今日城中混乱,不如末将护送您回……” “不用,我……” 左培风的话没说完,周围突然亮起。他转头顺着光的方向看去,正见一朵烟花在空中绽开。 街上所有人都齐齐抬头向空中看去。 左如今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烟花是什么时候。 在她眼里,烟花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好像某位仙人闲来无事攒了天外的星辰、人间的飘雪和灵谷中的落花,攒满的箩筐齐齐码成一排, 那仙人便像蹴鞠似的小跑过去,挨个把箩筐踢飞。那些碎琼玉屑便一团团嗷嗷叫着窜出去,在空中炸出绚烂的花来。 也正因为这个念头,她从前看烟花时总是忍不住想傻笑。 但这次,她站在人群里,隐约又生出别的感慨来。 她转头去看周围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仰起的脸上都被烟火映得斑斓多彩,但那些光彩并非只出自天上的光,还有他们自己的笑容。纯粹的,舒畅的,冰封许久后终于重新盼得暖阳的幸福。 而她此刻身在其中,也庆幸自己正在其中。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去看身边的连顾,这位大师兄的脸上同样挂着浅浅的笑容。 左如今偏过头小声问他:“救了这么多人,心里一定很美吧?” 连顾微微低头凑到她耳边,“你不也是?” 两人四目相对,孩子似的同时笑出来,又同时重新转头去看烟花。 左如今默默的想: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第51章 李隐士 烟火终究要散去,人群也重新开始动起来。 左如今低声叮嘱余小五:“你陪顾先生在这儿,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只要他开心就好。” “放心吧姐。” 她又转头看方循礼,“把那小子找回来,别让他到处乱跑。” “嗯。” 安排完这些,左如今朝连顾施了个礼,然后和方知义一起匆匆离开了。 方循礼沿着长街寻找那位不让人省心的小少主。 这条街虽然人多,却笔直没有岔路,没走多久,便看到了左培风的身影。 当然,也看到了左培风对面一棵大树似的方执仁。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假装没看见方执仁,只朝左培风一施礼,“小少主。” 方执仁见他神色自若,立刻眉头一皱,“你也知道小少主回城了?” 方循礼压根不理他,继续温声对左培风道:“外面人多眼杂,属下陪着小少主吧。” 左培风也知道他俩不对付,不过他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摆脱方执仁,于是挥挥手,“方统领去忙吧,有方副使陪着我就好。” 方执仁看了看他们,犹豫片刻,还是追问了一句:“请恕属下冒昧,小少主眼下……是住在司使府中吗?” 左培风:“司使好歹算我半个姐姐,我住在她的府里,方统领觉得有何不妥吗?” 方循礼暗笑:左如今这么多年都没听过左培风认她这个姐姐,眼下这小子为了不回宫,竟随口认了。这娇生惯养的小少主,还真是…… 他想到这儿,心底突然莫名紧了一下。 他怔了一下,一时不知为何会如此。但自己的直觉一向很准,通常他若是有此反应,必然是有什么事。一件他已经找到了端倪,但还没能梳理出脉络的事。 并且,这件事或许与左培风有关。 方副使看着面前的小少主。清冷,骄傲,浑身上下都透着幽居避世的疏离,那位城主好像生怕这纷杂尘世会伤了他的儿子…… 等等! 幽居避世? 方循礼听到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瞬间,今晚所有的疑问好像都打通了,关于所谓的“桃花源”,关于那个神秘的庄园主人,还有筑建司根本不存在的底档…… 在似风城中有本事去做此事的,有必要去做此事的,就只有那一个人! 他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但越是不敢信,心底就愈发笃定:这就是答案。 方循礼回头去看左如今离开的方向。那两个女子早就没了踪影,此刻想要追上去提醒,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事已至此,只能暗自期盼城主是真的是想找她下棋吧…… 左如今踏上台阶的时候,已经从方才的热闹中恢复了清醒——每次面对左蹊,她都要保持十成的清醒。 到了书房门口,方知义没有进去,左如今自己迈进门。 迎面有一白白胖胖的青袍之人正从书房中走出来。 这人左如今见过,是个左蹊颇为信赖的一位隐士。当年为左培风看相,说他十八岁会有一场大劫的,就是眼前这位。 左如今对这种单凭一张嘴的“高人”向来不怎么待见。在她看来,什么算卦相面不过是攻心之术,先瞄着人心底的软处猛戳,再撒上一剂所谓的“良药”罢了。 若真是高人,也该像隐雪崖闻丘长老那般,救万民于危难之中,当然,现在还要加上连顾了。 不过眼前这位“高人”倒还不算惹她生厌,或许是因为这人的名字叫李三。 别的高人都要叫个什么玄、清、虚之类的,反倒是李三这么个随意的名字,总让她想起自己那位取名不走脑子的师父。 就是这一点微末的联想,让她对这个李隐士还算客气,二人擦肩而过,互相施了一礼。 李三身材圆润,眼泡也总是肿的,平日里只睁一道缝,一副前夜不知在哪儿厮混过的模样。 但就在左如今朝他施礼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那双眼睛许是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倒是养得皂白分明,格外清亮。 他定定的看了左如今一眼,然后走出了书房。 左如今被他这一眼看得有点犯嘀咕,不过很快回过神来,朝左蹊见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左蹊“嗯”了一声,开口道:“执仁下午已经来过了,说解药已经发到了所有人手中。” “是,此一番疫毒得以解决,父亲也终于可宽心了。” “为父的确安心了不少,不过……”左蹊拉了个长音,“你这忙前忙后的,最后却把事情都让给了执仁去做,为父想赏你,都不知道以何名目了。” “女儿并非让方统领,只是捉拿蚀月族也同样紧要,实在分身乏术。只要城中百姓平顺无虞,女儿无需赏赐。” “也对,你和执仁本就是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赏谁都是一样的。” 左如今听着他这番话,隐约觉得藏着点别的意味,再偷眼去看左蹊的桌子,连个棋盘都没有,哪里是叫她来下棋的? 看来自己那点小聪明还是让这位城主介意了。 左如今低下头,“女儿与方统领虽都是无定堂弟子,但这些年各自为父亲尽心,少有交集,这次也只是因为方统领确实比女儿更适合完成此事。倘若因亲疏远近而避讳,误了正事,女儿才是有愧于父亲的教诲了。” 左蹊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你这孩子,为父又没说什么,你解释这么多,反倒像是为父要苛责你似的。” 左如今:“女儿是想说,您若是有赏,能不能稍微给我留点?护城军那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您若是都赏给他们,我一个子儿都碰不到……” 她找准机会卖了个乖,果然,左蹊的脸上见了点笑容。 左如今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正想着如何告辞离开,却听到左蹊又开口了:“为父听说,你昨晚去城外抓蚀月族,结果如何?” “共击杀了蚀月族密探八人,还找到了蚀月族的藏身之所,不过他们的头领还是跑了。” “哦?藏身之所,藏在哪儿啊?” “在城北的一处……” 左如今的话没有说完便卡住了。 她想起了一件事。 在山庄偏房里发现的那些尸体,一位老管家,几位工匠,还一个宽袍的中年人。她当时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此刻却突然想起曾在何处见过…… 约莫三四年前,那位叫李三的高人进宫见左蹊,也是像刚才那般与左如今擦肩而过。而当时在李三身后,还跟着一个随同而来的徒弟。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虽然那人面相十分平常,但因为是头一次见,左如今还是稍微留意了一下。 此刻,那张脸和山庄里那个中年人的脸交叠在了一起…… 那具尸体就是李三的徒弟。 第52章 学坏了 一个建造奢华却不见主人的庄园,一个占了那么大一块地皮却没有留存底档的庄园…… 却偏偏在那地方发现了李三徒弟的尸体。 紧接着,李三就出现在了左蹊的书房。 左如今想起了李三临走时看她的那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强行让自己卡住的脑袋恢复如常,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在城北一处庄园,蚀月族杀掉了庄园里的人,鸠占鹊巢,并在庄外设了障眼法。” “嗯,还有别的吗?” “眼下……还未查出其他。” “既然是蚀月族侵占的地方,想必已经不干净了,直接将那庄园封了吧。” “可是,女儿尚未查到那庄园的主人,若是直接封了,恐怕会有不妥……” 左蹊挥了挥手,“先封起来吧,万一蚀月族又在那里做什么投毒下蛊的事,可怎么得了?那庄园的主人想来也不会如此不识大体。” 左如今默默垂下眼,听着左蹊的语气,她已经可以确定那个庄园的主人是谁了…… “女儿遵命。” 左如今回到家的时候,门口的守卫告诉她,那几位都已经回来了,但是方循礼回来后,很快又出去了。 “这么晚了,他去哪儿了?” “方副使没说。” 左如今实在被那山庄的事搅得心烦意乱,也无心多问,自己进了院子。 余小五和左培风可能是玩累了,房间里都熄了灯,只有连顾还没睡,还是往常的样子,半开着窗,坐在屋中翻书,清雅闲适。 一看到连顾,司使大人心里更堵得慌了,这么好一个人,也要走了…… 她运了运气,还是敲门进去。 “先生怎么还没睡?” 连顾放下书,“神足不思睡,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不觉得困。以前在崖上也是日日清修打坐,少有睡眠。” 左如今一听“崖上”两个字就心烦,“仙长……是要回去了吗?” 连顾伸手点了一下身旁的一大摞书,“还剩这些,再有一两日便能查完,虽然最终也未必能查到有用的线索,但既然开始了,还是做完再走。” 他停了片刻,突然学着左如今的语气开口道:“想到办法就要试一试,万一有用呢?” 左如今被他逗笑了,“你在我这儿学坏了,回去不怕被师父罚吗?” “我师父若是知道我的灵气离体了这么多日,定然是没有心思罚我了。” 或许是因为他平日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连左如今都差点忘了,连顾的灵气离体了那么久,一直都无法回归身体。 “仙长眼下没有灵气护体,又要带着玄石鼎赶路,万一遇上蚀月族,恐怕会有危险,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司使日日忙碌,如何敢劳烦司使?” “那些事哪有你重要?” 她这话一出口,隐约觉得稍微有点怪,不过说都说了,索性就顺杆爬,“说好了,两日之后,我送你回隐雪崖,你要是敢拒绝,我就不让你走了!” 司使大人凶得很,连顾没找到反驳的机会。 不过他好像也没想反驳,老老实实点了个头,一副毫无主见的样子。 左如今心满意足,把他没看完的书重新摆回到他手里,“那仙长您慢慢看吧,我不打扰了。” 她出了门走到院子里,轻轻透了口气,忽然感觉屋顶上有什么动静。 她立刻警觉起来,三两下便跃上了屋顶。 前后都查看了一遍,没人,没脚印。 她知道自己最近确实是绷得太紧,但毕竟隐雪崖大师兄和似风城小少主都住在家里,再警惕也不多余。 她又查了一圈,确认没有别的痕迹,这才从屋顶上下来。 此刻,在距离左如今家后院一条街外的路边,柳既安和阿锦正面对面拍胸口。 柳既安:“这女的到底是什么变的?这都能发现?还好咱们不是凡人,否则早就被抓现行了……” 阿锦:“少君知道自己不是凡人,怎么还怕成这样?” “我怕了吗?我这是不跟她一个女儿家一般见识……” “哦,”阿锦不敢不信,“少君大度。” 柳既安倒是没听他溜须拍马,而是抱着手臂想事,“阿锦,你刚才听没听到他们俩说,连顾的灵气已经离体多日了?左如今还要送他回去……他该不会是废了吧?” “可是,前些天您去找他挑战,他明明……”阿锦说到一半就顿住了,眨巴着眼睛看柳既安。 “他当时就没出手啊!对啊!他当时就一直在躲,是他两个师弟动的手!”柳既安像是捡到了宝藏,狠狠在阿锦手臂上拍了一巴掌,“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废了!” “可是……那是隐雪崖大师兄啊……” “隐雪崖大师兄怎么了?从古至今的能人多了,哪个逃得过生老病死啊,他连顾就不能出点什么毛病?” 柳少君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猜对了,“灵气离体了……我看他八成就是为了给似风城老百姓治病,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我说左如今对他那么好呢?” “您不是说,他俩还在街上喂吃的吗?” “那都是骗人的,左如今这个女人,连替妹妹嫁人这种事都能轻易答应,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连自己都不在乎。这种人能有什么真心实意?也就连顾那种傻子,让她骗得找不着北……”他缩了缩肩膀,“还好本少君聪明,当初跑得快。” 阿锦:“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柳既安想了想,“上次连顾让我没面子,这回我就让他没面子。本少君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他!” 第53章 瞎了眼 夜深下来,左如今还是一点困头都没有,满脑子都是北城山庄的事。 外面隐约有脚步声。 这脚步她再熟悉不过,是方循礼。 她起身打开门。 方循礼见她没睡,似乎毫不意外,直接进了屋。 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庄园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左如今:“你也知道了?” 二人对视一眼,坐下来将自己这一晚的经历和猜测说给对方。 方循礼神色幽幽,“我陪小少主回来的路上,已经试探过了,他说自己在外隐居的住处并非一成不变,城主怕他觉得闷,也怕住久了会被人发现,所以每年都会换一处新宅院。我怕自己的猜测有误,刚才又连夜去拜访了几个老雕刻师傅,其中有两人曾经有过和陈老一样的经历,一个是在三年前,还有一个是七八年前,应该还有其他的,但我还没查到……” 左如今:“也就是说,我们发现的这个庄子,应该就是左培风明年要换的新宅。” “咱俩的猜测都能对得上,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他话音未落,左如今一拳垂在桌上,发出“砰”一声响,连同桌上的茶壶茶碗都跟着震了一下。 方循礼:“你手……” 她这么一用力,手背上那层薄皮就崩开了,渗出的积液和血水一起流了下来。她也不觉得疼,胡乱抹了一下,声音里是强压着的怒火,“七八年前也就算了,三年前,还有最近这一两年,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了,城主居然还花钱去建那么大的庄子?左培风就一个人,用得着那么大的庄子吗?” “你小声点……”方循礼小心的往左培风房间的方向瞄了瞄,“说到底,这都是城主安排的,小少主也是无辜的。” 左如今的火气不降反升,“我小声什么?他最好能听到!他都十七岁了,就算他再幽居避世,似风城的境遇他总该知道吧?他左培风踩着民脂民膏过舒坦日子,哪里就无辜了?” 她这番话听得方循礼胆战心惊,“祖宗啊,你少说两句吧……” 左如今心火大得很,仰头灌下一大杯水,手背的血都流到袖子上了。 方循礼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动怒,一时也不敢管。等了一会儿,才抬手又给她续了杯水,轻声问:“以前遇到那么多麻烦,也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是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这三年,我为了筹措岁贡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百姓们怨声载道,骂我是城主的狗,我还觉得是他们不懂城主的苦心,这钱是用来救命的啊,哪怕眼下日子过得苦点,好歹能保住大家的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自嘲的笑笑,眉眼间尽是凄苦,“现在想来,他们骂得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个瞎了眼的鹰犬,我抢了百姓们从牙缝里勒出来的钱,然后交给他们如此挥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咱们从小讨饭,不是早就见怪不怪了吗?” “就因为咱们是从冻死骨里爬出来的,我不想再看见有人像我们当年一样跟野狗抢饭吃,我……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我以为我在救人,可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那么大的庄园,他居然一年换一座……” 她流着血的手抚着额头,看不出是怒还是悲,眼底却泛了红。 巧舌如方循礼,此刻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司使,你……还好吧?” 左如今将手放下,目光萧索,不知看向何处,“我一个待会儿吧。” “好。” 方循礼知道她此刻的苦闷不是随便两句话可以劝慰的,于是起身出去。 走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你有什么事,千万要和我们商量,别自己胡来。” 左如今勉强点了个头,也不知她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长夜漫漫,问的嗟叹几许。 她待在屋中,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于是起身拎了把刀,一个人出了门。 她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走,走了多久,等回过神来,竟已经出了城。 城外空气清冷,吹得司使大人头皮发紧。她索性抽出刀来,在林间练了一套最刚猛的刀法,肆意消耗着自己的体力。 每挥出一刀,那寒光中似乎都映着自己从前的嘴脸,对城主低眉顺眼的,对富商们曲意逢迎的,还有自以为体恤民情,苦口婆心劝百姓们上缴赋税的…… 她那时以为,只要自己足够隐忍,足够努力,一切总会慢慢变好的。 现在,一切的确好起来了,可当年的自己,却切切实实的成了个笑话。 或许左蹊看到她如此拼命的时候,心底也在暗暗发笑吧…… 她身上有好几处烧伤,哪里经得住这样胡来?手背上刚干涸的血迹又重新被冲开,身上那几块伤处也湿腻腻的粘着衣服,显然都破了。伤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灼着她,逼得人愈发烦躁。 司使大人连撒气都撒得不痛快,收刀入鞘,晃晃悠悠的往回走,边走边默默的想:这时候要是遇上什么劫匪强盗就好了,酣畅淋漓的揍上一顿,再狠狠骂他们祖宗八代,不知道会有多痛快…… 正想着,便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走过去。那些人走几步就要左右看看,似乎生怕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一看就知道必有猫腻。 呦呵,想吃冰下雹子。 司使大人乱七八糟的思绪立刻清醒了不少,提刀悄悄跟在后面。 那几个人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稍微空旷些的地方,那里已经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身影有些圆润,左如今一眼便认出,是李三。 李三对其余几个人客套的施礼,紧接着说了些什么,左如今离得太远,断断续续听清了几句,无非是“诸位辛苦”“尽心竭力”之类的客套话。 紧接着,那几个人就分散开,在林间站成一个圆,然后又同时从袖中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几人同时伸出手,手中的物件各自散出幽幽的光,在几个人中慢慢连接,延展,最后,落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左如今明白过来,他们不是站成一个圈,而是八卦的八个方位。 那些人一个个口中念念有词,又随着法阵慢慢调整着方位,忙活了好一阵,才慢慢收势。 林中恢复了平静。 李三抬手朝另外七个人施礼,这次他的声音很大,左如今听清了。 他说:“今日多亏各位帮忙,小少主最后一处宅院的位置,总算是定下来了。” 第54章 城主令 还要建宅院? 躲在暗处的左如今差点直接骂出声来。 左培风已经快十七岁了,距离那个不知真假的命中大劫只剩一年多,城北那处庄子想必是留给他最后一年住的,可惜眼下已经不能用了。 但这个时候再重新建宅,时间必然极为紧迫,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又要飞快的建成,不知还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她想到这儿,又开始烦躁,下意识握紧手中刀。 那边的李三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明明林间夜色深重,他竟一眼就看向了左如今所在的方向。 没等左如今有何反应,那李隐士居然直接一飞身到了她面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掌。 他身材圆润,身手却很敏捷。左如今始料未及,向后闪身躲开,开口问道:“李隐士这是何故?” 李三诡秘的一笑,“司使大人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怎么?您打算直接除掉我?” 回答她的是李三再一次的进攻。 几个回合下来,左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低估了这个“高人”。 没想到这种靠嘴皮功夫骗人、看起来脑满肠肥的家伙,功夫竟实在不错。眼下她有伤在身,方才又消耗掉了太多体力,对付李三,竟一时无法取胜。 只不过,司使大人是断不可能认输的。她定了定心神,主动朝对方进攻。两人谁都不说话,再一次打在一处。 可惜司使大人忘了件事:她此刻只有一个人,而李三身后还有七个人。 那七人许是觉得以李三的功夫对付个女娃娃必然易如反掌,原本并未朝这边靠近。过了好一会儿,见两人居然还未分胜负,这才纷纷赶过来,很快将左如今围在其中。 左如今知道自己不能再恋战了,倘若这七个人中再有一两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必然是要吃亏。更何况,这帮人还懂道术阵法,万一给她来个什么没见过的生死大阵,那她就得被耗死在这儿。 趁着几人还未成阵,左如今瞄了个破绽,拼劲全力撕开一道口子,冲出了他们的包围,往树林深处逃去。 不知逃了多久,直到天都亮了,她回头看身后,没人追踪,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从前她在战场上如何厮杀都没觉得自己如此狼狈过,今日却落得这番惨状。倒真应了连顾说的,玩命的人很难找到破绽,求生的人反而容易落败。 她眼下没工夫想这些,挪着两条遭罪的腿往家赶。 快到家门口时,天已大亮,老远便瞧见门口的守卫脸色不太对。左如今心说不好,转头要走,方知义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城主令,左如今即刻进宫。” 左如今:“你看我这副德行,实在有失礼数,能让我去换件衣服吗?” 方知义不理会她的缓兵之计,面色沉静的又重复了一遍,“城主令,左如今即刻进宫。” 这位二姐姐的脾气,左如今是知道的。与自己正正相反。 左如今看似对许多事忍气吞声,但心里始终轴得很。方知义则不然,她对许多事都会吐露不满,但只要她作为城主护卫出现,就会绝对忠于自己的身份。她愿意帮谁是情分,公事公办是本分,可惜情分在她这儿永远不可能超过本分。这也是左蹊对她格外信任的原因。 左如今想了想,便不再为难她,“那现在就走吧。不过,能给我套个车吗?不想骑马,想在车上眯一会儿。” 方知义:“可以。” 马车很快来了,左如今蔫头耷脑的犯懒,方知义瞧她这样来气,抬手用咯吱窝一夹,就把她塞进了车里。 与此同时,左如今感觉有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等马车的帘子遮上,她抽出那东西一看,是一张小字条。展开,上面的字迹显然是匆匆写的:李三告发。 左如今将字条吞下去。 看来,修建宅院这一关自己横竖都要过,不是假装不知道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可是……该怎么过呢? 她已经得知了那样的真相,难道还能昧着良心说城主做得对吗? 她可以不要名声,不要赏赐,甚至可以不顾自己安危,但这次,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有什么资格替万千百姓默许这一切继续发生呢? 她双手交握,无意识的抠着手上刚刚风干结痂的一层皮,一直到马车停了,依然没想出任何应对之策,血倒是又流了一手。 罢了,见机行事吧。 一进偏殿的门,先看到了李三。 李三的眼睛又恢复了半睁半闭的一道缝,深浅莫测的看着她。 而左蹊并没有在座位上,却是负手站在墙边,看着一幅画。 左如今朝他施礼,“女儿见过父亲。” 左蹊没回头,也没让她免礼,而是直接道:“为父听李隐士说,他昨晚在城外遇到你了?” 左如今还低着头,“是。” “你还阻拦了他?” 左如今偏头看了李三一眼,心说你这死胖子还真是张口就来啊。 李三却面不改色,当她不存在。 左如今咬了咬牙,“女儿没有。” 左蹊终于回过头来,看到她略显狼狈的样子,也有点意外,“既然没有,怎么搞成这样?” “女儿昨夜因为蚀月族密探之事心烦意乱,外出散心,碰巧遇到李隐士与其他几位高人在林间相聚,李隐士想必是对女儿有些误会,故而大打出手。” 左蹊:“误会?” 左如今:“是。” 左蹊又看了看李三,“是误会吗?” 李三露出一副不愿挑起纷争的闲淡模样,语气悠然道:“既然司使说是误会,那就是误会。” 左蹊面皮上原本存了些冷肃,听李三这么说,那冷意便褪去了,“嗯,是误会就好。” 左如今稍稍松了口气,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这两日的事情如同缠头裹脑刀一般,那道锋刃看似没有对着她,却始终绕在她周围转来转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刀锋一偏,就能要了她的命。 尤其这个李三,显然对她并不友善,她却还没摸清对方的路数,实在有些危险。 既然左蹊不再追问,她还是赶紧先出宫,躲开这个李三越远越好。 然而没等她开口,却再一次听到了左蹊的声音:“既然是误会,那接下来李隐士要做的事,就交由你来配合他。” 第55章 不明白 左如今原本就没怎么松快的心瞬间更紧了。 李三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就是重新为左培风建宅吗? 左蹊是要她帮着李三去给左培风盖房子? 左如今努力维持着平静的面色,转向李三,“李隐士要做的,必然是周密的大事,不知有什么粗活需要我这粗人来做?” 左蹊笑了,“既然你昨晚都看到他了,想必也有所猜测。为父想在郊外建个宅院,李隐士已经选好了地方,眼下需要有个人去负责督建。” “父亲是要女儿帮李隐士盖房子?” “怎么?是觉得为父大材小用了?” 左如今赶紧低头,“女儿不敢,只是……有些意外。” “为父知道你忙着抓蚀月族,原本这种小事的确不需要你去做。但李隐士算了风水和时辰,这宅子的工期急了些,为父又不想被外人知晓,来来回回的一应事物便不那么简单,需要一个既有本事又肯尽心的人。为父记得当年战乱过后,你也曾带着百姓重建家园,极短的时间便让灾民们有了安居之所。想来想去,确实没人比你更合适。” 他语气还算温和,但左如今知道,他每一句耐心的解释背后都还藏着另一句话:为父已经够有耐心了,再不领命,就是你不懂事了。 左如今想了想,还是无法接下这道令。 但她不可能直接跟城主说“我已经全知道了,你每年都要换个地方给你儿子躲猫猫玩儿”。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退了一步:“民宅毕竟粗陋,当初重建家园,只求能给百姓片瓦遮身,故而进程极快。但父亲的私宅必然是要精雕细琢,女儿一向粗鄙,恐难胜任。” 话音刚落,李三转向她,“那些精细雅致的事情,在下自会安排,司使大人只要从旁协助便好。” 左如今也看向李三,冷笑了一下。 她许久未休息的眼底已经挂满了血丝,此时面孔向上一扬,眼中的血色便顺着微微上挑的眼尾甩了出去,十分挑衅的甩在了李三脸上。 李三:“司使笑什么?” “我只是想起,我父亲前些日子为了给百姓祈福,多日斋戒,也曾为了筹齐岁贡,削减自己的用度,怎么李隐士来了一趟之后,父亲就要开始修建宅院了?” “司使的意思是,在下诓了城主,引诱城主奢靡无度了?原来在司使眼里,城主竟是我一个江湖人可以随意蒙骗的庸主吗?” “李隐士倒也不用急着曲解我的意思,既然您没有诓骗城主,那倒是说来听听,究竟什么宅院要建的如此急迫?” “好了,”左蹊开了口,“一个宅院而已,居然还能吵起来,成何体统?” 二人转过身,重新面对左蹊站好。 左如今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再退一步:“女儿是粗人,想必李隐士也不愿意对牛弹琴,还请父亲恩准女儿……” 左蹊抬了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他不紧不慢的走到左如今身边,颇有些语重心长,“盖个房子而已,当然不是非你不可,为父随便调个人协助李隐士,最后当然也能建成。但今儿你要知道,为父要你去做,那是信任你,为父的心意,你可明白?” 左如今自然明白。 不是明白左蹊的心意,而是明白:这是最后一道通牒了。 倘若她此刻点头应下,那么一切都翻片儿了,她很快便可以出宫,甚至可以得到一份赏赐。然后回家,沐浴更衣,上药包扎,继续做一条体体面面的狗。 若她不答应,就是给脸不要脸,或许得到一顿斥责,或许是禁足反省,或许是将功补过,也可能是关雀格…… 可是,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左如今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境里:无论她答不答应,宅子都一定会建,从百姓身上扒下来的那层皮,终归是要铺成那位小少主院中的一砖一瓦。 什么都不会改变,区别只在于她的心境:是做一条清醒的狗,还是做一条糊涂的狗…… 可是,就一定得是条狗吗? 就不能是个人吗?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全城的百姓,被当成个人来对待,真的就有那么难吗? 她这样想着,不知道是从哪处冒出一股锐气,默默直起腰,抬头直视左蹊的眼睛,“女儿不明白。”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李三都震了一下,挑开肉皮遮盖的眼缝看向她。 左蹊显然也颇感意外,几乎是难以置信的看了她一会儿,整张脸都冷了下来,“左如今,为父再给你个机会,你重说一次。” 左如今目不斜视,“女儿以为,这些年来,前有兵戈,后有疫毒,百姓早已苦不堪言,眼下才刚刚有所好转,无论士农工商都急需银钱,用以恢复生机,父亲想要修建宅院一事,是否可以暂缓?” 左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不再压抑眼中的怒意,“左如今,你这是在教我如何做城主吗?” “女儿不敢,只是女儿出身寒微,见过饿殍遍野,实在不敢不以百姓疾苦为重。” “出身寒微?好啊,你记得自己出身寒微,那你记不记得是谁给了你今日的身份,让你有机会在这儿教训我?” 左蹊的声音陡然升了一大截,门外的方知义也察觉到了不对,眉心微动,默默挪了几步,将耳朵往门边凑近。 然后,她就听见左如今那不知死的大声道:“正因父亲对女儿有恩,女儿才更要进逆耳忠言。百姓灾困积年,似风城沉疴未愈,此时修建私宅有百害而无一利,父亲为一人之闲适而耗废民心民力,实非明主所为!” “你放肆!”左蹊彻底震怒,苍老的手指着她的鼻子,那指头竟气得有些哆嗦。 左如今面色如水。 她原本以为自己说完那些话会诚惶诚恐,但是并没有。反而因为这些话出了口,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在左蹊恶龙般的注视下,司使大人撩衣跪地,“砰”一声磕在偏殿的地砖上。 第56章 闹着玩 天色慢慢黑下来。 左如今没有回家。 宫里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全家上下只有方循礼猜到这其中的缘故。 但毕竟左培风还住在家里,方循礼不敢说什么,又实在急得坐不住,于是偷偷出门,去了方知义的家。但方知义不在。 方循礼越想越觉得不妙。 哪怕上次柳既安逃婚,左如今被关了雀格,宫里也是明确送出消息来的。 这次却什么消息都没有。 左如今肯定出事儿了,事还不小。 他想起自己昨晚还叮嘱左如今千万不要胡来,现在看来,那混账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难不成跟城主吵起来了?直接下狱了? 天牢那边方循礼很熟,于是快马加鞭的赶过去,又是塞钱又是套近乎,一通旁敲侧击过后,得到的回复是:开什么玩笑?司使大人怎么可能下狱呢? 看来,的确不在天牢…… 那还能在哪儿? 总不能是直接砍了填井吧? 他自己吓唬自己,越想越后背发凉,索性也不回家了,一人一马就守在宫城外耗着,非要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此时的司使府后院,连顾还在屋中翻书,左培风照例和他一起。 只不过连顾是帮左如今翻找关于缠心蛊的线索,而左培风翻着翻着,就自己看上瘾了。 这位小少主倒是十分勤勉好学,与连顾接触几次后,他发现连顾除了对人情世故有些迟钝,其余无论天文地理都颇为精通,比那些教他的名师大儒还要厉害。于是便日日赖在他屋中。 连顾的性子,自然不会拒绝,二人这样相处下来,倒也十分融洽。 连顾看了一会儿,觉得光线有些暗,于是伸手去挪烛台。那烛火却“突突”跳了两下,紧接着从火苗上方散出一缕浅浅的白烟来。 连顾侧头看了看左培风,那小少主还专注的看着书,显然什么都没察觉。 他不动声色的将手中书倒扣在桌上,对左培风道:“小公子,我目力有些沉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左培风“哦”了一声,起身整整衣服,“那先生早点休息。” “好。” 左培风开门出去,还把那本没看完的书带走了。 连顾听见他走远了,又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认认真真的把门栓好,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再转回头时,原本清俊温雅的面容已经变成了一张可怜兮兮的哭丧脸,“师父,您可算是来了……” 房间里,原本连顾坐的位置,已经又坐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须发皆白,面皮也是白得刺眼,连眉眼都淡得要命,若不是穿了件黑袍,估计整个人丢到雪地里就找不到了,倒是很有隐雪崖之主的气息。 此时,他正翘着二郎腿,惨白的手搭在桌沿上,另一只手翻着连顾刚才看过的那本书,并没有瞧自己徒弟一眼。 连顾往前挪了两步,孩子似的朝他撒娇:“师父……” “憋回去。” “哦……”连顾呼了口气,委屈巴巴的恢复了端正体面,不敢吭声了。 闻丘随意的一挥手,在房间周围设了一道结界,这才终于肯转过浅色的瞳仁看向连顾,“过来,为师瞧瞧你。” 连顾立刻屁颠儿屁颠儿的过去。 闻丘好像不认识连顾似的,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连顾有点不自在,“师父,您看什么呢?” “我们隐雪崖大师兄,防人不用结界,用门栓,我不得瞧个新鲜吗?” 连顾蔫头耷脑。 他这个师父,人前仙风道骨,惜字如金,正儿八经的高人做派,背地里数落徒弟别提多利索了。 “师父,我灵气离体了……召不回去了。” 闻丘好像不太在意这个,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我听连轻说,你被一个凡人打了?” “嗯……” “被打了还住在对方家里,你挨打上瘾啊?” “那是个……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 “既然解释清楚了,怎么不回家?” “似风城百姓需要徒儿的灵气救命,徒儿也想帮帮他们,所以耽搁了。” 闻丘点点头:“这样啊,我还以为,那小司使和披花谷联姻不成,又打算跟我们隐雪崖联姻呢。” 连顾耳根子都红了,“没有,真的没有,只是因为救人耽搁了,师父您……我……” 闻丘一直忍着笑看自己徒弟面红耳赤的样子,见他语无伦次,才终于笑出声来,“傻孩子,为师闭关许久没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啊?还是这么老实。” 连顾:“……” 知道师父缺德,没想到闭关一阵出来,更缺德了。 闻丘笑了一会儿,终于算是玩够了。轻轻一抬袖,那藏着玄石鼎的柜子“吧嗒”一声打开,玄石鼎像长了眼似的,稳稳落到闻丘手中。 他单手托着鼎端详了片刻,“是你的灵气没错。” 连顾:“是,但就是回不到身体里了……” 闻丘:“所有法子都试过了?” 连顾:“全都试过了,都不行。” 闻丘:“那这种呢?” 他说着,突然站起身,翻手猛地将玄石鼎砸到地上。 “啪”一声脆响,石鼎四分五裂,鼎中轻灵剔透的灵气瞬间四散开去,在房间上空游弋。 连顾愣了片刻后,立刻抬手起势,闭眸默念那个这些天已经念过了无数遍的心诀。 这次,灵气立刻有了反应,慢慢汇聚成一道清亮的河,流到他的头顶,然后缓缓倾泻而下,笼罩他的全身,直至最后,完全融进他身体里…… 连顾睁开眼,试探着拢了拢掌心,屋中的烛火瞬间熄灭;他重新将手张开,烛火又重新点燃。 他几乎有些不可思议的感受着久违的灵气,“这就……回来了?” 闻丘一撩衣摆坐了回去,“不然呢?你想看为师使一大套连招帮你找灵气啊?想得美。”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这鼎……” 闻丘垂眸瞄了一眼地上的碎鼎,“这块玄石的确是个宝贝。当年你师叔捡到它的时候,正值连月阴雨,山洪泛滥,河水污浊,而这块石头所在的那条河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石头上游污浊不堪,下游清澈见底,你师叔便将这块石头捡回了隐雪崖,说此物可涤世间污秽,不久之后,用它雕成了玄石鼎。只不过,你师叔发现它除了能让水变干净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便很快将它视作寻常器物,闲置在藏宝阁了。” 连顾认真听着,但内心仍有疑问,“那为何我的灵气置于鼎中,就召唤不回来了?” 闻丘“啊”了一声,“你师叔刚做成这个鼎的时候,经常拿出来在人前显摆。我想逗他玩,就偷偷在鼎里下了个锁灵术,谁承想他那么快就玩够了,之后一直都没再碰过,为师也就……把这事儿忘了。我刚才一瞧,锁灵术年深日久,早就融进去了,只能把鼎砸了。” 连顾:“……” 合着自己白挨一顿揍,还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就因为师父跟师叔闹着玩?难怪自己下崖这么久,师父都不着急呢…… 闻丘看出徒弟闹小脾气了,笑道:“这桩桩件件,都是你的机缘,若非如此,那小司使带着一尊空鼎下崖,如何能解了全城百姓的毒?你又如何能与她朝夕相伴这么久?” 连顾知道师父说的有道理,老老实实点点头。 不过……等会儿! 谁朝夕相伴了? 第57章 你胖了 闻丘此人,看脸上全然看不出年岁,当然,看举止更看不出来。 他当年出现在似风城与蚀月族的战场上,一道结界便止住了一场纷争,真如同神仙降世一般。但只有连顾知道,在前往战场前的半个时辰,这位神仙还在房间里挑衣服,希望自己的出场能显得稳重气派些。 只可惜,他那些衣服除了黑的还是黑的,只有他自己能看出区别。 这么个不着四六的师父,偏偏收了个灵气至纯的徒弟,从里到外的干净无杂念,又好看又好玩。于是乎,逗徒弟玩就逐渐超越了逗师弟玩,成了闻丘闲暇之余最爱干的事。 此刻,他的宝贝徒弟正急于解释自己和那位司使之间的清白,可他偏就不给机会,抢先开口道:“行了,似风城的疫毒也解了,你这一趟下崖也算功德圆满,跟师父回家吧。” “啊?现在就走吗?” 闻丘挑了他一眼,“你打算选个良辰吉日再走啊?” 连顾犹豫了一下,“师父能否再容我一两日?” 闻丘没说话,安静的看着他,显然在等他解释。 连顾:“司使将玄石鼎带到似风城,眼下这鼎摔碎了,徒儿总要向她解释一下,还有就是……”他看看屋里成堆的书,“还有些事情还没做完,徒儿想有始有终。” 这回,闻丘没再揶揄他,“你在凡间待了这么久,又受过伤,需得尽早回去洗髓,晚一天,洗髓就会越痛苦一分。” “徒儿明白。” “还是想留下吗?” “是。” 闻丘点点头,“给你三天。” 连顾露出孩子似的笑,“多谢师父。” “三天后,自己回去找连亭洗髓,再疼再苦都给我忍着,别哼哼唧唧的过来讨药吃。” 连顾的眼巴巴的看着师父,小心商量:“就吃一颗行吗?” “半颗都不给。” 连顾的面色惨淡下去,“知道了……” 闻丘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连顾身边,突然凑近了一点,“你胖了啊。” 连顾:“啊?” 闻丘伸出惨白的手从旁边的桌上拿了块点心,咬了一口,“嗯,确实挺好吃,难怪你最近涨势喜人。” 连顾:“……” 闻丘看他傻眼的样子,笑着把吃剩的半块点心叼在嘴里,又伸手顺了一块,然后一脸得逞的抬腿走了。 门口清风一拂,连顾还没来得及说句“恭送师父”,那大长老就没了影。 连顾也早就习惯了,无奈笑了笑,自己回到榻上盘膝打坐。 这一身灵气似乎也对他怀着久别重逢的欣喜,撒欢儿似的在他周身运转。连顾做凡人做久了,都快忘了灵气加身原来是这么畅快的一件事。 他伸出指头轻轻一弹,蜡烛就熄灭了,再轻轻一弹,又重新亮了。 再灭,再亮,再灭,再亮…… 这原本是隐雪崖最低级的法术,从前的连顾几乎都忘了这是个法术,以为就像手能抓物,脚能走路一样,是天生便会的事情。此时失而复得,才知道连如此微末的本领都是如此难得,不由得倍觉亲切,自己在屋里玩得不亦乐乎。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是岳伯伯的声音,“顾先生,您这屋里的光怎么一晃一晃的?出什么事儿了吗?” 连顾闭了闭眼,师父走的时候居然把结界也给撤了。 他敢确定,那缺德老头肯定是故意的…… 大师兄尴尬的起身开了门,清了清嗓子,“没事,我刚才……打蚊子,不小心把烛火打灭了……” 岳伯伯,“哦,我去拿驱蚊药来。” “您不用忙了,已经打完了……” “那您早点休息……”岳伯伯朝他一颔首,转身嘀嘀咕咕,“这时节怎么还有蚊子?” 连顾突然又开口叫住他:“岳伯伯,司使还没回来吗?” “没呢,循礼少爷也还没回来,想必是又在忙呢。” “哦。” 连顾没再追问什么。左如今忙得彻夜不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并没有多想。 他眼下还沉浸在重新召回灵气的欢喜中,偷偷想着:等司使回来,知道我灵气已经归体,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这一夜竟是十分平静。 等到天色亮起,起床洗漱更衣,左培风和余小五都凑过来和连顾一起吃早饭,依然没有人觉得左如今彻夜不归有什么不对劲儿。 直到方循礼脚步虚飘的进了屋子,开口问:“司使还没回来吗?” 三人同时抬起头,看见方循礼熬得乌青的眼圈。 连顾终于察觉到了问题,“司使怎么了?” “她昨天进了宫,到现在还没回来。” 左培风:“她也姓左,常在宫中走动,留宿一晚也不稀奇吧?” 方循礼看着还一无所知的小少主,“若是往常自然没什么,但这几日,恐怕……” “这几日怎么了?” 方循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正纠结着,外面突然传来动静。 方知义一阵风似的到了院中,屋中几人纷纷起身出去。 方知义并不看向任何人,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城主令:左如今顶撞城主,现于宫中思过,府中上下人等均不得外出。” 左培风:“她不是刚立了功吗?怎么又会顶撞父亲?” 方知义依旧如常,“小少主,属下只负责传令,其余并不知情。” 左培风:“连我都不能知道吗?” 方循礼表情复杂的看了左培风一眼。 倘若他此刻知道了真相,以他那清傲的性子,该会作何反应? 是羞于真相,愿意帮左如今求个情?还是顾及他高傲的颜面,反过来和左蹊一道打压左如今? 方副使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识看向方知义。 方知义板正的面孔略有松动,对左培风施了一礼,“属下的确不知情,但小少主并非司使府的人,不受禁足限制,您若是有什么疑问,可以随属下一道回宫。” 方循礼微微松了口气。 或许,此刻能让事情有转机的,就只有这位小少主了。 以他对左培风的了解,虽然这小少主清傲寡言,但品性还算端正。方循礼隐隐觉得,左培风愿意帮左如今求情的赢面更大些。 无论如何,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方循礼定了定决心,对左培风道:“小少主,有一件事,的确……” 话没说完,屋顶上传来说话声:“哟,好热闹啊!” 第58章 来晚了 所有人同时抬头朝上看。 屋顶上站着个年轻男子。相貌倒是英俊,只不过衣着略显花哨,眉梢眼角也满是轻佻,瞧着就不像个稳当人。 余小五小声问方循礼:“这谁啊?” 方循礼摇头。 院中的人都有些茫然,只有连顾认识他。 还能是谁?那个阴魂不散的狗皮膏药:柳既安。 连顾原本只是觉得柳既安整天闲的难受,所以有些闹腾,但眼下,他是真觉得这人有点烦了。 柳既安倒不觉得自己烦,抱着手臂低头看连顾,“连顾,看来你在凡间这些天,交了不少朋友啊。” 此言一出,余小五和方循礼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左培风诧异的看向连顾,“连顾?你不是顾十九吗?” 柳既安哈哈大笑,“顾十九?小孩,你眼前这位可是隐雪崖大师兄连顾,你们都不认识他吗?” 余小五露出来的半张脸默默往下耷拉,心说:完蛋,原本马上就要走了,偏偏最后这几天没瞒住。 方循礼的神色也不太好看,左如今被困在宫里,连顾又被人戳穿了,这一大清早就如此热闹,还真是祸不单行。 方知义倒是依旧平静,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也看不出她是真的淡定,还是早就对连顾的身份有所猜测。 只有左培风的眼睛瞪圆了,“隐雪崖大师兄?你是隐雪崖大师兄?” 到这个时候,否认显然没什么意义了,连顾朝左培风微微一颔首,“在下隐雪崖连顾,隐瞒身份只是为了安心养伤,并无恶意。” “你……” 左培风“你”了半天,竟也“你”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柳既安还站在屋顶上,一脸嘚瑟。 连顾实在看着他烦,暗中一捻指尖,柳既安便觉脚下一滑,从屋顶掉到了院子里。 他身法还算灵敏,虽然掉下来得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勉强站住了,抖抖袖子,两步走到连顾面前。 连顾一脸平静的看着他。 柳既安朝连顾扬了扬脖子,故作神秘的凑近连顾耳边,其实声音并不小,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连顾,我都已经知道了,你灵气离体多日,现在就是个凡人……” 连顾这才明白过来,哦,怪不得他突然冒出来,敢情是冲着这个来的。 不过,好像来晚了一步…… 连顾一时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位倒霉催的少君,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平静,轻声回道:“你欺负一个凡人,也不怎么光彩吧?” “说实话,我也不想欺负你,可是你自己没有灵气了,这能怨我吗?” 连顾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眼下司使家中有麻烦,你又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为难我呢?” 柳既安笑得更开心了,“怎么?那个母老虎被困在宫里,这会儿没人护着你了,害怕了?” 余小五立刻抽刀上前,“你究竟是何人,敢说我姐姐!” 柳既安歪头看了看这半边面具的少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转向连顾,“怎么?你又要拎出个小孩来替你打架?不过这孩子应该没有修为吧?你不怕我把他打坏了?” 他不提,连顾倒还忘了,“上次你说要送灵草给我的师弟们赔罪,可曾去过了?” 柳既安眨眨眼,显然也忘了。 不过他很快又扬了扬脖子,“连顾,你今天要是能打赢我,我明天就带着双份儿的灵草去给他们赔罪,你要是打不赢,那可就……” 他话没说完,连顾直接抬手翻掌。 大师兄那憋闷了许久的灵气可算得了机会,“呼啦”一下聚拢到他掌心,随着他轻轻抬手一推,一股劲风夹着清光如排山倒海般朝柳既安袭去。 柳既安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飞出去了几丈远——左如今的后院就只有几丈宽。 柳少君的后背被院墙挡住,“砰”的一声砸到地上,整个人趴在那儿不动了。 余小五凑过去,小心的扒拉他一下,柳既安猛一抬头,把小五吓一跳。 柳既安直瞪瞪看着连顾,“连顾,你不是没灵气了吗?你又耍我?” 连顾懒得回答他,“去赔罪吧。” 柳既安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你刚才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你胜之不武!” 余小五在旁边听不下去了,“你刚才还想在仙长没灵气的时候趁人之危呢!” 柳既安瞪他,“哪儿就轮到你个小屁孩说话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 “我是披花谷少君柳既安!” 这话一说完,吵吵闹闹的院子突然安静了。 柳既安莫名觉得周围比方才冷了几分。 左培风的面色已经变了,“柳既安,原来就是你害我姐姐不得不逃婚的?” 余小五:“你还害我姐姐关了雀格!” 包括后面的方循礼和方执义,也都冷冷的看着柳既安,并默默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 柳既安察觉不妙,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本少君今天还有事,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他说完,一阵疾风蹿过墙头跑了。 连顾并没有阻拦。柳既安毕竟是披花谷谷主的弟弟,若真在左如今的家里把他打坏了,免不了又要给她找麻烦。披花谷惹不起隐雪崖,还惹不起似风城吗? 余小五跑过来上下打量连顾,“顾先生……仙长,你什么时候恢复灵力的?怎么没告诉我们?” 左培风在旁边,面色已经绷紧了,“余小五,连你也知道顾先生的真实身份?” “啊……” 左培风的目光扫过院中的几个人,“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是吗?你们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都一并说了吧!” 方循礼上前一步,“既然小少主要问,属下的确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事关小少主您,也事关司使大人眼下的境况。” 他一脸严肃,语气也十分郑重,倒是让左培风的怒气有所消减,“何事?” “外面说不方便。”方循礼往房门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人都没有迟疑,立刻进了屋,唯独方知义没动,一脸事不关己的继续留在院子里,方循礼和她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进屋,关门。 秋日的天气已经开始发凉了,太阳比夏日里小些,仿佛被天空紧紧压着,敌不过即将到来的寒意。尽管如此,它仍旧穿破了那么高的天,执着的散下一点光来,像是在努力挽回自己炙热的尊严。 方知义就站在这个小破太阳下面,和她平日里做护卫时一样,沉默,冷静,像个看客一样置身事外。 她听到屋中的左培风似乎惊叫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还有茶杯翻倒的声音。 不到一刻钟后,房门打开,左培风沉着面色大步流星的走出来,“方护卫,我要回宫!” 第59章 为你好 左如今哪儿也没去,就跪在偏殿里。 就在她下跪磕头的那个位置,连个窝儿都没挪。 因为她那一个头磕下去之后,左蹊直接甩袖走了。 约莫过了半刻,方知义进来传了道令:“城主说,你喜欢跪,那就跪着吧。” 左如今就这样跪到了天黑,又跪到了天亮。 膝盖早就没知觉了,被烧伤的位置有东西渗出来,却不是血。那东西透过她膝盖的布料往外渗,渗到地上,结了一层黄澄澄的玩意儿,看着像是画糖人用的糖浆。 她心宽的想:“小时候要是膝盖能流这玩意儿就好了,也不至于眼巴巴的馋其他小孩的糖人。” 随后,她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 似乎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有了这样的本事:越是困境,越是能哄自己开心。冬日里下了雪,她觉得是天上有人在弹棉花,这样雪落下来,似乎就不那么冷了;吃不饱饭,她偷偷想:不吃饭就不会长高,如果一直不吃饭,自己就会变成蚂蚁那么小的小人儿,这样,随便一粒米就足够活好多天了…… 她就这样,自己哄着自己长大,直到后来进了无定堂。 在无定堂那段日子,倒是很少胡思乱想,大概是日子有了奔头,只要全心全意往上爬就好,不再需要那些幻想聊以慰藉。只是最近,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好像又开始复苏了。 虽然她忙得几乎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但一些念头还是会见缝插针的冒出来。 她之前没有时间细想,此刻在这偏殿中一个人静下心来,便很快找到了“旧病复发”的原因:她又开始茫然困顿了。 这种茫然自然不会像幼时那样全然没有方向,更多的倒像是在问自己:左如今,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原本以为她知道,但现在看来,是自作聪明了。 不过,那些久违的胡思乱想远比这次建造庄园的事来的更早些,或许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深处,早已对一切开始生疑了…… 左培风进到左蹊书房的时候,他爹坐在桌案后,连头都没抬。 小少主压下匆匆的脚步,规规矩矩的施礼,“孩儿见过父亲。” “怎么?老岳做饭不好吃了,想起为父了?” 左培风一顿,“父亲知道?” “我要是连自己亲儿子在哪儿都不知道,干脆就别做这个城主了。” 左培风很想问问“那您知不知道自己亲女儿在哪儿”,当然,他没有敢开口,只是低头回道:“父亲英明。” 左蹊终于抬起头,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左培风坐下。 小少主坐过去,运了运气,直接开口说正事:“孩儿听闻,左如今因为修建宅院一事顶撞了父亲,那宅院似乎与孩儿有关,所以……” 左蹊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把目光转向门外,透过门上的镂空雕花,能看外面站岗的方知义的影子。 左培风赶紧解释:“方护卫什么都没说,是孩儿无意中听司使提到过一些线索,自己推断出来的。” 左蹊收回目光,“嗯,接着说。” “孩儿近几年鲜少回城,虽然也大概知道城中遭遇,却未能同民之患,现在看来,孩儿每年都换一处居所,的确有些劳民伤财了……” “那你以为如何?” “孩儿是想着,反正离十八岁只剩不到两年了,现在住的那处宅院也很好,就不必再建新宅了。” “不行。”左蹊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怒意,但拒绝得果断利落。 “父亲……” “这宅院风水是李隐士专门为你选的,你还年轻,命盘中尚有许多不稳之处,故而,你住的地方也要随着你的命理不断改变,才能保你平安无虞,为父这都是为了你好。” “父亲的苦心,孩儿自然明白。” “你明白就好,你也许久没回来了,去看看你母亲吧。晚上备个家宴,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左培风乖乖起身,朝他施礼,脚步却并没有挪开。 左蹊:“还有事?” “孩儿是在想,建宅之事能否折中一下?新宅无需太大,只要能让孩儿和几位先生容身便可,这样既不会坏了李隐士选的风水,又不会过于铺张,左如今那边……或许也不会过于偏执了。” 左蹊原本去摸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轻声道:“看来我的风儿长大了啊。” 左培风偷偷舒了口气。 然后,就听“啪”一声响,左蹊手边的茶杯被打落在地,“糊涂!” 左培风还没来得及浮现笑容的脸瞬间僵住了,“父亲……” “你以为,这件事的问题在哪儿?在于盖不盖一个宅院吗?在于这个院子是大是小吗?” 左培风被训得有些懵,“孩儿愚钝……” “你是愚钝!也不知道那几个号称名师大儒的老东西成天守着你,都教了些什么东西?” 左培风白净的脸微微涨红,默默低着头不吭声。 左蹊看看他这样,重重沉了口气,声音稍有缓和,“眼下这件事的关键,在于左如今愿不愿意听从安排,你明不明白?” 左培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向左蹊。 “风儿,你以后是要做似风城主的,你需得时刻记着,你是主,她是奴,无论任何时候,她都必须要听你的,这才是关键!”他的手指点在桌案上,竟有些苦口婆心,“左如今的确精明能干,否则,为父也不会赐姓给她。但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傲气,她现在才二十出头,就敢为了一个宅院公然顶撞城主,你若妥协了,那下次再有意见不合之处,她还会听你的吗?倘若她次次都能自己做决断,她眼里还会有你这个城主吗?” 左培风安静的听着,直到左蹊说完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可是,就让她一直在那儿跪着,终究不是办法啊……” 左蹊一脸的不以为意,“再烈的鹰,熬上几天也就驯服了。” 他朝门外唤道:“知义啊。” 方知义立刻开门进来施礼,“城主有何吩咐?” “快中午了,你去给今儿送点吃的喝的,她若是想通了,就让她过来见我。” “是。” 左蹊摆手让方知义出去,然后对着左培风面露无奈,“为父原本以为他们这些孩子都在无定堂驯养好了,没想到还偏偏漏下一个要我亲自动手。方昭那个老东西,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第60章 不妥协 偏殿的门开了,一个影子投在左如今背上,然后慢慢挪近,停在她旁边。 左如今吸了吸鼻子,“这么香,你是越来越缺德了。” 方知义俯身把托盘放在她旁边,“不过是清粥小菜,你觉得香,是因为你饿了。” 左如今假装听不见自己肚子叽里咕噜的吵闹声,瞪眼说瞎话:“我不饿,拿走吧。” 方知义轻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左如今原本有些跪塌了的肩膀慢慢重新挺直,“有些亏还是要吃的。” “你难道打算耗到城主向你认错吗?” “我不知道,但我不会认错。” 方知义停了片刻,没再说什么,恢复了一脸平静,站起身。 临走前,她的手在袖子里稍微动了动,然后趁着转身离开之际,手指从左如今面前晃了一下。 左如今感觉嘴里被丢了个东西,轻轻一抿,是一颗糖。 在方知义匆匆离去的脚步声里,司使大人无声的笑了笑。 不知道是不是这颗糖的作用,她的身体虽然已经没了知觉,头脑却比之前更清醒了。 她知道左蹊在做什么,他要的早已与那座宅子无关,不过是希望她能像方知义那样绝对的服从而已。 但左如今也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这件事上,她早已经做了决定,不可能妥协。 她知道这样傻得很,或许耗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总有人要去做,也总该有人要去做…… 天色再一次黑下来时,方循礼和余小五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转圈。 余小五:“左培风进宫这么久还没有消息,他肯定也倒向城主了!” 方循礼一脸沉郁,“人家毕竟是亲父子,再说,那些宅子本来就是为小少主建的,他根本没有立场为司使说话……” “可是……哎呀,司使也真是的,以前多少次忍气吞声都过来了,这次怎么就这么犟呢?” “以前是她一个人受委屈,这次不一样……让她手里的刀去割百姓的肉,她是断不可能妥协的……” 余小五实在急了,几大步跑到连顾的房间门口,却见连顾屋中的光正一明一暗的来回闪动。 余小五也顾不得什么礼貌,直接拍门,“仙长,仙长你在吗?” 屋中的连顾看起来还算镇定,只是手掌下意识的张开又合拢,把那可怜的烛台折腾得够呛。 听到敲门声,他总算停了下来,挥袖开了门。 余小五两步冲到连顾面前,“仙长,你不是已经恢复灵气了吗?你直接去把我姐姐带出来好不好?” 没等连顾说话,方循礼也紧随其后进了屋,在后面拽住了余小五,“仙长愿意救百姓的命已是大仁大义,眼下这些冲突不过是似风城内部之事,你让仙长如何插手?” 余小五:“可是,总得想想办法呀!司使半个月前才关过雀格,现在腿上还有烧伤,要是一直这样跪下去,腿怕是要废了……” 连顾开了口:“我并非不能救她。” 方循礼暗沉的目光骤然一亮,“仙长肯帮忙?” “我进到宫里,把她带出来,这很容易,”连顾看向方循礼,“但是,之后如何做,你们想好了吗?” “之后?” “如果她这样逃出来,就是彻底违抗了城主,以后也不可能再做九重司司使了,包括你们,也定然都会被牵连其中。” 余小五:“我们不在乎的,只要她没事就行!” “但司使自己呢?她也不在乎吗?” 余小五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左如今定不愿意牵连旁人。 少年气急败坏,“那现在到底怎么办啊?” 方循礼:“现在看来,城主就是在等她妥协。” 余小五:“那她会妥协吗?” 方循礼下意识看了连顾一眼,两人同时开了口:“不会。” 余小五又开始转圈,“那说来说去,还是没办法……也不知道司使现在怎么样了,二姐姐也不传个信过来……” 连顾:“我去看看她,也好问问她作何打算。” 余小五直接跳起来,差点蹿到连顾身上,“多谢仙长!” 此时的偏殿里一片沉寂。 或许是因为两日未进食,左如今觉得有些冷,努力放缓呼吸,想让自己的体力消耗得慢些。 偏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提着灯笼走进来。 她没闻到饭菜香味,但听脚步便能听出,来人是左培风。 灯笼递到她面前,照着她一张憔悴的脸,她觉得有些刺眼,闭眸躲了。 “你怎么样了?” “多谢小少主关心,还撑得住。” “你毕竟不是铁打的,总会有撑不住的时候。” 左如今想了想,把头朝上抬起,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他,“那算我活该。” “你……” 她这副德行,左培风也没法对她发脾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看来你全都知道了?” 左培风沉默了一下,似乎也觉得颜面有些挂不住,闷闷的“嗯”了一声。 左如今用手撑了一下地面,让自己跪得笔直些,“那正好,我跪在这儿百无聊赖,顺便算了笔账,小少主想听听吗?” “什么账?” “北城外那座庄园,全部修建下来,至少要五百万钱,而似风城在丰年的时候,一个青壮男子做工一年可以赚两千到三千钱,也就是说,小少主的一座庄园,差不多是两千个人一整年的收入。而近几年困厄不断,很多人可能连一千钱都赚不到了,更别提还有老弱妇孺和那么多病患……” 左培风偏开目光,“别说了……” 左如今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这还只是一座庄园而已,你从十岁开始幽居在外,每年都要换一个住处……” “你别说了!” 左如今笑笑,干裂的嘴唇渗出一点血,“你不敢听了?” 左培风深吸一口气,“若有一日我做了城主,定不会行这般劳民伤财之事,可眼下……” “眼下,百姓就不是人了吗?”她的眼睛在灯笼的光照下越发显得血红。 左培风看着那双眼睛,哑口无言。 左如今说完这些话,似乎有点累,头微微垂了下去,不再吭声了。 左培风听她呼吸有些重,感觉不对劲儿,伸手碰了碰她的脑门,“你发烧了。” “哦……” “你别再逞强了,只要稍微低个头,父亲不会责罚你的。” 左如今像故意较劲似的,方才刚垂下去的头又努力抬了起来,只是眼皮实在有些睁不开,整个人就那样僵着,跪成了一尊闭眼石雕。 左培风又等了一会儿,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说通她了,深深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出门去了。 左如今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恍惚间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还是那个战场,还是同样的嘶吼和惨叫,然后又是一道清光从天而降。 但这次,清光没有立刻消失,而是恍恍惚惚映出连顾的脸来。 她有点懵,连顾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想想自己已经跪了快两日了,他应该是要走了吧?难不成是托梦来告别的?隐雪崖的人还会托梦呢? 她苦笑一下,喃喃道:“你是要走了吗?我好像不能去送你了……” 偏殿里,有个人温声回道:“放心吧,我不走。” 第61章 摆架子 半个时辰前。 夜还不算深,左蹊的书房匆匆跑进一个小内侍,“城主,外面……外面有个人……求见。” 左蹊扫了他一眼,“怎么吞吞吐吐的?是何人?” “他说……他是隐雪崖……大师兄。” 左蹊立刻坐直了,“隐雪崖?” “是。” “快请进来!” 没多一会儿,书房中已经备好了茶。 袅袅茶香中,连顾坐在左蹊对面,努力模仿着自己师父在人前装模作样的派头,面色平静,却只字不发。 左蹊先开口:“不知仙长到此,有何指教?” 连顾装的稳稳地,“哦?城主不知吗?” 左蹊想了想,试探着问:“老夫听闻,今儿家中一直有一位姓顾的贵客,莫非……” 连顾轻轻一垂眸,眼睫下流出一丝故作不经意的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我。 左蹊假笑着客套:“如此说来,仙长已在似风城中多日,我竟未曾前去拜访,实在是失礼了。” 他说着,突然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今儿请到的那尊玄石鼎,就是仙长您的法宝?那您就是我们似风城的大恩人啊!” 他说话就要起身施礼,连顾抬手阻拦,“举手之劳而已,左城主无需多礼。” “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们似风城百姓可是大恩大德!”他一张老脸上竟隐约泛起红光,这高兴倒不像是装的。 连顾:“我久居崖顶,极少涉足尘间世,这次若不是司使求我,我也并不知道似风城中境况。” 听到“司使”两个字,左蹊脸上微微有了变化,“仙长和我们今儿……是旧识?” 连顾没回答,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微妙的给自己留白。 果然,他越装,左蹊就越拿不准,“你说今儿这孩子,您这样的大恩人就住在城中,她怎么不跟我说呢?” “不关司使的事,是我不想节外生枝,才请她隐瞒我的身份。” “哦……” 连顾知道时机差不多了,继续道:“原本,在下并不想叨扰城主,但师命要我明日回崖,我想着,总要和司使道个别,故而冒昧进宫打扰。” “啊……”左蹊的神色明显紧张了不少,转头朝向门外,“知义啊!” 方知义推门而入,“城主有何吩咐?” “今儿……还在宫里吗?” “在偏殿。” 左蹊有点尴尬,“这孩子……你快去把她叫过来,仙长要见她。” 连顾站起身,“不劳烦方护卫,我自己过去就好。” 左蹊也站起身,“这怎么好让仙长亲自过去?” “无妨,”连顾云淡风轻的笑笑,“司使之前给我派了差事,我还没做完就急着走,自然是要自己去找她领罚的。” 左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尴尬,皮笑肉不笑的给自己找台阶下,“既如此,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他这样说,连顾也就顺势露出年轻人的谦卑,客客气气的问道:“家中还备了酒给我饯行,不知城主可否允准,让司使也回去喝一杯?” “当然!知义啊,你赶紧带仙长过去,然后安排马车送他们回家。” 方知义:“遵命。” 连顾体面的向左蹊道了句谢,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来,“还有一事。在下近几日与培风小公子同室读书,见小公子颖悟不俗,资质颇佳,下月隐雪崖招选新弟子,若小公子有意,可以前来一试,或可有机缘做个外门弟子。” 左蹊一怔,“仙长的意思是……” “隐雪崖虽为山陬海澨之地,好在有灵气庇护,少染尘世,小公子在此修学,想来城主也能放心些。” 他点到为止。月下廊前,整个人透着弃绝人烟的净澈,又隐隐存着些悲天悯人的温柔,尽显仙门弟子风姿。 话毕,他又朝左蹊微微颔首,然后长袖一摆,跟着方知义走了。 转过一道长廊,连顾终于偷偷舒了口气,终于理解了师父为何有两副面孔——装神仙真的太累了。 方知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了他一眼。 连顾猝不及防,慌慌张张的装回人模狗样。 好在方知义一如既往的沉默,很快便转回头继续引路了。 书房里,左蹊还站在原地愣神。 直到李三从屏风后走出来,“城主,这位仙长的意思,是想请小少主最后两年在隐雪崖避祸?” 左蹊没看他,直接回身坐到桌边,一只手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他说得倒也没错,北城外那个宅子,还没建好就被蚀月族给占了。李隐士若再建新宅院,就能保证不被人发现吗?” 李三知道左蹊在抱怨他,没有吭声,宠辱不惊的听着。 左蹊冷“哼”一声,“这天底下,若说哪里最安全,隐雪崖论第二,没有别处敢论第一。风儿若是能去那儿躲躲,定可以平平安安的度过十八岁。” 李三肉乎乎的眼皮微微一闭,嘴角似有冷笑。 左蹊:“怎么?李隐士是觉得,以风儿的资质,过不了隐雪崖的选拔?” “自然不是,小少主的灵气在下早已测过,虽然比不上刚才那位连顾仙长,但若想做个外门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这位连顾仙长主动提及此事,必然也是看出小少主有这个资质。” “那你笑什么?” “在下是在想,城主若是有意让小少主去隐雪崖,那修建宅院一事,是否就要搁下了?” 左蹊原本敲着桌面的手停了下来。 李三继续道:“宅院若是不再建了,说到底,您还是向小司使让步了。” 左蹊斜了他一眼,“刚才那位仙长你也看见了,他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城里住了那么久,现在左如今不过是跪了两天,他就立刻进宫来跟我摆恩人的架子,他向着谁,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说我不让步还能怎么办?人家实实在在救了全城百姓的命,这么大的恩情,就想换左如今一个平安,我还能说别的?” 李三:“看来,小司使和这位隐雪崖大师兄,的确交情匪浅。” 左蹊半眯着的眼睛逐渐凌厉起来,“我一直以为这丫头汲汲营营,做事只看结果,是最好拿捏的一个,她怎么就勾搭上隐雪崖的人了?” “万事皆有机缘。” “机缘?”左蹊转头看向李三,声音压低,“三年前你跟我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李三神色微动,“城主您是想……” “风儿建宅的事,先暂且搁下,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把左如今给我盯好了。” 李三低头颔首,“明白。” 第62章 他走了 左如今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躺着的。 她缓了缓神,片刻后,就彻底清醒了。完了,不会是在偏殿里晕过去了吧?居然没撑住? 她“嗖”的一下坐起来,把身边的余小五吓了一跳。 “姐,你醒啦!” “小五?” 她左右看看,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熟悉的烛火,还有余小五那熟悉的半张脸…… 竟是在自己家里? “我怎么回来了?” “你发高烧,在宫里晕倒了,顾先生带你回来的。” “然后呢?” “然后你就一直睡着啊,”余小五伸手摸摸她的头,“好像不烫了,你这筋骨是真结实,这么快就退烧了。” 左如今不听他打岔,“我是说城主那边,然后呢?我就这么出来了,建宅的事到底怎么个说法?” “哦……”余小五瞧她这操心的样子,故意拉了个长音让她着急,“你猜呢?” “你小子找打是吧?” 她抬手要打,才发现自己手上又被重新裹了厚厚的药布,一掀被子,果然腿也被缠成了两根棍。 余小五的半张脸冲着她笑,“你别急啊,城主说了,那宅子的事暂且搁下不提了;你顶撞他这事儿呢,罚半年的俸禄,算是小惩大诫;还有咱们家里的禁足也解了,三哥已经回九重司处理公务去了。” 左如今点点头,还在认真的等下文,却见余小五不说话了。她有点懵,“没了?” 余小五:“没了啊。” “不对啊,城主之前发了那么大的火,怎么可能突然就转性子了?” “这得多亏了顾先生,他见你一直不回来,就进了宫一趟,就把你全须全尾的带出来了,连宅子的事儿都一并解决了。” “他进宫做什么了?” “他没说。” 左如今越听越担心,“顾先生涉世未深,他能跟城主说什么?” “我的司使姐姐,顾先生他只是没怎么来过凡间,又不是傻子,你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单纯了?再说,他灵气都已经恢复了,这天底下也没几个能欺负他。” “他灵气恢复了?”这一茬儿接一茬儿的消息,左如今都快跟不上了,“看来我不在的这两天,还真是错过了不少事。” 余小五提醒她:“三天,你还睡了一天……” 三天……她心里隐隐感觉不好,连顾之前说两天之后就要走的,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顾先生人呢?” 余小五眼珠一转,“啊,他……走了。” “走了?已经回隐雪崖了吗?”左如今嗓门明显大了不少。 门口有人说话,“还在呢。” 左如今转过头,看到那张温和清俊的脸在门口出现。 她立刻瞪向余小五,后者默默后退了两步,“我的意思是说,顾先生刚出去给你拿药了……” 左如今知道这小子是故意的,朝他比划了一个打人的姿势。可惜她的手被裹得滚圆,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余小五朝她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 连顾笑笑,端着药碗一眨眼就到了她床边,衣摆无风微动,整个人比从前更剔透了几分。 左如今从上到下瞧他,“果然恢复了灵气就是不一样啊。” 连顾:“从前灵气在身,也不觉得有多好,如今失而复得,才知道可贵。” 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用勺子喂她喝药,像上次在街摊一样,举止自然得让她没理由拒绝。 左如今也的确没拒绝,舒舒服服的享受隐雪崖大师兄的照顾。 喝到第三口的时候,她听到他说:“好在眼下灵气已经归体,我独自回隐雪崖,司使也可以放心了。” 左如今莫名觉得这口药比之前那两口苦,索性自己伸手,笨拙的捧过药碗,两口就干了个见底。 连顾就这么看着她,等她喝完了,接过空碗放在旁边,才继续说话:“这些天,多谢司使的照顾。” 左如今咂摸着他这话里的味儿,“你是在跟我道别吗?” “我的确该走了,师父给我定了归期,明日再不回去,他就不要我了。” 左如今小声嘀咕:“他不要你你也可以留在这儿……” 连顾:“什么?” “我是说,那个……”她努力找补,“啊对了,你灵气归体了,那玄石鼎是不是就空了?” “玄石鼎……碎了。” 在左如今略显惊诧的目光里,连顾给她讲了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师父闯下的祸。 左如今感觉自己像在听街头说书人胡诌的故事,“闻丘仙长……竟然是这样的人吗?” “师父久居深山,难免有些童趣。” “那你呢?你私下也会这样吗?” 或许是被闻丘的“童趣”影响,左如今的面孔也俏皮了些,睡饱了觉的眼睛褪去血丝,乌溜溜的,含着笑意看他。 连顾的呼吸莫名紧了一下,赶紧浅笑遮过去,“我……还好吧……” 左如今眉梢一垂,把眼里的笑意点成一汪幽怨,“可我怎么觉得,你也是个骗子呢?” 连顾没听懂,“我做错了什么了吗?” 司使大人故意叹了口气,“玄石鼎救了全城百姓的命,早已被视为圣物。现在玄石鼎碎了,仙长就这样一走了之,百姓们的念想也就彻底断了,仙长忍心吗?” 先把他架的高高的,再用民心绑架他,最后再装个可怜博取同情。这一套招数下来,连她自己都想笑。若是这些把戏用在城主身上,何至于苦苦跪了两天? 连顾显然是有些招架不住,“我记得,你做过一个假鼎。” 左如今:“方执仁已经知道有假鼎了,这个办法,以后都不奏效了。” “那……可还有别的办法?” “有啊,办法就是,你别走啦!” 连顾一怔。 左如今凑近他一点,“留下来做个护城仙君,还住在我家里,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连顾没有回答,眼珠微微转动,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的开口:“这恐怕,我……” 左如今“噗”的笑出来,“仙长,还好你修为高,否则这么干净的心肠,不知道要被人骗多少次?” 连顾:“你故意骗我的?” 左如今抿了抿嘴唇,笑容里隐约掺了点怅然,“如果我是认真的,你就会留下来吗?” 连顾沉默了,原本清澈的面孔罕见的有些复杂情绪。 答案显而易见:不会。 左如今:“那就是骗你的。” 第63章 额间雪 连顾听出了她的失落,却不知如何面对,下意识捏紧手指,屋里的烛火瞬间灭了。 他自己也吓一跳,赶紧将蜡烛重新燃亮。 这一暗一亮倒是把左如今的情绪晃断了,她瞧着他,“你刚才是变了个戏法吗?” 连顾:“一不小心而已。” 她轻轻缓了口气,“仙长,我舍不得你走是真的,不希望你困于此处也是真的,我终归只是个俗人,心思乱,若是让你为难了……” “没有,司使不必自责。扶危救困本也是仙门弟子的使命,只是我……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只能辜负司使的好意。” 左如今点头,语气轻松下来,“其实我这几年常去隐雪崖的,差不多一年去两三次,只是你住得太高了,没见过我。” “常去?去做什么?” “送礼啊。” “送礼?” 连顾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想多,难道观壑师叔趁着师父闭关的这几年偷偷搜刮民间财物? 左如今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拍他,“你想什么呢?我只是送一些似风城特有的时令鲜果给仙长门尝尝,闻丘长老平息了那么大一场战争,我虽然没钱,但心意总是要有的。” 连顾舒了口气,旋即疑惑起来,“我为什么没吃过?” “哎呀,”左如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该不会是你平时装正经装过了头,被师弟们孤立了吧?” 连顾有点委屈,“我……有吗?” 左如今憋着笑,“那下次我单独给你留一份,亲自送到崖顶,你可别躲着不见我。” 连顾:“那下次是什么时候?” “只要你想吃好吃的,我很快就到。”她片刻没犹豫。 连顾紧绷了一晚上的面色终于舒展开来,认真点了个头,像个被哄好的孩子。 然后,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你可以用这个给我传信。” 那是一张白纸,纸的正中间有一个淡蓝色的符文。 左如今瞧着那符有点眼熟,很快就想起来,“这不是蚀月族那个传信符吗?” “这是隐雪崖的传信符,不需要用血来写,只要让它认了主,普通的笔来就可以传信。” “怎么认主?” “两人的掌纹……”他话说到一半,看到了司使大人那两坨裹得滚圆的手。 左如今不明就里,还很配合的把“熊掌”抬起来。 连顾:“……” 他想了想,“还有个办法。” 说着,他伸手用那张纸遮住了左如今的脸,纸的边缘正抵在她额头上。紧接着,他自己凑上去,隔着那张纸与她额头相抵。 司使大人彻底傻了眼。 隔着一张纸,她看不见连顾的脸,也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却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眨眼时睫毛在纸面上扫过的细微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更响…… 额间有清凉的东西流动,似有雪片在两人之间融化。司使大人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烫,刚喝的药好像全然失效,又重新烧了起来。她两只手还僵在半空,呼吸淤堵,整个人都成个木头。 过了很久——也许没那么久,她不清楚。 连顾和她分开,拿下那张传信纸,合指一划,一分为二。 左如今看着他的动作,这才感觉自己“解冻”了,慢慢把手放下来。 “好了,”连顾把其中半张纸放在她手上,“这个收好。” “哦。” “有事就给我写信。” “没事能写吗?” 他又露出笑来,“能。” 她点点头,还有点犯呆。 “那……司使早点休息。” “好。” 他不再说什么,哪怕说再多,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他看着她重新躺下盖好被子,便转身出了房间。 房门一关,左如今就立刻睁开了眼。 自己刚才是不是怂了?不就是给符纸认个主而已吗?怎么会闹得脸红心跳的? 左如今,你可是鬼门关走过好几圈的人,这是干嘛呢?多大的出息啊? 她越想越觉得丢人,自己在被窝里犯别扭,偏偏手脚却又不听使唤,整个人像条咸鱼似的来回翻腾。 房门突然又响了。 司使大人立刻消停下来,却见门口冒出了方循礼的脸。 见她正睁圆眼睛往这边瞧,方循礼笑了,“你可算醒了。” 他走进来,坐到她床边,又认真瞧了她一眼,“小五刚说你退烧了,怎么脸还这么红啊?” “可能……有点热吧?” “热?”方循礼目光一动,故作恍然大悟,“我刚才看顾先生出去了,哦……” 左如今:“哦什么哦,他是来道别的。” 方循礼“啧啧”两声,“隐雪崖大师兄就是不一样,道别还能把人道热了。” 左如今剜了他一眼,“说正事!” “没什么正事,我就是听说你醒了,过来瞧瞧。” “九重司那边一切都还正常吗?” “嗯,蚀月族前几日应该是伤了点元气,这两日都没什么动作,尹小烛利用蛊虫又找到了几个被控制的暗探,但是人数已经不多了,我猜测是城北的事情之后,他们已经有所察觉,不打算再用蛊虫这个招数了。” 左如今点点头,“蚀月族阴险狡诈,不用这招可能还会有别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之前杀掉的那几个蚀月族,有时间再验一次尸,我总感觉那些人有点别扭,尤其是那个光头的女子,你觉不觉得她的眼睛有点特别?” 她说起正事,便立刻忘了自己还是个伤患。 方循礼不接她的茬儿,“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就他们算是别的招,也得想一阵子吧?你啊,正好趁这个机会先把身体养好,再这么耗下去,拿什么跟蚀月族斗?要我说,你啊……” 他这碎叨跟催眠曲似的,几句话之后,左如今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正犯困呢,余小五推门跑进来,“姐,顾先生好像已经走了。” 左如今坐起来,“走了?” “嗯,我刚才原本想去跟他道个别,他屋里空空的,书摞得整整齐齐,被子也没动过。” 方循礼,“那也不一定是走了吧?万一是出去散散步呢?” “那个装碎石鼎的盒子不见了,他总不能背着个盒子出去散步吧?”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方循礼转向左如今,“他为啥就跟你一个人道别啊?” 左如今:“……” 余小五也跟着起哄,“对啊对啊,为啥?” “神仙的事儿,我哪儿知道?”她努力翻身让自己面朝着墙,不看这俩人,“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儿带上。” 第64章 雪灵丹 连顾回到隐雪崖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洗髓。 连亭见了他,虽然有很多话要问,但也知道这次洗髓可能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辛苦,于是也没有过多打扰,怕消耗他的精神。 两人直接去了密室。 然而,这次的辛苦还是超出了两人的预期。 洗髓还不到十二个时辰,连顾就已经快被汗水给溶了,包括连亭这个护法也是汗流浃背,掐诀的手都快抽筋了。 “师兄……你还好吗?” 连顾不回答,面白如纸,浑身不自觉打着哆嗦,连盘膝坐着都十分艰难,似乎随时可能会倒下去。 连亭有些慌了,但眼下这个时候,他若是跑出去找人,定然会更危险。 正手足无措之际,密室的门开了,一个黑衣长影闪身到连亭身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连亭一抬头,心立刻就定了,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师伯。” 闻丘拍拍他,“你出去吧,这两日我来护法。” “是。” 他爬起来要往外走,闻丘又叫住他,“等他洗髓结束,送些吃的进来,你知道时辰的。” “是,弟子知道。” 密室的门再度开合,门内只剩下闻丘和连顾师徒二人。 闻丘浅淡的瞳仁映着自己徒弟那张痛苦的脸,无奈的叹了口气,却还是走过去,盘膝坐到连顾对面…… 又两日后,洗髓结束。 洗髓需要从头到尾保持清醒,即便连顾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次,也是在清醒中走了一趟鬼门关。 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却发现自己坐在一滩水里。 密室漏雨了? 旁边有人说话,“那是你的汗水。”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这声音是师父。 连顾勉强想转过去施礼,却实在没有力气,只能艰难的挪动身体。 闻丘看到他晃了半天,只挪了半寸,就知道这小子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一脸嫌弃的从旁边取过一碗水,毫不留情的泼到连顾脸上,转而又倒了一碗怼到他嘴边,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连顾的感觉身体稍微松快了一点,终于有力气看向师父。一开口却是:“师父,您带雪灵丹吗?” 雪灵丹是隐雪崖秘制的丹药,可舒缓止痛,连顾小时候洗髓疼得受不了,闻丘就会给他吃一粒。 不过,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了。 闻丘:“忍着。” “师父……” “我跟没跟你说过,再疼再苦都忍着?” “师父……”他吃定了师父心软。 他师父也确实心软。 求到第三声,闻丘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却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瓶子,倒出一粒小雪球似的纯白丹药,丢进连顾嘴里。 连顾闭眼把丹药含化,又低头歇了几息,再抬头时,眼睛里总算有了神。 他在一片水渍里恭恭敬敬的跪好,“徒儿不孝,让师父费心了。” 闻丘支棱着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你这次洗髓,比为师估计的艰难多了,看来你在凡间动的念头,也远比为师以为的更多。” 连顾哑口无言,洗髓的结果就切切实实的摆在那儿,由不得他半点分辩。 “跟师父说说,都干嘛了?我还真挺好奇,什么念头能让你遭这么大的罪?” “也没什么……就是一开始因为误会,被打伤了,可能生了些怨念;还有就是凡间的饮食很新奇,生了口腹之欲;再有……或许是因为见到人间疾苦和勾心斗角,难免也会有悲伤、算计,可能还会有虚荣和戾气……” “就这些?” “嗯。” “没有情欲吗?” 连顾沉默了。 他发梢还挂着水珠,其中一滴正巧掉在下来,“嗒”一声落在地上,像是替他点了个头。 闻丘笑了,“挺好,长大了。” “师父……” 闻丘:“你看你,这有什么的?你这个年纪,你又不缺心眼儿,动情动念不是很正常吗?” “可您不是说,我的灵髓要绝对的纯净无杂念才行吗?” 闻丘没有回答,看着自己徒弟虚弱的面色,伸手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让他坐过来。 那里已经放好了连亭送来的清梨糕和米浆。 连顾挪过去,一口糕点一口浆,慢慢吃下去。 闻丘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你知道,师父为什么一直让你住在崖顶吗?” “为了磨炼徒儿的品性,增进修为。” 闻丘笑了,“骗你的。” 连顾:“……” “你的灵气是老天爷赏的,随便练练都是天下无敌,有什么可增进的?”闻丘的神色里难得露出点慈爱,“师父是怕你遭罪。” 连顾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 在他很小的时候,还不能照顾自己,自然要和其他弟子住在一起。那时候,他每次洗髓都疼得满地打滚,要靠雪灵丹才能扛过去。到他十来岁的时候,闻丘就把他一个人搁在了崖顶,没过多久,他洗髓便不那么痛苦了。 连顾一直以为,是崖顶清修让他修为大涨,才缓解了痛苦。如今看来,只是因为在那孤高之地不见人、不经事、不会生出杂念罢了。这次凡间走了一遭,杂念丛生,久违的苦楚果然就如约而至。 “师父的苦心,徒儿明白了,徒儿这就回崖顶去……” 闻丘:“我可没这个意思。” 连顾:“啊?” 闻丘伸手把盘子里还剩的最后一块清梨糕放进自己嘴里,咂吧了两下滋味儿,“这破玩意儿跟嚼蜡有什么区别?你在凡间吃过了好东西,还能吃得惯这些吗?” “刚回来这几日可能是有些不适应,过一阵子就习惯了。” “那你见过的人呢?过几日也会忘吗?” 没等连顾回答,闻丘一伸手,从徒弟袖子里拽出一小片精心折好的纸来。他轻轻展开,那纸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大半,好在符文未毁。 “另外半张,在那个小司使手里吧?” “是。” 闻丘把纸还给他,“你看,你根本没打算把她忘了,回到崖顶,就不会有杂念了吗?” 连顾看着手里的那张纸,神色有些无助,“师父,徒儿该如何做?” 闻丘伸手拍了拍徒弟的头,“其实你下崖后不久,为师就出关了。可我没急着去找你。 我就想啊,你这么好的孩子,从十岁之后,每天就只守着一块断崖,是不是太可惜了?为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游遍山川,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了,好的,坏的,美的,丑的,还有……永生难忘的。” 他不知是想起了谁,自顾自笑了一下。 “既然你此生的结局早已注定,趁为师还有余力为你护法,也该让你去见见尘世。至于你喜不喜欢外面,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但好歹,我得给你这个选择的机会。” 连顾还是头一回听闻丘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一时有些动容,“师父……” 可惜他师父只能正经这么一会儿,转眼就又是一脸坏笑,“现在看来,你喜欢的很啊。” 第65章 忘干净 连顾刚才差点眼圈儿都红了,硬生生让这老不正经的又压了回去。 闻丘又换了条腿支棱,歪到了另一边,“这洗髓的痛苦你也体会了,倘若你舍不下尘世,像这样的苦,你以后还要再重复很多很多次。不过好在为师也出关了,你若是甘愿承受,师父就给你护法。你若是不愿意承受,想回崖顶抱着孤松过清净日子,为师自然也有办法。” 他说着,不知又从哪儿变出个一模一样的白色小瓶子交到连顾手上,“吃了这个,那些让你有杂念的记忆,就都忘干净了。” “师父……” “你可以慢慢选,无论你选什么,师父都不会阻拦你。” 连顾默默捏着那个小瓶子,看着闻丘,“从前每次洗髓之后,您都让我等一个时辰再将灵气收回,这样,才知道凡人的无力。徒儿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体会过很多次,早就做好准备了,但这次在似风城中,当我发现自己的灵气真的无法归体,我还是慌了,甚至有些害怕……可是后来,在似风城的这些天,徒儿看着那些没有灵气、没有修为的人整日忙碌,哪怕他们天生弱小无力,也并不能阻碍他们斗志昂扬,拼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那时候,徒儿才发现自己从前的领悟原来如此浅薄——我以为我最薄弱的时候,其实就是那么多人一生的常态……” 闻丘突然打断他:“你等会儿,你小子是不是在炫耀呢?” 连顾被他逗笑了,转而语气又郑重了些,“师父您曾说过,上天予我远胜旁人的灵气,必然也要让我肩负起远重于旁人的责任,从前徒儿总以为,所谓四境便是崖下那片被云雾遮得模糊的一片土地,所谓责任就是听师父的话。现在我见过了很多人的样子,才知道了自己真正在守护的是什么,便断断不敢忘记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些记忆固然会让人生出杂念,但若是没了这些,那所谓责任,也不过是虚浮的两个字而已。徒儿不想忘记这些,并非是怕忘了某一个人,而是为了让自己能时时警醒……” 闻丘:“其实你要是不说最后这句,为师还真没觉得那‘某一个人’有多特别。” 连顾一腔赤诚被掐断了,连带着微末的心事都无处遁形,原本就虚弱的面色更显得可怜。 闻丘倒是乐得看热闹,“果然啊,在崖上待傻了,啥心事儿都藏不住。” 连顾有点不想理他了。 他反复默念了三遍“这是亲师父”,才算是重新定下神来,双手把那个白色的小药瓶送还到闻丘面前,“以后,恐怕要辛苦师父为徒儿护法了。” 闻丘“嗯”了一声,把小药瓶接过去,然后故作不经意的摇晃了两下。 没声。 连顾:“空的?” “嗯,这就是刚才装雪灵丹的那个瓶子,哪儿来的什么忘记杂念的仙药?”闻丘把小药瓶塞回袖子里,“早知道你会这么选。” “师父您又诓我……” 闻丘哈哈大笑,“这能叫诓吗?为师这是了解你,你几岁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好骗……是个厚道的孩子。” 连顾彻底不想理他了。 他自己转过身,气鼓鼓的把刚才剩下的半碗没滋没味的米浆喝掉。 闻丘看着他清瘦的腮帮子撑出两个包,憋着笑自己找台阶下,“哎,我听你观壑师叔说,自打我闭关之后,那个小司使每年都会送些时令鲜果来崖上。” 连顾嘟嘟囔囔:“不知道,没吃过。” “你肯定是没吃过,我之前嘱咐他们的,怕你生了口腹之欲,什么好吃的都不给你送。” 连顾已经认命了,“师父英明。” “但是你现在可以吃了,更何况为师一直在闭关,也没吃过啊,”闻丘欠儿欠儿的扒拉徒弟,“似风城眼下正是秋天,应该有很多果子熟了吧?你能不能让你那位小司使再送点儿过来?” 连顾一下子就不赌气了,转头看向闻丘,顺坡就下,“师父想吃什么?” “你让她看着办。” 他压着心底隐隐的欢喜,“哦,好……” 闻丘懒得看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拍拍手站起来,“行了,自己把灵气收了吧,师父先回去睡觉了。” “不用等一个时辰了吗?” “你都见过人间了,等那一个时辰还有用吗?” 连顾笑了,自己重新盘膝坐好,将养灵灯中的灵气慢慢收回自己体内。 闻丘没有走,而是站在门口默默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闻丘说的一点没错,连顾的灵气是老天爷赏的。他将养灵灯中的灵气召回体内,方才的虚弱痛苦便立刻散去了大半,人也恢复了精神。 他随手施了个法诀,一身湿腻腻的衣服也重回干净清爽。 他舒畅了些,伸手展开了那张传信纸,上面干干净净。 洗髓这三天,左如今一个字也没给他写过。 他心底隐隐有些失落,但很快想起她那双“熊掌”,不由得又笑了,她这几天要是能写信才怪了。 大师兄这才放下心来,又把信纸折好,放入袖中,起身离开密室。 连亭就在不远处等他,见他出来了,立刻迎上去,“师兄,你没事吧?这几天真是吓死我了,还好师伯来了。” “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连亭压低声音,“你在似风城都经历了什么啊?怎么会杂念这么重?” 连顾迟疑了一下,默默琢磨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远处一个人影一眨眼就飞到二人面前,几乎直接撞到连顾怀里,“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你没事了吧?” 来者是连轻。 连亭一见了他,脸色立刻不好了,把他从连顾身边拽开,“你还好意思说,让你陪大师兄走一趟,结果你自己先回来了,把大师兄一个人留在那儿!” 连轻垂着脑袋不说话,任凭连亭数落。 连顾赶紧拦着连亭,“好了,是我让他先回来的,当时遇到一点误会,一时脱不开身。” 连轻偷眼看连顾,小心翼翼的问:“师兄,你的伤没事了吧?” 连亭刚平复了一点,立刻又激动起来,“师兄你受伤了?伤哪儿了?” 连顾知道,自己要是说实话,哪怕是一场误会,连亭也会直接飞到似风城去把左如今拆了。 他犹豫了一下,偷偷给连轻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脸平静的回道:“小伤而已,早就没事了。” 谎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要完。以连亭对他的关心,必然是要刨根问底的,而以他这阵子的经历,也必然是不能实话实说的…… 这次洗髓才刚出来就开始骗人了,下次洗髓,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大师兄想了想,走为上计。 “我有些累了,先回崖顶休息。” 第66章 我不信 左如今的手的确是裹了三天。 她感觉自己要长毛了,可是这几天城内实在有些消停,好像似风城混乱多年,就为了攒下这几天的安定祥和给她养伤似的。 方循礼和余小五都不忙,除了让婢女帮她擦洗换药之外,其余时间兄弟俩就轮流盯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偷偷拆了药布跑了。 左如今养伤比受伤还难受,生无可恋的耗到第三天,让人给方知义传了个信。 当天晚上,方知义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这位二姐姐嘴上不是个嘘寒问暖的人,倒是给她带了一大盒糖霜团子。虽然喂她吃东西的动作不太温柔,司使大人还是吃得美滋滋。 她一边吃,一边问起了连顾进宫那天的事。 方知义:“你没自己问他吗?” “他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问。” “其实也没什么,他是隐雪崖大师兄,又是似风城的恩人,城主自然会敬他三分,想换你一个平安,还不是易如反掌?” “那就好,我还担心他涉世未深,怕城主会利用他隐雪崖大师兄的身份,又提了别的条件……” 方知义差点笑出来,旋即无奈的抿了抿嘴。 左如今难得看她有这样的表情,“怎么了?” “在你眼里,这位仙长似乎单纯得很。” 左如今一双眼睛和咬了一半的糖霜团子同时圆圆的冲着方知义,那意思:难道他不是吗? 方护卫也不多做评价,直接把连顾那晚在宫里的言行举止从头到尾复述给左如今。 左如今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谁教他的?” “我问过方循礼了,没人教他。” 如果说话的是方循礼,左如今一定以为是在开玩笑。可惜对面是她那一本正经的二姐姐。 “连顾居然还能这样?他最近是有点学坏了,但是……这也和平时差太多了吧?” 方知义泼她冷水,“你才认识他几天?你知道他哪副面孔是真的?” 她又往她嘴里塞了个糖霜团子,左如今都快忘记吃了,垂着目光想事。 方知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柳既安来找连顾的事也一并讲给她听。 左如今看着方知义的嘴巴开开合合,越听越觉得难以置信。 “柳既安说连顾‘又耍他’,那说明,连顾以前也耍过他?” 方知义依然不做评价:“不知道。” 左如今默默沉思。 以方知义的记性,一个细节都不可能记错。可是为什么方知义看到的连顾,和自己认识的连顾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仔细想想,好像也对,他可是隐雪崖大师兄啊。那么大一个仙门,他作为大长老座下最宝贝的弟子,一个连大道理都能说得那么好听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不通人情世故呢?哪怕他没怎么来过凡间,以他的本事,只要稍微留心一些,也能很快学会了吧? 可他在自己面前,好像从来没展露过一星半点,永远都是那副清雅闲适、不通人情的模样。 司使大人有点想不通,“好端端的,他跟我装什么啊?” 方知义:“不知道。” “而且,他从头到尾一直在帮我,还救了全城百姓的命,这些总不能也是假的吧?” 方知义:“不知道。” “可我观察过他很多次,怎么看也不像坏人。” 方知义终于换了句话:“他只是没有对你露出全貌,也未必就有恶意。” 左如今看着她。 方知义继续道:“你见多了十恶不赦或勾心斗角,反而是干净纯善之人能让你放下戒备,他或许只是觉得这样更容易与你相处,所以才用这副面孔面对你。” 左如今觉得有道理,默默点了个头,突然又觉得不对劲儿,疑惑的看着方知义,“你今天怎么跟方循礼似的?谈论起人来条条是道,这可不像你啊?” 方知义回以一个“这是你自己找死”的眼神,“我反常自然有我的理由,不过,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左如今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心,“什么理由?” “那天连顾去宫里找你,是我给他引的路,我们赶到偏殿的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了。我原本想过去把你扶起来,但是连顾抢在我前面,直接把你抱走了。有人这样对你,我想不留心也难。” 司使大人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惜方知义吐字清晰,语气平稳,完全不可能听错。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你逗我的吧?” 方知义还是那张公事公办的脸,满脸写着:你看我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吗? 左如今还是不信:“不可能。” “你一个凡人,能把隐雪崖大师兄打得遍体鳞伤,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司使大人还在挣扎,“我不管,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 左如今努力压下思绪,决定不再说这个,转而问起了宫里这几天的动向,这才算勉强把之前的心虚遮了过去。 然而当天夜里,她还是偷偷拆下了手上的药布,拿出压在枕头下的那张传信纸,一个人溜到了书房。 拿着笔的手有些僵,她默默安抚自己:“一定是这几天药布缠得太紧了……” 她勉强握着笔杆,对着信纸比划了半天,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反复掭着笔,一不留神,一大滴墨落在信纸上。 此时的连顾已经回到崖顶的小屋,如从前一样,一个人在屋中练功。 虽然闻丘说他随便练练便无敌手,但他早已习惯了慎独勤勉,并不会因为师父的几句话就荒废了多年的习惯。 一套功法练完,见桌上的传信纸竟有了闪动。他起身过去,却只看到一个黑窟窿。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大滴墨。 他苦笑,提笔回了一句:“手还没好吗?” 又等了一会儿,左如今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手真的还没好。 连顾哪里知道,可怜的司使大人刚滴了一个墨点,就被方循礼和余小五逮了个正着,俩人一左一右的把她拖走了。 而他们仨也并不知道,在他们吵吵闹闹的身影离开之后,有一个人影正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院墙外…… 第67章 风铃阵 或许是因为连顾和左培风都走了,让左如今暂时放松了警惕,或许是因为方循礼一直在念叨她,让她没机会听到外面的风吹草动。院外的人影敏捷的跃上墙头,一阵风便进了院子。 柳既安得意的抱着手臂,“连顾啊连顾,你没算到本少君还会杀个回马枪吧?” 他话音未落,昏暗的夜色里突然有无数道清光齐齐朝他围拢过来。柳既安心说不好,立刻原地跃起想要蹿出清光的包围,然而才跳起两丈高,头顶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一声银铃般的脆响过后,柳既安重新掉了地上。 他抬头去看,便知已经晚了。自己周身都被清光笼罩,看那光的轮廓,倒像是个倒扣在地的大钟。 柳既安有点纳闷儿,连顾不是仙门吗?怎么还用上佛门的法宝了? 没等他想明白,那“佛钟”突然离开了地面,像是半空中有谁提起了鸟笼似的,连同其中的柳既安一起被提了起来。紧接着,那清光带着他一起流向院中一个房间的窗口。 周围摇摇晃晃,柳既安又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了纷乱的风铃声,震得他两耳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静下来。柳既安踉踉跄跄爬起来,这才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哪里是什么“佛钟”,分明是一串风铃。他此刻被封在了其中一个铃铛里,而这串风铃就挂在左如今书房的窗前。 那是一串有些点破旧的风铃,铜皮都有些斑驳了,不知左如今挂了多少年。连顾没问过那铃铛从何而来,但看那上面的岁月痕迹,便知不会轻易摘下。于是他在离开时,偷偷在风铃里设下了一个小小的防护法阵。 一串九个铃铛,可以挡掉九个心怀不轨的来客。 他知道自己此举是有些多余的。早在认识他之前,左如今便已有本事挡下无数次的危险和杀意了。但他又觉得她总是太累,包括她身边的人也总是匆匆忙忙,倘若一个小小的法阵能帮他们化解掉九次麻烦,他实在没有理由不去做。 只是连顾当然不会猜到,第一个被收入风铃中的,居然是柳既安。 柳少君抬手施法,想要破开禁咒,却发现所有的法术都被封住了,根本使不出来。 “连顾,你大爷!本少君要杀了你!” 他这一激动,风铃便又在他头顶上方“丁铃当啷”的响起来。 没人听到他的叫骂声,只有风铃声在晚风里显得清越动听。 可是这外面听起来悦耳的风铃声,在风铃里却是完全不同。柳少君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接一个的雷给轰了,他的骂声越大,铃声便越震耳,几乎要把他震吐了。 柳既安这个人有千般万般的臭毛病,唯独一点好:识时务。 他折腾了一会儿,慢慢发现这样下去不仅毫无用处,而且遭罪的是自己,于是逐渐闭了嘴,果然,风铃也不再响了。 不过,不说话并不耽误他心里继续骂:“连顾,等本少君出去,一定扒了你的皮,把你丢进牛粪里沤成花肥,然后拿去浇满山的狗尾巴草……” 他正窝窝囊囊的腹诽,头顶的风铃又一次响起。柳既安快疯了,咬牙切齿的低声挤出几个字:“我没说话……” 恰在这时,一个黑影无声从窗口潜入了左如今的书房。 “哦,原来是又来客人了……”柳既安看着书房里的一切,“不对啊,合着这破铃铛就防我一个人,不防别的贼是吗?”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不速之客已经走到了左如今的桌边。 那人身形很单薄,姿势有些怪异,拿起桌上的传信纸,送到眼前看了一会儿,似乎没看出什么端倪,又重新放下。 柳既安就这么看着那个黑影在屋子里东转转西转转,似乎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人影无声的离开了。 那人影进来的时候逆着外面的月光,离开时却被照了个清清楚楚。柳既安清晰的看到那人是个光头,惨白的头皮上顶着个血窟窿。 虽然血迹早已干涸,但披花谷少主看遍花红柳绿的眼睛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那血是暗紫色,而不是暗红色。 蚀月族? 左如今家里大半夜潜进来一个蚀月族,什么都没干就走了? 柳既安突然觉得待在这个铃铛里也挺有意思,说不定还能看到左如今家里什么别的热闹。 不过他还是有点想不通:连顾这铃铛真的就只抓我一个人啊?连蚀月族都不抓吗?我难道比蚀月族还可恨?不应该啊…… 他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以连顾的性子,既然临走前留下了这些小手段,那必然是要阻拦所有外族才对,可为何刚才那个蚀月族能够来去自如呢? 除非那人已经全然没有了蚀月族的气息。 但是……这怎么可能? 次日,方循礼禁不住左如今的催促,还是又回了趟九重司再次验尸。 他靠着墙边看仵作老崔忙来忙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角被哈欠染出一点泪来,视线也随之微微一晃。 就是这一晃之间,方循礼发现了什么。 他疾步上前,蹲下身去,看着一个还没开始重验的尸体身上的白布。那白布的边缘染了一点浅浅的墨痕。 他心里一紧,将白布掀开一道缝,果然,那尸体的手上也留着一点墨痕。 “老崔,你上次验尸的时候,这具尸体手上有墨渍吗?” 老崔也有点犯愣,立刻凑过来看,然后掏出随身带着的尸单,认真查对了一会儿,“上次没记这条啊。” “那这次怎么会突然又墨渍?你记录的时候不小心把墨甩在尸体上了?” 老崔:“我一向只用碳条写字,你知道的。” 方循礼的眉头微皱,伸手将整块遮尸布掀开。正是左如今一直在怀疑的那个秃头的蚀月族女子。 他心下一沉。现在看来,这具尸体必然是有问题的。 方副使突然有点感慨,左如今那日在林中刺杀此人后便一直忙忙碌碌,再没碰过这具尸体,养伤的这两天却反复在说这个人不对劲儿。看来九重司司使的直觉还真是不服不行。 他嘱咐老崔:“把这具尸体从头到尾再细细的验一次,哪怕是骨头也全都拆了。” 老崔:“可以,加钱。” “加,加,你快验,我得回家找一趟司使。” 他抬腿要往外走,一开验尸房的门,却见左如今正迎面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余小五。 第68章 出去过 司使大人终于还是待不住了,威逼利诱之下摆平了余小五,然后拆掉药布,整个人恢复了英姿飒爽。 除了走路时膝盖还有点发紧,别的倒也没什么不舒服。 见方循礼神色匆匆的出来,她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是不是那具女尸有问题?” 方循礼无声点了个头,往旁边退开半步,示意她自己进来看。 左如今立刻进去,余小五紧随其后,小心的关上了门。 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但这些尸体放了好几天,也早就散出了腐味,唯独那具女尸几乎没有腐烂,完完整整的躺在那儿。 左如今伸手拿过尸单仔细查看,方循礼在旁边解释:“老崔之前验尸的时候就发现这女子的身体是被某种秘药炼制过,故而尸身一直不腐,还有一种奇怪的药味,应该是生前修炼了什么功法。” 左如今:“既然是这样,有没有可能她根本就没死呢?” 老崔一脸笃定,“不可能。” 他直接伸手扒开了那女子的胸腔,里面空空如也,“内脏我都摘出来挨个查过了,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活。” 左如今看着女尸手上的一点点墨痕,突然又抬头看向验尸间墙上的窗。 那小窗只有一尺见方,几乎快开到房顶了,窗口用栏杆密密拦着。 她转头给余小五使了个眼色,“上去看看。” 余小五会意,两步窜上去,扒着窗上的栏杆查看,立刻叫道:“司使,这上面的灰被蹭掉了一块,应该有什么东西爬过。” 方循礼也傻了眼,“她出去过?” 左如今:“看来是了,以蚀月族的法术,让人像蛇一样爬出去,应该不难。” “可她不是已经死透了吗?无论什么法术,也得她自己施法才行啊……” 方循礼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前几日在林子里,曾有个稻草人藏在斗篷下面,几乎瞒过了他们的眼睛。 余小五显然也想到了:“傀儡术!” 左如今看着那具女尸,“她被秘药炼制,不是为了修炼什么功法,而是让她在活着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具傀儡。这样,即便我杀了她,她依然是她主人的傀儡。” 她低下头,越凑越近,看着那女尸紧闭的双眼。 突然,那双眼睁开了,就那么直直的与她对视。 与此同时,左如今已经扯过一旁的遮尸布拧成一条,死死将那女尸勒在验尸台上。方循礼和余小五立刻过来帮忙,三两下将女尸捆了个结结实实。 女尸奋力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了。紧接着,她开口说话,声音缥缈又诡异,“左如今,你的确很聪明。” 左如今冷笑,“你也不差。” “我送你的礼物,北城那座宅子,喜欢吗?” 左如今的脸色微微沉下去一点。 那女尸还在说话:“你这么聪明又有本事的姑娘,效忠于那样一个自私狡诈的主人,做他的鹰犬,难道不觉得心寒吗?不如你来投奔我吧,帮我拿下似风城,我保证不会亏待你的。” 此话一出,屋中其余三人默默互相对视了一眼,老崔往后退了两步,躲到角落里掏出酒壶,假装自己啥也没听见。 司使大人倒还冷静,“你想尽办法藏了一具傀儡在我九重司中,就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吗?” 那女尸竟“咯咯”的笑起来,“小司使,你是害怕了吗?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这已经不能算是个人,只能说是个怪物了。谅是左如今在战场上杀过那么多妖兽,此刻也觉得这个东西的存在过于怪异。 她无心再与这个“怪物”周旋,直接伸手抽了佩刀,手起刀落削掉了对方的脑袋。 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居然还在笑。 左如今也不说话,俯身想把人头捡起来,可惜那玩意儿没有头发,她无奈,又扯过一块遮尸布将人头裹了,拎在手里。 验尸房的门“砰”一声开了,外面的差使看到自家大人拎了个布包,里面似乎装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并且,传出让人汗毛倒竖的笑声。 而司使大人沉着脸默不作声,转个弯顺着台阶往下走。 下面的地牢里,刑房审案正拷打得热火朝天,炭炉上的烙铁烧得通红。司使大人走过去,直接把布包丢进火炉里,把正在动刑的小差使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退了半步。 外面的布包很快烧没了,火焰里隐约还能看出个人头的轮廓,那笑声愈发尖锐刺耳。司使大人就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看着,直到笑声完全消失,她才拿过差使手中的烙铁,在火堆里拨弄两下,确认这怪物彻底完蛋了,又把烙铁还给差使。 烙铁上沾了一坨乌漆嘛黑的东西,散发着一股焦臭的肉味,还在黏糊糊的往下滴。 这小差使是两年前入九重司的,没上过战场。早听人说过司使大人心黑手狠,但没想到这么狠,拿着烙铁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了。 旁边被审的犯人更是没见过这场面,早已经几乎吓尿了裤子,“我说,我什么都说……” 哟,搂草打兔子了。 司使大人冲着那小差使露出个笑容,“不用谢。” 小差使笑得比哭还难看,“大、大……大人威武。” 左如今伸手拍拍他,转身上台阶离开地牢。 方循礼见她出来,忍不住问:“今天下面那几个小子都是最近两年才来的,没被吓到吧?” “那个叫陈水泉的,手都哆嗦了,”左如今一脸嫌弃,“无定堂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话我爱听,你最好当着我师父的面说。” 左如今给了他一脚。 方循礼熟练的躲过,笑道:“他们毕竟没上过战场,慢慢来吧,我这不正锤打呢嘛。” “我是真见不得这种娇气的。” “哟,这会儿又严苛起来了,”方循礼挑挑眉,“我怎么记得前阵子给慕风下钩钉的时候,你还非要到门口才说,生怕吓到谁来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顾好像成了左如今的软处,但凡用他来开左如今的玩笑,这位牙尖嘴利的司使大人就很容易败下阵来,要么接不上茬,要么强行说点别的。 果然,左如今假装没听见,直接说另一件事:“那个蚀月族女尸在验尸房已经好几天了,倘若她每晚都出去,必然是一桩隐患,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查清楚她曾经去过哪儿,去做了什么。” 第69章 慢慢来 “这人都死了两回了,如何还能查到线索? ” “剖尸早已除净衣物,但她出去之后,不可能不着寸缕的四处走,派人去护城军那边问问,最近巡夜时有没有见到行路之人被打晕扒了衣服,或是哪家成衣铺半夜被偷过。” 方循礼听到护城军三个字,表情有点不好看,但也没多说什么,转头吩咐人去做了。 左如今看着验尸间的方向,再一次陷入沉思。 蚀月族这次又想做什么,再弄出点别的毒来害人?但是连顾的灵气应该不止能对付一种疫毒,倘若蚀月族故技重施,她倒并不十分担心。她担心的是,那些人又想到了什么更残忍的手段,而她眼下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即便她千防万防,恐怕也很难防住自己从未想象过的事…… 似风城外。 蚀月族这次的落脚之处是个普通的小门户,原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此时已经双双被投进井中。 慕川坐在主屋里,又一次把手按在烧水的炉子上,转而死死将手攥紧。 一个高大魁梧的手下走进来,见他又是这副模样,低声问:“主人,阿慎是不是……” 慕川闭着细长的眼睛,“嗯,已经被发现了。” 他慢慢松开手,抚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疫毒解了,缠心蛊也被追踪了,风儿、阿慎、独鹄……也都没了。这才不到一个月而已,那小司使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手下攥着拳头,“那女人明明只是个凡人,却如此难对付!看来不把她除掉,我们大业难成。” 慕川突然笑了,转头看着自己的属下,“青蜂,那个小司使,才二十多岁吧?” “应该是,虽然无定堂很多弟子都没有确切的年岁,但属下查过左如今的过往,按她的经历来看,也就二十出头,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 “她区区一个凡人,这么年轻,却这么有本事。你说,除了咱们,还有谁会觉得她是个心腹大患?” 青蜂眨眨眼,似乎没太懂。 慕川:“你知道,人间有个说法,叫兔死狗烹吗?” “您的意思是……” “左如今这些年一门心思的对付我们,也正因如此,左蹊才会觉得她很有用,即便她有时候手腕强硬些,左蹊也都默许了。但倘若有一天她不需要对付我们了,左蹊还会留着她在身边碍眼吗?” “可是,她怎么可能不对付我们?她恨不得把我们全杀光。” “那就让她杀。” “啊?主人您认真的?” 慕川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以为,阿慎最后这几天是在做什么?” “什么?” “给左如今送立功的机会啊……”慕川捻着自己的手指,“上次城北宅院的事,左蹊已经开始坐不住了,我要再送她几个躲都躲不掉的功劳,让她威名赫赫,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那小司使就……” 他挥手扫掉了桌上的一个茶杯,然后一脸畅意的看着地上的碎瓷片,说完了余下半句话:“登高跌重了。” 青蜂好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主人英明。” 慕川轻轻放下手,继续懒洋洋的摆弄着其余茶具,突然问:“蝉露呢?” “关在隔壁呢,她看起来有点奇怪。” 慕川的语气意味深长,“她当然会很奇怪,一个小姑娘而已,怕是要吓死了……” “啊?蝉露胆子不是一直很大吗?” 慕川的狐狸眼朝上一挑,却没回答他,而是轻声吩咐:“最近这几天,你们几个留在这儿,不要给她好脸色,连口水也别给她喝,闲来无事也可以打她骂她聊作消遣,但是别弄得血淋淋的,一点皮都不许破,明白了吗?” 青蜂显然不明白,但还是老老实实低下头,“是。” 慕川继续鼓捣自己的手指,低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他这边不着急,而似风城内的左如今已经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搜寻。 没过多久,便得知曾有三个人在近几日晚间突然被人从背后打晕,且剥去了衣服。很快,又有人在草丛里发现了两套被丢弃的衣服,确认之后,属于那三人中的其中两人。 左如今顺着抢夺衣服和丢弃衣服的地点走遍了女尸所有可能走过的路径,最后在一个学堂的后窗外发现了和验尸间一样的爬痕。 九重司几乎出动了一半的人手,在学堂内外里里外外的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为防万一,她还是将学堂暂时封禁。 这一套忙活下来,已经过了整整两天。孩子们不能上课,学堂的先生也被严加看管着。司使大人照例是听取骂声一片,好在她已经习惯了。 第二日深夜,司使大人回到家。明明已经十分疲累,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起身信步来到书房。 自从上次被方循礼和余小五拖走,她就没再腾出功夫过来。 这会儿一进门,就见桌上的传信纸莹莹烁烁闪着光。 左如今一拍脑门,“呀,把连顾给忘了。” 然后,她听到窗口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柳少君已经在里面快笑抽了。 “连顾啊连顾,你这又是留信纸又是偷偷布阵的,结果人家转头就把你给忘了。还真是天道好轮回,一物降一物啊,哈哈哈哈……” 左如今自然不知道风铃里还关着那么个缺德玩意儿,只以为是风吹的。 她见到那张纸,就好像又看见了连顾一脸闲适的坐在那儿看书,忙碌了两天的心稍微平静下来一点,抬步走过去。 第70章 忽见君 传信纸对主人是有感应的,任何传过来的话需得等主人看过后半刻钟才会慢慢散下去,若是主人并未看见,那这句话就会一直留在纸上。 左如今走过去,看到了上面有两句话: 手还没好吗? 我师父想吃似风城的果子。 风铃又响了,柳既安在里面跳着脚想看看纸上写了什么,可惜从他挂得太远,什么都看不清。 左如今坐下来,先提起笔回了三个字:好多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这仨字好像过于平淡了。连顾走了好几天,自己是不是也该问候他一下? 可是……该问候点什么呢? 你师父打你了吗? 崖上还好吗? 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似风城? 好像哪句都不太合适…… 再看第二句,她忍不住笑,这位仙长还是一如既往的实在。 他这个样子,怎么会在面对左蹊和柳既安的时候又是截然不同的面孔呢? 她想着连顾从前与家中其他人相处时的举止,突然发现他好像面对每个人时都会有细微的不同,面对方循礼时,他从容又谨慎;对余小五的年少跳脱,他也从不扫兴;在左培风面前,他更多露出自己温雅博学的一面;而面对她时,便是一脸无辜、直来直去……总之,他好像总能轻而易举的合得来每个人的脾气。 或许,正因为他涉世未深,在与人相处时慢慢摸索着人情世故,所以才会像面镜子一样,照出每个人最真实的渴求。 这样想来,他面对左蹊和柳既安时的样子,好像也就能说得通了…… 不知道他面对蚀月族会是什么模样? 笑过之后,她再次低头看着那张信纸,就又开始犯愁了。自己的确答应了连顾,想吃什么就会立刻送过去,尤其这次还是闻丘仙长要的,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可是那女尸的案子还没有查完,问题又出在学堂这样的地方,那么多人的性命悬于其中,她万万不能在此时离开…… 这回可难办了。 要不,再去学堂瞧瞧?早点把事情弄清楚,就能早点去隐雪崖了。 她正想着,突然听到有人说话:“看来这些果子为难司使了……” 左如今猛一抬头,桌子对面站着个人。眉眼温和,清雅如雪,不是连顾还能是谁? 左如今有点懵,站起身直直看着他。 他不是应该在崖顶吗?怎么会出现在似风城?莫不是仙门有什么幻影的法术?他显了个影过来? 她试探着伸手过去,在连顾身上划拉一下。 结结实实的“啪”一声响,肉做的。 可惜司使大人的手实在有点重,这一巴掌拍得连顾脸都皱了,旋即无奈道:“你每次见我都要先打一顿吗?” “连顾?” 左如今笑了,她绕过桌子到他面前,下意识想伸手拉他,手抬到半空又觉得不妥,于是假装在刚才打到的地方拍了两下,“抱歉,我以为是个假的。” 她本就是一副明媚的面容,只是平时要装司使的派头,总是要沉着些。此刻笑起来,一双眼睛亮得剔透,“你怎么会回来了?” 连顾心里默默叹气,还能为什么,因为发现某位少君被装进风铃里了呗。若是关上十天半个月,对柳既安来说虽然不至于要命,但以他的脾气必然是要发疯,到时候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还有就是……他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女子,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连顾收起心绪,“我见你许久都没回信,便猜你又是在忙了,想必没工夫去送果子。可我师父又实在嘴馋,我就只能自己过来拿了。” 风铃里的柳既安已经听不下去了,“连顾,等我下次见了闻丘仙长,我就告诉他,你在背后编排他!” 左如今听不到他的话,连顾却听得到。但他并不打算理会,只当耳旁风。 左如今还在笑着,“没问题啊,明日我就让人选最好的果子给你带回去。” “我是偷偷来的,天亮前就得回去了。” “啊……”左如今稍微有点失落,转而又开始想办法,“可是大半夜的,去哪儿买果子啊?” 她努力想着自己之前去过的地方,“哎,有了!我之前路过一个果园,我们现在偷偷去摘,然后把钱留下就行了!” 连顾:“好。” 两人一起出门,窗边的风铃又响了起来。 柳既安:“连顾!连顾你先别走啊!你来这儿不是为了把我放了吗?你要不要看看这儿?这还有个人呢!” 连顾的手指在袖中轻轻一勾,柳既安便觉后背有谁踹了他一脚,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风铃安静下来。 连顾暗自笑笑,一回头,却见左如今正眼巴巴的瞧着自己,看那神色,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连顾:“怎么了?” 左如今:“你恢复了灵气,是不是能御风啊?我还没飞过呢……” 连顾:“你轻功不是挺好的吗?” “那不一样,”她说完,竟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飞到果园去吧?” 连顾笑,“司使大人也开始有童趣了?” 司使大人一仰头,“行不行嘛?” “行。” 没有不行的道理。不过是洗髓时可能会更疼几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单手揽住左如今,另一只手负在背后,没听见念咒,也没见什么施法的动作,便直接带着她离开了院子。 没人在意的角落,柳既安生无可恋的靠着铃铛内壁破旧的铜皮,“真不管我啊,连顾你……你们俩……臭不要脸!” 那两个臭不要脸的很快落到左如今所说的果园里。 四下幽静,只有秋日果子的熟香在空中飘散。 左如今像个熟练的小贼,先在园子里飞快的绕了一圈,很快捧着四五种果子回来,“你先尝尝看,闻丘仙长会喜欢哪个?” 连顾很快选了两种,左如今又跑到院子的围栏边找了两个篮子,然后窜上其中一棵树,连顾也跳上了另一棵树。 忙活了一会儿,左如今的篮子已经满满当当,她跳下来,朝连顾一抬头,“我赢啦!” 连顾笑,这位司使大人的好胜心真是学都学不来。 他也很快摘满一篮子,轻轻从树上下来。 左如今这才想起一件事:“不对啊,你会法术,不应该是随便一挥手就全摘完了吗?” 连顾心说:一挥手就摘完了,那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吗? 然而司使大人毫不在意风月,一心只有争强好胜,“说起来,你是隐雪崖大师兄,是不是因为你在崖上修为最高?从来没输过?” “我不是输给你了吗?” 第71章 青巳果 “这倒是。”她一点也不客气。 他当时只是没了灵气,又不是老弱病残,她凭本事赢的,赢了就是赢了。 她有点开心,转身坐下,很顺手的从筐里挑了个果子,用袖子蹭蹭就搁在嘴里咬了,“你看,有摘果子的功夫,坐下来歇会儿多好。” 连顾也坐下来,编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我还以为司使大人喜欢亲力亲为。” “我不喜欢啊。” 连顾:“啊?” 司使大人笑,“事事亲力亲为,那不是要累死了?能省力的时候,何乐而不为呢?” 连顾:“有道理。” 这一晚的月色并不算好,俩人就这样在郊外果园里席地而坐,看着幽寂的夜空,中间隔着个筐,倒像两个村野稚子在摆家家酒。 他看着她的侧脸,“城主没有再为难你吧?” “循礼帮我递了个请罪文书,城主也没再说什么,应该算是过去了吧……” “但你仍有心事?” 左如今朝他一笑,“这都被你发现啦?” “愿意跟我说说吗?” 左如今想了想,“不是不愿意,只是我自己也很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哎?你不是有仙法吗?能不能算出来我在想什么?” 她转过头来,眨着黑亮的眼睛朝他凑近了一点。 自从他灵气恢复之后,她不是把他当成变戏法的,就是把他当街头算命的。 连顾心底苦笑,却并未拒绝,也凑近了一点,煞有介事的盯着她的眼睛:“眉眼藏锋,但锋芒未显,窗牗虽明,尚不能远眺。” 左如今似懂非懂,“啥意思?” “你在迷茫,迷茫未来之事。” 左如今挑挑眉,一脸赞叹,“你还真会算命啊?” 连顾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算命,至少闻丘没教过他,他也从来没给谁算过。 他只是能猜到眼前人的所思所想而已。 左如今虽然早已是九重司使,但在她心底,却始终把自己当成那个挨饿受冻、勉强苟活的小野孩儿,凡是让百姓受苦、对百姓不利之人,于她而言皆是罪大恶极。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蚀月族,哪怕危险重重也毫不在意,但现在,站在百姓对面的人又多了一个,偏偏是那个她唤作“义父”的人。 这样一个人,远比兵戈相向的对手更让她为难,虽然左蹊已经看似宽宏大度的“原谅”了她的莽撞,但或许在她心底并没有“原谅”左蹊,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左蹊。 左如今抬头看着朦朦胧胧的月亮,“从我进了无定堂,就只知道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我以为只要我足够拼命,就可以解决掉所有的问题。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些事并不是努力就可以解决的。” “所谓境随心转,或许等到有一天你的心境有了变化,这些困顿也就不是困顿了。”他话一出口,觉得有点别扭,自己好像又开始讲大道理了。 左如今咬了一口果子,含含糊糊的对他笑,“知道啦,顾先生。” 一个果子下肚,她脸颊有些红。明明没喝酒,却像是带了三分醉意,歪头靠在果篮边闭着眼睛。 连顾叫她:“司使,司使?” 左如今梦呓似的哼唧了一声,却没醒。 连顾有些紧张,伸手搭住她的脉。他虽未修仙医之道,但好歹能断出些脉息起伏,奇怪的是,左如今脉象并无异常,再看脸色,真好像是喝醉了一般。 可是……没见她喝酒啊。 正纳闷儿,身后突然传来怒冲冲的声音,“好啊,你们两个小贼!居然敢偷果子!” 连顾一回头,正见一老汉拎着根木棒怒冲冲朝他走过来。 想必是这果园的主人过来巡夜的。 他赶紧赔礼,“抱歉,我……” 话没说完,那木棒便朝他砸了过来,“我打你个小贼!” 连顾抬手将木棒接住。那老汉奋力拽了两下,发现木棒竟纹丝不动,眼睛立刻瞪得更大了,怪异的看着这个面相斯文的年轻人。 连顾把木棒压下来,客客气气的道歉:“园主,是我急着赶路,想带些果子回家,这才擅闯您的果园,这些果子,我们照价付钱,您看可否行个方便?” 举手不打笑脸人,那老汉神色好了些,拿出了长辈的派头,“你们这是偷盗。” 擅闯人家的果园确实不对,哪怕他们会留下银钱,也是理亏的。连顾陪着笑脸,“是,我们错了。” “一句错了就完事儿了?你们得赔双倍!” “都听您的。” 他身上并没有似风城的银钱,只能转身去左如今身上找钱袋。 老汉还在旁边念叨:“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啊,就喜欢胡闹,深夜偷盗是要送官的知不知道?也就是老夫心眼好,否则把你们送到九重司去,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听说那司使比老虎还凶呢……” 比老虎还凶的司使此刻正抱着果篮子犯迷糊,连顾在她身上找了一会儿,才摸出一个没什么分量的钱袋。 不光凶,还又凶又穷…… 连顾把钱袋递给老汉,“您看这些够吗?” 老汉打开数了数,“这些只够照价赔偿,不是说好了赔双倍吗?” 连顾想了想,拔下头上的玉簪递给老汉,“这个给您,应该够了。” 那玉色剔透莹润,即便是粗人也能看出是个好东西。 老汉点点头,“这个还能值点钱,你这个小郎君也算是厚道人。行了,你们快走吧,别再来了啊!” 他摆摆手要走,余光瞄见地上歪着的小姑娘,又停住脚步,“你家这小娘子刚才是不是吃了醉八仙啊?” “她刚才只吃了一个青巳果。” 老头指了指筐里绿油油的果子,“这个果子在园子里就叫醉八仙,从树上刚摘下来就吃,跟喝酒没区别。摘下来之后,得放满十二个时辰才能拿出去卖,那时候才是普通的青巳果。” 老汉越说越嫌弃,“这小娘子肯定不会喝酒,一个果子就倒了,你赶紧把她弄走,别吐在我这园子里啊。” “好。” 那老汉骂骂咧咧的走了。 连顾俯下身,看着闭眼酣眠的司使大人。 第72章 秋风乱 司使大人可能这样歪着有些不舒服,自己挪了两下,结果直接把脸埋进果篮子里去了。 连顾笑着伸手想把她拉起来。左如今脑袋一歪,直接倒在他臂弯里。 寂静的夜色中微风暗起,秋日果树上的黄叶扑簌簌的随风掉落,连顾心底随着落叶一起纷乱。 司使大人倒是睡得踏实。她总是太累,大多时候连睡觉都是和衣而眠,有一点动静便随时惊醒,眼下这个果子倒着实让她睡了个好觉。她睡舒服了,还在“枕头”上蹭了两下,甚至还想翻个身。 她这一动,连顾下意识拢住,司使大人便从他手臂上歪进了他怀里。 大师兄已经懒得去考虑自己这一晚上生出了多少杂念了,默默闭上眼,心说:下次洗髓时,师父一定会笑话死我了。 可他还是没动,在秋叶萧条零落的夜里,他心底却默默生了枝枝蔓蔓…… 天色将明前,连顾终于还是把左如今送回家,安顿在卧房里,然后转头去了书房。 柳既安正呼呼大睡,忽然头顶铃音骤响,他一个机灵睁开眼,便觉浑身都被一阵风裹住,紧接着,有人拎住他的后衣领将他带走了。 郊外一处空地上,柳少君被丢了个屁墩儿,索性直接耍赖,坐在地上不起来了,“连顾,你太欺负人了,这次我跟你没完!” 连顾平静的看着他,“你擅闯他人宅邸,被困法阵,我救了你,倒成了我欺负人?” “那明明是你设的阵!” “你有证据吗?” “你……除了你,谁还会护着那个女人?” 连顾立刻抓住了重点,“也就是说,你原本想伤害她?只不过被法阵挡住了?” 柳既安怔了片刻,有点心虚,“我没说要伤害她,我就是过去看看……” “哦,似风城有难的时候你不出手,现在他们已经渡过了难关,你倒是想起过去看看了?” 柳既安自知理亏,索性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坐在那儿不动也不吭声。 连顾丢给他一个小药瓶。 “这什么?” “养灵丹,你的修为被法阵封住了,吃了这个才能恢复。” “算你有点良心……” 柳既安打开瓶塞,倒出里面红色的丹药,“怎么有三个啊?我吃几个?” 连顾没理他。 柳既安自己伸手拈了一颗丢进嘴里。下一刻,他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扇着舌头原地转圈,“辣辣……辣……” 连顾就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柳少君蹦跶了好一会才算缓过来,“连顾你又耍我!” “这三颗里的确有真的,”他看着柳既安通红的眼珠子,“看你的运气了。” “连顾你大爷!” 连顾继续平静如水,“你可以不吃。” 柳既安被将在那儿了。打也打不过,不吃又没法力,挣扎了半天,一咬牙一跺脚,又拈起一颗。 然而,还是辣的。 柳既安辣得额头见了汗,眼泪也在往外冒,他觉得有点丢人,自己用袖子捂着眼睛,躲在袖子后面一抽一抽的。 又过了好一阵,天都开始见亮了,他终于把袖子拿开,长长舒了口气,安心的把第三颗放进嘴里。 片刻后,一阵“嗷嗷”的惨叫声响彻夜空,把远处树林间夜宿的鸟惊得哗啦啦乱飞。 群鸟散尽后,柳既安歪着脖子看连顾,嗓子都哑了,“为什么三个都是辣的?” “因为都加了辣椒,真的那颗也有辣椒。” 他说着,抬掌带风往柳既安的方向一推,柳既安感觉身体一轻,身体里有气息慢慢流动。 少顷,柳少君重新站稳,灵气恢复如常。 天边的太阳已经露了头,连顾那张脸在熹微晨光下愈发显得安静平和,好像刚才故意耍弄柳既安的不是他。 柳既安越看越气,“你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连顾:“随便你。”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转头要走,柳既安却一闪身跳到他面前,倒退着随着他的脚步,“连顾,你是不是真看上那个母老……那个小司使了?” “与你何干?” 柳既安抱着手臂,反倒笑起来,“说起这事儿,你得谢谢我。当初我要是不逃婚,让她来了披花谷,现在哪儿还有你献殷勤的机会?” 连顾:“那你应该庆幸你逃了,如果她真去了披花谷,你怕是一辈子都不敢回家。” “笑话,我会怕她?” “不然呢?你堂堂披花谷少君,为何只会行一些深夜偷入民宅的勾当?” “哎你这个人!咱们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是为你好。你跟我一样,名门正派,从小被长辈护着长大的。那小司使是个野生野长的,她昨天姓余,今天就姓左了,这种人在戏文里叫三姓家奴,你懂不懂啊?” “你自诩名门正派,倒是用出身衡量别人的贵贱?” “出身是不分贵贱,但这玩意儿会刻在骨子里的,你们不可能是一路人……”柳既安继续喋喋不休。 连顾停下来看着他,“在你这位名门正派的骨子里,万千百姓的安危不过是一场可以用来押宝的赌局,反而有人舍一己之身救百姓于水火,倒让你觉得扎眼了,是吗?柳既安,我可算明白你为什么怕她了,因为你见到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卑劣。” 柳既安的脸色也变了,“连顾你别不识好歹啊!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她那种人,谁沾谁倒霉。” 连顾被他吵得头疼,“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柳既安耸耸肩,抬腿朝与连顾相反的方向走,“反正那小娘们儿活不了几天了,到时候你就躲起来哭吧……” 连顾的脚步猛地转回头来,“你说什么?” 柳既安继续往前走,好像没听见连顾的声音。冷不防一只手揪住他,强行把他拦下,“你说她活不了几天,什么意思?” 柳既安笑了,“哟,这么紧张呢?没事儿,我逗你的。” 连顾看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柳既安被他盯得发毛,“哎呀,就前两天,我看见有人大半夜进了她的书房。” “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但是看着怪模怪样的,应该不是她家的下人。” “那人做了什么?” 柳既安翻了个白眼,“这得怪你封了我的修为啊,我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是陌生人大半夜偷偷潜进去,总不可能是为了给她打扫房间吧?” 第73章 要谨记 连顾面色认真起来。 柳既安这人虽然嘴碎,但很少说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说过的话肯定记不住,说过的谎肯定圆不上,索性就直接说真话吧。 连顾自言自语:“半夜闯入,法阵不可能不阻止……” “哎,你承认法阵是你设的了!” 连顾不答反问:“你还看到什么了?” “没了,就看见这么多。” 连顾知道他是故意想告诉自己的,点点头,“多谢。” 柳既安继续一脸欠揍样儿,“用不着。” 连顾无奈,“下次有好话可以好好说。” “我哪儿有好话?浪荡子一个,又自私又卑劣,还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这倒也都是实话,连顾笑笑,“你知道就好。” 柳既安赌气,“不跟你玩了,我走了!” “等会儿,我师弟们的灵草,你是不是还没送呢?” “没有,你让他们自己啃树皮去吧!” 柳少君扔下这句话,一阵疾风没了影。 连顾瞬间觉得耳边清净了许多,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完全亮了。 郊外鸟语虫鸣,天宇宽旷。他稍微定了定心神,重新回了一趟司使府,发现左如今早已不在房间里,方循礼和余小五也早就出去了,显然眼下又有什么案子要忙。 他稍微放心一些,闪身进了左如今的书房。 书房还是昨晚的样子,他扫视了一圈,除了窗口的风铃,并未发现任何法术的迹象。 没有? 如果不是来做手脚的,柳既安看到的那个怪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是来偷东西? 他环视了一圈,左如今的桌上和书架上的确有很多卷宗和文书,但连顾对这些内容并不了解,自然也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不过好在,眼下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他松了口气,这才想起件事儿:天都亮了,回去要迟了! 当天下午,闻丘吃到了似风城的鲜果。 “我吃着怎么像新摘的呢?那小司使脚程够快的啊?” 连顾:“……” 闻丘笑了,“一宿没睡吧?” 连顾就知道瞒不住他,老实巴交点了个头。 “回去歇着吧。” 连顾没动,“师父,徒儿还有一事……” 闻丘浅淡的眼睛盯着他,窥心似的,“想去几天啊?” 连顾眼睛一亮,“我……真的能去吗?” “心都飞了,在哪儿待着不都一样嘛?”闻丘捏着手里的果子,“两筐果子就把人骗走了,儿大不中留啊。” 连顾一声不吭,没敢说自己还搭了个发簪。 “去吧,每隔七天,回来洗一次髓。” “是。” “为师知道你现在瞧什么都新鲜,但也尽量收敛着些,别像上次那样搞得一身杂念回来,你不怕疼,我还嫌累呢。” “徒儿谨记。” 闻丘笑,“还谨记?你就装吧,谁还没年轻过啊?出了这个门儿你就忘了。” 连顾:“那徒儿……尽量记?” 闻丘面色端正了些,“第一,不可杀生,第二,不可破身,第三,与你灵气有关之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那个小司使。” 他每说一条,便伸出一根指头,三条说完,他的手在连顾面前晃了晃,“这三条,才是要谨记。” “徒儿明白。” 闻丘三根指头一捏,打了个响指,语气重新轻快起来,“去吧。” “多谢师父!” 左如今这一日依然没什么收获,查来查去,连学生们的家世背景都查了,除了其中两个孩子的父亲是高官,其余依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天快黑的时候,她又和方循礼回了一趟学堂。 方循礼已经有点没信心了,“司使,你说那个女尸的目的会不会根本不在学堂?万一这里只是她的一个幌子呢?” “我也想过,但她只是一个傀儡,不可能做出太复杂的事情,按照她所走的地方来看,学堂还是最有可能出事的。如果学堂查不到,别的地方更是大海捞针,只能让小五带人先带人四处看看。” 她说话的时候,方循礼正沿着一排书柜翻找。 方副使拍拍手上的灰,“你说的都对,只不过这学堂一直封着,终归不是办法啊。昨天有个孩子在外面玩,差点被马车给撞了,还好车夫反应快……再这么下去啊,人家大人又要骂咱们耽误事儿了。” 左如今:“挨骂也得查,倘若真留下隐患没发现,那可就是好几十个孩子的命了。” 她的手扶着旁边一个空柜子。手上刚长出新皮来,没了之前的老茧保护,总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无意识的动了动手指。 这一动,突然那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抬起手一看,干干净净。 再看了看方循礼,“你那边的柜子有灰?” 方循礼:“你那边没有吗?” “没有啊……” 方循礼立刻快步走过来,“还真没灰,这柜子应该是学堂常用的吧?” “既然是常用的,为什么现在空了……”左如今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把教书先生叫过来。” “好!” 方循礼很快安排小差使两个小差使出去,没多一会儿,那俩小差使又跌跌撞撞的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方副使,先生没在家!” 方循礼立刻严肃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盯紧吗?” 后面那两个脸都白了,“我们俩一直在盯着,每天天一亮还敲门进去看一眼,今天早上人还好好的,这一整天也没见他出门啊。” “后门呢?” “他家没后门,也没后窗……他要是跳墙的话,哪怕是从邻居家过去,只要一上墙头,我们肯定能看见的……” 方循礼:“那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 两个盯梢的双双垂着脑袋不敢吱声。 一直没说话的左如今开口了:“井,他家院子里有井吗?” 两个小差使回忆了一下,“好像有,有!” “有听见落水声吗?” “街上人来人往,还有商贩吆喝……我们实在是……” 左如今:“去捞。” 几个小差使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往外跑去。 方循礼:“你是怀疑……” 左如今:“但愿我猜的是错的。” 第74章 乱翻书 左如今猜对了。 二人赶到的时候,井里的尸体已经捞上来了。 仵作也很快到了,一番查验之后,那教书先生浑身上下没有其他伤痕,也没有中毒,是自己投井而死。 左如今问方循礼:“你说的那个差点被马车撞到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半个时辰后,左如今见到了那个孩子。 那是个十来岁的男孩,似乎受了惊吓,正缩在床上,被母亲喂着,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药。 见两个官差打扮的人走进来,小孩吓得往被子里缩。左如今接过他母亲手里的药碗,继续给他喂药,努力温声细语:“你别怕,姐姐是来保护你的。” 孩子见是个漂亮姐姐,稍微放松了一些。 左如今继续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拓。” “那我叫你拓儿好不好?” “嗯。” “你多大啦?” “十岁……” “十岁已经是大孩子啦,怎么还会这么不小心呢?” “我……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说给姐姐听。” 拓儿想了想,“我记得我在读书……然后,我就看到隔壁的小远哥哥在窗口叫我出去玩,我就跑出去了……再睁开眼,我就已经在床上了。” 拓儿的娘在旁边数落他:“你还胡说,你小远哥哥前几天就去舅舅家串门了,根本不在家,你就是自己贪玩!” 拓儿不服气,“真的是小远哥哥!” 方循礼给孩子的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话,那妇人捂着脸,自己坐到墙角憋气去了。 左如今继续问:“拓儿,你是说,正读着书,忽然就看见有人叫你?” 男孩点点头。 “是什么书啊?” “《论语》。” 旁边的方循礼立刻到男孩的书桌前,果然,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论语》。 他转身对左如今一点头。 左如今把剩下的药喂男孩喝完,然后才继续说:“这本书,能不能借给姐姐读两天?” 拓儿眨眨眼睛,贴近左如今的耳朵小声说:“那你能不能跟先生说,我的书丢了,这样他下次就不会抽考我了。” 小兔崽子心眼儿还挺多。 左如今叹了口气,“放心吧,你的先生不会抽考你了。” 她放下药碗,拍拍拓儿的头,又问起另一件事:“你们学堂后墙有一个空柜子,是做什么用的?” 男孩想了想,“我们没有空柜子啊。” 左如今并不着急,又换了个问法:“那你们有没有平时用来放书本或笔墨的柜子?” 这次,拓儿点头了,“有。” 左如今循循善诱:“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么高,”男孩比划了一下,“学堂要学好几本书,先生讲一本的时候,别的书都放在柜子里。” “那这些书,晚上都会带回家吗?” “有几个人特别勤学,他们会全都带回家,我就不会,我只带先生第二天要抽考的书回家……” 拓儿的娘又想站起来,被方循礼看了一眼,无奈又坐了回去,满脸写着“等人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左如今没在意他们,继续问话:“可我今天看那个柜子,为什么是空的?” 男孩呆愣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因为有官差要封禁学堂,先生就让我们把自己的书都带回家,让我们好好读书。” 左如今和方循礼对视一眼,大概捋清了脉络。 方副使衣摆一扫,直接把孩子桌上的几本书全搂走了,“小子,你最近几天都不用读书了,明目张胆的偷个懒吧。” 二人往外走,方循礼直接安排手下的人,“去把学堂所有孩子们最近学的几本书都收上来,书本钱折价赔给他们。还有,告诉他们的家人,最近这几天千万把孩子盯住了。” “所有人家?” “对,所有。你们收书的时候切记蒙上口鼻,别直接用手摸,也别翻页,多拿几个口袋,拎回来。” “是!” 与此同时,左如今吹响了一声哨音,还带人在其他几处搜查的余小五听到了,也立刻赶回九重司。 当晚深夜,三个人特意找了个空旷之处,把那些书一股脑倒在地上。 方循礼命人从地牢提上来两个死囚。 囚犯哆哆嗦嗦的过来,以为这三位瘟神又要使什么手段,结果方副使大手一挥,“你们俩,翻书。” 俩囚犯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咋回事,只能硬着头皮过去翻。 仨人齐齐抱着手臂在旁边看。 余小五低声道:“姐,你是觉得,那女尸当晚在书本上做了手脚,后来他们把书都带回了家,所以才出事的?” 左如今点点头,“或许不是所有的书都有问题,但肯定不止一本有问题。” “可是咱们都封禁学堂好几天了,怎么才出问题啊?” “拓儿说过,有几个勤学的孩子,每天都会把书带回家,女尸应该没机会在他们的书上做手脚,至于其他的孩子……”左如今瞄了余小五一眼,“你散学之后会主动看书吗?” 余小五有点心虚,“我也很勤快啊。” “你舞枪弄棒倒是勤快。” 余小五爱舞枪弄棒是真的,他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功夫已经超过方循礼了。但他不爱读书也是真的,以他当年的文试成绩,原本是连青阶都入不了。偏偏傻人有傻福,在他考试那年,方掌院受了风寒,而余师父一双武人眼睛,一下就相中了这小子。于是乎,这位读书马马虎虎的余少侠就成了云阶最后一位弟子。 余小五还在努力给自己找补:“我读书也是凤兴夜寐……” 方循礼:“夙兴夜寐。” 余少侠的半张面子也有点挂不住,正要反驳,却见那翻书的其中一个囚犯突然冲到他面前跪了下来,“娘,孩儿不孝,让您伤心了!” 余小五吓了一跳,“谁是你娘?” 那囚犯却已经抱住他的大腿失声痛哭起来,“娘啊!孩儿没法给您养老送终了……” 余小五低头一手刀劈在囚犯的后颈,那人身子一僵,歪倒在地。 与此同时,另一个囚犯也站起来,冲着另一边无人的空地大喊:“刘一刀,你他娘的别走,我要杀了你!” 他边喊边往外跑,方循礼立刻飞身过去,三两下将那囚犯治住。 其余几个差使立刻跑过来,将两个囚犯拖走了。 左如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书里的东西会让人陷入虚幻,看见最想看见的人。拓儿被他娘逼着读书,他却一心只想和邻居哥哥出去玩,所以就看见了那个邻居;刚才的囚犯,一个是想念自己娘了,另一个应该还对自己的仇敌耿耿于怀……只是不知道学堂那位先生看到了什么,想来,他定然也是朝着某个念念不忘的人去了,却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余小五吸了口冷气,“蚀月族这都是什么邪术啊,还好咱们发现得早,否则人人陷在虚幻里,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摇头叹息,却见另一边的方循礼正在书堆里捡起两本书迅速翻阅着。 “诶?三哥你干嘛呢?快放下!” 方循礼似乎没听见,又拿起一本翻阅。 左如今心说不好,立刻上前想把他揪过来,却见方循礼把手中的书一扔,然后朝另一个方向慢慢转过头去,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第75章 了无益 然后,方副使朝着一个没人的方向,慢慢走过去了。 余小五:“三哥这是瞧见谁了?” 左如今见方循礼没什么过激的举动,没有再继续阻拦,而是对余小五道:“你去盯着点他。” “瞧好吧,我一掌就能把他打醒!” 他抬腿就要跳过去,左如今一把将他抓回来,“你等会。” 少年不明就里,“怎么了?” 左如今压低声音,“他自己主动去翻书,或许是有什么想见却见不到的人,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你不用急着叫醒他,别让他出事就行。” 余小五一愣,“他主动进了蚀月族的圈套,你居然不生气?我还以为你会说三哥又多愁善感了呢。” 左如今也愣了一下。对啊,按自己往常的脾气,的确应该像余小五说的这样,直接把方循礼踹醒,让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但是刚才,她几乎没有思考,便直接理解了他在做什么…… “司使,你变了,”余小五盯着她,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你是不是也……” 左如今有点心虚,变了吗?没有吧…… 至少,没有那么明显吧? 然后就听余小五继续道:“老了?” 左如今:“……” 余小五:“三哥以前也没这么矫情,年纪越大越邪乎,看见个草叶儿都能背首诗,你也开始背诗……” 他话没说完,左如今抬腿就要踹,少年转身便逃。跑出几步,见左如今没追过去,这才轻轻拍拍自己的心口,然后颠儿颠儿的追方循礼去了。 左如今回头拿过一个差使手里的灯笼,取出里面的蜡烛,直接丢进空地上那堆书里。 火光逐渐变亮,烧起的烟尘中似有一缕暗紫色的气息慢慢升腾,很快散到夜空中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她听到方循礼走远的方向传来“啊”一声短促的惨叫。 没多一会儿,方副使捂着肚子、生无可恋的回来了。身边跟着一脸得意的余小五。 左如今看看方循礼,“小五说的对,蚀月族的邪术就是利用每个人的弱点,若因心中所念便耽溺于虚幻之中,那就是上了敌人的当。” 方循礼低头,“是我一时昏了头。” “方循礼身为九重司副使,竟主动跳入蚀月族设的圈套,无论有何苦衷,此风不可长。罚三十鞭,扣两个月月俸。” 一片火光中,方循礼单膝跪下,“属下领命。” 当晚,左如今敲开了方循礼的房门。 九重司掌刑的都是自家兄弟,下手自然不会太重,但三十鞭下去,背后还是被血浸透了。 方副使此时已经换了药,面色惨白的趴在被窝里,余小五在旁边守着。 听到左如今进来,方副使的眼皮慢慢睁开,“司使……” 左如今搬了个凳子坐到他旁边,“还好吧?” “这点小伤,没几天就好了。” “没生我气吧?” 方循礼笑,“说什么呢?寒碜我啊?” 左如今也笑了,突然一脸不怀好意的凑近他,“那你跟我说说,今天在幻境里看见谁啦?” 原本靠在窗边的余小五立刻“嗖”的蹿过来,“对啊对啊,看见谁啦?” 方副使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你们俩……” 那两个脑袋三只眼睛齐刷刷的瞧着他,像两个扒着戏台边儿等着看戏的小孩。 左如今:“说说呗。” 余小五:“对呀对呀,你明知道那么干会被罚,还是干了,到底是想看见谁啊?” 方循礼:“滚!” 左如今看看余小五,“他好凶啊。” 余小五:“他心虚了!” 方循礼:“滚滚滚滚……” 余小五还想挑事儿,方循礼一个枕头糊到他脸上。 片刻后,司使大人和余少侠被一个伤患的两个枕头打出了门。 俩人只好顺着廊檐往外溜达。 余小五:“三哥到底是想看谁啊?” 左如今:“不知道,他不想说,咱们也别问了。” 余小五:“我怎么觉得你知道呢?” 左如今:“他自己不想说,无论我知不知道,都算做不知道。” 余小五似懂非懂,又突然歪头看她,“你是不是也有想看到的人?” 左如今沉静了片刻,突然从地上捡起个小树枝往他肩上一架,“你最近练斩月刀法,练得如何了?跟姐姐过两招。” 一提练功,余小五刚才所有的问题立刻抛诸脑后。他抬手把腰间刀向上一抛,然后原地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身将刀抽出。在寒刃的冷光中,余少侠做了个漂亮的起势,朝左如今挥刀过去。 少年身法极快,显然是真的下了一番功夫,刀锋瞬间就到了左如今近前。司使大人闪身躲开,并没有还击,余小五立刻调转刀锋追过去,如此反复两招,左如今已经到了他右边。他瞎了一只右眼,整个右半边的视线都有缺失,左如今的身法又实在太快,几乎只是一瞬间,余小五就看不到她了。 他再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一根小树枝抵在他右侧勒下。 “你输了。” 余小五刀尖垂下去,“我就知道我比姐姐还差得远。” 左如今丢下树枝,转到他面前,“你刀法已经练得很好了,但……你是按从前的刀法练的,现在已经不太适合你了。” 余小五下意识扶了扶脸上的半截面具,“我就知道……” “你突然遭逢变数,总需要时间适应,不必心急。” 余小五瘪嘴,“师父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江湖上没有敌手了。” 左如今笑,“师父跟你说的?” “嗯。” “他吹牛的,”左如今凑近余小五耳边,“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躲在破庙里借酒消愁,别提多丢人了。” 余小五:“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嘛?” “可是师父年轻时候的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左如今眨眨眼,“等你把这套刀法练好了,我就告诉你。” 少年立刻挺直后背,“好!” 左如今拍拍他,转身要走,余小五又叫住她,“姐,还有个事儿。” “怎么了?” “你被罚俸半年,三哥又罚了俩月,咱家就靠我那点收入维持生计,是不是不太够啊?” 第76章 告辞了 左如今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 她平日那点钱除了日常开销,几乎都给了之前战死的下属们的亲眷;方循礼从前倒是攒了点老婆本,可是一直没老婆,于是某一日醉酒后,方副使大手一挥,用自己的积蓄给那些被无定堂淘汰的乞儿们捐了一座善堂;至于余小五,从来兜里只有半把刀的钱,因为只要攒够了一把刀的钱,他当天就去买刀了。 这三个穷光蛋平日里边赚边花,倒也没觉得太过拮据,这会儿突然罚掉了俩人的收入,还真有点措手不及了。 左如今敲着下巴想了半天,该去找谁打打秋风呢? 方执仁?刚坑过一笔,肯定不会再上当了;方知义?那位姐姐从来不跟任何人过钱,想也不要想;那些高官富户?从前筹措岁贡的时候,她可以毫无顾忌的狠敲他们,可是眼下是为了自己的生计,这是断断不可能的;至于城主的赏赐,更是早就被她折腾没了…… 想来想去,想不出一文钱。 余小五还是头一回见她没辙,“姐,要不这事儿还是交给我吧?” “你有钱?” “我……反正我有办法弄钱,你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操持家里的事了!” 左如今狐疑的看着他。 “哎呀我知道,不会用九重司的身份压人的,也不会去偷鸡摸狗,你就放心吧!” 左如今这才放下心来,“那你……试试看?” 余小五乐了,推着她往外走,“你快回去休息吧,我再练会儿。” “你也早点休息。”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吧!” 他眼看着左如今进了屋,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一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司使大人回到屋中,觉得有些闷,于是转身推开窗。 稀薄的月光微微发凉,她倚在月光里,闭上眼透气,让自己的心慢慢定下来。 朦胧中忽然感觉有人靠近,猛一睁眼,连顾就那么出现在窗外的廊檐下,正含着笑朝她走过来。 左如今一愣。连顾昨晚不是刚来过吗?怎么可能又出现了? 她纳闷儿的功夫,连顾已经走到她窗口,“司使怎么了?” 司使大人心里打了个突,立刻想起拓儿说的,看到小远哥哥在窗外叫他出去玩。 难道自己烧书的时候也沾到了什么邪气? 她闭上眼,拼命拍了拍自己的脸,暗暗告诫自己:“醒醒醒醒,蚀月族的幻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是连顾也不行……” 连顾有点懵,“司使?” 左如今心说要疯,这幻境也太真了,连声音都和连顾本人一模一样,怪不得那么多人会陷进去…… 她努力凝心定神,运足了气,再一睁眼,连顾却站得更近了,满脸担忧,“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司使大人心说:你这该死的幻境还没完没了了? 她实在忍不了了,直接抬手就是一掌。 然后,她听到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响。 看到面前的连顾一手捂住心口,另一手扶着窗沿,生无可恋的看着她,“见面先挨打,这是司使府的规矩吗?” 左如今:“……” 不会吧? 又是真的? 连顾该不是会分身吧?隐雪崖一个,似风城一个? 连顾见她还不说话,叹了口气,“看来司使不想见我,那我告辞了……” 他默默转过身,左如今立刻从窗户跳了出去,拦在他面前,“等,等一下,你真是连顾?” 连顾面色更惨了,“打完人,还不想承认?” “不是,我……”左如今一时语塞,“我那个……最近的案子会让人陷入幻境,我以为你是假的……” “你的幻境,为什么会看见我啊?” “啊,我……只是以为那是幻境,我没想到你是真的……” 连顾:“你就是想打我。” 左如今突然理解了她第一次见到连顾时他那副有苦说不清的样子,这会儿二人突然对调了身份……可为什么挨揍的还是他? 她想了想,干巴巴的解释:“如果我说这次还是个误会,你信吗?” 连顾看着她那张努力表现真诚的脸,无奈叹了口气,“信。” 左如今再一次感慨这位仙长的好脾气。她又得寸进尺的往前凑了一步,“那你没生气吧?” 大师兄微微垂着眼,“有点。” “啊,那……” 左如今有点慌,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位神仙哄好,另一侧方循礼的房门突然有动静。 她利索的抬腿重新跳回屋里,顺带着把连顾也拉了进去。 俩人躲在窗后,看到一个穿夜行衣的人影轻手轻脚的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连顾轻声问:“那是方副使吗?” 左如今点头。 “他这是……” “出去找人,找星儿。” 只要不是彻夜忙着公干的时候,方循礼几乎每晚都会出去,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左如今和余小五。他总是眼底发红,眼窝深陷,见到墙角就要过去靠一会儿,这其中原因,左如今一清二楚。 那个温柔娇弱的小公主,他从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可她失踪之后,他却比任何人都要焦灼。左如今原本并不想拦着他,就算方循礼不出去,定然也会辗转难眠,倒不如出去找找,万一有机会找到呢? 可是今日之事过后,左如今发现他显然已经陷入了某个解不开的困境,困得他哪怕当着下属们的面陷入蚀月族的邪术,也要抓住这个能看她一眼的机会。甚至才刚刚挨了鞭子,又要强撑着出去…… 连顾:“那位逃婚的小公主,还没找到?” 左如今摇摇头,“原本还有些线索,但又都断掉了。” 她有些羞愧,尴尬的笑笑,“你看我成天喊打喊杀的,其实连自己妹妹丢了都找不到……” 连顾:“你若是需要,我可以帮你。” 左如今猛一抬头,“真哒?” 她旋即又想到了什么,“你不生气啦?” 连顾原本温柔的面色稍微绷得正经了一点:“要我帮忙,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她想都没想。 “你不许再打我了。” 左如今睁大眼睛,“就这么简单?” 连顾倒是一脸认真,“对司使来说,也不简单吧?” 左如今想想,好像也是,于是认认真真的开口道:“我保证,以后见到连顾仙长,绝对客客气气的,绝不动手!啊不,我发誓……” 她抬手就要起誓,却被连顾把手压了下去,“不用,我相信你了。” 第77章 杯中影 左如今的手很长,虽然烧伤后长出一层新皮,但依然又瘦又硬。 连顾这么一压,她的骨节便硌着他的掌心。 大师兄不由得心生感慨:难怪打人这么疼。 左如今显然一心扑在找星儿的事上,见他还是这么好的脾气,也就不再瞎客套,转身把他让到桌边,直入正题:“要怎么找?需要我做什么?” 连顾:“有令妹的画像吗?” “有!” 之前为了找人,她曾命人绘制过多张左临星的画像。 司使大人飞也似地冲到书房,没一会儿,便带着一张画像冲了回来,铺在桌面上。 连顾也不多话,伸手倒了一满杯水放在左如今面前。 紧接着,他右手合指,点中了画上女子的眉心。 画中人的面目很快被一层清光笼罩,紧接着似有水雾升腾而起,那水雾在屋中四角绕了一圈,然后如鱼儿跃水般钻进左如今面前的那杯水。 左如今看到水里泛出一个女子的倒影,虽打扮朴素,但笑容清甜,乍一看那容貌,着实有几分像左临星,可细一看却还是有差别。 连顾:“是她吗?” 左如今摇头,“是有些像,但不是。” 连顾轻轻挥袖,杯中倒影又换了个人,这次是个衣着华贵的女人,眉眼几乎和左临星一模一样,但面颊略丰润,年岁也要大上一些。 左如今:“这是城主夫人,星儿的母亲。” 连顾没说什么,再挥袖,杯中又换了个女子的倒影,但依然不是。 俩人围着一个水杯足足看了二十几个人,一开始都是和左临星长相十分相似的女子,到后来显然越来越不像了,甚至还看到了两个模样秀气的年轻男子。 连顾停下来,“方才搜寻到的,是四境中容貌最接近这幅画像的人。” 左如今看着那幅画像,“这幅画明明和星儿很像,连城主夫人都能被搜寻出来,为何偏偏找不到星儿本人呢?” 连顾看看她,欲言又止。 左如今几乎瞬间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她沉默的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试探着开了口:“你的寻人之术,是不是……只能找到活人?” 连顾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点了个头。 左如今没说话,紧紧捏住面前的水杯。那杯子微微发着抖,满杯水溢了出来,洒在她手上。 连顾:“或许还有别的可能,比如此人受了伤,面容损毁,靠画像也是寻不到的。” 左如今又重新看到一点希望,“对啊,她有可能受伤了……与蚀月族牵扯,很有可能受了伤……” 她抬眼看向连顾,“仙长可还有别的法子找到她?” “有倒是有,但……需要至亲之人的血。” 左如今想了想,“这不难,左培风,他一定愿意!” “他现在何处?” “应该还在宫里。” 连顾几乎没有犹豫,“我去把他带出来。” 蚀月族藏身之处。 “蝉露”闭眸的躺在床上,面色惨白,额头缠着药布。 隔壁房间中,慕川一脚将青蜂踢倒,“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点皮都不许破?” 青蜂挣扎着爬起来跪好,“她自己寻死,找着桌角就撞上去了,属下一时疏忽……属下也没想到,她的血是红的……” 慕川冷笑:“你能想到什么?” 青蜂抬头看着慕川,嘴角都在抽动,“她……不是蝉露?” 慕川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蝉露早跑了,这是她找的替死鬼。” “那您怎么还留着她?”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玩法,”他拍拍青蜂的肩膀,“去把我新炼好的换血丹拿过来。” 青蜂:“您辛辛苦苦这么久才炼出来的,这就给她吃了?您不是说有大用吗?” “这就是大用。” “哦。” 青蜂站起身要往外走,慕川却突然又叫住他,“回来。” 青蜂老老实实的转回来,“主人,还有……” 话音未落,慕川一个巴掌狠狠扇到青蜂脸上。 青蜂的脸皮糙肉厚的脸瞬间红肿了一大片,鼻血也流了下来。 慕川端详了一会儿,似乎很满意,“去吧。” 左临星再次醒来时,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她视线还有些朦胧,努力揉了揉眼睛,却看到了一双狐狸眼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想要往后缩,慕川却拉住她的手,语气轻柔,“还疼吗?” 左临星浑身不受控制的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慕川又往前坐了点,“我不在的这几天,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 他语气实在温柔,若是外人看来,这男子必是个待她极好的亲近之人。 可惜左临星早已被吓破了胆。她避开慕川的目光,一动不动,视死如归的沉默着。 慕川转头对门外道:“进来。” 房门开了,青蜂走进来,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扑通”一声跪在床前,“蝉露,我错了,我不该欺负你。主人已经罚过我了,你别生气了。” 左临星还是呆呆地,一声不吭。 慕川,“出去吧。” “是。” 房门重新被关上,慕川又转过身来看着“蝉露”,突然伸手去摸她的脸,“你这次受伤后,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 左临星几乎要疯了,明明自己已经撞破了头,血色必然暴露,为何这个人还不杀了自己,现在突然这么和善,又是要做什么? 慕川越凑越近,俯下身,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拢住了,“是不是因为我怀疑你背叛,所以生我的气了?其实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的,你和风儿是我最信任的两个人,我不过是做给他们看的,你怎么也当真了呢?” 左临星的脑子不太够用,这人要做什么?难道他和蝉露交情很深吗?可若真的如此,蝉露为什么要逃呢? 慕川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蝉露,风儿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真的会很伤心的。” 左临星愣愣看着他,现在似乎只有自己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才能暂时把他应付过去。 可是,该怎么办? 她默默想着,如果是左如今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怎么办? 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左如今一定不会硬碰硬,也不会像她这样懦弱的寻死,她一定会努力蛰伏下来,找到机会逃出去,或是找到机会让对方有所损失。 是的,无论如何,都比眼下这样什么都不做的要好。 她努力把自己的呼吸放缓,从多日没有说过话的破碎的嗓子里寻找到一点声音,艰难的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第78章 陪她玩 慕川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他转而又似乎有些心疼,“你嗓子怎么伤得这么重?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左临星发现自己的嗓音虽然嘶哑,却已经比前几天好了许多。于是又努力说了句话:“我不记得了……” 慕川又凑近她一点,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那你……不会把我也忘了吧?” 左临星和那双眼睛对峙了片刻,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嘶哑的喉咙让她的咳嗽声听着格外惨烈,好像内脏都要被咳碎了似的。 慕川赶紧扶住她,“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说话了,你先好好休息。” 左临星不敢说话,还在喘着粗气,看上去十分痛苦。 慕川顺势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口中还在温柔的安抚:“好了,一会儿就没事了啊。” 左临星的柔弱本也不是装的,反倒靠在他怀里还没有发抖的勇气是强行装出来的。 她故作虚弱的又咳了一会儿,声音才慢慢渐弱,然后半昏半睡的闭上眼,不再出声了。 慕川又叫了她两声,没得到回应,这才把她放回到床上,然后起身出了门。 隔壁房间里,青蜂正眼巴巴的等着,见他回来,立刻关上门,回身小声问:“主人,她信了吗?” 慕川:“不知道。” “啊?那您刚才……” “她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开始假装自己是蝉露了,她想和我们周旋,不想死了。” “那她……不会是想找机会逃跑吧?” 慕川没回答,突然问:“青蜂,你碰过她吗?” “啊?我……前两天打过她。” “什么感觉?” “没骨头似的,没意思。” 慕川笑了,低头捻了捻自己的手指,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是啊,那么软的身子骨,她拿什么逃啊?” “那您是想……” 慕川撩衣坐下,顺手拿起两个茶杯,“我想让她变得有意思。玩嘛,就是要势均力敌才好玩。” 青蜂点点头,又有点纳闷儿,“那您前几天干嘛还让我欺负她?我们直接陪她玩不就行了?” “你看她那副怂样,不把她逼到绝路,她是不会努力给自己找出路的。” 慕川放下杯子,朝青蜂勾勾手指。 青蜂下意识捂住自己高高肿起的脸,却还是往前走了两步。 慕川:“你今后还是不要给她好脸色,只要我不在,你就往死里收拾她。她的血已经换过了,以后你想动刀就动刀,想见血就见血,什么时候把她逼疯了,主人记你一大功。” 青蜂一张憨直的四方脸露出一点残忍的笑,“属下明白。” 隔壁房间里的左临星自然不知道他们在筹谋着什么,她侧耳听了许久,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动静,这才轻手轻脚的爬下了床,赤脚走到角落的一小面镜子前。 镜中蝉露的那张脸让她的心又狠狠的紧了一下,她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着镜子,开始拆头上的药布。 拆到最后几层时,她在雪白的布条上看见了血迹。 虽然月光昏暗,但也足够她看清,那血迹并不是红色,而是蚀月族才有的暗紫色。 蝉露给她换脸的时候,竟然连血也换了吗? 左临星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该悲伤。庆幸她的血色已经变了,没有人会发现她其实是个人族。而悲伤却也同样就在于此,除了真正的蝉露,恐怕再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那个叫左临星的人,从此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 左临星并不知道,恰在此刻,发现她消失的还有三个人。 司使府后院的房间里,刚刚经历了循血追踪术的左培风面色苍白,声音颤抖着问连顾:“仙长,我姐姐,是真的不在了吗?” 连顾依旧气貌沉静,声音却放低了些,“或许是我修为还不够……” 左培风:“我知道仙长是好意宽慰,但你已经是仙门最厉害的大师兄了,若是连你都找不到她,她还能去哪儿呢?” 左如今正帮他包扎割血的伤口,她还算冷静,低声道:“蚀月族手段颇多,或许他们有什么邪术躲过了连顾仙长的搜寻,只要还没见到星儿的尸体,我们就不能放弃。” 左培风面色悲苦的冷笑了一下,想要把未包扎完手臂从左如今手里抽出来。 左如今一言不发,又给他拽了回去,坚持把伤口包扎完。 左培风原本还勉强压抑着心绪,她这一拽,这小少主的心火直接压不住了,“我姐姐人都没了,一点小伤而已,你包它作甚,我又不会死!” 左如今看着他,“你大呼小叫的发脾气,星儿就回来了?” “那也好过你在这儿虚情假意!” 左如今的面色瞬间就冷了下来,手按在桌子上,手背已经起了青筋,“左培风,看在星儿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给我滚。” “你……” “砰”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小公主怎么了?” 屋中三人同时转过头去,看到了面色苍白的方循礼。 方循礼的出现,让所有人都重新平静了下来。 方循礼听完了整件事,反倒是最平静的那个,比左如今,甚至比连顾都还要平静。 毫无波澜,像一潭死水。 好像他做过无数次的梦境终于成了现实,而他,早在梦境里就已经死透了。 他恭恭敬敬的朝左培风施礼,“天色不早了,属下送小少主回宫。” 左培风的情绪也已经压了下去,他又看了看左如今,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这个口,而是对所有人道:“司使所言有理,既然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就还有一线生机,今晚这个结果,还请诸位不要对外声张,我……我还不想放弃。” 没有人说话。 左培风又看了左如今一眼,后者同样没有任何回应。 左培风没再说什么,转身和方循礼一起出门了。 连顾看着那二人出门,转身去看左如今,却见她已经站起身,低头对连顾施了一个大礼,“仙长今日相助,在下不胜感激。” 连顾赶紧伸手扶她,一滴水正落在他手背上。 是左如今的眼泪。 连顾从没想到她竟然会哭,“司使……” 左如今抬起头来,自己用袖子抹了一把,“没事,我很快就好了。” 她说着很快就好,眼泪却还是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仙长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这样会不会太怠慢了?” 都这样了,还想这些? 连顾都替她累。 “不会,我又不是外人。” 这话似乎让左如今最后一点理智也暂时放下,她转身背对着连顾,慢慢蹲下身去,小声啜泣起来。 这一夜,似乎所有人都彻夜无眠。 似风城西的一处地下决斗场里。 一场对决刚刚结束。 败者血肉模糊的躯体被人抬了出去,胜者还在野兽般的嘶吼着。 角落里,有一只眼睛默默盯着这里的一切。 然后,那人摘下自己的半张银色面具,换上一整张遮脸的黑面具,朝决斗台走过去…… 第79章 开个价 连顾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身后房间的门开了,左如今走出来。 她已经恢复如常,除了眼睫还有些湿,其余完全看不出刚才哭过。 她走到连顾身边,连顾侧头看看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左如今:“我哭鼻子,你怎么比我还尴尬?” 连顾确实有点尴尬,倒不是因为她哭了,而是因为自己方才手足无措,竟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左如今:“仙长是不是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成天都要装得刀枪不入,哪怕真的伤心难过,也是躲起来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连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左如今继续道:“是我师父说的,人憋着容易憋出病来,所以有泪就要流,有脾气就要发,发完了再接着干正事,什么都不耽误。” “尊师说的有理。” “所以啊,反正刚才又没有外人,我也没必要忍着了。” 连顾面色微微一动:“没有外人?” “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又不是外人,你以为我哭了就听不到了?” 连顾:“好像……是说了。” 左如今歪过头,把脑袋凑到他眼前,“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不走了吗?” 连顾站在那儿,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拼尽全力才让自己继续保持沉稳。然后,他努力装了大的,回了个拿腔作调的“嗯”字。 左如今眼睛一亮,“那你是答应做护城仙君了?” 连顾心里刚要升腾的烟花卡在了半空,然后变成哑炮灰溜溜的坠落了下去,他一字一顿的重复:“护城仙君?” “对啊,你留下不就是要做仙君吗?”左如今一脸真诚。 连顾当然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自己留下,只不过她的真心和他的所想,似乎有些偏差…… 或许,她之前每一次开口请他留下,都是为了这个护城仙君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狭隘了。上次洗髓后,他还曾对闻丘说自己已经知道了真正在守护的是什么,可方才她开口的一瞬间,他心底盼着的,依然是她本人想要留住他…… 左如今见他不说话,试探着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是隐雪崖弟子,不可在别处任职。” 左如今顿了顿,“哦,那……” “我是说,我不做护城仙君,但我可以留下,保护百姓。” 司使大人原本有些发蔫的表情瞬间又恢复了生机,“真的?” 连顾:“我从不骗你的。” “是啊,仙长从来不骗人的……”司使大人的面孔重新明亮起来,又很快想到了别的,“那……隐雪崖那边,闻丘仙长同意你留下吗?” “我跟师父说好了,每隔几天便会回隐雪崖一次,不会误事。” “那我再准备点好吃的,等你下次回去带给他老人家。” 连顾想了想,“你这样,怎么有点像……我师父为了好吃的,把我卖给你了?” 左如今一挑眉,“可以卖吗?要不,让闻丘仙长开个价?” 连顾感觉自己刚从老不正经的掌心跑出来,又掉进一个小不正经的手里,没一个好人。 他勉强拿出点隐雪崖顶仙君的气魄,“我留下,也是要约法三章的。” 左如今洗耳恭听,“你说。” “第一,虽是为似风城百姓,但我只信你,不信你的城主。” 左如今点头,她求之不得。 “第二,为了方便行事,我在似风城中还是叫顾十九,虽然不能瞒住所有人,但还是尽量隐匿身份为好。” “没问题,我家里人都熟门熟路了。” “第三……”他顿了顿。 左如今:“第三是什么?” 没等连顾回答,他肚子先叫出了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左如今:“第三是……你饿啦?” 大师兄挪开目光,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左如今忍住笑,转头看院子角落的小房间,早就熄灯了。 “岳伯伯早就睡了,我给你做个宵夜吧。” 连顾下意识的想问她居然会做饭?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苦笑一下,她怎么可能不会? 正想着,左如今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走。” 她拉着他往厨房去。 连顾在她身后,并不全然跟随她的步伐,有意让她拉着自己朝前走。她手劲一如既往的大,他被攥着,却莫名有些踏实。 他突然想起了闻丘之前说过的话,“既然你此生结局早已注定,也该去见见尘世。” 至少在这样的深夜里,耳中听到的不再只是崖顶枯风,还有同行者的脚步,至少他会知道,原来他要守护的看似弱小的尘世间,也会有这样一只有力的手反过来拉住他,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 左如今的确只拉了他一会儿。 因为她的宅院实在不算大,没几步就到了厨房。 厨房早就熄灯熄火了,左如今推开门,却闻到一股酒味扑面而来。 “谁偷喝酒了?” 她摸索着去找蜡烛,连顾轻轻一弹指,屋里立刻亮起来。 司使大人顺手拎了把菜刀,“谁在里面,出来?” 案台后面有了一点动静,过了一会儿,慢慢冒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左如今看见了一双熟悉的深陷的眼窝。 “循礼?” 方循礼显然已经喝醉了,只勉强露出个头来,又很快倒了下去。 左如今赶紧绕过去扶他,这才发现案台后已经是满地空酒坛,方循礼像是一根泡药酒用的大人参,毫无生气的泡在这一堆坛子里,背后早就重新渗出血来。 左如今叹了口气,把刀放下,“我还以为他送左培风回宫之后,自己会去外面散心,没想到躲在这儿借酒浇愁。” 俩人把方循礼扶到桌边,方副使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看不出是醉倒了还是昏死了。 连顾抬手,想要施法帮他恢复些神智,左如今却伸手拦住,“让他这样待会儿吧,他不会有事的。” “确定没事吗?” “没事,我了解他。” 左如今转身到灶台边,手脚依旧十分麻利,没多一会便煮了碗面。 司使大人把面碗摆到连顾面前,“我们以前做饭只是为了糊口,没有岳伯伯那样的好手艺,仙长将就着吃。” 她这话倒不是谦虚,她的确会做饭,但也的确只是为了糊口。 碗里的面丝稍显凌乱,上面一颗蛋煎也略带焦糊,唯独碗边的几片熏肉切得薄如蝉翼,均匀的码放着,一看就刀工了得。 她的刀工显然不是在厨房练出来的,至于是切什么练的……不能细想。 连顾是嚼蜡长大的,根本不挑嘴,道声谢后,伸手去拿筷子。 然而筷子刚拿起来,眼前的面碗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手拽走了。 第80章 负风月 方循礼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面无表情的把面碗拽到自己面前,先喝了一大口汤,然后薅过连顾手里的筷子,低头呼噜呼噜几口就把一大碗面吸溜得干干净净,一滴汤都没给连顾留。 撂下碗,方副使打了个酒味儿未散的嗝儿,“咸了。” 没等左如今说话,他对眼前的俩人一拱手,然后一言不发,起身晃晃悠悠的出门走了。 左如今看着他的背影,“我今晚要忍住不打的人还挺多的。” 随着她的话音,远处不知谁家传来一声鸡叫。 左如今苦着脸看连顾:“天要亮了,岳伯伯很快就会起床,你可以直接吃点好的。” 连顾心说:我就想吃你做的。 但他当然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有意无意瞄了一眼方循礼离开的方向,默默盘算着:下次洗髓的时候,恐怕又要多一个杂念,叫嫉妒了。 外面的天色很快露出介于黑夜与黎明间的蓝灰,岳伯伯便已经到厨房了。 见到连顾,老头脸上先惊后喜,“哎呦,顾先生回来了!太好了,家主成天念叨您呢……” 这客套话有点虚,不过连顾爱听,“是吗?司使念叨我什么了?” “啊……她,她说……” 左如今赶紧打岔:“岳伯伯,顾先生饿了。” “哦哦,我这就做早饭。” 折腾这么半天,连顾已经有点饿过劲儿了,他看看左如今有些干涩的眼睛,“司使一夜未睡,不如先回房间休息。” 岳伯伯听到“一夜未睡”四个字,偷偷偏过视线看他们。 左如今:“先生也折腾了一整晚,也一起回去歇歇吧,等岳伯伯做好了饭,再送到房间去。” 老头立刻点头,“对对,你们先回去歇着吧,这天还没亮透呢,再睡会儿。” 左如今:“那您告诉陈妈妈,把顾先生之前用的那套被褥再重新送过去。” “家主放心。” 左如今的确是有点乏了,尤其哭过的眼睛有些酸疼,回到房间便歪在床上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听到敲门声,“家主,您醒着吗?” 是陈妈妈的声音。 左如今懒得动,便随口道:“进来吧。” 门开了,她半睁着的眼看到陈妈妈抱着一条被子进来,“家主,这就铺上?” 这被子左如今瞧着眼熟。之前给连顾赔礼的时候,陈妈妈露了一大手,弄出这么一条比云彩还软的被子。 左如今勉强把眼睛睁开,“这不是顾先生的被子吗?” “顾先生不住这屋吗?” 左如今没听明白,“顾先生为啥住这屋?” “啊?那……” 俩人正懵着,门口又进来个人。岳伯伯端着个大托盘,上面摆着两人份的早饭,“家主,顾……诶?顾先生呢?” 左如今这回算是闹明白了,“岳伯伯,您跟陈妈妈说顾先生住这屋啊?” 老头也有点傻眼,“顾先生不跟您住一起吗?” “他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他还在原来的房间啊。” “哦,哦……”岳伯伯赶紧往外走,“是我老头子糊涂了,我这就给他送过去。” “等会儿,”左如今打了个哈欠,“早饭给我留一份。” 岳伯伯陪着假笑给她摆好了早饭,然后和陈妈妈交换了八百个眼神,俩人推推搡搡的出去了。 一出屋,陈妈妈就数落岳伯伯:“老岳你怎么回事儿?这种事都能弄错?” “这能怪我吗?这俩人天不亮就猫在厨房里,满地的空酒坛子,家主还说折腾了一夜,顾先生饿了,换了你,你怎么想?” 陈妈妈:“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家主不喝酒你不知道啊?” “哎呦,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要不说你老糊涂呢!” “但是我跟你说,顾先生这趟回来,绝对是藏着心思的,”老头一脸过来人的样子,“你别看他不吱声不念语的,他才走几天?连个由头都不找,直接就回来了。他图什么?难道图我做饭好吃啊?” 陈妈妈似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来了兴致,“那家主呢?家主也有这个意思吗?” “家主啊……不好说。” “啥叫不好说呢?” 岳伯伯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你没发现,他们云阶出来的五个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成亲吗?” 陈妈妈一愣,“唉哟,还真是,别说成亲了,连个相好的都没有,成天就知道一门心思忙公事。” 陈妈妈抱着被子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你这么一说,我咋有点后背发凉呢?这几个孩子是不是……经历过什么?” 岳伯伯皱着老脸摇摇头,“我刚发现这个事儿的时候,也是越想越害怕,我也希望是自己瞎猜的。所以我一见到家主跟顾先生在一块儿,甭提多开心了,结果白高兴了。刚才家主那眼神你注意到没?干干净净的,一点多余的心思都没有。” 陈妈妈有些心疼,“你说这群孩子,本来就没个血脉亲人,照这样下去,该不会一辈子连个贴心的枕边人都没有吧?那也太可怜了。” “哎,走吧,我这饭菜都快凉了。” 俩人很快敲开连顾的房门,把东西送进屋,又很快退了出去。 连顾看着桌上的早饭,陷入了沉思。 方才岳伯伯和陈妈妈的话,旁人听不见,可连顾听得见。 连顾之前倒并未留意到此事。刚听了岳伯伯的话,他也觉出哪里不对。 这兄弟姐妹五个人,无论品貌还是地位都算是出挑,方执仁已经近而立之年,哪怕是年纪最小的余小五也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生子的年岁,可是偏偏没有一人谈婚论嫁。唯一一次,是左如今差点代替左临星去披花谷,结果柳既安先跑了。 即便是那次,左如今也不过是把“去披花谷”当作一个任务而已,与情意毫不相干。 甚至在面对连顾时,左如今也是一直坦坦荡荡,三句话绕不开正经事。连顾原本以为是她性情如此,又或者,本就是他自己生出了别的心思,左如今始终把他当作隐雪崖的仙长而已。 但岳伯伯这番话,倒让连顾有了别的想法。 是啊,一个人就算再正经再洒脱,也是有血有肉的。上次他们额头相抵之时,左如今明明脸上发起了烧,可不过转眼几日的功夫,她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眼神清澈,没有任何羞赧或闪躲。 倘若她真的不谙世事,他也就认了。可她是九重司使,粘上毛比猴儿都精,人情世故坑蒙拐骗全玩得熟稔,偏偏在男情女意这种最水到渠成的事上,比他这个崖顶长大的人还单纯? 倘若不是他想多了,那就是岳伯伯说对了…… 第81章 堕落了 天彻底亮起时,左如今爬起来,吃光了桌上已经冷掉的早饭。 冷汤冷食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但肚肠这么一凉,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她突然回过味儿来:连顾就这么回来了? 眼下没有百姓危难的牵绊,她也没有强行挽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回来的? 司使大人越想越高兴,这么一看,定然是自己的努力和诚心感动了这位仙长。谁说努力没用的?得道多助,古话说得一点没错! 司使大人一时间信心倍增,踌躇满志的洗了把脸,梳头更衣,拎上刀开门出去。 门一开,门口站着她三哥。 方循礼也恢复如常了,似乎天亮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虽然他脸色依旧惨白,但目光已经重新有了神采,正懒洋洋的抱着手臂看她,欠儿欠儿的问:“顾先生怎么回来了?” 左如今:“可能觉得似风城比隐雪崖有意思吧?他们修仙之人不都要在凡间历劫的吗?” 方循礼:“可是,现在城里还算平顺吧?哪儿有劫给他历?” “结界外的蚀月族还没彻底消灭,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万一到时候再有麻烦呢?” 方副使越听越不对劲儿,“合着他的劫……就是被你利用?” 司使大人不服气,“我是诚心诚意敬重他,他也是心甘情愿守护似风城,怎么到你嘴里就是利用了?” “那合着咱以后啥也不用干了,一有事儿就让这位神仙挥挥手,就全摆平了?” 左如今用刀柄杵了他一下,“你想得美,人家是仙门,又不是杂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怎么好劳烦人家出手的?” 方循礼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靠人家的本事,是不是显得咱九重司有点堕落了?” 司使大人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哥,你这是病,得治。” 这一声“哥”把方循礼叫得有点发毛,“我怎么了?” “自古帝王将相,哪个没有一大群能人高士扶持?有人觉得他们堕落吗?凭什么我们就要单打独斗?” 方循礼哑口无言。 左如今继续呛他:“人家愿意帮你,你真心报之不就得了?在这里想东想西,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那……人家要是哪天不愿意帮了怎么办?” 左如今被他问得想笑,“那你也不会少一块肉啊,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方循礼有点犯愣。 在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永远学的是如何在无人相扶相帮的情况下煎熬着活下来,如何谨小慎微、不出差错,如何打下牙齿和血吞,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甚至,在他有了些本事后,很愿意对别人出手相帮,却对别人的帮助忐忑不安,生怕自己还不起…… 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这是坚韧强大,现在被左如今这么一说,好像多少是有点病…… 左如今见他犯愣,又用刀柄杵了他一下,“你鞭伤还没好,回房间好好休息吧,让岳伯伯给你做点好吃的,我先走啦!” “今天不是休沐吗?你上哪儿去?” “有事。”她丢下这两个字,很快便没了踪影。 方循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的方向,暗道:她不是和自己一样,也在这样的艰难困苦中长大的吗?她为何就没有这些别别扭扭的毛病? 身旁人影一闪,余小五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搭着方循礼的肩,“三哥,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有的人可能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 “你说司使啊?” 方循礼点了个头,“司使啊,哪儿都好,就是命不好,她若能生在一个好门第,定然比现在更有作为。” 余小五就见不得方循礼多愁善感,“我觉得司使命挺好的,能有我这么一个神武的弟弟,她还有啥不满意的?” 方循礼顺手推了他一下,笑道:“我看你这脸皮倒是越来越神武了……” 他推的力气并不大,余小五却退开两步,下意识捂住手臂,半张脸上的肉也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 方循礼察觉不对,“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少年立刻重新露出个笑容,“没,昨天练功练得太狠,抻了一下。” “真的?” 余小五:“当然啊,不然还能有什么?” 方循礼依然怀疑的看着他,拿出了在地牢审犯人的架势。 余小五立刻岔开话题:“哎对了,我刚听岳伯伯说,顾先生回来了,真的吗?” “嗯,真的。” “那我去找他玩!”余少侠蹦蹦跶跶往连顾房间去了,还不忘回头嘱咐:“三哥你快回去休息吧,你看着煞白,够老崔来一刀的了……” 方循礼:“……” 这大清早的,一个说他有病,一个说他够老崔来一刀的,方循礼只好转身回屋,嘴里还忍不住抱怨:“余师父养了两个什么徒弟啊?还是我师父好……”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师父的徒弟更不做人。 方副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转而嘀咕道:“看看人家隐雪崖,那才叫名门正派,都是好人。” 隐雪崖上的好人此刻差点被余小五扑倒在地。 那少年欢天喜地的冲进屋,直接把连顾撞了个趔趄,“顾先生,你回来太好啦!我今天休沐,我带你出去玩吧!” 连顾赶紧站稳,露出一贯温和的笑,“休沐?怎么没见司使在家?” “司使刚走,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反正她总有事要忙。” “哦。” 余小五:“我带你去玩也是一样的!你之前都没怎么出过门,在家都快长毛了!” 连顾有些犹豫,“我……” “我知道,你要隐藏身份,我把我的面具给你戴!” 不到半刻钟后,连顾的桌上摆了一排,整整十张面具,有半脸的,也有全脸的,有的只是个简单的铁壳子,还有的精雕细琢,戴上就能上台唱戏了。 余少侠豪气的一伸手,“挑一个!” 连顾记得这孩子从毁了容到现在也就一个来月,“你这……这么多?” 余小五半脸骄傲,“我这些面具和刀都是配套的!我专门找了当初买刀的铺子,用同一种铁铸出来的,你看这上面的花纹,和刀柄上的都一样。还差五张,我就能全都凑齐啦!这叫什么来着……哦对,风雅!” 连顾笑了,随手拿起半张面具遮在自己脸上,“那在下今日便借余少侠的光,也风雅一次?” 第82章 尘间事 连顾知道,自己的确该出去看看了。 他为了某一个人而惦念此处,可说到底,那个人也只是他留下的其中一个理由。 灾疫过后,似风城如何恢复生机?如何从之前的穷困潦倒中慢慢复苏过来?眼看着一日凉过一日,百姓如何捱过接下来几月的寒苦?这些问题,可不是那一夜的烟花绚烂之后就会自然消失的。 于是乎,没过多久,司使府的守卫就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余少侠”并肩出了门去。 这一日的天气倒还不错,连顾抬头看了看,阳光硬朗而纯净,像某一双熟悉的眼睛。 余小五并不像他这么多心思,俩人没走多久,余少侠的腿跟长眼睛了似的,直接拐到兵器铺子去了。 那老板显然认识他,“小五哥来了!瞧瞧,昨天刚打的,金背紫铜刀。” 老板从旁边的墙上摘下一把做工精美的长刀,仓啷啷抽刀出鞘,刀锋带着一股凌厉之气,晃得余小五直吞口水。 “好东西啊。” “还是小五哥有眼力,我那儿还有一块料没融,你要是喜欢,我让他们给你打个面具?” 余小五几乎就要点头了,想了想,又默默捏住钱袋。那里面是他前一晚在决斗场赢来的钱。 若是把刀买下来,倒也勉勉强强够了,但他昨晚受了伤,短时内是不可能再回去赚钱的。可是自己已经跟姐姐夸下海口,说要操持家里的事,若为了一把刀误事,实在有点没出息…… 余少侠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一跺脚,“老徐你先给我留着,我下次再来!” 老徐乐了,“我定然是想给你留着,但是好东西可未必留得住,小五哥早点来啊。”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连顾在旁边看着他纠结的模样,也忍不住笑。 余少侠丧着半张脸走出来,感觉有人拉他的衣角,一低头,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那小孩瘦得剩下个大脑袋,脏兮兮的一张脸,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天气已经凉了,他还穿着露趾头的破草鞋,身上也是缝缝补补,手臂都露在外面。 “大哥哥,行行好……” 余小五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立刻从钱袋里倒出几个子儿,放到小乞丐黑瘦的手里。 小乞丐连连鞠躬,然后转身跑到不远处一个馒头铺,买了个硕大的馒头,狼吞虎咽的咬着。 余小五看着他瘦小的背影,轻轻叹气,“这个冬天过去,这孩子未必能看得见春天。” 连顾站在他旁边,微微皱起了眉,“你们从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余小五点点头,“我们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每过一个冬天,一起讨饭的小孩就会少几个,有一些连尸骨都找不到,就那么消失了,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连顾还是头一回在余小五脸上看到悲伤和凄凉,正要说话,听到那边一声低低的哀呼。 转头看去,方才那小乞丐手中的馒头被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乞丐抢了去,几乎一口就吞掉了。 那个大一些的孩子同样骨瘦如柴,这半块馒头似乎勾得他更饿了,眼睛冒着绿光,拼命在小乞丐身上翻找,“你钱哪儿来的?还有钱吗?” 他这样一翻,方才那几枚铜钱就掉到了地上,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扑到地上争抢起来。 连顾看不下去了,袖中拈了一点清光,想要暗中阻拦。刚一抬手,却被人无声的按住了。 连顾一回头,左如今正站在他身边,“先生此法只可解一时之困,却保不得长久。” “司使的意思是……” 左如今给余小五使了个眼色,余小五立刻上前,将那两个孩子分开,“你们俩,想吃饱饭的话,跟我走。” 俩小孩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跟上去。 连顾:“这是……” “小五有办法试他们,若是有些根骨的,或可送到无定堂去给方掌院过过眼。” “若是没有根骨的呢?” 左如今迟疑了一下,“城中倒是有几处善堂,但近几年灾祸不断,善堂也早就满了……” 连顾:“所以,还是会有很多孩子像这样流浪街头、自生自灭吗?” 左如今没回答,而是问连顾:“先生今日怎么出来了?还是这副打扮?” “我……出来看看。” “是惦记着灾疫过后的百姓吧?” “嗯。” 左如今:“既如此,先生跟我走吧。” “司使清早出门,也是为了此事?” 左如今点头,“自从解药发完,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出来看看,虽然知道这些事不在我职分之内,但心里总还是放不下。” 连顾没再多说什么,二人并肩前行。 眼下城中无灾无疫,百姓倒也和乐,只是街上的店铺生意并不算太兴隆,除了卖便宜吃食的小摊贩还算忙碌,其余铺子都闲得很,偶尔路过一个绸缎庄或古董铺,更是门可罗雀。 二人又拐进了几个小胡同,便是另一番景象。有一些人家已经重新装点起来,但还有些人家老远就能看出凋敝残败,只剩下门口呆坐的老人或是面容枯槁默默做活儿的妇人。 连顾终于切切实实的明白了四个字:百废待兴。 左如今一路上话都不多,二人一直走到正午,才找了个摊子坐下,要了两碗面。 等面的功夫,左如今从腰中取出个笔匣,又掏出个小本记着什么。 连顾:“我记得你之前说,城主将原本用于岁贡的银钱调拨到各处。” “嗯,城主的确花了心思,听说度支司那边也是日夜辛劳,税赋已经免去了不少。”除去左培风那一年一座宅子,左如今对左蹊的行事还是认可的。 连顾:“既是如此,只需要假以时日,城中便可恢复生机了?” 左如今放下手里的东西,似乎犹豫了一下,“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的,可我感觉还少了点什么?” 连顾:“少什么?” 左如今沉着眉目,似乎一时找不到什么准确的答案。 连顾也不急,就耐心的看着她。 左如今又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这一城的百姓,前些年一直在被苦难追着撵着,许久没有过太平日子了。如今他们身后终于没有了野兽,自然是要停下来歇一歇的,能安身保命,便已觉万幸,再不敢贪求更多。但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样一味的安生下去,穷人只会更穷,富人也只会更谨小慎微,哪怕城主拨下再多银钱,也不过是冷冰冰的金银而已,难以让百姓找到重新振作起来的契机,或者说……勇气。” 身后突然有人开口:“姑娘说的好啊。” 第83章 自己人 二人转过头,看到身后那桌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生着端正的四方脸,另一个年纪不大,小厮打扮,显然是一主一仆。 那四方脸的男人左如今认识,度支司掌事,卞弘。 “卞掌事?” 卞弘一见是左如今,眼睛也亮了一下,立刻起身过来,“我还心说,谁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地,原来是司使啊。” 二人也立刻起身,颔首见礼。 卞弘却抬手拉开架势,朝左如今施了个躬身大礼。 左如今吓一跳,赶紧拦着,“卞掌事这是何故?” 卞弘这才起身,“卞某这一拜,是感谢司使救了小儿的命。” 小儿? 左如今立刻想起来,前几日一直封禁的那个学堂里,其中就有这位卞掌事的小儿子,卞野。 “卞某原本还打算抽空登门拜谢,谁想这就在此遇上司使了。” “查案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卞掌事无需客气。” 卞弘笑了,“查案是分内事,那司使方才所言,也是分内之事?” 左如今一顿,“是在下逾越了。” “司使心忧百姓,何来逾越?若是人人都像司使这般‘逾越’,那百姓可就有福喽!” 连顾在一旁听着,认同的点了个头。 左如今问卞弘:“听闻度支司最近忙得两头不见日头,掌事为何会在此?” “卞某……”卞弘刚要开口,却故作不经意的看向连顾,“这位公子是……” 左如今犹豫了一下,连顾的真实身份定是不能透露的,若还说什么养伤的江湖小友,他伤也早就好了。 她想了想,简短的甩出三个字:“自己人。” 连顾很顺口的接道:“在下只是司使的护卫,二位尽管聊正事,不必在意我。” 他说完,竟真像个护卫一样往旁边退了几步,把桌子留给了左如今和卞弘。 左如今心说:今天这面子大了,比上次打赢了他还值得吹。 卞弘倒是没想太多,毕竟眼前这个护卫的打扮和左如今身边那个余小副使简直一模一样,虽然这个人的气度看起来不太寻常,但能被左如今称一声“自己人”的,本也不太可能是寻常人。 于是,卞掌事与左司使对面而坐,很快聊起了正经事。 这位卞掌事今日出来的目的和左如今差不多,都是为了访察民情,只不过他在钱财用度之事上懂得更多,于很多细微之处也更加敏锐,许多左如今看不到的东西,经他一说,顿觉醍醐灌顶。 连顾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说话,忽然察觉远处的巷子口似乎有灵气正在结阵。 连顾眼睛盯着那巷口,右手合指在自己左手腕处轻轻一敲,那边巷子口就像是被谁无声弹了个脑瓜崩儿,一道障眼法“啪”的破掉了,现出屏障后的一个人来。 那人是个青衣道士模样,身形滚圆,见屏障破了,转头就走。 连顾回头看了左如今一眼,然后抬腿朝着那个方向追过去。 当着街上的行人,他不好直接飞过去,只得手中暗暗捻了道绳索,给那胖子的去路使个绊子。 等连顾追进无人的巷子深处,那青衣道士的双腿正被散着清光的绳索死死缠住,他也不挣扎,认命的躺着,像一条又白又胖的等死的鱼。 连顾上前几步,低头看着他,“你是何人?” 胖子眼缝细细的,几乎看不出是睁眼还是闭眼,“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啊,连顾仙长。” 连顾眉头一紧,“你到底是谁?” 胖子笑了,枕着自己的胳膊,一脸无所畏惧,“你别白费心思了,我知道你灵气至纯,天生没有恶念,也不能杀生。所以你就算再有本事,也没法审我,更威胁不到我。” 连顾看着他一脸自信的样子,也露出点笑来,“若是一个月前,我的确拿你没办法,但我现在只需要把你抓住,交给左如今,她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他说着,低头拎住胖子的衣领,像提着条鱼一样提着人往外走。 胖子有点慌了,拼命拍打连顾的手,“连顾,你要是敢把我交给左如今,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她!” “我问心无愧,怕你告密?” “我知道你活不了多久了!” 连顾手上好像突然被卸了力,差点就松了,又赶紧恢复神智重新把人抓住。 胖子察觉到了他这一瞬的迟疑,立刻继续道:“连顾,你要是想赌我是不是诈你,大可以试试看,反正我烂命一条!” 片刻后,“砰”一声,胖子掉到地上,砸起一地灰尘。 连顾蹲下身看着他,一向清澈的目光竟像淬了火似的灼人,“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是谁?” 胖子使劲儿拧了几下“尾巴”,这才算坐起来,朝连顾一笑,“我叫李三,无门无派,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术士,但我吧,算命准得很,你的灵气,你的命数,都是我算出来的。” “你以为我会信吗?” 李三:“那不然,你觉得谁会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我?是你,还是你师父闻丘?” 连顾一时语塞。 李三说的没错,他的灵气是他们师徒二人的秘密,就算是连亭,也只知道他辛辛苦苦维护灵气至纯是为了守护四境,但连亭并不知道,这所谓“守护”二字,背后还藏着什么。 李三笑了,“仙长啊,我也不瞒你,是城主让我来盯着小司使的,我呢,也就是想混口饭吃,没办法,城主给的钱多啊。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当我今天没出现过,我对你的事也必然守口如瓶,你看如何?” “城主为何要盯着司使?” “凡间的史书看过吧?哪个坐主位的不是养着一群眼睛到处盯梢啊,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人家姑娘认识你之前那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早就习惯了。” 连顾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她时,她的确对方循礼说过“知道我被盯得紧”这样的话。 “城主既然要你盯着她,那你都是如何上报的?” “就如实上报啊,她做了什么,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李三反应过来,“哦哦,你放心,我不会跟城主说你回来了,反正你本事大,不被我发现也很正常。” 连顾看着那双细小的眼睛。 倘若把眼前这个人关起来,左蹊必然会怀疑到左如今的身上。可倘若就放任他离开,他知道的这个秘密又实在让人不放心。 他略一思索,伸手点住李三的眉心,一道符咒慢慢融进那白白胖胖的宽额头。 李三揉了揉脑门,“仙……” 他这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了。 第84章 莫强求 李三立刻慌了,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连顾:“放心,你没有变哑,只是从此以后无法提及与仙门有关的任何事,开口无声,提笔忘字,你所知道的秘密,永远只能放在你心里。” 李三的眼睛往一起挤了挤,依然是一副认命的样子,点了点头。 连顾:“还有,我虽然不会把你怎么样,但这个符会随时盯着你,你若是说出什么对司使不利的话……” 李三赶紧摇头,“不会不会……” 连顾不再与他纠缠,挥手解了他腿上的绳索,起身离开。 李三爬起来,看着连顾的背影,想叫他一下,一开口却又哑巴了,于是重重的咳了一声。 连顾回过头,看见李三竟睁开了肉乎乎的眼泡,神情认真的看着他,“小司使有她自己的命数,你也有你的,顺其自然,莫要强求。” 连顾没说话,转头离开了。 回到街边小摊,卞弘已经走了,左如今一个人拿着小本记着什么。 连顾无声坐到她旁边。 左如今注意到他回来,想要停笔,连顾却只是朝她的小本子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继续,不用管自己。 左如今笑笑,便又继续写下去了。 连顾一直在旁边等。等她全记完了,他才开口问:“与卞掌事聊过之后,有何打算吗?” “暂时还没有,”左如今摇摇头,“卞掌事负责财税之事多年,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我不过是个外行,最近才开始留心此事而已,自然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不过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办法了呢?” 他看着她神情专注的模样,耳中似乎又听到了李三刚才那句话“小司使有她自己的命数,你也有你的……” 她的命数,连顾不知道。但每每这样的时候,他似乎都可以窥见她从小到大每一次的失败和重新开始,那些在他所不知道的日子里,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如今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比起生来就是崖顶高松,一株幼苗历经寒暑、反复从发芽到枯萎再继续发芽,最后坚实的扎根在天地间,似乎更让人心动。这样的心动无关乎她绮年玉貌,更像是他这样一个远绝尘烟之人对某种蓬勃的生命力的向往,不带征服和占有,却无法克制的心驰神往…… “司使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司使大人笑起来,假模假样的施了个礼,“那在下先谢过顾先生了。” 她转而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刚才去哪儿了?” “哦,我……” 他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余小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屁股坐到左如今旁边,开口就喊:“老板,一大碗面!” “好嘞!” 不等左如今发问,余少侠就主动开口:“司使,今天那俩根骨真不行,别说方掌院了,连我这关都没过。” “那你把他们安置在哪儿了?” “三哥捐的那间善堂,我跟老楚好说歹说,才算把那俩孩子塞进去,但我瞧着里面也是满满当当,要说吃的喝的倒还勉强能够果腹,可是屋子太小了,估计孩子们晚上都得摞着睡。”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左如今的手轻轻摩挲手边的笔匣,“我其实想到了一个地方,容纳百十个孩子都没问题……” 连顾几乎瞬间就猜到了她的想法,“你确定要如此吗?” 余小五看看他俩,“哪儿啊?” 左如今:“北城外那座庄子。” “啥?”余小五大叫一声,惊得旁边几桌食客都纷纷转过头来。 余少侠努力让自己冷静,但一只眼珠子恨不得飞出来瞪到左如今脸上,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挤:“你还嫌没跪够是吧?” “那庄子够大,离城又不远,眼下闲置着毫无用处,本就是……” 他们说话的功夫,余小五的面端上来了。 左如今等伙计走远,又稍微把声音放低,“本就是民脂民膏,为何不能用之于民?” 余小五也尽量小声:“城主上次放过你还是看在顾先生的面子上,这才几天啊,你又顶风上,难道还要让顾先生去救你啊?” 左如今:“我没说要自己出面啊。” 连顾:“你想找左培风?” 左如今冲他一笑,“聪明。” 余小五饥肠辘辘,闻着面汤的香味,很想赶紧吃两口,嘴巴却找不到空闲,只顾着说话:“那……小少主他能同意吗?” 左如今:“上次的事情,左培风并非和城主站在同一立场,只是碍于身份,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若这次再找他,或许他就不忍了,至少,比直接求城主更容易成功,我想试试看。” 连顾:“试试吧,万一呢?” 余小五:“这好像是司使会说的话,顾先生你学坏了。” 连顾露出一点笑来,却没有反驳。 余小五:“可是……就算宅子真的可以给孩子们,毕竟城外不比城里,万一又被蚀月族发现了怎么办?” 连顾:“有我呢,我设个结界,蚀月族长来了也破不掉。” 他轻描淡写,没有任何炫耀的意味,就只是平静的说了个事实,却把这位十几年如一日想当大英雄的余少侠听得眼睛发直,“顾先生,我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投成你这样的……” 左如今庆幸自己此刻没喝水,否则一定会喷他一脸。 她收了收笑意,手指点在笔匣上,“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左培风。” 左培风在自己的书房里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放下书向外看,窗口的秋景中恰有一枚黄叶飘摇下落。 小少主的目光也跟着晃了几晃,一会儿想起左如今在偏殿里面色苍白一字一顿给他算的那笔账;一会儿想起父亲怒斥他的模样;还有,前一晚割血寻亲,却毫无踪迹…… 他心绪难平,索性起身站到窗口,一片一片的数落叶。 数到第十七片的时候,身前突然有一阵微风拂过。 再一睁眼,窗沿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的字工整方劲,收笔时却带着一点飞扬的锋芒,一看就是左如今写的。 第85章 看透了 次日,左培风偷偷出宫,见到了左如今。 没有人提起上次不欢而散的尴尬,她只是带着他走了几处拥挤的善堂,然后心平气和的提了那个想法。 左培风一向冷冷上扬的眉尾这一日都是沉沉的,临走时,他说:“我可以试试,三日之内,若成了,便是成了,若不成……” 左如今:“若不成,我再想别的办法。” “好,你……你辛苦了。” 左如今没什么表情,“小少主有任何消息,可以随时派人告知我。” 她颇合礼数的低头施礼,那模样像被方知义附体了似的。 左培风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宫。 当晚,左培风脸上顶着一个巴掌印离开了左蹊的书房。 次日晚间,另一边脸上也多了个巴掌印。 第三日晚,他再一次求见城主。 左蹊看着自己儿子这一脸死耗到底的模样,莫名想起了前些日子当面和自己唱反调的另一个人,心中竟莫名升起一丝寒意。 “你这个主意,到底是谁给你出的?” 左培风:“没人给孩儿出主意,是孩儿自己觉得那些孩子孤苦无依,实在可怜。孩儿作为城主之子,受万民供养,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这番话,他已经是第三次说了。 “你这么多年都极少回城,不问世事,怎么突然就知道这些了?还说不是有人教你的?” 左培风:“孩儿终究会长大,从前不知道的事情,以后都会慢慢知道的。” 左蹊冷笑,“好啊,长大了,翅膀硬了。你别忘了,你现在还不是城主呢,你想送出去的宅子都是为父给你的,没有为父,你什么都不是!” 左培风撩衣跪地,“孩儿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也正因如此,孩儿才更觉得外面那些乞儿可怜,他们早已没有父母庇护,没有孩儿这样的幸运,他们能指望的就只有您这样的民之父母为他们做主。” “为父已经调拨了银钱,度支司也在日夜忙碌,难道还不算为他们做主吗?难道为父还非要到大街上抱着那些乞儿一个一个施粥喂饭才算是民之父母吗?” “可度支司所做之事谋的是长久,并非立竿见影,眼下冬日将至,对那些乞儿来说,还是会要命的。” “哪个冬天不会冻死人?老天爷要收了他们去,你也要怪到为父头上吗?” “可是眼下明明有机会给他们遮风挡雨,父亲却为了自己的颜面,偏偏要他们冻死街头,难道您真的是对的吗?” “你……” 左蹊再一次将手高高抬起,看着左培风嫩生生的脸上一边一个鲜红巴掌印,终究还是没再打下去。 他长长的哀叹了一声,“风儿啊,你如此心慈,等你坐上城主位的那天,你会后悔的。” “可孩儿若不能做成这件事,现在就会后悔……” 左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拍了拍左培风的肩膀。 少年刚长出一副接近成年人的骨架,血肉未丰,还有些单薄。左蹊按着他瘦削的肩头,“孩子,左如今她就是在利用你的仁慈,你知不知道?她比你想的更聪明,她早就把你看透了。” “孩儿只知道,她做的事于百姓有利。” 左蹊与他四目相对,点了点头。 片刻后,那张老脸露出笑来,“所以你承认是左如今教唆你的了?” 左培风一个激灵,原本还镇定的目光瞬间慌了,“不……不是她,父亲……” 左蹊站起身来,负手俯视自己的儿子,“我风儿宅心仁厚,归根结底也不是坏事,为父可以答应你,将城北那座宅子改做善堂,再给些粮食和碳,毕竟是咱们似风城的孩子,为父也不忍看他们冻饿街头。” 左培风愣了片刻,转而喜出望外,“多谢父亲!” “不过,为父有两个条件。” “父亲尽管说,两百件也行!” “只两件。第一,从今日起,到你十八岁生日前,一切行事都必须听从为父的安排,绝不可以再任性。” 左培风抿了抿嘴唇,还是点头了,“孩儿遵命。” “第二件,左如今欺惑少主,以下犯上,罚鞭刑一百。” 左培风刚露喜色的面孔瞬间重坠冰窟,“父亲,她没做错什么……” “他让你昏了头,不惜每日来与为父对峙,挑拨我们父子的关系,难道还没做错吗?” 左培风拉着左蹊的衣摆,“可是父亲,她前几日才刚受过伤,再打一百鞭,怕是会出人命的。” “好,那就再容她几日,等孩子们住进新善堂的那天,再好好给她庆祝庆祝,你亲自监刑。” “父亲……” 左蹊甩开他的手,不再留只言片语,直接离开了书房。 左培风一个人瘫跪在地上,似乎被这一晚上起起落落的心情击溃了,久久未动…… 当天夜里,司使府中收到了左培风的消息:城主同意了。 余小五乐得直接蹿到屋顶上,然后又跳下来,先是拉着鞭伤未愈的方循礼转圈,再跳到连顾背后小狗似的撒欢,最后抱着岳伯伯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差点把那一把老骨头折腾碎了。 左如今显然镇定了不少,靠在廊檐下看他胡闹,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看眼神就知道,她脑子还在想事情。 连顾:“司使在想什么?” “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仙长不会想知道的。” 连顾一脸真诚,“我想知道。” “你确定?” “嗯。” 左如今靠着栏杆坐下,轻轻活动自己又在发紧的膝盖,开口道:“城东古玩铺的马老板瞒着正妻置了一房外室,我在想,是直接去威胁马老板能捞得更多,还是去给他正妻通风报信能捞得更多……” 连顾站在旁边,听得一脸茫然,“捞……什么?” “就是诓他们捐些钱,给孩子们买冬衣和被褥。” 连顾似懂非懂,“为何不直接让他们捐?” “善财难舍,有时候总得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她抬头朝他笑笑,“都说了你不会想知道的,仙长是清雅之人,别被这样的事脏了耳朵。” 连顾倒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脏的,他看着她,“可我感觉,你在想的不只是这件事。” “那仙长觉得还有什么?” “不知道。” 左如今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能猜心吗?猜猜看。” 连顾猜不到。他只是感觉自己被那双眼睛注视着,一瞬间天地寂静无声,只有他的耳根像有什么虫子在爬似的,窸窸窣窣的泛起红来。 好在隐雪崖顶的定力也不是白练的,他平静的回了三个字:“猜不到。” 左如今站起来,“那就不猜了,今天高兴,什么都不想了!” 第86章 有家了 她跳起来,蹦到院子里跟余小五一起撒欢。 岳伯伯很快准备了宵夜摆在院中石桌上,甚至还拿了几坛酒。 方循礼前两天刚挨鞭子的时候都能喝出一地空酒坛子,此刻自然也不会忌口,很快干掉了一坛。他酒量还不错,一坛酒下肚几乎面不改色,只是笑得更开心了些。 余小五半坛酒之后舌头就大了,一直拉着连顾嘟嘟囔囔的说话,无非是以后要做大侠,要像连顾这样厉害之类的。 左如今原本喝了个桂花清浆,却没忍住里面兑了一点酒。她这点酒兑得恰到好处,没像余小五那样不知所云,却借着点酒劲儿玩心大起,一直在和方循礼划拳。俩人玩高兴了,把连顾也薅过去,教他一起玩。玩输了,谅他是什么救命恩人还是仙长全都不管,二话不说就是灌酒。 连顾自然是喝不醉的,两坛酒下肚,还没有刚才左如今盯的那一眼更让他脸红,却不自觉被他们的气氛影响,也一起笑闹起来。 他从未见过左如今如此开怀,甚至上一次全城欢庆的烟花下,她也只是一脸畅意和欣慰。但今日,她笑得像个吃了糖的小孩。 直到喧扰中,连顾听到已经躺在地上的余小五醉醺醺的说了一句:“姐,我们有家了……” 这含含糊糊的一声听到连顾耳朵里,便是什么都懂了。 等他回头看去,余小五已经被岳伯伯拖起来搁在石凳上,那少年回手抱住岳伯伯的手臂,“有大房子了……冻不死了……” 岳伯伯抬袖抹了一下眼角,然后哄着他,“好孩子,咱别睡这儿,回屋睡啊……” “回屋?野狗进不来……” “对,野狗进不来,又暖和又干净,走……” 小五迷迷糊糊似乎听懂了,自己乖乖起身,靠在岳伯伯手臂上,摇摇晃晃的跟着走了。 这一晚上,数岳伯伯最忙,安顿完余小五之后,又回来把后背重新渗了血的方循礼强行拽回去休息。 院子里只剩下了左如今和连顾。 她这点酒开始上头,笑容憨憨的。回身坐到石凳上,把手放在桌上,趴在那儿眼巴巴的瞧着旁边的连顾。 “连顾!”她突然脆生生的叫他,小女孩似的。 连顾被她这声叫得心底一软,“嗯?” “那个宅子设结界的时候,一定要牢牢的,好不好?” “好,”他答应得极认真,“保证不会有坏人欺负他们,也不会有野狗闯进去。” “嗯。” 司使大人似乎终于放心了,用力点了个头,然后歪在桌上不动了。 连顾就坐在旁边看着她。 他很想就这样看上一整夜,可惜夜已经寒了,人睡在这儿必然是要着凉的。 他起身想要扶她起来,却听到不远处书房的风铃突然响起。 连顾立刻机警起来,与此同时,原本趴在桌上的左如今睁开了眼。 她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想要站起来,却有些站立不稳,手撑着桌子。身边的连顾已经闪身冲过去了。 连顾跃上墙头,却没发现任何闯入者的痕迹,再看那九只风铃,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皱了下眉。 方才那声铃音并不寻常,必然是感应到了什么,可他竟然没有察觉到任何闯入者的痕迹。 除非那个人的本事非同寻常。 这似风城中藏着的高人,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重新下来,对左如今道:“没事,可能是我有些紧张了。” 左如今的眼睛还是有点迷离,显然在强装清醒,对他笑笑,“怪我成天喊打喊杀的,又把你带坏了。” 连顾浅笑,“不怪你,快回去休息吧。” 她没拒绝,点点头,脚步飘忽的回屋去了。 次日天色亮起,前一晚的欢乐好像是一场梦,所有人还得该干嘛干嘛。 筹备善堂本就不是九重司的职责所在,左如今也不能说是自己劝左培风这样做的,这差事终究还是要度支司去办。好在卞弘是个肯做事的人,加之他对左如今颇有几分好印象,倒还愿意让她随时知道进程。 卞弘的事情做得十分妥帖,度支司对外宣称:这座庄园本就是城主未雨绸缪,早早暗中修建起来,准备随时用来给灾民避难的,此次用在这些流浪乞儿身上,实在是天降的恩德。 虽然卞弘并不知道这背后藏了多少事情,但左如今觉得,以他对银钱的敏锐,必然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只不过眼下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孩子们的确有了安身之所。 城北那座庄子本就已经算完工了,或许给左培风住还需要再精雕细琢,但给这些乞儿住完全不需要再修建什么。 没过几天,卞弘那边就打理得差不多了,煤炭和粮食也片刻不耽误的送了过去。 左如今这边也没闲着,不干不净的随便露了几手,几个富商便将孩子们的冬衣钱“捐”齐了。 凑齐一切的当天晚上,连顾和左如今来到城外。 大师兄按照他之前答应的,设下了一道“牢牢的”结界。 左如今看着他施法的清光,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等他收势落手,她喃喃道:“当初闻丘长老划开蚀月族和似风城的那道结界,和你这个结界好像啊……” 连顾笑:“弗为剑划开的结界是金光,我这是清光,哪里像了?” “我知道结界是金光,可我梦里,它就是清光……” 连顾:“梦?” 左如今点头,“那一战过后,我经常梦见有位仙人手持长剑从天而降,梦里的光和你设的结界很像。” “那仙人是我师父,我设的结界当然会和他很像了。” 左如今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心里却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那感觉细微得不可描摹,她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也就只好作罢。 二人回到家,连顾却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开口道:“我今晚要回隐雪崖一趟。” “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了想,“五日左右。” “现在就走吗?” 连顾点头,“以后可能会经常如此,我就不向家中其他人辞行了,劳烦司使代为转告。” “放心吧。” 左如今朝他笑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再说点什么。 一路平安? 小心珍重? 早点回来? 她正琢磨呢,连顾却突然开口:“等我回来。” 左如今下意识回了个“哦”。 连顾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然后转身很快没了影。 司使大人一个人在那儿反思:他上次走的时候,自己最后好像也只说了一个字,怎么这次又是一个字呢? 下次好歹得说俩字,显得稍微郑重一点…… 她点点头表示对自己的认同,然后转身打算回屋,却听见前院似乎有动静。 左如今立刻赶过去,正见左培风带着一队人站在院子里,面色凄凉的看着她。 第87章 夜无声 左如今走到他面前,轻声问:“城主要你亲自监刑啊?” 左培风目光一顿,“你早就知道?” 左如今没回答,而是继续问:“罚什么?雀格?杖刑?鞭刑?” 左培风叹了口气:“鞭刑,一百。” “就在我家打啊?” 左培风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方循礼和余小五也听到了动静赶了过来。 余小五看到来者是左培风,还挺高兴,“小少主,这次多亏你……” 他话没说完,被方循礼拉住了。方副使深陷的眼睛和左如今对视一下,便猜到了即将发生什么。 左如今低声对左培风道:“等我一下。” 然后,她走到余小五面前,“小少主说卞掌事那边运送的粮食好像出了点状况,你去度支司问问,需不需要我们九重司帮忙。” 余小五:“啊?出什么问题了?” “还不知道,所以你快去看看。” 余小五是真着急了,“好我这就去!” 他说话间就没了影。 左如今又看看方循礼,后者原本就满是郁色的脸上显然藏着被强行压抑的哀伤,语气却故作轻松,“我就不用了,我不好骗。” 左如今笑了,“行吧,把你的鞭伤药给我留点。” 方循礼死死咬着后槽牙,“嗯。” 当晚,司使府的院子响起脆亮的鞭子声。 方循礼让家中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别出来,可那鞭声实在刺耳,在本就不大的院落中散去,像是抽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有人给左培风搬来了椅子,他没坐下,始终背对着左如今,手抓在椅背上,手上青筋高高鼓着,好像下一鞭子挥下去的时候,他的血脉便会随之一道爆开,这位生性骄傲的小少主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会因为一百个数字而崩溃至此。 院子里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只有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和行刑者的报数声。左如今像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一声不吭。 数到第九十九下的时候,院子的后墙里传来一声通天彻地的虎啸,被静默沉沉包裹的院落似乎突然动了起来,树叶随着虎啸簌簌作响,夹着一丝血味的风横吹到左培风的脸上,所有紧闭的房门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打开。在最后一声“一百”落下时,几个身影同时冲到了左如今身边。 方循礼抽刀割断了绳子,立刻有好几只手过来扶住左如今。粗糙的、苍老的、细嫩的各不相同,但都小心翼翼。 然而手实在是有点多,司使大人被人一碰,疼得直哆嗦。慕姨立刻把旁边几个人扒拉开,“都别添乱,我一个人扶着她就行。” 左如今还醒着,把手臂搭在慕姨肩上,看着左培风的背影,“小少主慢走,我就不送了。” 方循礼立刻走过去,沉着面色向左培风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小少主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垮,像一件挂在那儿吹风的衣服。 他微微侧头,想要看左如今一眼,头扭到一半,方循礼冷声道:“少主慢走。” 左培风就那么僵住了,最终还是没有回过头去。无声挥了挥手,他带来的一堆人呼啦啦的跑过来,随着他一道离开了。 司使府的后院立刻忙碌起来。 他们这一家子干别的或许没经验,照顾伤患倒是各个娴熟。慕姨小心翼翼的把左如今扶回屋,陈妈妈已经送来了伤药和药布,小丫鬟阿棉也是进进出出,一会儿送清水进去,一会儿又送干净的衣服进去。 岳伯伯早就照着方循礼前几日的药方熬药了,其余几个大男人帮不上忙,于是跺着脚在院子里骂街。 左如今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咒骂声,苦笑,“他们几个怎么每次都是这几句啊?也不知道学点新花样……” 慕姨正剪开她身上的血衣,“我明天让他们学点小曲,下回扮上,边唱边骂。” 陈妈妈在旁边“呸呸呸”,“什么下回?咱下回可不受伤了啊!” 左如今听着两个小老太太吵架,忍不住又想笑,可惜稍微一动,身上更疼了,只能忍回去。 血衣除去,露出司使大人血肉模糊的后背。 左如今虽然瘦,身上的肉却很紧实,这让她平日看起来总是精气神十足,受外伤时也比旁人更不容易伤到筋骨和脏腑。 只不过,再结实的体魄也还是血肉之躯,这一百鞭子下去,后背都已经烂了。 陈妈妈在旁边偷偷抹眼泪,小棉眼圈也红红的,嘤嘤的问:“姑娘,你疼不疼啊?” 院外起了一阵纷乱,听着动静,是余小五回来了,正在和方循礼吵着什么。 屋里屋外就剩下慕姨一个人还算冷静,“没伤到筋骨,就是肉烂了,忍着点啊,给你上药。” 左如今没出声,娴熟的咬住了被角,然后闭上眼,无声承受着背后的痛楚。 她实在过于平静,平静的似乎理所当然,好像只要她足够习惯,就会把疼痛当作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 可惜她的身体由不得她自欺欺人,汗水一层一层的往外冒,顺着她的脸颊无声的滑下去…… 连顾的掌心被一滴汗水打湿。 坐在他对面的闻丘睁开了眼,浅淡的瞳孔里隐约有些担忧。洗髓才开始不到一个时辰,连顾的汗水就已经开始往下滴了,看来这三天必然又是不好过。 他当然知道,一旦放手让连顾去了,这杂念是挡也挡不住的。可是连顾总能给他更多“惊喜”,每次都比他预料的严重。 闻丘甚至有点想反悔:要不把这小子关回崖顶得了,以他的脾气,就算让他回去,他也不会说什么。 可是……自己把人家姑娘送的果子都吃了,反悔是不是有点不地道? 他抖抖衣袖,对着连顾无声的放狠话:就惯着你这一次啊,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 连顾当然不知道闻丘一个人在对面忙得不亦乐乎,他光是承受洗髓的苦就已经耗光了心力,默默闭着眼。 闻丘点点头。你不说话就算你答应了,下次必须干干净净的回来。 密室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再一次传出“嘀嗒”一声。 那水滴窝在连顾手心里,全然不知身边这人的境遇,只是安闲的匍匐着,和遥远的另一处宅院中的夜色一起,静默的陪伴着两个痛苦却清醒的人。 第88章 地牢乱 时近冬日,夜总是更长。 九重司地牢里,小差使陈水泉正愁眉苦脸的准备巡夜。 自从上次怂得在司使大人面前留了一笔之后,方循礼就特意把他提溜出来,什么练胆干什么。比如此刻,他要去巡查的地方,便是之前抓到的那一批被缠心蛊侵身之人。 最近这些天,其中几个人显然已经被缠得更深了,发作起来狰狞可怖,野兽般疯狂。 虽然知道他们很可怜,但陈水泉实在挡不住害怕,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死攥着腰刀,手比刀还凉。 他壮着胆子往下走,越往下寒意越重,腿上竟有些不听使唤,冷不防踩空了一阶,脚踝正卡在台阶边缘,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陈水泉龇牙咧嘴的一阵,自己也有点嫌自己怂。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走进地牢最深处。 今夜这些人还算安静,应该是恰好没有人发作,都靠在角落安静的睡着。 陈水泉默默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去,一只手从旁边的牢笼里伸出来,无声的抓住了他的脚腕。 一声惨叫透过层层砖石,竟传到了地面之上…… 次日一早,方循礼一进九重司就看到了陈水泉那两只哭得桃大的眼睛。 旁边的女差使施灵帮他讲述了昨晚的经历,进而又补充道:“我们听到动静下去的时候,那尸体都僵了,但还死死抓着小陈的脚腕,像铁铐子似的,掰了半天都掰不开,后来没办法,只能用刀……” 陈水泉听到这儿,似乎心有余悸,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方循礼懒得看他,直接问:“尸体验了吗?” 施灵:“崔仵作在验了。” 方循礼点头,转身打算去验尸间,想了想,又回身用刀柄杵了一下陈水泉,“跟我去验尸间。” 陈水泉被他杵得一激灵,“啊?” “啊什么啊?走!” 小陈一脸生无可恋,却也知道方副使这是还想拉自己一把,于是努力沉了口气,跟方循礼过去了。 老崔正数着蛊虫下酒,见方循礼进来了,故意恶作剧似的把盘子往他手里递,“瞧瞧?” 方循礼看见虫子,脸色有点发绿,但碍于陈水泉在旁边,自己总不好在怂人面前露短,于是硬着头皮接了过去,眯着眼睛看了看,察觉到不对,“怎么是九条?” 老崔:“全都翻遍了,只有九条。” “这具尸体与以往有何不同吗?” “没啥啊,除了少一条虫,别的都一样,要不你再去问问那个小巫蛊婆?” 方循礼点头,却没立刻走,而是问陈水泉,“昨晚死的这个人,和之前死于缠心蛊的那些人,有何区别吗?” 小怂包虽然虽然面色依然惨白,但脑子还算清楚,“有……有的,这个人的尸体僵特别快,从他抓住我,到小灵姐带人下来救我,总共也没用太久,他的手就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了……” “还有吗?他当时有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哪怕是你听不懂的也算。” “我什么都没听见。” 方循礼心说也是,你叫得地面上都听见了,别的动静自然听不见。 正想着,施灵推门进来,“方副使,属下想到一件事,可能有些不寻常。” “说。” “属下去救小陈的时候,周围的其他囚犯一点反应都没有。属下当时急着救人,没有想太多,今晨才觉得有异样,再下去巡查,却发现那些犯人一切如常。” 方循礼:“你审了吗?” “大人不在,属下未敢轻举妄动。” “只有中了缠心蛊的人有异样,还是所有犯人都有异样?” 施灵认真想了想,“其他犯人虽然也不敢造次,但很多人听到动静都在往外张望,唯独地牢最深处的那群人,好像全都睡着了似的。我们在地面上都能听到小陈的惨叫,他们不可能不醒过来……” 小怂包已经快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偷偷拽施灵的袖子,“别说了……” 方循礼思忖片刻,对施灵道:“你去把尹小烛请过来。” “是。” “你,”他扒拉了一下陈水泉,“再想想还有没有漏掉的细节,想到了告诉我。” “是。” 方循礼快步离开验尸间,一个人下到地牢,把昨晚和死者同在一间牢房的另一名囚犯提出来。 询问之下,那人却说自己昨晚没听到任何动静,只是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的同伴已经不在牢中了。 方循礼以为他扯谎,又提了两个人,却都说没听到任何动静。 再问其他的普通囚犯,都说听到了惨叫声。 方副使心说,这下事儿大了,恐怕又与蚀月族有关。 他心事重重的离开地牢,却正见余小五从外面匆匆进来。 方循礼:“你一大早就不见人,干嘛去了?” 余小五一屁股坐到桌上,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水,“别提了,大清早有人报案说家里招邪了,我还以为又是蚀月族捣鬼,赶紧就过去了,结果到那儿一瞧啊,就是人家家务事,白跑一趟。” 方循礼听到蚀月族仨字,心里一紧,“什么家务事?” “就是有个老头,娶了个年轻的续弦,结果第二天一早,那新妇就说……”余小五挠了挠脖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老头一晚上都像个死人似的,睡在一起害怕,想回娘家。那夫家肯定不让啊,两边儿就打起来了,这新妇非说老头看着吓人,是中邪了,最后就报到咱们这儿来了……” 方循礼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水碗,“别喝了,你再去一趟,把那两个人带回来。” 余小五看着他的脸色,“不会……真有事儿吧?” 正说着,有脚步声从门口进来,余小五一抬头,看到了施灵和尹小烛。 “小五哥哥!” “小烛?你怎么来了?” 尹小烛一指方循礼,“他请我来哒!” 余小五从桌上跳下来,小声问方循礼:“真有事儿啊?不会又跟什么蛊虫有关吧?” 方循礼闭了闭眼,“我希望无关,但要巫蛊师验过了才知道。” 尹小烛一拍胸脯,“交给我吧!” 这位天才小巫蛊师早已把检验蛊虫的手法磨得十分纯熟了。她甚至自己改造了一枚小罗盘,可以指向身带蛊虫之人,外圈的转盘还标注了数字,能够清晰的看到每个人身上已经缠起了几条虫。 她从腰上的小包里掏出罗盘,“我们走吧——等一下!” 所有人都看向她。 只见尹小烛手里的罗盘已经自行开始转动起来,微弱的“咔咔咔”几声后,罗盘停住了。 尹小烛顺着指针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方向只站着一个人。 陈水泉。 第89章 小祖宗 周围其他人也都顺着尹小烛的目光看过去。 这位小陈差使本就只有半颗胆,突然被这么看,整个人更慌了,“我?怎……怎么了?” 尹小烛看他面色惨白的样子,没有直接开口,扯了一下方循礼的袖子。 方循礼弯腰把耳朵凑近小姑娘,听到她说:“这个人身上有一条蛊虫。” 一句话,差点闪了方副使的老腰。 他盯着尹小烛,低声问:“你确定?” 小姑娘笃定的点点头,“不会错的。” “只有一条?” “对。” 她身边的余小五和施灵显然也听到了,几人的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只有陈水泉还处在未知的恐惧里,神魂不定的往这边瞧。 方循礼站直身体,给施灵使了个眼色,“你带小陈去休息。” 施灵会意,“好。” “小五,把你说的那两个怪异的人带回来。” 余小五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方循礼也不再废话,带着尹小烛下到地牢最深处。尹小烛把每个中蛊之人都检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每个人身上都是十条蛊虫,区别只在于有的人缠心三五条,有的人已经缠了七八条。 余小五也很快带回了那对老夫少妻。一番查验,却还是没有异样,老头身上一条蛊虫都没有。 老头听尹小烛说完,当即理直气壮起来,吹胡子瞪眼说新妇不老实,怕是早打了主意要诓他的聘礼。那妇人却指天指地的发誓自己没有说谎。 方循礼听着他们吵出门去的声音,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结果却是什么问题都没有。这样的结果非但没有让他踏实,反而更加不安:明明应该反常的事,却莫名其妙的正常起来。这绝不可能是真的正常,只是他还没找到问题的关键而已。 他带着尹小烛去验尸间看那九条蛊虫,小姑娘低头嗅了嗅,然后道:“陈水泉身上的那条虫,应该就是这具尸体缺的那条。此人死前是不是恰好和陈水泉接触过?” 方循礼:“对,他死前抓住了陈水泉的脚腕。” 尹小烛:“脚腕上有伤吗?” 余小五立刻跑出去,眨眼的功夫就回来了,“还真有伤。他说昨天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蹭破点皮。” “那或许就是碰巧了,”小姑娘指着面前的尸体,“此人身形消瘦,缠到第九条的时候几乎就已经被耗光了心血,所以第十条虫机缘巧合感觉到了新鲜的血,便钻进了陈水泉的体内,而这个人也就油尽灯枯了。” 她虽是这样说,语气却不像之前那么笃定,很显然也有些是猜的。 方循礼:“眼下小陈身体里只有一条虫,他会怎样?” 尹小烛摇头,“我现在还不知道,能否……让我把他带回去照看几天,说不定就能……” “不可,”方循礼打断她,“万一他发了狂,你一个小孩儿如何能对付得了?” 余小五:“我可以一起过去,上次小七的事,就是我在的。” 方循礼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稳妥,于是尹小烛道:“不如你最近几天就留在九重司照看小陈,你要用到什么,就让你小五哥哥帮你取来。” 小姑娘想了想,朝方循礼勾勾手指。 方循礼弯腰凑近她,“怎么了?” 下一刻,那小姑娘突然摊开手,掌心不知什么时候趴着一条毛茸茸的大虫子,不偏不倚,正递到方循礼眼前。 方副使吓得魂儿都飞了,猛地后退了两步,若不是验尸台挡着,估计就要坐地上了。 尹小烛一脸得逞的笑,“只要你不害怕,我可以留下呀!” 方循礼恨得牙痒痒,“你个小……” 巫蛊师扬了扬自己的小脸,满脸写着“这是你求我的哦”。 方副使闭了闭眼,硬生生把脏话转了个弯,“小祖宗,你赢了。” 余小五转过头去偷笑,角落里的老崔已经憋笑憋得快背过气去了。方副使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无奈挥了挥手,“行了,都忙你们的吧。” 所有人各司其职,方循礼独自出了九重司,回了趟家。 到家的时候,天刚过正午,他以为左如今会在房间休息,一问,婢女却说家主在书房里。 方循礼大步流星的奔着她书房去了,一推门,他家司使大人正坐在书案后。 她身上披了件宽松的袍子,面色还是惨白,坐着的姿势也有些别扭,右手拿着笔,左手却撑着桌沿,显然背后还吃不上力。 见方循礼进来,她眼前一亮,“欸,你回来的正好!” 方循礼气不打一处来,“好什么好?我跟小五不在家,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 左如今直接把他的碎叨当耳旁风,“你过来坐,我想到一些事,正要找人商量呢。” 方副使绷着脸,但还是走过去坐到她对面,“什么事?” 左如今把手里的纸递给他,那上面是一张地图,但勾勾抹抹了好多次,最新的一层墨迹还没干,显然她刚刚还在画。 方循礼看着眼熟,“这不是那具女尸走过的路线吗?” “按护城军所说,曾经有三个人被抢了衣服,说明女尸出去了至少三次,我刚才又推演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只锁定了学堂这一处,可学堂的邪术,你觉不觉得有些过于简单了?我实在不相信蚀月族变得心慈手软了……”她说起正事来,面色也认真了许多,“而且,蚀月族为何大费周章去祸害一个学堂?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随便选了个地方来干扰我们的判断? ” “那他们真正的目的呢?” 左如今顿了顿,“杀我。” 方循礼愣了好一会儿,“你认真的?” 左如今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感觉而已。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们藏着什么阴谋,但如果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无法靠女尸的路线来推断的,那或许就是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未必是我们家,但很可能是个和我有关的地方……” 方循礼一时不知道该说她聪明还是该说她乌鸦嘴,他看着左如今的眼睛,幽幽开口道:“你猜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 第90章 管不了 方循礼的讲述有些长。 左如今毕竟不是铁打的,听到一半儿就趴在了桌上。等他说完,她却强撑着想站起来,“我回九重司看看……” 方循礼冷着脸,“你给我坐下。” 左如今不吃这套,“你少拿当哥哥的做派来压我。” “行,我不管你,等连顾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挨了一百鞭子还血淋淋的去查案。” 左如今:“他也管不了我……” “是,谁管得了司使大人您啊?”方循礼阴阳怪气,“您就使劲儿折腾,把自己折腾个半死,蚀月族也就不用费心思害你了。” 左如今有点心虚,又趴回到桌上,“那你……有任何消息必须随时告诉我……” 这已经算是她最大的让步了,方循礼也是见好就收,收起脾气点点头,“放心吧。” 左如今的下巴垫在手臂上,喃喃道:“如果女尸曾经暗中进过地牢,她会做什么?” 方循礼摇头,“眼下还什么都没查到。” “尹小烛的猜测大概不会有错,但……那条蛊虫进入陈水泉的身体,只是巧合吗?” “可陈水泉只是个普通差役,他甚至没上过战场,蚀月族没必要针对他……” 左如今摇头,“这个问题可能不在陈水泉,而在于蛊虫。那玩意儿怎么会突然爬到另一个人身上?真的只是因为那个人被耗干了心血吗?如果虫子能自己爬出来,以尹小烛的本事,应该早就发现了,当初又何必活剖小七呢?” 她现在见不到尸体,也不知具体境况,单凭方循礼的描述,脑子实在有些混乱,只能絮絮叨叨的把自己的思考全都说出来,“牢里的人晚上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个新妇也说丈夫像个死人一样,哪儿来这么多巧合?” 她的眼睛重新落那张被她画了八百遍的地图上,突然问:“那对老夫少妻,住的离九重司远吗?” 方循礼:“应该不远,小五一来一回还不到半个时辰。” 左如今把身体坐直了些,似乎有了什么猜测,旋即又歪了歪头,似乎在否定自己。 方循礼:“你想到什么了?” “你说,有没有可能……蛊虫到了天黑会自己爬出去,天亮前又自己爬了回来了?” 方循礼感觉自己回来这趟被她一个接一个古怪的想法砸懵了,“这……” “尹小烛只说过,如果宿主死了,虫子就会死,但她从没说过,如果虫子在宿主活着的时候爬出去会怎样……陈水泉身上现在只有一条,会不会因为那条虫正好爬到了陈水泉身上,而它原本的宿主当晚恰好死了,虫子回不去了。” “可是,就像你说的,如果真是这样,尹小烛早该发现了。” 左如今也不太敢确定,“或许……之前并不是这样,是那具女尸搞的鬼。” 方循礼虽然觉得离谱,但又好像都能说得通。他陷在这样诡异的猜想中,越想越是不安。 左如今捋了捋思绪,“你今晚守在九重司,做三件事。第一,入夜之后带着尹小烛去查看那些中蛊之人,看看他们身上还是不是十条虫;第二,让人守住陈水泉,看他入夜之后会不会有异样;第三,让小五多带些人,到九重司附近的民宅转转,只要听到谁家有‘邪物’的动静,立刻把人带回司中给尹小烛查验。” “好。”方循礼站起身。 “有消息立刻送回来,我彻夜等……” 她话说到一半,被方循礼的目光瞪了一下,然后改口道:“可以随时叫醒我。” 方循礼清楚的知道她很难好好休息,但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入夜,陈水泉还在房间里“休息”,施灵抱着手臂在旁边守着他。 陈怂包脸都快皱成一团了,“灵姐,今晚不是我当值啊,我为什么不能回家?” 施灵:“方副使让你在这儿休息。” “可是……我到底怎么了?你们什么都不说,我都快别扭死了。” “我也是奉命为之,你别找打。” 小陈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咱们九重司的姐姐都跟司使学坏了,一个比一个狠……” 施灵瞪了他一眼,后者立刻闭嘴,手忙脚乱的转身去,背对着施灵倒水,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施灵懒得理小屁孩,侧耳去听屋外的动静。然而除了小陈倒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她估摸着,方副使这时候应该带着巫蛊师下地牢了,余小副使在外面还没回来,也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能出个结果…… 她打了个哈欠,却突然察觉不对劲儿。 倒水的声音已经停了,但小陈的背影一动不动,还保持着倒水的姿势。而在他脚下已经流了一滩水,显然早就倒满了,现在水壶已经空了。 施灵几步过去,发现小陈早已目光呆滞,整个人已经僵在那儿了。她轻轻伸手推他,毫无反应,身上也比寻常人凉一些。 还真有问题! 施灵立刻开门出去,让门口的守卫去通知方副使。 而此刻的方循礼在地牢中,脑海中正冒出同样一句话:还真有问题! 所有身中蛊虫之人都安安静静的瘫在那儿,有躺有坐。起初他以为又是睡着了,但走近了才发现有几个人甚至是睁着眼睛的。 尹小烛一一查验过后,发现每一个人身上的蛊虫都不是十条。 他们身上剩余蛊虫的数量取决于已经缠起了几条——但凡还没有缠住的,都已经离开了它们的宿主。 一向自恃天才的尹小烛也被惊住了,“这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有两个差使同时跑过来。 一个是施灵派来的,告知陈水泉的情况。 另一个是余小五派下来的,说自己在街上发现了一个僵化的人,似乎也是中了蛊虫,但此人身份有些特殊,需要方循礼立刻过去商议。 方循礼不敢含糊,带着尹小烛出了地牢。 一上到地面,就看到一个人正跟余小五说着什么,那人方循礼认识,是方执仁身边的副将薛原。 方副使心里一紧,心说:不会吧? 然而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地上躺着个身材魁梧的人,那人有着一张呆滞的、毫无知觉的、他最讨厌的面孔:方执仁。 第91章 引虫术 薛原很快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 方统领今日公事不算太忙,听闻度支司那边在城北建起了善堂,便也带了人送了些粮食和被褥过去。 回城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方执仁也是难得心情大好,便下马散步,和薛原边走边闲聊,然而走着走着,人突然就僵在那儿不动了。 薛原还以为方统领今日童心大起,跟自己闹着玩,然而又等了一会儿,发现这人还是一动不动,这才慌了神。也正是这时候,余小五手下巡夜的人看到了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尹小烛已经在鼓捣方执仁了,并很快发现这位方统领身上也有一条蛊虫。 薛原听到蛊虫两个字,睁大了眼睛,“就是……之前曾经操控了许多人的蛊虫吗?” 尹小烛不答反问:“方统领身上有伤口吗?” 薛原:“我不太清楚,但我们这些人成天舞枪弄棒的,有个磕磕碰碰也在所难免。” 他答完,还是忍不住继续问:“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那些中蛊的人都已经被抓了吗?” 方循礼:“原本的确已经控制住了,巫蛊师也一直在研究解法,但近几日蛊虫似乎突然有了变化,我们还在探查。” 薛原:“可我家统领突然变成这样……” 方循礼:“你先别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天亮后他应该就能恢复如常。” 薛原:“这……是何道理?” 这事本就还没闹明白,方循礼也没法对他解释太多,只好继续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案件未结,无可奉告,先把人抬到个清净的地方,总不能在这儿撂着吧?” 他原本对护城军也不友善,这会儿反倒起了作用,薛原没再追问。余小五也立刻让人过去帮忙,把方执仁抬进了陈水泉所在的房间。 薛原跟着进去,看到屋里还有一个这种形状的“木头人”,还穿着九重司的差役的衣服,也就更说不出什么了。叹了口气,留在屋中默默守着,静待天亮。 另一个房间里,尹小烛已经快转冒烟了。 桌上是余小五帮她取回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她绕着桌子来来回回的忙碌,过了一会儿,调出一杯粘稠浓绿的汁液。 余小五在旁边打下手,正要问这是啥,却见那小姑娘一仰头,自己把杯子里的东西喝了。 那玩意儿显然有点恶心,一入口,尹小烛的五官就扭曲起来,挤出一张好像马上就要吐的哭脸。 余小五瞪大眼睛,“你喝的什么?” 尹小烛:“呕……” 她扶着桌子干呕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吐出来。 她缓了一会儿,似乎平稳了一些,余小五赶紧给她倒杯水。尹小烛没接,直接拿起桌上的小刀,毫不犹豫的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余小五看到她指尖渗出绿色的血。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小姑娘“哒哒哒”的跑了出去,冲到搁着两个“木头人”的房间,直接扯开陈水泉的绑腿,露出他脚腕上的一小块伤口,然后把她自己流血的手指伸了过去。 房间里的施灵和薛原都愣住了,方循礼和余小五紧随其后跑进来。 余小五:“你这是干嘛呢?” 尹小烛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块伤口,冷冷开口道:“都别过来!” 她年纪虽小,但关于蛊虫的事情,没有人比她更懂,她发话了,其他人就真的不敢动。 所有人都盯着陈水泉的那块伤口。过了一会儿,伤口上方的皮肤突然鼓起了细长的一条,那细长条慢慢往下滑,到伤口边缘,露出一个血红的头来。那虫头四处探了探,似乎在寻找更好的归处,尹小烛直接把手指贴上去。 几乎只是一瞬间,那玩意儿便顺着小姑娘手指的伤口钻了进去,而陈清泉皮肤上的鼓胀消失了。 余小五失声叫道:“你干什么?” 尹小烛没有回答,默默站起身。 与此同时,陈水泉动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愣了一下,显然在他上一刻的记忆里,自己应该还在倒水。 他茫然的转过头,却发现尹小烛站在自己身边,再左右看看,发现除了施灵,还多了好几个人,甚至还有一个僵直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陈怂包虽然胆小,但脑子还是清醒的,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小心翼翼的看着周围的人,“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回答他,因为尹小烛又走到了薛原身边,“麻烦你,找找方统领身上的伤口。” 薛原当然明白她想做什么,点点头,过去解方执仁的衣服。 余小五走到尹小烛身边,“你把虫子引到了自己身上?” “嗯。” “那你怎么办?” 小姑娘朝他一歪头,伸了伸手臂,“你看,我不是没事吗?他们都僵化了,但我不会。” “你确定没事?” 小巫蛊师扬了扬脑袋,“我是谁啊?只有我没见过的蛊虫,没有我解决不了的!” 旁边薛原的声音传过来:“小尹姑娘,伤口找到了!” 尹小烛把余小五扒拉开,满脸写着“天才的本事岂是尔等凡人可以窥见”,然后径直走到方执仁身边。 方执仁的伤处在手臂上,看着像刀伤,但并不深,应该是跟谁比武时不小心划了一下。 尹小烛还是把破口的手指伸了过去,没过多久,方执仁身体里的虫子也爬进了她的伤口里。 方统领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再看看眼前的几个人,显然是身在九重司。 方循礼见他醒了,默默退到离他最远的房间角落,冷言冷语:“既然人都没事儿了,各回各家吧。” 方执仁却没动,“是不是应该有人来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循礼看也不看他,但话显然是怼他的,“九重司的事,护城军无权干涉。” 方执仁叹了口气,转去问余小五:“到底怎么回事?” 余小五夹在他大哥和三哥中间,知道自己随便说点什么都能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于是求助似的看向屋中唯一一个明白人。 尹小烛正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发现所有人都看向她,眼睛咕噜噜的转了两下,“这么晚了,有人想吃桂花饼、枣泥糕和梅子糖吗?” 第92章 巫蛊师 半个时辰后,尹小烛一手枣泥糕、一手桂花饼,坐在桌子上边吃边晃荡着腿。 在她面前,护城军和九重司的哥哥姐姐们站的站、坐的坐,但都默契的不吭声,抱着手臂看她吃。 这帮人平日里无论在哪儿都算是个顶个厉害的人物,哪怕陈水泉这样的小怂包也是无定堂层层筛选出来的。此刻面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却只能压着脾气,没办法,谁让人家有本事呢? 方循礼心说:也就是司使不在,否则一个眼神过去,这小丫头就把一切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但没办法,他们家司使眼下实在力不从心。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尹小烛终于吃饱了,放下点心拍了拍手,方循礼才开口:“小祖宗,可以说了吗?” 尹小烛也知道啥叫见好就收,直接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蛊虫从宿主身上爬出去了,和司使姐姐猜测的差不多。” 余小五:“那他们为何会僵化?” “一个缠心蛊有十条虫,这十条虫不只是吸人血,也能操控人的肢体,让中蛊之人行动自如,虫子越多,肢体就越灵敏,所以那些身带十条蛊虫的人甚至可以像蛇一样灵活。可一旦不足十条,人就会变僵,像你们俩……”他指了指方执仁和陈水泉,“身上只有一条,那就直接僵成木头啦!” 方执仁:“既然十条虫本为一体,为何还会有虫子爬出来,附到旁人身上?” “因为有人做了手脚,”小姑娘伸了伸自己划破的手指,“就像我刚才那样,如果用一些手段,就可以把虫子引出来,我不知道那个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但显然,这些虫子现在一到深夜就会爬出去,天亮前还会再重新回到宿主体内。你们俩碰巧不走运,身上有伤口,又恰好被爬出去的蛊虫钻了。” 余小五:“可你没有变僵,是不是你身体里的蛊虫也不会爬回去了?” 尹小烛朝他点点头,“对呀!那些虫子已经被我的血化掉了,从小七哥哥出事的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破解之法,现在终于有些办法了。” 此言一出,屋中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喜,施灵问:“小尹姑娘的意思是,你可以治好地牢里的那些中蛊之人了?” 尹小烛抿了抿嘴,眼里的光又稍稍暗淡下去,“暂时还……不能。”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只能把已经爬出来的虫子引到自己体内,但那些已经缠心的虫子,我无能为力……” 余小五:“你刚才喝的那个药,给他们喝下去,他们不就可以自行把虫子化解掉了吗?” “不行的,”小姑娘赶紧摇头,“我是从小被师父试药试出来的,寻常人若是喝这种药,直接就没命了。” 她又想了想,“眼下我能做的,就是把那些爬出来的蛊虫解决掉,这样就不会再有外面的人被害了,至于牢里的人,我还得再想想办法……” 一直没插嘴的方循礼终于开口了,“能做到如此,已经很了不起了,方某先行谢过。” 他虽站得远,却十分认真的对尹小烛颔首施礼,九重司其他几人也立刻跟他一起,对小姑娘郑重施了一礼。 小姑娘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从桌上跳下来,“天快亮了,我回到地牢等着,等那些蛊虫爬回来,就都引到自己身上。” 余小五:“我带你下去吧。” 一群人很快各归各路,倒是方执仁留了一步,问方循礼:“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家司使居然不在?” 方循礼斜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方执仁耐着性子,“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事能耽误她查案的,尤其还是和蚀月族蛊虫有关的案子,她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方循礼往门外一抬手,示意他赶紧走。 方执仁无奈,走到门口却又停住,没有回头,只是开口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回答他的是方循礼的沉默。 方执仁沉沉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 天快亮的时候,地牢依然寂静无声,余小五的一只眼睛瞪得有些酸,频频眨眼。视线闪动间,他看到走廊尽头的墙缝里似乎有一条细长的红色东西在动。 “小烛,来了来了!” 尹小烛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把刀,几下便在自己的胳膊和腿上割开了几道口子。 很快,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条虫子,慢慢朝她爬过来。 小姑娘就地盘膝而坐,紧闭双眼,虫子很快爬到她身上,爬到割破的几条伤口处,“滋溜”一下便没了影。 余小五在旁边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尹小烛却面不改色,一动不动。 外面的天色慢慢亮起,几道细窄的光从地牢墙上的气孔透进来,尹小烛才终于起身。 她捻着指头算了一下,然后又掏出罗盘挨个数过牢里其他人身上的蛊虫,最后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齐了。” 余小五赶紧走过来,“爬出去的都已经回来了?” “嗯,没有漏下的。” “那你的伤……” “都是小口子,不妨事的。”小姑娘浅浅笑了一下。 余小五一愣,感觉她好像哪里有点奇怪,“你……真的没事吧?” 尹小烛抬起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能有什么事啊?” 没等余小五再开口,她又问:“九重司管不管早饭啊?我好饿。” “管……” “那快走吧!” 她先一步往外走去,脚步轻快的上了台阶。 余小五跟在后面,默默皱起了眉头…… 这一天一夜虽然过得混乱又诡异,却在一眨眼之间就把问题解决了,方循礼也稍微宽心了些,早饭毕,他安排几个差使帮尹小烛收拾瓶瓶罐罐,然后把人送回家。 一切整理妥当,他走到余小五身边,“这边交给你,我得赶紧回家一趟,家里那位肯定还惦记呢。” 余小五愣愣的点了下头。 方循礼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发什么呆呢?” “三哥,你觉不觉得尹小烛今天有点奇怪?” “她不是一直很奇怪吗?” “不是,她……”余小五捋了一下思绪,“她奇怪,才正常,但她今天有点正常,这是不是很奇怪?” 方循礼琢磨了一会儿才算听懂他的话。 余小五年纪小一些,和尹小烛那种小屁孩自然更熟络些,反而方循礼天生看见虫子就腿软,很少敢靠近这个小巫蛊师。 所以,虽然方循礼也算得上心细如发,但关于尹小烛,他还真未必比余小五更了解。 方副使点点头,“蚀月族诡计多端,她一个小孩吸收了那么多蛊虫,说不定会出什么岔子,确实不能掉以轻心,你先安排人盯着她,我回家跟司使商量一下。” “好。” 第93章 有盼头 就在方循礼上马回家的时候,小巫蛊师也同样到家了。 她的家中不大,墙上挂满了各种古怪的符文和死去的动物做成的装饰,甚至还有活虫在爬动,桌上随处可见瓶瓶罐罐,靠近一点就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整个屋子都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差使们几乎是踮着脚尖进去的,把东西送到之后便忙不迭逃出门去。 尹小烛回身将门栓好,走到一张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大桌前,默默将桌上的东西挪开,然后拽下桌布。 那下面并不是一张桌子,而是一个巨大的箱子,箱体似石似铁,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箱子边缘隐约沾着浓绿的汁液。 她伸手将箱子打开,一股怪味瞬间充满了整间屋子。 箱底同样是浓绿的汁液,与她之前喝下去的别无二致。不知是不是因为搁置了太久,汁液中竟层层叠叠的冒着小泡,好像几百只癞蛤蟆同时被丢进箱子里煮了似的。 而就在这一片令人作呕的东西里,竟然泡着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面白无须,脸颊清瘦,双目紧闭,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泡绿了,辨不清原本的颜色,连头发也像生了苔藓般乌糟糟的虬结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他醒着的时候必然是个干净温良之人。 尹小烛小小的手扒着箱沿。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重新恢复了红色,一只蛊虫正慢慢从伤口里探出半截身子,似乎想要爬出来。 尹小烛面无表情的把那条虫子揪出来,直接张嘴吃了下去。 她一下一下的嚼着那条虫,眼睛还看着箱子里的人,“师父,别着急,徒儿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此时的司使府书房,左如今和方循礼又一次对面而坐。 她后背的伤已经慢慢结痂,虽然还不太敢用力,但已经不至于随便一动就疼得一激灵了。 方循礼给她讲完前一晚的经过,话毕,还是觉得有些惋惜,“那些蛊虫的确不能出去祸害人了,只可惜牢里剩下的那些人,他们身上没有十条虫,不会被缠心而死,但也无法再醒过来,就只能这样一日一日,耗到油尽灯枯……其实退一步说,这对他们不算坏事,他们现在无知无觉,倒也不用再承受蛊虫缠心的苦了。” 左如今的面色也有些沉,“安排人每日给他们灌一些汤水米浆,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嗯。” 方循礼虽然答应了,却似乎并不抱什么期望,“尹小烛也算是蛊术奇才,却还是找不到破解之法,之前顾先生查了那么多古籍药典,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寒佛泪的线索,这些人……真的还有救吗?” “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就必有其解法,只不过我们还没找到而已。眼下能做的,就是尽量让牢里的人活得更久些,人活着就有盼头,说不定能熬到有解法的那一天。” 她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小五说,尹小烛看起来有些奇怪?” “嗯,他说,尹小烛今天有点太正常了。” “太正常了?”她想了想,看着方循礼,“你在什么时候会想要装成正常人?” 她三哥给了她一个无语的凝视,“很想揍你但又知道打不过你的时候。” 左如今笑了,“我是说,有没有一个时候,即便我故意惹你生气,你也懒得理我,只想客客气气的敷衍了事?” 方循礼明白了她的意思,“有心事的时候呗。” “可尹小烛会什么心事呢?之前都没有,偏偏过了昨晚之后就有了?” “会不会是累坏了,只想早点回家休息?毕竟她就是个小孩子,忙活了一整晚……” 左如今还是觉得不对,突然又灵机一动,“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方循礼几乎是下意识的打断她:“你别可能了,你每次猜点什么,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左如今使劲儿抿了下嘴,想把自己的想法咽回去,然而还是没忍住,“我在想,蛊虫引到尹小烛体内之后,会不会根本没有被化解掉,而是与她共生了?” 方循礼的表情像秋草似的蔫,已经连震惊的力气都没有了,“你是说,她那三块豆腐高的小身板儿,里面有百十来条蛊虫在爬,所以她才会看起来有些奇怪?” 左如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烦躁的挠了挠自己两天没梳洗的头发,“你说我是不是在家憋坏了,满脑子都是什么东西?” 方循礼立刻捕捉到她的弦外之音,“想出去啊?” 司使大人难得露出点讨好的笑,“嗯。” “想都别想!” 司使大人笑容瞬间消失。 方循礼:“尹小烛那边我已经派人盯着了,一旦她有什么不对,我立刻告诉你。” 方副使实在过于周到,司使大人找不到空子可钻,无奈的点点头。 方循礼:“你啊,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左如今的目光转向窗口的那串风铃,“虎狼环伺,由不得松懈,更何况,松懈和紧绷之间,又哪里找得到那么合适的分寸呢?” “你说的也对,虽然人人都想要逍遥快活,但总还是得有人日夜醒着神,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左如今朝他笑,“方副使大气!” 方循礼也笑,“那你也别想出去,至少再歇两天。” 左如今:“……” 她就多余说这些话! 于是乎,司使大人又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养伤生活。 喝药的间隙,她突然想起了连顾,他之前有小半个月几乎都是困在后院的屋子里,除了喝药就是睡觉,好像从来没抱怨过什么。 不过想来也是,之前的十多年里,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住在崖顶。相比而言,每日有人端汤送药,隔三差五还有人过来说话,对他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热闹了吧? 难道他是觉得吵?所以每隔几天就回去躲躲清闲? 第94章 说谎了 连顾现在确实听不到吵闹。 他洗髓三日,累得半死,被闻丘笑话了好一阵,又被勒令在崖顶清修一日才能再重新下崖。 崖顶的书都看完了,连亭又给他送了几本新的上来,连顾便一个人靠在孤松下,安安静静的翻书。 正看着,不知从哪儿跳出一只小松鼠,竟是一点不知道怕人,直接蹦到了连顾的书上,睁着两只豆大的眼睛跟他对视。 连顾被这小家伙逗笑了,伸出手指蹭了蹭它的头顶,这一碰,小家伙没站稳,直接向后栽了下去。 连顾哭笑不得,把书放在一旁,想把它捡起来,然而那小玩意儿已经四蹄乱蹬的跑走了。 连顾笑着重新拿起书,想翻到刚才那页,纸页一张张从手中捻过的时候,他突然突然好像看到了什么,赶紧再翻回去。果然,在其中一页上,他看到了自己寻找多日的三个字:寒佛泪。 似风城中,夜色再一次降临。 司使大人正偷偷算计着自己“刑期”已满,明天就可以出门了,余小五门都没敲就闯进屋中,“司使,尹小烛出事了!” “怎么了?” “这……你恐怕得跟我去看看。” 左如今二话不说,立刻披上外衣跟他一起出去。 方循礼也听见动静过来,“怎么了?” 余小五也不解释,直接薅住他一起往外跑。 二人见他如此着急,也不再多问,匆匆出门上马,赶往那位小巫蛊师的家。 一进屋,左如今就被里面的怪味冲得头晕目眩。 她定了定神往里走,见到了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场面:屋中摆着一大一小两口箱子,尹小烛就躺在稍小箱子里,早已没了呼吸。她浑身都被浓绿的汁液浸泡着,只有一张小小的面孔从汁液里露出来。 而泡在另一个箱子里的人,左如今也认识:尹小烛的师父,尹清岚。 方循礼:“尹清岚?小烛不是说她师父回老家……” 他说到一半也就不说了,谁都能看出来,这小姑娘撒了个弥天大谎。 屋中还有两个差使,见左如今进来,立刻施礼。 余小五轻声道:“他们俩盯了两天,见里面始终没人出来,觉得蹊跷,便叫我过来看看。结果,门根本没锁,我一进来就看到了这些。” 他说着,又递过一个信封,“我进来的时候,这封信就放在桌上。” 那上面用还未成熟的笔迹写着:司使姐姐亲启。 左如今皱着眉接过去,勉强找回一丝理智,“尹清岚应该已经死去很久了,容貌却未毁,这箱子里的汁液必然有问题,任何人先不要轻举妄动,把院子封锁好,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不能透露出去。” 余小五沉沉点了个头,“明白。” 她走到油灯旁,拆开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开头第一句便是:对不起,我说谎了。 尹小烛的确说谎了,从发现缠心蛊的那一刻起。 不,应该说,是从她炼制出了缠心蛊的那一刻起,一切就注定回不了头了。 尹小烛从小在师父尹清岚身边长大。 尹清岚在外人面前是个温和体面之人,可一旦回了家便很少说话,从来不见笑脸。 尹小烛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一样,他说在外人面前是装的,回家就不必装了。 她也曾问起过自己的爹娘,得到的答案是在路边捡的,不知父母何人。 她便不再问了。 好在这小姑娘对巫蛊之术颇有天赋,十岁那年,便已经学会了尹清岚全部的本事,大有青出于蓝之意。尹清岚每次被人请去驱蛊都会带着她,没过多久,这位天才小巫蛊师的名气已经不在她师父之下了。 从那之后,尹清岚出门就越来越少,总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研究蛊术。 尹小烛并不觉得奇怪,她师父本就不爱见人,之前为了生计不得不出去给人驱驱蛊,一转眼徒弟能养家了,他也就开始躲清闲了。 直到某天深夜,她莫名醒过来,正看到窗外有个人影无声出了院门。 那是她师父。 她立刻爬起来偷偷跟上,七拐八拐跟到一处偏僻的河滩旁,看见尹清岚走进一艘早已废弃的破烂木船里。 她不敢再跟,躲在一块石头后面,一直等到尹清岚离开了,才自己偷偷摸进去。 木船挺大,只是腐朽不堪,散着发霉的腥湿气,喜阴的虫子在此如鱼得水,每一条肥硕浑圆。 尹小烛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她在周遭看了一圈,很快在成群结队的虫子里发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那虫子身上的气息和尹清岚在鼓捣的东西十分相似。 她从自己的小兜里取了药粉撒上去,虫子很快有了反应,曲曲弯弯朝一个方向爬,小姑娘立刻跟上,随着虫子进到船舱下一个更为幽深隐秘的地方。 下面很黑,尹小烛顺着梯子走了几步,发现自己踩进了水里,又赶忙把脚收回去,然后打开腰间的小瓶子,放出了几只萤虫。 小虫在船舱中飞散开去,借着这微弱的光,尹小烛看到了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船底早已经漏了水,舱内半截都被水泡着,但因为还有船板的阻隔,倒自然成了个独立的水池,在这个水池里,泡着一个人。 或者说,漂着一个人。 那是个女子。应该已经在这里很久了,身上的衣服都被泡烂,只挂着丝丝缕缕,完全遮不住身体,头发像海藻似的散在周围,皮肤白得发冷,几乎要和周围阴森的水融在一起。可她却没有任何损毁,没有腐烂,没有肿胀,好像睡着了一样,好像下一刻就会醒来。 就在尹小烛目瞪口呆之时,那条给她引路的虫子滑进水里,并很快游到那女子身上,顺着女子的耳朵“滋溜”一下钻了进去。 尹小烛瞬间明白了,是她师父在利用蛊虫,保这个女子尸身不腐。 她实在年纪还小,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满脑子只想着先离开再说。 然而一回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上方的楼梯口。 师徒二人就这样,一高一矮,站在狭窄逼仄的旧船舱内,光线太昏暗,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更谈不上对视,谁也不说话,好像都在盼望着昏暗和沉默可以淹没掉自己…… 过了许久,还是尹清岚先开口了,“她是我的爱人。” 尹小烛又回头看了一眼水里的女子,然后终于壮着胆子问出了口:“她……是我娘吗?” 这次,他很快回答,答了三个字:“你不配。” 他一向少言,偶尔说话,也是平平淡淡不带任何感情,可这三个字还是冷得让尹小烛打了个寒颤。 尹清岚似乎不打算多做停留,转身往外走,“回去吧。” “师父!”尹小烛突然叫住他。 尹清岚没回头,“你想留在这儿?” “师父,我可以帮你……帮你复活她。” 小女孩细嫩的声音掩不住的哭腔,在潮湿的旧船舱里,湿淋淋的飘进尹清岚的耳朵。 黑暗中,尹清岚的轮廓隐约晃了一下,却依然没回头。 片刻后,他径直往外走去。 那年,尹小烛十一岁。 第95章 陈年梦 接下来的日子,尹清岚依旧寡言,却默默接受了尹小烛参与进去。 毕竟,她实在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虽然尹清岚从未承认过什么,尹小烛还是慢慢从他的只言片语和各种细微的反应中窥见了一些真相:那船底的女子就是她的母亲,而她的“师父”,应该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有过怎样的过往,但因为她的出生,母亲丧了命。 尹清岚恨这个女儿,甚至无法接受她叫自己一声父亲。 然而更有趣的是,尹小烛发现自己竟然莫名理解他,并且和他一样,想要唤醒那个沉睡了多年的女子。 她并不追根究底,如他所愿,依旧唤他师父。 无需出门的时候,师徒二人便像是两个不知疲倦的木偶,沉默的翻阅典籍,反复研究所有能找到的蛊术,直到几个月后,尹小烛炼出了一个东西。 十条蛊虫钻进人的身体,停留在人的肢体各处,蛊虫爬动,血脉也就随之涌动,整个人说不定就能重新复苏。 当晚,他们便再一次去到了旧船。 蛊虫入体,水里的女子几乎立刻睁开了眼睛。紧接着,她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僵直的挺起身,站在了水中。 尹清岚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抱住了水里的人。 尹小烛听到他哭着说:“熙儿,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 熙儿,这是她母亲的名字。 她活到十一岁,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她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尹清岚背对着她,而母亲的脸正好从尹清岚的肩头露出来,面无表情的朝着尹小烛所在的方向。在萤虫的光照下,那张十二年未见过阳光的脸黯淡得让人心惊。 尹小烛清醒的知道,母亲不可能真正的醒来,此刻,这个人不过是被蛊虫操纵着的傀儡而已。 但她更清醒的知道,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了。 他们把人带回了家,换洗干净,那女子就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儿,头发干枯,皮肤晦暗,不会眨眼,不会说话,也无需吃喝拉撒,像一樽早就被磨花了的陈旧的琉璃瓶。但尹清岚对着这样一个人,满眼都是温柔,说了一夜的话。 尹小烛在隔壁房间,同样彻夜无眠。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那一晚,她终于可以确定,尹清岚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们实在太像了,从骨子里流淌下来的相似,清醒的沉沦在自己亲手编织的梦境里,哪怕明知是一条不归路,依然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她甚至可以预判他的每一步行动。果然,第二天,尹清岚就买回了一堆漂亮衣服,一件一件给熙儿换上,他脸上的笑容青涩又甜蜜,像是个毛头小子初见自己的心上人。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对着熙儿的脸左看右看。 尹小烛走过去,递给他一把梳子和一盒胭脂。 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尹清岚对自己笑。 那不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笑,而是一个疯子找到了同伴的笑。 接下来的日子,尹清岚没有再踏出家门一步,日夜和他的心上人厮守在一起。尹小烛并不介意,只是每日出门帮别人驱蛊赚钱,然后买回尹清岚想要的东西。 在外人面前,她依旧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巫蛊师,若有人问她为何买这么多成年女子的衣饰,她就半真半假的说自己师父筹备着娶媳妇呢。或许,这装模作样的本事,也是遗传了尹清岚吧……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样的日子不可能长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几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尹清岚又在帮熙儿换新衣服。或许是因为他不再那么厌恶尹小烛,房门竟没有关牢。小姑娘恰从他门口经过,无意中瞟了一眼,顿时心惊肉跳。 那女子的后背早已没有了血肉,骨架看得一清二楚,密密麻麻的蛊虫在骨架上爬动,有一些已经缠结在一起,还有一些正慢慢蠕动着,有几条掉在地上,尹清岚就低头把虫子捡起来放在自己嘴里,像嚼饭菜那样面不改色的嚼了。 尹小烛有些慌了,她明明只下了十条蛊虫,才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就生出了几百条? 而屋中的尹清岚却跟没事人一样,依然细心的帮熙儿把衣服穿好,然后温柔的把人抱在怀里。 这一次,尹小烛看到的,是熙儿的背影,和尹清岚的面孔。 他平静的看着门缝外那双睁圆的眼睛,然后开口道:“进来吧。” 她几乎手脚发麻的推门进去,尹清岚这才松开了自己的心上人,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回身坐到了桌边,“你也坐吧。” 师徒二人对面而坐,尹小烛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十根手指扣在一起,像极了十条纠缠的蛊虫。 还是尹清岚先开了口:“你比我更精通蛊术,早应该料到此法不长久。” 他转动目光去看床上的熙儿,满脸都是怜爱。 那一瞬间,尹小烛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也……” 尹清岚又露出了那种志同道合的笑容,然后才慢慢道:“她回来的第三天,我就发现她的身体被蛊虫咬烂了,或许是因为我这些年给她试了太多的方法,让她无意间成了滋养蛊虫的好养分,很快,我发现了几十条虫,然后是上百条……我想知道她有多疼,所以就给自己也种了。不得不说,我徒儿真是个天才,这东西发作的时候,疼得我几乎丧命。”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解啊。” 尹清岚摇摇头,“这些虫子已经被熙儿的身体异化,和你当初种下的那些早就不一样了,我也尝试了一些解法,完全没用。” “可是你早点告诉我,至少我还能想想办法。” “想办法,无非就是将蛊虫除掉,可蛊虫若是没了,熙儿也就没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是打算……”尹小烛知道自己不必说完,她又猜中了这个疯子的想法。 尹清岚道:“对啊,我要和熙儿永远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他突然往前凑了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尹小烛:“你想说你是我爹吗?” 尹清岚摇头,“我想说,其实熙儿是被我害死的。” 第96章 缠心罪 尹小烛突然发现自己火候还是不够,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疯癫了,然而尹清岚面前,显然还是小巫见大巫。 尹清岚并不在意她的震惊,他顶着那张干净温良的脸,用最平淡的语气继续说道:“我年少时为了精研蛊术,常常以身试法,把自己搞成了一个怪物。后来,我认识了熙儿,为了像普通人一样和她在一起,我拼命吃各种解药让自己恢复如常,我骗她说,我是个大夫。不久之后,我如愿娶到了她,第二年,她就有了身孕。但紧接着,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熙儿很快变得消瘦枯槁,噩梦不断,甚至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偷偷吃生肉……她不过是个普通人,突然变得怪异,只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有我一半骨血。” 尹小烛:“既如此,你们为何不把孩子打掉?”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我前前后后用了十几服药,都不起任何作用。说来可笑,十几服药过后,我竟开始期待这个孩子了。我想,这么奇怪的孩子,应该一生下来就是个蛊术天才吧?” “可你没想到你的妻子会因此而死……” “对,孩子生下来那天,熙儿就断气了。我原本想杀了孩子给熙儿陪葬,可我……”他歪了歪头,怪异的笑了,“我还是很想看看,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个天才。” “那结果呢?是吗?” 尹清岚盯着尹小烛的眼睛,“你说呢?” 尹小烛与他四目相对,久久的沉默。 终于,还是尹清岚先避开了目光,站起身,“熙儿的血肉已经被啃得差不多了,等到她被啃光,这些虫子会重新寻找自己的宿主,怕是要爬到外面去钻进其他活人的体内,那就不好了。” “所以,你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把蛊虫引到自己身上,然后尽快了断。”他平静的像是在说晚上吃什么。 尹小烛同样平静,“我会把你们葬在一处的。” “葬是葬不了。” 他回身示意尹小烛起来,然后拿掉桌上的烛台,掀开桌布,露出下面的箱子。 “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些蛊虫的变化,也暗中做了许多尝试。除了熙儿之外,此虫只附着于活人,且每个人身上只能有十条,一旦进入活人体内,此虫便会逐渐缠住人心,再难驱除,除非此人断气,蛊虫才会跟着一起死掉。也就是说,如果熙儿被吃光了,这些虫至少会害几十个人,不过好在,熙儿若是没了,也不会再生出更多蛊虫了……” 他面无表情,徐徐说着这些,与她小时候给她讲蛊术的样子别无二致,只是这次的内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让人背脊发寒。 尹小烛很快发现了不对,“既然每人身上只能有十条,你如何能把几百条蛊虫都引到自己身上。” 尹清岚没说话,伸手掀开了面前的箱盖,那里面,是半箱浓稠的绿色汁液。 “我调配了很久,只要喝了它,便能引虫入体,”他又指了指身后的书架,“方子我都留给你了。” “直接把虫子引到箱子里不行吗?” “我试过了,不行,需要活人的血为诱饵……” 尹小烛看着箱子里的汁液,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这么多……全喝了?” 尹清岚难得露出个正常的笑容,“我不知道几百条虫会不会在我死后全都死去,为防万一,你要把我浸在这个箱子里。” 他又回头看了看熙儿,“虽然她只剩一副空骨架,到时候,也把她和我放在一处吧。” 尹小烛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看了看尹清岚,然后退后了一步,朝他施礼,“徒儿遵师命。” 尹清岚听到“师命”两个字,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叫不出一声“父亲”,他也无法认下这个女儿。 那一晚过后,家中便只剩下了尹小烛一个人,她曾几次打开那个箱子,眼见着熙儿的一副骨架一点一点消融在绿色的浓水中,而那水也愈发浓稠,散发着直冲脑仁的怪味。尹清岚一个人躺在其中,被他心上人的腐骨之水浸泡着,密不可分的纠缠在一起…… 尹小烛原本以为,一切都将这样过去,她作为一个天才巫蛊师,想要生活下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然而没过多久,九重司找到她,去查看一种蛊虫。 见到蛊虫的那一刻,尹小烛从头凉到了脚底。 她不知道是不是那几百条虫早在尹清岚疏忽的时候偷偷爬出去了一些,也不知道这东西如何到了蚀月族手中,但她认得,眼前这些,就是从熙儿身上生出来的那种蛊虫。 她一直以为,这蛊虫是他们三个人的纠缠,是一个彻头彻尾无辜的女子被一个大疯子和一个小疯子折磨得尸骨无存的过往,而所有的罪孽都已经随着尹清岚的死去而终结了。 现在看来,一切并没有停止,甚至愈演愈烈,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而她,必须要继续赎清自己的罪孽。 直到那天,她才终于给自己炼化的蛊取了个名字:缠心蛊。 她开始疯狂的寻找驱蛊之法,可这蛊术天才到了这一刻似乎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天赋,为此,她甚至不惜活剖了司使府的小七,却还是无法彻底解掉此蛊。 除了一个只有名字的寒佛泪,她再也找不到任何解救之法。可寒佛泪就像她的眼泪一样,她见所未见。 直到某一日,九重司又传来消息,地牢里的中蛊之人再次有了异动。 看到蛊虫爬出来的那一刻,她内心是狂喜的。 蚀月族究竟做了什么手脚,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知道蛊虫爬了出来,她就有机会将它们引到自己体内。这样,它们就再也不会祸害无辜的人了。 她终究选择了和自己师父一样的死法,泡在师父留下的方子里,躺在师父隔壁的箱子中。 直到最后,她依然觉得,这是因为他们有着一样的罪孽。 不过,都已经都不重要了。 若有来世,只愿那个叫熙儿的女子,不要再遇到什么疯子了。 第97章 守时序 这封长长的信,前后好几处墨迹深浅不同,显然不是一天写完的。但那稚嫩的笔迹却从头到尾一笔一划,并无一字潦草。 写信之人始终平静。 那是这院子之外的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全然不同的尹小烛。 左如今轻轻把信折好,回头看着箱子里的小姑娘,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余小五问她:“司使,眼下怎么安置他们啊?他们师徒俩……总不能一直这样泡着吧?” “我再想想,你先带人把此处封起来。还有,她家中与蛊术有关的东西,无论是古籍还是他们自己写的记录,都要小心整理好。” “明白。” 左如今站起身,让余小五留下安排此处的后续,便和方循礼一道出了门。 隐雪崖。 夜色深深,连顾难得没有在屋中打坐,而是一个人站在崖边吹风。 忽然感觉身边的风微微一乱,侧头一看,闻丘正站在他身边。 大长老一身黑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更显得他的白须白发的白脑袋有些刺眼,老远看去,像崖边挂了个灯笼似的。 好在连顾早就看习惯了。 “师父……” “才刚洗了髓,不会又有心事吧?” 连顾没有否认,“徒儿的确有些事想不通……” “说来听听。” 连顾转身看了看自己的周围。在他离开的那几日,崖顶已经慢慢结起了一层寒霜,可他才回来不久,便又化掉了。 他脚下踩着重新露出来的湿漉漉的泥土,“似风城,快入冬了……到时候下上一场雪,只有司使府上还开着花,可等到我回崖洗髓,花又会枯萎,不知如何对外人解释啊……” 闻丘故意逗他:“这么说,你不想再去了?” “徒儿只是有些迷茫,尘世间枯荣自有时,徒儿知道自己不该惊动它原有的时序,可眼见着危难,又不能不出手相助,这其中分寸,该如何把握?” 闻丘转头看着他,似乎有些欣慰,“哟,终于有点正事儿了。” 连顾有点委屈,低声嘀咕:“一直都有正事……” 闻丘假装听不见他的抱怨,开口问道:“您可知,为师当初为何要划开那道结界,去阻挡蚀月族?” 没等连顾回答,他突然转过身,指了指远处的树林,“倘若这片林子突然被人放了火,你会救火吗?” “自然会。” “那倘若林间有蛀虫打洞,野鸟衔果,你也会一一阻拦吗?” “我……”连顾顿了顿,似有所悟。 闻丘笑了,目光依然看着那片树林,“你方才说,守护之人,不该惊动万物原有的时序,而为师所做的,就只是让他们能按自己的时序自由生长,至于怎么长,长成什么样,我可就管不了喽。” 他伫立在山风间,目光淡然,白须风飘,难得他露出仙人该有的模样。 连顾微微颔首,“徒儿明白了。” 没等他抬头,闻丘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我管你一个就要累死了。” 连顾:“……” 片刻后,他也有样学样的开始耍赖皮:“我还行吧?天赋高,人又勤勉,还孝顺师父……” 闻丘:“滚滚滚!” “哦。”他转身要回崖顶的小屋。 闻丘:“你直接滚到似风城去,别在这儿给我添堵!” 连顾笑了,“多谢师父!” 第98章 不许提 似风城中。 左如今刚回到家,便又把那封信拿出来,在灯下仔仔细细重新看了一遍。 方循礼见她还没睡,便敲门进来,“怎么还在看这个?” 左如今把信撂下,“我想试试,能不能从字里行间找到一些解蛊的线索。眼下尹小烛不在了,但是牢里还有那么多醒不过来的人……谁还能有法子能救救这些无辜的人呢?” “找到线索吗?” 左如今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有的话,他们师徒又何必走上绝路?” 方循礼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左如今还是不肯放弃,“或许,是我们的人事还没有尽到底。我以前有些过于依赖尹小烛了,以为有这个天才巫蛊师在,便终究会有解法,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明天开始,你把司中不忙的人都抽出来,再试着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寒佛泪的线索。” “咱们那帮人哪儿有不忙的?一个个团团转,都快成陀螺司了。” 方循礼这句倒不是抱怨,的确实话实说。 司使大人转了转眼珠,“方掌院那边不是马上要青阶终选了吗?你去探探路,瞧见资质好的就先借过来,若是得力,就直接留用,也免得被护城军……你明白的,啊?” 一听说要跟护城军抢人,方副使显然来了精神,“我明天就去找师父!” 但很快,他话锋一转,“不过,你别怪我泼冷水啊,之前顾先生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就凭几个青阶的孩子,能行吗?”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万一他有所疏漏呢?” 方循礼正要说话,却见左如今身后有人影一闪,那位仙风道骨的顾先生就这么出现在房间里。 连顾轻轻摇摇头,示意方循礼不要声张。 左如今的目光还落在尹小烛的那封信上,并未注意到方循礼在跟她身后交换眼神。 方副使的坏心眼儿说来就来,“哦,你的意思是说顾先生不够好?” “他是很好啊,但再好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吧?哪怕是真的神仙,也是各管一摊儿,管姻缘的、管发财的、保平安的,哪有一个人啥都能干的?” 连顾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露出点笑来。 左如今突然抬起头,“哎对了,顾先生走了几天了?是不是该回来了?” 方循礼:“快了吧?” “我挨打的事情,你不许跟他说。” 连顾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这才注意到,一贯衣着利落的司使大人,今日竟是穿着一件宽松的袍子,甚至连腰带都没系。 方循礼抿了抿嘴唇,“我……肯定不会主动说的,但他万一看出来了,或者听到什么了,我也不可能瞒着吧?” 左如今自己轻轻动了几下,“我应该没什么事儿了,你告诉家里人,什么都不许提!” 方循礼:“啊,行。” 当着左如今的面,他不敢太明显的去看连顾,等到他再故作不经意的瞄过去,却发现连顾已经不在屋中了。 于此同时,外面传来岳伯伯的声音:“哎呦,顾先生回来啦!” 第99章 寒佛泪 左如今自然不知道他刚才已经进来过一次了,闻声立刻迎了出去,“先生回来啦!” 她的脚步显然不如从前轻快,却努力装作没事儿人似的。 连顾也不揭穿她,问道:“这么晚了,大家都没休息,是又在忙什么案子吗?” 左如今:“确实有些事,我们刚刚……” 方循礼在旁边提醒她:“顾先生才刚回来,你让人家休息休息,明日再说也不迟。” “哦对……” 连顾:“无妨,我也正好发现了点东西,要给司使看看。” “先生发现什么了?” “关于……寒佛泪。” 片刻后,左如今和方循礼默契的朝左右各挪开半步,露出身后的房门。 左如今:“屋里聊。” 很快,屋中又添了一盏灯火,亮堂了不少。 连顾递给左如今一张纸,这是他从那本书上抄下来的。 “这是我在崖上的藏书中偶然发现的,怪我前些年读书不够多,竟不知寒佛泪的记载就在自家的藏书阁中。” 左如今看着那张纸,“若按此文中记载,寒佛泪的生长条件颇有些苛刻啊……” “据我所知,四境中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就只有披花谷的流烟泽。” “流烟泽?那不是披花谷的禁地吗?” 连顾:“对,传闻披花谷中最稀有的灵草大多生长在流烟泽,为了保护这些灵草,流烟泽周围有强大的法阵,只有历代谷主才能进入。” 左如今沉吟片刻,“我想去一趟披花谷。” 方循礼:“咱们上次求冰粼草就已经闹出这么多事了,你再去求寒佛泪,人家肯给才怪呢。” 左如今:“我不是直接去求要此物,尹小烛说过,披花谷的《百草册》上并没有关于寒佛泪的记载,但按照顾先生查到的这些,寒佛泪应该就长在披花谷,你不觉得奇怪吗?” 连顾:“会不会因为我查到的这本典籍年代太久远,可能那个时候披花谷还有寒佛泪,但到了编撰《百草册》的时候,寒佛泪已经绝迹了。” 左如今原本想说“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阴谋”,但一听连顾这单纯的想法,她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变了个样子:“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想先去确认一下披花谷究竟有没有寒佛泪,若真的有,我们再想办法求得此物。” 方循礼一打眼就知道她分明不是这么想的,但当着连顾的面也不好揭穿,“但你若擅离职守跑去披花谷,城主定然又要问责。” “我可以偷偷去,打探一下消息就回来。” 连顾:“我可以带你去,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太久。” 左如今:“多谢仙……” 她还没谢完,方循礼就伸手扒拉她,“谢什么谢,你现在……” 左如今立刻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露馅儿。 她并不知道连顾已经知道她有伤了,但方循礼却知道连顾已经知道了。 可怜的方副使下意识瞟了连顾一眼,后者没有任何反应,几乎直接在脸上写着“你看着办”四个大字。 方副使心里窝火,心说这还真是跟左如今相处多了,再单纯的白菜都能长出十八个心眼子来,还都是缺德的心眼子。 第100章 观骨术 他打了个磕巴,“我……我是说,你们俩不会现在就要去吧?” 连顾:“我随时都可以。” 左如今:“我也没问题。” 方循礼:“那……我多余了呗,我回屋睡觉去了。” 他一个眼神都没再看这俩人,面无表情的转身走了。 方循礼心里有数,左如今前几日才挨了一百鞭子,就算她再过三日五日都不出现,城主也不会问起什么。而她现在虽还远远没有大好,但几乎已经可以行动自如。无论怎么算,这都是她偷偷去披花谷的最好时机。 更何况,连顾也已经知道了她身上有伤,必然也会多关照一些。如此看来,他们此行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过……虽然连顾已经找到了寒佛泪的线索,但从青阶调人的事情却还是要做,决不能便宜了护城军。 方副使打定了主意,一个人对着夜色点了点头,哼着小曲回屋了。 屋中,连顾问左如今:“司使此去披花谷,打算如何寻找寒佛泪?” “我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打算偷偷混进去打探一下。” “嗯,眼下的确不适合打草惊蛇。”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从前给披花谷送岁贡的时候露过几次面,怕是会有很多人认识我,不知道仙长会不会什么易容术、障眼法之类的?” 连顾有点犯愁,又把他当成变戏法的了。 不过瞧她那满脸期待的样子,还是点了个头,“有。” 他摊平右手,左手覆上去,拨开一点清光,“司使想变成什么模样?” “变老一点吧,一个小老太太,应该会让人放松警惕。” “好。” 他捻出一缕清光在指尖揉搓,不一会儿,竟捻成一道银白发亮的丝线,然后对着左如今轻轻一吹,那银丝落到左如今头上,整头黑发便成了染得花白。 司使大人自己转去照镜子。 她在家这几日并未束发,此时的镜中人,一头白发披散,面皮带着些褶皱,面色也晦暗了些,整个人带着岁月风蚀过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仍是黑亮的。 司使大人赞叹不已,“仙长,你这法术神了,我感觉我老了以后可能就是这样的。” 连顾:“这就是你五十年后的样子。” 左如今睁大眼睛:“你能预知我五十年后的样子?”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连顾浅笑,“只是一种观骨术而已,看到一个人的骨相,便能观出此人前后几十年大致的模样,不过你若是过些突然把自己吃胖了,我可就观不到了。” 左如今也笑了,“那你老了是什么样子,变一个看看。” 连顾的笑容微微滞了一下,“我……” 左如今:“哦,我知道啦,你到时候已经修炼成仙了,仙人是不会变老的,对吧?” 连顾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解释什么。 他想了想,“我随便易容成一个普通人就好。” 司使大人倒是很好商量,“好吧,仙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连顾再一次施法,没多大功夫,变作一个生面孔的普通中年人。 “我们走吧。” 第101章 老夫妻 左如今看看他,突然转过脸去笑了。 连顾看她笑得一脸不怀好意,问:“怎么了?” 左如今捂着嘴,笑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我只是在想,若是在披花谷遇人盘问,是不是要假装我是你娘……” 大师兄毫无防备的被这缺德的“老太太”占了个便宜,无奈重新抬袖遮面。 当袖子再一次挪开的时候,他已经成了白发老翁的模样,“这回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们是一对老夫妻。” 司使大人似乎没在意“夫妻”两个字,反而歪头看着他。 连顾:“怎么了?” 左如今把拉拽到镜子前,“你自己看,你老了以后更像个仙人了,哪有半点普通老头的模样?这样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镜中人的确仙风道骨,一派得道高人的模样,但连顾的眼睛却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看向身边正在说话的左如今。 倘若多年之后他们还有机会见面,就应该是这般模样吧?只可惜,自己应该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他突然心里空落落的,赶紧把视线挪开,然后从善如流的又给自己添了些皱纹和疲态。 这回,司使大人满意的点点头。 二人到披花谷的时候,天刚刚放亮,周围静静的,湿润的空气里带着一点花草的清甜,人置身其中,忍不住要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左如今左右看看,小声问:“怎么没人啊?” 连顾:“披花谷民风慵懒,现在太早了,没人起床。” 一向起得比鸡早的司使大人心有余悸,还好当初柳既安跑了,否则把她搁在这样一个地方,时间久了怕是也要变得懒散。 “趁着没人,我们去流烟泽附近转转。” 连顾:“好。” 二人找了个方向摸过去,刚转过几个弯,便瞧见远处有几个人晃晃悠悠的走着,看上去像是喝醉了。 其中一个瞧着眼熟。 左如今:“柳既安?他居然起这么早?” 连顾:“他应该是还没睡。” 左如今:“……”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转过身打算换一条路,然而那边的柳既安却注意到了他们。 突然开口叫道:“站住!” 左如今默默抓紧连顾的胳膊,示意不予理会,然而柳既安被那二两猫尿灌得恰到好处,正是最欠的时候,一闪身竟然拦在他们面前,“本少君让你们站住!没听见啊?” 左如今立刻装出一副耳背的样子,拢了拢耳朵,“啊?” 柳既安打了个酒气熏天的嗝儿,“这老媪怎么还耳背呢?” 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都晃晃悠悠的过来,站在柳既安身后看着二人,“少君叫你们呢,没听见啊?” 小老太太一脸诚惶诚恐,“哦,少君……少君饶命!” 柳既安莫名其妙,“我又不打你,饶什么命?这大清早的,你们俩鬼鬼祟祟在这儿干什么呢?” 左如今依然不说话,小心翼翼的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一副懦弱老妇人的模样。 柳既安见自己跟这老太太说不明白,又转去扒拉老头。 他这一动,左如今立刻伸手护在连顾身前,“我家这老头子有些呆傻,听不懂各位在说什么。” 连顾也十分配合,低着头装出一副蔫巴巴的呆样。 身后几人一脸晦气,“少君,算了,别跟他们耽误工夫,咱们走吧。” 柳既安点点头,“行吧,咱们换个地儿再喝点儿。” 一群人摇摇晃晃的要走,左如今默默舒了一口气,冷不防柳既安又突然转回身来看着她,“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呢?” 旁边的人都笑了,“少君认识的都是美人,何时认识这样年迈的老妇人了?” “不对,”柳既安凑近左如今的眼睛仔细看,“这双眼睛,我肯定在哪儿见过。” 他又打了个酒嗝,突然愣了一下,“你……你你你……” 左如今心说:出师不利啊。 然而没等柳少君“你”出个下文来,连顾藏在袖中的手轻轻一弹,柳既安无声的翻了个白眼,整个人往后仰,晕了过去。 其余几人赶紧七手八脚的过来扶他。 “少君喝太多了……” “真的是,走走走,先把他送回去!” 没人再留意这对老夫妻,只忙着把柳既安弄回家。 这边的俩人默默松了口气,没敢再往那个方向走,找了条别的路离开。 折腾了这一会儿,天色早已经大亮,披花谷的街上开始有了些人。俩人找了个小铺子,要了披花谷特有青叶粥和百花饼。 等到女店主把早饭端过来的时候,左如今偷偷给连顾使了眼色,连顾没看懂,一脸疑问。 司使大人没办法,只好自己开装,突然捂着心口剧烈的咳了一声。 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咳嗽直接把打着哈欠的店主吓精神了,“怎么了这是?” 连顾这才明白左如今要干嘛,立刻伸手帮她拍背,然后一脸无奈的对店主道:“我这老伴儿,咳了很久都不见好了……” 左如今演的起劲儿,继续连连咳嗽,一声比一声大,还不忘气喘吁吁的补一句:“你别管我了,让我死了……死了算了……咳咳咳咳……” 她咳得格外努力,像是下一口就要吐血了似的。 那女店主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这么严重,什么病啊?” “半年前突然就咳起来了,看了好多大夫,药吃的比饭都多,还是没用啊。我这老糊涂的,听说有灵草包治百病,也不知哪儿能买得到……” 连顾说完,没听到回应,一抬头,却发现女店主已经走出去了好远,警惕的看着他们。 不光如此,周围原本在吃早饭的两桌人也都匆匆起身,绕开他们出了门去。 左如今借着大喘气的空档低声问连顾:“我是不是装过头了,他们以为我得了肺痨?” 连顾:“我看他们神色不太对,先观望一下,说不定真能诈出什么来。” 左如今点点头,低头尝了一口青叶粥,味道倒的确不错。她一边断断续续的咳嗽,一边慢慢喝粥。 然而才喝了几口,感觉门口的光线一暗,抬头看去,一行至少十个彪形大汉进了门,都是一样的黑色服制,腰系墨绿绣金纹腰带,显然是有头衔的。 然而怪异的是,这些人脸上都用面巾遮住了口鼻。 这一抬头的功夫,已经有两个大汉走过来架起左如今的手臂往外拖。 连顾下意识想要动手,左如今却以极微弱的弧度朝他摇摇头,示意先观望。 于是乎,小老头露出一副可怜模样,“你们要干什么?放开她!” 旁边有个大汉顺手一推,就把这弱不禁风的老头推倒在地,然后毫不留情的把“老太太”拖走了。 第102章 瀑布下 连顾爬起来,转头看女店主,“他们要做什么?为何突然抢人?” 女店主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你不是灵族吗?” 连顾心说不妙,立刻换成一副老不讲理的模样,“我知道什么?你欺负我老糊涂是不是?我告诉你就算再糊涂,也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他们凭什么要抓我们?” 女店主的狐疑慢慢变成了嫌弃,“哎,看你一把年纪不容易,还是赶紧回家吧。” “我不回家,我要在这儿等我老伴儿回来!” “哎?你在我这儿等算怎么回事啊?你想等啊,外边儿等去!” “我不!我就在这儿等。” 女店主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嗤”了一声,“都老糊涂成这样了,倒还是个情种。” 她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您啊,外边儿等,别耽误我做生意。” 说完,店主不再理会他,低头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连顾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只能自己出门去。 “哎你等会儿!” 连顾以为她良心发现,赶紧回头。 “把账结了再走!” 连顾老大爷无奈的叹了口气,在桌上押了几枚铜钱。 临出门前,他偷偷回头瞄了一眼,见女店主正把他们用过的两副碗筷丢进泔水桶里。 看来,她必然是以为刚才被抓走的老妇人得了什么痨病。但若是如此,那些人抓一个得了痨病的老妇人做什么? 为何他这样一问,对方就知道他不是灵族? 他虽然身在隐雪崖,但对四境各处的风俗规矩也都颇有些了解,灵族能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眼下还是先去找左如今要紧。 左如今身在何处,他自然是不需要别人告知。他给她易容时用了一缕灵气,只要循着自己的灵气就能找到她的位置。 他出了小店,转到一个僻静之处,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法,然后循着灵气所在的方向飞快的追过去…… 左如今被人拖出去后,很快塞进了一辆马车上的木箱里。 箱子严丝合缝,一点光都没有,司使大人身在其中,感觉和之前关在雀格中如出一辙。 四周开始晃动,是马车朝前行进了。 她回忆着上车时马车所朝的方向,把手撑在箱壁上,让自己不要失去方位感。很快便发现马车是往西南方向行进的。 西南? 那不正是流烟泽的方向吗?若是能被带到那附近,说不定还能有别的收获。 司使大人让自己沉下心来,默默思考自己的处境。 难道柳既安清晨时看穿了她的身份?应该不会,柳既安躲她还躲不过来呢,完全没必要突然找麻烦。 倘若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太太,抓她又有何用呢? 马车晃动的某个瞬间,她冒出了一个念头。虽然这念头让她觉得离谱,但她从不介意自己用恶意揣度别人,尤其是在她本就身处险境的时候。 马车又行进了一阵,慢慢停了下来。 左如今听到了水声,紧接着,似乎有人抬动木箱。 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察觉异样,这水流声似乎太急了些,水花拍打石头的声音听起也过于激越…… 是瀑布! 司使大人方才自以为离谱的念头还是保守了,对手永远比她更离谱。 她感觉自己在失重,箱子似乎磕到了瀑布下的山壁,又瞬间偏了方向,把她撞了个大头朝下。 若是直接跳下瀑布,她倒有把握活命。可是眼下人装在箱子里,手脚都不得施展,落地瞬间的冲击怕是要震破她的内脏。 所有的念头只在一瞬,左如今蓄足了全身的力气,“砰”一声踹开了木箱。 此刻她已经离地面已经很近了,来不及再调整方向,情急之下先抱住自己的头,屈身尽力护住自己,然后努力侧过身,用肩膀卸力。 落地那一瞬,肩膀正硌在水中一块石头上,紧接着就是木箱也摔在地上的哗啦声。在这片碎木拍打水面的纷乱中,她还是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肩膀发出了熟悉的“咔”一声。 司使大人心说:完了,又是左臂,这条手臂跟着我算是遭了罪了。 不过她很快又暗自庆幸,还能跟自己开玩笑,至少说明脑子没摔坏。 她一骨碌爬起来,朝瀑布上方看去,那几个抓她来的大汉也正低头看着她,然后互相交换着眼神,似乎十分震惊。 左如今以为他们没见过这么凶悍的老太太,从瀑布上扔下去都能活命。 但她很快发现并非如此,因为正有一缕湿发黏在她脸上,她顺手一拨,这才发现头发是黑的。 连顾的易容术已经消失了。 一个白发老妇塞进箱子,出来一个年轻女子。上面那几位亲眼看了一出大变活人…… 左如今不敢松懈,眼睛还盯着上面的人,脚下步步后退,让自己挪到水流之外的地面上。并默默感受自己身体的变化:左手肯定是不好用了,膝盖也有些疼,但应该只是皮外伤,除此之外,后背的鞭伤显然重新裂开了一大片,被水的凉意一浸,皮肉正不受控制的缩动着…… 她正犯着愁,瀑布上方几个人竟直接从跳了下来,重重几声落到左如今面前,几人身上兵刃纷纷出鞘,直指她的面门,“说,你究竟是何人?” 与此同时,正在找她的连顾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儿,左如今身上那缕灵气竟然断了。 他赶紧再次确认,自己的灵气没问题,法术也没问题,那么问题必然出在左如今那边。 难道……出事了? 谷主府中。 柳既安已经被狐朋狗友们送回了家,此刻正歪在榻上酣眠。 迷迷糊糊中突然莫名打了个激灵,猛一翻身坐起来,正见自己的床榻前站着一个人。 连顾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面貌,正垂眸看着他。 “连顾?”柳既安揉揉眼睛,立刻想到了什么,“哦,我说呢,我今早遇到的那两个人就是……” 话没说完,连顾却打断了他,“我问你,披花谷中可有什么地方,能清除掉人身上的一切法术?” 柳既安警惕的看着他,“你想干嘛?” “找人。” 柳既安瞬间明白了,“哦,该不会是你们家小司使丢了吧?” 第103章 柳覆青 连顾沉静片刻,算是默认,然后再一次问他:“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柳既安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俩鬼鬼祟祟来披花谷干什么?还扮成一对老夫妻,玩得挺花啊!” “我们……随便看看。” “啧,这瞎话编的,也太瞎了点儿……”柳既安一脸嫌弃,“你还不如说你想我了呢。” 连顾知道糊弄不过去,只能实话实说:“我们来找一种叫寒佛泪的药草,给人治病。” “寒佛泪?”柳既安一脸茫然,“这是个药草的名字吗?你别是又编瞎话诓我的吧?” “你不知道寒佛泪?” 柳既安摇摇头,“我小时候也是被打着骂着背下了整本《百草册》的,四境中就没有我不认识的花草,真没听过什么寒佛泪。” 连顾看着他的神色不像是装的,“先不管这个,你告诉我她现在可能在哪儿。” “大概是河边。” “什么河?” “流烟泽外有条河,凡沾了河水,就会洗掉一切法术,算是给流烟泽加了道防护。” “多谢!”连顾说话就没影了。 “哎你……” 柳既安翻了个白眼,又倒头躺了回去。然而一场美梦被搅和得稀碎,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又气呼呼的坐起来,狠狠捶了一下床板,“连顾你大爷的!” 此时的瀑布下,几名彪形大汉已经尽数倒地,左如今的右手提着把长刀,左臂无力的向下垂着。 这刀是她刚才从对面夺下来的,对她来说实在长了些,又逢着只有一条胳膊好用,使得极不趁手,这一番打完,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后背的伤口正在往下流血。 她沉沉呼出一口气,知道这把是彻底玩脱了。寒佛泪没找到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更别提方才下来的人数和之前抓她的人数对不上,怕是有两个人已经回去报信了。 若是再来一波救兵,她今天怕是要折在这儿…… 到此刻,她才终于有时间可以看看周围的环境。 此处是瀑布下的一道山涧,水边的花草异常茂盛,河道曲曲长长,朝远处延伸下去。 她若是想要离开,要么重新跃到瀑布之上,要么顺着河道往下走。 司使大人抬头看了一眼,凭自己的轻功,哪怕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也很难上得去,更何况是此刻。 她并没有太多犹豫,转身沿河道离开。 越往下游走,花草便开得越好,几乎要没过她的膝盖。她看着那些绚烂得近乎诡异的植物,总觉得里面随时会蹿出什么毒蛇怪虫突然咬她一口,于是用长刀在前探路。 正走着,忽听身后风声有异,猛一回头,见一个浅碧色长袍的人正带着懒洋洋的笑容看着她。 柳覆青比柳既安大了十几岁,看脸上却并不显得比柳既安年长,只是面色惨白,像许久未见过阳光似的,一派披花谷独有的未经磋磨的闲懒气。 “我方才听闻有个女子从上面扔下来竟还能活,便猜到是司使大人您,果然,你从来不让人失望啊。” 左如今虽然方才遭了罪,一时间也不想直接撕破脸,于是将手中长刀斜到身后,朝他微微颔首,“是在下唐突了,惊扰了谷主。” “是挺惊扰的,我这谷中人都闲散惯了,冷不丁遇见司使这样的人,实在是难以招架。” “那几位兄弟只是晕了,我并未伤他们性命。” 柳覆青,“这么说,我还得谢谢司使大人手下留情咯?” 左如今自知理亏,“我愿意当面向他们赔罪,还请柳谷主见谅。” 柳覆青往前走了一步,“司使大人一向杀伐决断,今日突然如此谦逊,是为了掩盖自己来此的真实目的吗?” 左如今知道自己此刻定然斗不过他,于是退了一步,“谷主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一时玩心大起,想来披花谷走走,不慎误入此地,和那几位兄弟也不过是误会而已,何来目的?” “玩心大起?你好歹是似风城中义女,离开似风城不需要告知城主吗?要不要我给左蹊写封信,帮你解释一下?” “怎敢劳烦谷主?再说,今日踏入谷中的不过是个七旬老妇,您也从您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您,又如何告知我义父呢?” 她此刻虽然狼狈,精气神却丝毫不减,一双眼睛依旧黑得发亮。 柳覆青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一个七旬老妇突然被人从瀑布丢了下去,这其中必有猫腻,她不追问此事,他也不追问她此来的目的,大家各退一步。 柳谷主想了想,突然笑了,“今日之事的确是一场误会,司使不必放在心上。” 左如今无声松了口气,“都说柳谷主宅心仁厚,果然名不虚传。” 柳覆青先前为了那点儿岁贡逼得似风城老百姓揭不开锅,她这话一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骂人。 柳谷主皮笑肉不笑,“鄙人一向闲散,不像司使大人这般精力旺盛,还有功夫四处闲逛。现在看来,还好当初既安躲了你,否则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误会来。” 司使大人也同样不动声色,“这或许就是机缘,在下与披花谷注定是互不相扰,干干净净。” 她赌的就是柳覆青不敢轻举妄动。他既然得了消息而来,就必然知道她身边还有个同伴。并且是个可以施法易容的同伴。这个同伴无需出现,柳覆青就知道自己无法让她悄无声息的消失。而凭他的性子,也定然懒得将冲突闹大。 柳覆青:“既如此,在下送司使大人出谷吧。” “有劳了。” 左如今撑着长刀想要往前走一步,然而这一步竟然没迈动。 她下意识的以为自己腿也废了,低头一看,脚下茂密的花草丛中,正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腕。 那并不能算是一只手,只能算是一只手骨,白森森的从地里钻出来,出现在她脚边。 左如今吓一跳,但没跳起来。 想抬脚挣脱,那玩意儿却抓得死死的。 她毫不犹豫,挥刀去砍,那手骨缩了回去,但眨眼间又从另一边冒了出来,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脚腕。 第104章 大恩人 左如今本就只剩一条胳膊好用,刀又不趁手,她担心自己不小心把腿砍残,一时间竟有些顾此失彼。 柳覆青见此情状,似乎也有些意外,立刻施法化出一道锐气直奔那白骨而去。 “砰”一声,白骨被击中,瞬间化为齑粉,左如今得以脱身,迅速往前逃开,却发现柳覆青的脸色变了。 左如今回头看去,也头皮一紧。 原本的草地上此刻又冒出了无数条白骨,手、脚、肋骨、脊椎……各处骨骼,但很显然,都是出自人的身上,那些骨头像长了眼睛似的朝同一个方向汇聚,很快聚成了一个巨大的由骨头堆成的怪物。 柳覆青再次施法,怪物的身体被他打出一个大洞,却并不影响它前行,碎在地上的骨头重新朝它爬去,又再次汇聚在一起,身量甚至比之前更高了些。 柳覆青见这玩意儿打不死,只得再次出手,凭空化出一个防护结界,将怪物阻挡在结界的另一边。然而那玩意儿依旧在对面不停的冲撞着,柳覆青只能不停的给结界注入灵力,才能保证结界不被击破,跟着他的两个属下也上前,可惜那二人灵力实在微弱,帮不上什么忙。 左如今在旁边有些心急,“谷主,这样下去非长久之计,可否给我指一条出去的路?我找人来帮忙!” “不可!”柳覆青毫不犹豫的打断她,“此事断不可再让更多人知晓。” “可是你现在……” “没有可是!” 左如今不再与他争辩,往后退远了几步,看着那只已经足有五六丈高的怪物。 她想起之前连顾说过的话,“修行者身上都有罩门,刺中此处,他的法术便使不出来了。” 这样一个拼凑而成的怪物,应该也有罩门才是,可是,在哪儿呢? 一个东西的罩门,必然是它最至关重要的位置,那么,当它从一堆碎骨拼合而成的时候,最先拼起的应该就是那个位置! 她努力回想自己刚刚回头时看到的白骨破土而出的一幕,最先拼成的位置,似乎是几块粗大的骨头凑成的一团鸟窝似的东西…… 她立刻抬头看去,很快发现那怪物“脖子”的位置,真有一团鸟窝状的东西。 左如今立刻开口叫柳覆青:“谷主,它的命门在脖子上!打它的脖子!” 柳覆青抬头看去,立刻也发现怪物脖子上有一圈骨头似乎比其他位置更密实,于是停手散开结界,重新汇出一道气直奔怪物的脖颈。 又是“砰”一声巨响,怪物被击开的碎骨稀里哗啦的往下落,与此同时,怪物好像真的停住了,身子摇摇晃晃,半空中挥舞的手也放慢了下来。 两个属下立刻欢呼起来,“真的有用!谷主威武!” 柳覆青却回头看着左如今,“还要多谢司使……” 他才说出几个字,却听那两个属下原有的欢呼变了调,“啊啊啊……又活了!” 左如今抬头看去,那怪物身体其他部位的骨头竟主动往上凑去,很快又拼回了脖子上的那个“鸟窝”,而怪物原本迟钝的动作也重新利落起来,一只大手正朝几人的方向拍下来。 左如今咬咬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 她横刀在手,调动全身的力气朝前跃起,然后直接踩在柳覆青的肩膀上借力向上跳去,这第二次跃起的高度恰与怪物正要落下的手齐平,她毫不犹豫,直接踏在怪物的手背上,再次借力向上跃,同时,手中长刀猛的朝前刺去…… 周围的一切突然静了下来,左如今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之前独自在房中做机关暗器的时候,突然某个机簧卡住了,整个机关便会停止运转。而她此刻,应该已经成功的卡住了眼前这个怪物的机簧。 司使大人手中的长刀死死插进了那团“鸟窝”中,就像连顾当初用簪子点中慕风心口。 她等了片刻,确认这玩意儿不再动了,这才算松了口气。 但很快,刚干了一番大事的司使大人发现了一件有点尴尬的事:怎么下去啊? 这怪物足有五六丈高,她单手执刀插进怪物的脖子,此刻全凭臂力吊在刀柄上。 她低头往下看了看,默默闭了闭眼。虽然以她的功夫不至于摔死,但刚才从瀑布摔下来的时候已经够惨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又要再跳一次,实在有点犯怵。可是,自己若顺着这堆骨头慢慢爬下去,刚才英勇无畏的形象就全毁了…… 正琢磨着,身后突然有风微动,紧接着,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轻道:“放心跳,我托着你。” 是连顾的声音。 左如今侧眸,却没见连顾的身影,心下明白了几分,于是松开右手,人直接向下落去。 隐约间感觉有一股力量托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坠落得太急。快落地时,她微微屈膝,稳稳当当的站在了柳覆青面前。 柳覆青几乎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司使大人真的只是个普通凡人吗?” 司使大人云淡风轻,“谷主觉得我是什么人?” 柳覆青看了看她身后的怪物,面色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和善,“至少现在,司使是披花谷的大恩人了。” 左如今也露出一点笑容,“这份人情可是贵重,那我就不推脱了。” 柳覆青重新把目光放回到她身上,“司使不介意的话,到我府上暂歇片刻,让医侍帮你整治一下伤处。” 左如今知道自己伤得确实不轻,反正连顾就在附近,她也没什么顾虑,于是答应下来:“多谢谷主。” 谷主府中,柳既安折腾了一上午,终究还是没睡着觉,又因着彻夜饮酒头疼不已,心烦意乱,索性爬起来换件衣服,打算去找个消遣的地方给自己去去邪火。 正打着哈欠往外走,迎面看见他哥和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并肩走过来。 柳既安揉揉眼,直接叫出声来:“你?你怎么搞成这样?还跑到我家来了?” 柳覆青:“不得无礼。” 左如今装模作样朝柳既安一颔首,“见过柳少君。” “不是,你跟我装……” 他话没说完,被柳覆青的眼神扫了回去,于是也只能硬着头皮朝左如今施礼,“见过司使大人。” 柳覆青看看他这花枝招展的打扮,“你又要去哪儿?” “我……就出去走走。” “你若闲来无事的话,正好去把施神医请来,给司使大人治伤。” 柳既安难以置信的指了指自己,“我去请?哥,你让我给她跑腿儿?” 柳覆青简短的回了一个字:“去。” 柳既安怀疑自己昨晚喝了假酒,怎么这一觉醒来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先是连顾把他吵醒,再是他哥跟左如今突然变成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还让他跑腿…… 哎?不对啊,连顾不是去找她了吗?连顾呢? 他看看左如今:“你……就自己啊?那个谁……” 他话没说完,耳边传来连顾幽幽的声音,“我在这儿呢。” 第105章 百草册 柳既安差点被这一声呛到,周围哪有连顾的影子,这家伙竟然学会装神弄鬼了? 左如今明知故问:“谁啊?” 柳既安:“啊,我是说,你大老远来我们披花谷,就一个人来的?你不是有两个形影不离的兄弟吗?” “的确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不小心走散了,”她转向柳覆青,“谷主若是知道我那位同伴的下落,还请告知与我。” 柳覆青点点头,然后又瞪了柳既安一眼,“你还不赶紧去?” 连顾在他耳边:“你还不赶紧去?” 柳少君一肚子窝囊气,咬牙切齿:“行,我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左如今在客房中重新梳洗更衣,见到了那位卫神医。 那是个气质清雅的女子,看模样比左如今稍长几岁,举手投足都轻缓从容,唯独给她正骨的时候,手劲儿大得让左如今都自愧不如。 司使大人疼得汗都下来了,却听那医者道:“筋骨不错,适合习武。” 左如今笑,“您眼光也不错。” 医者也笑了,紧接着又是毫不留情的“咔嚓”一声,左如今猝不及防,差点咬了舌头。 女医终于松开手,又取了药膏涂在她后背的伤处。也不知她用的是什么药,原本灼热的伤口竟瞬间缓和了不少,伤处由原本的灼热变作清凉舒适。 左如今:“披花谷的药草果然名不虚传。” “司使这伤不算重,按时用药,几日便可痊愈。” 这么神? 左如今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试探着套她的话:“披花谷中人人识花辨草,姐姐在此处能被人唤作神医,必然更有过人之处。” “无他,家传罢了。” “原来如此,”左如今故作沉思了片刻,然后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姐姐姓卫,我听闻披花谷有一本《百草册》,编撰之人也姓卫,不知是您的……” “嗯,都是我家长辈。万物生灵皆有变化,故而《百草册》每隔三十年要重新修订一次,虽然变动不大,但总有些花草从天地间消失,也总有些不知名的草木被人发现,还是需要修正的。” “那……姐姐家中定然有更早以前的《百草册》?” “自然,历代传下来已有近二十本,”女医听着她话里话外的往《百草册》上引,“司使究竟想问什么?” 左如今:“也没什么,您也知道我们似风城曾经闹过疫毒,也曾到贵谷求过冰粼草,在下难免对这些仙草神药感兴趣。” 女医依旧是那副清雅面孔,没有继续追问,利落的帮她把伤处包扎好,便告辞离去了。 女医刚走,房门就被敲响了,外面是柳既安不耐烦的声音:“那个谁,我哥叫你去吃饭!” 左如今懒得理他,默默给自己披上件外衣,又起身倒了杯水。 柳既安:“你别假装没听见啊,我可进来了!” 没等左如今说话,房门便开了。柳既安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见左如今正优哉游哉的喝水,立刻又开始闹脾气,“哎我说你这人,我叫你听不见啊?” 第106章 花厅宴 司使大人端着架子,“如果我没猜错,柳谷主应该是叫你来请我吃饭,我没听到请字,自然也不用应你。” “请?你也配让本少君请你?” 左如今继续喝水,理都不理。 柳既安抱着手臂看着她,“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连顾那个傻子向着你也就算了,怎么一转眼连我哥都被你骗了?” “你去问他们啊。” “你还装?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使什么手段害我哥,我跟你没完!” 左如今看看他,“哦,我好怕呀。” “你……” 左如今:“你不是请我去吃饭吗?怎么还不请啊?” “我……”柳既安已经快被她气得跳脚了,恨恨瞪着她,一字一顿的往外蹦,“请司使大人赴宴!” 左如今点点头,起身随他一道出去了。 小宴摆在花厅。这位柳谷主的品味倒是清雅,花厅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花团锦簇,而是青翠环绕,其间偶有几朵素雅的小花点缀,香气浅淡得恰到好处。 在这雅致的花厅之中,此刻已经坐了两个人,主位是柳覆青,旁边的客座之人也不是什么生面孔,便是柳既安一天要骂他大爷八百遍的那位仙长,连顾。 这位老兄不知从哪儿弄了件竹青色长袍,人倚在微风翠景之间,像是清风留在世间的一个具体而不可触碰的影子。 柳既安几大步便冲了过去,“连顾!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连顾客客气气的起身对他见礼,一副仙门气度,“我正好路过,便顺便来找柳谷主讨些灵草。” 柳既安:“你也太小心眼儿了吧?我又没把你师弟打成什么样?你至于跑来找我哥告状吗?” 柳覆青看着自己弟弟:“你打了隐雪崖弟子?” 柳既安有点懵,睁大眼睛看着连顾。 连顾:“是我师父炼丹需要一些灵草,我才来此打扰,柳少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柳既安:“……” 左如今在后面默默掐着自己才能忍着不笑出声来。 柳覆青瞪了弟弟一眼,“回头我再跟你算账!” 他很快露出一副笑脸,起身去迎左如今,“司使大人,伤可好些了?” “多谢谷主关心,卫神医妙手,在下已经无大碍了。” “如此甚好,快入席吧。” 几人分宾主落座,客套了几句之后,便正式开宴。 左如今折腾这许久,是真有些饿了,披花谷的吃食又实在精致,那小点心一口一个,跟吃着玩儿似的。 柳既安立刻又开始阴阳怪气:“原来司使大人可以自己吃饭啊,我还以为得要人喂呢。” 曾经喂饭被抓包的俩人默契的不吭声。 柳覆青:“又胡闹,司使女中豪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豪杰耍得动大刀,可未必愿意拿勺子,”柳既安嘴里说的是左如今,眼睛却看着连顾,“连顾仙长,你说是吧?” 连顾正慢悠悠的从一盘什锦菜里挑山药吃,听他叫自己,才抬起头来,“若是四境能平顺安宁,想来豪杰也未必愿意拿刀。” 第107章 冰粼草 柳覆青:“仙长说的有理,在下敬仙长一杯。” 左如今自从坐下之后就一直在吃东西,一句话都没说,眼前这三个男人一台戏,她倒也乐得看热闹。 柳既安却见不得她清闲,又立刻开始讨嫌:“还不知司使大人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我披花谷啊,不会也是来讨灵草的吧?” 左如今正想着该如何向柳覆青提起这茬儿,柳既安这话倒是给了她机会。 她放下筷子,也不藏着掖着,“少君还真是猜对了,在下的确为了一种灵草而来。” 柳覆青:“哦?” “在下听闻披花谷中有一种灵草名为寒佛泪,可解天下毒蛊,所以前来拜访,想知道如何才能求得此灵草。” 柳覆青和柳既安对视了一眼,同时面露茫然,柳覆青:“不知司使从何处听闻,我谷中灵草千百种,但并没有哪一种叫寒佛泪。” 连顾也留心观察这兄弟二人的面色,的确不像是在说谎。 难道真的是那本古籍太过古老,寒佛泪早已不存在于世间了吗? 左如今立刻回道:“在下也是听得传闻而已,冒昧前来打扰,实在多有得罪。” 柳覆青:“司使不必客气,既然是来求药,不如明日再请卫神医过来聊聊,说不定她还有奇法可以解司使的燃眉之急。” 左如今起身施礼,“如此甚好,多谢谷主。” 当晚,左如今留在了谷主府中。连顾借口急着回隐雪崖,很快离开了。 入夜,左如今斜靠在软榻上休息,她背后是伤,左肩是伤,唯一还能舒服些的姿势就是右侧卧,然而右手还时刻攥着匕首。 与其说她是睡觉,不如说是闭目待着。索性也就没有吹熄烛火,而是留了一盏小烛台留在离床头不远处。 夜更深一些的时候,她感觉屋中有动静,马上睁开眼,见连顾正站在面前。 连顾倒也不见外,自己在她榻边坐下,开门见山:“按你所说的,我到卫家去看过了历代《百草册》,发现最早的一版上曾经记录过寒佛泪,与我抄下的内容大致相同,但其余十几本都不再有此物。” “看来,他们兄弟俩的确没有说谎,寒佛泪可能早在许多年以前就绝迹了。” 连顾却摇摇头,“或许并非如此,我还发现了一些别的。” 左如今立刻来了精神,单臂撑着身子勉强坐直些,“还有什么?” 连顾:“那十几本书虽然不再有寒佛泪,却多了另一种草药,其习性和生长环境皆与寒佛泪如出一辙。” “什么药?” “冰粼草。” 左如今有点犯愣,“就是……那个冰粼草?” 连顾点头。 司使大人思绪有些飘忽,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床头的烛台上。融化的蜡珠细细的滴下来,在蜡烛上堆叠起一层一层的纹路,就像是…… 司使大人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有一把古琴被人突然猛的扫了弦,那弦音鸣动的回响中,她重新把目光转向连顾,“冰粼草,就是寒佛泪?” 第108章 清理掉 连顾:“我也有此猜测。” “若真是如此,这次必然又是求不到了,”她有些失落,却还是想不通,“如果冰粼草真的是寒佛泪,柳氏兄弟二人真的全然不知吗?” “毕竟第一版《百草册》已经是几百年前了,他们没看过,倒也合理。” 司使大人点点头,依然难掩遗憾。她脸上还带着伤,被这并不明亮的烛火一照,这遗憾便放大成了伤感甚至脆弱——至少在连顾眼里是这样。 他开始后悔,“怪我了……” 左如今莫名其妙,“怪你什么?” “其实你和柳覆青刚遇到那个怪物的时候,我就已经赶到了,只是我想着,你来披花谷求寒佛泪,若是能让柳覆青欠下你这个人情,总比我替你出手的好,故而,我没有上前帮忙。若是早知道寒佛泪就是冰粼草,我又何必多思多想,倒让你又辛苦那么一遭。” 左如今笑了,“你想的没错啊,就算求不到寒佛泪,让披花谷谷主欠我一个大人情,终归不是坏事吧?再说了,我刺中那怪物的罩门,还是跟你学的,怎么就不算帮忙了?” 连顾:“我当然知道,你人生二十余载,我能参与的又有几刻?我知道你可以自己做成很多事,我只是……” 他抿了抿嘴唇,还是没有把“心疼”二字宣之于口。 左如今眨眨眼:“只是什么?” 连顾看着她的眼睛,再次确认:云阶出来的孩子在情思这方面肯定是缺了点什么。 他故作轻松的笑笑,“只是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能省力的时候,何乐而不为’,想来,你也会有累的时候。” 这次,左如今倒没有逞强,“倒是有点累,那个怪兽好难打啊……而且,那地下突然冒出许多骨头,甚至拼成了怪物,柳覆青却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追查原因。” 她不知怎么就拐到了正事,神情也严肃了起来,“如果今天被抓的不是我,真的是一个七旬老妇,那她定然在被丢下瀑布的时候就摔死了。你说……那些骨头会不会就是之前被丢下去的人?” 连顾:“说实话,我也有此猜想,可若是拼成那么大一个怪物,这地下究竟藏了多少尸骨?披花谷又为何要将人丢下去呢?” 左如今稍微将声音压下一点,“世人都说,披花谷灵族安闲享乐,无灾无痛,可他们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就算是你们仙门弟子,也会有伤有痛,他们又怎会真的顺遂无虞呢?除非……” 连顾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却因为过于可怕而不敢接下这句话,只是默默皱紧了眉头。 左如今却不似他这般小心,“除非他们把有伤有病之人都清理掉了。” 片刻后,她听到连顾发出了一声叹息。 左如今:“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我装病的时候会被抓走,而那位女店主对此毫不意外,显然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或许柳覆青并不知道寒佛泪,但这件事必然是在他掌控之中的。” 第109章 灭蜡烛 屋中陷入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左如今开口:“你说,那个怪物被定住之后会如何?难道就一直站在原地吗?” 连顾想了想:“其实我可以彻底除掉它,但倘若方才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一堆白骨上便是无数老弱之人的冤魂,我倒不忍……” 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声,那声音很急,却力道不大,像是害怕被别人听见似的,“连顾,你在这儿吗?连顾连顾……” 是柳既安的声音。 左如今与连顾对视一眼,连顾低声道:“我去看看。” 柳既安见了他,倒像是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太好了,快跟我走!” “怎么了?” “路上跟你解释,快走!” 他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连顾下意识转头看左如今,冷不防柳既安挡在他身前,急叨叨对左如今道:“把连顾借我用用,一会儿还你!” 左如今:“……” 没等她说话,柳既安已经拉着连顾眨眼没影了。 司使大人对着俩人离开的方向,无奈的叹了口气,“就不能帮我把门关上吗?” 她话音没落,门口突然有清风一扫,房门便严严实实的合上了。 左如今苦笑。她知道自己就算现在追出去也赶不上这俩人,索性又歪倒回去,继续闭目休息。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左如今听到外面有喧闹声,其间似乎还夹杂着惨叫。 她心觉不妙,起身将匕首藏在袖中,披上外衣推开门,正见门外有几个仆从跑过去。 她叫住其中一个小婢女,“发生了何事?” 婢女:“少君挨打了!” “为何?” 小婢女摇摇头,“不清楚,但少君还从来没挨过打呢,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左如今也纳闷儿。披花谷是出了名的民风松散,柳既安作为谷主的幼弟,更是想干嘛就干嘛,只要不把天捅个窟窿,他哥从来不管。 他大半夜来找连顾,转头又挨了打,究竟是闹出了多大的乱子? 也不知道连顾……对啊,连顾呢? 她赶紧又问:“除了柳既安,可还有其他人出事了吗?” “只听闻是少君挨了打,并未提到旁人。” 小婢女对左如今施了一礼,匆匆朝着方才人流的方向跑了。 司使大人一个人站在原地,越想越担心。柳既安挨打的原因,该不会因为是害连顾出事了吧? 她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跟着那小婢女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转过一个拐角,却和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看,竟是连顾。 她这才总算是舒了口气,“你没事啊?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他们离得太近,连顾能清楚的看到她额头有浅浅的汗湿,那汗水才刚散出来,一层薄雾似的凝在她的碎发上,在夜色里闪着细密的微光。 连顾的目光也随着那点微光温柔下来,“你急往外跑,是想去找我?” “我听说柳既安挨打了,你又一直没回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的确是不小的事,”连顾左右看看,“先回屋再说。” “好。” 二人回屋关上门,连顾也不废话,“我刚才又去了你们遇到怪兽的地方。” “那里怎么了?怪物又活了?” “着火了。” 左如今感觉自己没听懂,“那不是水边吗?地上也是潮湿泥泞,为何会着火?” 连顾叹了口气,开口讲起了柳少君这一日作妖的经过: 柳既安白天见自己兄长对左如今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便觉得其中有猫腻,于是收买了当时在场的两个跟班。听跟班讲了白天发生的事后,他反倒对那怪物生出几分好奇,于是自己也想要趁夜过去瞧瞧。那怪物还在,脖子上插着那把刀,柳少君瞧了个新鲜,却一不留神把刀弄掉了。 怪物当下重新复苏,差点取了他的小命。情急之下,柳既安想起自己不知在哪儿学过的一道火咒,便回身以火咒攻击。这法术的确有用,怪兽很快中招,被烧得七零八落,然而火屑落地后,那一大片花草丛也开始烧了起来。 然而柳既安学艺的时候过于懒散,竟只记得放火咒,记不清灭火咒,他试了好几次也未能将火熄灭,想要引旁边的河水灭火,却忘了那水能洗去一切法咒,根本不受他操控。眼瞧着火越烧越大,他只能赶快回家搬救兵。 左如今:“可他为何不找他哥,而是来找你?” “他闯了祸,怕兄长训斥,便想着我一个外人,不会把他怎么样。” “可他怎么知道你没走?还跑到我房间来找你?” 连顾:“他说他是猜的。” 左如今:“这么敷衍的谎话他也好意思说……” 连顾笑笑,他没法对左如今解释,柳既安真是猜的。 这位柳少君见多了痴男怨女,早就看出连顾的心思。他料定连顾不可能把左如今一个人留在披花谷,即便人不在左如今房间里,也定然是在附近。 连顾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实话,“他只是赌我还没走罢了,若是我的确不在,他也只能向柳覆青求助。” “可是他既然找到了你,为何他哥还是知道了?” “火势太大了,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都发现此事,柳覆青那边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那柳覆青发现你了吗?” “我想他可能有所察觉,但我并未与他照面,灭火之后,我便隐去了身形。” 左如今点点头,突然好奇起来,“那么大的火势,你就直接把火灭了?” “嗯。” “怎么灭的?”她歪着头,满脸都是期待。 连顾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姑奶奶又想看他变戏法了。 他笑笑,转头看旁边的烛台,两指轻轻一弹,蜡烛立刻就熄灭了。 再一弹,蜡烛便重新亮了起来。 左如今看着,也玩心大起,“我以前也学过灭蜡烛。” 她伸指头在旁边的杯子里沾了一滴水,然后瞄着烛台弹了出去,水珠稳稳打在烛芯上,灭成一缕白烟。 连顾在黑暗中赞叹,“这么厉害。” “我小时候打这个可准了!”左如今的语气也孩子似的得意。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得意早了,因为她不可能像隔空点燃蜡烛。司使大人暗暗后悔:争强好胜也不分个场合?这是抽的什么风,竟跟一个仙门弟子比这些? 黑暗中突然静得有些尴尬,连顾倒是依旧平静,“怎么了?” “我只会灭,不会点。” 连顾似乎笑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她背后,握住她的右手手腕,让她重新伸手朝向烛台的方向,“你再试一下。” “啊?” “再弹一下试试看。” 左如今感觉手腕上有清凉的气息流动,于是再次弹动指头,蜡烛立刻重新亮起。 第110章 斗不过 左如今笑了,“哇,原来变戏法这么好玩……” 她回过头看他,才发现他也正垂眸看着自己。 连顾眼底像是初雪刚落时的湖水,在她转过头来的那一刻,平静的融去了漫天纷飞的心事。哪怕近在咫尺,她也并不知道那片静默的温柔下藏了多少秘密。 他只是轻轻问她:“好玩吧?” “嗯。”她还在笑。 “来。” 他拉着她到窗边,顺着窗缝可以看到宅院中高高立着的避风灯。 他托着她的手腕,示意她再试试。 司使大人瞄着窗缝外用力一弹,自己还配了一声“咻”。 这“咻”的一下不要紧,柳家所有的灯盏瞬间全灭了,从院子到各个房间都黑了个透。 隐约听到外面有人惊呼,“哎?怎么了?” “对啊,怎么黑了?” “发生什么事了?” 连隔壁院落的惨叫都戛然而止。 左如今也有点傻眼,回头问他:“怎么回事?” 连顾一脸无辜,“不知道啊,你灭的。” 司使大人这才发现他是真学坏了,“好啊你……” 她回头想揍人,连顾却抓着她的手腕不松手,“欸,你答应过不再打我了,可不能反悔的。”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片刻,同时“噗”的笑了。 片刻后,她再次弹指,外面的光恢复如常。 连顾看着她带着笑意的侧脸。他们离得这样近,他的手臂贴着她的手臂,似乎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抱住她。 如果自己真的这样做了,她会是什么反应?他偷偷想。 是欣然接受?还是回头一脚把他踹飞? 或许以她的性子,会满脸狐疑的问他:“你们仙门是可以这么不正经的吗?” 正胡思乱想,听到窗外有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有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你小心点,扶着少君的胳膊!” “哎呀你没长眼睛啊……” 两人立刻避开窗口,躲到一旁。 那阵纷乱从他们房间外路过,很快朝另一边去了。 左如今:“是柳既安,看来是受完罚,被送回房间了。” 连顾点头。 这小小的纷乱打破了方才若有若无的暧昧,两人也都重回正经。 左如今:“披花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说到底还是与我有些关系,我明日应该向柳覆青辞行了。” “嗯,柳覆青如此动怒也是少见,这样的节骨眼,我们再想什么办法也很难拿到寒佛泪,不如先离开,再想想别的办法。” “方才有个小侍女说,柳既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挨打,看来柳覆青是真的生气了……”左如今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那片地方,烧得很严重吗?” “嗯,很严重,我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连绵一片,灭火之后也只剩一片焦土,寸草无存。” “那块地那么大,即便是柳既安一来一回,也不至于烧成一片焦土吧?” “柳既安放火用了咒术,火势自然会比寻常的火大些……不过,”连顾皱了皱眉,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的确有些不寻常,若是他对那怪物用了火攻之术,应该是怪物附近烧得最严重,其余的地方稍好一些,但我见到的却是一整片荒芜,什么都没有。” 左如今一顿,“骨头也都烧没了?”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夜已至四更。 柳既安闹闹哄哄的房间里终于消停了一点。 这位少君大呼小叫的嚷嚷了大半宿,总算是把自己折腾累了,趴在床上半死不活。仆从们也都被他折腾的够呛,除了贴身的阿锦还陪着,其余人早就躲出去了。 夜色寂静,一个人影无声在阿锦身后出现,伸手覆在他头上,阿锦便软绵绵的昏睡了过去。 那人将阿锦安置在一旁,转头去看柳既安,却见那少君正歪在被子里朝这边看过来,脸上没有惊诧,全是“早知你会来的”平静。 二人对视片刻,柳既安开口:“隐雪崖大师兄半夜跑这儿来,还弄晕我的手下,这不太好吧?” 连顾:“有人想见你。” 连顾话音一落,他身后有人一歪头露出自己的脸来。 柳既安见了她,笑容立刻消失了。 左如今倒是很大度,还朝他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呀!” 柳既安嫌弃的把头扭到另一边去,还不忘寒碜连顾:“连顾,你现在是给她当跟班了?我早就说过,论心眼子,十个你也斗不过她一个,你早晚被她玩死。” 左如今完全不受他挑拨,“我与连顾仙长一向坦诚相待,倒是你,非要玩什么阴谋诡计,现在被发现了,又反过来指责我,贼喊捉贼,其心可诛啊。” 柳既安冷“哼”一声,“笑话,我有什么阴谋?” 左如今:“你利用我们。” “胡说!” 柳既安发现趴着吵架实在没有气势,于是像条离水的鱼似的在床上扑腾了几下,才勉强裹着被子翻身坐起来,斗鸡似的看着左如今。 左如今也不客气,伸腿勾过旁边的凳子,一把送到连顾身边,一把勾到自己身边,二人双双撩衣坐下,一副要审问柳既安的架势。 审犯人本就是她的老本行,这一坐,气势便出来了,倒让柳既安有些心虚,“我何时利用你们了?” 左如今:“今晚那场大火,是你故意放的。” 柳既安冷笑,“左如今,你是不是以为有连顾帮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了?我是披花谷少君,我自己放火烧自己家的地,我疯了?” “可若是,你想让那块地消失呢?” “我为什么要让它消失?” “因为那地下藏着无数冤魂,很多人明明还活着,只是因为年迈或体弱,便成了瀑布下的一具骨骷,你不想那样的事继续发生,你想要彻底解决此事。” 柳既安没说话,他眼角还带着伤,安静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惨,就那么看着左如今,又看看连顾,发现连顾的面色也和左如今一样认真。 柳既安又笑了,“你们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一个纨绔子弟,只要自己快活就好,那地界儿藏着多少冤魂,与我何干?” 左如今:“所以你承认那里藏着冤魂了?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 柳既安的表情瞬间变了,“你诈我?” 他又看向连顾:“她诈我。” 连顾:“别看我啊,你不是说了吗?论心眼,我斗不过她。” 第111章 无底洞 柳既安知道连顾不可能向着他。 犹豫了一会儿,他揉揉鼻子,“有什么可问的,你们不是都猜到了吗?” 左如今:“只猜到个大概。” 柳既安似笑非笑,“我现在越来越庆幸我之前跑了,若是真让你来了披花谷,现在估计连谷底都要被你掀开看看。” 左如今:“我可没那么闲,若不是你利用我们,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 “我利用你什么了?” “你早上看到我的时候,就已经认出我了,只不过你很快晕了过去,没来得及做别的事。但后来连顾为了找我,去叫醒了你,你便察觉到我被人丢下了瀑布,并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我是外族人,又一向是非缠身,把麻烦推到我身上,简直是再合适不过,”她死死盯着柳既安的眼睛,“那只怪兽,本来就是你搞的鬼。” 此言一出,柳既安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惊诧,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你有证据吗?” “连顾说,那块地被烧得干干净净,连怪物的骨头都烧没了,什么火这么厉害,连骨头都烧得化?” 柳既安:“本少君用的是火咒,灵族流火,你个凡人懂什么?” “巧了,我还真见过被灵族流火烧死的人,烧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只剩下了骨头。” “你……”柳既安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你又诈我是吧?” 左如今:“那个被烧的人是我师父。” 连顾默默侧过头看着她。左如今面色依旧平静,只是冷冷看着柳既安,“灵族流火根本烧不化人骨,那些东西本就是受你操控,火起之后又重新埋进地下而已,你放火的真正目的,就只是为了毁掉那一片花草丛。” 柳既安的喉结狠狠的上下耸动了一下,终于不再反驳,“是我干的。” 对面两个人都没做声,静静等他继续往下说。 柳既安反而傲娇起来,“连顾,给我倒杯水。” 连顾的思绪原本还停留在左如今提到她师父的事上,听了这话,飘忽的目光重新凝聚,不轻不重的落在柳既安脸上,“你说了才有水喝。” “算了算了,我不渴了。” 柳既安用眼皮狠狠夹了一眼对面的两个人,总算给自己找回了一点平衡,然后才算开了口:“河边那些尸骨,其实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 那的确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几百年前,一向风调雨顺的披花谷突然遭遇一场旱灾,族人尚还勉强可活,但花草根本无法承受,没多久便全部枯死。连流烟泽中那些极其珍贵的灵草都难以幸免。当时的披花谷谷主心急如焚,责令流烟泽总管必须将花草救回,否则严惩不贷,那总管尝试了许多办法皆无法挽回,最后走投无路,在流烟泽外的河滩边饮剑自刎。等到有人发现他时,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明明总管的血都已经流干了,地上却未见丝毫血迹,像是被干涸的土地全都吸进去了一样。与此同时,流烟泽内的一位工匠发现原本枯死的灵草竟全都重新活了过来。 但没过两天,灵草又重新有了枯萎的迹象,谷主隐约察觉到其中因由,便命人从狱中提了个死囚犯到河滩边杀了放血,果然,一切都与总管死时一模一样,地上不见血迹,灵草重新复活。 那日之后,每隔两日,便会有一个死囚犯被带到河滩边,流烟泽内的灵草便这样重新生机勃勃起来,甚至比之前长得更精神些。然而很快,新的问题来了:披花谷本就是民风闲散之地,牢里根本没有多少死囚犯。只一个多月,死囚便杀光了,旱灾却依然没有结束。 谁都知道流烟泽中的灵草对披花谷有多重要,若是灵草真的没了,披花谷在四境中便再无立足之地。 没人知道这个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当晚,一对病弱的老夫妻趁着夜深无人之时一起来到河滩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次日晨起时,人们只看到了两人干涸的尸体和开得愈发灿烂的灵草。 那日之后,没有人说什么,甚至谷主也没有下其他命令,然而一种诡异的默契却无声的在所有人之间产生:许多意志消沉、无力生活之人开始在河滩边自杀。在他们眼里,自己糟烂的、毫无价值的生命竟在最后时刻能为族人做点什么,似乎也不算浪费。所有人就这样,默契的对此事绝口不提,到旱灾结束时,那河滩边已经死去了上百人。 左如今与连顾都听得面色凝重。过了一会儿,连顾才开口问:“既然是几百年前之事,为何现在还会抓人?最近也有旱灾吗?” 柳既安摇摇头,“那场旱灾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万事大吉了,可是没想到,流烟泽中的灵草竟被血养惯了,虽然有了水,但若是一个月见不到血,那些灵草还是会枯萎……也就是说,每个月,必须要有人祭祀灵草才行。” 左如今:“那岂不是成了无底洞?” “就是无底洞……”柳既安长长叹了口气,“一开始,大伙儿还想着,披花谷这么大,虽然不至于每月都有人自杀,但每月总有人离世,只要将逝者葬在河滩边就好。但后来发现,不行,只有死在河滩上的人的血才有用,从旁处挪过来的尸体,毫无用处。” 不光是左如今和连顾的脸色越来越沉,柳既安自己的面色也愈发黯淡,“后来,他们便每月都选一个濒死之人带到河滩去,就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甚至历代谷主手下都开始有一支队伍专门负责此事。若是有自杀的想法,便可以去找他们报名,若是某个月无人自杀,他们便会去搜罗老病垂死之人,带到河滩边取命。更可笑的是,所有人竟然都开始把此事当作理所当然,甚至成了一种习俗。倘若一个性命垂危之人从灵族人身边被强行带走,是不会有人阻拦的……” 连顾想起左如今被带走时,那位店主理所当然的样子,默默点了个头,又觉得有些不对,“既然是披花谷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为何外族从未听说过?” 柳既安苦笑,“这就是这件事情最诡异之处,执笔之人不敢写进史书,掌权之人只敢暗中培植队伍,哪怕是普通百姓也从来不敢公然讨论此事,他们都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事,却都默契的认下,这难道不可笑吗?” 左如今看着柳既安,“所以,你想要彻底改变这件事。” 柳既安斩钉截铁,只回了一个字:“对。” 第112章 毁祸根 闲懒之人偶尔坚定信念,似乎更容易显得振奋。 柳既安缩在被子里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自己的话音挺直了些,不过很快又缩了回去,显然是因为太疼。 他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却见一杯水正递到他眼皮底下。 柳既安愣愣抬起头,连顾正拿着水杯看他,“不是想喝水吗?” 柳既安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懒洋洋的接过杯子,“谢了啊。” 连顾:“你从小锦衣玉食,从未见过疾苦,能为苦难之人做到如此,实属难得。” 柳既安拿出喝酒的气势,一仰头把水干了个见底,然后冲他笑笑,“我就说你单纯吧?我又不是菩萨,哪有那么慈悲的心肠?” “那你是从何时开始有了慈悲心肠?” “十几岁的时候吧,记不清了……那时候我身边的小厮还不是阿锦。”柳既安手里还攥着那个空杯子,骨节微微发白。 那时候,他身边的小厮是个叫竹子的少年。竹子与柳既安年纪相仿,从小跟在他左右,像亲兄弟一样。有一天,竹子的母亲病了,向柳既安求一些灵草为母亲治病,他求的并不是什么十分罕见的灵草,这对柳既安来说并不难,便一口答应下来,打算第二天便去找卫神医。然而就在当天晚上,竹子的母亲被抓去了河滩,再也没回来。 即便在那样的时候,柳既安依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只是觉得竹子的母亲运气实在不好,竹子实在可怜。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竹子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走后,这少年便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很快竟也随母亲去了。 收殓竹子的尸体那天,柳既安听到两个仆人在说闲话。 其中一个说:“这么死真是可惜了,不如拉到河滩去。” 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呢?可是小少君非说人还有救,硬是不让动,结果你看,白瞎了不是?” 直到那一刻,柳既安终于发现这件事情从里到外透出的不对劲儿。一个人的尸体就躺在那儿,他身边的人不怀念、不悲伤,最先想到的竟然是这个人的性命有没有好的被利用一番。而这样的情况,竟然已经在披花谷持续了几百年…… 那日之后,柳既安发誓要改变这样的情况,他先是偷偷研究医学典籍,想要找出不用血也能养活灵草的办法。但这显然并不容易,几百年来有此想法的人必定不止他一个,却从来没有谁能想出解决之法。后来,他开始偷偷想着,或许,那片河滩就不该存在…… 左如今:“但你不是说,那些珍贵的灵草乃是披花谷立身之本吗?若是河滩毁了,灵草也就毁了。” “原本的确是立身之本,有了这些罕见的灵草,连隐雪崖这样的仙门也会对披花谷有所求,”他看了看连顾,但目光很快又挪开,“四境皆言披花谷是神仙一样的地方,从不需要努力做什么,就可以过得快活自在,可这样的快活背后,是每月一次的血祭。说难听一点,整个流烟泽就像是个魔窟,那些罕见的灵草就是一株一株的魔鬼,靠吸食百姓的血肉来供养百姓。这样的地方,若不毁掉,早晚是个祸根。” 左如今:“这会让你们很难。” “再难还能比似风城难吗?你们凡人什么都没有,不也一样哭着喊着活下来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恕我直言,你们许多族人早就习惯了现在的日子,他们宁愿逍遥一生,哪怕最后血祭灵草,也是死得痛快,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你烧了河滩,让他们失去倚仗,去过平凡艰难的生活,我想大多族人都是要把你当作罪人的。” “你这话说的确实有理,不过,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柳既安看着左如今的眼睛,“你就是个骗子!” 左如今与他四目相对,竟隐约露出些笑意。 柳既安立刻跟连顾告状,“哎你看看她,我都说了这么多了,她还给我下套!” 左如今:“我怎么给你下套了?” “数日前,我在似风城打听疫毒之事,一个寻常街边妇人都能察觉出我有异样,紧接着,整条街的百姓都想要过来抓我。你们的确过得艰难,但你们的人心齐得让我嫉妒,或许正因如此,你们屡遭劫难,却始终还能求得一线生机。可是在披花谷,族人早就麻木了,他们趋之若鹜的事就只有看戏、赌钱、彻夜饮宴……这样一群人,倘若遭遇外族入侵,可还有一战之力?” 他说完这些话,再次瞪着左如今,“你自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你比我更清楚这些道理,反而劝我那些有的没的,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左如今的笑意终于彻底露了出来,“你说得这些我自然知道,但我所说也并非虚情假意,用不了多久,流烟泽中的灵草就会枯萎,你的族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要承受的可远远不止谷主的这一顿家法。” 连顾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柳谷主……是不是也与你有同样的意思?” 这回,柳既安是真的愣了,“什么?” 连顾:“以往,我师父向披花谷求取灵草,取的都是流烟泽中的稀有品种,比如夜照紫叶或是白叶花,但这次,谷主给我的却是长在流烟泽外的普通灵草,他说,虽不及流烟泽中的灵草精妙,但功效相似,可做替代之用……我在想,你兄长是否也在筹谋着让流烟泽的地位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这样,有朝一日毁掉河滩,或是彻底封禁流烟泽,也可让披花谷中的族人不至于太过抗拒。” 柳既安睁圆了眼睛仔细想了一会儿,“我哥他最近几年,好像的确没有再从流烟泽中取出过灵草了……” 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如果他真的有这个打算,那我今天这样做,是不是把他的计划全都破坏了?” 连顾:“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不,你说得有道理……从三年前似风城来求灵草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他为何只肯给普通灵草,却迟迟不愿意给冰粼草?明明我哥平时不是个狠心的人啊……” 柳既安越想越坐不住,“不行,我得去找他……” 第113章 戏过了 他起身要往外跑,却被连顾拦住,“他若的确有此计划,却被你的意外之举破坏,即便你现在去问,他也未必会承认。” “可是天亮之后这件事就会人尽皆知,必须要有个人站出来承受族人的怒火。我哥是一族之长,他还有很多任务,他要带着族人重新振作起来,只有我这个纨绔被推出去才最合适。” 左如今起身走到他面前,“柳少君倒也不用急着去吃苦头,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 柳既安:“哪儿还有余地?” “你不是说,失去血祭的灵草要一个月才会枯萎,所以你们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去想应对之策,横竖眼下已无退路,说不定破釜沉舟,反而能寻得新的生机呢。” 柳既安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微微稍微舒了口气,终于对左如今说了句人话:“别说,你这心眼子有时候还挺有用的。” 左如今:“不白借你用,我要寒佛泪。” “姑奶奶,我真不知道什么是寒佛泪,披花谷压根儿没有那玩意儿。” 左如今:“冰粼草就是寒佛泪。” 柳既安的脸色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变了八百次,此刻终于回归了最开始的无奈和愁苦,“咋又是冰粼草啊?你跟它较什么劲啊?” “我也没办法,我那儿一堆人等着它救命呢。” “不是,之前没有冰粼草不是也救了一城人吗?”柳既安把头转向连顾,“你上次咋救的?这次不能救了?” 连顾摇头,“上次的疫毒乃是异族浊气所化,我的灵气可以将其消除,但这次是蛊虫异变,我的确无能为力。” “哎呦……”柳既安愁得龇牙咧嘴,扶着自己刚挨过揍的老腰在屋里转圈。 左如今与连顾就静静的看着他,谁都没有打扰。 柳少君愁眉苦脸的转悠了好几圈,停在了左如今面前,问道:“你那些人,还能坚持多久?” 左如今:“你需要多久?” “一个月。倘若到时候依然没有应对之策,横竖那草是要毁了,不如薅下来给你们救命;若是那时候流烟泽已有了转机,我就去跟我哥求求情,帮你讨要冰粼草,左右你都能拿得到。” “好,就一个月,我等你答复。” 柳既安点点头,像泄了气似的,歪头把手臂搭在连顾肩上,“哎,你成天跟一个心眼这么多的女人相处,不累吗?” 连顾:“她对我不这样。” 柳既安翻了个白眼,搭在他肩头的手嫌弃的挪开了,自己晃晃悠悠回到床上,面朝墙侧躺着,给了他俩一个骄傲的后脑勺,“河滩的事儿,你俩多少也被牵扯进去了,趁着天还没亮,赶紧走吧,别留在这儿连累了本少君。” 这人的确是好话不会好好说。 左如今与连顾对视了一眼,同时开口, 左如今:“告辞。” 连顾:“保重。” 屋中清光一闪,二人的身影同时消失了。 与此同时,歪在旁边凳子上的阿锦醒了过来,揉揉眼,小声自责道:“怎么睡着了?” 然后,他听到柳既安叫他,“阿锦。” 阿锦赶紧跑过去,“少君你不会疼得一宿没睡吧?” “我没事,你去大哥房门外盯着点,他若是醒了,你就马上回来告诉我。” 阿锦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出门去了。 柳既安依然面对着墙侧卧,背影一动不动。直到外面的天色开始微微放亮,寂静的房间里隐约发出一声好长好长的叹息,那叹息的尾音微微发颤,分不清是苦笑还是呜咽…… 天亮的时候,左如今和连顾回到了似风城。 二人直接落在院中。 连顾看看左如今苍白的脸,“你伤还没好,又一夜未睡,回房间好好休息一下。” 左如今自己动了动,“卫神医给的药还挺管用的,我现在觉得比前几天强多了。” 连顾:“你前几天也受伤了?” 他自然是明知故问,但左如今却实实在在的心虚了,立刻打岔:“哎呀,卫神医给的那瓶药忘了带回来,可惜了。” 连顾从袖中掏出个小瓶子,“我帮你带回来了。” 左如今眼前一亮,正要伸手去拿,连顾却把手背到了身后,“你先告诉我,前几天为什么受伤?” “没什么,就是不小心。” 连顾脸上平静的写着几个大字:你看我信吗? 左如今:“哎呀,我整天舞刀弄枪的,受点伤不是很正常嘛……” 她一边说话,一边微微侧过身去,然后突然晃身,一只手探到连顾身后,打算趁他不备把药抢过来。 可惜现在的连顾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灵气尽失的连顾了,他几乎没怎么动,只是轻轻一闪身,便避开了她的手,倒是让司使大人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身上。 连顾的心被撞得几乎停滞,片刻后,又开始不受摆布的乱跳起来。 然而他眼前这位司使大人胜负欲已起,再次伸手过去,连顾又一次避开。 左如今依然不服气,“你有本事别动,你还躲!我就不信了……” 这俩人在披花谷一天一夜没休息,刚刚回到家,竟就这样在院子里打闹起来。 连顾看着她,突然有一瞬满足,紧接着又莫名生出些许伤感。 那一刻,他突然懂了师父为什么宁可受累,也愿意放他出来——倘若他这一生注定是一潭死水,至少在水面凝结之前,还能有什么东西陪他一起冰封在平静之下,哪怕只是一点短暂的回忆,也总好过空空如也。 一阵纷乱打破了两人的胡闹,转头看去,见旁边的大石头后面摔出来两个身影:方循礼和余小五。 那俩人互相拍拍身上的土,然后转过头来,好像才发现院子里有人似的,余小五装模作样的露出一脸惊讶,“哎呀,司使,顾先生,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左如今:“刚刚。” “哦哦,难怪呢,我刚才都没看见你们,哈哈哈……”余小五发出一串有点缺心眼的假笑。 方循礼在旁边捅捅他,“戏过了。” 方副使上前两步,低声问:“寒佛泪的事,可查出了眉目?” 左如今点头,“此事说来话长,进屋说。” 几人正要进屋,听到院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有人跑进来,“司使,城南突然出现了一群蚀月族妖兽。” 第114章 灭妖兽 左如今立刻停住脚步,“多大的妖兽?有多少只?可伤了人?” “形如鬣狗,足有上百只,伤了数十百姓,尚不知是否有人丧命。” 左如今看向余小五,不用说话,余小五的腰杆已经拔得像杆枪似的,“我这就点人,立刻过去。” 她又安排方循礼,“带人截住城南通往城内的所有道路,无论想什么办法,都不能让妖兽再往城里跑。” “明白!” 安排完这俩人,左如今又嘱咐方才传信的小差使,“去给护城军送信,让他们在外围接应,将受伤的百姓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是!” 所有人都匆匆出去了,左如今将小指搁在唇边,吹了一记响亮的哨子,后院传来一声虎啸,紧接着便是慕姨远远的喊声:“听到了听到了,这就来!” 连顾始终站在旁边,到此刻才开了口:“我陪你去。” 左如今:“这种事我能摆平,外面人多眼杂,会暴露你的身份。” 她语速飞快,显然是心急的,连顾立刻不再多言,“好,一切小心。” 左如今点点头,转头便往后院跑,不一会儿,便听后院沉重的铁门吱嘎嘎打开的声音,随后又是一声虎啸。 但很快,后院便安静下来,一人一虎应该是直接从后门离开了。 连顾低头看看手里的小药瓶,无奈叹了口气,估计等她回来的时候,这药更能派上大用场。 岳伯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顾先生是担心家主吗?” 连顾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轻轻点了个头。 “最近这三年,家主都算清闲了。当年和蚀月族打仗的时候,那才是悬着脑袋过日子,经常打得像个血人似的,不洗脸都看不出模样。” 连顾默默将药瓶握紧。 岳伯伯也是满脸惆怅,“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老天爷除了给她一颗铁做的心,别的啥都没给,现在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连名姓都是靠拼杀搏来的……” 连顾原本只是担心,被这老头一煽动,心都开始疼起来了。 他微微沉淀了一下思绪,试想着:若是左如今此刻在这里,她会做什么?必然不会跟一个老头站在院子里伤春悲秋,而是会想想外面所做的一切还有何疏漏之处? 上百只妖兽突然出现在南城…… 对啊,这上百只妖兽不可能是从天而降的,总该有个来处才是。而他们此刻必然没有时间去查妖兽从何而来。 连顾立刻回过神来,朝岳伯伯施了一礼,“我突然想起件事,先出去一下。” 岳伯伯还没感慨完呢,一转头连顾也走了,只剩自己在原地叹气,“这一个两个的,都越来越像家主了。” 此时的城南街头,余小五已经带人与妖兽拼杀在一处,两旁的街巷家家关门闭户,但民宅大多是纸糊的木格薄窗,妖兽只要撕咬一番便可破窗而入,余小五带人一边驱杀妖兽,一边还要留意周围是否有民宅被闯入,忙得头尾不得相顾。 正被几只妖兽围攻之际,余光却瞄见一只妖兽几乎已经破开了一户人家的窗户,正要往里闯,屋里正传出女人的惊呼和小孩的哭喊声。 余小五实在无法脱身,只能趁着抽手的空隙连射出三支袖箭,然而那袖箭打在妖兽身上几乎毫无反应,那鬣狗一样的怪东西只是歪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箭,便继续开始往里闯。 就在它半个身子已经钻进窗里的时候,一杆长枪不知从何处飞来,直接穿过妖兽的身子,将它钉在了一旁的地上,紧接着,一只雪纹黑虎敏捷的跑过,冲开了周围的几只妖兽,其中一脚正踩在那只被钉住的妖兽身上。 妖兽瞬间被踩爆了肚子,血花四溅。与此同时,那长枪被一只手抽回,在空中转了半圈,直直戳破了余小五身侧一只妖兽的脖子。余小五这才注意到,那东西差一点就跳起来咬住了他的腿。 “司使!” 左如今:“专心,只能杀一个的时候,就先想着眼前这一个。” “明白!” 左如今环视周围的混战,一切还算可控,解决这些妖兽不过是时间问题,唯一的麻烦就是这些玩意儿有可能冲进民宅。 她想了想,靠近方才破窗的那户人家,朝里面问:“有火把吗?” 里面的人已经被吓傻了,“啊?” “火把,烧着的木头也行!” “啊啊,有……” 那家中妇人几乎是爬着摸到灶火边,从里面抽出一根半截烧红的木柴。 左如今接过,直接朝旁边一只妖兽冲过去,那畜生见了火,果然立刻停住了脚步,凶恶的冲她龇着牙。 余小五也看见了,“有用!司使,有用!” 左如今转头将木柴还给那妇人,“看到了吗?” 妇人哆嗦着点点头。 “就像这样,先护住自己,护好孩子,等会儿就会有人来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妇人的手还在抖,目光却坚定起来,“好……” 左如今重新横枪在手,“小五,让咱们的人喊话,让百姓家中先取火护住自身,我们两个时辰之内就能斩杀所有妖兽!” “明白!” 这一战结束得比左如今预计的还更快乐些,一个多时辰后,街上便只剩下妖兽的尸体。 护城军也来得很及时,所有人各司其职,过了正午,妖兽的尸体已经尽数被拖走,街上便只有护城军忙着清理血迹,救济受伤的百姓。 山海许久未见野味,眼馋得走不动路,左如今当然不能让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大街上啃妖兽,只能偷偷告诉方循礼挑几只肥的带回家。 方循礼点头应下,然后小声道:“你等会儿先别回家,也别回九重司,直接去城主那儿禀告今天的事。” 左如今:“我好歹回去换件衣服吧?我这身上带血呢。” “要的就是这个。城主最近对你都没有好脸色,上次在偏殿跪了两天,前几日又挨了一百鞭子,今天正是个好机会……” 方循礼说着,朝旁边使了个眼色。那里,方执仁正安排人护送受伤的百姓就医。 方副使难得没有露出满脸嫌弃,只是继续对左如今道:“让他跟你一起去,他最会邀功了,你跟着混个过场就行。你别忘了,你现在姓左,不能老跟城主这么僵着。” 这其中道理左如今自然明白,本也不算什么为难的事。只是她最近不知怎么了,愈发厌倦了这些蝇营狗苟的破事儿。 不过方循礼说的对,毕竟她还姓左,很多事对她而言,只有该做不该做,没有喜不喜欢。 “好,我就去。” 第115章 老实人 似风城外一处山坡上,此时正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挑着上扬的狐狸眼,远远瞧着城中的景象,“一个多时辰,一百只妖兽,真不错。” 身后的粗莽汉子接话道:“听说她前几天还挨了打,也不知道这小娘们是什么做的,咋就这么禁折腾?” “过刚易折,她越经折腾,越容易折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慕川细长的眼角眯得几乎入鬓,“我让你安排的事,可准备好了?” “都好了。” “嗯,此事之后,无论成或不成,我们都要好好休息一阵了,把时间留给左蹊。” “可是,我听说她和隐雪崖大长老的徒弟有些交情,左蹊真的会杀她吗?” “不急,左蹊的顾虑越多,他们之间的隔阂就越深。” 青蜂似懂非懂,无声点点头。 慕川突然回过头,“对了,蝉露怎么样了?” “她……还那样,不怎么说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过,昨天我们放狗咬她,她倒是发了狠,不知道啥时候藏了把剪子,愣是把狗捅死了。” 慕川点点头,“好事啊,再加把火。” “还加火啊?万一真弄死了,您不是白白浪费一颗丹药?” 慕川笑笑,示意他凑近,然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两个时辰后,“蝉露”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 一个男人回身关上门,然后直接朝屋中的女孩扑过去,二话不说便将人按倒在地。 隔壁房间中,慕川的指头一下一下在茶杯上轻轻敲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在他敲到第八下的时候,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男人的惨叫,紧接着是有人撞破房门逃出来的声音。 慕川捏着茶杯走到窗边,顺着窗缝向外看去,一个男人正摔在院子里,裤子褪了半截,大腿上全是血,而一个瘦小的女子正举着把剪刀追到他跟前,二话不说,低头便刺。 约莫几十下过后,男人的惨叫声消失了,那女孩却还在不停的用剪刀戳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身体。 她浑身溅满了血,原本还带着恨意和惊惧的目光随着手上的动作慢慢变得平静,进而冷漠下来,好像一个刚刚学会了独自觅食的野兽经历了捕猎的惊心动魄后,很快把这一切当做是弱肉强食的理所应当。 慕川在迭起的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中,仰头喝下了手中那杯茶,转头朝青蜂使了个眼色:成了。 此时的似风城中,左如今和方执仁正同时迈出了宫门。 方执仁问她:“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左如今:“怎么了?我今天不是挺老实的吗?” “以前你是装老实,实际上生怕自己在城主面前卖乖卖得少,今天是真老实……” 左如今笑,“老实也有错了?” “一向野心勃勃的司使大人突然不想往上爬了,这可不像你啊。” “方统领这话说得有意思,我已经是城主义女了,还要往哪儿爬?”她压低了声音凑近他,“难道你要我篡权夺位吗?” 方执仁被她吓一跳,赶紧左右看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宫门口说这些,你不要命了!” 左如今还是笑,“所以你看,我老老实实混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方执仁将信将疑,“你肯定有事儿。” “事儿可多了,哪儿能都让你知道啊。”她一脸混账。 方执仁懒得理她,翻身上马,给她留下了一个马尘中端正的背影。 左如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牵着马自己往回溜达。 她自然不能骑着山海来见左蹊,便把那宝贝大猫留给方循礼照管,自己骑着方循礼的马过来,但方副使这马跟他本人一样缺德,一旦驮着外人,就不一定什么时候抽风似的颠簸一下。若是在平日,倒也只算是个玩笑,但她现在浑身疼得要散架子,实在没心思笑纳马兄的这份幽默。 时近冬日,天色暗得早,司使大人背对着逐渐下沉的落日一步一步往回溜达,心里还盘算着最近发生的事。 从他们发现了城北的宅院开始,事情就开始一件接一件的冒出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每一件事的根源都不在蚀月族,可偏偏每一件事又都与蚀月族有关。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搅乱似风城,引得人人自危,民心不稳? 可最近这些手段相比于之前的疫毒来说,是不是过于简单了? 尤其是今天的妖兽,打打杀杀这种事情本就是她所长,妖兽算不上十分凶恶,对百姓的损伤也并不大,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像白给的一样,反倒让她与左蹊的关系有所缓和了。 这是图啥? 左如今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个斗兽场里被人赶来赶去的野兽,虽然总能战胜对手,但每个对手都是有人给她安排好的。 或许方执仁方才的感觉是对的,她现在老实了。但并不是因为不想往上爬了,而是发现自以为的胜利也不过是牢笼里的胜利而已,再怎么向上爬,终究不过是在笼子里转圈而已。 可是,这个笼子究竟是谁造的? 蚀月族?左蹊?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越想越觉得脑子有些混乱,突然开始有些怀念在云阶的那些只需要打打杀杀的日子。 她师父教武功一向简单粗暴——疼了,就什么都记住了。 在余师父眼里,什么功法、技巧,都不如实打实的打几架磨出来的靠谱。那时候虽然每天都累得半死,但睡得踏实,什么都不用想。 只可惜,她不可能永远有师父庇护,也不可能永远留在云阶那样无忧无虑的地方。 司使大人回过神来,这才自己已经到家了。 天色彻底黑下来了,她抬头看着门口的“司使府”三个字,突然感觉一切像做梦一样。 她学着师父的语气默默训了自己一句:哪儿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闲心?我看你是饭吃得太饱了。 她自己把自己训乐了,把马交给门口的守卫,自己进了院子。 刚迈进后院,便迎面见到连顾。 连顾上下打量她一下,他自然分得清是妖兽血还是人血,微微松了口气,“没添新伤吧?” 司使大人厉害得不得了,“区区百十来个妖兽而已,还能伤得了我?” 连顾看她这嘚瑟劲儿,忍不住笑,“司使大人威武,在下佩服。” 第116章 烤着吃 左如今抻了个酸疼的懒腰,“说真的,好久没打过这么简单的仗了,全是畜生,一点阴谋诡计都没有。” 连顾:“蚀月族明知你对付这些妖兽并不难,却还是故意放出来,会不会有别的目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她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十分重视。 她向来走一步想三步,今天突然如此简单,倒让连顾有些意外,“你这两日是不是太累了?” “我还好啊,怎么了?” “只是觉得你没有追查那些妖兽的来龙去脉,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 司使大人抬眼看他,“你不是已经查了吗?” 连顾:“……” 就在天亮之前,他还大言不惭的对柳既安说她对自己不这样,这才一天的功夫,她就毫不留情的打了他的脸。 左如今看他不说话,歪头瞧着他,“不高兴啦?” 没等连顾说话,司使大人就往前凑了两步,“我知道仙长你最好,最能懂我的心思,所以你看到我忙着出门,就一定会想着去查的……对吧?” 连顾压根儿没来得及不高兴,就已经被哄好了,毫无脾气的点了个头,“嗯。” “查到什么了?” 连顾看看她还沾着血的衣服,“你先回房间换洗上药,吃点东西,我再告诉你。” “我没事儿,你说吧。” “你不去,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 “我真没事儿。” 连顾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那也不行。” 举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现在也打不过了,司使大人一点辙都没有,转头往屋里跑,边跑边喊:“小棉,准备热水——岳伯伯,给我弄点吃的!” 连顾转头在院中石凳坐下,浅笑着听她房间里兵荒马乱的折腾。方循礼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坐到他旁边,“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连顾假装听不懂,“什么?” “你没发现,司使对你比对旁人脾气好吗?” 连顾浅笑,算作默认。 方循礼看着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仙长,冒昧的问一句,你们隐雪崖弟子,可以成亲吗?” 连顾眉梢微动,他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是司使想问的,还是方副使想问的?” 方循礼赶紧解释:“就是我自己好奇罢了,与司使无关。” 连顾一瞬间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但还是细细向他说明:“隐雪崖只是修习术法,并非出家,弟子们若有心仪之人,自然可以成亲。只是,隐雪崖上不容留非本门弟子久居,所以,往往是男女同为隐雪崖弟子,成婚后才可以留下;其余大多成婚后还是会离开师门;不过,也有极少数成婚后仍分居两地,许久才能见一次面。” 方循礼笑,“那不成了牛郎织女了?” “二人各有各的路,心里却舍不下对方,也只能如此了。” 方循礼深邃的眼睛看着他:“仙长以后若是成婚,恐怕也要做牛郎织女了吧?” “我……” 连顾正迟疑着如何开口,却见左如今的房门开了,小棉抱着一堆衣服走出来,朝他们俩一颔首,“顾先生,姑娘请您进去。” 方循礼:“没请我啊?” 左如今的声音从门口冒出来:“请你请你,我刚才又不知道你在外面。” 方循礼笑了,和连顾一起进了屋。 司使大人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头发还没干透,长长散下来。许是因为后背刚上过药,她又披了件宽松的袍子,整个人清爽又松弛。 这俩人刚进了屋,岳伯伯便端着大托盘进来了。 几人都没吃晚饭,也都不是外人,便直接坐下,边吃边聊。 方循礼伸手去拿筷子,露出手腕上一道像是烫伤的红痕。 左如今问他:“你不是在后面接应吗?怎么还受伤了?” “别提了,有几个百姓偷偷藏了只妖兽的尸体,我以为是蚀月族的探子,就赶紧带人过去,当时有点乱,不小心碰了一下。” 左如今立刻紧张起来,“还有探子?你怎么没跟我说?” 方循礼苦笑,“根本不是什么探子,就是几个胆子大的想偷偷烤来吃,我们赶过去的时候,肉都快熟了,我手上这伤就是抢肉的时候烫的。” 左如今没忍住,“噗”的笑了,笑过之后,她也有点好奇,“好吃吗?” “我怎么知道?那玩意儿是人可以吃的吗?万一有毒怎么办?万一妖兽身上又藏了什么虫子钻到五腑六脏里,又是一桩麻烦。” 司使大人依然看着他。 方副使被她盯得有点心虚,抿了抿嘴,“不太好吃,肉有点酸,还有点柴,塞牙……” 连顾一脸惊讶,“你真吃啦?” “就尝了一口……山海吃了两只,也还活蹦乱跳的,我琢磨着尝尝应该没啥事儿……” 左如今在旁边笑而不语。 人在幼年时的经历或多或少会打下些烙印,但因着天生性情不同,哪怕是经历相似的孩子,也会长成全然不同的模样。 比如左如今,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见不得穷苦百姓受委屈;比如余小五,喜欢什么东西宁愿掏光口袋也要立刻买到手;再比如方知义,除了当差之外,九成的心思都用来布置她的小院子,一片草叶儿都容不得马虎……但到了方循礼这儿,这烙印就显得简单粗暴多了——啥都想搁嘴里尝尝。 他在云阶的时候曾经因为乱吃东西差点丢了小命,方掌院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药才算把他救回来。但从此以后,他的味觉就变得乱七八糟,别人吃着是咸的,他吃着是苦的,别人吃着是甜的,他吃着是酸的。这非但没让他的毛病改掉,反而愈发严重,尤其在被方执仁下药之后,更是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似的愈演愈烈,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想尝一口,胃肠折腾得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却依然百折不挠…… 若不是后来家里来了岳伯伯这位神人慢慢帮他调养了一些,估计方副使早已经把自己吃死了。 连顾当然不知道这些事,他没想到一向细心谨慎的方副使还有这样的时候,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词来夸他,只能道一声:“佩服。” 方副使在隐雪崖大师兄充满崇敬的眼神中默默咬着馒头。 左如今笑着岔开话题:“对了,顾先生追踪妖兽的来处,查到了什么?” 第117章 弱女子 连顾也立刻收回思绪,“我在南城外发现一处被障眼法遮住的洞穴,洞穴内十分宽敞,有许多妖兽留下的痕迹,想来,这些妖兽之前就是养在这个洞穴里。” 左如今:“这么多妖兽,必然是被人豢养,洞中可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有,但应该是已经逃了。” “这么多妖兽,每天要吃很多东西才是,食物从何而来?难道只靠捕猎吗?” 连顾:“洞中还发现了三条密道,我走了其中一条,出口已经离似风城很远了,或许他们是从别处运食物过去的。” “另外两条呢?” “走到一半就被石门封死了,我没敢轻举妄动。” 司使大人立刻仰头干掉碗里的汤,然后起身到旁边,三五下就把头发挽成个利落的髻,“过去看看。” 方循礼:“你现在去啊?” 左如今已经在束腰带了,“对啊。” 连顾:“方副使不必担心,我陪她去。” 方循礼把最后半个馒头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起身,“我跟你们一起吧,好歹有个人接应一下。” 左如今:“你先别去了,城主让我写个文书汇报妖兽的事,明早就得交……” 方循礼:“……” 司使大人对着她三哥一龇牙,“辛苦啦!” 方循礼无奈叹了口气,“我不去也行,把小五带上吧……哎?小五呢?一直没回来吗?” 左如今:“估计又找地方偷偷练功去了,无妨,我和顾先生互相照应,不会有事的。” 方循礼没再多说什么,这俩人一起出门,要脑子有脑子,要手段有手段,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反而开始担心起余小五来。 这小子最近经常神不知鬼不觉的没了踪影,还总是莫名其妙带了点伤回来,一问他就说是练功不小心。 真的只是不小心吗? 余小五的确找地方练功去了,却不是偷偷,而是又去了那个地下决斗场。 常来决斗场的人已经慢慢认知了这个戴着黑面具的人。此人从来沉默寡言,上场就打,打赢了拿钱走人,偶尔输了也是一声不吭,直接默默离开,神秘的很。 他越是神秘,便越有人想挑战他。挑战者大多是一些粗莽的汉子,站在他面前像座小山似的,但今日不同,他对面站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人同样戴着面具,遮住了一整张脸,但看身形就知道,是个女子。 余小五不敢掉以轻心,一个普通的弱女子不可能敢来这样的地方,既然来了,估计就是高手。 女人若是真强悍起来,比男人还可怕,他那两位姐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两人一交手,余小五却有点意外,这女子的功夫实在不堪一击,连筋骨都不算结实,除了有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儿之外,几乎一无是处。 但是,弱成这样,再不怕死也没用啊…… 他三两招将人打退,并没有再穷追猛打。 那女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偏头看向一旁,旁边的看台上,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男人朝她点了点头。 女子立刻朝余小五做了个认输的手势,然后默默下了决斗台。 余小五心说:就这? 周围的看客也是嘘声一片。 “什么玩意儿?浪费大爷的功夫!” “哎?看着像个女的啊,怕不是谁家小娘子寂寞了?” 立刻有人响应,“呦,是嘛?这小娘子是看咱们这儿男人多才找来的吗?” 那女子还没有穿过人群,却已经被看客们拦住,其中一人直接伸手去掀她的面具,“我瞧瞧,是谁家小娘子……” 女子依然一言不发,伸手捂住自己的面具。那群看客却不依不饶,连拉带扯的想要摘下她的面具。 余小五有些看不过,正要上前解围,却见看台上戴面具的男人飞身跃下,挡在那女子面前,利落的直接挥拳将最前面的看客打倒,然后一言不发,护着女子离开。 这两人来到城外一处空地,女子见四下无人,才终于摘了面具,吐出一口黑紫的血来。 这口血,从她挨了对方一拳的时候便一直忍着。 在她上场之前,慕风便告诉她:“能扛过对方三招,便可以认输离开。但若是当众见了血,我不会救你。” 试想,她若是当众吐出一口紫色的血,以似风城百姓对蚀月族的恨意,不消片刻便会冲上来把她打死。 似风城小公主,被自己的子民围殴而死,想来也是个奇闻了。 她默默舔了一口嘴角的血,苦笑,原来讽刺是这个味道…… 慕风走到她面前,“方才那个对手,我帮你物色了很久,他是所有人里最有分寸的,不会下手太狠,也不会穷追猛打。以后每隔半月,你就来和他较量一次,检验一下你的功夫练得如何。” “可我自从上次受伤之后,便武功尽失了……”她操着依旧嘶哑的嗓音,硬着头皮说谎话。 慕风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看她,“无妨,你不是还有我吗?你忘了,你小时候,武功都是我教的……” “我……记不清了。” “没关系,我会从头开始教你的,就像以前一样。” 他越凑越近,呼吸几乎撞在她脸上。 左临星默默垂着眼,让自己成为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 就在慕川几乎要贴上她的一刻,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地面都跟着震了几震。 慕川抬起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 左临星喃喃道:“地震了?” 慕川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旋即摇摇头,“这是我送给九重司的礼物,看来被他们找到了。只是不知道这礼物是不是那位司使大人亲手拆的……” 左临星的手默默攥紧。 是左如今出事了吗? 以她对左如今的了解,越是到了危险的境遇,这位司使便越会身先士卒,倘若方才爆炸的地方是故意引诱九重司前去查探的,那么左如今很可能就在其中。 有那么一瞬间,左临星很想直接抽出刀来结果了眼前这个男人,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本事,恐怕刀还没来得及拔出来,就已经被他发现了…… 正想着,慕川又转回头来看她。左临星立刻重新装回一副茫然又幽怨的模样,小心翼翼的问:“这么大的动静,他们肯定……死了吧?” “但愿吧,”慕川的指头轻轻抹掉她嘴角的血,“就算他们侥幸不死,我也有别的办法让他们死。” “什么办法?” “保密,”慕川沾血的指头点在她的眉心,留下了一个紫红的印记,“以后你会知道的。” 第118章 探地穴 约莫半个多时辰前,就在余小五与左临星对面而立的时候,左如今与连顾正在下地洞。 地洞口在城外一个老树的树根下,根须错节,又有障眼法遮蔽,寻常人根本不会发现。 越往下走便越宽敞,百十步之后,树洞漏进来的最后一缕光线也消失了,连顾轻轻抬手,一道光在空中似烟火散开,周围立刻明亮起来。 左如今这才发现,他们正处在一个比她家院子还大的洞穴内,洞穴周围高高摞着着一圈空铁笼,显然就是之前用来关妖兽的,整个洞中弥漫着一股妖兽在此多日堆积出来的臭味。 洞穴的角落放着一套脏兮兮的被褥,一盏油灯和几个酒坛子,看来,之前看守妖兽的人就住在此处,不过,人早就跑了。 在那套被褥旁边,是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很快,狭窄的洞道分成了三个,最中间的那个黑洞洞的,左右两个都被石板挡住了。 连顾朝中间的指了指,“我就从这个洞一直走到了外面,其间并无异样。” 左如今点点头,走到左边的洞口,把耳朵贴在石板上,然后用手轻轻敲击石板。片刻后,她又抽出刀来,将刀尖插入石板和墙的缝隙中,稍微用力撬动了几下,再次把耳朵贴上去听了一会儿。 很快,她又在右边洞穴同样试过,这才算放下心来。 “还好,都没有太复杂的暗器,顶多就是乱箭之类的,先随便开一个吧。” 连顾:“要不要躲在我身后?” 他话音没落,能省力便省力的司使大人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笑眯眯的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连顾浅笑,几乎连凝神聚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伸手朝左边的洞口一点,那道石门便毫无预兆的开了,紧接着,无数只乱箭朝门外射出。连顾又抬袖设了一道结界,轻而易举的将所有箭镞阻隔开。 左如今瞧着他闹着玩儿似的手势,心说:这要是让小五瞧见了,怕是要眼馋得流口水…… 门内的乱箭很快射光了,连顾又挥了一道风进去,再没有其他反应。 他转头对左如今道:“障碍已除,司使大人里面请。” 隐雪崖大师兄给自己开路,司使大人的虚荣心满足得很,装模作样的点点头,正要进去,却听见“当啷”一声响,好像是酒坛不小心被人碰翻的声音。 外面有人! 二人对视一眼,立刻从那条狭窄的洞道钻回到之前摆着笼子的洞穴,正见一个黑影顺着他们进来的那条路“嗖”一下没影了。 两人赶紧飞身去追,然而刚跑出几步,便听身后“砰”一声巨响。 左如今下意识回头看去,见一股火焰正像条火龙似的猛的从狭窄的洞穴中咆哮着蹿出来。几乎与此同时,连顾散着清光的身体直接将她抱住,飞快的往外冲去…… 巨大的爆炸声过后,盘根错节的老树也受不了这样的冲击,缓缓倒了下去。 在它的根须扯起的泥土中,有两个人正灰头土脸的爬起来。 左如今的头被炸飞的铁笼磕了一下,正在往下流血。连顾把她扶到稍微安全些的地方,“事发突然,只来得及念了个避火咒,你还好吗?” 左如今没回答,她目光还看着两人刚爬出来的地方,大地还在震动,老树周围的地下还在不停的爆炸,火光穿透了地面,似有岩浆要崩裂而出…… 连顾还在叫她,“司使,司使……今儿!” 左如今回过神来,“我没事。” 连顾松了口气,这才放开她,转头朝爆炸的方向走去。 很快,一个泛着清光的巨大法阵出现在火光上方。那法阵随着连顾的动作压向地面,穿入地下,激起无数夹杂着火星的烟尘涌动。 在一片遮天蔽月的烟尘中,地下的爆炸声终于停止了。 过了许久,烟尘才算落尽,地面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好像有什么天外陨石刚刚砸落此处。 左如今走到连顾身边,看着那个大坑,面色紧绷。 连顾:“还好此处是荒郊野岭,没有民居,也并未伤及无辜。” 左如今:“是我错了……” 连顾一愣,“你何错之有?” 她看着大坑中的两处深坑,“那两个洞穴中的机关,应该是互相连通的。动了左边,右边就会炸,动了右边,左边就会炸,我当时没有听到复杂的机簧声,不是因为机关太简单,而是因为机关在另一个洞里……” 她沾着灰的面色又沉又冷,拳头也死死捏着,“枉我自诩机关高手,竟会在这种事上被人摆了一道,那洞道如此狭窄,若不是当时外面突然有个人出现,我们可能连逃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连顾:“不会的,有我在,我们不会死的。” 左如今默默转头看着他,原本寒凉的目光中有流光一闪而过,似乎有话想说。 但她还是很快挪开目光,轻道:“这么大动静,九重司和护城军的人应该都会很快赶到,你先离开,别被人看到。” “好,那你……” “我没事,放心吧。” 远处已经有急促的马蹄声赶来,连顾也不再耽误,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先赶来的是护城军。 马还没停稳,方执仁就已经跳下来了。见了那大坑,他本就端正的面孔几乎要紧成了个方的。 他呆滞了一会儿,语气中带着视死如归的平静,“死了多少人?” 左如今:“没死人,就我一个。” 方执仁长长松了口气,好像重新活过来了。片刻后,他又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更加怪异,声音也压低了,“你一个人是怎么闹出这么大事儿的?你不会真想造反吧?” 第119章 小尘垢 这位大哥许是真被她上次的玩笑吓到了,竟还没忘了造反这码事。 左如今无奈,把这一晚上的事情大概说给他听。只不过,在她的叙述里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人。 方执仁听罢,又看看她额头的伤,“好在你身手不错,换了别人,定然是没命了。” 左如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个头。 远处又一阵马蹄声飞快的靠近,是方循礼带人来了。 方副使见了眼前的场面,同样一脸难以置信。 没等他开口,司使大人先笑了,“你那份呈文可能要再多写几页了。” 见她还能开玩笑,她三哥放下心来,“人没事就好。” 一旁的方执仁忍不住开口:“这么晚了,你们九重司就让司使大人一个人出来探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方循礼还是老样子,没看他也没理他。 方执仁早就习惯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正要继续说话,方循礼却一伸手薅下方执仁的披风披到左如今身上,把她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这边交给我,你先回去休息。” 左如今看看他,又看看方执仁,“你俩不会打起来吧?” 方循礼:“放心,我懒得理他。” 左如今刚才被炸了之后确实有些头昏脑涨,“那我先走了。” 她随便挑了匹马,翻身上去,还没坐稳,便觉眼前一黑,直接从另一边栽了下去。 牵马的小差使吓了一跳,“司使!” “司使!” 司使大人并没有昏迷太久,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 万籁俱寂,屋中烛火温柔。小棉正靠在床边打盹儿,余小五在桌边托腮坐着,好像在发呆。 她慢慢坐起来,尽量不发出动静,但那俩人还是立刻察觉了,余小五“嗖”的一下冲过来,“姐,你醒啦!” 小棉:“姑娘,你渴不渴,饿不饿?” 左如今对她摇摇头,然后问余小五:“那边怎么样了?” “三哥把你送回来之后就赶回去了,那边有他料理,你就放心吧!” “顾先生呢?” “顾先生说自己要休息,进了房间后就一直都没出来。” 左如今心说不妙,“你没进去看看?” 余小五抿了抿嘴,“其实我偷偷进去看了,他身上没伤,脉象平稳,也没发烧,一切正常,就是睡着了,睡得死死的,我进去他都没醒。” 左如今面色微沉,似乎在想什么。 余小五又顿了顿,“姐,其实刚才大夫说了,你也是因为太累了才晕过去的,受伤对你而言是小事,劳心劳力才是大问题。” 这话,左如今无法反驳,“我知道了。” “那你好好休息,外面的事先不要管了。” 左如今点点头,然后直接掀了被子想要下床。 “哎哎哎……”余小五和小棉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同时张开手拦她。 “你刚答应了要好好休息的!” “我去看看顾先生,他今日伤损都是被我连累的,我总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余小五:“他还睡着呢。” “我去看一眼,我保证,看一眼就回来休息,行了吧?” 余小五将信将疑,“那我陪你去,我得盯着你。” “好,都听余少侠的安排。” 余小五这才把手放下。 小棉拿了件最厚的袍子给左如今披上,这才放她出了房间。 推开连顾的房门,他果然睡着。 左如今走到他床边,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一切如余小五所说,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睡得太死。 但…… 左如今又凑近了些,见他额头的发际间竟有一小片尘垢,再看手,指甲缝里也藏着灰。 这位干净得像一株雪似的仙门大师兄竟也有如此不整利的时候。 她想象着他回来时的模样。强撑着回到房间,可他一贯的作风又容忍不了自己脏兮兮的倒头就睡,于是脚步踉跄着勉强洗漱,又目光涣散的换了干净的寝衣,然后才终于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往床上一栽,倒头不起。 司使大人想着,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余小五看看她:“姐,你笑什么?” 床上的人轻轻开了口:“她笑我呢。” 左如今:“哎呀,被你发现了。” 连顾睁开眼,先看她额头上缠的药布,“你还好吗?” “我没事,就是有些担心你,不过现在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吧。”她连顾没事,便起身打算离开。 刚一起身,连顾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左如今一怔,人顿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余小五见状,难得有了眼色,自己出门去,还十分贴心的把门关上了。 左如今重新坐回床边,“怎么了?” 连顾放开手,慢慢坐起来,“我们在洞穴里的时候,外面突然出现的那个人,可找到了他的踪迹吗?” 左如今摇头,“我已经让循礼继续找了,但那人十分敏捷,再加上周围都震得乱七八糟,恐怕很难找到痕迹。” 连顾:“我刚才还想起一件事,或许与此事有关。” “什么?” “左城主答应将城北的庄园用作善堂的那晚,我们在院中喝酒,听到外面有动静,你还记得吗?” 左如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那晚偷偷来的,和今晚洞穴里的,是同一个人?” “嗯,虽然都没有见到正脸,但这两次给我的感觉很像。” “什么感觉?” 连顾:“我觉得他没有恶意。” 连顾的判断,左如今是相信的。从很早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像一面镜子,无需刻意做什么,便可以照出一个人最真实的一面。 左如今:“的确,那人今晚出现得如此恰到好处,应该不是巧合,就是想救我们。” “所以,如果能找到他,或许就是你剿灭蚀月族的关键所在。” 左如今点点头,又看看连顾疲惫未褪的脸,“你刚才昏睡之时,竟还在想这些?” 连顾浅笑,“只是碰巧想到了。” 左如今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我错了……” 连顾没听懂,“什么?” “我不该让你陪我去涉险。倘若今晚真的让你出了什么意外,我百死莫赎。” “我有分寸,今晚这样的事,不会伤到我的。” 他的确并未伤到,但不受伤不代表没有损耗。那洞穴中爆炸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念什么法咒抵挡,只能以灵气护身,硬生生扛下了火焰的冲击。只这一下损耗掉的灵气,怕是要再练上个把月才能补回来。 左如今显然也知道他有所隐瞒,“你若无损伤,为何回来之后就昏睡不起?” “我就是有点累了。” “是你自己说的,神足不思睡,”她抓起他的手,给他看自己指甲缝里的灰,“你都这样了,还嘴硬?” 连顾默默把手藏进被子里,小声嘀咕:“你这记性有点过于好了……” 第120章 有主见 左如今还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连顾缓了缓神,与她的目光相对,“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让我留下帮你吗?现在我愿意留下,愿意陪你赴汤蹈火,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就因为你赴汤蹈火,我才发现我错了。我之前想的太简单,希望你留下,希望你一直在家中做个清闲避世的先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再求你出手。可是我刚刚才意识到,自从上次回来之后你就一直很辛苦,一直在忙前忙后。” “我身为隐雪崖弟子,守护百姓安危本就是职责所在,你无需自责。” “可是连轻说过,你在隐雪崖很重要。你身上带着那么强大的灵气,背负的责任也定然要比其他人厚重得多。是我得意忘形,把你的好意当成理所当然。” 连顾听着她的语气,知道她是认真了,于是也不就再一味的宽慰,“不瞒你说,我的灵气的确有些用处。但我既然能再回到似风城,便说明这里发生的事不会影响到我。否则,我师父也不会让我来,你说对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连顾的语气比他的笑容还温和,“从前我久居崖顶,对尘世一无所知,如今我既见了众生之苦,便无法再置身事外。是我自己想帮你分忧,这不是你的错。” “可你也是众生之一,你能看到别人的苦,也该有人体谅你的辛苦才是。” 连顾愣住了。 在他从小到大的日子里,闻丘曾经无数次的告诉他:唯有平视众生,才不会把救苦救难当作高高在上的恩赐。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直到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以为的平视,依然没有真正摆脱掉那股子高处不胜寒的孤傲。 而眼前这个女子,她或许从未想过如何看待别人,只是设身处地的考虑他的处境,体谅他背负的责任,看到他的辛苦——她没有把他当成任何人,只是各司其职的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连顾藏在被子里的手下意识握紧,屋中的烛火无声的灭了。 他立刻回过神来,重新将烛火点燃。 这一暗一明不过刹那,快得让左如今觉得是自己眨了个眼。 连顾脸上的笑容比之前坦然了些,“其实你大可不必顾虑太多,因为我可能也不会留太久了……” 这回,轮到左如今愣了,“这么快就又要回去?这次要几天?” “这次可能会久一点。” 左如今的表情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下意识抓住了连顾的袖子,“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不该让你太辛苦,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你……” “我今晚回来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星象,应该就是这两日,似风城就要下雪了。” “下雪……”左如今喃喃重复了这两个字,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下雪了,他在此处的痕迹就过于显眼了…… 屋中沉默了许久,她轻轻问:“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你还回来吗?” “当然。”他几乎要住进她的眼睛里了。 左如今耳根有些烫,努力给自己找补:“似风城百废待兴,春暖花开的时候定会有许多事要做,你若是能回来,恐怕又会很辛苦了。” “每个人都很辛苦,你,我,百姓,都一样的。”他也平静的克制着自己的心绪,努力把每一句话都往正事儿上引。 连顾有一种感觉,他若是再这样看她一会儿,可能多少正事都盖不住心底的不舍了…… 可他还是看着她,舍不得挪开目光。 外面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挣扎,紧接着是余小五的声音:“三哥你回来啦!” “嗯,司使醒了吗?” 院中的余小五下意识往连顾房间看了一眼,“司使她……” 连顾的房门开了,左如今从里面走出来。 方循礼似乎并不太意外,只是问:“顾先生也受伤了吗?” “他没事,你那边怎么样?” 这几个人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进屋说正事。 那炸开的大坑里倒是没发现其他异样,但坑的一边发现了一条长长的密道。 左如今:“只有一条?” “对。” 左如今瞬间明白了,她和连顾看到的三个洞口,其实只有中间那个是真正的密道,左右两边就是留着取人性命的。 “密道可有坍塌?” 方循礼:“表面上还没塌,爆炸震得周围土层都已经松动了,今晚有两个小兄弟从上面走过,直接掉下去了。” 左如今:“蚀月族已经把密道挖到咱们城外了,哪怕它不塌,也要想法子解决才是,否则早晚是个隐患。” 余小五:“可是,咋解决啊?全都给它凿开?” “顾先生说这密道很长,我担心沿途会从农田或是村野民居下经过,若是全都凿开,耗时耗力不说,还会毁了百姓的财产。” 余小五:“那咋办?” 左如今:“派几个工匠沿密道走一遍,每隔百丈向上捅个窟窿,先绘个大致的地图出来,其余的,我再想想……” 方循礼:“其余的不是你能决定的,该请城主定夺。” 左如今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难得没有反驳,“哦,知道了。” 天色亮起的时候,方循礼和余小五从左如今房间走出来。 余小五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却见方循礼依然满脸愁绪,“三哥,你想什么呢?” 方循礼回头看了看左如今的房间,“你觉不觉得……司使越来越有主见了?” “她不是从小到大都这样吗?” 方循礼摇摇头,压低声音,“我是说,她好像越来越不在意城主了。” “啊?”余小五瞬间不困了,“不会吧?司使不是一直禅精竭虑……” 方循礼:“殚精竭虑。” 余小五:“哎呀你别打岔,我是说司使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她辛苦是为了城主吗?她是为了百姓……”方循礼叹了口气,“她以前虽然也是为了百姓,但还是在乎城主的喜怒,也会揣测城主的心。可是自从上次发现了城北的宅子之后,她明显越来越不在意了。” “那……城主会不会也发现她不对劲啊?” “城主一向城府极深,我都能看出来的事,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那他会把司使怎么样?”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好事吧……” 第121章 下雪了 当日晚些时候,左如今和方执仁再一次同时出现在偏殿,禀报前一晚发生的一切。 左蹊看见左如今头上的药布,终于不再绷着一张老脸,“今儿,伤得怎么样?严重吗?” “多谢父亲关心,女儿无碍。” “无碍就好,你最近要多休息,外面这些事,先交给执仁去处理吧。” “是。” “对了,无定堂就快要终试了吧?” “回父亲,两日之后就是终试。” “两日后啊……”左蹊拉了个长音,把目光转向方执仁,“你要处理南城外的烂摊子,时间这么紧,怕是这次没空去选人了吧?” 方执仁颔首,正要答话,却听左蹊又道:“既然是这样,这次就让李隐士替你去吧。” 书房中静默了片刻,方执仁答了一个字:“是。” 左如今沉静的垂眸看着地面,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有一处浅浅的裂痕,肉眼几乎辨不出,只有阳光照上去的时候,才能看到一点细碎的纹路。但她几乎一眼就能看到,因为她曾对着这块地砖跪了两天…… 左蹊叫她,“今儿啊。” “女儿在。” “蚀月族被结界阻挡了三年,就算还有些余党,也兴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了。眼下疫毒已解,城中也算太平,你此番再选人,眼光也要改一改,不可再像从前一样,就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 “女儿明白。” “你真的明白?”左蹊的语气意味深长。 “城中经乱之时,需以武克之,今纷乱初平,稳固民心方为大势所趋。此番择选,当以心怀百姓、忠心城主者为上。” “嗯,”左蹊终于点了点头,“果然今儿最懂为父的心思。” 他大手一挥,“如此,你先回去休息吧,执仁留下。” “女儿告退。”她不再多言,退出殿外,转身离开。 方执仁见左如今出去了,这才开口道:“城主,您可别被司使给骗了。” 左蹊眼睛一眯,“她怎么了?” “她趁着我这次不在,又要心性好的,又要功夫好的,最拔尖儿的都被她抢走了,那我们护城军岂不是无人可选了?” 左蹊神色松了下来,转而笑了,“前几次你在的时候,不是也一样争不过她?” 方执仁没词了,“城主说的是。” “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啊,不如去求求李隐士,让他到时候帮你留心。李隐士对你这个师妹,可不像你这么容让,或许能帮你抢到几个不错的。” “多谢城主。” 方执仁再次颔首施礼,深藏的眉眼偷偷看向左如今离开的门口,然后无声的恢复如常,重新直起腰来。 左如今出了偏殿的门。 今日不是方知义当值,她没了逗闷子的人,于是一个人下了台阶,走在凉飕飕的风里,下意识将领口拽紧些。 连顾一回来,家里就跟春天似的,连碳火都省了,她整日和他凑在一起,倒忘了似风城已是初冬。 可不是嘛,他说了,就快要下雪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一回头,左培风正朝她走来。 左如今低头施礼,“见过小少主。” “免礼,”左培风面色显然有些尴尬,“你……伤好了?” 左如今愣了一下才想起之前还有一百鞭子的事。 她是真忘了,也怪最近伤得实在有点多,压根没把这茬儿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件事本就非左培风本意,她就算再遭罪也怪不到他头上。 “哦,好多了,多谢少主关心。” “没事就好,”他依然有些不自在,“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又要出城隐居了吗?” 她心里有些犯嘀咕,左培风建新宅的事不是搁置了吗?他出城住哪儿? “这次不是隐居,是去隐雪崖。” “隐雪崖?”左如今睁大了眼睛,“你要去修仙?” “只是去做个外门弟子,若能学些仙法护身,也是好事。连顾仙长已经帮我递了帖子,过几日我便要去应试了,若能留下,下次见面,就是我十八岁生辰之后了。” 连顾…… 十八岁生辰之后…… 左如今瞬间就明白了。左蹊没有再继续建宅,不是因为她的坚持,而是因为连顾给出了另一种选择:左培风可以去隐雪崖避祸。 她站在那儿,微微有些愣神,直到左培风叫她:“你怎么了?” “哦,”她假笑,“我就是想到你以后可能会成为连顾仙长的师弟,感觉像做梦一样。” “是挺玄妙的,我之前还对他无礼,以为他是你养在家里的……”他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过,也多亏了你,我才有此机缘。” 他说着,面色突然正经起来,“谢谢你。” 左如今傻眼了。 他俩相互不对付的时候,她有的是法子收拾他,骂他不带一个脏字也能连骂三天不重样。 偏偏人家这么一客气,她就成了个结巴,“啊……不,不用,你去谢连顾吧……” 左培风清冷的眉目难得露出一丝柔软,“我会的。” 左如今点头,偷偷琢磨着自己应该问问连顾能不能教她个遁地术,再遇到这样的场合也好找机会溜了。 她努力找话说:“那你……保重。” “你也是,”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又补了一个字,“姐。” 左如今猝不及防,一口气啖在喉咙里,差点把自己噎得喘不上气,“啊,行。” 左培风,抬手朝她施了个告辞礼。 左如今看着这少年郑重的样子,方才的不自在也散去了,同样抬手施了一礼。 天色似乎因为冷而有些发灰,日头显得深红。这二人的和解并没有发生在一个晴好的天气,甚至有些过于仓促,导致其中一人猝不及防,手忙脚乱。但他们都知道,再仓促的善意,也总好过沉默和避讳…… 她无声舒了口气,正要抬头,指尖却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戳了一下。 司使大人刚刚松快的心也瞬间被戳了一下。 她僵在那儿,一时不敢抬头,直到手背上又沾了一丝凉意。 她听到左培风说:“下雪了。” 第122章 信一次 “少主,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告辞了!” 她猛的转身,匆匆往外跑去。 左培风站在原地,看着她一眨眼就跑远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落雪,却没有挪动脚步。 方执仁从偏殿走出来,见左培风站在那儿,便过去施礼,“见过少主。” 左培风回过神,“方统领。” “小少主一个人在此赏雪,好雅兴啊。” “司使刚才也在,突然说有急事,又走了。” “急事?” 方执仁往宫门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早已没有人影。 雪片已经纷纷扬扬的往下落了,左如今策马穿梭在漫天飞雪中,急急往家的方向赶。 她小时候很害怕下雪,因为一场雪过后,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 后来,她有了栖身之所,又开始担心其他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能不能活下来。 直到现在,她终于让似风城的小乞丐们都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却又在雪落时有了新的不安——连顾要走了。 对她而言,一场雪好像总能带着让人失落的气息,就那么不由分说的落下来,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下马进了家门,左如今就知道完了。 枝头的叶子已经蔫了,正被雪花拍打着掉在地上,和落雪交织了碎玉洒金似的一地。 她无暇欣赏这难得的景致,二话不说冲进连顾的房间,果然,已经人去屋空了。 她又跑出去,正见岳伯伯迎面走过来。 左如今:“顾先生呢?” “顾先生走了,”岳伯伯一脸疑惑,“他说家主知道他要走……” “是,我是知道……”左如今气喘吁吁,“他走多久了?” “没多一会儿,你要是再早点回来,可能就赶上了。” 左如今想都没想,又转头往外跑,直接上马朝城外奔去。 外面已经被染白,这白色让似乎让天地变得无比辽阔,辽阔得可以轻而易举的藏起一个人的踪迹。 她跑得太急,人和马的呼吸间都带着白色的冷雾,冷雾在她睫毛上凝起一排细密的冰霜,她透过这层冰霜,想要在一片白茫茫中找到别的颜色,却什么也没发现。 左如今不知跑了多久,脑子被雪拍醒了,慢慢将马勒住。 她低头苦笑,自己这是发了什么癔症,他一个仙门弟子,难道是骑马能追得上的吗?还是说他会傻站在城外无人之处,等着她这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的司使大人前来告别?除非他修仙修傻了…… 她叹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打算拨马回程。 马头一转之际,连人带马都停住了。 连顾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正不急不缓的朝她走过来,地上的雪随着他的脚步退散出泥土的本貌。 万里乾坤清绝处,唯见此一人踪迹。 左如今:“他还真是修仙修傻了……” 她跳下马,几步跑到他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左如今问他:“你是在等我吗?” 连顾:“我留在城中多有不便,但又想跟你道个别,就在城外等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他笑,“我想试试,万一呢?” 她也笑了,睫毛上的冰霜被连顾熏化了,这一笑便滴下来,落在她脸上。 司使大人伸手抹了一把,赶紧解释:“我这不是哭了,是刚才结冰了……” 他看着她冻得发白的脸,“冷吧?” “刚才是有点冷,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倒宁愿冷一点,他若是和寻常人一样,就可以不用走了。可他若是和寻常人一样,他们怕是连相识的机会都没有…… 她闷闷低下头。 连顾微微俯身看她,“怎么了?” “左培风说,你帮他递了帖子,让他有机会去考隐雪崖的外门弟子……” 连顾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否认,“确有此事。” “是因为我吗?” “小少主的确有些天资,倒也不是……” “真的吗?”她打断他,“你之前说过,你和崖上的师弟们都少有交集,怎么会突然掺和一个外门弟子的选拔?” 她这记性实在是过于好了,好得连顾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只好承认,“嗯,我的确插手了。” “方知义之前来看我,什么都说了,唯独没说这件事,也是你嘱咐的?” 不光记性好,脑子还好,果然是天生适合审犯人的材料。连顾彻底招了,“是我请她隐瞒你的。” “干嘛要瞒着我?” “你苦苦跪了两日,最后却是因为我才平息了那件事,我……不愿让你受此困扰。” 司使大人还垂着目光,“我是争强好胜,又不是好赖不分,你如此帮我,难道我还会怪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觉得,你为百姓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珍贵了,我不希望你看到地位比决心更有价值,私吝比悲悯更易拿捏……” 左如今眉头一动,鼻子竟莫名有些酸,“你忘了我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你根本不用这么小心的瞒着我。” “我知道,若论人情世故,你远比我懂得多,可你当时还是毫不退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我眼里,你的骨气远比这件事的结果重要得多。所以,哪怕是隐瞒,哪怕是假的,我也想让你信一次,你做的没错。” 她抬起眼看他。 他的眉眼一向都很温和,或是低眉浅笑,或是静如秋水,极少能看出什么情绪,但此刻,那目光中竟有一丝并未掩藏的炙热。 她直视着他的目光,脸上又有两滴水落下。 连顾伸手去擦,“这次也是冰化了吗?” 司使大人躲开他的手,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会讲大道理啊?” “好,那我不说了,司使大人想听我说什么?” 她赌气,“反正你都要走了,说什么又能如何?” 连顾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凑近些,再次伸手帮她擦泪,“天气冷,脸上要结冰了。” 一句话,左如今便清醒过来。 是啊,只要他离开了,天就还是冷的,雪就还是会落在她头上,而她,也要继续做一个恪尽职守的九重司司使,不该有悲喜和眼泪…… 可偏偏,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第123章 迎风楼 回家的路上,左如今还有些晃神。 再是不舍的道别,最后终归要回到彼此珍重,各归来路。哪怕是仙门最厉害的大师兄,哪怕是似风城骨头最硬的司使,也逃不过这一遭…… 马蹄慢慢踏在新落地的松软的雪里,她呼吸间重新冒出白气,睫毛也再度凝起清霜,和过去那些他未曾出现过的冬日并无区别。 但她心里清楚,怎么会没有区别呢? 她想起当年左蹊收她为义女的时候曾说:“来路已是过往,你只需记得自己如今该为谁效力。” 然后,她有了一个新名字:左如今。 这名字像是刻在她身上的墨刑,时时刻刻提醒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她当然清楚自己该为谁效力,却总是忍不住想要再回头看一眼。那来路上不只是她自己的脚印,还有很多尚未走出来的曾经的她。 包括方循礼和方知义在内,所有人都在劝她小心谨慎,只有连顾说:你做的没错。 左如今心里明白,连顾经历的太少,心又太善,他对是非曲直的判断总会比其他人更简单些。 若是换作从前,她或许也会摆出一副圆滑老练的模样笑这人太过天真,包括那个跪在偏殿中死不低头的自己,也是同样无可救药。 可她刚刚发现,人终究骗不过自己,那两滴不请自来的眼泪,把她这些年低头做狗的“诚意”冲得干干净净…… 雪停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回到家,在门口正遇上一个送帖子的人,看衣着,是护城军的人。 她直接拿过来打开,“迎风楼?” 怎么感觉有点熟悉呢? 那人陪着笑,“我家统领说,上次请司使去迎风楼赴宴,您有事耽搁了,故而明晚想再请您一次。” “哦……” 左如今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个茬儿,只不过,她接了帖子后隔天就跪到偏殿去了,把方执仁的宴请忘得一干二净。 “还有两日就是无定堂终选了,你家统领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想起欠我一顿饭了?” “我家统领一直惦记此事,怎奈司使您公务繁忙,今日才终于找到机会,还望司使莫要推辞。” 司使大人看看他,“护城军里还有这么会说话的人呢?” “司使谬赞。” “要不要来我们九重司?我这儿可比护城军好玩多了。” 那人一直堆着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司使大人笑了,用帖子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跟你家方统领说,我会去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进了院子。 路过连顾住的那间房门口时,她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但也只是缓了片刻,便直接朝书房去了。 连顾不在,家里冷了不少,小棉给她添了个火盆。 这么一来,便要有人盯着炭火,又要时常开窗透气,小棉索性便在书房里陪她。 夜至三更,左如今还在忙,小棉靠在窗边的小矮凳上打瞌睡,忽然一串急促的风铃声响起,小丫头一激灵,直接掉在了地上,下意识叫道:“怎么了怎么了……” 左如今也已经抬起头。 窗户关着,风铃挂在窗里,屋中无风无浪,突然有响动,必然有猫腻。 她直接推门出去,跃上屋顶四处看去,刚下过雪的屋顶上果然留着两个脚印。 她顺着脚印的方向追过去,下一个脚印竟是在几丈之外,这人的轻功显然并不在她之下。 她又追了一段距离,但那脚印最终混进了街市,无法再分辨了。 司使大人回到书房,看着窗上那串风铃,沉思了一会儿,“小棉,去把小五叫过来。” “是。” 次日傍晚,左如今踏进了迎风楼。 方执仁已经派人在门口等候,引着她上了二楼暖阁。 推开暖阁的门,里面有两个人:一个眼睛盯着门口,显然在等她,是方执仁;另一个坐得靠里一些,正慢悠悠的抿着茶水,眼皮似乎都要睁不开了,正是那位李隐士。 左如今目光瞄到那张白胖的脸,片刻未停留,直接转身离开。 方执仁似乎早有预料,闪身挡在她面前,“司使,先进屋。” 左如今朝他笑笑,“我收到的帖子是方统领请我吃饭,这屋里还坐了别人,我应该是走错了。” “李隐士明日就要和你一起去无定堂终试了,我也是不想你们之间闹得太僵,这才把他也请来了。” 左如今依旧皮笑肉不笑,言辞间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放心,我明天不打他。” “咱们先进去,门口这么多人瞧着呢,”方执仁压低声音,“师妹,算我求你了。” 司使大人左右看了看,迎风楼二楼来来往往都是些贵客,不少人都认识他们,正假装不经意的往这边看。 “你觉得这种办法能逼我进去?”左如今看着他,有点莫名其妙,“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方执仁还想说什么,左如今已经把他扒拉开,“再拦我连你一起打。” 方执仁尴尬的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左如今下楼去了。 他无奈,回身进了暖阁,对李三赔笑,“李隐士,实在对不住,我这师妹脾气大,您多见谅。” 李三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坐在那儿,“久闻方统领为人忠正,颇受人敬重,怎么在小司使这儿,一点体面都没有?” 方执仁叹了口气,“不瞒李隐士,我很早就离开云阶了,跟那两个小的根本就不熟,尤其是这位司使,自从城主收了她做义女,那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谁的面子都不给。若不是为了明天终选,谁愿意跟她受这份窝囊气啊?可你看看,我好心好意请她来,她又给我摆臭脸。” 李三的眼缝微微睁开了一些,瞳仁黑得瘆人,“你俩,装得挺好啊。” 方执仁端正的脸露出一丝茫然,似乎没听懂,“李隐士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你们害怕了。” 方执仁还是一脸不解,“李隐士不愧是高人,您说的话,我这种粗人一句都听不懂。” “那我就把话挑明了。城主之所以建立无定堂培养一群小乞丐,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孩子毫无根基,你们除了卖命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这一点,你不会也要装糊涂吧?” 这次,方执仁没有反驳,“我们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城主大恩,卖命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城主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无定堂,竟然能选出这么多出类拔萃的孩子。前几年城中混乱,需要有人去拼命,城主自然重用你们。可现在一切平稳下来,他回头一看,你,方护卫,小司使,竟然都全须全尾的活下来了,一个护城,一个护卫宫中,一个惩奸除恶,你说,他会不会多想?” 李三的眼皮又重新合上,再次剩下一条窄缝,“你们三个一直少有交集,尤其是你和小司使,总是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应该是早就有高人指点过了吧?” 第124章 想明白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方执仁笑了,“方某是个粗人,别说是受高人指点了,我认识的高人也就只有李隐士您一位。” 他伸手挪开李三面前的茶杯,换了个空杯给他斟满酒,“您这位高人若是能指点一二,方某定会感恩戴德。” “那要看方统领想要手足之情,还是想要断腕求生了。” 方执仁的捏着酒壶的手一顿,“李隐士可别吓我,我们几人都是都是忠心为城主效力,怎么就到了需要断腕的地步了?” “方统领如此避重就轻,难道你今日请我到此,真的只是为了商议明日如何在无定堂选人?” 方执仁静默不语。 李三继续道:“其实你应该早就知道,你们三人想继续这样相安无事下去,已经不可能了。但她们俩都是女子……”李三拿过他手里的酒壶,摆在一个茶杯和一个酒杯中间,“你说,三个人里谁最惹眼?谁最容易引起城主忌惮?” “可我一向恪尽职守,从未有过半分私心,城主是知道的。” “哦?你是说,她们俩有私心?” “我……” “话都说得如此明白了,方统领还觉得城主在意的是你有没有私心吗?更何况,若真追根究底起来,谁又是干净的?你那师弟方循礼为何避你如避蛇蝎,你不会以为城主不知道吧?” 方执仁的眼皮狠狠一跳。 片刻后,他起身恭恭敬敬的对李三施了一礼,“还请李隐士指条明路。” “好说,好说……” 李三抬手将两个杯子推到方执仁面前,“一杯清淡,一杯灼烈,若定要舍弃一个,方副使觉得该舍弃哪个?” “各有所长,如何选的出?” 李三的手指敲在一旁的酒壶上,发出“叮”一声脆响,“可你别忘了,你也是一壶酒。” 方执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知义太干净,不求名望,少于交际,手下能用之人也不过是一小队护卫而已。她在与不在,根本碍不到任何人的眼。 而自己和左如今,想了太多,得了太多,在城主眼里,早已不是两个只会玩命的工具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他和左如今之间的事罢了…… 他喉结上下耸动,目光慢慢落到面前的酒杯上。 “看来,方统领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李三突然一抬手,直接将酒杯掀翻。 杯子正掉在方执仁脚上,没碎,咕噜噜滚远了。 方执仁默默闭上了眼。 耳中却听李三又道:“方统领可别忘了,你舍弃的这杯酒也是极有头脑的,这番取舍,她应该早就想明白了。” 方执仁猛地睁开眼,看见了李三的笑容,“从前她或许还有顾虑,但你今日和我坐到了同一张桌上,你觉得她会不会猜出我们聊了什么?以她的性子,会坐以待毙吗?” 刚才打落的酒渗进鞋子里,凉飕飕的。 方执仁感觉寒意正慢慢往上爬,努力让自己冷静,“她虽手狠,但从不会伤害自己人……” “所以,我得帮你一把。” 方执仁心觉不好,“你做了什么?” 李三笑而不语。 但无需他说什么,方执仁已经猜到了…… 长街上,天一黑下来,行人便少了许多。 司使大人方才被迎风楼里的饭菜香味勾得饿了,便在街边买了块米糕,溜溜达达的边走边吃。 正悠哉呢,听见身后行人的脚步声有些异样,与此同时,前面的路也被几个蒙面人堵住了。 明亮亮的刀一晃,不用想也知道是干嘛的。 那几人很快朝她冲过来,司使大人一手拿着米糕,另一手还牵着马,实在腾不出手来,于是只能飞身跃起,反借着马缰绳的力道在空中翻转半圈,将最前面的两个人踢开。 又一个蒙面人挥刀朝她砍过来,左如今闪身一躲,只听金属碰撞“当啷”一声响,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带着半截面具的少年挡在了她身前。 司使大人依旧保持着一手米糕一手牵马的姿势,“哒哒哒”的牵着马到一旁躲清闲,边吃边看热闹。 她一口没浪费,吃得干干净净,又抓了把雪裹进包米糕的油纸里,团成个结结实实的球,自己玩得挺高兴。 余小五已经解决了前后七个蒙面人。 在他视线的盲区,还有一个正跃上屋顶要溜。左如今手里的雪球直接砸过去,结结实实正中那人后脑勺,“砰”一声,那人从屋顶上掉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 余小五立刻过去,伸手扯下他的面罩,左如今上前一瞧,眼熟,“你不是昨天送帖子的那个吗?” 余小五有点懵,“送帖子?他是护城军?大哥要害你?” 他俩说话这功夫,那人突然猛一仰头,脖子找着余小五垂下的刀尖撞了上去,转眼便断了气。 左如今一摊手,“正好是你的活儿,余小副使,带人收尸吧。” 余小五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不是,你先等会儿,大哥要害你!” 左如今平静依旧,“我知道啊。” “你知道?”余小五更傻眼了,“所以你昨天说,让我这几天偷偷跟着你,就是为了防大哥?” 这倒不是…… 她原本是想着,若她和余小五合力,或许能截住那个总在暗处神出鬼没的高手。但今晚这几个人,显然还差得远。 她想了想,“我和方执仁之间的事,我自有分寸,这些尸体,你按老规矩处理掉就好,不要声张,尤其不要让循礼知道。” “可是……” “没有可是,”她语气稍微冷了一点,转而又恢复轻松,拍了拍余小五的肩膀,“听话。” “那我明天还要继续跟着你吗?” “跟,我要等的不是他们。” 余小五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姐,你到底等的到底是谁啊?” 左如今的眼睛朝周围看看,四下清寂,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不像是还有其他人暗中窥视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但那个人一定会再出现。” 第125章 第二名 次日,无定堂终选。 左如今早早便到了,还给方昭带了她连夜新做的暗器盒子。 这玩意儿是受了山洞里那场爆炸的启发,两个盒子用磁扣连着,动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会放暗器——司使大人一向贼不走空,被炸也不能白白被炸,非要得着点什么才算踏实。 方昭玩得挺开心,却还没忘了逗她:“你家里养的那位,不是无定堂的先生吗?怎么迟迟不来呢?” 左如今张口就来:“吃得太多,养不起,赶走了。” 隐雪崖上,连顾打了个喷嚏。 此刻,隐雪崖的门外也同样是一群考生,闻丘和观壑都知道今天有活干,于是十分默契的在前一晚就找不见人了。 连亭带着几个靠谱的弟子准备了一大清早,还是有些不踏实,于是硬着头皮上崖顶把连顾请下来了。 倒也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在正厅中坐着。一来着实赏心悦目,也给新弟子们瞧瞧隐雪崖的风采;二来镇镇场,万一遇上什么麻烦,也好有个能平事的人。 连顾刚坐下一会儿,便觉右手掌心微微发热,悄悄查探,是自己之前注入李三体内的那道符。 难道这姓李的真敢做什么对左如今不利之事? 他知道似风城那边今日是无定堂终选。难道……李三也在? 这姓李的多少有些修为,左如今再厉害,毕竟是个凡人,连顾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在掌心轻轻施了个法咒,将右手贴近自己的耳朵。 法咒中传来的声音自然也是跟着李三的,连顾听着他一路跟几个人寒暄着打招呼,最后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人。 “方掌院,司使大人,在下有礼了。” 那二人也立刻回礼,听着倒是一团和气的样子。 但没说几句话,方昭就被小弟子叫出去了。连顾能听到的就剩下了李三和左如今的对话。 这俩人方才客客气气的语气立刻生疏了不少。 李三:“司使来得够早啊,早早过来物色人选了?” 左如今:“人选早就物色好了,我势在必得。不过李隐士姗姗来迟,难不成昨晚筹谋了什么大事?” 李三:“司使这话说的,昨晚请您一起喝酒,您不给面子,否则,我们可以一起筹谋大事。” “你筹谋的大事,我已经见着了,”左如今压低声音,“不过,您这嫁祸的手段可真不怎么样,方执仁再傻,也不会用我前一日才见过的人来刺杀我吧?” 连顾在那头听得一惊,刺杀? 昨晚他传信问她境况,她竟一个字也没提到刺杀。 自己才离开这短短的时日,她就开始报喜不报忧了?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对于左如今来说,打打杀杀这样的事实在太小。只要似风城没再招灾染疾,在她眼里一概都算平安无事。 连顾放下心来,继续听。 李三嘿嘿一笑,“瞧瞧,连司使大人都觉得方执仁是无辜的,我的筹谋还不算成功吗?” 左如今也笑,“无论他是否无辜,你这条命,我早晚要取的。” 李三努力直起腰杆,从肉乎乎的下巴和肩膀之间勉强抻出一截疑似脖子的肉段来,“我等着司使大人来取。” 连顾这边的正厅中自然不只他一个人,屋中就有好几位师叔,来来回回禀报事宜的师弟也是一直未间断。他虽然不坐在主位,但因为平日里大家见他的机会实在太少,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往他身上瞟。 他只能假装用右手托着腮,学着闻丘平日里百无聊赖的样子,实则被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搅得思绪一刻未停。 李三刺杀左如今,又嫁祸给了方执仁? 可若李三昨晚起了歹意,为何他手上的符咒并未察觉到?可若是李三没有歹意,难道真的是方执仁刺杀左如今的吗?看左如今的反应,好像并非如此…… 连顾再次感慨自己在似风城的时间还是短了,人间的勾心斗角实在是复杂了些,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不少,事实便告诉他:你只学了个皮毛。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说不通的:前一晚的刺杀,李三脱不了干系,但符咒并未从李三身上察觉到歹意;今天面对左如今,符咒却显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仅仅过了一个晚上而已,李三怎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除非,前一晚刺杀左如今、挑拨方执仁这些事,李三并不是主谋,他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那他……听的又是谁的命令? 答案显而易见。 连顾的眉头微微皱起…… “师兄。” 连顾立刻回过神来,见连亭站在他面前,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没事。” “那就好,第一批弟子测灵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不看看吗?” 连顾这才发现榜单已经送进来了,正悬在正厅前方,几位师叔捻着胡子,已经开始给自己挑弟子了。 连顾也起身过去看,赫然看到了左培风的名字写在前面,甲等第二名。 这确实在连顾的意料之外。 他虽然早就看出这位小少主有些慧根,却没想到他的灵气如此之盛。 这样的灵气,若能潜心修行,定是大有所为。只是以他的身份,终究还是要回去继承城主之位,在隐雪崖,便只能做个外门弟子。 再想想左蹊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连顾莫名想起余小五之前教过他的一句俗语:歹竹出好笋。 连亭见他盯着左培风的名字,于是叫他,“师兄,这个左培风,就是你亲自帮他递帖子的那个人吧?” “嗯。” “师兄果然好眼光啊。” 连顾:“我之前倒也没发现他灵气这么强大……” “他的灵气是这一批弟子中最强的,之所以没排在第一位,是因为有些杂。毕竟是个少主嘛,可能从小经多见广,心思也比寻常的年轻人多些,不过,已经很好了。” 连顾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左培风这排名,留在隐雪崖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也算稍微松口气,安置好这位小少主,也能给左如今免去不少麻烦。 他又默默坐回到位置上,继续假装用右手托着腮,听左如今那边的动静。 无定堂的终试已经开始了。 那边都是些完成学业的弟子的最终测试,远比连顾这边的入门选拔复杂得多。又是拳脚兵器,又是机关用毒,甚至司使大人直接把自己的宝贝老虎带了过去,用来测试几个驭兽师,其中有一个直接被山海吓尿了裤子,灰溜溜被人拖了出去。 第126章 黑头签 今年的似风城难得平和,九重司和护城军招纳新人的名额也有所缩减,又要考虑到其他渠道的应试者,最后能从无定堂中留用的,各自仅有十人。 但左如今和方执仁本就出身于此,自然还是无定然的弟子用起来最顺手,而方执仁又偏偏不在,司使大人便拿出了她一贯的稳准狠,看中了哪个就直接下手,丝毫不给李三留机会。 那些弟子们也早就听闻了她的名声,一个从无定堂中一步步爬上去,最后坐到了城主义女之位的狠角色,也大多愿意去九重司。 选到第九个人的时候,左如今这边几乎把各门测试的头名全占了。李三一个替人办事的,倒也不着急,只是优哉游哉的坐着,始终懒得睁开他细窄的眼缝。 方昭已经开始打哈欠了,歪头小声对左如今道:“要不我直接把名册给你,你自己圈吧。” 左如今倒也不客气,“循礼跟我说过了,有个叫谭霜的弟子,这两年无定堂最出挑的就是她,我这第十个位置就是给她留的。” 方昭笑了,“循礼说得不错,谭霜的确是最近几年最出挑的孩子,若不是云阶已经关了,她定然是云阶第六个弟子,你的小师妹。” “那您直接给我圈上吧。”左如今说着就要上手。 “哎……”方昭立刻把名册从她的利爪下抢回来,“别人你随便圈,这个不行,执仁也早就说了,想让霜儿进护城军。” “他不是没来吗?” “他是没来,就算他来了也争不过你,”方昭一捋胡子,“但是霜儿她自己想去哪边,还说不定呢。” 左如今把手收了回来,这倒也是。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不是可以随意被人挑挑拣拣的。 左如今之前听方循礼提过,上次他来借人,多少个弟子挤破了头想要去九重司,唯独排在榜首的这个谭霜,压根没出现,一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做派。 无定堂中的弟子都是无依无靠的,性子难免比寻常小孩多几分野气,尤其在左如今成了城主义女之后,这些弟子们更是认定了敢打敢拼才是唯一的出路。这样的风气其实不能算好,但对于一群孤儿来说,若非如此,也很难有别的出路。 在这么个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低调内敛的榜首,左如今也难免生出几分好奇。 她正好奇着,便听那边有声音:“下一组,比试拳脚,常贤对战谭霜。” 左如今偷眼去瞄着方昭名册上的签头,常贤是黑甲,谭霜是黑乙。 无定堂中各色签头是入学时按照该弟子最擅长的门类分发的。黑签擅拳脚,蓝签擅兵器,红签擅机关巧术,绿签擅御兽……分门别类,各有不同,后面的次序是每个人进入无定堂的次序。 比如左如今当年是靠着那支破袖箭入选的最后一个,便为红头癸。只不过她进了无定堂之后样样都是榜首,也就无所谓是什么签了。 尽管如此,入学就拿黑签的女孩还是极为少见的,女子无论骨骼还是体力都天生略逊于男子,即便是左如今这般强悍,也不得不勤以百倍的锤炼自己,去弥补筋骨的弱势。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方昭给女子黑签,不由得对这个姑娘更好奇了几分。 随着那边的话音,有两人走上演武场。前面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眉目方正,步伐矫健,几乎是个小号的方执仁;在他身后是个面相文静的小姑娘,从上台阶到站定施礼,她眼睛一直垂着看向地面。 参加终选的弟子都是二十岁上下,不过谭霜好像还没长开,怎么看都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倒是常贤的模样颇有几分老成,这俩人面对面一站,几乎要差辈了。 锣声响了,常贤做了个漂亮的起势,直接朝谭霜冲了过去。谭霜也终于抬了头,利落的阻挡他的攻击。这小姑娘显然是练过硬功的,一招一式都接得极稳,下盘几乎未动,在远处瞧过去,倒像是常贤在打练功桩。 左如今瞧着有意思,歪头看方昭,“果然这么多年了,您还是喜欢稳的。” 方昭把手里的名册卷成筒,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本来你也还算稳的,全被你师父教坏了,小五那兔崽子,更别提了……” 左如今:“我不管,反正我师父最好。” 二人正说着话,演武场上的谭霜突然一改方才的稳扎稳打,找准机会猛一晃身。常贤一招打空,正欲收拳,谭霜已经矮身撞到他身上。二人这样近的距离,常贤几乎没有时间反应,被谭霜的手肘狠狠击中了肋下。常贤发出一声闷声,想要侧身回击,然而一步慢步步慢,谭霜的拳头已经挥了过来,他只能硬着头皮抵挡,被逼得连连后退,最后狠狠挨了一脚,“砰”一声跌落台下。 从谭霜开始反击,到常贤被打落台下,谭霜每一招都果断而迅速,没有再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谭霜却已经恢复了她平淡的神色,还客客气气的朝四仰八叉的常贤施了个礼。 左如今笑了,“这姑娘要是被我师父教上几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方昭赌气的白了她一眼。 左如今还在笑,“这姑娘我喜欢,让我带走吧?” 她话音没落,李三已经走到了方昭面前,“这位弟子沉稳果断,不骄不躁,依李某看,十分适合在方统领手下。” 左如今:“这个人我要了,谁抢我揍谁。”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这边的说话还有另一个人在听。 连顾的手一直放在耳边,耳朵都捂红了。 他一只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又不敢完全懈怠,另一只耳朵还在听着自己这边的动静,表面上又要假装若无其事的坐在那儿,感觉脑子都快抽筋了。 最可气的是李三的座位和左如今之间还隔着个人,大多数时候,连顾都听不到左如今说话。 这会儿好不容易听到一句,还是凶巴巴的要揍人,连顾有点走神,没忍住鼻息间发出一点似笑非笑的顿促,引得坐在他旁边的两位长老都转过头来看他。 连顾赶紧稍微端正些坐姿,也知道自己一直拄着右手实在有些怪,于是只能默默把手放下来,假装去摸桌上的茶杯。 第127章 撕破脸 连亭进门,走到一位面目消瘦的长老面前,“寻谷长老,新入选的弟子都已经候在厅外了,准备拜见前辈,今年还是由您点灵吧。” 所谓点灵,是将新晋弟子们的灵气各取出一缕凝于识灵台上,识灵台认下了灵气,才算是该弟子正式入门,从此在隐雪崖中行走,不再受结界所限——当然,崖顶不行。 这样的事原本自然是大长老闻丘来做,闻丘闭关那三年,这差事便落到观壑头上。然而观壑一向是不到火烧眉毛不会着急,这样的事情他直接甩手不管,于是只能由他这位任劳任怨的师弟寻谷来点灵。 但今年,闻丘已经出关了,寻谷自然不想再揽事,“哎?还没找到闻丘长老吗?” 连亭面露尴尬,摇了摇头。 另一位长老笑道:“年年都是你,还没习惯吗?” 寻谷瘦削的脸上愁出两撇八字眉,“闻丘师兄闭关三年,怎么也学坏了?今年不是应该由他来点灵吗?”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寻谷有点不甘心,左右看了看,突然瞄到了一个人正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喝茶。 寻谷的眉头立刻舒展开了,“连顾啊,来来来,今年你来点灵。” 连顾吓一跳,赶紧把茶杯放下,起身推辞,“诸位师叔在此,晚辈资历浅薄,怎敢……” 不等他说完,寻谷已经过来拉他了, “你师父跑了,这事儿你不干谁干?” “可我……” 寻谷不由分说,把往了识灵台后一按,“就这么定了,今年就你了!” 连顾:“师叔,这实在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你是大师兄,修为高,长得又体面,你往这儿一站,你那些师弟师妹们练功都有劲儿了。” 寻谷完全不给他机会,转头溜到他方才的位置,一撩袍子坐下了。 连顾:“……” 对他来说,点灵当然没什么,只是一旦要动手点灵,掌心的听音术只能暂且收了。万一李三暗中捣鬼……他实在是有些不放心。 然而外面声音已起:“隐雪崖新弟子,入门点灵!” 两排弟子端端正正的走进来,见识灵台后站着个玉树临风的师兄,一个个都开始偷偷打量他。 连顾没法子,只能学着闻丘的做派,摆出一副仙人之姿,然后偷偷把右手背在身后,散去了掌心的咒术。 无定堂这边,李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被连顾监视了,此刻的他正在和左如今争谭霜。 俩人的嘴皮子一个带刀、一个带毒,每次吵架都分不出输赢。争论了一会儿之后,方昭实在听不下去了,“我都说了,让霜儿自己选。” 他把这俩人扒拉开,伸手招呼谭霜,“来,你过来。” 谭霜跳下演武台,步履轻盈的走到几人面前,“见过掌院,见过各位大人……” “霜儿,九重司和护城军都很看重你,你自己想去哪边?” 谭霜的眼睛终于抬起来,先看看左如今,又看看李三,“多谢两位大人厚爱,我……” 她似乎有些为难,求助似的看向方昭。 方昭笑了,“你尽管说。” “徒儿想去……九重司。” 左如今乐了,“有眼光。” 旁边的李三却上前一步,小声对谭霜道:“姑娘,你是不是被这位司使大人吓到了?放心,就算你拂了她的面子,她也不至于半夜派人把你绑了。” 左如今立刻不乐意了,“我说姓李的,你是不是找茬想打架啊?” 李三回过头,依然和颜悦色,“司使这是哪里话?我只是怕和方统领不好交代……” 左如今冷“哼”,“你跟他不好交代的事又何止这一桩?” 方昭重重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话。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左如今一眼,然后对谭霜道:“确定要去九重司了?” 谭霜:“是。” 方昭不再废话,直接抬笔圈了谭霜的名字。 谭霜再次低头施礼,然后无声退到一旁,和之前选入九重司的那九个人站到了一起。 名册上还剩下一些人,虽然没有左如今已经选完了,但还有其他各处的掌事要选人,等到终试结束,天都已经擦黑了。 左如今留在了最后,跟着方昭进了书房。 门一关,方昭就开始抱怨她,“你说说你,往年好歹还能给执仁留两个出挑的,今年可好了,好的都被你捡走了。” 左如今一脸欠揍样,“我是想着,反正我俩已经彻底撕破脸了,正好趁这个机会,不抢白不抢。” 方昭一愣,“你俩撕破脸了?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方昭一脸狐疑的看着左如今,“我信你才有鬼。” 左如今笑了,把昨晚的事尽数说给方昭听,末了又道:“您当初让我们仨假装不合的招数好像有点不管用了。若是直接面对城主,我倒还有些经验,可李三这人……我实在看不出深浅。” “执仁呢?他怎么想的?” “我还没找到机会见他呢,也不知道李三跟他究竟说了多少。” 方昭的目光略微严肃了一点,“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完全信任他?” “您如果要听实话,我谁也不信。” 左如今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也有些冷下来,“但人活于世,总不能只靠一己之力做成所有事,如果我必须要信任一些人的话,大哥定然是其中之一。” 方昭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这一个个,怎么就不能像知义那样,让我省省心呢?” “那我现在回无定堂重新拜师,掌院您把我培养成二姐姐那样。” 方昭笑了,“那你师父怕是要半夜托梦过来跟我决一死战。” 左如今也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掌院,在您所知的似风城高手中,有人比我师父的轻功还好吗?” “比你师父的轻功还好?”方昭拈须想了想,“我认识的人里,轻功能勉强赶上你师父的,也就只有你和知义两个人,若是比他还好,那恐怕得是有些仙法修为了……” 左如今默默盘算,方知义的身形她很熟悉,那个神秘人不可能是她。 可若是个有修为的……除了连顾,她所知的有修为的人就只有李三了。 李三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在爆炸前舍命帮她的…… 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呢? 方昭看着她,“怎么了?你还有别的麻烦?” 左如今摇摇头,“倒也不算麻烦,只是遇上了一个高手,却不知庐山真面目……” “江湖浩大,有几个咱们不知道的高手也实属正常。” “或许吧……” 第128章 套近乎 隐雪崖。 连顾忙活了一下午,也终于完成了所有新弟子的点灵。 连亭带着新弟子们往外走,连顾单独留下了左培风。二人出了门去,走到山间一处无人的僻静处。 左培风偷偷看着连顾。 前些天还是住在左如今家的顾先生,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他师兄,左培风还是有些拘束,“连顾仙长,我现在该叫你师兄了?” 连顾依然是温和的浅笑,开口却并不是寒暄,而是直入正题:“你的灵气是怎么回事?” 左培风一顿,“灵气?师兄这是何意?” “方才点灵之时,我发现你的灵气与之前在司使府时大有不同——你别担心,对你并无损害。我只是想问问,你最近……是不是经历了什么?” “我……”左培风皱眉想了想,“如果有的话,可能是那次,但我也不太清楚……” “何事?” “我临行前,父亲派人给我送补品,说是李隐士精心为我准备的,吃下去便可保我身强体健,必定中选……倘若我的灵气有了变化,或许就是因为那碗补品。” 李三,又是他…… 连顾看着左培风,“这补品的确让你灵气倍增,但却不如从前纯净。” “那……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坏参半,灵气旺盛会让你比其他人修行更容易,但灵气繁杂会让你的功法更易被人破解……” 左培风眨眨眼,显然没太听懂。 连顾颇有耐心,伸手凭空画了一道结界,那结界在夜色中晶莹剔透,如一块无瑕之玉。 “法阵是损耗灵气的东西,你的灵气越旺盛,可设下的法阵便越大,可维持得时间也更久,但是……” 他合指一划,结界上出现了一道裂隙,“灵气中的杂念便是法阵中的裂隙,灵气越杂,裂隙便越多,对手也就更容易击破你的法术。” 随着他的话音,眼前的结界如同破裂的镜子一般,无数条纹路蔓延开去,最后在连顾轻轻一弹指间无声化作漫天碎屑,然后凭空消失了。 左培风看着连顾行云流水的手法,原本清冽的眼睛都开始冒光了,“他们都说连顾师兄是隐雪崖修为最高的弟子,你的灵气一定很纯净吧?” 连顾随口答:“马马虎虎。” “师兄过谦了,那个救了全城百姓的玄石鼎,也与师兄有关吧?我早该猜到了……我父亲每次提到你都很客气,今儿姐姐也那么敬重你……” 今儿姐姐? 连顾听着这称呼,感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下意识挑了挑眉。 左培风看出了连顾的疑问,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其实她除了脾气差,下手狠,心眼多,脸皮厚,还有点穷酸……别的方面还凑合……” 连顾:“……” 那还剩啥了? 眼看着越说越偏,连顾只能轻轻咳嗽一声,强行把话茬儿拽回来:“眼下你的灵气比其他弟子更盛,切记修炼之时不可冒进,不可意气逞强,求稳,求精,虚壹而静,循序渐进。” “我记住了,多谢师兄提点。”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很少在似风城,左培风对自己这个小师弟的身份倒是接受得很快,“师兄,若是我努力修炼,灵气还可以恢复干净吗?” “想要彻底纯净很难,但若是勤勉克己,心无旁骛,自然是会越来越纯净的。” 左培风认真点头。 连顾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好。” “还有,似风城那些事,切不可对其他人提起。” “我明白,师兄放心。” 左培风客客气气的对连顾施了一礼,转头离开了。 他回到院子里,才发现其他人早就走光了——他连顾师兄离群索居惯了,全然忘了他这个新来的小师弟还要群居。 左培风想了想,只隐约记得连亭带着其他人出门时是往左拐的,于是也往正厅的左边找过去。然而到了才发现那边是饭堂,而且其他人都已经吃完了,里面空无一人。 小少主垂头丧气的往回走,绕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住处,正犯愁呢,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你在干什么?” 左培风一回头,看见一个年轻弟子站在那儿。 这人看上去和他年岁差不多,一副讨喜的少年面,但衣着打扮却是个正式弟子。 左培风赶紧施礼,“这位师兄,我是今日新入门的弟子,方才和同伴走散了,找不到住处……” “新弟子?”他打量他,“哦……我记得你,甲等第二名,左……” “左培风。” “对对对,左培风!”那少年身法极其敏捷,一眨眼便晃到他面前,“走吧,我带你过去!” “多谢师兄。” “别客气,以后都是自家师兄弟了!” “还不知师兄您是……” “哦,我叫连轻。” “连轻师兄。” 随着他话音一同响起来的还有肚子。 连轻:“你晚饭也没吃啊?” 左培风有点尴尬,“哦,无妨……” 连轻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我刚偷留着打算做宵夜的,给你吧。” 所有姓左的都逃不掉被连轻的小点心感动的命运,尤其左培风这种从小到大没吃过苦的,只假意推脱了一下就不再客气了。 连轻还是笑呵呵的,等他吃完了,带着他三拐五拐到了新弟子的住处。 刚迈进院门,连亭正从里面出来。 连亭见他俩在一起,立刻皱眉,“你们俩怎么会一起?” 左培风赶紧解释:“是我刚才走丢了,连轻师兄送我过来的。” 连亭:“不关你的事,你先进去,里面左数第二间。” “哦,好。”左培风不明就里,只能先往里走。 连亭一把将连轻拉出去,面色冷厉,“你粘着连顾师兄还不算,如今又来跟左培风套近乎了?” “我就是碰巧遇上他了。” 连亭压低声音,“你明明知道左培风的帖子是连顾师兄亲自递的,尤其你还去过似风城,难道还不知道左培风的身份吗?” 连轻一脸无辜,“我是知道,可那又怎么了?难道就因为他是似风城小少主,我就不能跟他说话了?” “你究竟藏的什么心思,你自己最清楚。” 连轻也有些恼,正要反驳,忽然感觉身后有动静。 连亭也已经回过头,“谁?” 一个人影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的低头施礼,“两,两位师兄……” 是另一个新入门的小弟子。 连亭:“大晚上的出来干什么?” “我……上茅房。” 连亭也觉得自己方才太紧绷了,面色稍微松了点,“去吧,别乱跑啊。” “是。” 小弟子立刻跑了。 这俩人的争吵突然被打断,连轻方才的火气也没了,语气间反而有点委屈,“我看你就是觉得连顾师兄只能跟你最好,他提点了我几句,你就处处找我的茬……” “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把师兄一个人丢在凡间,而且是在他灵气离体的时候。你临行前发誓一切以他为重,转头一个人回来了,你叫我如何信你?” “当时的情况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师兄他自己也跟你解释过了,是他叫我先回来的……” 连亭依然不为所动,“那也不行,反正你在我这儿,不可信。” 连轻腮帮子都气鼓了,“你爱信不信!” 这俩人实在说不到一起去,很快不欢而散。 他们刚走没多久,方才上茅房的小弟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对同屋的其他几人打开了话匣子:“哎,你们知道甲榜第二的那个左培风是谁吗?” 第129章 稳准狠 夜色稍深的时候,连顾回到了崖顶。 传信纸上空空如也,她好像从来就不会主动找他。 连顾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没忍住,提笔写道:“左培风已正式入门。” 等了一会儿,对面没有回应。 忙,又忙,比城主还忙…… 连顾撂下笔,自己回身练功去了。 毕竟上次在爆炸时耗掉了不少灵气,过几日洗髓时若是被闻丘发现,怕是又要被嫌弃。 左如今的确不在家。她去了一趟方执仁家,守卫说他还没回来。 她将信将疑,自己绕到后院,跳进去看,却见方执仁正在书房中和李三说着什么。 李三毕竟有修为在身,左如今不敢靠得太近,等了一会儿,不见李三出来,却见几位仆从送了酒菜进去,便知今天又没机会单独见方执仁了。 司使大人离开方家,边走边低声骂骂咧咧,问候李三的全家老小。 耳中却已听得一旁的屋顶上有脚步在默默跟着她。 她的手藏在斗篷里,故作若无其事的往前走,然后趁其不备,突然甩出一把飞刀。 短刀直奔屋顶声音的方向,只见一个黑衣身影一晃,迅速躲过短刀,然而左如今已经飞身跃了上去。 那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从屋顶跳了下来,躲在屋檐下,巧妙地避过了左如今的视线。 左如今慢慢俯下身来,静静听着脚下的动静。在几不可闻的窸窣中,她找准机会猛地向下一冲,手扳着屋檐在空中转了半圈,一脚踹到了檐下之人的身上。 那人也算是极利落的身手,竟反应神速,抬臂挡住了她这一脚,但司使大人力道实在有点大,对方被她踹得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墙上。 几乎于此同时,左如今的短刀已经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上。 她伸手扯下对方的面罩,露出一张清秀文静的面孔。 谭霜。 左如今笑了,将短刀收回,“还不错,再练两年就能赶上余小五了。” 谭霜眨巴着眼睛看她,“司使早就知道是我?” “如果我是你,也会很想看看自己今后的上司是不是浪得虚名。” 谭霜低下头,“属下冒犯了,请大人恕罪。” “无妨,你要是真是像面捏的一样,我还真不要你,”她伸手拍拍谭霜的肩,“不过你方才还是迟疑了,无论对方是谁,出手都要稳准狠才行……” 左如今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默默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那里,此刻正插着一柄匕首。 谭霜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平静的看着她,“大人,您说的稳准狠,是这样的吗?” “你……” 左如今反手拧住谭霜的腕子,一脚将她踹开。 谭霜敏捷得像只猫,“嗖嗖”两下跃上屋檐,没了踪影。 左如今还想要去追,那一刀却极准的刺中了她的要害,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她单手扶着墙,整个人无声的往下滑,终是倒在墙角,再也起不来了。 没过多久,一个黑影无声落在她面前,矮身去试探她颈上的脉。 还活着。 那人好像松了口气,然后伸手想要检查她的伤口。 然而原本“昏厥”的左如今却突然睁开眼,掩在斗篷下的那把可伸缩的匕首掉了出来。 她直接翻身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另一只手去擒对方的脖颈。 黑影立刻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猛的脱开她的手。 那人的身形远比谭霜高大得多,头发乱蓬蓬的遮着脸,虽然看不见容貌,但显然是个男人。他力道也大得出奇,左如今整个人几乎要被他甩飞,却又犯了狠劲儿,死活不肯松开,一双手钳在那人手臂上,手指几乎要陷进对方的肉里。 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打她,出手却有些迟疑,就在这一瞬间,左右两边各闪出一个人影,余小五和谭霜同时把刀架在那怪人的脖子上。 余小五对左如今“嘿嘿”一笑,“还是我们家司使有办法,可算把这家伙给抓住了!” 他又歪头看看谭霜,“你不赖啊,从明天开始跟着我吧!” 谭霜安静的点了下头,眼睛却盯着左如今。 左如今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单膝跪在地上,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脖子上架着刀的人。然后,她伸出手,拨开对方遮脸的头发。 只看了一眼,她便重新把手放开了。然后抬头看向谭霜,“你今天做的很好,明日辰时正刻,到九重司来找我。” 谭霜还是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多问,收刀朝左如今施了个礼,然后很快离开了。 谭霜刚一离开,左如今就撑不住了,改为双膝跪地。 余小五也意识到了什么,矮身到左如今身边,掀开那男人的乱发。下一刻,他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师父……” 余寒,无定堂最厉害的武师。 曾收过两个徒弟,他给他们取名:余小四,余小五。 此刻,这两个孩子跪在他面前,他却目光呆滞,似乎并不认识他们。 夜风愈发急了。 似风城外的积雪似乎比城内更厚些。 一个身形高大、头发蓬乱的人在前面走着。他肩膀看起来有些松垮,走路的时候一摇一晃,像被风吹得变形了似的。 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两个年轻人,二人的眼眶都已经红了,连路都不看,只是盯着前面那男人的背影。 余寒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回头,一直走到一个小村落。 虽然是晚上,左如今还是认出了这个地方。 她来过这里。 之前寻找左临星的时候,她曾向一位大娘打听消息,那天,曾有一个身形佝偻的“疯子”在角落偷偷看着她。紧接着,她差点被人烧死在山洞里,也是突然冒出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救了她的命。 现在想来,原来自己在那时候就已经见过师父了…… 余寒沉默着走进了村子最边上一座低矮的小茅屋里,回头关门的时候,却见门外站着两个人。 他愣了好一会儿,似乎并不认识。 外面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两人的脸都被吹得通红。他像是发了善心,挪开半身让他们进屋。 他这破屋并不比外面暖和许多,外面刮大风,屋里刮小风,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转头在墙边的瓦罐里翻找着什么。 屋里没有蜡烛,好在外面的雪地衬得四下并不算黑。他很快找到一个干馒头,然后坐下,开始慢慢咀嚼,吞咽。 或许是因为要吃东西,他遮脸的头发稍微拨开了一点,露出一小块暗沉的面孔,那是一种近似于草木焚烧过后的没有任何生机的灰黪,好像要永远沉湎于凄冷和孤寂,和周遭的破败融为一体…… 第130章 醉游侠 左如今第一次见到余寒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乞丐。 那也是个很冷的天,她缩在破庙的角落。在她身前,是个破旧的泥胎像,正好挡出一小块避风的空间,她靠在里面,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面有动静,偷偷探出头去看。 天已经黑了,一个黑衣戴斗笠之人正靠坐在墙边,衣着打扮像个江湖人,虽然看不见脸,但身形高大,应该是个男子。 那人手里拿着酒坛,显然是喝醉了,口中含糊的念叨着什么。她听不清,但听语气,肯定不是好话。 醉汉似乎心情很不好,一通骂骂咧咧的醉话之后,竟晃晃悠悠起身,抽出腰刀,在窄小的破庙里耍起刀来。 小乞丐不懂武功,但看那刀藏疾风的气势,便知这人不简单。 她默默缩了回去,连喘气都不敢。 外面那人好像开始耍酒疯了,叮叮咣咣一通乱响,也不知道是把啥给打坏了,她正心惊胆战,眼前发出“砰”一声响,挡在她面前的泥胎被人掀翻了,灰土落得她满头都是。 翻浮的灰尘中,她看到了一张略带着酒气的脸。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这还有个小孩,也愣住了,俩人呆呆对视了片刻后,那人伸手薅住了她的领子,直接把她从地上提溜起来。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比那些有家的孩子更容易死,可能是冻死,可能是饿死,可能是被野狗咬死,也可能一场伤风就病死了,但从没想过会死在一个江湖游侠的刀下。 她又犯了老毛病,越是要命的时候,越容易胡思乱想,心说这要是下去碰到其他几个冻饿而亡的小乞丐,好像也还有的吹…… 就在她已经开始给自己编故事的时候,听到那人叫她,“小孩!” 她回过神来,“啊?” “你,你说……我和许游之……谁更厉害?” 这还用说吗?你都憋屈成这样了,肯定是那个叫许游之的人更厉害啊…… 她多少还是不想死,没敢说大实话,眨巴眨巴眼睛,说了一个字:“你?” 醉汉迷瞪瞪的眼睛突然睁大,又把她拎得近一点,直勾勾的看着她。 小孩觉得自己要完蛋,看来这人听不得谎话,自己还是要被打死。 谁料片刻后,那人突然笑了,“是吧?我就说他不如我!” 小孩:“?” 那醉汉像是找到了知己,松手把她放下来。小乞丐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醉汉见状,竟也盘膝坐在她对面,摘了斗笠,然后仰头喝了口酒,开始讲起了他和许游之的决斗。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醉汉竟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这人不知是真的醉糊涂了还是憋屈了太久,竟对着个小乞丐滔滔不绝,每一招每一式都细细的讲出来。 小孩一开始还是有点害怕,总觉得他会突然再撒酒疯把自己揍了。可是听着听着,竟然也有些入迷了。虽然她半点武功都不懂,但这个人所说的场面却像在她眼前似的,她几乎能随着他的描述想象出每一个招式的模样。 醉汉显然也发现她能听懂,说得愈发起劲儿。这一大一小两个怪胎,竟就这样对坐在破庙里聊了一宿。 天快亮的时候,醉汉终于睡着了。 小乞丐坐在他旁边,心里已经不怎么害怕了,开始偷偷打量他的浑身上下。 这人腿上别着匕首,腰上一边挂着刀,另一边挂着个袋子。此刻,那袋子正顺着他侧身睡觉的方向歪在地上,袋口没扎紧,露出里面支楞八叉的一堆玩意儿。她一个都不认识,但能看出,都是打架用的。 她悄悄凑过去看,小心翼翼的抽出一个像是护腕的东西。 那玩意儿是铁做的,比她见过的那些官兵戴的护腕大一些,上面还有小孔。她好奇的拿在手里,看到护腕最边上斜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铁片。 她几乎是一下子明白了这东西是干嘛用的,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明白,但就是莫名其妙的,好像早就会用这玩意儿似的。 她抬起那个护腕,将小孔对着旁边的柱子,另一只手按动了小铁片。 “咻”一声,有东西从护腕中飞了出去,直直钉进早就糟朽的木头柱子上。 随着这一声响,醉汉一激灵坐起身来。他下意识去摸腰间刀,目光凌厉的看向方才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到了打在柱子上的那支袖箭。 他目光微眯,顺着袖箭尾端的方向慢慢转回头来,看到了身边拿着他腕扣的小破孩。 此刻,这个人已经彻底醒酒了,全然不是之前醉得缺心眼的模样。他恢复了一个江湖人的警惕,一把将腕扣夺回去,又狐疑的看着这小孩,“你学过?” 小乞丐摇摇头。 他倒也没再多问。正所谓穷文富武,一个小乞丐哪儿来的机会沾武学?更何况是这种精巧的玩意儿。估计就是碰巧了。 他默默将东西收回去,这才发现自己的百宝袋居然是打开的。 “你敢偷我东西?” 小乞丐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是我,它自己散开了……” “散开你就拿?” 小孩不敢吭声,小手揪着破烂的衣服,小心翼翼的往后躲。 那人刚要发火,看到她手上红肿皲裂的疮,怒意稍微收敛了些,一言不发的起身,把柱子上的那支箭拔下来收好。 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他沉默的整理好自己的东西,重新戴上斗笠,直接出门去了。 小乞丐总算舒了口气,一个人坐在那儿盘算着一会儿去哪儿弄点吃的。 正想着,外面的脚步声又回来了,一个东西“啪嗒”丢在她面前,“我就这么多,你拿去买吃的吧,不许再偷东西了。” 在她面前的地上,躺着一个瘪瘪的钱袋。 她抬头看去,那人已经又没影儿…… 左如今其实是个不怎么相信命运的人,哪怕是她后来一步步成为九重司使,成为城主义女,她都清楚的知道,这是自己搏命换来的。 但唯独遇到余寒那短短的一晚,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那干瘪的钱袋里的确没有多少钱,但对于一个小乞丐来说,足够救命。她靠着那一点救命钱,熬过了又一个难捱的冬日。 次年,无定堂开始招选。她凭着曾经看过袖箭的短短几眼,硬是造出了一把拙劣的小玩意儿,成了那年无定堂的最后一名弟子。 第131章 小铃铛 进入无定堂之后的第二年,她无意中听人提起,有个年轻的侠客把大名鼎鼎的许游之许大侠打败了。 她偷偷猜着,应该就是自己遇到的那个人,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 又两年后,她便见到了他。 那时,她已经是所有同期弟子中最拔尖的一个,也是最不安分的一个,经常一个人趁夜偷溜出去,到城外的树林间练武。 某一个深夜,她在树林里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歪倒在一棵树下,眼睛死死闭着,血把衣服染湿了一大片,身上好几处皮肉外翻,像是被动物撕咬过。她小心上前试探,还有气,又轻轻拍了两下,那人毫无反应,晕得透透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救人。好在无定堂教过如何包扎伤口,她扳过那人,想把他的外衣拽下来撕成布条,然而这一动,那人的头朝另一边歪去,露出下颌上一道寸长的疤。 她就这么愣住了。 三年前,破庙里,那醉汉仰头喝酒的时候,她清楚的记得他下颌上就有这道疤…… 她曾偷偷想过,若是有幸再遇到他,该如何回报那天的机缘,没想到,报恩的机会就这样送到眼前来了。 她不再犹豫,将他的外衣撕成布条,把他身上所有流血的地方都用力捆起来。等忙活完这一切,他依然没有醒,仍旧微弱的呼吸着。 她咬咬牙,连拖带拽的把人架起来背在身后。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年岁,但身量和骨骼摆在那里,最多不过十一二岁。而她这位恩公却实在高大了些,她感觉自己好像扛了棵树,步履艰难的在林中走了许久,总算找见了一户人家。 开门的是一对老夫妇。 她谎称身后背着的是自己父亲,父女俩投奔亲戚,赶夜路遇上了野狼,好说歹说,总算让人家把他们收留了下来。 进到有灯火的屋子,老爷爷帮着她一起把她“亲爹”稍微擦洗了一下。她终于得以看清他的脸,的确和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很像。 她又检查了一遍伤口,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都是皮肉伤,并不致命,可能是因为流血过多,人才会晕过去。 忙完这一通,老奶奶端了碗热汤过来,小心的给“她爹”喂下去,他呛了两口,居然就睁眼了。 他先是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老夫妇,然后又慢慢转向旁边的女孩,目光里全是面对陌生人的警惕。 她赶紧开口叫他:“爹,你醒啦!” 他直接傻了眼,“你叫我什么?” 她赶紧凑过去,“爹,你是不是伤到脑袋了?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你被狼咬伤了,是这家爷爷奶奶收留了我们……”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 “哦……”他假意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想要起身,“多谢二位好心人相助。” 老夫妻赶紧拦着,“你快躺下,人没事就好。” 小姑娘也转身,再次郑重的向那对老夫妻施礼。 老头老太太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把汤碗搁在一旁,“你们父女俩好好休息,我们就在隔壁,有事就叫我们。” “多谢爷爷奶奶。” “不谢不谢……” 房门一关,她回过头,见她“爹”正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她也有点尴尬,凑到他跟前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不知道你爹叫什么?” 这人…… “我救了你。” “大半夜的,你个小破孩,救我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人,这正常吗?” 看来他是一点都不记得她了。 也难怪,她那时候脏得像个小土豆,而他一晚上都醉醺醺的,哪里会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我以前见过你的。” “在哪儿?” “几年前在破庙,我偷拿了你的袖箭,你还给我钱来着,我是那个小乞丐……” 他一脸茫然,“有这事儿?” 她也有点迟疑了,难道自己认错人了? 她想了想,又试探着开口:“你当时被许游之打败了,还借酒消愁……” 这回,对面的人脸上有了变化,孩子似的较起真来,“当时那最后一剑是他玩阴的,而且我两年前已经把他打败了!” 她那点迟疑瞬间打消了,这武痴劲儿,肯定是他没错了。 他看着她的表情,“小孩,你真认识我啊?” 小孩决定不跟这个武痴一般见识,“反正我们得父女相称,你要是不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随便给你取一个。” “别,我姓江,江年。” “姓江……那我想想我该叫个啥……”她点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江南?江北?” “什么破名字?” “那你取一个。” 他憋了一会儿,“江小花。” “……” “江小草?” 小姑娘赶紧拦住他,“你快别取了,还是管我叫小孩吧。” 她在老夫妇家里守了一夜,才知道他这些年到处找人挑战,几乎把江湖上的高手都打遍了,最后实在无聊,便四处擒妖兽解闷,谁料遇上个凶的,把他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才逃掉,却晕倒在了树林里。 她听着听着,突然有了个想法,“你要是实在无聊,可以教我武功啊。” “你?”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骨骼,“筋骨还凑合,但是不结实,扛不住折腾。” “我可以练!我不怕吃苦,只要你肯教我,我什么都能做到!” “劲头还挺足……”江年想了想,“三个月之后,我回来找你,你若是能把自己练壮实了,我就考虑考虑。” “行。”她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皮外伤对江年而言并不算什么,人醒了,没死,也就可以走了。 天亮后,他们告别了那户老夫妻,正式定下了三月期限。 她回到无定堂,因为错过早课而挨了顿罚,不过她自然是不在乎的,在她心里,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事。 接下来的三个月,她比之前更勤勉得吓人,不光在红签擅长的巧术上颇有进益,还总是有意无意的往黑签蓝签那边混,连吃饭都比之前更起劲儿了。 三个月很快就到了,江年准时赴约,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意外,绕着她转了一圈,“好像是壮了点,不过……也就那么回事……” “那你答应教我了?” 他摇摇头,“差远了。” “那我要做什么你才肯教我?” 江年想了想,余光似乎瞄到了什么,突然飞身过去。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只野兔。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小铃铛,系在兔子的脖子上,然后一撒手,那兔子显然被吓坏了,炸着毛“叮铃叮铃”的跑远了。 “一个月之后,我再来找你,若是你到时候能把这个铃铛交给我,我就考虑教你。” 他话音一落,那小姑娘二话不说,“嗖”一下追了出去。 江年也不管,自己哼着小曲,慢悠悠溜达着走了。 第132章 应不识 一个月后,她把铃铛交到了他手里。 他还认真检查了一下,确认上面的确有自己刻下的痕迹,这才点点头。 没等她再开口求教,第二个铃铛已经来了,这次,是一只滑不留手的雪貂; 又一月后,第三个铃铛系在了一只狐狸的脖子上; 第四个月,是一匹狼…… 她已经不再多问什么了,虽然受了不少伤,但功夫明显在突飞猛进,她甚至需要隐藏些锋芒,才能让自己不要超出其他同期弟子太远。 在她拿到第九个铃铛的之后,江年没有如约出现。 很快,她又听说了一则江湖传闻:那位叫江年的大侠被仇家暗算,全家都被杀了,江年又转头屠了仇家满门,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她听得心惊肉跳,却不知到何处找他。 直到又两个月后,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那时候,江年还未及而立,短短两个月,人却像是老了十岁,分毫看不到之前的痴执和冷傲。 关于自己的境遇,他也只说了寥寥几句,江湖上的冤冤相报每天都在上演,只是这次,报到了他的父母头上,几乎要了他的命。 话到最后,他轻轻念叨了两个字:“累了……” 他故作轻松的叹了口气,“小孩,以后你自己玩吧,我不会再来了。” “那你以后要去哪儿?” “不知道,可能要改名换姓,隐匿江湖了吧……” 他转头要走,她在后面开口叫他:“师父。” 他停住脚步,“别乱叫,小心招来杀身之祸。” “你等等……”她快步跑到他面前,“你若要改名换姓,能不能就留在无定堂,真的做我师父?” 江年疲惫的笑笑,“无定堂归你管吗?你说要我留下我就能留下?” “你让我试试,你本事这么大,方掌院一向惜才,万一他愿意帮你呢?” 江年低头看着这个小孩,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 次日,她敲开了方昭的书房。 当天下午,方昭单独把她和已入云阶的方执仁叫到了演武场。二人比试了一场,平手。 三日后,无定堂新来了一个武师父。年纪不大,沉默寡言。 方掌院说,那是他的江湖小友,余寒。 接下来的几年,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她顺利进入云阶,正式成了他的徒弟。虽然他已经改姓余,虽然他取名字的水平依然烂得令人发指,她还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只是,那时的一切好像比一场梦散得还要快。 余寒的功夫还是过于好了,没过几年便被左蹊看重,想让他进宫做个护卫。余寒以生性散漫为由推脱,却也不好全然拂了城主的面子。到最后,还是方昭出了个折中的法子:若是城主出城去往危险之处,便让余寒随行保护;若是城主人在城中,余寒就还在无定堂。 又几年后,余小四离开了云阶,成为小公主左临星的护卫。余寒便开始有意无意对她提起,既然她已经离开无定堂,自己也就没必要再做这个武师父,他还是想要离开,归隐江湖。 她舍不得,总是连哄带骗的求他再多留些时日。好像只要他还在这城中,她就算有个家。 每次说到最后,余寒就会笑,“我卖给你了?” 她嬉皮笑脸,“行啊,我赚的钱都拿来孝敬师父,买您到一百岁!” 她没有等到师父一百岁。 余寒再一次护送左蹊出城的时候,回来的就只有烧得支离破碎的骸骨…… 左蹊说,他们遇到了一个身带灵族流火的妖兽,余寒为了保护城主,被卷进火中,丢了性命。 她不愿信,又偷偷问了许多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包括方知义,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方知义说,那场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熄灭,火焰褪去,便只剩下一副尸骨了。 她在余寒的灵前跪了三天三夜,悔得抽肿了自己的脸。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那妖兽之过,却还是忍不住恨自己,若不是她苦苦不愿师父离开,他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悔恨无用,但来势汹汹,谅她心坚如铁,也遭不住肝肠寸断。 她大病了一场,病榻上听闻蚀月族对边境的侵扰愈发狂妄,次日便从病床上爬起来,向城主请命,提枪上了战场。 再后来,她成了九重司使,又成了城主义女,连他那个假姓“余”都与她越来越远,甚至连余小五都不敢再叫她姐姐。 她以为,那副骸骨便是他的尽头,连带着关于破庙里那个小乞丐的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 可他却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糟糕的,混沌的,破破烂烂的,在一个小村子的破屋里,像个人人可欺的流浪汉。 失而复得,却不复从前的模样。 左如今蹲在他身边,小声叫他:“师父,你还记得我吗?” 余寒好像听不见她说话,继续慢吞吞的啃馒头。 “是我啊,余小四。” “师父,还有我,小五……” 余寒依旧沉默。 “那个破庙里的小孩,你还记得吗?你和许游之决斗,你输了他一招,自己躲在破庙里借酒消愁……” 然而这次,这招也不奏效了。余寒像是个刚刚化为人形的木头,什么反应也没有。 左如今默默闭上眼。 “姐,师父他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而且,师父人在这儿,当年那具尸骨又是谁啊?” 左如今也有同样的疑问,但她也知道,这些疑问此刻定然不会有答案。 她起身环视周围,这屋子几乎是空的,连张床都没有,靠墙边放着一个露棉絮的破被子,除此之外,就只有那几个瓦罐,看上去是用来装食物的。 那大娘曾说,这“疯子”在村里住了好几年了,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日复一日的捱过吗? “小五,我们得把师父带回去,不能让他留在这儿了。” “可是他好像不认识我们了……” 左如今想了想,“你带着浮云散了吗?” 浮云散是一种迷药,当年还是余寒闲来无事调配着玩的,只不过从方执仁给方循礼下药之后,方掌院就不再让他们碰了。但余小五一直觉得这玩意儿是宝贝,便偷留着配方。每次出门办事,他也会带上一点,以防万一。 “带了……”余小五犹犹豫豫的掏出个小瓶子,“你怎么知道?” 左如今不说话,直接拔开瓶塞,把药粉撒在余寒手里的半个馒头上。 第133章 尘满面 余寒看到馒头上加了佐料,动作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左如今。 余小五偷偷扒拉她,“姐,姐,师父不会要打我们吧?” 然而下一刻,余寒又把眼皮垂下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咬他的馒头。 余小五睁大了他的一只眼睛,喃喃道:“这都吃,师父不会真的傻了吧?” “不会,师父之前跟踪了我好几次,还救了我的命,连顾都抓不住他的行踪,怎么可能是真的傻了?” “可是他……” “他恐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得如此怪异,但他定然是信任我们的,否则以他的功夫,早就把咱们打飞了。” “这倒也是……” 两人说话的功夫,余寒吃下的药已经发作了,头慢慢低下去,人往旁边歪。 俩人赶紧扶住他。 余小五将人背上,俩人趁着深夜无人,将余寒带离了这个小村子,一路带回司使府。 天还没亮,余寒也没醒。 余小五点上蜡烛,想要仔细瞧瞧师父现在是什么样子。然而烛焰一靠近,余寒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在昏迷中打了个激灵。 左如今见状,回手把灯熄了,“师父现在可能怕火。” 余小五立刻明白过来,“哦哦,我先去弄点水来给师父洗洗……” 他顿了顿,又不确定的问:“师父应该不怕水吧?” 左如今也不知道,“试试看吧,动静小点。” “好。” 余寒对水倒并没有表现出抗拒,只是他实在脏得厉害,余小五给他擦洗换衣服,着实好一通忙活。 左如今背对着他们,思绪不知飘到何处。 直到那边的余小五出声:“师父你醒啦?” 左如今转身过去。 余寒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人已经坐起来了,正呆呆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余小五拿着把梳子想把他满头乱毛梳起来,但余寒很抗拒,刚梳起一绺,余寒就扯回去一绺。 余少侠两只手有点不够用,“姐,帮帮忙。” 自从见了余寒,他对左如今的称呼自然而然恢复成了“姐”,好像一切又重新回到了从前。 左如今走近一些,才发现余寒洗过的脸依然是灰黪黪的,连下颌上那道疤痕也被这黯淡掩盖得模糊不清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枯萎的气息。 余寒看见她,稍微踏实了些,不再反抗了。 左如今也伸手过去,帮余小五一起对付师父乱蓬蓬的头发。 余小五小声问:“姐,师父还活着的事,要保密吗?” “要,但要给师父重新换个身份。” 余寒现在佝偻颓丧,皮肤灰得像块青砖,除了最熟悉他的人,很少有人能认得出。 她家里添个这样人,倒比添个像连顾那样的体面人容易多了。 左如今本就留用过许多略显古怪的人,帮她养老虎的慕姨,天生只吃生肉,吃了熟食反而会起疹子;花匠老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像是随时要倒;还有她的侍女小棉,虽然已经快二十岁,身高却还不足四尺……他们在其他地方都很难谋求生计,但在左如今这儿,不过是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事就行,从没有人觉得谁不寻常。 余小五犹豫了一下,“那……三哥呢?连他也要瞒着吗?” 第134章 江山雨 “他心细,肯定瞒不过,若是撞见,就实话实说吧。” 余小五点头,又道:“姐,为防万一,还是让师父跟我睡一个房间吧?有外人的时候,就把我的面具给师父戴。” “好。” “还有,师父的称呼是不是也要换一换了?” 话到此处,余寒的头发也梳完了。 左如今看着那张久违的脸。他瘦了一大圈,像一块刚刚剥落了苔藓的墙皮,斑驳又破碎。 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静如枯木的人,和当初那个借着酒劲儿对小乞丐聊上一整夜的游侠,竟会是同一个人。 她努力咽下心里的酸楚,“那就改就姓江吧。” “姓江,江什么?” 江年定然是不行,这名字在江湖上已经有一号了。 江小花?江小草?她脑子里下意识跳出江年当初的声音,暗自苦笑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窗纸。 “就叫,江山雨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有一种直觉,师父那件事的背后,怕是远不像左蹊所说的那么简单…… 余小五乐了,凑到师父面前耍贫嘴,“师父,以后我叫你老江吧?” 他师父还是呆呆的,目光空洞不知盯着什么,没有一点反应。 左如今:“老江。” 这回,师父听到了,转头看向她,竟然默默点了个头。 余小五立刻不高兴了,“师父你太偏心了吧?” 左如今:“你只露了半张脸,师父没认出来。” 余小五:“他以前就偏心,一直就向着你,师父,你理我一下……” 他师父平静的坐在那儿,给他来了个“不动如山”。 余少侠闹了小孩脾气,拉着江年的袖子撒娇,“师父……” 左如今听他胡闹,忍不住露出笑来。 余小五也已经很久没这样闹过了,或许只有师父在的时候,他们俩才能重新变回从前的小孩,哪怕这个师父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坐在他们旁边,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 到此刻,她已经从之前的悲喜交加中缓过神来,那种“好的不灵坏的灵”的直觉却慢慢占据了上风。 江年十几岁闯荡江湖,二十出头便没了敌手,不到三十岁又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心性早就在一次次的跌宕起伏中磨得坚不可摧。倘若他真的只是在一场火灾中侥幸逃生,绝不可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从他“死去”,到他流落到那个小村落,这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左如今虽然混乱,却也并非毫无头绪。眼下可能有所突破的路有三条:第一,再找方知义细聊当年发生的事,或许可以发现原来忽略掉的细节;第二,找柳既安询问还有多少灵族或妖兽会使用灵族流火,哪怕是成百上千个,也要一一过筛子;第三,便是想办法让师父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 她仔细盘算着这几种可能,一条比一条难办,但对她来说,只要还有机会,就值得一试。 第135章 献殷勤 天亮后,司使府的人发现余小五的房间里多了个戴着面具的人。 余小五说,这人是他从雪地捡回来的,再不救就要冻死了。 没有人怀疑,发善心这种事在他们家是家常便饭,只有方循礼察觉出了一些异样。余小五也没瞒着,几句话差点让他三哥下巴掉地上。 方循礼毕竟也是跟这位余师叔学过几年武艺的,然而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他师叔岿然不动,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似的。 余小五站在旁边,还在闹小孩子脾气,“就只有司使是师父亲徒弟,别人叫他都没反应。” 方循礼倒不在意这个,“师叔为何会变成这样?” 余小五摇头,“从见到他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过。” “司使呢?她打算怎么办?” “天刚亮就出去了,估计是想到什么法子了……” 这一日是方知义旬假。 方护卫休息时和当值时完全是两个人。虽然早就醒了,但大冬天能缩在暖和的被窝里,她是定然不会为难自己早起的。 她半梦半醒的想着一会儿吃点什么,却听院子里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方知义立刻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短刀,然后无声的起身走到门后,然后,她听到门外响起一个熟悉又欠揍的声音,“姐姐姐姐,起床啦!” 方知义心说:今天的逍遥日子算是没了。 她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开门,左如今眨眼就能自己撬门进屋,只能认命的伸手开门。 司使大人举着两个大食盒挡住自己的脸,“早啊!馉饳,羊肉夹,枣花糕,蜜饯樱桃,都是你爱吃的!” 她边说边卷着冬日的冷风跳进门内,还十分自觉的回身用膝盖把门带上了。 方知义在旁边瞧着她,感觉越来越不妙。 左如今求人办事都是连吃带拿的,啥时候这么殷勤过?必然是非奸即盗。 “你大清早的不去九重司,跑我这儿来干嘛——别说你是想我了啊,我不信。” 司使大人正乖巧的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上,倒也不说假话,“就是想找你聊聊,干聊怪没意思的,所以带了点吃的。” 方知义:“城主最近又为难你了?” “不是城主,”她开门见山,“聊我师父的事。” 方知义有点愣神,似乎思考了一下才想起“她师父”指的是谁。 “你怎么突然想起余师叔的事了?” 左如今拉着她到桌边,“我也饿着呢,边吃边说吧。” 一碗馉饳还冒着热气,方知义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动,却不入口,“余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前几日查案,碰巧见到有人用灵族流火,就想起了师父。当年他出事时,我心绪混乱,紧接着便是与蚀月族交战,这几年忙忙碌碌,竟一直没有了解他当年遭遇的细情,今日得空,想听你再好好说说。” “四五年前的事了,就算我记性再好,也不可能各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左如今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你的意思是,当年其实还有很多细节,并不像城主说的那么简单,是吗?” 方知义搅动勺子的手慢慢放下,“司使大人是打算用审犯人那套来对付我吗?” 左如今知道自己心急了,立马变成摇尾巴的小狗,扯着方知义的袖子撒娇,“好姐姐,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错了……” 方知义佯作不悦的瞪了她一眼,然后低头喝了一口热汤,“说吧,想知道什么?” 司使大人收起尾巴,神色正经了些,“我师父出事的前几日,可出现过什么异常吗?” 方知义沉思想了想,摇头,“余师叔一向话很少,每次出行都是规规矩矩的护卫,从来没看出过什么异常……” 左如今听得心里发堵,当年他还是江年的时候,也是个桀骜不羁的性子,做她师父的那些年,却硬是学会了隐忍和规矩……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方知义想的眉头都皱起来了,“真没什么,那次的行程本就不复杂,就是去披花谷赴宴,随行之人也都是相互熟悉的,只是谁也没料到回来的路上会遇到妖兽。” “你再好好想想,哪怕是一丁点都行,或者,不是咱们的人,你当时接触到的灵族人,有没有人对我师父说过什么,或是对我师父过度留意的?” 方知义还是摇头。 接下来,左如今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问题都问了,答案依然是一切正常,余师父当时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左如今知道,这么多年前的事,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答案。她平心静气的跟方知义一起吃完了早饭,然后告辞离去。 隐雪崖上,一群新弟子也刚刚吃完了早饭。 这早饭比似风城寡淡得多,左培风本就嘴刁,难免有些吃不惯,还剩大半碗粥,就把碗撂下了。 连亭在旁边瞧见了,“不许糟蹋粮食。” 小少主只得重新端起碗,打算硬着头皮把粥灌下去,却听旁边有人冷哼,“人家是似风城小少主,自幼锦衣玉食,哪吃得惯这种粗茶淡饭啊?” 此言一出,许多不知道左培风身份的人也纷纷转过头来。 左培风看向说话之人。那人也是昨天一同入门的新弟子,瞧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叫什么。 碍于体面,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着眉目默默把粥喝完,然后起身出去了。 饭堂里,连亭走到说话之人身边,“宋擎,食不言寝不语,三岁小孩都知道的规矩,还要我教你吗?” 宋擎立马规矩了,“师兄说的是,我……知道错了。” “念你是初犯,下不为例。” “多谢师兄。” 连亭负手环视周围,“你们听着,进了隐雪崖,便只是仙门弟子,至于你们从前的身份,都抛在崖下,与隐雪崖没有半点关系。” 小弟子们齐声应道:“是。” 出了饭堂,宋擎还是不服气,口中嘀嘀咕咕:“没有半点身份?鬼才信,大师兄亲自给他递帖子,不冲他的身份,难道是想和他攀亲戚?” 旁边有人应和:“就是,昨天点灵之后,大师兄就把他单独叫出去了,还说不看身份,这不是把咱们当傻子吗?” 俩人正义愤填膺,身后突然有人拍他们的肩膀,“说什么呢?大点声说。” 第136章 寻人术 俩人一回头,连轻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 “我刚才听着,你们俩是对大师兄有什么不满吗?正好我要去找他,你们随我一起?” “我们没,没有……” 连轻还是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哦,那是我听错了。” 他点到为止,又在那俩人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然后抬腿走了,留下那俩人在后面心惊胆寒。 连轻自然不是要去找连顾——崖顶除了连顾之外,就只有闻丘和连亭才能上得去。 他仗着自己身法轻快,在周围绕了一圈,很快发现了左培风。 小少主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独自吹风,本就清冷的面目愈发显得寒凉。 他虽早早就离开似风城在外隐居,却也是好几位先生捧着护着长大的,何时听过这般阴阳怪气?他不发作只是不想给连顾惹事,心里却着实有些懊糟。 身后有人说话,“新弟子第一堂课,不怕迟到吗?” “还有一刻钟,来得及……”左培风有点走神,下意识先答了,然后才意识到身后有人,赶紧回头去看,起身施礼,“连轻师兄。” 连轻摆摆手,没在意这个礼,走过去也靠坐在石头上。 他们本就年纪相仿,他这随意的样子让左培风也稍微放松了一点,在他旁边坐下,却沉默着不说话。 连轻:“他们议论你,觉得不自在了?” 左培风看着他,“连轻师兄也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大师兄从来不管俗事,他去了一趟似风城,回来就亲手帮人递了帖子,你又恰好姓左,我们自然猜得到。” “我是不是给大师兄添麻烦了?” “能给大师兄添麻烦也是本事,”连轻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旁人平日里想见他一面都难呢。” 左培风勉强挤出一点笑来,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年轻人,心事这么多,可不利于修行啊,”连轻拍拍他,“既然到了此处,就踏踏实实做个修士,别想那么多。” “嗯,我记下了。” 连轻伸手勾住他的肩,“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连顾师兄第一次去似风城的时候,就是我陪他去的,我见过你父亲,还见过你义姐……” 他顿了顿,“你那个姐姐……打人是真狠啊。” 左培风想起自己初见连顾时,他脸上还带着伤,忍不住笑了。 连轻也笑,“好了,时辰快到了,我也有课呢,走吧。” “嗯。” 两个年轻人一起往回走,连轻随口闲聊,“对了,你多大?” “还有两个月就十七岁了。” “哎?那你还比我大一点呢,我刚满十六。” “师兄如此年轻,便已经是观壑长老座下弟子了?” “入门早,几岁的时候就来了……” 两个年轻人很快熟络起来,一直走到课室门口才分开。 屋里大多弟子都已经坐好了,先生还没来。众弟子见左培风和连亭在门外有说有笑,目光再一次怪异起来。 左培风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方才的一点轻松瞬间又消散了,恢复了清冷的面目,一言不发的进屋找座位。 没有人理他,他稍微环视了一下,自己走到课室最后的空座位,默默坐下。 这一堂课倒还算相安无事,只是左培风一直有些走神,被先生点了好几次。 一直捱到下课,他走出门,稍微透了口气,连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上来就跟左培风勾肩搭背,“走,我带你看个好玩的!” 宋擎在后面说风凉话,“瞧瞧,人家小少主只和师兄们交好,根本不理咱们。” 他话音刚落,便觉脚下一滑,愣是平地栽了个狗吃屎。 狼狈的爬起来,正撞上连轻回头看他的一眼,那目光仍然是带着笑的,却看得宋擎后背一凉,灰溜溜的走了。 连轻给左培风看的是他自己私藏的一些小法器。他是观壑长老的弟子,精研的就是各种法器,自然也会有一些自己稀罕的小玩意儿。 虽然这些东西在隐雪崖上并不算稀奇,但左培风没见过,瞧哪个都新鲜。 看了一会儿,左培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连轻师兄,你懂这么多法器,可知道有什么是可以用来寻人的吗?” “寻人?你要找人啊?” “嗯,之前连顾师兄也帮我找过,但找不到任何线索。” 连轻一愣,“连顾师兄都找不到的人?你确定世上有这个人吗?” “有是有,只不过……失踪了。” 连轻似乎猜到了,“你说的是……” 左培风不置可否。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左培风又问:“如果连顾师兄都找不到,是不是就说明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连轻犹豫了一下,“倒也不能十分确定,我们只是仙门,又不是真的神仙。这世间怪异之事众多,即便是连顾师兄,也未必能全部洞悉。” “嗯,他也是这么说的……” “哎呀,”连轻努力打破沉闷的气氛,“你现在自己也是个修士了,好好修炼,说不定有一天你能亲自找到那个人呢。” “可我……差太远了……” “那就好好修炼,连顾师兄也不是天生就这么厉害的,他也是清心寡欲、夜以继日的苦修才有了今天这般光景,他住在崖顶终年不见人,你以为他是喜欢看风景啊?” 左培风心说:终年不见人?他可没少偷偷去见左如今…… 不过退一步讲,连轻说的倒也没错,连顾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自己若是只精研某一道,说不定还真能有所突破。若是如此,这一年多外门弟子,也算不白做…… 他像是突然找到了方向,朝连轻施了个礼,“我明白了,多谢师兄!” 接下来的几日,左培风像是换了个人,全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就着宋擎的冷嘲热讽也能面不改色的吃饭的吃饭。散学后就躲进藏书阁翻阅古籍,回到住处时旁人已经睡了,一点交集都没有,反倒让他觉得安心了不少。 连顾果然如连轻所说,一直都在崖顶,平日根本看不见人,左培风便也不再多想,只踏踏实实的研究寻人之术。 日子一旦有了盼头,就变得顺当起来,他这样忙忙碌碌,非但没有再出什么麻烦,反而每门功课都学得极好,当真就是连顾所说的虚壹而静。 这天晚上,小少主照例在藏书阁翻阅古籍,一行字吸引了他的注意:辨息识人。 第137章 打人了 那是一种非常古老且笨拙的寻人法术:取所寻之人的随身物品,以辨息之术凝练出一缕气来,将这缕气注入寻人者的身体,便可在方圆几十里之内感应到所寻之人的方向,无论生死。 无论生死…… 这四个字彻底让左培风动了心。 连顾用的寻人之法都是找活人的,可倘若左临星真的已经不在人世,或许只有这个笨拙的方法才能找到她了。 他脑海中莫名想起左如今常说的那句话,“试试吧,万一呢。” 左培风浅笑了一下,又翻来覆去的把那一页看了许多遍,将每个字都刻在脑子里,然后起身走出了藏书阁。 他回到住处,同屋的其他人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的打开柜子,从自己的行李最下面拿出一个荷包。 这是他上次回似风城过年时,左临星送给他的。那也是他们姐弟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他轻轻抚摸上面的图样,每一针都是她亲手绣的,针脚细密,绣工精巧,处处都是细致的心思。他的姐姐,最是温柔细心,也最是柔弱敏感,这样的性子流落在外,即便还勉强存着一条命,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他曾经恨过左如今,恨她出现在了左临星的人生里。他的姐姐,自幼娇生惯养,早已没有追寻自由的本事,却偏偏在左如今身上看到了野生野长的魅力,羡慕左如今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坚韧和强悍…… 心向往之,却无力承受,这本就是莫大的错误。 倘若左临星从未见过左如今,或许就能本本分分的继续做个小公主,听从父亲的安排,哪怕是嫁给柳既安那个纨绔,好歹也能保住一条命。 可他又无法真的恨起来,虽然他并不想承认,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又和左如今有什么关系呢?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似乎应该是他的父亲左蹊才对…… 他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想得太远了。默默将荷包收进袖子里,然后无声的走出房间,自己偷偷寻了个清净无人之处,开始练习刚刚学到的寻人之术…… 连顾这几日也没闲着,拼了老命,终于把之前爆炸时损毁的灵气补回来了大半。刚松了口气,他那前几日一直躲清静的师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二话不说把他提溜到密室洗髓去了。 不出意外,又是活活遭了三天罪。 洗髓结束时,闻丘问连顾:“你是不是偷偷想过,自己并未做过什么错事,为何只是稍一动念,便要遭受如此痛苦?” 连顾没有否认,“徒儿的确想不通。” “因为你害怕。” 连顾一愣,“害怕?” “那你告诉我,你当初为何打不过那个小司使?是你拳脚功夫不如她?还是你筋骨不如她强壮?” 连顾:“因为……我比她更怕死。” “现在也是如此,”闻丘看着他的眼睛,“孩子,你太怕自己会生出杂念了。” 连顾看着自己师父浅淡的双瞳,默默陷入沉思。 闻丘说的没错,他的确很怕,怕自己杂念横生,怕做错事,怕动情,怕起意,怕一切会挑拨他心绪的念头,甚至连高兴时都留着三分冷静。可他越害怕,杂念反而越多…… 到头来,自己最大的杂念其实并非人间的爱恨情仇,而是心里的恐惧。 闻丘笑笑,“是不是为师说别搞得一身杂念回来,反而让你紧张了?” “是徒儿自己狭隘了……” “为师知道你是好孩子,也相信你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我都不怕放你出去,你又何苦画地为牢呢?” 连顾孩子似的低头,“我知道师父对我好……” “知道就好。” 连顾又抬起头来,“好师父,能给颗雪灵丹吗?” 闻丘乐了,起身抖抖袖子,不知从哪儿捏出一颗雪灵丹,然后一挥手拍进了连顾嘴里。 连顾的下巴差点被他拍掉,但很快便觉得精神了不少,起身散掉身上的汗水,小跑着跟上闻丘的脚步。 师徒二人往外走,闻丘道:“你最近不去似风城了,下次洗髓就让连亭给你护法,为师也能偷个懒。” “嗯。” 说话间,正走到门口,一开门便见连亭在外面等着。 他每次都会等,但这次的情绪似乎有些焦急,见二人出来,他立刻上前施礼,“师伯,师兄。” 闻丘瞧他的神色,“有事儿?” 连亭小心的看了连顾一眼,欲言又止。 闻丘用袖子往他头上拍了一下,“有话就说。” 连亭立马老实了,“是左培风,他……把人打了。” 左培风上崖的事,闻丘自然是点头了的,但他并未见过左培风。 这位大长老接受左培风的帖子,完全是因为对连顾的宠爱,他也知道,以连顾的性情,不可能把什么歪瓜裂枣带到崖上来,于是很爽快的答应了。在连顾的描述里,左培风是个勤勉聪颖、稍有些天赋的年轻人,这才上崖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 连顾也有些意外。能让连亭告到大长老面前,看来是把对方打得不轻,已经不能在弟子间私下了结了。 可是左培风……不至于如此没有分寸啊? 左培风这次的确有失分寸了。 就在前一晚,他又想拿左临星的荷包偷偷练习寻人术,却发现荷包不见了。他找的天翻地覆,却一根线头都没找到。同住一室的师兄弟说,晚上回来的时候,见到宋擎鬼鬼祟祟的从他们房间出来,说是来找人的。 左培风是真的气急了,怒冲冲去找宋擎,对方却完全不藏着掖着,直接当着他的面把荷包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左培风上前猛的将宋擎推开,捡起荷包查看,边缘已经破了。 他气得面色发白,伸手揪住宋擎的领子便要动手。后者却也不是白给的,甚至颇有些蛮力,二人扭打在一起,左培风因着身形清瘦,很快被宋擎压在地上。 小少主的颜面和尘土一起埋进地里,一只手却还死死抓着荷包,咬牙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处处针对我?” 宋擎冷笑,“无冤无仇?左培风,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是从似风城来的吗?” “你……” “左培风,我也是似风城子民,当初因为疫毒,我母亲病死,我父亲交不起赋税,悬梁自尽,你那个义姐居然还带着人挨家挨户的催税……我逃命在外,吃了多少苦才进到隐雪崖来,却偏偏要和你个姓左的在同一片屋檐下,我没拿刀子捅你,就已经是仁慈了。” “那些事皆因蚀月族而起,你不去责怪作恶之人,反而怨恨自己的同族,哪有这样的道理?” “城主无能,对付不了外敌,却有的是手段对付百姓,难道不该怨恨吗?蚀月族固然可恶,但你们姓左的也没好到哪儿去!” 左培风又挣扎了几下,依然没能挣脱,攥着荷包的手不住的发抖。 宋擎瞧见了,嘲讽道:“真不愧是小少主啊,来学艺,还攥着女人的东西不撒手,你干脆在山上娶两房算了。” “闭嘴,这是我姐姐的东西……” “姐姐?” 宋擎首先想到的是左如今,但很快意识到那么个凶狠的女人不会用这样的东西,于是立刻明白过来,“你那个姐姐丢下百姓,自己逃婚去过快活日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左培风的牙都快咬碎了,“你住口!” 宋擎按在他身上的手更用力了,“老子还没骂够呢,你现在知道难听呢,当初做下那些事的时候怎么没觉得难看呢?” 宋擎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爆发,接下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左培风听着那些话,屈辱和愤怒一阵一阵冲击着他。他感觉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打算喷薄而出,却找不到出路,那东西淤堵在他浑身各处,堵得他四肢百骸像针扎似的发麻,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下一刻,那力量不知从何处崩裂而出,左培风猛的翻身跳起来,宋擎被撞开,摔到了几丈之外。 第138章 青熔兽 宋擎倒地时,后背不偏不倚正撞到一块石头上,后脊“咔嚓”一声脆响,人便直接瘫在那儿。 很快,左培风便被观壑关了起来。而宋擎被抬回房间,喂下了几颗丹药,却依然无法站立。 晚些时候,左培风被带出来,跪在了闻丘和观壑面前。连顾站在闻丘身侧,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弟子左培风,见过二位长老。” 闻丘没说话,直接起身到左培风面前,伸手按住他的头顶,片刻后,他问:“你的灵气原本就是如此吗?” 左培风下意识看向连顾。 “别看他,你自己说。” 这位大长老本就生了张苍白的脸,一旦稍显严肃,便似千年霜雪一般冷。左培风也被他这股不经意的威压镇住,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一遍。 闻丘听完,竟笑了,“补品……若是一碗补品就能练就强大的灵气,那仙门弟子日夜苦修,岂不成了笑话?” 左培风低着头,“我父亲是因为对我寄予厚望,一时糊涂,才会如此行事。” “若是真寄予厚望,就该让你一步一个脚印的踩实,而不是贪图一蹴而就。” 左培风默默听着,“弟子明白。” 闻丘的手又放在他头上,“眼下你的本领还不足以控制如此复杂的灵气,我且将你的灵气收去大半,待你修炼有所成,再将灵气归还,你可认否?” “弟子听凭大长老的安排。” 他话音刚落,闻丘直接抬手,一道色彩纷杂的光顺着他的手势一起流出。另一边的观壑直接摘下腰间的酒葫芦,葫芦盖掀开,那道光便乖乖流入其中。 观壑还把眼睛凑到葫芦口瞧了瞧,“好家伙,你爹真是用心良苦啊。” 左培风沉默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观壑把盖子盖好,“没收了啊,等什么时候练出点名堂,再来找我要。” “是。” 左培风清瘦的脸颊已经见了汗,却微微松了口气,“弟子谨遵二位尊长教诲,今后定勤勉克己,不敢……” 闻丘摆摆手打断他,“你的事解决了,那个被你误伤的孩子呢?听说已经瘫了。” 左培风刚松的一口气又重新紧了,“弟子……” 闻丘转头问观壑,“你去看过了吗?” 观壑:“看过了,伤了脊柱,一时半会儿定是站不起来了。” 闻丘想了想,“脊柱啊……用青熔兽的内丹,或许可以一试。” 观壑:“早就没有了,那玩意儿你闭关之前就用光了。” 闻丘:“我闭关了三年,你就不能再去收一些?全指着我啊?” “我得替你守着隐雪崖啊,哪有空闲出门?再说,那种凶悍的事,也不太适合我这种儒雅之人来做。”他脸上的酒晕还没退,但大言不惭起来眼都不眨一下。 左培风也是头一回见识两个大尊长没皮没脸的斗嘴,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弟子愿意去打青熔兽,也算是将功补过。” 闻丘:“青熔兽凶猛的很,不是你能应付的。” 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青熔兽通常在何处出没?” “好像是似风城附近吧?” 闻丘拍拍左培风的肩,“给家里传信吧,让他们送一颗青熔兽的内丹过来。这件事,该将功补过的本就不是你,是你爹。” “我父亲他……” 闻丘:“就这么定了。” 他扔下这句话,便直接甩袖出门了。 观壑生怕左培风叫他,眨眼间也溜了。 屋里只剩左培风和连顾大眼瞪小眼。 连顾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左培风的面色比进门时还难看,“师兄,你能不能帮帮我?我父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宋擎又是因为记恨我们家才与我起了争执。此事若是被他知道,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麻烦来……” 连顾也有点为难,“我若是私自下崖帮你捉青熔兽,师父一定会发现的。” “我不敢劳烦师兄……只是我……” 左培风从小到大都是被左蹊安排得明明白白,极少自己去面对什么。连顾更是最近才开始见识了人间的真正模样。这俩人的人生阅历加起来都没有寻常人一年的多,只剩下了沉默的份。 左培风又想了一会儿,“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帮我了……” 连顾与他四目相对,“你是说……司使?” “嗯,即便我告知父亲,打青熔兽这件事应该也是她去做,如此一来,还不如直接向她求助,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连顾想了想,“其实,隐雪崖上能打败青熔兽的弟子少说也有二十人,并不是非要似风城送这颗妖兽内丹过来。师父让你传信回似风城,是希望你和宋擎能够解开心结。你们之间的问题根源在于左城主之前的所作所为,若是此症结不解,即便宋擎能重新站起来,他也不会原谅你。” “师兄说的我明白,可我最是了解父亲,他是永远不可能低头认错的……”左培风顿了顿,“之前修建私宅一事,左如今的遭遇你也都看到了。” 连顾也沉默了。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这样吧,我帮你将此事告知司使,让她来做决定。若是她愿意瞒着城主帮你……” “她一定会帮我的!”左培风想也没想。 连顾看着这位小少主笃定的样子,突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你们都说她心硬,遇到麻烦时,却又都仗着她心软……” 左培风一怔,默默低头不说话了。 连顾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迈步出门去了。 屋中只剩下左培风一个人站在原处,脑子里还想着连顾最后那句话…… 连顾回到崖顶,拿出传信纸,将左培风的事说给她听。 她一定会答应,左培风知道,连顾也知道,所有了解左如今的人都知道,她一定会答应的。 连顾静静看着面前的传信纸,等着她的回答,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点孩子似的任性:若是她拒绝了,应该会很痛快吧…… 但左如今的回答没有任何意外,约莫一刻钟后,他看到传信纸上出现了一个字:好。 第139章 抓壮丁 五日之后,司使大人的黑虎便出现在了隐雪崖下。 她顶着似风城城主义女的名头,一本正经的先去拜见了闻丘,然后将自己打来的青熔兽内丹双手奉上。 闻丘与左如今在三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便是在似风城与蚀月族的战场上。只不过当闻丘出现时,左如今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从黑虎上栽了下去,印象中只记得一片清光,却始终未能看清闻丘的容貌。 这回真见到了大长老,才明白当初或许不是自己的问题,他这面目掩在光里,的确很难看得清…… 闻丘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小司使果然勇武,难怪连顾都打不过你。” 左如今来的路上曾经偷偷想过,闻丘会不会因为自己打了连顾的事情找自己的茬儿。反复思忖后,她觉得应该不会,毕竟连顾早已经原谅她了,闻丘那么大一个仙门长老,总不会翻旧账吧? 谁料想,这位长老见她第一句话就是这事儿。 司使大人刚刚抬起的头又稍稍低了下去,“隐雪崖对似风城天高地厚之恩,三年前,长老您挽狂澜于既倒,如今,连顾仙长又救百姓于水火,此般恩义气度,似风城上下感念于心,却不知如何相报,长老若有吩咐,但凭差遣。” 闻丘听着她这冠冕堂皇的话,表情依然雪似的冷,“小司使,我说的是你,不是什么似风城上下,你打我徒弟,这事儿不能就这么过去吧?” 左如今:“晚辈自知有错,任凭长老处置。” “处置?隐雪崖的手段,可不是你一个凡人之躯能承受的。” “只要长老能消气,晚辈承受得住。” 闻丘沉静片刻,突然笑了,“你还真是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啊,难怪连顾那个傻孩子愿意找你玩呢。” 左如今一愣,偷偷抬眼看他。 闻丘正捋着雪白的胡子,眉眼间早已没了之前的冰冷。 外面有脚步声。 连顾走了进来,朝闻丘施了一礼,“师父。” 左如今还保持着端方守礼的样子,转身朝他施了个礼,“见过仙长。” 连顾也装模作样的回了个礼,然后继续对闻丘道:“师父唤我,不知所为何事?” 闻丘抬手将装着青熔兽内丹的小盒子丢给他,“内丹送来了,你去给宋擎疗个伤。顺便带小司使和左培风一起过去,天黑之前,把他们之间的问题都解决干净,若是再让我见到谁在崖上打架,我直接封了他的灵气,赶下崖去。” “徒儿明白。” 连顾暗暗用眼神示意左如今,二人一同转身出门去。 离开了闻丘的视线,左如今偷偷舒了口气。 连顾浅笑着揶揄她:“原来司使大人也会紧张啊?” “我之前把你打伤,我怕闻丘长老兴师问罪,毕竟他那么疼你。我不过是个凡人,万一真给我弄点什么雷刑火刑的,小命就没了……” “不必担心,正因为他疼我,所以更不会伤你。” 左如今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连顾却又开口道:“你既然担心我师父会责怪你,为何还要上崖来送内丹呢?” “左培风看似骄傲,实则从未经历过什么风雪,我怕他应对不当,最后被赶下崖去,你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还有呢?” “我了解城主,他不可能愿意面对宋擎这样的事,和他绕弯子又不知要耽误几天,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也要多遭几天罪……” 连顾知道她说的句句在理,但他仍旧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没有别的原因了?” 左如今方才一直想着正事,直到此刻才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还有就是……多日不见某位仙长,想着有机会过来探望一下。” 连顾可算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眉梢眼角漾开一点温柔,终于不再追问了。 左如今又问道:“左培风呢?” “在思过堂,你没上崖这几日,他一直在面壁思过——诶?好像是这边……” 也不知他是太久没从崖顶山下来,还是故意想多走几步路,带路居然还能带错了。 俩人七拐八拐走了不少冤枉路才到了思过堂门口,一推开,里面却没有人。 左如今有些担心,“不会又出事了吧?” “在隐雪崖,不会出事的,我去问问。” 俩人又往外走,正见连轻迎面过来。 连轻老远就看见了连顾和左如今,“嗖”一下就闪身到他们面前,“师兄,司使,你们来找左培风吗?” “嗯,他人呢?” “被我师父抓了壮丁,打杂去了。” “观壑师叔?” 连轻点头,“我师父最近在整理仓库那些废旧的法器,正缺个打下手的,就把培风师弟抓去干活了。” 观壑一向如此,所有人都习惯了,连顾:“好,我知道了,我们过去看看。” 连轻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看着左如今,“司使,你跟我大师兄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还真是不打不相识,早知道我当初也不走了……” 连顾:“要不,你也和司使打一架?” 连轻脑袋摇得重影,告辞跑了。 观壑的库房此时像打过仗一样,乱糟糟的法器铺满了一地。 而在这堆法器中间,观壑和左培风正席地而坐,俩人像是小孩子玩玩具一样,脑袋凑到一起,正专心致志的鼓捣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观壑回过头,“连顾?哎呦,似风城的小丫头,好久不见啊……” 二人齐齐向观壑施礼。 左培风见到左如今,“嗖”的一下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该叫司使还是叫姐姐,嘴唇动了动,竟冒出一句:“司姐姐……” 左如今忍着笑,没说话,点了个头算作回应。 连顾直接开口道:“司使已经把青熔兽的内丹送来了,你跟我去见宋擎吧。” 观壑插嘴:“别啊,我们这儿正聊得起劲儿呢!你是不知道,这小子研究法器简直是个天才!” 连顾:“师叔,您先把人借给我,一会儿就还回来。” 观壑想了想,“那……就一会儿啊,我这一堆破烂儿等着他修呢!” “师叔放心。” 三人一起出了门,左如今看看左培风,“在崖上,感觉如何?” “挺好的。”小少主依旧逞强。 左如今没有揭穿他,“宋擎的事,连顾仙长都跟我说了,此事因果相扰,你们二人都觉得自己委屈,实在无法争个对错。眼下要做的,便是莫使心中留碍。等会儿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莫要冲动,一切有连顾仙长和我。” “嗯,好。” 第140章 我等着 左如今不确定宋擎认不认识自己。 但还是留了点余地,让连顾先进去。 等到连顾将青熔兽内丹融进宋擎体内,宋擎稍作恢复,可以慢慢起身了,左如今才和左培风一起进了屋。 她的顾虑并不多余,她一进门,宋擎的眼睛就瞪起来了,“是你,左如今……” 左如今朝他施了一礼,“我弟左培风误伤宋修士,我特地带他向宋修士道歉,万望恕罪。” 宋擎一抬手便将手边的药碗朝左如今丢过去,那碗飞到半空却停住了,紧接着在一缕清光中转了个方向,落到连顾手里。 大师兄轻轻将碗放到一旁,语气也并未动怒,“莫要冲动,慢慢说。” 宋擎咬了咬后槽牙,“我跟他们没什么可说的。” 连顾:“你和左培风同在隐雪崖修学,若一直如此针锋相对,必然心境不稳,如何能学有所成?” 在连顾这样的人面前,好像什么脾气都很难发出来,宋擎深深缓了口气,“我知道大师兄一片好心,但我与姓左的势不两立,哪怕是大长老来了,我也会这样说。倘若我因此心境不稳,那便勤加修炼,哪怕付出十倍百倍的辛苦我也认了。可是,让我跟他们和解,绝无可能。” 左如今:“我并未请宋修士与我们和解,我知道这不可能。” 宋擎下意识转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脸,似乎生出什么不好的回忆,很快又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左如今继续道:“似风城当年乱局,我身处其中,自以为为百姓谋求生路,却也因此造成了别的困苦。眼下困局虽解,过患难平,我自引咎,不光是向宋修士,也是向似风城其他百姓赔罪。” 宋擎依然不看她,“漂亮话谁不会说?你不就是靠着溜须拍马才有了今日这般地位吗?你这些招数,只能哄哄那些达官贵人,对我没用。” 连顾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左培风也有些听不下去了,想要开口反驳,却被左如今按住了手臂,示意他莫要冲动。 司使大人依旧冷静,“依宋修士之意,我该如何赔罪,才算有用?” “一命抵一命,你征缴赋税逼死了我父亲,我想杀了你给他偿命,你愿意吗?” 左如今一直看向地面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好啊。” 话一出口,连顾和左培风同时瞪大眼睛,连宋擎也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她。 片刻后,他又笑了,“你明知道在大师兄的眼皮底下不可能真的让你死了,自然是敢随便答应。” 左如今看看连顾,“有劳仙长移步门外。” 连顾的脸色不自觉紧绷起来,“你要做什么?” 左如今朝他施了一礼,“有劳了。” 连顾起身走到左如今面前,暗暗传音到她耳中,“别胡闹。” 左如今微微点了个头,又看向左培风,“你也先出去。” 左培风的拳头都攥紧了,“此事是因我而起,怎么能让你在此……” 左如今笑,“你若能独自解决,何必让我来这儿呢?” “我……” 连顾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相信她,伸手拍了拍左培风,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屋中很快只剩下了左如今和宋擎两个人。 左如今也不废话,直接走到宋擎面前,抽了短刀放在他床边,“你可以动手了……” 宋擎冷笑,“我说司使大人,你不会是江湖话本看多了,赌我会心慈手软吧?” 左如今没说话,依旧那样平平静静的看着他。 宋擎也不废话,伸手就抄起短刀直奔左如今心口而去。然而就在刀尖离她仅剩两寸的时候,她突然侧身躲过,然后利落的出手,夺下了宋擎手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过眨眼间,攻守之势异也。 司使大人依旧平静,“宋修士,你不会以为我爬到今日的位置,靠的是赌别人心慈手软吧?” “你……你耍诈!” “你说要杀我,我也给了你机会杀我,是你自己不中用,这也能算我耍诈吗?” 她收了手,又一次把刀放在他的床边,“你若是不服的话,也可以再杀我一次。” 宋擎的牙都快咬碎了,“你口口声声说向我赔罪,其实是来折辱我的吗?” “我赔罪是真心实意,有人曾因我而死,这就是我的罪孽。” 她看着宋擎额角的青筋,突然想起自己得知左蹊每年要给左培风建一座大庄园的那个晚上,自己好像也是如此怒意上涌,血里骨里的悔着恨着…… 司使大人有片刻失神,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宋修士遭遇的困苦,我没资格劝你豁达泰然。只是我这条命还有些用处,我还有敌人要杀,还有很多人要救,实在无法主动赔命给你。所以只能靠你亲自动手,你若能取走我这条命,我无话可说。” “左如今,你是在激我吗?你觉得我打不过你是不是?” “我方才听你所言,也是可以为了修炼不辞辛苦的勤勉之人,但所谓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宋修士能进入隐雪崖修行实属不易,不必为了眼前的愤恨而放弃了潜心修炼的机会,等到有朝一日有所成,再来杀我不迟。” 宋擎一直看着她,突然再一次伸手握住床边的短刀,飞快的向她刺去。 但结果依旧是徒劳,左如今连眼睛都没眨,那刀便已经从宋擎手中掉在了地上。 左如今索性以毒攻毒,“你看,还是要好好修炼才行。” 宋擎默默看着地上的刀,手在控制不住的发抖,“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好,我等着那一天。” 二人沉默的看着对方,无声对峙着。 终究还是宋擎先挪开了目光,“你走吧,以后我和左培风井水不犯河水,我权当隐雪崖没有这个人。” “多谢宋修士。” 左如今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的朝他施了一礼,“我已经筹备在似风城设下一个小祭坛,祭奠之前几年因蚀月族祸乱而丧命的似风城百姓,虽然此举已经无法挽回他们的性命,但那些故去的人,总该有人记得他们。” 宋擎顿了顿,又冷笑道:“怎么?你是觉得自己体恤百姓?很了不起?” “我若真的了不起,他们就不会死了……” 左如今再次朝他施了一礼,“宋修士好好休息。” 说罢,她转身推门出去了。 第141章 很多事 连顾和左培风就站在门外,屋中发生了什么,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左培风的拳头一直紧紧的捏着,目光垂向地面,直到左如今推门出来,他才抬眼,欲言又止。 连顾看在眼里,对左如今道:“我去回禀师父,晚些再来寻你。” “好。” 外面只剩姐弟二人。左如今看看他,“我来了好多次隐雪崖,都还没四处看过呢,能否劳烦左修士带我到山间走走?” “嗯。” 或许是因为连顾从崖顶下来了,隐雪崖山腰上的雪没有之前那么厚,雪路上零星露着小块小块潮湿的泥土,左如今的玩心说来就来,跳格子似的一一蹦过去。 左培风却远没有她这么轻松,“你对宋擎说的那些话,我在外面都听到了……这事本就不是你之过,你又何必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呢?” 左如今收敛了脚步,“问题解决了不就行了吗?” “可是他恨上你了,你受的冤枉又有谁来澄清?” 左如今顿了一下,侧头看他,“那你方才怎么不进去帮我澄清呢?” 她问得很平静,没有丝毫指责的意味,甚至嘴角还带着点笑意,左培风却哑巴了。是啊,他明知左如今当初为何四处催缴赋税,他方才明明就站在外面,却为何没有勇气帮她澄清呢? 那些钱除了缴岁贡之外还用来做了什么,获益之人又是谁,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左如今把头转回去继续看路,“一个人的恨是很难消解的,我也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尤其宋擎经历了那些苦难,你我又能有什么立场上去与他和解?倒不如先把眼前的事平息了,至于以后……再说吧,说不定没等他的功夫修炼好,我已经先战死在某处了。” “你说点吉利的。” 左如今:“左修士居然还在意这些?” 左培风的手始终紧紧捏着,一直没有松开过,“可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来找你报仇了,你也不会觉得自己委屈吗?” “会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在宋擎眼里,恩惠不过是讽刺,道歉不过是虚伪,或许以后他在隐雪崖待久了,心性会有所改变,可这世间曾受过苦难的人又何止宋擎一个?难道指望着所有人都豁达容让,看破恩怨情仇吗?我能把眼前的困局暂时解开,就已经不错了……” 左培风看着左如今的侧影。这个人做事一向狠绝利落,可说话又似乎很随意,哪怕是谈及恩怨生死,语气也是轻描淡写,好像会随时跟着风一起飘远似的。 “那你……也会怨恨父亲吗?” 左如今的脚步停下来,认真的看着他。少年人的清冷并不能藏住他的心事,微微抖动的眼尾明晃晃的写着几个大字:那你会怪我吗? 这次,她回答得没有那么快,站在山风中认真想了一会儿,“他是一城之主,我是他手中的兵刃,并非简单的怨恨或敬重就能说得清的。不过我怨不怨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很多事原本就不该如此,倘若不能彻底修正,以后还会有王擎、李擎……” “你说的很多事,是指什么?” 左如今有些犯愁,“小少主啊,你从小身边养着一堆大儒大贤,干嘛非听我这种野路子说大道理呢?你要是真想听,去找你大师兄,他讲道理可比我好听多了。” “我想听你说,”左培风坚持着,“他们的脚没有踩过泥,只有你知道真正的痛处所在。” 左如今默默低下头,自己不知何时,正踩在一小块泥土上。之前跳着躲过去的努力全白费了。 她笑了笑,却没有挪开脚步,只是看着他,“你很想做个好城主吗?” “从我开始读书,那些老师就在教我以后如何做一个好城主,我也一直以为我会做个好城主。” “嗯,那挺好的。” “可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 左如今:“为啥?” “那次,在街上看烟花……我站在人群里,发现周围的每一个都在笑,他们脸上在发光,眼睛也在发光,那种笑容不是装出来的。我也想笑,可我笑不出来,我只有嫉妒……” 左如今:“嫉妒谁?” “所有人,你,百姓,甚至是连顾师兄……你们都曾陪着似风城共渡难关,只有我是个局外人。可偏偏我这个局外人,从小被教导着如何治理那座城,你说,这是不是太可笑了?”他动了动嘴角,却没笑出来。 “你还年轻,城主也还不老,等你过了十八岁,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认识似风城的一切。” “等到那一天,你还会帮我吗?” 左如今眼角一跳,这是怕她撂挑子不干了,还是怕她会跟他对着干? 她想了想,给了以个不会出错的回答:“守护似风城本就是我职责所在。” 话一出口,她也觉得有点别扭,她好像在用应对左蹊的那些招数来应对左培风。 司使大人犹豫了一下,又恢复了一丝真诚:“爬一座山,其实走的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泥土,看风景,其实看到的一花一木的堆叠……他们长在不同的地方,生出各异的模样,或许你看不清,也记不住,但每一处都同样重要。这就是……很多事。” 左培风站在那久久未动,默默点了个头。 左如今抻了个懒腰,换了个神情,“说好的陪我出来走走,怎么倒考问起我来了?我离开无定堂之后,还没这么长篇大论的说过正经话呢。” 左培风终于露出一点勉强算是笑的表情,“那不说了。” 左如今:“对了,你怎么样?宋擎没把你打伤吧?” “一点皮外伤,不妨事。” “那就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回去了。” 左培风:“你这就要走了?” “小少主,我这一来一回至少五天,万一被你爹他老人家发现我又偷溜出似风城,你说我是替你隐瞒呢?还是替你隐瞒呢?” 左培风抿了抿嘴,“那你至少也要跟大师兄道个别啊。” “这倒的确应该,”左如今点点头,“那我等他忙完再走。” 此时,闻丘的书房里,连顾正在回禀关于宋擎之事的经过。 闻丘听得津津有味,“这个小司使,果然有点意思,难怪能把你骗得一愣一愣的。” 连顾:“……” 闻丘长老惜字如金,但凡开了口,就是要寒碜徒弟了。 连顾默默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却暗暗惦记着,赶快禀告完便可以去见左如今了。 可是他实在装得太平静,闻丘完全没看出他心里着急,还在慢条斯理的整理袖子,“对了,上次洗髓,我见你的灵气好像没有之前充沛了,当时倒忘了问,是不是之前有所损伤啊?” 连顾没明白他是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事儿上的,但还是老实答了,“的确在似风城遭了蚀月族的暗算,略有伤损,不过不妨事,徒儿已经慢慢修炼补足了。” “怎么炼的?说来听听……” 连顾更愣了,这不是自己不满十岁时就学会的法术吗?十多年了,对他来说是比吃饭还习以为常的东西,师父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他顶着一张懵脸,乖乖答道:“置气凝神,先以虚感之法贯入神髓,再以……” 他说到一半,闻丘终于憋不住了,竟“噗”的直接笑出声来。 连顾终于发现师父又在耍自己,嘴巴都快抿成一条线了,闷闷的不说话。 闻丘笑着看他,“你不着急去见小司使吗?” 连顾耳根起了火,算是默认。 “那你还在我这儿耗着,听我扯东扯西,就是不说自己想走?” “我还以为师父真有要事……”傻徒弟委屈极了。 “等到真正的要事来了,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的。在此之前,你就是要事。” 第142章 看上他? 山间,还是左培风上次坐的那块大石头,这次是左如今和他一起,两人坐在那儿,一边看风景,一边等连顾。 左培风一直有意无意的瞄着她,似乎有话要说。 左如今:“怎么了?” 左培风清了清嗓子,“你对连顾师兄,是不是……有倾慕之意?” “倾慕?”左如今眨眨眼,“你是说,我看上他了?” “没有吗?” “没有啊,”左如今答得很坦然,甚至有点莫名其妙,“你为何会这么想?” “我见你和他过从甚密,默契十足。” “我和方循礼余小五也很默契啊。” 左培风还是坚持,“即便你没有这个心思,连顾师兄可是偷偷下崖去帮你的,或许他对你有意呢?” 左如今笑,“连顾仙长那是心系众生,我也不过是众生之一而已。你这样说,倒把你大师兄想得狭隘了。” 她一下给连顾戴了这么高一顶帽子,左培风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只是这二人并不知道,连顾此时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清楚的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大师兄一颗心默默凉了半截。 果然,他从前的猜测都是对的,左如今从头到尾都以为他去凡间只为了救苦救难。虽然他的确见不得百姓受苦,但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此之外,还暗藏着私心。 可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如果她只是把他当作恩人或朋友,会在他面前欲语还休,会因为他的靠近而脸颊绯红吗?至少她对方循礼和余小五从没这样过吧…… 他默默的跟自己确认:她对我就是和对别人不一样的。 可是这样一来,她这些态度之间的矛盾又是为何? 连顾又想起之前听到的岳伯伯和陈妈妈的话:他们云阶出来的五个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成亲。 一个两个或许是碰巧,五个都是如此,那便不可能是巧合了。 之前连顾也曾疑心过此事,但当时被似风城一桩又一桩忙忙碌碌的事情盖过去了。现在细细想来,还是该将这其中猫腻弄个清楚。哪怕左如今心里装着的人不是他,他也认了。 就像他师父之前说过的,你喜不喜欢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但好歹,我得给你这个选择的机会。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朝姐弟二人走去。 左如今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立刻从大石头上跳下来,“仙长。” 连顾朴素的长袍被山间风吹起,带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爽。他对二人浅笑,“在等我吗?” 左如今:“对啊,和你道个别,我就要回去了。” 连顾的笑意有一瞬迟疑,“这就回去了?” “嗯。” “那……” 左培风看着自己大师兄欲言又止,很快领会到了什么,“对了,观壑长老还等着我回去呢,我先走了。” 他认真的和左如今道了别,然后回去找观壑了。 连顾和左如今二人对面而立,连顾才终于开了口,“还是那么忙,一刻都能多留?” “我这次是偷偷出来的,总不能一直让方循礼扛着,他的命也是命。” 连顾点头,“也是,反正我给你留了传信纸,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跟我说。” 左如今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还真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请教仙长。” “何事?” “若是一个被灵族流火所伤,却没有死,会变成什么样?” 连顾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是凡人吗?” “是啊。” “凡人沾了灵族流火,按理说很难活下来。你说的这个人……”连顾顿了一下,立刻想起她上次在披花谷说过的话,“是你师父?” 左如今也没打算瞒着他,“嗯,我找到我师父了,只是他现在的样子有点奇怪。” 她一五一十的把余寒现在的样子说给连顾听,连顾陷入沉思,“灵族流火再厉害也只能伤身而已……” 左如今听懂了,“你是说,伤我师父的并不是灵族流火,而是其他的法术?” “我还不敢确定,但按你所说,余先生的伤处恐怕是在神髓,这……不太可能是灵族流火造成的。” “那会是什么?” 连顾摇摇头,有些吃不准,“能让人迷失神智的法术有很多,我仅凭猜测也无法确定,除非,我能见一见余先生。” 左如今沉默了。 她这一趟便已经有风险了,若是带着余寒再来一趟隐雪崖来,左蹊想不发现也难,可若是让连顾回到天寒地冻的似风城,也实在是有些明显。 不过,司使大人还是很快有了主意,“若是仙长方便的话,我在城外找一个幽僻之处,我带着师父过去,我们在那里见一面。” 连顾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你找好了地方就传信告诉我,我定会去的。” “多谢仙长!” 她满眼都是感激,深深施了一礼。 连顾看着她这客气的样子,心里一个劲儿的别扭。明明他离开似风城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远比现在要亲密得多,这才几天不见,她便又生疏了……这其中定然有问题。 他想了想,顺势问她:“城主一直派人监视你吗?你离开似风城,他都会知道?” 左如今迟疑了一下,“说实话,我一直以为自己也算机警,但凡身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能察觉,可是城主……我始终没发现他是如何监视我的。但我每次做了什么脱离他掌控的事情,他都能发现,有时候即便他没说,心里应该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我做的那些事于似风城无害,所以他才没有点破。” 连顾越听越不对劲儿,“我记得你说,左城主身边有一位有些道行的修士,会不会是此人对你用了什么法术?” 左如今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 连顾:“手给我。” 司使大人递过去一只手。 “两只手。”连顾双手摊平,掌心朝上。 左如今“哦”了一声,双手搭在他手上。 他掌心很快有清光流出,那流光顺着她的手臂缠绕上去,攀住她全身,再慢慢晕开,温和的笼罩在左如今周围。那清光微微涌动,如潮汐一般沉静而平缓的起伏着,像是带着谁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清光褪去,连顾放开了手,朝她摇摇头,“你身上的确没有符咒。” 第143章 不信任 左如今稍微放下心来,“没有就好,可能城主是真的过于耳聪目明了吧,什么都瞒不过他。” 连顾却没有她这么轻松,反而更失落了。她身上没有任何符咒,不光没有追踪咒,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没有人控制她的行动和思维,她对自己毫无爱慕之意,就是因为她真的并未动过心而已…… 他之前所有的怀疑,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大师兄暗自苦笑,又反过来宽慰自己:这样也好,自己这条命本就不知还能活多久,她若动了心,到时候反要承受别离之苦。能像现在这样,彼此并不设防,可以互相信任扶持,就已经很好了。 他这样想着,面色却骗不了人,像被霜打了似的。 左如今看着他,“你怎么了?” “哦,我在想……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你明天再走吧。” 左如今无所谓的笑笑,“无妨,山海认路的。” 他本也不是什么巧舌之人,现在更是被失落压得喉舌发堵,犹豫了一会儿,也没再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来,“那你路上小心。” 二人互相施礼,礼貌的告辞。 连顾一直站在山间,远远看着她那只黑虎飞快的穿过白皑皑的山间雪,越跑越远,一直到跑成了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清了。 黑点消失的瞬间,他下意识的往前挪了一步。 但只一步,他便回过神来,默默恢复平常的神闲气静,然后转身回去了。 隐雪崖的一切都重归平静。 宋擎的身体隔日便好得差不多了,他也的确按照之前说过的,自己专心修行,当作左培风不存在。左培风依旧清冷疏离,极少与人交流,但除了上课和泡藏书阁之外,还比从前多了个活计:陪观壑一起修复法器。 观壑对左培风的天赋赞不绝口,仅次于闻丘对连顾的宠爱。若不是早知道左培风过两年还要回似风城去,这位二长老怕是要收他为入室弟子了。 左培风总待在观壑身边,倒是时常能见到连轻。这两人本就同龄,连轻又是个自来熟,一来二去,便比旁人近了些。于是,观壑每次修补法器的时候,身边都是这两个崽儿,一个沉默清冷有天赋,一个嘴甜懂事又周到,二长老感觉自己的小日子已经不能更舒服了,就算真成仙得道,怕是也不过如此。 相比之下,闻丘可就没那么享福了,他那宝贝徒弟表面看起来又乖又漂亮,实则闷声不响的憋了一肚子心思。 这才刚平稳了没多久,一转头,又下崖去了。 似风城外一处民宅里,左如今正帮她师父解开厚厚的披风。 屋中简朴的摆设投进江年的眼睛里,他眼底微动,似乎认出了什么,左右看了看。 左如今笑,“我师父记性真不错,这都能记得?” 当年她背着江年走了半宿,终于寻到了一户人家救命,便是这一家。 自从那次被救了命之后,她便时常抽空送些点心礼物过来。那时候,无定堂的孩子唯一能弄钱的方式就是偷偷到地下决斗场,既能赚钱,又能锤炼自己的本事,只是她那时年纪小,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即便如此,她也始终记着这份恩情。 之后的几年,老夫妇相继离世,没有子女料理,也是她将人安葬。只是这二老离世后,她倒是许久没来了。 上次下崖后,她才想起还有这一处地界,于是请人把凋败的小院稍作修缮,悄悄带着江年出城到此。 天色微微黑下来的时候,连顾到了。 他一进门,这漏风的小破屋里立刻暖和了不少。江年也感觉到了来人的气场似与旁人不同,挪过目光去看连顾,看到连顾的那一瞬,他微微愣了一下,好像见过似的,不过很快又回到了一潭死水。 左如今:“我师父好像认识你,应该是之前在地洞里那次,他见到你跟我在一起。” 连顾客气的对江年施了一礼,后者当然没什么反应。 江年往前走了一步,试探着想去搭江年的手臂,后者立刻把手缩了回去,目光也警惕起来。 连顾:“看来只是见过还不够,尊师并不信任我。” 左如今:“那怎么办?” 连顾想了想,突然转身去抓左如今的手臂。他这一出手和平日里有些许不同,掌风凌厉,像是要将她擒走似的。 只瞬间,江年便像是梦魇中的人突然醒了似的,猛的站起身将连顾推开,挡在了左如今面前。那力道大得出奇,连顾愣是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 左如今从江年身后探出个头来,小心翼翼的把他扶回到旁边坐下,“师父,他不是坏人,他是来帮我们的。” 江年显然不相信,依然野兽似的盯着连顾,好像随时要扑过去把人撕碎。 直到连顾收敛了身上的锐气,重新换作人畜无害的模样,江年才稍稍平和下来,但还是盯着连顾不放。 连顾与江年对视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口中的话却是对左如今说的,“尊师虽然神志不清,却一直想要保护你,真是难得的好师父。” 左如今看了看江年,又看了看连顾,“仙长有办法帮我师父恢复神智吗?” “我试试看。” 他也不废话,示意左如今退到旁边,然后抬手设下一个结界,把江年困在其中。 江年察觉到了异样,伸手碰了碰眼前那道光,却被拦了回去。他又看了看结界外的左如今,神色立刻急切起来,奋力挥拳想要打破结界,显然是要冲出去救她。 连顾掐诀念咒,结界慢慢向内缩紧。江年被清冷的光裹住全身,人慢慢安静下来,垂眸闭目站在原地不动了。 破败的小屋被连顾的灵气映得一片雪亮,连江年脸上灰黪黪的黯淡似乎也消减了一些。一切就这样静默下来,只剩连顾的灵气在温和的流动着。 过了一会儿,周围重新昏暗下去,连顾上前扶住已经昏迷的江年,左如今也赶紧过去,把人安置到旁边休息。 连顾看着她,明确的答复了八个字:“神髓有失,恐难恢复。” 左如今心里早有准备,但真切的听到了答案,还是难免低落。 她想了想,“那仙长可否能看出,我师父是因何受了损伤?” “我不敢确定,但应该一种吸取人神髓的邪术。” 第144章 有危险 这次,司使大人有些迟疑,“可他出事的时候已经离开似风城好几天了,我们师徒当时并未见面,他为何突然想要救我呢?” 连顾:“或许他在外面得知了你有危险?” 左如今更懵了,“我当时没有危险啊,师父出事的前后,我都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之事,并没有什么需要救命的事发生。” 她说完,心底莫名打了个突,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原本她是有危险的,只是她师父替她挡下了那个劫难,才换来了她当时的平安无事? 连顾看着她眼底浅浅的红,显然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当时真相究竟如何,眼下还不清楚,司使切勿多思。” 左如今定了定神,很快恢复了冷静,“仙长可还有别的办法吗?” 连顾摇头,“除非能找到尊师丢失的那部分神髓,但过了这么多年,或许早已被炼化或是消解,盲目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关系,”她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师父还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至于当年的真相,我不会放弃,可以慢慢找,反正我要找的也不止这一个……” 连顾听懂了她的意思,“小公主还是没有消息吗?” 左如今摇头。 连顾:“我也再想想办法,有主意了就立刻告诉你。” “多谢仙长。” “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下意识伸手,想拍拍她以作安慰。然而手刚抬到半空,江年便像一道闪电似的蹿过来,挡在连顾面前。 连顾苦笑,“司使,我就先回去了。” 左如今从江年身后探出个头来,“这就要走啦?” 连顾可怜巴巴的朝江年看了一眼,“我留在这儿,会被当成坏人的。” “师父……”左如今绕到江年面前,“他真的不是坏人,是隐雪崖的仙长,他救全城百姓的命呢。” 江年脸上依旧敌意不减,任他是什么仙人善人都不管用。 连顾:“司使,我还是先走吧。” 左如今点点头,送他出了门。 回到屋中,江年脸上的敌意已经消散了大半,但还盯着连顾离去的方向没动。 随着连顾的离开,屋中暖意慢慢散去,左如今重新给江年披上斗篷,看着他晦暗无光的脸,喃喃道:“师父,你当初到底经历了什么?你醒醒,告诉我好不好?” 江年毫无反应。 司使大人便不问了,帮他把头脸遮好,也很快离开小院。 至夜,左如今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口挂着的风铃。 九个铃铛,是她当初追了九只野兽拿到的。正是这九个铃铛,给她换来了一个师父。可师父却因为留在她身边,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走到窗前吹着外面的冷风,让自己的头脑重新清醒下来。 上次她想到的三个办法,找方执义细聊当年之事,没有结果;想办法让师父恢复神智,显然也失败了;为今之计,就只剩下最后一条,向柳既安询问灵族流火的事。 可是眼下柳氏兄弟定然还在为了流烟泽外那片河滩犯愁,她若贸然去打扰,必然会引起不满…… 哎?对啊,上次约定的一月之期,好像快到了吧? 她在心里略微算了一下时日,从上次柳既安火烧河滩到现在,已有近二十日了吧?等一月之期已到,岂不是正好可以借着这次机会打探灵族流火之事? 司使大人的心稍微宽了一些,伸手拨了拨旁边的风铃。冬夜寒冷,风铃的声音也比从前更硬更脆,像用刀尖敲着冰似的,和她师父一样的冷硬。 司使大人笑笑,隐约看见院子角落有个黑影闪身离去——方循礼又出去找左临星了。 她一时百感交集。每个人都没有放弃,可是每个人都还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身边的风铃还在轻轻摇曳。 司使大人转过头看它,“我们都不会放弃的,会有办法的,对吗?” 风铃冰凉凉的又响了一声,像一个沉默的人对她的肯定。 左如今并不知道,此时的隐雪崖上,左培风刚刚从观壑的房间出来,又再一次偷偷找了个角落,继续琢磨之前的寻人之术;连顾已经回到了崖顶的房间,也再一次拿出之前已经翻烂的古籍,想要从中找到一点新的办法;似风城中那处混乱嘈杂的底下决斗场中,余小五刚刚打赢了一个人,拿到了足够养活家人大半个月的银钱,而刚刚被他打败的那个人,正默默离开决斗场,回到一个男人身边。 男人不说话,一直回到住处,才伸手摘下她脸上的面具,点在她的鼻尖上,“进步很大,比上一次好多了。” 他细长的眼睛凌厉得像是能割破夜色,但此刻盯着她,却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藏了一丝别的意味。 左临星又开始忍不住心中发抖,她努力告诉自己冷静,默默把头低下,“我会继续努力的……” “我知道,我们蝉露最懂事了。” 慕川的手捏在她脸上,让她重新抬起头来。力道不大,像是之前把玩瓷器那样,一点一点细细的摩挲着,“进步这么大,想要什么奖励?” “不……不用的,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是你该做不假,但奖励还是要有的。” “真的不用了,我先回房间了。” 她转身要走,冷不防一双手臂从背后伸过,直接把她圈了回去。 慕川贴在她背后,一只手困着她,另一只手毫不迟疑的探进她的衣襟里,“若是不奖励,岂不是寒了我们蝉露的心?” 他说着,重重的在她“心”上按了一下。 左临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湿热的气息很快缠满她的后颈,他的手毫无顾忌的扯去她的腰带,然后转身把她按到旁边的桌子上。 他如此熟练,如此随意,显然这样的事在之前的蝉露身上发生过许多次了。 左临星闭上眼,再一次想到了死。 她知道蝉露早就说过,他会让你比死更痛苦。但至少,她作为似风城的小公主,曾在死前堂堂正正的反抗过,而不是像个木偶一样,窝囊的承受一个蚀月族的羞辱…… 鱼死网破吧,和他拼了,反正在似风城的人心里,自己应该早就已经死了…… 她的头嗡嗡作响,混乱挣扎的思绪里却突然清晰的冒出一句话,“试试吧,万一成了呢?” 这是左如今最常说的一句话。 试试? 左临星像是忽然醒过了神。 再一次给自己寻找生机吗?可是在慕川这样的人面前,真的有机会吗? 也对,试试吧,横竖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她默默下定了决心,猛地起身,将慕川推开。 第145章 求饶了 慕川显然完全没料到她会反抗,毫无防备,竟真的被推开了。 他半敞的衣摆勾到旁边的凳子,脚步随着凳子翻倒的声音踉跄了一下才算站稳。再回过头来时,目光中已然只剩下了寒意。 左临星已经打开房门,正要逃出去,背后直接被一道劲风击中,整个人扑倒在地,吐出一口黑紫的血来。 慕川抓起她的后颈,毫不留情的把人拎起来,重新拖回屋中。 她听到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心底有什么东西也重重的坠了下去,她知道,自己的生路怕是要从此截断了。 她被丢在地上,看着慕川居高临下的目光。那目光中似带着怜悯和惋惜,“蝉露,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听话呢?” 不等她说一个字,他已经抬掌压在她头上,一股黑烟自他掌心而出,迅速笼罩左临星全身。 左临星像是被困在了那一片烟雾中,眼前一片漆黑。很快,周身开始灼热起来,像是被人丢到了火堆里。 烈火焚身的灼痛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口鼻爬进去,紧接着,腹腔内开始钻心的痛痒,那滋味让她恨不得直接将肚子掏个窟窿,把五脏六腑全扯出来。 她无助的抓着自己,却又很快被人按住,一道绳索将她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 慕川的声音就在耳边,“知道错了就求饶。” 左临星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却一字未发。 她被捆成了没有手脚的鱼,只剩下翻滚,抽搐,用头狠狠撞着地面…… “咚咚”的撞击一声紧似一声,透过木门传到院子里。 青蜂在外面听着动静不对,想了想,还是过来敲门,“主人,您还好吧?” 屋中没有人回答。 青蜂心惊,直接推开了门,却见地上捆着一条垂死挣扎的“鱼”,而慕川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双腿交叠,面色阴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条“鱼”。 青蜂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人傻在那里。 慕川侧眸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二人走到院中,青蜂偷偷看了一眼他松垮的衣襟,小心发问:“蝉露又惹您生气了?” 慕川听着屋子里继续传出的“咚咚”声,“她倒是比蝉露的骨头硬多了。” “是啊,蝉露最怕焚身咒,每次用不了半刻就求饶了……” 慕川的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不知是嫌恶还是生气。 青蜂闭了嘴,转而又忍不住开口,“那这个……她要是一直不求饶,就让她这么耗死吗?” “死不了,反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屋中的左临星已经彻底没了力气,绝望的横在地上,近乎麻木的感受着剧烈的痛楚。 从前的蝉露就是不堪这样的折磨,最后沦落成他的玩物,任凭他摆布吗?难怪她费了那么多心思也要逃走…… 可是,蝉露痛苦固然不假,而被她换到此处的人,又何其无辜呢? 左临星突然有些释怀了。自己当初之所以逃出来,不就是不甘心沦为别人的傀儡吗?若是此刻再次因为不甘折辱而死,对自己而言,也算是死得其所。 她有些恨自己为何总是想到死,可眼下除了死,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出路了…… 左临星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身上的黑烟已经褪去,衣着整齐,房间中一切如常,外面的天色已经亮起…… 前一晚的痛苦好像只是一场梦而已。 然而下一刻,她就知道不是一场梦,因为慕川正推门进来,眯着细长的眼睛看着她,“醒了?” 他十分自然的走到她床边,“好点了吗?” 左临星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一声不敢吭。 慕川伸手摸着她的脸,“你啊,就是小孩子脾气,若是早点求饶,何苦要受那么多罪呢?” 他的声音很轻,对左临星而言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她发着颤,“我……求饶了?” 到最后,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终究还是求饶了吗?那她之前拼命的坚持又有何用? “这不可能……” 慕川又恢复了他阴鸷的温柔,“好了,我昨晚是下手狠了点,可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是早些认错,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你看,只要你听话,我就原谅你了。” 左临星失了神。 这一次,她好像真的陷入了绝境。 她原本以为,自己哪怕再落魄,也还剩下一点撑着精神的东西,哪怕被人换了皮囊,换了血肉,至少骨头还是自己的。但此刻,骨头也被砸得稀碎,在她身体里一寸寸化作齑粉了。 她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坐在那儿,慕川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她才算回过神来。 慕川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左临星没见过的人。那人凑在慕川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很快离去了。 慕川站在原地,似乎斟酌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左临星床前,“想不想出去走走?” 左临星的目光慢慢看向他,声音里带着一股无知无觉的麻木,“昨日不是刚刚去过似风城吗?” “这次不是似风城,是披花谷。” 此言一出,她呆滞的瞳仁控制不住的缩了一下,却恰好被慕川看在眼里,旋即笑了,“看来蝉露想去。” 左临星不得不承认,她方才近乎生无可恋的死寂硬生生被“披花谷”这三个字碾出一点动静来。 在她苦苦挣扎的这些日子里,她暗暗痛恨过很多人。第一是蚀月族,第二是她那为了玉佩舍弃了她的父亲,第三,便是披花谷柳既安。 若不是因为柳既安用自己做赌,自己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境遇。 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自己已经是蝉露的身份,那不如借着这个身份去宰了柳既安,一切罪责归于蚀月族。永远不会有人想到,持刀杀人的女刺客会是那个柔弱可欺的似风城小公主…… “要我去披花谷做什么?” “披花谷中有一处流烟泽,内藏奇花异草无数,平素外人是无法靠近的。但我方才接到消息,七日之后,披花谷要在流烟泽外做一场隐秘的祭祀,我要你过去,趁机盗取流烟泽中的灵草。” 第146章 后悔药 流烟泽的确正在准备一场祭祀。 在慕川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左如今也收到了柳既安送来的信。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此事禀告了左蹊。没敢说自己之前已经去过一次,只说是探听到了披花谷有变数,想要趁机前去求取灵草,以救活牢中那些被蛊虫所害的无辜之人。 左蹊倒也没多说什么,很快允准了。 她回到家,安排余小五在家中好好照顾师父。江年却突然闪身挡在她面前,显然是不让她走。 左如今上次去隐雪崖之前,也是同样的安排,但江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今日突然出来阻拦,显然是因为“披花谷”这三个字。 左如今想起连顾的话,“他出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应该就是要救你。” 按方知义所说,出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离开披花谷的路上了。但师父却对“披花谷”这三个字十分警惕,难道,他是在披花谷时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她看着江年,“师父,您是觉得我去披花谷会有危险吗?” 这次,江年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臂,黯淡的目光中竟露出一丝焦灼,努力从贫瘠的神髓中挖出一点能让人看懂的情绪。 那一瞬,左如今几乎已经可以确认:当年的事与披花谷脱不开干系。 她当下做了个决定:“那这次,师父陪我去披花谷,我们去找找当年的真相,好不好?” 江年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话,但过了许久,他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是几不可见的点了个头。 左如今很快重新做了安排,然后轻装简行,带着人出发了。中间是骑着黑虎的左如今,左边是带着面具的余小五,右边是一个打扮和余小五极为相似的人,也带着面具遮脸,只是看起来似乎年长一些,身形消瘦佝偻。 祭祀的前一天,三人到了披花谷。 迎接她的是柳既安。 这位柳少君消瘦了些,原本无忧无虑的一张脸,现在眉眼间也不自觉带着一丝忧愁。 他也不隐瞒,老老实实道:“办法都想尽了,还是不行,虽然距离一月之期还有两三日,但流烟泽中的花草已经见了枯萎之势。我哥便想着,趁最后这两日再最后试一次,若是成了,皆大欢喜,若不成,就当是祭奠河滩下的亡魂吧……” 左如今点点头,没说什么。 柳既安的话还是那么多,“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对于他,左如今始终无法和颜悦色,眼下却也不好太狠的折他面子,便只道:“做都做了。” “也是,世上哪有后悔药呢……” “明日如何安排?”她满脑子只想着正事。 “约莫辰时开始,到时候会有人去叫你,至于具体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都是我哥安排的。” 左如今想了想,还是直接问了:“若是把寒佛泪给我,这次……没有交换条件?” 柳既安听到“条件”两个字,似乎也有点尴尬,“你上次还救了我哥呢。” 左如今似笑非笑,“上次明明是你的计策,而且连顾当时也在附近,就算我不出手,令兄也不会有危险,这份人情实在落不到我头上。” “一码归一码,你当时并不知道我和连顾在,拼命救人的恩情不是假的。” 柳既安突然通情达理起来,左如今反而有点不习惯,只能也端出一副冠冕堂皇的姿态,“那等一会儿见到柳谷主,我再当面商议吧。” “我哥还在忙着事呢,什么客人都不见。你等明日祭礼之后再找他也是一样的。” “也好。” 晚饭罢,左如今又被安排在了她上次住的那间客房,余小五和江年是副使身份来的,被安排在了稍远的外院。 左如今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师父,入夜后偷偷溜了出去。 果然,她的担心一点不多余。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她的倒霉弟弟正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转圈呢。 江年怕火,屋中并未点蜡烛。余小五一只眼睛费力的眯起,才认出来人是左如今,这才算松了口气,“你可来了,你看师父他……” 左如今移目去看,江年正端坐在卧榻边,榻上的被褥整整齐齐,显然他一直也没休息。 这位昔日的江大侠一手握着长刀,一手握着短刀,手背上瘦筋高高凸起,平视前方,不知看着什么。他目光中藏着压不住的怒意,好像随时都会突然跳起来出去砍人。 左如今走过去,俯身让自己出现在江年的视线里。 江年直勾勾的眼睛总算稍微回过一点神来,却还是死死握着刀,纹丝不动。 她小声问:“师父是觉得这里有危险吗?” 江年眨了一下眼,算作一个肯定的回答。 “那你回到这儿,能不能想起之前的事?哪怕一点也好。” 江年的眼睛又开始空洞,左如今知道他在努力思考。又过了一会儿,他果然动了,将左手的短刀交到右手,然后左手慢慢抬起,指向了左如今。 左如今像是被他的指尖点住了似的,也愣了一下,“我?” 旁边的余小五也傻眼了,“师父这是啥意思啊?” “师父可能是想说,他想到的事情与我有关。” “可是当时师父在外面,你在似风城,究竟是什么事和你有关啊?” 左如今想了想,又问道:“师父,您当时并没有见到我本人,对吗?” 江年没有反应。 “您是发现了什么关于我的秘密?还是听到了别人要害我的消息?” 依旧没有反应。 余小五劝道:“你问的这些,对师父来说可能太难了……” 左如今慢慢站起身,“我原本还盼着,师父到了披花谷,万一受了什么刺激,或许就想起以前的事了。” “姐,你说的那个是治疯病的办法,连顾仙长不是说了吗,师父是神髓有失,神髓找不回来,他就不可能想起那些事。” 这些道理,左如今自然懂。 她只是隐秘的盼望着一个奇迹,就像当年幼时遇到江年那样,或许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能改变许多事…… 但显然,奇迹这东西,能遇到一次就已是不易,不会有更多的机会了…… 第147章 流烟泽 夜至四更,左如今离开师父的房间,偷偷往自己的住处走。 旁边的小路突然人影一闪,她下意识防御,却见那里站着两个人。 一位是柳覆青,另一位是个女子,上次给她治伤的卫神医。 左如今有些意外,但还是上前施礼,“柳谷主,卫神医。二位深夜在此,是还在忙着明日的事吗?” 柳覆青对她客气的一笑,“我们是来找司使的。” “找我?” “司使所求,既安都与我说了,我方才与卫神医商量了一下,明日祭祀虽然隐秘,但族中还是会有些长老在场,若是被他们见了司使,多少还是会有疑虑,不如趁着祭礼之前,司使先把寒佛泪拿走,你我双方,也都可安心了。” 这大半夜的,自己一个凡人,跟着两个灵族去流烟泽,左如今免不了要多想。 尤其师父进了披花谷之后就始终绷着那根弦,她想松懈都不行。 左如今想了想,试探着问:“流烟泽中的花草,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或许祭礼之后,还有转机呢?” 柳覆青苦笑了一下,“司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不瞒你,近些天,我和卫神医几乎都守在流烟泽,能想到的办法全试过了,到此刻,已是无力回天。明日的祭祀根本救不了流烟泽,就只是为了给族人一个交代而已。但明日过后,我定是要承受许多谩骂和谴责,我也是担心自己到时候无暇顾及司使所求之事,所以才想着先将此事了结。” 他话已至此,左如今没有拒绝的理由,“好,那就尽早过去吧。” 话虽如此,左如今心中仍不踏实。 她跟在柳既安和卫神医身后,偷偷从袖子里拿出一颗小药丸,在指尖轻轻捻搓开。 这是九重司最常用的追踪术,余小五身上带着萤虫,顺着药粉的味道便可寻到她的行迹。 虽然她并不确定柳覆青是真情还是假意,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此刻,在离他们稍远些的一处院墙外,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这一切。 那双眼睛见到左如今,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告诉左如今自己的真实身份,跟她诉说这些日子吃过的苦,然而实际上,她什么都不能做。 在她身边,还有另外一双眼睛无声的盯着——青蜂陪她一起来的。 远远的瞧见那三人离开了,青蜂低声道:“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吧。” “蝉露”回过神来,“好。” 二人循着那三人的方向追了过去,从一个小别院旁边穿过的时候,“蝉露”看见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的房门开着,正有侍女送宵夜进去,她听见那侍女叫他“少君”。 她留心多看了一眼,那是一张哪怕此刻愁容堆砌也挡不住浪荡劲儿的脸。一张在她眼里该千刀万剐了的脸。 她默默捏紧拳头,却被青蜂拽了一把,“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男人啊?” “蝉露”默默收回思绪,一声不吭的跟着他继续前行。 左如今已经被柳既安带到了瀑布下的河滩边。 都说野火烧不尽,但灵族流火烧过的花草丛却是彻彻底底的毁了,只剩一地焦土。燃过的草木灰过了近一个月的光景,非但没有沤作春泥,反而风干成块,再细细的裂开,一个个龟甲似的趴在地上,一眼看过去,让人头皮发麻。 左如今倒还算镇定,只是左右看看。 其实她上次就想问了,此处是瀑布下的山涧,一道河旁一片河滩,再两旁就是山壁,全然没看出流烟泽在何处。 柳覆青显然看出了她的顾虑,“司使随我来便好。” 他走到河边,合指点住自己的眉心,一道浅浅的银光从他指尖流出,慢慢铺到河面上,那条河便似天上星河璀璨。 司使大人又瞧了个戏法,正要发问,身旁的卫神医却直接拉住她的手往河里走去。 那医者的力气竟奇大无比,她下意识挣扎一下,竟未能脱开,再想应对之策却已经来不及,两人已经踩进河里。 紧接着,那河水突然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天地忽转,左如今只觉得自己像是翻了个跟头,再重新站稳时,眼前所见已经全然不同。 虽然仍是星光月下,但河流和龟裂的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开得勉勉强强的花草丛。 左如今:“这是……流烟泽?” 柳覆青也很快出现在她们身边,答道:“对。” “这……是个幻境吗?” “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灵族先辈用法术将它封住,入口便是这条河,且只有历代谷主才能开启,你可以当它是在一个颠倒的世界,河底便是它地下水源,河滩便是它的土壤。” 难怪河滩毁了,这些花草也就毁了…… 左如今心里这样感慨着,眼睛却已经开始在花丛中来回瞄着,想找到与书上画的冰粼草长得一样的东西。奈何,此处花草高低落错,什么样的偶有,还有许多已经有些枯萎,她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来。 她转头看卫神医,“劳烦姐姐为我指明,哪一株是冰粼草?” 卫神医没说话,转身朝一个方向走过去。 左如今立刻跟上。 走过一株藤蔓旁边时,左如今心中莫名有些不舒服。那藤蔓竟没有攀附在任何枝干上,自己凭空盘着圈,盘了半人多高。最上面一截高高竖起,顶端又垂出一片叶子来,像极了一条随时准备进攻的蛇。 她敏锐的察觉到些许危险,不动声色的把手放在腰间刀上…… 刚一摸刀,那截蛇头似的藤蔓竟真的朝她突然蹿过来,几乎与此同时,只听“仓啷”一声,司使大人手起刀落,直接将“蛇头”削掉了。 藤蔓扭曲的晃了两下,然后软趴趴的坠了下去,被砍断的刀口处流出一股浓绿的汁液。 卫神医回过头来,不急不缓的解释:“这是翠蛇藤,有灵性,它嗅到你身上并非灵族气息,所以才会攻击你,司使别见怪。” 左如今:“无妨,找冰粼草要紧。” 女医看了看左如今手中刀:“小司使的刀真快啊。” “马马虎虎。” “不知这把刀还能挡住几条藤?” 左如今握刀的手猛然一紧,默默转回头去,方才她身后的位置,此时至少有上百条翠蛇藤不知何时竖了起来,昂扬的“蛇头”正齐刷刷是朝着她。 第148章 忠勇者 左如今心说:果然之前的顾虑一点都不多余,这俩狗男女还真没安好心。 不等她考虑对策,那上百条藤已经闪电般朝她而来。 左如今将刀换到左手用以护身,另一只手飞快的拽起方才被她砍死的那条翠蛇藤,以藤做鞭,抡起来朝其他藤抽过去。 那半截藤蔓被她挥得呼呼作响,硬是扫开了大半圈。 左如今趁着这个空档去瞄柳覆青和那女医。柳覆青并没有随她们一道过来,只是站在远处往这边瞧,女医依旧面色从容,但双手捏成一个怪异的姿势,显然是在掐诀。 左如今挥刀斩断几条再次靠近自己的藤蔓,藤蔓断口绿汁喷溅,她故意将刀身放偏,让刀背沾了浓浓的汁液,然后猛地回身朝女医的方向挥刀。那汁液在空中散成一小片黏绿的雨,朝女医淋过去。 女医下意识侧身抬袖遮脸,手中法诀被迫中断。 司使大人抓准时机飞身跳到她身后,等女医回过神来,冰凉的刀已经勾在了她脖子上。 女医一怔,倒并不慌乱,声音依旧从容,“司使大人果然好手段,但你别忘了,你只是个凡人,真以为自己斗得过灵族吗?” 她话刚说完,左如今便觉后背有疾风袭来,她钳住女医猛的转身,让对方的身体帮她挡下这一击。 然而转过身后,什么都没有。女医没有遭受任何攻击,方才的疾风好像是一种错觉…… 左如今几乎立刻意识到不妙,但她手里还挟持了一个人,难免行动受限,想要再转回身去已经来不及了。又一阵疾风毫不留情的击中了她的后背,司使大人一口血全喷在女医的肩上。 女医趁机挣脱开左如今的手,退到一旁,柳覆青无声的出现在她身边。二人并肩而立,一同冷眼看着她。 左如今心口剧痛,眼前发黑,一刀撑地,勉强不让自己倒下。但方才的藤蔓又一次朝她爬过来,缠住了她的手脚。她再想要挣扎砍杀,却终是敌不过,被捆了个结结实实,送到那二人面前。 柳覆青的神情有些惋惜,“你的确是个很强大的凡人,但人太强了有时候未必是好事,明明乖乖听话就可以落个痛快,你却偏要多遭一份罪。” 左如今尽量让自己头脑清醒,“你若不想给寒佛泪,我根本无计可施,你又何必非要把我引到此处,赶尽杀绝……” “因为即安一直在求我,不瞒你说,之前你们来求冰粼草的时候,他就劝过我把东西给你们,只是我没同意罢了。这次更是三句话不离寒佛泪,我被他唠叨烦了,才答应让你过来。” 左如今:“那你为何又要出尔反尔?” 柳覆青:“因为流烟泽真的救不回来了,若无此宝地护身,以我披花谷如此散漫的民风,如何能自保?” 左如今:“你是觉得,我会带着似风城的兵攻打披花谷吗?” “你不一定会来,但我知道左蹊一定会让你来,那老东西在我这儿奴颜婢膝了三年,早就恨透我了。一旦得知披花谷败落,他必是第一个动手的。” 左如今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被藤蔓箍断了,脑袋却还在疯狂的思考,“他若真想对你动手,即便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他手下愿意卖命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柳覆青笑了,“谁说我要杀你了?我是要帮你。” 左如今怀疑自己听错了,“帮我?” 柳覆青走近她几步,“看来,司使大人徒有一腔忠勇,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已经被勒得翻白眼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问你:倘若左蹊要你去做一件明知是赴死的事,你会去吗?” “自然会。”左如今依然不明白柳覆青的意思。 “他这样一个为了玉佩可以舍弃亲生女儿的人,玩弄手段,心计歹毒,你为何会对他如此忠心耿耿呢?” “我是他的臣下,他的义女,这不是应该的吗?” 柳覆青继续问:“那旁人呢?你方才也说了,他手下愿意卖命的人可不止你一个,难道他们都是左蹊的义女吗?” 左如今已经没有耐心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左蹊之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那块玉佩,是因为那东西吸取了你的神髓,让你可以受他摆布。” 左如今感觉自己像是被这句话吸去了神髓,一时间连身上的痛苦都忘了。 柳覆青还在说话:“不光是你的,凡是他觉得可以重用之人,或多或少都受了那块玉佩的操控,即便你们在很多时候对他不满,最多也只是觉得痛苦或不安。即便他明显在利用你们,伤害你们,却从没有人想过与他为敌,哪怕当年蚀月族几乎要灭了似风城,你们中都没有一个叛徒,我说的对吗?” 虽然左如今不想承认,但柳覆青说的没错。即便是上次明知他拿着民脂民膏去给左培风修建宅院,即便她痛心疾首,到最后好像也并未对左蹊生出什么敌意,她更多的是迷茫,心寒真相的不堪,同情百姓的困苦。甚至开始隐隐盼着,等到有一天左培风坐了城主位,或许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柳覆青看着她的神色,知道她已经开始徘徊了,“三年前他第一次求灵草时,我便开口讨要过那块玉佩,但他舍不得,他宁愿每年向我缴岁贡,甚至宁愿把女儿送出来,也不肯舍弃他的玉佩。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以他的人品,若没有玉佩操控,早就无人臣服了。” 左如今感觉身体里有千百种被压抑克制的怀疑在抢破头似的往外窜,却又被某种力量压制住了,“不可能,连顾帮我查过,我身上没有法咒……” “玉佩吸了你的神髓,却不会随时用咒术压制你,它只是在察觉你有了自己的想法时才会施以咒术干预,平日里,连顾自然查不出。” “可是……城主说玉佩已经摔坏了。”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我跟你打赌,他撒谎的,”柳覆青朝她伸出手,掌心笼了一团绿雾,“是不是真的坏了,一试便知。” 第149章 不致命 绿雾蒙身,覆在身上的翠蛇藤开始疯狂生长,慢慢将左如今完全裹进去,结成了一个茧。 女医盘膝而坐,口中低低念着什么,整个流烟泽中还未枯萎的灵草都像是受到了召唤一般,凝出一点彩色的灵气,从花叶尖溢出,朝女医的方向聚过去。 很快,女医的手中便拢着一团五彩斑斓的灵气。 她抬头看向柳覆青,后者点了点头。 女医不再犹豫,直接挥手将那团灵球送进茧中。 片刻后,藤茧爆裂而开,茧中的女子已经失去了意识,重重倒在地上。 此刻天还未亮,似风城中一片寂静,沉睡中的左蹊突然惊醒起身,一身冷汗。 他察觉到了什么,立刻下床,连鞋都忘了穿,疾步走到房间角落,按动藏在书柜后的机关,书柜朝旁边挪去,一个密室出现在他眼前。 左蹊走进密室,只一眼,心就彻底凉下来了。 密室正中的架子上原本摆着一块无瑕白玉,但此刻,已经碎裂成好几块,破碎的边缘锐利而冰冷,那冷意竟比刀更摄人,左蹊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流烟泽外,青蜂和“蝉露”正守在河滩旁。 方才,他们眼睁睁的看着那三个人没入水中,想要追进去,那河水却又成了一条普通的河。他们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外人定然是打不开的,于是便在外面等。 黎明前的天色最为黑暗,他们穿着夜行衣,贴靠旁边的山壁,几乎看不出踪迹。 周围一只飞虫都没有,只有河水不知疲惫的流着,左临星远远盯着水面,默默担心起左如今来。 她这些日子见多了恶人之后,也开始能分辨出一些善恶的味儿来,那两个人似乎并没有对左如今藏着杀意,却也算不上友善。左如今只是个凡人,若是那二人搞什么阴谋诡计,她一个人应付得了吗? 她内心焦灼,却忽听远处有人靠近。 青蜂也察觉到了,拉着她又往隐蔽处躲了躲。 借着河水一点清冽的粼光,左临星看到了来人是柳既安。 她手里的刀立刻握紧了。 青蜂也还算敏锐,察觉到她的杀气,低声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这个人,你不要拦着我……” 青蜂没说话,也没有阻拦。 “蝉露”的真实身份,慕川早就有所猜测,自然也告诉了青蜂。这女子所受的苦皆是由柳既安一个赌注而来,她想要杀他,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反正现在蚀月族也是岌岌可危,别的境域越乱对他们越有利。 不过蝉露显然没打算等他同意,人已经冲过去了,瘦小的身形在黑暗中无声且迅速的向柳既安逼近。 就在她的刀尖距离柳既安的后背仅剩几尺远的时候,柳既安却察觉了。 这位少君从小习武,虽然打不过连顾,但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向旁边一闪躲过了她这一刀,然后利落的掉转身形,形成二人对峙的局面,“你是何人?” 左临星一言不发,抬手继续攻击。可能是因为恨意的催动,她学功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如此有力,身法如此轻盈。几个回合下来,竟丝毫不落下风。 青蜂在旁边观战,眼瞧着天色开始逐渐泛青,那两人的身形开始越来越明显,心知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于是也上前帮“蝉露”。 他这一掺和,柳既安很快力不从心了。又十几招过后,这位少君腹部被狠狠刺了一刀,向后退了两步。 左临星不给他片刻喘息,紧跟上去,刀锋照着柳既安的头顶,毫不犹豫的往下劈。然而这一刀却未能砍在柳既安的身上,而是“当啷”一声被另一把刀挡开了。 她顺着那把刀看过去,看到了一张黑面具——那个在地下决斗场好几次站在她对面的,熟悉的黑面具。 这个人她太了解了,功夫极好。他们上一次交手时,他不到十招就把她打败了,而且显然没尽全力。面对这样一个人,怕是加上青蜂也难有胜算。 好在她这次并没有戴面具,而是用黑罩遮面,对面的人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用刀尖指着她,“你们是何人?” 柳既安虚弱的哼唧:“抓住他们……” 青蜂显然也察觉到了来者的身法并非寻常人,伸手抓住“蝉露”的手臂,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余小五并没有追,本来他也不待见柳既安,方才出手相助,是怕万一这小子死了,左如今说不定又要卷入什么是非里。但此刻人没死,此刻跑了也就跑了,为了披花谷费力,实在犯不上。 他不情不愿的伸手把柳既安扶起来,“没事吧?” 娇生惯养的柳少君哪受过这种苦?死死捂着伤口,“有事儿啊,疼死我了……” 余小五拽开他的手,看了一眼伤口的位置,“你这不致命,矫情。” 柳既安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我都受伤了,你还说我……” 他正矫情着,那边的河水突然有了变化,片刻后,河面上银光一闪,两道人影出现在河边。 余小五立刻撒开柳既安跑过去,他目力实在是不便,跑近了才发现那女的身后还背着一个人,正是左如今。 “你们把我姐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因为柳覆青也看到了一旁受伤的弟弟,立刻闪身过去将柳既安扶住,转头怒瞪余小五,“你把我弟弟怎么了?” 柳既安虚弱的解释:“哥……不是他,是刚才有两个刺客要杀我,他救了我……” 柳覆青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看着柳既安惨白的脸,转头去叫那女医,“卫神医,快过来看看。” 女医抬手想把背后的左如今放下,余小五却不依不饶,“你先说清楚,我们家司使这是怎么了?” 卫神医:“她没事,或许还比从前更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女医将人交给他,“等她醒了你就知道了。” 余小五扶着左如今:“司使,姐!” 左如今似乎听见了余小五的声音,朦朦胧胧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小五……” 余小五长舒了一口气,“姐你没事吧?你吓死我了!” “没……” 她勉强吐出一个字,便没了力气,头又往下垂着。 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她牢牢扶住。 左如今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叫她,“小四。” 第150章 辟邪玉 左如今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她抬头看去,江年正慢慢摘下面具,满眼担忧的看着她。 天色慢慢亮起,左如今看到那张脸虽然依旧暗沉,却明显鲜活了起来,已经恢复了寻常人的情绪。 “师父……你醒了?” 余小五也睁大了眼睛,“师父醒了?” 江年默默点了个头。 一滴泪从余小五的面具下流出,滴落在地,他偷眼去看左如今,发现她虚弱的面孔也早已被泪水覆满。下一刻,两个孩子再也忍不住,同时扑进江年怀里,三个人抱成一团。 另一边的柳既安见这仨人抱头痛哭,一时把疼都忘了,“哥,他们这……干嘛呢?” 柳覆青轻声道:“失而复得。” 左如今最先清醒过来。她哭过之后,身体反而比之前更恢复了些,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然后抬起头,再次确认眼前的师父不是做梦。 江年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你没做梦。” 左如今眼泪还没擦干净便又笑开了,脸都挤作一团,赶紧整理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余小五也缓过神来,吸着鼻子问:“师父,姐,这到底怎么回事?” 左如今转头去看盯着柳覆青,喃喃道:“现在,我可能真的要相信他的话了……” “他说什么了?” 左如今斟酌了一下,一时不知从何讲起。于是开口叫柳覆青,“柳谷主,看来今日并没有祭祀,我们要一直耗在此处说话吗?” 余小五:“没有祭祀?他耍我们呢?” 柳既安也傻眼了,“没有祭祀?哥,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柳覆青点头,“她说的没错,祭祀不过是我随便找了个由头骗她前来而已。” 柳既安:“那这……” 女医朝着那边的几个人一拱手,“诸位,请随我来吧。” 女医卫永安,是披花谷神医卫家这一代的家主。除了负责修订百草册,还要负责帮谷主照料披花谷中的灵草。但这位卫神医虽然医术高超,却也早已被披花谷一代又一代的民风染得并无太多医者仁心,行医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桩差事罢了。 她不懂左如今为何执着于救百姓的命,也不懂柳覆青在反复斟酌什么。不过柳覆青说,此次若不成,或许披花谷很快就要毁于一旦,灵族再无安生日子。 这一点,她倒是在意的。披花谷灵族不怕死,只怕不安生的活…… 她带着众人绕过几条小路,走到一处世外桃源般的药圃。 药圃的尽头有一处简单雅致的小屋。几人走进去,卫神医直接把柳既安扶到床边,帮他处理伤口,口中却对其他几人道:“我这药圃不会有人搅扰,几位有什么话,尽可以在此细聊。” 她说完,柳覆青先开了口:“小司使眼见着尊使恢复如常,现在应该肯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来的路上,左如今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复,她也将流烟泽中的一切大致讲给师父和师弟听。此刻听到柳覆青的话,她并未急于回答,而是问轻声问江年:“师父,您可还记得之前那场火?着火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火……”江年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看着左如今,“有人要害你!” “谁要害我?” 江年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记忆还是有些混乱。 柳覆青:“尊师现下只是找回了神髓。但早在当年着火之前,尊师的神髓便已经被吸去了大半,那段记忆于他而言,必然十分混乱,需要慢慢想才行。” 左如今:“看来,谷主对当年之事还真是了如指掌。” 柳覆青也不否认,“我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又怎会知道左蹊手中有那样一块玉佩?” “既然如此,谷主可否将所知之事告知?” 柳覆青转头看了看自己哼哼唧唧的弟弟,又看看这三位似风城的凡人,抬袖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位坐吧,今日怕是要说上许久。” 关于那块玉佩,柳覆青一开始听闻的和旁人一样,只以为是似风城历代城主所佩戴的辟邪之物。 直到几年前,他请左蹊到披花谷赴宴,晚宴间左蹊喝多了酒,离席到后花园吹风,柳覆青怕自己怠慢,便也跟了过去,却远远瞧见左蹊正捻着自己随身的玉佩低声念叨着什么,而那玉佩正散着幽幽的光。 柳覆青毕竟有灵族修为在身,那玩意儿是正是邪,他一眼便能看得出。他有些意外,人族城主,护身至宝竟是这么一块邪物?但那边的左蹊很快察觉到身后有人,立刻将玉佩收好,回头朝柳覆青这边看。 柳覆青立刻闪身消失,躲到一旁。 当天夜里,柳覆青又莫名想起了那块玉佩,索性爬起来,以法术遮掩身形,悄悄到了左蹊所住的客房外。 左蹊果然还没睡,依然在鼓捣他那块玉佩,而在他对面还坐着另外一个人,那人带着个纸雕的白面具,看身形是个男人,但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倒像是个女子。 左蹊对那人道:“我已按你所说,在玉佩上喂足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血。这可是历代城主护身之宝,你若是将它弄坏了,我不饶你。” 那人咯咯地笑,“护身至宝,说到底也只能护一个人周全罢了,但您若是肯听我的,您想让谁听话,谁就会听话。” 左蹊:“真有你说的那么神?” “神与不神,城主一试便知。” 左蹊想了想,对外面叫道:“余寒。” 很快,一个身形高大的护卫从黑暗中出现,推门进了屋,“城主有何吩咐。” 左蹊朝那戴面具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试试。 那人起身绕着余寒转了半圈,然后停在他背后,指尖顺着他的脊梁骨微微向上一勾,便勾出一缕流光来,那光很快注入到左蹊手中的玉佩上,再绕到余寒面前去看,这人的面色已经呆滞了不少。 左蹊试探着问他,“你是何人?” 余寒的声音木木的,一字一字的往外冒:“我叫江年。” “江年?”左蹊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意外,“你不是叫余寒吗?” “余寒是假名字,江年是真名字。”他依旧呆滞。 “江年……”左蹊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很快想到了,“江年不是前几年一直没能捉到的那个杀人犯吗?” 震惊之余,又很快露出笑来,对戴面具那人道:“你还真别说,你这东西,的确有些用处,若非此物,我怕是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撒谎。” 那人尖细的声音里带着讨好,“城主才刚刚开始动用此术,等您用熟了,便可操控人于无形。” “怎么个无形法?” “无需让他们如傀儡般事事听您差遣,只需要适当修改他们的一些念头,就连他们身边最亲近之人都无法察觉。到最后,所有人都想您之所想,谋您之所谋,似风城定然可保太平。” 第151章 他不配 左蹊显然对这玉佩很满意,“有些人啊,尤其的年轻人,难免有些傲气,涨了点本事就忘了谁是主了,若是用此物调教好了,以后倒能省不少心了。” “哦?还真有人让城主忧心了?” 左蹊看看余寒,问道:“是谁帮你改换身份的?” 余寒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想说,但最后却还是艰难的吐出三个字:“余小四。” 左蹊冷笑着转向面具人,“你看,连无定堂的野孩子都敢欺瞒于我。” “城主多虑了,无定堂的孩子都是毫无根基的孤儿,能兴起多大风浪?” “毫无根基,是好事,也是坏事。民间有句俗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拿捏的把柄,就算有一天造反了,都不用担心自己会被灭了满门,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左蹊一边说着,一边攥紧手里的玉佩,“你这东西来得够巧,看来回去之后,要先收拾这个余小四了。” 他说出“余小四”这个名字,余寒突然打了个激灵,似乎从一场梦中惊醒过来。 左蹊和面具人同时看向他,三人互相对视着,周围瞬间便似凝固一般寂静。 片刻后,余寒转身便跑,然而面具人几乎同时抬起手,一道掌风直劈到余寒背后。 余寒一只手已经按在门上,却突然一怔,整个人面朝门跪了下去。后颈的光顷刻散出一大片,一点点被玉佩吸入,玉佩的光泽似乎更亮了一些。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左蹊也猝不及防:“你做什么了?” 他起身到余寒面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你不是说可以操控于无形吗?这人都已经傻了。” “操控于无形是需要时间的,方才事情紧急,他一旦跑了,定然会四处散播玉佩之事,我也是为您考虑,所以直接吸走了他大半神髓,他现在已经彻彻底底是您的傀儡了。” 左蹊的脸色有些难看,“其他人又不是傻子,他这木头一样,用不了多久就被人看出来了。” 他把玉佩递给面具人,“你,先把他恢复正常再说。” 面具人没有接,“城主,想要他恢复如常,您的玉佩就保不住了。” 左蹊半空中的手立刻顿住了,“你说什么?” “这玉佩是难得的灵物,吸入的神髓若想取出,只能将玉佩毁掉。是要留玉佩还是留着一个护卫,您可得想清楚才好……” 屋中再次安静下来,左蹊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又看了看跪在门口的余寒的背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将玉佩慢慢攥紧,“既然如此,余寒就不能留了。” 面具人似乎松了口气,“这好办,您不是说他是个逃犯吗?直接按逃犯斩杀便好。” 左蹊摇摇头,“不,若公开了他是逃犯的身份,余小四便无法立足了,那孩子争强好胜,若是好好控制一番,以后会是条好狗。” “那您打算如何处置他?” “既然可以操控,等我离开披花谷之后,给我制造一场意外,让余寒冲过去救我,最后命丧当场……”他幽幽盯着面具人,“能做到吗?” “城主放心。” “做好了,好处不会少你的。若是做不到,下一个出意外的人就是你。” “不敢,不敢……” 柳覆青说到这儿,长长叹了口气,“后面的事,司使都知道了。左城主离开披花谷之后不久,便遭遇了妖兽,余……江前辈受玉佩操控,冲进了妖兽放出来的火中。” 江年倒还算平静,毕竟那段记忆他还没能想起,倒像是在听一个外人的故事。 左如今:“那后来呢?我师父又为何能活下来?那个戴面具的人又是谁?” 柳覆青:“后来的事,我就真的不清楚了,至于戴面具的人……” 一旁突然有人开口:“是我父亲。”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转过去,见卫永安已经处理好的伤口,正在慢慢擦手。 她平静的看着他们,“那个葬身火海之人,也是我父亲。” 屋中所有人都面露震惊之色,连床上的柳既安都撑着手臂坐起来。 余小五:“姓卫的,你父亲去害我师父,为何反而死在了火里?” “我不知道。” “你放……”余小五差点要说脏话,又咽了回去。 左如今立刻接茬:“话已至此,卫神医索性一并说了吧。” 卫永安:“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父亲痴迷邪医之术,早就走火入魔,我祖父知他不堪大用,便直接将家主之位传给了我。我父亲整日神出鬼没,他做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左如今:“那你又怎么会确定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你父亲?” “他试药喝坏了嗓子,毁了容貌,所以总带着纸糊的面具,我怕他出去害人,便把他锁在家中,但五年前似风城主来披花谷赴宴那几日,他跑掉了,从此以后便再也没回来。反正我不在乎他,谷中人也早就当他不存在了,知道方才听谷主所言之事,我才知道他还做了这些。如果这位江前辈好端端的坐在这人,那被烧死的人就应该是我父亲了。” 从头到尾,卫永安都是从容平静,语气中毫无感情。说完这些,她又看向左如今,“不知道当初是否有尸骨带回似风城,若是有,可否借我验亲?” 余小五在旁边阴阳怪气,“不光有,我们还办了好风光的葬礼呢,隔三差五就去祭拜,你爹不亏。” 卫永安:“虽然他不配,但我还是替他谢过了。” 余小五没词了,抱着手臂挪到一旁不看她。 左如今却还在思索:“可是,为何当初留在火中的是你父亲,我师父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她转头看江年,“师父,您还记得着火时发生了什么吗?” 江年辛苦的皱着眉,但显然是没想起来,又朝她摇了摇头。 他能恢复神智已是意外之喜,左如今也不敢奢求更多,遂又去看柳覆青,“柳谷主既然明知那玉佩是如此邪物,当初我们冰粼草时,又为何以此为赌注?难道是想操控披花谷族人吗?” 柳既安立刻给他哥帮腔,“你这人……好端端的你又拱火!” 左如今斜眸看他,“我妹妹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柳既安闭嘴了。 柳覆青倒还坦然,“我自然知道他不会把玉佩给我,这些年,他把你控制得多好啊,怎么舍得把玉佩拱手让人?” 江年听了这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却并未发问。 柳覆青继续道:“其实我原本想着,他不肯给玉佩,定然也舍不得女儿,最后还是要老老实实缴岁贡。” “所以,星儿逃跑之后,你让柳既安也逃跑,目的也是逼似风城继续缴岁贡?” “自然,相比于什么邪器、美人,还是钱财更得我心。不过我现在有些后悔了,若是早让你嫁到披花谷来,说不定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破事儿了。” 江年听了这话,目光更沉了些,直直看向柳覆青。 后者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神色收敛了些,“不过现在都结束了,流烟泽毁了,左蹊的玉佩也毁了,你们都自由了。” 第152章 从前慢 自由…… 左如今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竟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这些年,她好像很少想过自由,甚至极少设想过去和未来,她只懂看眼前,解决眼前的问题,珍惜眼前的一切。正如左蹊给她的这个名字,左如今。 她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现在想来,这“如今”二字,究竟是她的本意,还是左蹊的操控? 她想起那晚在郊外的果园里,连顾对她说:“眉眼藏锋,但锋芒未显,窗牗虽明,尚不能远眺。” 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了一些问题,但并不知道原因,只以为她还没有想清楚。可她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候明明很纠结、很痛苦,但过了些时日便好像忘记了,又只剩下了为似风城尽心,为百姓谋利…… 现在想来,一个很少会迷茫的人,或许也并不是因为她有多清醒,而是因为她早已被剥夺了思考的自由…… 左如今回过神来,对柳覆青道:“谷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并肩走出了小屋,在卫永安的药圃中对面而立。 “我这次来披花谷,是有城主允准的,回去后定要向城主复命,柳谷主希望我如何对他禀告此事?” 柳覆青看着她,“才刚刚自由,便开始想着如何编瞎话糊弄左蹊了?” 左如今:“其实以前也编过,只不过从前我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无论实话还是谎话,都不可能跳出他的手掌心,他看我,不过是一只猫看着老鼠罢了。但此后我要说什么,全凭我自己。” 柳覆青:“既如此,我希望司使能暂且隐瞒流烟泽已毁之事,最好能把我编造得更傲慢无礼些。” 左如今:“这还用编吗?” 柳覆青笑了,“司使这是同意了?” “自然,谷主倾尽流烟泽所有灵草最后一点余力,破掉了那块玉佩的邪术,我实在没有理由不同意,”她看着自己周围宁静的药圃,“披花谷从始至终不过想要个安生罢了,我也早就受够了战乱之苦,你我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冲突。” “司使大义。” “我还有最有一件事,想问问谷主……” “司使请讲。” “你们真的一株寒佛泪都没有了吗?我那儿还有几十个人等着救命呢。” 柳覆青沉吟片刻,“这……确实无能为力。” “好,”左如今也不强求,“不过,明日我们回似风城时,可否邀卫神医同行?她本就打算去寻骨验亲,趁此机会帮我去看看那些病人,她应该不会拒绝吧?” 她笑得倒也真诚,但柳覆青愣是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不给我的人看病,我就把她爹的遗骸拿去喂狗”的威胁。 “我想,卫神医定会同意的。” “那太好了。” 当晚,众人各自回到住处休息。 左如今没回自己房间,而是跟进了江年的房间。 房门一关,左如今和余小五齐齐撩衣跪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江年的大半神髓在玉佩里待了五年,眼下刚回到身体里,还是有些混乱,整个人像刚长出脑子一样,全无从前的潇洒之气。 他手忙脚乱的扶两个孩子起来,余小五很听话,但左如今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苦苦挽留师父留在似风城,您怎会受这些苦楚?” 江年:“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越是不怪她,她心里就越难受,低低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孩。 江年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你啊,性子太强,为达目的不死不休,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样的人注定会吃很多苦,我当初愿意留在京城陪你,就是怕你重蹈我的覆辙,可我好像就做了场梦的功夫,你就长大了,我方才听柳覆青叫你司使,你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左如今的头埋得更深了,肩膀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哭。 “好孩子,起来吧。” 左如今终于站起身,努力吧泪水咽了回去,小声嘟囔:“其实我也不是全都像师父,我取名字没那么难听……” 江年浑然不觉,“我取名字难听吗?” 余小四:“嗯。” 余小五:“嗯。” 悲苦了一整日的师徒三人脸上终于见了笑意。 三人盘膝在榻上围坐成一圈,江年认真听着两个孩子讲述他缺失的这些年的经历。大多时候是余小五在讲,他本就爱说爱闹,此刻待在师父身边,又回到了小孩子模样,一刻不停的讲述着这些年发生的事,长篇大套,跟说书似的。 左如今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从前。她和余小五都在云阶的那两年,也经常溜到师父房间里去,三个人盘膝坐成一圈,一个大孩子带着两个小孩子,哪怕逮住一只蚂蚱也能玩上半个时辰。 时隔多年,她竟还能有运气再找回从前的日子,这怕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聊到一半,江年突然想起个事,“小四今年得二十多了吧?成亲了吗?” 左如今:“……” 师父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问起这个? 她求助的看向余小五,后者大咧咧的摇头,“我姐成天忙得团团转,根本没工夫想成亲的事。” 江年点头,“也好,原本我还担心,你这脾气,别又找了个犟种做夫婿。” 余小五:“那倒不会,顾先生脾气可好了……” 左如今原本都已经有点困了,听见“顾先生”这仨字,瞬间困意全无,伸腿就踹余小五,“你胡说什么呢?” 江年:“顾先生是谁?教书的?” “没谁,师父您别听他瞎说。” 余小五正在往嘴里塞橘子,“师父您问早了,您听我接着往后说,再有个五六回,就能说到顾先生。” 江年:“你把中间那几回跳过去,直接说顾先生这段。” “好嘞!” 余小五用橘子皮一拍自己的膝盖,俨然一派说书人的架势,“话说,今年秋日,时逢岁贡之期将近……” 第153章 闯江湖 余小五本就十分崇拜连顾,这一开口,简直舌灿莲花。连顾原本就是个极好的人,被他这么一夸,简直天上难寻地上难觅。 司使一开始还打算拦着,后来发现余小五说的那些看似溢美之词,实则句句都所言非虚。 她以前只知道连顾挺好,这会儿听余小五这么一说,才发现原来连顾这么好。 江年听得倒挺起劲儿,末了转头问左如今:“这人真有这么好?” 左如今点头,转而又道:“顾先生只是本性淳善,对谁都是一样的善意,对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师父您别被小五带歪了。” 江年想了想,并没有再深究,“师父也不是非要你无论你们的关系如何,你结交的都是良善大义之人,师父就放心了。” 左如今听着他这话,隐约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心里一紧,“师父,您……” 果然,江年开口道:“明日回似风城,我就不回去了。” 他这样的打算,其实左如今已有预料。他本就不该属于似风城,却硬是被自己拉进了这个泥潭里,细细算来,从他第一次让她去找铃铛,到现在竟已有十年之久了…… 自己这一点私心,竟耽误了他十年。 白天在花圃时,江年明明听到了有人叫她左如今,但他并未问起。或许对他来说,余寒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而余小四这个名字,也不过只是他的一段经历而已。 她没有理由挽留。 唯一还停留在那段记忆中的只有余小五。他没见过师父还是大侠时候的气派,更不在意江年是何许人也,在他的世界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师父余寒。 少年的一只眼红得像个兔子,“师父,我们好不容易才又见到您,您怎么就要走啊?” 左如今:“其实师父早就该走了” 余小五不肯听,还在努力找理由,“可是……可是我们还没有查到当时那场火是怎么回事?师父为何会活下来?卫永安的父亲为何会葬身火海?师父,您等我们查清了再走,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满是哭腔,像个怕被抛弃的小孩。 江年拍拍他,看着他的半截面具,“小五受过伤,流过血,已经是个大人了,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一个人去闯荡江湖了。” 余小五瘪嘴,“少骗我了,我姐都说了,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躲在破庙里喝酒……” 左如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叛徒。” 她小心的偷眼去看江年,谁料后者却笑了,“那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 左如今有些意外,她原以为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努力给自己找补,顺便大骂几句许游之,但他完全没有。 这次,他是真的不在乎了。当年是输是赢,后来那场火究竟有什么隐情,对一个死活一次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场长长的梦魇,早已经不重要了。 江年伸手在余小五头上敲了一下,“行了,师父就是出去走走,又不是不要你们了。” 余小五眼巴巴的,“那我跟您一起去闯荡江湖!” “不带你。”他又回到了那个直来直去的游侠。 余小五嘴巴撅得都能做刀架了,“那您会回来看我们吗?” “当然啊,等师父在外面悟出什么新刀法,偷偷回来教给你,不教你姐。” 左如今:“你俩说悄悄话能躲着点人吗?我还在这儿呢!” 余少侠好哄得很,像是有了靠山似的,朝她吐舌头。 江年哄好了一个崽儿,又看向另一个崽儿,“玉佩已碎,左蹊知道自己控制不了你们,以他的性子,定会用更极端的手段。” 左如今嬉皮笑脸,“师父若是担心我,不如带我一起隐匿江湖吧?” “想得美,我谁都不带!”他又骄傲起来,转而神色认真了些,“我知道你志不在江湖,即便如履薄冰,你也还是会留下。我也不懂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只一条: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用命去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左如今认真点点头,“我明白。” 这一夜即便再漫长,也终究要过去。 天亮之后,房间里便只剩下左如今和余小五了。 江年就这样离开了。如同日升日落一般,从容,平静,却不可更改,不会因任何人的想法而改变。 而余小五显然还留在太阳落山后的余温里。离开披花谷的时候,余小五看着远处长长的路,“姐,你说师父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若是能被咱们猜出来,师父还是师父吗?” “也对……” 二人正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身后又一匹快马赶来,马上之人正是卫永安。 左如今笑了,“看来,卫神医是同意跟我去似风城了?” 卫永安依旧面无表情:“走吧。” 几日后深夜,三人回到似风城中。 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趁夜去了“余寒之墓”。 明知下面埋的不是余寒,刨坟挖墓做得也就十分坦然。三个人像是盗墓老手,没多一会儿就把装着遗憾的棺材敲开了。 卫永安擦了擦手,直接取了自己带来的包袱,然后跳进棺材里开始忙活。 左如今和余小五站在旁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干看着。 没多一会儿,卫永安便利落的将那几块碎骨包好,面无表情的从棺材里跳出来。 左如今和余小五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卫永安先开口了:“是我父亲。” “不知卫神医可否能从尸骨中看出死因,或者有所猜测?” 卫永安摇头,“看不出。” 虽然她一直是个从容镇定的人,但此刻还是能看出有些消沉。 左如今有些开不了口,心里嘀咕:你的事办完了,该去牢里看看我的病人了吧? 正想着,却见卫永安伸手递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左如今打开,里面是一颗药丸。 “这是……” “我之前用流烟泽中最后一株没蔫透的冰粼草炼成颗丹药,约莫可以治百病,化进水里喂给你的那些病人喝,再找个内力精深的人帮他们推顺气血。若连此物都不能救,就算我去了也没用。” 左如今喜出望外,“原来卫神医早就准备好了?” “原本是我自己偷偷留着保命用的,但眼下因为他,只能给你们了……”她瞄了一眼旁边那一包尸骨,“毕竟借了他一半血脉,也算我还他的。” 第154章 不得闲 左如今和卫永安都不是会说废话的人。 但左如今还是留了个心眼,让余小五“陪着”卫永安在郊外等,自己则带着药丸直接赶回九重司地牢。 按照卫永安,所说将药化开,挨个给病人灌下去,并将值夜的差使中内力最强的几人都叫来给病人推气血。 几个人一直忙活到天亮。 外面的阳光透过牢房细窄的窗丝丝缕缕照进一个病人的脸上,那人皱了皱眉,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太久没见日头,眼睛有些受不了,下意识抬手去挡,僵化了太久的胳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旁边的左如今听到这声,立刻回过头去。 “醒了……” 其余几个差使听到声音也都激动起来,“哎!真醒了!” “醒了醒了!” 随着周围人的欢呼声,陆陆续续又有几个病人醒来。 左如今有些不放心,凑到其中一个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头,“这是几?” “一,”那人老老实实的答了,却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大人,您怎么了?” 左如今无比舒畅的舒了口气。虽然他们许久不用的肢体都还有些僵硬,但神智清醒,思维日常。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对他们而言,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这样也好。 左如今心中悬了很久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慢慢起身走出去,吩咐门口的差使:“先别放人,好好照顾他们,安排一些热粥,别太稠,也别让他们吃得太饱。吃完了,扶着他们慢慢走走,活动一下筋骨。” “是。” 她顺着地牢的台阶往上走,正遇上方循礼从上面下来。 “司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方循礼几乎立刻猜到了什么,“你拿到解药了?” 几乎不用左如今回答,下面嘈杂的声音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们已经醒了?” 左如今点点头,神色间忍不住露出一丝骄傲。 方循礼喜出望外,正要过去看看,左如今却拦住他,“尹小烛那个罗盘,是不是在你那儿?” “都收好了,”方循礼眼珠一转,“你是想……” “嗯,你取过来,再试试他们身上有没有蛊虫。若是彻底没了,过两天就可以放他们回家了……”她回头往地牢里看了看,“都这么久了,也是苦了这些可怜人。” 方循礼看着她,“你啊,谁都可怜,就是不可怜可怜你自己。” “我?我有什么可怜的?” 方副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我刚才出门的时候,发现附近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不过并没有跟着我,估计是为了盯你的。” “谁安排的?城主?还是方执仁?” 方循礼听她的话,突然觉出些异样,“你为什么觉得方执仁会派人盯着你?你最近和他有过冲突吗?” 左如今心说完蛋,之前她和方执仁那些猜忌和矛盾,她从未对方循礼提过半个字,这会儿一宿没睡,脑子到底还是有点转得慢了,被明察秋毫的方副使发现了问题。 她含糊道:“啊,之前抢了无定堂那么多人,我以为他会记恨我呢。” 哪怕是方循礼对方执仁如此深恶痛绝,也知道方执仁不可能因为抢几个人的事就小心眼到安排人盯梢。 方副使翻了个白眼,“你啊,还是先回家睡一觉吧,瞎话都编不利索了。” 左如今确实有些乏了,朝他一龇牙,“多谢方副使关照。” 左如今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跑了一趟城郊。 余小五和卫永安已经把“余寒之墓”重新埋好了。三个人这才正式道了别。 左如今和余小五回到家的时候,天都快到正午了,俩人匆匆吃了点东西垫肚子,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左如今迷迷糊糊爬上床,却见枕头下有什么东西隐隐漏出光来。 伸手去抽,是连顾给的那张信纸。 那上面写着一行字:左培风想随观壑师叔四处游历。 左如今立马不困了。 左培风上隐雪崖,本意是因为隐雪崖有灵气庇护,可保他十八岁之前平安无虞。可他若是离开隐雪崖,谁敢保证在外面不会发生意外? 好端端的,怎么又想着往外跑呢? 她起身到桌边,回了一行字:这件事,城主知道吗? 连顾很快有了回复:没有。 左如今有点犯愁,这都什么事儿啊?老老实实在崖上待着不好吗? 连顾又写了一行字:你要不要见见他,好好聊聊? 左如今:可我若是再离开似风城太久,怕是真的会惹麻烦。 连顾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纸上出现两行字:你在似风城郊外等我,我去接你。 左如今心说:活菩萨啊。 虽然明知太麻烦连顾,但事关左培风的小命,她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司使大人身上的寝衣还没穿热乎,又重新换好了出门的衣服。临出门前,她莫名转身看了看镜子,理顺了自己额角的一小撮炸毛,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略苍白的脸,自己嘀咕:“是不是气色不太好?这样去见连顾,会不会不太好啊?” 她很快又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什么德行连顾没见过?怎么突然在意起仪容来了? 她默默鄙视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转身抓了件披风出门去了。 上一场雪已经下过多日,城郊的积雪也薄了许多。左如今把马拴好,自己靠着旁边的树干闭目养神。 她又是两天两夜没睡了,又在接连不断的情绪起落中折腾,铁打的也会累。这一会儿恰逢正午,阳光一照,她的闭目养神很快成了站着打盹儿。 连顾就在这时候无声出现在她面前。 这样警醒的人站着就睡着了,面前多了个人都没察觉,连顾一时不知是该说她太累,还是该说她信任自己。 她比上次清瘦了些,面色也不太好,不用问,又是忙得团团转。 他静静站在那儿,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叫她,左如今却自己醒了。 “连顾……你来啦?我们走吧。” “好。” 连顾没再多说什么,伸手揽住她,将人带离地面。 第155章 操碎心 连顾落在隐雪崖山腰的时候,左如今伏在他身后,已经睡着了——准确的说,出发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山风微动,她的碎发一丝一丝挠着他的脖子,小羽毛似的。 他侧头看去,午后山间的阳光中透过她的发丝晃进他眼里。他嫌这阳光太过雀跃,绕得他心里乱,沉了沉气息,还是开口叫她:“司使,到了。” 左如今睁开了眼,从他背上跳下来,几乎没有缓醒的时间,“抱歉,我睡着了……” “你看起来很累。” 司使大人动了动脖子,冲他一笑,“我最近干了好几件大事儿。” “何事?” 她决定卖个关子,“我先去见左培风,回来再告诉你。” 连顾刚提起的好奇心被她后半截话又给噎回去,没办法,只能点头,“你在这儿别动,我去把他带过来。” 左如今得便宜卖乖,“大师兄亲自帮我叫人啊?” 连顾:“大师兄刚才还给你当了坐骑呢。” 左如今假惺惺的朝他一抱拳,“仙长辛苦啦。” 连顾浅笑,把她的虚情假意照单全收,转身进去了。 没过多久,左培风走了出来,连顾没有在他身后。 见了左如今,这位小少主似乎并不意外,“你果然来了。” “我听说你要跟着观壑长老出去游历。” “大师兄跟你说的?” “嗯。”左如今答了一个字就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他。 左培风抿了抿嘴唇,“我知道,父亲让我来此,是为了让我躲避那个什么十八岁命定的劫难,连顾师兄为了我,还破例亲自递了名帖……” “什么都知道,但还是要去?” “是,我想去。” 左培风的语气比她预料的更坚定。 左如今倒是把声音放轻了,“我能知道理由吗?” “我在藏书阁的古籍里学到了一种寻人术,可在方圆几十里之内感应到所寻之人的方向,无论生死……我想着,若是能和观壑长老游历四方,说不定就有机会找到她……” 他这个理由说出口,左如今的目光便垂了下去,她知道这是一个不该拒绝的理由,但…… “倘若你这一趟真的出了什么麻烦,你想过后果吗?” “我想过了,若是命中注定我有此一劫,哪怕我一直藏在隐雪崖上,也未必就是万无一失,倘若那个命定之劫不过是李隐士信口开河,无论我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倒想得开,”左如今笑,“既如此,你为何还要来隐雪崖?” “因为我答应了父亲,一切都听他安排。再说,我若留在似风城,万一父亲再为我做什么劳民伤财之事,我也实在于心不忍……” 他说得都对,但偏偏就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谁也说不准是真是假的劫难横在这中间,让人难以安心。 左如今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也会去,但我是你的臣下,也是你姐姐,我有责任劝你,三思而行。” 左培风看着她的方向,又像是在看她身后的阳光,“你知道吗?我最近常常会觉得无力……我从十岁就开始躲藏,躲命运,躲灾疫,躲是非,堂堂似风城少主,未立寸功,连自己亲姐姐丢了都无能为力,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天生性子清傲,偏偏是在这样无力的年纪困在这束手束脚的境遇里,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自身的方式,找不到满足少年人野心的出路…… 左如今:“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若是任由这一切继续下去,那就是我的错了。” “你只要再等一年就十八岁了,到时候你再想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 “我若是再这样耗下去,怕是过了十八岁也没脸面回似风城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高起来,眼底甚至泛了细细的红丝。 二人静默了片刻,还是左如今先开口了,“你这些决定,城主知道吗?” 左培风摇摇头,“我不想告诉他,你也别告诉他,你假装不知道就好。” “可外面真的很危险。” “我又不是自己出去乱跑的,我是跟着观壑长老四处游历,搜集制作法器的原料,顺便找人而已。若是找到和我姐有关的线索自然是好,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试试。” 左如今突然发现自己挂在嘴边的这句“试试”有时候跟拱火似的,啥都想试试,谁都想试试,也未必是好事…… 可她已经彻底找不到劝他的理由了,“你……” 她“你”了一会儿,竟然没找到合适的话说。 倒是左培风笑了,“我出门在外,会经常给你写信报平安的,若是找到了我姐的线索,也会第一时间告诉你,放心吧。” 司使大人心说:我能放心就怪了。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感觉并不是关于此刻二人的对话,而是关于远处的似风城。 感觉一闪即逝,未等她捕捉到便已经溜走了。左如今只好收回心神问左培风:“这一次,要出去多久?” “观壑长老说,少则三两个月,多则半年,也不算很久。” “这么久,万一城主知道了怎么办?” “事已至此,即便父亲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眼角微微向上一挑,倒是露出了一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顽皮,但很快又紧张起来,“你来隐雪崖的事,父亲知道吗?” 左如今摇头,“自然是要保密的。” “那你快回去吧,万一他发现了怎么办?” 左如今笑,“嗯,我一会儿就回去,他不会发现的。” 左培风这才算松了口气,旋即又察觉到不对,“我昨天才决定跟着观壑长老出门,你怎么今天就到了?你那只老虎一日就能跑到隐雪崖?” “啊,我……” 左培风犹疑着看她,“你该不会是瞒着所有人偷偷练了仙法吧?” 左如今:“……” 年轻人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她无奈:“我毫无仙根,拿什么练仙法?” “那你怎么来了?”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我带她过来的。” 左培风一转头,看到连顾正往这边走,边走边说:“我今日专程去了趟似风城,将司使请到了隐雪崖。” 左如今点头,“你师兄为了你,真是操碎了心。” 第156章 吹又生 连顾停在左培风身边,“还是要去吗?” 左培风点头。 连顾把目光转向左如今,“看来,司使白跑了一趟。” 左如今:“临行前见上一面总是好的,就当是给我们小少主饯行了。” 左培风:“饯行,空手来的?” 左如今斗嘴没输过:“我这么老远过来,也没见你尽地主之谊啊?” 左培风顿了一下,“我还真有东西要给你。” 他转身往回跑,“你等我一下!” 左如今看连顾,“他要拿什么?” 连顾摇头,“不知道,不过他做法器的确有些天赋,这些天又跟着观壑师叔学了不少东西,说不定还真能做出什么好玩意儿给你。” 司使大人翘起嘴角,“如此看来,我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连顾盯着她,十分顺嘴的接下去:“自然不是白来……” “嗯?” 连顾回过神,“哦,我是说……你方才说最近做几件大事,都是什么?” 说到这个,左如今立刻来了精神,把左蹊那块玉佩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 连顾见过的人心叵测再一次显得单薄了,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说,左城主这么多年来都在操控着他身边的所有人?” “可能他没有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下手,毕竟星儿从小都乖巧听话,左培风是要继承城主之位的,神髓不能受损……” 连顾看着她,“可我上次为何没有察觉到你的神髓受损?如果披花谷能通过你的神髓反过来毁掉玉佩,说明你也早已被玉佩操控了。” 左如今倒是没想过这些,她犹豫了一下,胡乱猜测:“可能因为我平日装得太像条好狗,所以左蹊只是吸取了我一点神髓,损伤太小,你没注意到?” “但凡你有分毫损伤,我都不可能忽视。”连顾脱口而出,转而又有点后悔,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冒失了…… 左如今倒没注意他的心思,自己还在琢磨:“那还能是为什么?” 连顾看着她,突然开口道:“你介不介意,我抽你一缕神髓试试看?” 左如今想都没想,“抽吧。” 连顾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你不怕我控制你?” 司使大人笑了,“你控制我,那得算我改邪归正了吧?” 连顾也笑,伸手从自己指尖捻了一缕清气,那清气在空中上下翻飞,很快编成了一个镂空的剔透小球,他另一只手抚在左如今后颈,抽出一丝神髓,置于小球中。 做完这些,他正要把手收回来,却突然停住了,原本抚在她后颈的手重重压了一下。 左如今也被他的神色干扰得有些紧张,偷偷斜眼去看他的手,小声问:“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 连顾没说话,目光却更专注了,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像要把她看穿似的。 过了一会儿,连顾才终于挪开目光,去看方才暂存在小球中的那一缕神髓。 左如今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那玩意儿好像比方才变得更淡了,如同快燃尽的蜡烛一般,正在微弱的闪动。 连顾终于默默放开了在她后颈的手,沉沉道:“你的神髓,可以自生。” 左如今没听懂,“啥意思?” “神髓并不像灵气,只要有仙根就可以慢慢修炼。每个人的神髓都是固定的,拿走一缕便会少一缕,像尊师那般被取走了大半神髓,人就会变得呆滞,无法操控自己。但你不同,你的神髓刚被取走,便又生出了新的,而等你的神髓重新长回到最初的样子,之前被取走的那一缕,便无法再与你互通,成了一缕无用的气,自行散去。” 随着他的话音,镂空小球中的神髓已经彻底消失了。 连顾伸手把清气收回体内,目光熠熠的看着左如今,“我从前只在古籍中看到过有人可以自生神髓,但第一次见到真的。” 左如今:“可是,我若可以自生神髓,为何披花谷还能利用我破掉左蹊的玉佩?” “神髓生长得很慢,我方才只抽走了极少的一缕,你大概用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完全长回来。若是你临去披花谷之前被左蹊吸走了许多神髓,到破掉玉佩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完全长回来。” 左如今原本只是听着他的解释,可是越听目光便越暗,“你的意思是说,左蹊早就发现了我的神髓可以自己长回来?所以,他经常偷偷吸取我的神髓?一次又一次的想要我服从他的想法?” 连顾眼中的心疼已经快掩盖不住了,却只能平静的回答:“按目前的推测,的确如此……我上次并未查到你身上有任何法术的痕迹,很可能是因为之前吸走的神髓已经全部长好了。” 左如今感觉自己心底在搅动。 原来这才是真相,她反复的被罚,却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然后又反复心生疑窦,不停的撕开伤口重新与左蹊较劲,原来不只是因为玉佩的操控,还因为她自己从未停止过的一次又一次醒来…… 她苦笑,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心里有一抔阳光。她默默把手拢起来,把阳光捧在手里,轻道:“难怪我会那么反复无常,我甚至怀疑过自己是做狗太久,忘记了如何做人,都未曾想过我是太想要做人了,一次一次挣脱他的控制。” 连顾:“是我疏忽了,我认识你这么久,有时候见你心思多变,只以为是你处境复杂,难免要多些应对,却从未想到你还背负着那么多。” 左如今重新抬起头看他,“你也觉得我心思多变吗?我还以为自己对你一直很敬重呢。” 连顾心说:你有时候一靠近我就脸红,有时候客气得像是刚认识一样,还不够多变吗? 他想到这儿,突然心思一沉。 如果说她从前阴晴不定是因为有玉佩的干扰,那她现在已经彻彻底底摆脱了玉佩的操控,现在的她面对他,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意呢? 刚刚还一本正经的大师兄突然紧张起来,他迫切的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却又知道自己不该知道这个答案。 倘若她对自己无意,怕是要伤心失落很久;倘若她对自己有意,自己又哪有资格去接受这份情意呢? 师父只说让他去见见尘世,去感受一下爱恨情仇,无论是对百姓的悲悯,亦或是对左如今的情愫,说到底,那些该是他自己的心思,从不该外露,更不可强加于旁人的身上。 他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默默告诉自己:连顾,你根本就不该去想她的心思。 第157章 知雪重 左如今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睛,便上前了一步。 “之前你说自己能猜心,猜到我在迷茫未来之事,那现在呢?你能看到什么?” 连顾暗道:你是不迷茫了,我快迷茫了…… 虽然满脑子胡思乱想,他却还是认真的看着那双眼睛,“现在,一切听凭自己心意便好。” 左如今笑了,笑得极轻盈。似乎从前的尘垢被山间清风扫过,又被新雪涤过,再也无法沾染她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左培风回来了。 他手里拿了个小盒子,递到左如今手里,“打打杀杀的时候,可以把这个戴上。” 左如今打开,被里面的光晃了眼,又换了个方向才算看清,“护心镜?” 左培风点头,“戴着这个,旁人用一成力打你,护心镜就会还给他二成力。” 左如今听得来了精神,立刻手痒,想要拿出来试试,那边的师兄弟二人看出她的意思,默契的同时后退了两步。 连顾一脸诚恳,“遇上对手再试,别总对自己人下手。” 左培风:“师兄说得有理。” 司使大人没得玩,只得把盒子收好,“谢啦。” 连顾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嗯。” 左培风看着左如今,平静的躬身对她施礼,像是那日在宫城与她告别一样。 左如今也同样回了一礼。 天黑下来的时候,连顾和左如今回到了似风城外。 似风城又下雪了。 之前的一层雪还未彻底化掉,便又覆上了新的一层。 左如今之前拴在树上的那匹马已经冻得四蹄跺地,它面前的树皮被啃掉了好大一块。 连顾浅笑着伸手抚了抚马头,马儿很快温顺下来。 他回头去看左如今,那司使的神色却不似之前轻松,而是皱眉看着昏沉沉的天。 “司使,怎么了?”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场雪可能会有些大。” 连顾也抬头看去,又掐指算了算,“这场雪怕是要下三天。” 左如今猛地转头看他,“三天?” 连顾点头,“你快回去吧,越迟路越不好走了。” 左如今顿了顿,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连顾并不懂一场大雪会给百姓带来什么。 她怕的并不是路不好走这样的事,她是怕这雪下得太急了太凶,有些百姓家的旧屋承受不住。 而那些住旧屋破屋的,往往是家中顶梁柱在战乱或疫毒时丧了命,只留下老弱病残,无力修缮房屋,勉强苟活度日。这大雪一来,最先撑不住的怕也是这样的苦命人家…… 这一晚,左如今几乎一直没有睡下,隔一会儿便起身推窗看看,外面的雪却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到天亮时,积雪已经可以没过人的脚踝了,却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她披上斗篷打算出门,去见方循礼也心事重重的走出来,“这雪怎么下个不停呢?” 左如今与他四目相对,“连顾说,这场雪会下三天。” “三天?”方循礼往旁边的柱子上狠狠锤了一下,“这似风城怎么就没有安生的时候呢?” 左如今:“连顾说三天,应该不会有错,你提前开始准备施粥吧,还有上次诓来的棉衣棉被应该还有多余的,都备上,怕是会有用的。” “放心吧,我都想着呢。” 二人正心事重重的商量着,外面有个小护院匆匆跑进来,“司使,城主传您进宫一趟。” 方循礼:“城主这次倒还挺未雨绸缪的。” 左如今:“嗯,也好,我可以顺便请他允准我协同护城军和度支司一道救助灾民。” 她回头看看方循礼,“你先按方才说的去准备,我去见城主。” 大雪压城,街上几乎无人,左如今上马疾驰,一路到宫门口,然后匆匆进了左蹊的暖阁。 暖阁中热气扑脸,左如今在外面带着寒气,冷不丁走进来,一时竟热得有些透不过气。 她定睛看去,暖阁中并没有方执仁和卞弘,只有左蹊靠在软椅上,面前放着火盆。 听见她请安,左蹊没动,只是叫她:“免礼,外面冷吧?过来烤烤。” “多谢父亲关心,女儿一路跑过来,倒有些跑热了。” “你啊,做事总是急,为父只是找你说说话,不必如此匆忙。” 只是说说话? 左如今听着他的语气,突然后颈一凉,想起件天大的事——他玉佩碎了。 她方才只顾着惦记可能在大雪中受苦的百姓,却把这事儿给忘了! 她立刻把心思转过去,“女儿刚从披花谷回来,未能及时向父亲复命,故而跑得急了些。” 左蹊闭眼靠在那儿,语气似乎漫不经心,“你这次披花谷之行,可拿到解药了?” “是,已经给牢中那些无辜之人服下了。” 左蹊的眼皮微微睁开一条缝,“看来,今儿此行收获不小啊……” 左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假装听不懂,顺口胡说:“也是因为连顾仙长和披花谷有些交情,借了他的面子,才拿到了解药。” “哦,难怪呢,”他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试探,“就只是拿到了解药,没做其他的?” 左如今:“女儿毕竟曾经害得披花谷少主逃婚,也没有颜面久留,拿到解药便很快离开了。” 左如今知道,只要自己死活不承认,玉佩这件事,左蹊就只能永远咽到肚子里。他当初为了掩盖这块玉佩的存在,甚至故意诬陷左临星逃婚前将玉佩摔碎,这回玉佩真的碎了,也算是他的报应…… 左蹊似乎也察觉到了她不会说什么,于是伸手招呼她到自己近前,“过来喝杯茶,这样的天气,喝杯热茶会舒服很多。” 左如今走到他面前,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把茶杯放在手里,眼睛却看着暖阁外。 门外的大雪似乎比她来时更紧了。 “父亲,这两日雪下得太大,城内怕是有百姓要受苦。” 左蹊的眼睛终于彻底睁开了,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嗯,确实不小——来人。” 方知义从外面进来,她还是那副冷肃面孔,玉佩的破碎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 “城主有何吩咐?” “你派人把执仁叫来,这么大的雪,护城军怕是不得闲了……” “是。” 方知义看都没看左如今一眼,转身出去了。 左如今撩衣跪下,“还请父亲允准九重司协同护城军一同……” 她的话没说完,左蹊却打断了她,“披花谷的差事办的不错,回去吧。” 第158章 孩子话 左如今迈出宫门的时候,和方执仁走了个照面。 方统领没披斗篷,只穿了件黑色冬衣,被雪落出一身斑驳的白痕。 他口中热气一团团往外冒,显然是走得急。 二人擦肩而过,动作同时顿了一下,却谁都没有说话,继续往自己的方向走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厚,马蹄趟过去便掀起一片雪尘。左如今看着街道两旁屋顶厚厚的积雪,心底也像被雪一层层压住了似的,越走越觉得沉。 她没有回家,拐了个弯到九重司。 一进门,方循礼正安排人把之前多余的棉衣棉被抱出来。 左如今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二人到了个没人的角落,左如今道:“城主不让我插手救济,叫了方执仁去,等天黑之后,你让小五把这些送到护城军,小心别被人瞧见了。” 方循礼清瘦的下颌骨慢慢收紧,显然是在咬后槽牙。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他是不是已经怀疑玉佩被毁和你有关了?” 左如今:“他方才已经试探过我了。” “那你……” “装糊涂呗。” 方循礼却一脸忧心忡忡,“他若是完全不信任你了,你装糊涂又能装多久?” “左培风还在隐雪崖,城主知道我和连顾走得近,一时半会儿不会轻易动我。” “左培风只在崖上待一年多,等他满十八岁回到似风城,你又拿什么保命?” 左如今没回答,却早已想到了一个更让人心底发寒的可能:左蹊想动她,根本不需要等左培风回来。他大可以借别人的手,比如方执仁。 在外人看来,她和方执仁争斗,这不过是两条狗互相撕咬而已。即便是连顾,也不能把左蹊和左培风怎么样…… 方循礼想了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别怪我多嘴,眼下,蚀月族已经销声匿迹,似风城也算是安定下来,疫毒已清,蛊虫已除,余师叔也恢复如常,其实对你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你是想说,让我见好就收,辞官隐去?” 方循礼沉默的看着她,答案不言自明。 左如今避开他的目光,转头去看外面的雪,喃喃道:“循礼,你说,我做错了吗?” “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豁出性命忙着把蚀月族除净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方循礼也挪过目光去看雪,“还有披花谷那些人,嘴上说的是助你冲破玉佩的束缚,实际上,不就是想看着咱们似风城起内讧,让城主无暇与披花谷为敌吗?” “可是,我把蚀月族赶走,让百姓睡个安稳觉,有什么错呢?玉佩碎了,让那么多人都重获自由,又有什么错?” “这世道,哪里是对错二字就能说得清的?” 左如今坚持道:“连顾也说我做的没错。” 方循礼笑,“连顾没见过人心险恶,自然单纯一些,你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何时也变得这么幼稚了?” 左如今回过头,认真看着他,“所以,摸爬滚打之后,就会变得分不清是非对错吗?” 方循礼一时无言。 他本就沉郁的面色好像被外面的雪又添了一层清苦气,沉默许久后,才笑道:“说来说去,怎么都是孩子话?”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底气,似乎自己也被左如今带到了那个执拗的是非对错的判断之中。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油滑成了理所当然,傲骨总是逊于媚骨,冲锋陷阵回来,血还没擦干净,就要变着脸去虚与委蛇,而所谓善良、悲悯、正义,一旦威胁到了某个高高在上的人的利益,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他当然知道左如今说的没错,可是,又能如何呢? 二人就安静的站着,最终还是左如今先开了口:“给我点时间,我再好好想想吧……” 方循礼点头,“我先去忙。” “好。” 夜色悄无声息的笼下来,左如今回到家,站在书房的窗口,看着那串风铃。 师父临走前说,她志不在江湖。 可他又说,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用命去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她若一直留在这纷乱的局势中,又如何能保住这条命呢? 她对着那串风铃,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想了整整一夜。 直到外面家仆们早起的声音入了耳朵,左如今才算醒过神来,活动了一下站得僵直的身体,转身推开门,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跳。 外面的雪还未停,无风,显得雪比昨日稍小了一些。但此刻院中的雪已经足有一尺多厚,人踏进去便要没过膝盖了。 岳伯伯正带着几个护院忙活着扫出一条能走的路来。见左如今从书房出来,岳伯伯有点意外,“家主,你不会一整晚都在书房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左如今点点头,心思却不在这上。 她匆匆喝了碗热粥,便和方循礼一道去了九重司,打发人出去查探昨夜有没有被压塌的房子或是受难的百姓。 不到半个时辰,消息传回来:已有三十几间旧屋被压塌,护城军已经在施粥救助,还送了棉被御寒。 “只是用棉被御寒?没有避雪之所吗?” 回话的小差使是陈水泉。这年轻人自从上次折腾了半死之后,做事倒是利索了不少,只是说话依然不太敢抬头,怯怯的,“护城军已将部分百姓挪到了城隍庙中暂避,但还有一部分……” 他欲言又止。 左如今:“还有一部分如何?” “那些百姓担心自己会冲撞城隍爷,宁可在外面受冻也不肯进去。” 方循礼在旁边捏了捏眉心,低声道:“我看他们还是不冷。” 陈水泉抿了抿嘴,“方副使,咱们是从小挨饿受苦长大的,自然觉得活命才是最重要的,但还有很多百姓真的对神明十分敬畏,无论如何都不敢冲撞……” 他说的的确有理。 似风城混乱了好几年,百姓日子过得苦,对神明的敬畏便会更甚,这也是人之常情…… 方循礼不吱声了。 左如今问:“护城军呢?就任由人在外面冻着?” “护城军也没办法,只能多给他们一点热粥驱寒……” 左如今:“即便雪停了,房子修缮还需要一段时日,这些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方循礼警惕起来,“你想干嘛?难道要拿刀逼着他们进庙避风雪?” 左如今笑了,“倒也是个好主意。” 方循礼:“城主说了不让你插手,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余小五在旁边插嘴:“要我看,他们自己不愿意进去,在外面冻着也是活该……” 第159章 不可知 左如今转头看了余小五一眼,犹豫片刻,朝陈水泉摆摆手,“你先去吧。” “是。” 屋中很快只剩下他们三个,左如今走到余小五面前,抬腿就是一脚。余小五猝不及防,被踢了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他转头想往方循礼身后躲,方循礼见左如今的脸色是真的动怒了,默默往旁边退了一步,又把余小五露了出来。 余小副使没了倚仗,小声嘟囔:“司使,你干嘛踢我啊?”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没挨过饿受过冻吗?说别人受冻是活该?” 余小五垂下头,却还是不服气,“我当初受冻是因为没处躲,他们是自己不愿意进去,不是活该是什么?” 左如今稍微压下自己的火气,“他们为何不愿进去?” “不是说怕冲撞神明吗?” “那他们又为何怕神明?” “为了求……”余小五越说越没底气,声音弱了下去。 左如今替他说:“为了求个安生日子,是吗?” 余小五蚊子似的“嗯”了一声。 “宁可冻饿于风雪,也不敢冲撞神明……如此虔诚,大多是老弱病贫。灾疫来时,他们无力自保,只能乞求神明护佑,似风城困乱的这些年,神明就是他们唯一的盼头。他们若是过得富足肆意,总不至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她说着,走近他一步,“咱们说要惩奸除恶,却让百姓落得如此无助的境遇,哪里有资格怪他们愚昧?” “可是……咱们一直很拼命,从来没懈怠过。” “百姓害怕冲撞神明,你就不想再出手相助,还觉得他们活该,你真的尽力了吗?” 她很少这么严肃,余小五的脑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我知道错了……” 左如今看着他泛着冷光的半截银色面具,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了。 自从玉佩碎了,脑子里想的事就越来越多,一会儿城主,一会儿百姓,一会儿又是这些年混乱的过往……这些心思挤在一起,挤得她难免有些急躁,竟一股脑砸在了余小五头上。 她转过头,偷偷给方循礼使眼色,无声的问:“咋办啊?” 后者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晃了晃脑袋,那意思:你自己惹的,自己哄吧。 司使大人无奈,语气轻柔下来,“小五,人有的时候,心里的困境甚至比肉体的束缚更难挣脱掉。这世上没有人是愿意挨饿受冻的,他们不过是曾经走投无路,陷入了某种虚妄的困境罢了。” 方循礼总算良心发现,走过来搭着余小五的肩,“咱们余少侠一向行侠仗义,定然会帮他们摆脱困境的,对吧?” 余小五终于抬起头来,一只眼睛看了方循礼,又看了看左如今,“那……我们要做什么?” 左如今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天过午后,接连下了三天两夜的这场雪终于明显开始见小,眼瞧有要停的趋势。 城隍庙中早已挤满了受灾的百姓。 人虽不少,动静却并不算大,每个人的目光都有些飘忽,那是一种在遭遇命运的不公时对自己的渺小无能为力的飘忽。 庙外不远处,另一群人缩在护城军临时搭建的小棚子下,勉强不被外面的落雪淹没,但每个人都已经瑟瑟发抖。 忽然,城隍庙的方向响起一声尖锐的脆响,像是有两把坚硬的铁器撞击在一起。 小棚子里的人都回过神来,齐齐转头看过去,见一个黑衣带面具的人正匆匆往外跑,后面还有一个庙祝打扮的人紧追不舍,口中喊道:“余小副使,不可啊,天机不可泄露!” 黑衣人一口气蹿到百姓缩在的小棚子里,像是沉睡的羊圈里钻进了一只小兽,愣是把所有人都惊扰起来了。 他站在人群中间,手里举着一卷小卷轴,叉腰与庙祝对峙,“小爷今天就是要泄露天机,你奈我何?” “余小副使,你就算可怜可怜我,千万可别……” “那是你的事,我只管眼前这些百姓!” 余小副使伸手一甩,手中卷轴展开,由上到下写着八个字:天道无常,城隍庇佑。 有识字的百姓念出了这八个字,周围人的人原本都快被冻傻了,懵懵的互相看了几眼之后,似乎逐渐缓醒过来,意识到了什么,纷纷屈膝参拜拜,“求城隍爷庇佑!” 余小五被这一群受苦的人围在中间,已经快要忍不住去扶他们起来了,但碍于这场戏还要继续唱下去,他也只能绷着。 人群外的庙祝开始呼天抢地,“余小副使,你这……你这是要折我的寿的啊!” “城隍庇护百姓,怎么就折你的寿了?” 那庙祝一脸委屈,“我方才打坐,突然入梦,梦中城隍要我指点诚心之人入庙避难……” 人群纷纷转过头去,“我们就是诚心之人啊!” “是啊,我们就是诚心之人……” 余小五的声音立刻大起来,“你看,你明知他们皆是诚心之人,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想求城隍爷庇佑,哪有那么容易?” 此言一出,方才还满眼期盼的百姓又都把头低了下去。 余小五“哼”了一声,“你该不会是贪图供奉吧?他们身无分文,哪里有财物给你?” “谁说供奉一定得是财物了?城隍爷要庇护的是诚善良孝之人,若非如此,就算有大把的金银,神明也不会理睬。” 余小五低头看着众人,“诚善良孝,你们能做到吗?” “能,我们能啊……” “老婆子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做过坏事啊!” 余小五一挥手,“那就进!” 众人立刻来了精神,互相搀扶着起身。 庙祝还在假意拦着,“哎哎哎,你们……” 百姓们却已经抱着自己的棉衣棉被,从他身边绕了过去,一窝蜂涌进城隍庙里。 外面只剩下余小五和庙祝两个人,庙祝的袖子往余小五手上一遮,再收回时,里面已经塞了一个钱袋。 “瞧瞧,之前让进反而不敢进,现在越拦着反而越要进去了。” 余小五:“这些人穷苦了一辈子,不敢相信天上掉馅儿饼,你得跟他们要点什么,他们才敢相信这是自己应得的……” 庙祝有些意外的看着他,“没想到余小副使年纪轻轻,倒是很懂人心啊。” “这是我们家司使说的。” 庙祝刚要说话,身后传来一个沉沉的男声:“城主不许你们家司使掺和此事,难道她不知道吗?” 第160章 我帮你 余小五回过头,看到了他方执仁冷峻的脸。 庙祝听着方才那句话就知道不是自己能听的,很知趣的告辞离开了。 方执仁走到余小五面前,扯过他手里的卷轴扫了一眼,冷笑,“如此幼稚的手段,你们家司使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可是,这手段的确有用啊……”余小五偷偷看着他,“司使也是怕百姓受苦,大哥你别这么凶嘛。” 方执仁伸手把他薅到角落里,“你们九重司的人这样明目张胆的违背城主的旨意,你还嫌她被罚得不够多吗?” “司使又没亲自来,城主若是怪罪,就说是我自作主张,我自己挡着……” “胡闹!你的命就不是命了?” “那百姓的命也是命啊……” 方执仁沉默了,片刻后,他皱眉低喝道:“趁着雪没停,赶紧走!” “哦……” 余小五也没敢再多说什么,很快消失了。 方执仁转身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默默叹了口气。 一个圆润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个方向,“看来,小司使这颗心,是一点都闲不住啊……” 方执仁狠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恢复了平日的端正忠厚,转头看着来人,“李隐士,我这些师弟师妹都是穷苦出身,不忍见百姓为难遭灾,并非有意违背城主的命令,还请李隐士在城主面前……” 李三笑着打断他的话,“方统领这话,倒把我说的像个进谗言的奸臣了。” “方某并无此意,我是个粗人,说话有不当之处,李隐士莫怪。” 李三的眼缝细得好像飘进一片雪花就能把眼睛封住,他懒洋洋的伸手去接天上的雪,“方统领啊,老天爷说下多厚的雪,要下多久,早就定了。无论我是伸手拦一下,还是推波助澜,最后的结果都还是一样的,什么都改变不了。至于你,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要给自己找出路,可别一起给困死了。” “李隐士说的有理。” 李三收回了手,“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不会还没想好吧?” “我……” 李三手中的拂尘在方执仁身上一扫,掸去了他肩头的几片新雪,“你愿意想,那就慢慢想吧。反正这天底下从不缺聪明人,你若是一直想不好,总有人比你先想好。” 他转头离去,方执仁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施礼,“李隐士慢走。” 李三没回应,直接走远了。 方执仁海保持着施礼的姿势站在那儿,像是被这漫天风雪冻住了似的,始终没有挪动。 “循礼,我想好了!” 天近晚时,大雪终于停了,左如今把方循礼叫到书房,开口便是这一句。 方副使看着她的眼神,“我怎么觉得你不像是要辞官回家的样子?” “是,我要留下来。” 方循礼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答案,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挠头,“若不是因为认识你这么多年,我一定以为你是个官迷。” “你这么想也没错,只有站在更高的位置上,才能保护更多的人。” 方循礼:“我现在听你说话都瘆得慌,你还想站多高啊?” 左如今笑,“不知道,但我已经决定留在似风城,至少要先把眼前这个难关渡过去才行。” “眼前?你是觉得城主很可能现在就要动你?不会等到左培风回来?” 左如今点头,“若是左培风回来,说不定还能留着我的命,但城主已经明显容不下我了。” 到此刻,她才终于把之前方执仁在迎风楼和李三一起的事情告诉方循礼。 “原来城主早有准备,想让方执仁来对付你?”方循礼冷笑,“他老人家还真是会挑人啊,知道谁最会坑自己人……” “从前大家都被玉佩操控,我摸不透他的心思,玉佩碎了之后,我还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聊聊。” “你想见他?” “嗯。” “你不怕他直接下黑手害你?你可别忘了我当初……”方循礼说到一半,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转了话头,“他不会见你的。尤其现在他又要忙着雪灾的事,有大把的理由拒绝见你。” “我知道,所以我想请你帮忙,他一直有愧于你,若是你提出想见他,他不会拒绝。” 方循礼没有立刻回答。 他天生阴郁敏锐,太懂那些人性挣扎时突然头脑一热的勾当。他知道人无完人,在他认识的所有人里,包括左如今,包括他自己,都干过一些不体面不入流的脏事。他知道方执仁早就后悔了,并且会一辈子都为当初的举动而懊悔。 但这不表示他会原谅他。 反过来,他不原谅,也并不表示他不会利用方执仁的懊悔。 他冲左如今笑笑,“我帮你。” 左如今也笑,“还是我三哥最好。” “少来这套。” 夜慢慢黑下来,方循礼的屋中亮着灯,安安静静的。 左如今的屋中也同样如此。 她似乎摸到了一点方向。那些想法浓淡参差的混乱着,却无一例外的发出连顾的声音:“你做的没错。” 她起身取出那张传信纸,展开,上面已经有连顾的一句话了:左蹊三日后到隐雪崖。 左如今一愣,立刻回到:他去隐雪崖做什么?我并未透露左培风要去游历一事。 连顾很快回话:尚未可知,但左培风暂时不能离开了。 左如今有点想不明白,左蹊好端端的怎么跑到隐雪崖去了?难道是为了修复玉佩? 细想想,应该不会,吸人神髓的东西乃是邪物,他怎么敢带到隐雪崖去? 为了这次受雪灾的百姓? 可是之前那么大的疫毒他都未曾去过,这次的雪灾并不算太大,应该也不会吧?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她和连顾走得太近,想要在隐雪崖那边挑事,让连顾从此与她断绝往来? 她想来想去,虽然哪种猜测都听着不靠谱,但左蹊在玉佩刚碎不久就亲自去隐雪崖,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至少对她来说,不可能是好事。 她正用笔杆子杵着额头瞎琢磨,纸上又出现一行字:“你近几日可还安好?” 第161章 笔尖梅 这是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问候,左如今看着那行字,竟莫名觉得有些安心,她又想起了他之前对她说的那句话:“你做的没错。” 或许这句话对于连顾这样好的人来说,不过是随口的一句宽慰,但连顾并不知道这句话在她最近无数次的徘徊和疑虑中,给了她多大的力量。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最终只简短的回了两个字:还好。 连顾:那就好。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写道:左蹊上崖只是,我正巧要闭关几日,他上崖后的一举一动,我恐怕不能时时帮你留意了。 左如今:为何闭关?你是受伤了吗? 连顾:没有受伤,只是寻常的修炼,本就是要定期闭关的。 左如今想起他之前在似风城时,也是隔三差五就要回隐雪崖几日,看来的确是要定期闭关的。不过书上说修仙之人闭关都要三年五载的,怎么连顾闭关三五天就完事儿了?果然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天赋这玩意儿是羡慕不来的。 她很快回了一句:你好好修炼,不用担心我。 放下笔,左如今那种“好的不灵坏的灵”的直觉再一次莫名冒了出来。 那直觉很清晰,她的思维却很模糊。 往常对付蚀月族的时候,她总能条分缕析的找到各种思路,但这次,她只能感觉到莫大的危险,空荡荡的,只有危险。 她看着桌上的传信纸,突然有些后悔,她其实很想问问连顾:能不能晚几天再去闭关,能不能帮我看看左蹊到底安的什么心? 左如今重新把笔拿起来,攥了一会儿,终究没能落下一个字。 连顾已经帮她够多了,即便她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得道多助,也总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人家的修炼吧…… 她默默叹了口气,一不留神,笔尖一滴墨又落在纸上。 连顾:怎么了? 左如今看着那滴墨苦笑,突然灵光一闪,提笔就着那一大滴墨往四周延展开,没几下,竟在纸上斜开了一枝墨梅。 司使大人在无定堂多多少少也算学过一点画技,但勉强只够画个地形图,和风雅是全然沾不上边的。好在梅枝本就硬瘦,倒也和她的画技浑然天成,愣是凑出了几分寒梅傲雪的劲儿来。 她自己还算满意,大手一挥,又在旁边又写下三个字:送你了。 连顾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送花,而且是他眼睁睁看着她一笔一笔开在他面前的花。 如果此时崖顶还有旁人,就会发现他们家谪仙一般的大师兄对着一张纸上一根七扭八歪的树枝和几片墨点不值钱的傻笑。 当然,左如今也看不见。 她只看见纸上颇为客气的回了两个字:多谢。 司使大人撂下笔,觉得自己心情好了一些。仙门大师兄都能和她这要饭出身的野路子一起画画玩,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说不定峰回路转,过几日就有新的转机了。就算没有转机,南墙她也不是没撞过,头破血流又能如何?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就不要再后悔了。 次日,方循礼派人给方执仁送了封信。 信中具体写了什么,左如今不知道,但当天晚上,方执仁就送了回信过来:为兄近几日忙于雪灾事务,分身乏术,十日之后,府中备下晚宴,请师弟赏光前来。 “十日?”方循礼看向左如今,“他连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为啥要等到十日之后?” 余小五在旁边探着头,“大哥肯定是猜到了不是你要见他,而是司使要见他…… 方循礼:“那又如何?” 余小五:“他会不会是还没想好啊?所以故意拖延几天……” 方循礼:“他没想好什么?没想好怎么杀司使吗?” 余小五:“他在城隍庙前对我说话的样子,还是挺担心司使的安危的……” 方循礼冷笑,“他当初骗我喝下浮云散的时候,也是关怀备至来着。” 余小五不敢反驳,转头看向左如今,“司使,你怎么不说话啊?” 左如今在算时日。 连顾说,左蹊三日后到隐雪崖,以他的车马,必然不像她这样骑着老虎星夜前行,这样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七八日,再加上他可能要在隐雪崖留一两日,等到左蹊回似风城,应该恰是十日左右。 而方执仁偏偏要等到十日之后再见她…… 这不可能是巧合。 难道他们已经暗中达成了某些约定,要除掉她吗? 可这件事若是由方执仁来做,为何不在左蹊离开似风城的时候动手?这样不是更像一场狗咬狗吗? 还是说,方执仁所谓的十日之后不过是个幌子,因为在他眼里,她已经活不到十日之后了? “司使?姐?” 左如今回过神来,没有回答余小五的问题,而是直接吩咐:“小五,你近几天多带些人手,换上便装,去护城军抚恤灾民的附近帮忙,顺便留心方执仁的动静。” “明白。” “循礼,九重司中事务照常处理,尤其那几桩还没破的案子,不可松懈。” 余小五看着她,“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有心思查案子?” “我有危险就是节骨眼,对那几个案子的苦主来说,不也是节骨眼吗?”她面色平静,“只不过我最近可能思绪有些乱,循礼,你多帮我盯着点。” 方循礼:“嗯。” 余小五捅了捅他三哥,小声道:“你也不劝劝司使?” 方循礼:“司使决定不辞官,不就是为了干正事的吗?眼下既然有正事要做,为什么不做?” 余小五:“那我去帮忙,也是真的要帮忙,不是为了盯梢呗?” 左如今:“帮忙盯梢两不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余少侠生无可恋,“我就一只眼睛,还得观六路?” 左如今和方循礼没忍住,同时“噗”的笑了。 余小副使拉了个命苦的长音,转身撞了一下方循礼的肩膀,走出老远还能听见他的哼唧:“要是顾先生在就好了……” 方循礼像是被提醒了,“对了,眼下如此危局,你要不要找连顾帮帮忙?” 左如今:“连顾要闭关几日,怎好为了我的事随意破坏人家的修炼?再说了,眼下说是危局,其实不过是咱们的感觉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有人要害我,就我算请连顾帮忙,他又能如何帮呢?” 方循礼眉间愁色更深,“以前对手是蚀月族的时候,虽然难缠,但好歹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要杀要打都还痛快,现在成天猜来猜去,一个对手没看见,倒是比之前还要心累。” 第162章 没苦衷 这样的心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愈发明显起来。 明明似风城还算安稳,所有人一切如常。方执仁忙着处理雪灾之事,余小五每日厚着脸皮带人过去帮忙,却丝毫没见方执仁那边有异样。 九重司也是按部就班的查案,审案,甚至案子并不复杂,查起来也比从前顺利许多,但左如今就是莫名的累,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儿时时刻刻的绷着。 到第六日,连顾出关了。 他私下问了连轻,才知道左蹊只在崖上待了一天,随意走了走,和几位长老喝了喝茶,就带着左培风一起下崖了。 连顾将这些事告诉左如今。 司使大人看到最后一句,有些惊诧:城主怎么会让左培风下崖?他不是最在意那个十八岁前的劫难吗? 连顾:我也只是听连轻转述,并不知道细情。似乎是说似风城中有要事需要左培风回去一趟,过几日再将他送回隐雪崖。 要事?左如今更糊涂了,似风城最近除了下了一场大雪,已经算是近几年难得的消停安稳,她怎么不知道有什么要事呢?而且这要事还非要左培风回来才行? 连顾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处,问道:似风城最近有什么要紧事吗? 左如今:据我所知,没有。 信纸对面空了好一会儿,连顾才又写了一行字:我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妥,你要多加小心。 左如今刚要回话,连顾又写道:我下崖去陪你。 左如今赶紧拦着:似风城这么大的雪,你来了,转眼就被人发现了。 连顾: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左如今莫名其妙,连顾今天抽的什么风?不是他一直说自己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又是改名字又是不见人的,合着今天又能见人了? 那上次下雪时干嘛还要走呢? 她想了想,幽幽写下一行字:你是连顾吗?你的信纸怕不是被别人抢去了吧? 对面的连顾也已经恢复了冷静,回道:是我冲动了,关心则乱。 这回,轮到左如今不冷静了,她看着纸上的“关心则乱”四个字,莫名美滋滋起来。 连顾居然这么关心她,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细想想,之前好像也对她不错…… 她很快意识到,又是那隔三差五抽她神髓的玉佩给闹的。 司使大人叹了口气,又写道: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连顾:若有危险,定不要瞒我,无论如何,都以你性命为先。 左如今这几日难得觉得自己心里松快了一些,虽然,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日子按部就班的继续过下去,到第九日,左如今收到消息,左蹊回城了。 他并没有召见任何人,和他离开似风城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左如今派了好几拨人去打探消息,什么都没问到,去了趟方知义家,同样没有人。 她这样忐忑的到了第十日,终于在天擦黑时见到了方执仁。 方执仁果然在家里备了酒菜,虽不隆重,但还算精致用心,桌上摆着两副碗筷。 见左如今和方循礼一同出现在门口,他并没表现出太多意外,只是吩咐仆从再填一副碗筷。 方循礼装都懒得装,脚尖蜻蜓点水的在门口晃了一下就又缩了回去,“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先走了。” 方执仁叫他:“循礼。” 方循礼已经走出了两步,却还是停住了,没有回头,“方统领还有何吩咐?” “既然来了,不如一起……” 方循礼:“算了,我怕饭菜里有毒。” 他一点面子都不留,话音一落,人便飞身离开了。 左如今还站在门口,冲方执仁一笑,“看来大哥只想请循礼吃饭,不欢迎我?” 方执仁无奈的笑笑,伸手请她落座,“我知道是你想见我,但我也想着,若是循礼能来,便可与他解开心结,看来还是不行。” “大哥好像很喜欢趁着请客的时候多见一个人。” 方执仁忠正的面色紧了一紧,“我知道,上次迎风楼,李隐士也在,让你多心了。” 他主动往李三身上提,显然是要把话放在明面上说了,左如今便也直接问:“大哥与李隐士,交情很深厚?” 方执仁面色有些苦,“横竖就是你死我活的那些事,咱们离开云阶的时候,我师父都嘱咐过了,你不是都知道吗?” “方掌院嘱咐的那些法子,现在已经保不住我们了,大哥不是也知道吗?” 方执仁沉默着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左如今也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毫不避讳的问:“大哥打算如何选择?” “说实话,我曾想过辞官归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或是浪迹江湖行侠仗义,或是娶妻生子做个寻常百姓。” 左如今:“听起来都很不错。” 方执仁:“是啊,听起来都很不错,可我选了很久,最终却没能做出一个选择。一直到刚才,我才明白我为什么选不出来,我曾经为了一个职位,连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都下得去手,我又怎么会舍得丢下现在的身份不要呢?” 他目光愁苦,脸上却笑了,这二者交叠在一起,看上去有些讽刺。 这件事,左如今只听方循礼提过,还是第一次从方执仁嘴里听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你当年……真的给循礼下了浮云散吗?” “是。” “为何?你是有什么苦衷吗?” 方执仁笑得更苦了,“我也希望我是有苦衷的,可是没有,我当时……其实是害怕了。我师父的亲传弟子只有我们三个人,知义比我年纪小,却比我先离开云阶,倘若循礼再选中,却剩我这个做大师兄的留在云阶待选,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所以,就在他茶里下了药。那件事,一点都不复杂,我实实在在对不起循礼,现在所有的身份、地位,不过是从他那儿偷来的而已,可我偏偏视若珍宝,你说可不可笑?”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次一饮而尽,喉结汹涌的起伏着。 左如今也露出一丝略显凄凉的笑,闷闷喝了一口酒。 “大哥既然对现在的一切视若珍宝,看来我今天是白来了。” 方执仁看着她,“你是打算和我斗一斗吗?” “没办法,我也很珍视自己现在的一切,舍不得放开。” 方执仁的语气越来越沉,“小四,你要知道,要和你斗的人早就不是我了,是城主想要你的命。” 左如今顿了一下,“城主已经这样明白的告知你了吗?” 方执仁没有回答,一双浓黑的眼睛竟慢慢闭上,像是在默认她的问题。 左如今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心中的不安再次冒出来,起身想要离开,然而刚一起身,隐约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她下意识回头看桌上那杯酒,“你……给我也……” 方执仁的眼睛缓缓睁开,无悲无喜的,平静的看着她。 与此同时,隐雪崖上的连顾正在灯下看书,忽然右手掌心热了起来,是李三身上那道符咒又有了动静。 第163章 驻神丹 不妙。 连顾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妙。 他立刻点开掌心的法咒去听李三的动静,然而对面安安静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越是安静,连顾越是心绪不宁。 他拿过传信纸问左如今有没有发生什么,等了一会儿,对面根本没有回应。 连顾再想看书,已经完全看不进去了,索性出了门,从崖顶下去。 连轻已经快睡了,又被拍门声吵醒,有些不耐烦,哼哼唧唧的开门,却见他大师兄正站在门口。 连轻吓一跳,“师兄,大半夜的,你怎么下来了?” 连顾二话不说进了屋,开门见山,“我问你,左蹊来隐雪崖的那天,有没有做什么反常的事?” 连轻不知道他要干嘛,但看他的脸色如此紧绷,自然也不敢松懈,认真想了一下,“他就是逼着左培风一定要跟他回去一趟,直说似风城有要事。培风师弟一心想着跟师父出去云游,根本不想回去,父子二人还争执了一番。” “有什么要事?” “他没说……也可能是我没听见,反正最后,培风师弟还是答应了。” 连顾点头,“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还有就是左蹊说是自己最近忙于城中事务,心绪混乱,噩梦连连,我师父就给了他一颗驻神丹。” “驻神丹……” “对。” 驻神丹在隐雪崖算是较为常见的丹药。仙门弟子修炼灵气要以神髓为根基,有一些年轻弟子神髓不够稳固,一旦开始练习仙法便容易梦游,思绪混乱,严重的可能还会失忆,驻神丹便是给这些弟子稳固神髓用的。若是没有灵气的凡人吃下,便算是个安心养神的灵药。一粒药下去,接连几年都不会失眠,夜夜酣眠无梦。 连顾陷入沉思。 他当初与左如今闲聊时,曾听她随口说:“心思善良敏感之人往往更容易为难自己,但凡一件事做不好,怕是整夜都要睡不着觉;而狠绝之人却总是更自在,哪怕手里沾了无数人的血,也能吃得饱睡得香。” 他当时还问她是哪种人,她笑笑,说自己是个手上沾了血晚上却睡不着的人。 但左蹊会吗? 一个会用玉佩来操控别人神髓的人,也会有心绪混乱、夜不能寐的时候? 连顾越想越不对劲儿,那边玉佩刚刚打破,左蹊便求了一颗稳固神髓的药,他要稳固谁的神髓?总不可能是左如今吧? 连轻见他皱着眉不说话,小声叫他:“师兄,你还好吧?” 连顾回过神来,“无妨。” “师兄是在担心培风师弟吗?” 连顾不置可否,对连轻露出一个抱歉的笑,“这么晚,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吧。” 他转身出了连轻的房间,几乎没有犹豫,直接赶往似风城。 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蹊跷,无论如何,他都要过去看看,哪怕是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他也认了。 似风城中,左如今睁开了眼。 她素来警醒,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环境,睁眼的一瞬,整个人便是彻底醒了,不需要时间来缓神。 左如今环顾四周,偌大的房间,布置得像个祭坛。房间正中有一口巨大的鼎,鼎中不知什么法术燃起的火焰,火苗有些发绿,明明没有风,火焰却晃动得厉害,像是随时都要喷出来似的。 她被绑在房间靠西边一根柱子上,而隔着那尊鼎,在她对面的另一根柱子上还绑着一个人,左培风。 左培风垂着头,显然还没醒。 左如今看着这里的一切,看得满眼疑惑。 左培风不是跟左蹊一起回似风城了吗?怎么被绑在这儿了?难道他那个命中注定的大劫就是现在?可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正努力捋着自己的思绪,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李三出现在左如今面前。 他今日换了件正经的黑色道袍,更衬得一张脸白而虚浮,像是个泡过水的发面馒头。 但他的神色却是难得严肃,细窄的眼缝已经睁开,毫无表情的看着左如今,“小司使醒的还真快,不愧是战场上搏杀出来的人。” “我若不醒,李隐士打算做什么?” “也没什么,闲来无事,请司使过来坐坐。”李三的声音端正得很,像是在宣布什么重要的事。 “你伙同方执仁把我弄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请我坐坐?” “李某不过乡野粗人,司使若是觉得怠慢,还望见谅。” 他嘴上说着“见谅”,却一点没有要帮给她松绑的意思。 左如今往对面瞄了一眼,“那左培风呢?他也是过来坐坐的?” “对,人多,热闹。” 左如今懒得跟他废话,“姓李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司使大人最近做了什么,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我确实不清楚。” “那我提醒你一下,城主的护身玉佩,前几日碎了。” “哦,你说玉佩啊?”左如今看着他,“可我怎么记得,城主对外宣称,是左临星逃婚之前一怒之下把玉佩摔碎了,城主究竟有几块玉佩啊?” “司使又何必明知故问?” “所以,是城主怀疑玉佩碎了与我有关,请李隐士专门来审我的?” 李三摇头,“司使今日已经不可能走出这间屋子了,审不审你,都不重要了。” “那我就更不懂了,你既然想要我死,干嘛不在我晕倒的时候直接动手?” “因为有些东西,需得从活人身上剥离。” 听到“剥离”这个词,左如今再强悍的心也控制不住的抖了一抖,然后又赶紧装回冷静,“剥离?剥我的皮,抽我的筋?” 李三依然摇头,“司使既然知道那块玉佩,又怎会不知自己身上有何过人之处呢?城主想要剥离的,就是你那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 左如今想起了前些天在隐雪崖时连顾说过的那些话,他说,从前只在古籍中看到过有人可以自生神髓,但第一次见到真的。 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吗? 她看着面前的李三,他的眼珠子黑得瘆人,像两个黑洞洞的井口。 她心底打了个冷战,“你们,要剥离我的神髓?” 李三终于有了表情,像是满意的笑了笑,“小司使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又把目光转向了火鼎对面的左培风,“你是要把我的神髓换到他身上吗?” 李三点点头,“唯有此举,才能保得小少主渡过命中的劫难。” “他明明已经去隐雪崖了,难道隐雪崖也庇护不了他?” “可他不是已经决定四处游历了吗?” 左如今一怔,想要再掩盖神色已经来不及了。 李三的语气中透着“万事了然于胸”的从容,“小司使,我不光知道他要去游历,我还知道你去过隐雪崖劝他,却没能劝得动。” 左如今觉得有些可笑,“李隐士既然什么都知道,干脆算出左培风的劫难在何时何地,直接帮他破解不就行了?何必这么多年劳民伤财,今日又闹到我身上了?” 李三的面色冷下来,恢复了刚进门时的面无表情,“因为破解之法,从来就在你身上。” 第164章 真抱歉 “从来……” 左如今轻轻重复这两个字,似乎已经从这两个字背后窥见了许多她从前未曾深想过的阴谋。 李三道:“司使,你就没想过,无定堂有那么多孩子,为何只有你得了左姓?只是因为你够聪明,够勇猛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点得更明了。 连时间都对得上。余寒陪着左蹊前往披花谷,左蹊的玉佩开始有了吸人神髓的能力,也知道了余寒的身份是余小四帮他伪造的。从披花谷回来,左蹊自然是要吸取余小四的神髓,操控她的一切,然而他却很快发现,余小四那缕神髓隔一段就会消失。而李三在左蹊身边,自然能看出这姑娘的神髓和旁人不一样,虽然更难控制,却是难得一遇的至宝。 所以,左蹊收她为义女,隔三差五让她进宫,一来是为了拉拢她,二来是为了经常吸取她的神髓,让她不要脱离自己的掌控。 然而这些还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个可以随时自生的神髓,或许可以帮左培风抵过命中注定的劫难…… 左如今心里有些空。那感觉就像是站在烈日下,低头却瞧不见自己的影子,人一下子无措起来,不敢确定究竟眼前的一切是一场梦,还是自己本来就是个虚无不实的存在。 但很快,她就在这种无措里找到了熟悉的感觉。早在她得知那块玉佩根本就没有碎时候;早在她跪在偏殿里苦苦与左蹊对峙的时候;甚至更早一些,在左蹊拨弄着棋盘,说她比左临星更有用的时候…… 她早就感觉到了那么切实存在的不对劲儿,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混乱和纷争中,她总是还抱有一丝侥幸,以为自己足够强悍,足够强硬,足够有能力解决可能面对的一切问题。 现在看来,自己那点自以为是的决绝,还是比左蹊差得远了。 她从淤堵的喉咙里找回自己的冷静,“倘若我的神髓被剥离,我是不是就会成了失神的傻子?” 李三点头,“小司使是个好强的人,我不会让你那么落魄的,等到神髓剥离之后,我就会给你一个痛快。” 左如今:“那我要多谢李隐士了。” “不必客气,应该的。” “我死后,罪责应该会推给方执仁吧?”她清晰的盘算着之后的一切。 李三倒还挺会独善其身,“那是城主的事,我只负责剥离你的神髓。” “那我能见见城主吗?” 李三叹了口气,“小司使,你是在拖延时间吗?方统领已经把你的宅院都包围了,没有人会来救你的。就算有人侥幸跑出来,他们也不知道你在哪儿。” “我只是想告诉城主,左临星是我藏起来的,我知道她在哪。” 李三的眼皮微微挑了一下,似乎在嘲讽她的幼稚。 左如今继续道:“我知道城主不在意这个女儿,但左培风很在乎这个姐姐,他想要四处游历,其实就是为了找星儿。以我对左培风的了解,他必然不是自愿接受我的神髓,今日过后,城主若是还想要这个儿子,怕是只有把星儿找回来,才能与左培风所有缓和。” 这下,李三犹豫了,“司使想的还真周到啊。” “以城主的性子,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全权交给你,想必我刚才的话,他都能听到。” 李三迟疑了片刻,没有回答。 左如今不再挣扎了,“既然城主不愿意见我,就请李隐士动手吧,横竖都是一死,拖着也是无趣。” 李三的目光偷偷往身后的小门边偏了一下,那里没有丝毫动静。 李三回过头来,“司使,李某得罪了。” 他抬手刚要施法,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等等。” 左如今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左蹊从那扇小门后走了出来。 他沉着一张脸走到左如今面前,“星儿在哪儿?” 左如今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他,“您终于肯出来见我了,义父。” “义父”两个字,她说得极平静,和从前许多次给他请安时别无二致。 不等左蹊开口,她又问:“您把我的神髓还给左培风,他还是原来的他吗?您就不怕他被我影响,人品性情都有所改变?” “我要的是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就算他的性情变得像你,这性子做城主,倒也没什么不好。” 左如今都笑了,“那您直接把城主位传给我算了,干嘛还费这劲儿呢?” “你若是我亲生的,我还真会考虑,可惜你不是。” “既如此,为何不一开始就抽我的神髓?何必非要等到今日呢?” 左蹊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感慨,“因为我也很久没用过像你这么趁手的兵刃了,只要这把兵刃还听话,我也不想随意丢弃。所以我宁可让培风东躲西藏,也还愿意暂且留着你。只可惜,你现在已经不听话了。” 左如今在心里笑,身居高位的人就是不一样,愣是把“先利用你冲锋陷阵,再兔死狗烹,还要连神髓都抽走,最后再利用你的死拿捏方执仁”这么一套榨干骨头熬出油的手段说得如此仁慈和惋惜,乍听起来,倒像是她不识好歹了。 她点点头,十分配合的回道:“真抱歉,让您失望了。” 这语气,怕是连旁边的鼎都能听出讽刺来。左蹊的老脸有些挂不住,语气强硬起来,“星儿到底在哪儿?” 左如今想了想,“她啊,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你不是说你把她藏起来了吗?” “是啊,可她始终接受不了自己被父亲抛弃,不久之后就郁郁而终了。你若不信,以后可以问问左培风,他曾经请连顾帮忙,以至亲之血寻找左临星的踪迹,都一无所获。” 左蹊突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他手劲儿很大,左如今的眼珠子都充了血,眼底却尽是冷漠和嘲讽。 李三赶紧在旁劝阻:“城主,眼下神髓尚未剥离,还不可伤她性命。” 左蹊沉沉缓了一口气,从她脖子上松开手,朝李三一挥,命令道:“动手!” 左如今猛的喘了几口气,然而李三已经接了命令,拂尘一挥,从房间正中的大鼎里引出一道暗绿的火苗。 那火在空中徘徊了一下,像是在寻找目标似的,随着李三的拂尘向左如今一指,它便立刻找到了方向,猛朝左如今扑了过来。 左如今并没有觉得烫,似乎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被那绿色的火焰点燃了,视线变得如幻觉一般颤抖而模糊,耳中开始嗡鸣,隐约中似乎还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惨叫声…… 但很快,她发现了不对。 这不是幻觉。 至少那声惨叫不是。 那是左蹊发出来。 第165章 袖中刃 左如今低头看着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藏着左培风前些天送给她的护心镜。 她回家之后便试过了,的确很有用,余小五一拳打过来,人直接就飞了。 她想着自己最近可能会遇到的未知的危险,近几日都会带在身上以防万一,却没想到,这玩意儿连李三的火焰也能挡得回去。 但很奇怪,没有反噬到李三身上,却落在了左蹊的身上。 听见左蹊的惨叫,李三赶紧挥着浮尘将左蹊身上的绿焰散开,上前去把左蹊扶起来,“城主,您没事吧?” 左蹊好像已经被那火焰中的法术所干扰,目光有些发顿,缓了一会儿才见了怒意,喝道:“怎么回事?” 李三转头看着左如今,“她身上定然藏了什么法器,将我的法术挡开了。” 左如今一脸冷漠的看着他,“你一个修士,连我身上有没有法器都看不出来,城主养你还真是没用。” 李三倒并不受她干扰,面色十分认真,单手掐诀,拂尘朝她一扫,左如今感觉自己就像被泼了盆冷水似的,从头凉到脚。 李三却露出一丝疑惑,低声道:“没有法器……” 左如今也有点懵,没有法器? 难道护心镜不算法器? 在她冒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隐约听到藏在衣服里的护心镜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响。 那声音极微弱,只有她自己听得到,但对于左如今来说,也已经心中有数了。看来护心镜对付李三的火焰还是显得薄弱了些,只挡了一次便毁了。 这下,确实没有法器了。 在李三做这些的时候,左如今正从袖中拆下一把极细极薄的细刃来。 正如软剑可以收进特制的软鞘中做腰带之用,细刃也可以收进袖口作暗器。关键时刻,无论是割破绳索逃生还是做暗器伤人都十分趁手。 司使大人作为精研机关暗器多年的老手,早就未雨绸缪的给自己的每一件窄袖里都藏了细刃。只可惜她这些年一贯横刀立马,还从来没被人绑过,今天也是头一回真正用上。 然后才发现自己当初缝得太紧了。 从引左蹊出来说话一直到刚才,她那双手就一直在后面偷偷抠着袖中的细刃,这么大的手劲儿,愣是抠不出来。 左蹊已经开始后退,站到了方才他出来的那扇小门的门口,回头朝李三喝道:“你还等什么?动手啊!” 李三也回过神来,故技重施,再次抬手将火往左如今身上引。 左如今眼睁睁的看着绿色的火焰再一次逼近,火舌几乎要舔到她的头顶之际,袖口那几寸长的细刃终于“嗖”的一下弹开了。 下一瞬,左如今猛一低头躲过了兜头而来的绿焰,困缚在身上的绳子也终于被隔开,整个人重回自由。 李三和左蹊都愣了一下。左蹊的反应飞快,没等左如今上前一步,他已经顺着那小门钻了进去,紧接着门就“砰”一声关上了。 左如今冷笑了一下,这位城主果然是有勇有谋,能屈能伸。 她转头看李三,“你还要继续吗?” 李三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你我都已经没有退路了,除了鱼死网破,还能如何呢?” 左如今:“你不过是仗着自己有法术,觉得我打不过你罢了。” 她边说着边偷偷环顾四周,一件能用来当兵器的家伙都没有。 而方才勉强抽出来的那把细刃又太细太薄,捏着都费劲,刚才情急之时已经把她自己的手都割破了两道大口子,总不能指望着用这玩意儿对付李三吧…… 在她思索之际,李三已经挥动拂尘,又一团绿焰朝她而来。左如今利落的跳开,李三却不给她一点喘息,直把她追赶得上蹿下跳。 司使大人很多年没在打架斗殴的事情上落过下风了。她一边闪躲一边观察着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空隙,无意间瞄见自己方才滴落的一滴血正落在一小簇绿焰上,而那火焰瞬间恢复了普通火苗的鲜红,甚至比之前的绿焰高出二寸。 血能破? 但怎么破,她毕竟没修过法术,只能暂且一试。 她咬了咬牙,暗自拿定了主意。 李三的攻击还在继续,左如今依旧闪转腾挪,躲避着他的攻击。眼瞧着她好像就要撑不住了,却总能在最后关头躲过致命一击。 李三知道她又在耗着自己。虽然不确定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但跟她这样的人耗下去必然没有好处,还是要速战速决。 李隐士回转身直接到了火鼎前,打算将全部绿焰都引出来,不再给左如今任何转圜的机会。 然而他刚一抬手,却发现了不对劲儿。 方才一心只顾着追赶左如今,却忽略了她跑动的位置,此刻站在屋子正中的大鼎旁再看周围,才发现她方才所躲避之处并非逃命时随意闪躲,而是跑出了一个巨大的阵法,而此刻绘成这个阵法的,正是他方才攻击她所用的一团团绿焰。 在他意识到不好的时候,左如今已经站在阵头处,手中攥紧了那把细刃,一瞬间血流如注,血落在绿焰上,猛然变成红色。紧接着,一片绿焰像是被红浪掀翻了,火光飞快的朝阵法中间蔓延而去,而阵法中间,正是李三面前的那尊大鼎。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鼎中摇曳的绿焰直接蹿成几尺高的烈火,李三想要闪躲已经晚了,被突如其来的火苗扑了个正着,整个人大叫一声朝后倒去。身上的道袍也被火点着了,立刻就地打起滚来。 左如今偷偷舒了口气。连顾说过,有些术法未必需要灵气,只要掌握了其中门道,凡人也可行之,比如风水,比如阵法…… 看来,多学点东西还是有用的,关键时候能救命啊。 趁着这个机会,左如今跑到左蹊方才逃出去的小门旁,用力踹了一脚,纹丝不动,里面锁得牢牢的。 她仔细在周围摸索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什么机关,看来机关都设在了门外。 再看周围,似乎除了这扇门,并没有什么可以离开的通道。 她只得重新回头去看李三。 这位李隐士已经压灭了身上的火焰,显然累惨了,整个人狼狈的横在地上喘粗气。 左如今叫他:“李隐士,你有法子出去吗?” 李三没回话。 左如今没了耐性,“哎,叫你呢!” 李三终于出了声:“培风小少主在这儿呢,你还怕那扇门永远不开吗?” 这倒是实话。 无论抽她神髓的计划成功与否,左培风现在是左蹊唯一的孩子,他总不可能放着左培风在此处不管。 她回头看了看左培风,那可怜的年轻人不知被灌了什么迷药,一直垂头昏睡着,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醒过来。 看来,左蹊原本的打算是,等他注入了她的神髓,才会让他醒来,而左培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只能被迫接受这一切…… 她正想着,那扇小门突然打开了。 一群身披重甲、手持长枪的军士鱼贯而入,各个枪尖对着左如今。 左蹊就站在这些人的后面,冷声道:“左如今以下犯上,绑架少主,给我拿下!” 第166章 没退路 左如今隔着军士们看着左蹊的脸。 以前无论如何,两人多少还维持着一些体面,此刻终于撕破了脸,才知道这位城主还真不是白给的,害人的花招还真是层出不穷。 在他们对峙的时候,李三已经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左蹊的那边,和左蹊一起看着她。 左如今上前一步,利落的飞身踢倒了最前面的一个军士,眨眼间便夺下了对方手中枪。她单手执长枪与一群人对峙着,却还是被逼得一步一步慢慢后退。 左蹊再一次挥手,在他身后出现一排弓弩手,各个手持硬弩,步伐齐整的往前逼近。 左如今暗道夭寿。这种硬弩当初还是她造的,这玩意儿有多大劲儿她比谁都清楚,随便一下就能把她射个透明窟窿。 她立刻调转身形,跳到左培风身边,一手执长枪护在身前,另一只手中将方才的细刃夹在指尖,细窄的寒光一闪,晃过了左蹊的眼睛。 那薄薄的细刃想要割开一个人的喉咙,不过是一挥手的事。无论有多少人,多少弩箭,对于左如今这样的高手来说,想要左培风的命都是易如反掌。 “等等!”左蹊有些慌乱,“左如今,你真敢行刺少主!” 那细刃正抵在左培风喉咙上,好像他的呼吸再重一点就能把自己的皮肉割破了。 左如今也怕一失手真把人杀了,一边掌握着手上的力道,一边警惕防备着周围的一切,口中还在回应左蹊:“我想城主是误会了,明明是李隐士说要请我和培风少主过来坐坐,结果一杯茶下肚,就成了这副模样,我可是在救小少主,李三才是真的罪魁祸首。” 左蹊:“你手持利刃,挟持少主,还敢狡辩!” 左如今一点不惯着他,直接伸手就往左培风身上招呼。在左蹊几乎破了音的一声“你……”中,左培风身上的绳索被割开了。 这倒霉催的小少主到此刻都没有醒过来,绳索一开,他的身子便往旁边倒,左如今伸手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指缝间却还夹着那把细刃,明晃晃的威胁着左培风的小命。 左蹊方才悬到嗓子眼的心稍微放缓一点,“左如今,念在你我父女一场,你放开培风,我给你一条生路。” “城主说哪里话?培风昏睡不醒,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把他安全送回寝殿才好。” 她说着,一矮身直接把左培风扛到自己肩头。少年瘦长的身子成了个长条口袋,几乎把左如今前心后背都挡住了。 她就扛着这么一条人形口袋往前走,被对面的长枪弩箭死死抵着,没人敢轻举妄动,但也没人后退一步。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到此刻,左如今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瞄了一眼屋子正中烧得正旺的火鼎,猛地挪动步伐靠过去,转而抬枪刺向鼎身。 也不知道她使了多大力,枪尖儿竟然扎在了鼎上。她毫不犹豫,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那杆枪上,随着“砰”一声巨响,火鼎被掀翻在地,除了四处飞溅的火焰,还有鼎中如岩浆一般滚烫的液体倾泻而出。 那岩浆所到之处便直接燃起熊熊烈火,整间屋子很快成了一片火海。 包括左蹊在内,方才还半步不退的人都开始从那扇小门往外逃窜,左蹊一边退还一边喊:“把少主给我抢回来!” 真有几个不知死的回身要攻击左如今,还没到近前便已被她的长枪拍倒在地。 左如今终于迈出了那扇小门。 小门外是一条长长的昏暗的通道,队伍被挤成了长的,倒让左如今有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左蹊远远挤在最后,通道昏暗,她几乎看不见他,只觉得远远的还有一股恨意透过来。 左如今身上还扛着左培风,身后是慢慢流出的火焰,身前是在后退却始终用枪尖和硬弩对准她的兵士。 她目光如刀,步伐如铁,压着所有人,一步一步的往外走。 她不知道这条通道有多长,只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久到她脑子里竟然又开始跑马,不合时宜的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会不会这是古籍里写的那种“烂柯人”一样的玄幻之境,等她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头发都已经白了。若是再幸运一点,左蹊已经没了……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咳嗽。 那是从她背上发出来的——左培风醒了。 与此同时,左如今感觉到了迎面的寒风。 那是似风城冬日夜里刺骨的风。 最远处的兵士已经退出通道外了,外面的冷风灌进来,而她在这风声中听到了兵器脆硬的撞击声,似乎外面有人在打斗。 左培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挣扎了一下,左如今默默将他放下来。 这小少主被扛了太久,有些气血逆流,面色涨红,目光也有些恍惚,看到扛着自己的人是左如今,他有点懵,“怎么回事?” 左如今往他身后使了个眼色。 左培风一回头,更愣了,本能的拿出做少主的威严,“大胆!你们是何人?” 兵士们有点尴尬,勉强回道:“左如今绑架少主,我们是来救少主的。” 这举着长枪架着弩箭对着左培风的心口,嘴上却说是来救他的。左培风的怒意立刻起来了,“本少主好好的,哪里需要你们来救?” 兵士们面面相觑,彻底没话了。 左培风冷声道:“把兵器放下!” 兵士们里外不是人,挣扎了一会儿,将枪尖箭尖朝地面压了下去,但依然与他们成对峙之势,倒退着往外撤。 左如今无声的舒了口气,这条路终于走到头了。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左如今和左培风一起出了通道。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青岩台外,而方才他们所处的,正是青岩台下的密室。 此时青岩台外的空地上早已被人扫净了积雪,夜色凉彻,青石冷硬,又一队兵士已经包围了此处,将方才在通道里的人尽数拿下。 左蹊正目光幽寒的站在最中间的空地上,他身边的李三已经不知所踪。 而在人群的最外面立着一匹瘦马,马上坐着一个清瘦的男子,正是方循礼。 方循礼见到左如今出来,一颗心终于算是放下,他翻身下了马,很快走到左蹊面前,低头施礼,大声道:“护城军劫持城主,其心可诛,九重司已将叛军尽数捉拿,请城主示下。” 第167章 雪化了 左蹊的胡子都在颤抖,“你们……你们想造反吗?” 方循礼一脸无辜,“属下一心保护城主,不知城主此话何意?” 左蹊回过头,看到了走出通道口的左如今和左培风,立刻像看到了救星似的,“培风,快过来!” 左培风迟疑了一下,没动,“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如今她……要造反,她劫持你,你看不到吗?” 左如今不知何时已经把手上的细刃扔了,长枪也放在了墙边,两手空空的朝左培风一摊,那意思:你看我像劫持你的样子吗? 左培风看看她,又看看左蹊,虽然方才他一直昏睡,但也隐约猜到了什么,“父亲,她没有劫持孩儿。” “你莫要被她骗了,到父亲这儿来。” 左如今也不拦着,对左培风一歪头,“去吧。” 左培风想了想,还是走到了左蹊身边,环视周围的两拨人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循礼朗声道:“回禀少主,护城军方执仁劫持城主,谋害少主,嫁祸给我家司使大人,好在属下及时发现端倪,现已将叛军拿下。” 左培风:“方执仁呢?” 方循礼:“方执仁围杀司使府,我等奋起反抗,误将方执仁杀死。” “什么?”左蹊和左培风几乎同时开口。 左蹊指着方循礼,“你竟敢杀害护城军统领,你该当何罪?” 方循礼原本低着的头又往下压了一点,“属下一心只想保护城主,只要城主能平安无事,属下任凭发落。” 他摆出了一副忠勇可嘉的架势。 左蹊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回头看左如今,“是你,你早就谋算好了,你要造反,是不是?” 左如今正拆下袖口的腕带缠紧自己手上的伤口,突然听见左蹊叫自己,立刻走过去,和方循礼并肩站在一处,“女儿刚才奋力救出少主,不知父亲为何会生出误解?女儿心中实在惶恐。是非曲直,还请父亲明鉴。” 她跟方循礼一唱一和,看着一个比一个委屈。 他们越是这样,左蹊便越是气急败坏,突然伸手抽出方循礼的佩刀往左如今脖子上抡,“我杀了你!” 他是真的不留任何余地,那刀锋毫不留情的朝着左如今削过去。左如今利落的向后闪身,躲开这一刀。 左蹊还要出手,却被左培风拦住了,“父亲,您冷静些!” “连你也要拦我?” “父亲,三思啊。” 这次,左蹊的刀停在了半空。 他是真的有些气急败坏了,原本的城府和谋算竟全都抛诸脑后,只想着左如今不能留。但此刻稍微冷静下来细想,便知道已经晚了,李三没能把她的神髓抽出来,那间屋子没能困住她,就已经晚了。 以她的武功,以眼下的局势,此刻无论她是想离开似风城还是真的想造反,都并不算难。但她什么都没做,她甚至摆出了一副忠臣孝女的架势,继续叫他父亲。 虽然左蹊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时此刻她的行为,显然还留有一丝余地。 左蹊的刀慢慢放了下去。 左如今看向方循礼,“城主今天受了惊吓,应该很累了,你亲自护送城主和少主回宫吧。” “是。” 左培风却还藏着一肚子问题要问她,“等等……” 他刚一出口,却被左蹊叫住,“培风,回宫。” 左如今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宽心。左培风却实在宽不了,清瘦的脸被愁绪和疑惑交织着,又强行让自己恢复冷静,跟着左蹊一道离开了。 左如今回头看了看九重司的人手,谭霜也在其中。 这小姑娘换上九重司的服制也还是一副文静模样,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差使之间有点显眼。 她把谭霜叫到自己近前,“把这些护城军带回去看管起来,别让他们受苦,但也先别让他们跑了。” 谭霜点头,“明白。” “对了,你们方才堵在外面,没看见李三吗?” “跑了,余小副使带人去追了。” 左如今心里有数了,“好,你们去吧。” “是。” 左如今回到家的时候,家门口干干净净,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哪里有浴血厮杀的样子?左如今笑,方循礼那张破嘴还是真是能胡编乱造。 她抬步进了院子,却隐约感觉院子里有哪里不一样了,正左右看,余小五突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司使!你没事了吧?” 左如今被他吓一跳,“你怎么在家?谭霜说你去追李三了。” “是啊,但是那家伙会法术,我没追到,就先回来了。” 左如今看着他的表情。 不对。 以余小五的脾气,若是真没抓到,要么还在外面苦苦搜寻,要么就气得跳脚,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她眯起眼睛审他:“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已经抓到了?” “真没抓到,”他抿了抿嘴,就快绷不住笑了,“我是没抓到,不过……顾先生抓到了!” 余小五终于笑了出来,转头往后看,在他身后,连顾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正温柔的看着她。 “连顾……” 左如今可算明白院子里哪儿不对了,雪化了,还暖和了一些。 她几步跑到连顾面前,眉里眼里都是笑,“你怎么来了?” “我感觉到你有危险,但……还是来得有些晚了。” “不晚,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下意识一抬手,才发现自己一只手上全是血,又立刻收回去负在背后,继续问他:“你就这样进到城里来,不怕被人发现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 “哦……” 左如今心里暖了一下,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下意识的往旁边挪开目光…… 然后,她看到了李三那双小眼睛。 李三就搁在连顾脚边,捆得结结实实。他也不动,就安分的待着,一副“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躺会儿”的样子,甚至看着左如今和连顾说话,眼中还流露出一点看热闹的兴奋。 若不是因为他刚刚谋害过自己,左如今一定会以为连顾是抓错人了。 左如今刚要说话,李三却先开了口:“小司使,顾先生对你可真好啊。” “关你什么事?” “我一个将死之人,的确不关我的事,我就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像忘词似的停住了,嘴巴张了两下,却没出声。 李三这才想起,连顾给自己下过咒,关于仙门,关于隐雪崖的秘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左如今莫名其妙,“你就是什么?” 李三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就是贱。” 第168章 改不了 第168章 改不了 这个姓李的一向如此,总是摆出一副活得很明白的模样,从不隐瞒自己对钱的欲望,说话也不像其他所谓世外高人那样云山雾罩。正因为如此,左蹊对他十分信任,连左如今也曾经以为他的确是个不拘小节的隐士高人。 甚至在这位隐士之前挑唆方执仁和左如今的时候,左如今还觉得他不过是给城主办事而已,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受人差遣,忠人之事。 但直到今日,他竟真的想把左如今的神髓抽出来给左培风,才算是彻彻底底现了原形——一个毫无底线的江湖骗子罢了。 左如今让余小五先把李三关起来,连顾不放心,还在李三所在的房间外设了道结界,这才和左如今一起进了屋。 小棉给左如今送了药,连顾接过来,亲手给她包扎。 左如今问他:“你怎么发现不对劲儿的?” “隐雪崖有一种驻神丹,仙门弟子修炼时可以用来稳固神髓,凡人若是吃下,可以安眠无梦。左蹊上崖时,故意向观壑师叔说自己心神不宁,观壑师叔便给了他一颗。我觉得……” 连顾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 左如今接过话茬,“你觉得像他这么缺德的人不可能睡不着觉,所以怀疑他另有谋算?” 连顾被她说中了,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道:“无论是那枚破掉的玉佩,还是驻神丹,这一切都与神髓有关,你的神髓又如此特别,我很难不多想。” 左如今看着他,“我是不是把你教坏了啊?都开始以恶度人了。” “以善度善,以恶度恶,方为正道。” 左如今点头,“有道理。” 说话间,连顾已经把她的手包扎好了。他松开手,问她:“你呢?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你早就谋划好的?” 左如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给他讲了今晚发生的事。 末了,她露出一丝苦笑,“说实话,我并不是全无准备,但我一直以为左蹊只是觉得我是个祸患,想除掉我而已,却从来没想过他竟要把我的神髓抽去给左培风……他可真是物尽其用啊。” 连顾想了想,“我觉得,你应该让左培风知道这件事,他现在和左蹊一起回了宫,说不定左蹊又要对他说什么于你不利的话。” “不会,方循礼在宫里,他们没有机会说话的。” 连顾的表情明显愣了一下,甚至露出些许难得一见的焦灼,“方循礼今晚就动手,你还在这儿说话?” 左如今也愣住了,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你想什么呢?只是让他们各自回寝殿休息,不让他们说话罢了。” 她故意凑近了一点,问他:“你方才以为我会杀了他们父子啊?” 连顾尴尬的抿了抿嘴唇,同时心里暗暗舒了口气,“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就一直让方循礼这样守在宫里吗?” “自然不会,说实话,我也还没想好。好端端的,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她眉间的郁结是装不出来的,连顾看着那一抹郁色,“或许,你该见见左培风,至少要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都做了些什么。正好李三也在你手里,很多事情,他会替你证实的。” “我方才也在想这件事。” 连顾站起身,“我去把左培风带来见你。” 左如今也不跟他客气,“好。” 或许是因为轻车熟路了,连顾这次的行动极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把左培风带到了司使府。 李三也被揪了过来,当着连顾和左如今的面,终于说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左培风听到一半的时候,手指就默默攥紧了,到李三把事情说完,他手心的冷汗已经快流出来了。 小少主勉强维持着冷静,“你已经害我父亲劳民伤财,甚至劳烦连顾师兄亲自引荐我去隐雪崖避难,居然还觉得不够,竟会想着把别人的神髓引到我身上……就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劫数?” 李三倒是很认真,“小少主,那不是虚无缥缈,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我的命,我也不能用别人的命来换!” 李三睁开他的黑眼珠,认真看着这个清秀冷傲的年轻人,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他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原本跪着的身躯往旁边一歪,愣是在地上打起滚来。 余小五立刻过去把他拎起来,让他重新跪好,李三这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左培风被他笑得发毛,厉声问道:“你笑什么?” 这回,李三的笑容里带着些苦涩,“小少主,不瞒你说,城主这些年给的那些,财物,地位,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之所以留在似风城,就只是想试试,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权势和财富,是不是真的可以改命?现在我已经知道结果了,死也无憾了,当然要笑。” 左培风:“看来,你的结果是改不了命?” 李三的目光一一扫过屋里屋中的几个人,连顾,左如今,左培风,余小五。 “一年之后,这间屋里的人,只有一个还活着。” 余小五直接抬腿给了他一脚,“你放屁!” 李三被他踹了个狗吃屎,还在继续笑,“命就是命,谁也改不了……” 左如今给余小五使了个眼色,余小五立刻把人拎了出去。李三的笑声一路传到了外面,但很快消失了,应该是被关回了连顾设的结界里。 左如今耳朵里消停了,摇头道:“这个李隐士看来是真的疯了。” 她转过头去看屋中的人,却发现连顾和左培风的面色都有些沉。 司使大人笑,“你们两个仙门弟子在这儿愁眉苦脸的,不会等着我这个凡人来宽慰你们吧?” 左培风看着她,慢慢站起身,“抱歉,因为我,差点连累你丧命。” 左如今摆摆手,“这又不是你的错,再说,玉佩碎了之后,就算没有你,城主也照样容不下我。” “那你之后如何打算?就这样继续僵持下去,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第169章 没意义 第169章 没意义 左如今并没有拐弯抹角,实话实说:“我还没想好。” “可你早早安排方循礼在青岩台附近,是真的没有筹谋吗?”他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左如今那只受伤的手还搭在桌子上,她的眼睛也看向那只手,“从我上战场那天开始,每天都有人要杀我,我若是连这点警觉都没有,早就活不到今天了。如果提前防备也有错,那你送我护心镜的时候,有想过那玩意儿会阻碍你父亲杀我吗?” “我……”左培风尴尬的杵在那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左如今挪开了自己斜在桌上的那只手,给他让开了一块空来,示意他坐,“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们之间反而没什么不能说的。你想说什么,大可以直说。” 连顾看了看他们,起身走出了房间。 屋中只剩下了姐弟二人。 左培风重又坐下,看着左如今。 她那一双眼睛在烛光下黑亮而清澈,不喜亦不嗔,只是看着他,反倒让他有些无措。 左培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在她面前竟会不自觉的紧张。那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并不是从前生怕她冒出坏主意收拾自己的紧张,而是作为似风城未来的继承人,总是时刻觉得自己在被她审视的介怀。 他不得不承认,父亲从前说过的那些话终究还是在他心里隐隐作祟,他介意左如今。 介意她太强悍,介意她太有主见,介意她无论多困苦时都不肯低头认错…… 而在他介意这些的同时,偏偏又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知道她从来都不过是被自己的父亲蒙骗和利用而已。 让左培风心惊的是,这介意并没有因此而消退,反而又添了一层,更深,更隐秘,更让他无法面对。 他不想承认,但他知道那是嫉妒。 他突然开口道:“如果李三说的是真的,你觉得一年后活下来的人是谁?” 左如今想也没想,“连顾呗,他那么厉害。” “那如果你我都注定要死,现在说什么,还有意义吗?” “当然有,哪怕明天就会死,今天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她依旧平静,“再说,李三一个江湖骗子,他随口说句话,我就要被他吓到,那也太抬举他了。” 她说完,反问左培风:“你信了?” 左培风苦笑,“信与不信,我都已经躲了这么多年了。” “那往后呢?你还要继续躲吗?” 左培风的拳头默默在桌下捏紧,“我……” “你方才问我之后要如何做,其实不如问问你自己。左培风,此事虽然错不在你,但终究与你有关,你不能永远置身事外。” 左培风默默皱着眉,没有说话。 这样的冬夜里,他额角竟然见了汗。 左如今索性把话说开了:“其实城主想要做的,无非就是把所有的路都给你铺好,让你干干净净、安安稳稳的成为他最得力的继承人。而你,明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只是一直逃避,一直不肯承认罢了。你以为只要你躲得足够远,就能心安理得的假装这一切非你所愿……” 左培风的面色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凄冷,“你别说了。” 左如今真就闭了嘴,安安静静的坐着。 屋中再一次安静下来。 左培风已经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了,艰难的发出声音:“你真的会和父亲鱼死网破吗?” “我没有退路。” “那,那如果我继承了城主位,把之前所有的过往都一笔勾销,你能不能……不要为难父亲?” 左如今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笑了,“你坐上城主位,我不为难你爹,这便宜好像都是你们父子俩占了?” “那你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 “好啊,我要你父亲写一道罪己文书,把他做过的那些事公之于众。” “这不可能!” “那没得商量。” “你……你不会是真的要造反吧?” 她还是笑,“造反哪有那么容易?平定大局,安抚民心,想想都觉得累。但还是那句话,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我的命也不比谁贱,有人要杀我,我就会杀他。” 左培风的呼吸竟在微微颤抖,像是在努力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他这样喘了几息,才算慢慢冷静下来,“我可以和父亲谈谈,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这次,左如今没有拒绝,“上次你为了把城北的宅子给乞儿安身,求了城主三天,作为回报,这次我也给你三天。” 左培风点头,“好。” 他站起身,走出门去。 房门一开,他仰起头猛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能在水面露出个头来。 连顾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问他:“要回去吗?” “嗯。” 连顾往房间里看了左如今一眼,后者对他点点头。 连顾伸手拽住左培风的手臂,“走吧。” 那二人很快在夜色中消失了。 左如今起身走到廊檐下。连顾这一回来,房檐上原本挂着的冰都化了,正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水,左如今伸手接了一滴水在掌心,很凉,凉到心里去了。 她闭上眼,疲惫的叹了口气。 身后有人说话,“事已至此,叹气也没用。” 她回过头,看到了方执仁那张端正的脸。 他穿了一身普通杂役的衣服,却掩不住一身端正忠勇的气息。 左如今拍掉手里的水,“我听说方统领死了,这么快就投胎了啊?” “方循礼说我得死,那就死吧,我死了,他就痛快了。” 左如今又露出笑来,“想好以后要去哪儿了吗?” “四处走走吧,以前被玉佩控制的时候一心只想着当牛做马,现在反而瞧什么都新鲜,吃的好吃,玩的好玩,美人也是真招人喜欢……”他伸手拍拍左如今的肩,“你就好好的搏杀吧,为兄我要去过逍遥日子了。” 第170章 不厚道 第170章 不厚道 从前的很多年里,方执仁总是端正的,却也是幽邃的。偶尔不经意间看过去,总觉得他像是存着什么深深的遗憾。 左如今一直以为,那遗憾是因为方循礼,直到此刻她才发现,那遗憾始终来源于方执仁自己。 比他被玉佩操控更早,甚至比他给方循礼下药更早。 早在方执仁还只是云阶弟子的时候,就已经用规矩把自己圈得牢牢的,牢到他自己都浑然不觉。 有时候,他看着方知义可以洒脱的和别人划开距离,看着方循礼整天满肚子馊主意,也会胡思乱想。好像方知义也并不怎么讲义气,方循礼也并不怎么守规矩,可他,方执仁,却是真的仁厚守诚。 直到那次选拔,他突然也很想“不厚道”一次。 他想了,也的确做成了。 但罪孽也就从此来了。 规矩人,一辈子只能做规矩事,一旦做了错事,余生甚至不需要别人来责罚,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折磨得半死。 更何况,方循礼压根儿没原谅他。 他这样煎熬着,依旧是一副忠厚可靠的模样。他以为一切终究会被时间磨平,他甚至以为已经磨平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李三给了他一道难题:想继续获得城主的信任,便是要成为左如今的敌人。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自己每一次向上爬,都是要靠“不厚道”才能实现吗? 他挣扎了很久,直到收到方循礼送来的信,说想见他一面。 他知道是左如今想见他,但看见落款的方循礼三个字,他的手还是抖了一下,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良心送来了一封谴责。 他终究还是下不去手,与左如今提前通了气。 其实他也不知道城主究竟要做什么。按照城主的安排,方执仁只需要抓到活的左如今,再把人交给李三带走。然后,带兵查抄司使府,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他也的确都按城主的安排做了,只是她喝的那杯酒里并没有迷药,而方循礼就躲在他家的院墙外,一路悄悄跟随,李三把左如今带进了青岩台下的通道里。紧接着,方循礼回到家中,和正在查抄的护城军起了冲突,顺理成章的与方执仁打了一架。 方副使像是终于得着了报仇的机会,招招都下狠手。方执仁觉得这小子是真的想砍死自己,但事已至此,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很快,他被方循礼刺中,倒地而“亡”。司使府也从被查抄的叛党,摇身一变成了斩奸除恶的忠臣良将,大张旗鼓的去青岩台保护城主去了。 左如今看了看方执仁的脸色,“你的伤,没事吧?” 方执仁摇头。月色下,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伤痛,“皮肉伤而已,打打杀杀这么多年了,扛得住。” “循礼每次见你都是喊打喊杀的,真给他机会,反而又手下留情了。” “或许是因为我这次选择了帮你,他觉得我还有救吧。” “你是帮了我们,大哥。” 这句“我们”包含了几个人,方执仁不想去深究,此刻对他而言,也都不重要了。 他对她笑笑,没有负累的,极松弛的笑。 左如今又道:“虽然伤得不重,但外面毕竟天寒地冻的,大哥先在我家休养几天再走吧,浪迹江湖,也不急于一时。” 方执仁没有拒绝,“你这院子不大,倒还挺热闹的。” “是啊,除了二姐姐,人就齐了。” 提起方知义,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看见二姐姐了,你最近有见过她吗?” 方执仁也皱起眉,“还真没有。” 方知义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即便有一阵子见不到她,大家也习以为常。但最近出了这么多乱子,方知义成天待在城主身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她再沉得住气,也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方执仁有些担心,“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恰在此时,连顾回来了。 连顾看到方执仁“诈尸”了,愣了一下,但很快也猜到这是他们的筹谋,表情又轻松下来。 左如今问他:“你方才在宫里,见到知义姐姐了吗?” 连顾点头,“见到了,就跟在城主身边。” “那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连顾想了想,“没有,方副使也并没有为难她,她还是像往一样,守在城主门外。” 左如今看了看方执仁,“虽然她一直都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但直到现在都还能像往常一样?” 方执仁:“知义心里想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方知义的确有些太正常了,正常得有些不寻常。 她依然是那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本本分分的在左蹊门前站岗。方循礼都快看不下去了,凑过去问她:“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二姐姐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你是要撤我的职,还是要我的命?” 方循礼一愣,“我要你这些干嘛?你又不是方执仁。” 方知义平静的把目光收回去,“那你待在这儿与我何干?” 方循礼硬是被她窝回了一口闷气。 正琢磨着怎么报仇,有差使来报,左培风想见左蹊。 方才连顾已经来过了,方循礼自然知道左培风的目的,点头同意了。 左培风迈进左蹊寝殿的时候,这位城主静坐着发呆,在他面前的桌上,摆着那块碎裂的玉佩。 左培风走到他身边,同样看着玉佩,“当初星儿姐姐逃婚的时候,你说玉佩被她摔碎了,是真的吗?” 左蹊依然盯着桌上的碎玉,并没有看左培风,只是缓缓道:“是谁弄碎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那父亲觉得,什么才重要?利用玉佩操控别人的神髓吗?” 左蹊原本沉闷的面孔瞬间变了,转过头去看着自己儿子的脸,“谁告诉你的,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 左培风闭了闭眼,“我原本还有些怀疑此事的真伪,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左蹊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固执的继续问:“是不是左如今告诉你的?” “您竟真的这么做了?” “我问你是不是左如今说的!” 父子二人这样各自守着自己的固执,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左蹊拍了拍左培风的肩膀,“以后,你会明白为父在做什么。” “眼下危局未解,孩儿无心考虑以后的事。” 第171章 无寻处 第171章 无寻处 左蹊看着左培风。 他坐着,左培风站着,但他那目光却像是在俯视这个孩子。 “培风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既然你有意解决眼下的危局,就跟父亲说说,你有何良策?” 左培风的手又开始冒汗,左如今给他的那个选择就啖在喉咙里,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左蹊像是看透了他,“你若无事要说,为何要来见为父?” “孩儿想知道父亲要如何破解此局。” “破解?想要破解,就只能杀了左如今。” “父亲……就没有想过不伤人命的法子吗?” “眼下,早已没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左蹊说着,目光里慢慢添了些试探和隐隐的期待,“难道,我儿想到了破解之法?” “或许,双方可以各退一步。” “如何退?” 左培风的手攥得已经开始发抖了,“父亲若愿意发一道罪己文书,左如今或许也可以退一步,不再与您争锋相对。” 左培风越说头越低,已经不敢去看左蹊的眼睛了。 他以为左蹊会怒气冲冲的打断他,或者直接再扇他几个耳光,但是都没有,左蹊安安静静的听他说完了。 左培风试探着抬起目光看过去,却见左蹊微微皱着眉,若有所思。 年轻的小少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您……” 左蹊回过神来,语气中竟没了之前的戾气,“这个主意不像是你想出来的,你见过她了?” “是。” “除了罪己文书,她还提了什么条件?” 左培风摇头,“她只提了这一件。” 左蹊笑了,“倒也是情理之中,她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左培风看着他的笑容,看不出深浅,“您这是……同意了?” “我为何不同意?既然一纸文书就能息事宁人,又何必刀兵相见呢?” 这的确是左培风意料之外的结果。小少主露出笑容来,“您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左蹊站起身,拍拍自己儿子的肩膀,“你既然见过她,这件事就还是交由你去办。但为父总不能直接写下文书送给她,你得让她亲自来见我。” 左培风用力点头,“好,我这就去!” 他转身要往外走,冷不防后颈被人重重敲了一下。 左蹊伸手接住晕倒的儿子,将他挪到了自己寝殿的后窗边,打开窗,把人丢了出去。 寝殿正门外,方循礼第三次和方知义斗嘴输了,正气鼓鼓的翻着白眼,忽然听到寝殿内左蹊的喊声:“来人啊!快来人!” 方知义和方循礼同时推门进去,见左蹊正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拼命的喘气。 虽然眼下左蹊和左如今已然剑拔弩张,但方循礼也不敢让一城之主就这么死了,还要维持他忠臣良将的身份。 他立刻冲过去扶左蹊,“城主这是怎么?” 左蹊还是捂着胸口,一脸痛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方知义:“我去叫医侍来!” 她转身就往外跑。 门外其他守卫也纷纷跑进来,七手八脚的把左蹊抬到卧榻上休息。 方循礼突然察觉哪里不对劲儿,左右看了看,心里一紧,“小少主呢?你们方才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小少主?” 守卫们面面相觑,“没看见……” 方循礼又回头看榻上的左蹊,这位城主双目紧闭,眉头紧皱,必然是不会回答他一句话的。 方循礼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去找小少主!快去!” “是!” 守卫们纷纷跑了出去,屋中只剩下几个方循礼的心腹,陈水泉也在其中。 小陈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问方循礼:“方副使,医侍住在哪边啊?” 方循礼正有些烦,这年轻人偏在这种时候问这样无聊的问题,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方副使的一个大白眼,“你今晚不是已经巡逻过一圈了吗?连这都不知道?” “我巡逻的时候,闻见宫城东南角有药味,但刚才见方护卫跑出去的时候,是往西边跑的……我就不敢确定了。” 方循礼的脸色立刻僵住了,“她往西边跑了?你没看错?” 小陈语气虽怂,但目光坚定,“没看错。” 方循礼知道出事了。方知义在宫中多年,一草一木都在她脑子里,怎么可能记错方向?更何况以她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也完全不可能因为焦急而出错。 这下怕是要完。 他立刻吩咐陈水泉,“你马上带人去医侍馆,看看方知义有没有去过,无论结果如何,都立刻回来报我。” “是。” 小陈也匆匆带人出去了。 医侍馆并不算远,等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小陈回来了,进门就对方循礼摇了摇头,“方护卫没去过。” 方循礼猛的转头去看左蹊。左蹊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随时要撒手人寰了似的。 很快,小陈叫来的医侍也到了,给左蹊诊了脉,只说是急火攻心,需要静养。 方循礼已经确定左蹊是装的,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毕竟还是城主,他不可能像对付九重司地牢里的犯人一样把左蹊逼迫起来。 他故作镇定的安排小陈守着城主,自己出了殿门,直接跃上屋顶,在高处四处查看。 这座宫殿他虽然未能真正进来做过护卫,但当年准备选拔的时候也早就背过宫城地图,各处要紧之处都烂熟于心。 方循礼这辈子飞檐走壁都没这么快过,夜鸟一般四处穿梭,足足找了大半个时辰,没有,方知义不见了,左培风也不见了。 方循礼从屋顶上下来,正遇到方才四处搜寻的几队人也回来了,都没有找到左培风的踪迹。 方循礼心说:这下是真的完了。 方知义的本事他一清二楚,只要她想,悄无声息的带一个人出宫是完全能做到的。 “你们守好宫城,守好城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是。” 方副使惴惴不安的上了马,出宫直接往家跑。 左如今倒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是叹了口气,“二姐姐总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方循礼:“你是说她……” “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带着左培风离开似风城了吧。” 余小五有些不解,“二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帮自家人,却去帮城主?” 方执仁:“我想,她应该是谁也没帮,只是拿钱办事而已。而且,她以后也不会再回似风城了。” “大哥的意思,是说她要归隐江湖?” 方执仁笑,“瞧瞧,她这次又抢在我前头了。” 第172章 随心吧 第172章 随心吧 左培风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而方知义正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闭目端坐,怀里抱着把刀。 左培风刚一醒,方知义就睁眼了。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先开口。 左培风坐起来,揉了揉被打疼的后脑勺,“方护卫,这是何处?” “城外。”方知义的回答依旧简短。 “我为何会在此?我父亲呢?” “我受城主之托,将小少主带出似风城。” 左培风瞬间就明白了,又是让他出城避难…… 他从小到大,似乎永远都在避难,无论遇到任何危险,他的城主父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哪怕眼下已到了如此危急的关头,父亲依旧如此。 但他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父亲将他送出城,必然是因为城中将有危险,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打算退一步,也压根不会答应写下罪己文书。 他是要和左如今鱼死网破。 左培风立刻从床上起身,“不行,我要回……” 话说到一半,方知义的刀已经挡在了他面前,“城主让小少主在城外等消息,若他赢了,小少主便可回去;若他输了,小少主就永远离开似风城,走得越远越好。” “我父亲和我姐姐闹成这样,你让我就这样在城外等消息?” 方知义站起身。 她身材修长,几乎和左培风一样高。她平视着这位小少主的眼睛,“还是安心等吧,你打不过我。” 左培风知道自己打不过她,上隐雪崖没多久,法术没学得多精深,功夫也平平无奇,在方知义这样的高手面前纯属白给。 犹豫了片刻,他决定来软的,“方护卫,城中那两个人,一个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一个是你效忠多年的城主,你难道就真的无动于衷吗?” 方知义:“我看好了你,就是在替城主做事。” “可是……” “没有可是,无论城中谁输谁赢,我都不会再回去了,但我必须要盯着你,一直到此事有个结果为止,这是我答应城主的。” 方知义说完,无声的坐回到凳子上,依然是之前的坐姿。 她并不直勾勾盯着他,那目光像是在晃神,但左培风能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 他咬咬牙,使出一个最拙劣的办法:“我要小解。” 方知义似乎早有准备,站起身带他往外走。旁边是一个稍小的屋子,左培风推门进去,三面墙围着一个恭桶,别说窗户了,连个地缝都没有。 他又露出头来,“你在外面,我不好意思。” 方知义:“我只能在此处,小少主若是觉得不妥,也可以不解。” 左培风心说:无定堂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培养出来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但这位方护卫真真就像一堵不透风的墙,他找不到任何空子可以钻。 二人这样耗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左培风输了。 但他反而较上了劲,方知义再严谨也是肉体凡胎,她也总要吃喝拉撒吧,只要她走开片刻,自己就可以跑了。 然而他又失策了,方知义说她在辟谷。 这人就像成了精似的,不吃不喝也不休息,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大部分时候是在闭目养神,但只要左培风一动,哪怕呼吸稍微重了点,她立刻就会睁开眼。 两人就这样耗到了当天下午,左培风被她耗得坐立难安,“方护卫,咱们就这么僵持下去,就算城里有什么变动,咱们也没法得到消息啊。” “我自有办法,小少主不必担心。” 左培风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整个人像被抽了筋似的瘫回到那张硬板床上,有一搭无一搭的跟她说话:“你说,他们俩谁会赢?” 方知义:“不知道。” 左培风:“那你希望他们谁会赢?” 方知义:“不知道。” 左培风对这个人突然有些好奇,他侧过头,把目光从屋顶上挪到方知义的脸上,“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方知义:“什么样?” “公事公办,毫无感情。” 这次,方知义没回答。 左培风感觉自己在看着一潭死水,“我记得从前你给星儿姐姐做护卫时,我还见过你,那时候你也不太爱说话,但不像现在这么……平静。” 方知义十分配合的回以平静,像一尊会眨眼的石像。 左培风无奈的又把目光转回到屋顶,喃喃道:“星儿姐姐至今也没有消息,父亲和左如今又闹成这副样子,就只有我,一直躲,一直躲……无论他们谁赢,我都不会开心。我连自己的家都没守过,又如何去守一座城呢?” 骄傲如左培风,从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跟一个爱搭不理的人没话找话。 他念叨完这些,自己苦笑了一下,却听方知义道:“守不了就不守。” 若是换了别人说这话,左培风一定以为对方在呛白自己,但方知义不会,她冷漠而坦率,没必要暗藏多余的意思。 他坐起身,看着她,“方护卫此话何意?” “千里城池,万里河山,总有人争抢,但没人能带走。少主随心吧。”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依然是有些散的,好像她看到的并不是眼前的房间,而是其他“随心”的东西,但出口的话却字字听到了左培风的耳朵里。 随心。 他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两个字。 自己若是随心,最想要做的是什么呢?是想要做个未来的好城主吗? 好像并不是。 但除此之外,他更想做的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从小到大过惯了被安排着的人生,虽然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但也确实从未割舍。甚至在左临星生死未卜的时候,他还偷偷想起过一句民间的俗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但此刻,他很清楚,一旦父亲败给了左如今,从此后都不再有人去安排他的人生了。 他向前一伸手,空的,低头窥视自己的内心,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父亲的字迹,他想要从这些字缝里挑出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隙,却发现再往里一层也早就被墨痕浸透了,模糊一片…… 小少主陷在这样模糊之中,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无助。 他突然很害怕得知似风城那边的结果。 只要他不知道,就什么都没变,他还是安全的,还是从前那个可以不考虑一切问题的小少主…… 他站起身,看着方知义,“方护卫,我想回隐雪崖。” 第173章 翻篇了 第173章 翻篇了 “等结果。”方知义只有这三个字的回答。 左培风:“我已经不想知道结果了。” 方知义波澜不惊的目光里终于有了情绪,“哪怕城主赢了,你也不想知道结果了吗?” 左培风运了一口气,点了个头,“倘若是父亲赢了,那他还是会希望我在隐雪崖躲过十八岁再回到似风城,但那样的时候,我又如何有脸面回去见连顾师兄,不如趁着现在一无所知的回去。” 他顿了顿,又道:“倘若左如今赢了,就算她不想杀我,也会有旁人劝她对我斩草除根,若想活命,也只能是以隐雪崖弟子的身份……” 他好像眨眼之间长大了好几岁,抛开刚才的徘徊和情绪,开始冷静的分析如何对自己有利。 方知义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我终于在你身上发现有一点像城主的地方了。” 左培风下意识想问哪一点像,张了张嘴,又隐约明白了什么,到嘴边的问题重新咽了回去。 约莫一炷香后,有两匹马从郊外一户小院中疾驰而出,并排朝隐雪崖方向去了…… 而此刻的似风城内,左蹊还躺在床榻上,继续假装人事不省。 城主卧病可是大事,陆陆续续有大臣前来探病,却一律被驳了回去。 没用多久,便有消息在大臣之间悄悄传开:左如今昨晚杀了方执仁,挟持城主,有造反之嫌。 于是乎,司使府周围便又多了各家大臣派来盯梢的耳目。很快众人发现,这司使府内和外面有所不同,司使府的屋顶上没有一丁半点的雪,甚至靠院墙边横斜出去的那棵树竟然隐约冒着绿芽。 这怪异传出去,便有脑子活络的人想到了之前为百姓赐药的那尊玄石鼎。石鼎摆在青岩台前,青岩台周围所有的花草在一日之内都重现葳蕤,半个城的百姓都看在眼里。 但赐药过后,方统领便对外说玄石鼎的灵气已经耗尽,现在怎么又出现了?还是在司使府? 这些盯梢的眼睛很快看到左如今和方循礼一道从府中出来,带着一小队人马朝宫城的方向而去。 几个人上了大路,马跑得并不算快,方循礼拨马到左如今身边,“方才家门口那些眼睛,看到了吗?我要不要清理一下?” “不用,让他们盯。” “可是咱家那树都发芽了,你不怕被人看见?” 左如今:“让他们看。顺便安排人放出消息,把我当初上隐雪崖求玄石鼎的事情往外散一散,什么城主得天授至宝的笑话,也该翻篇了。” “可玄石鼎已经碎了,方执仁也放出话说玄石鼎灵气耗尽了,万一哪个较真的想要一探究竟,咱们要如何应对?” 左如今:“他们好奇是他们的事情,咱们无须应对。” 方循礼点头,忽然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你现在还真有几分坐主位的样子。” 左如今:“小心看路。” 方循礼笑笑,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跑。 二人很快到了左蹊的寝殿。 方循礼守在殿外,只有左如今一个人进了内殿。 她走到左蹊身边,看着这张脸。 之前的几年里,她努力学着察言观色,哪怕玉佩并不能一直操控她,她也是要靠着这张脸的喜怒来赌自己的前程。那时候,她觉得左蹊的威严是天底下最不可触碰的东西,眼下褪去了那些敬畏和忌惮再去看这张脸,也不过是个年近半百的普通面容而已,和所有人都一样,不会多个鼻子,也不会长个犄角。 她像以前一样叫他,“女儿见过父亲,父亲可还安好?” 左蹊沉沉闭着眼,一点反应都没有。 左如今觉得有趣,“我的功夫父亲是知道的,您父亲就不怕,我直接伸手掐死您吗?” 左蹊还是不动。 左如今伸脚从旁边勾了个凳子过来,撩衣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即便方执仁没了,您作为一城之主,也不可能没有其他退路,即便所有的退路都没了,您还有做了二十多年城主的威仪和声望,我一个毫无根基的野孩子,不可能那么轻易的撼动,更何况,您还有左培风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对吧?” 寝殿里寂静无声,左蹊连呼吸都没乱。 左如今倒也佩服这老头的定力,但也着实想不通,真有这份定力,干点正事不好吗? “父亲若是打算一直这样耗着,女儿也只能陪您一起耗着。只不过,您安排方知义带走左培风,这是实在是个错误。方知义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而已,如何能挡得住我们这么多人?您那个宝贝儿子十八岁前的劫难,到底还是应验了,”她往前凑了凑,几乎是在左蹊旁边耳语,“我把左培风杀了。” 随着她的话音,左蹊的眼角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眉头也跟着微微一动。 左如今笑了,“果然,您还是在乎这个儿子的。” 左蹊终于睁眼了。 他躺了一天一夜的老骨头已经僵成一块石头,用手臂强撑着坐起来,却因怒意而支起了一股气势,“你杀了培风?” 左如今低头浅浅一笑,“左培风现在可是隐雪崖弟子,我如何杀得?只是见您一直昏睡不醒,开个玩笑罢了。” 左蹊的气势立刻没有方才那么满了,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泄了口气,但还努力撑着,“我醒了,你又要如何?” “左培风应该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希望您能写一道罪己文书。” 左蹊冷笑,“笑话,我何罪之有?” “父亲不清楚?”左如今从怀中抽出了一封小卷轴,“女儿已经帮您拟好了一份,您先请过目,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女儿再行修正。” 她语气恭敬,甚至带着点笑意,那模样和从前上报公务文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 左蹊下意识想用手指她,然而他一伸手,左如今就把卷轴往他手里递。他立刻缩回手,把目光挪向另一边,“我不看。” “无妨,女儿可以念给父亲听。” 第174章 铁了心 第174章 铁了心 她不紧不慢的展开卷轴,刚要开口,左蹊突然回身抢过卷轴狠狠丢了出去。 左如今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这是我写的,即便您把它扔了,我也可以背给您听。似风城城主左蹊……” 她才刚开了个头,左蹊突然暴怒起来,“你给我闭嘴!闭嘴!” 他直接从卧榻上下来,连鞋都没穿便踩在地上,用手指着左如今,“你以为你把我的罪名告诉似风城的所有人,让别人觉得我不配做这个城主,你就可以坐上城主之位了?天真!你不过是个乞儿,是我给了你今天的一切,你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居然也有心觊觎城主之位?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左如今也站起身,却没有看他,而是转头去把地上的卷轴捡起来,慢慢卷好,然后像拿着一柄利刃那样拿在手里,“倘若是一年之前,哪怕是几个月之前,我若生出半分违逆您的想法,怕是自己都要抽自己的耳光,但现在……” 她把那小卷轴一下一下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哒、哒、哒……”,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她那颗早已不再诚惶诚恐的心。 “现在我知道的实在有些多了,对您生不出丝毫敬畏,只有厌恶和憎恨,你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实在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你以为你就配吗?” 左如今镇定又坦然,“不知道,试试看吧。至少我现在知道,您这样高贵的出身和地位,内心也并不比我这个从泥里爬出来的人更干净。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倘若我也不配,以后也会有人把我也赶下去,总好过抱着一个自己配不上的位置死活不撒手的好。” “左如今,你是铁了心要造反吗?” 这倒是把左如今问住了。 她铁了心吗? 好像也没有。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茫然的,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再后来,她想让更多人也都能安宁平静的活着,一不留神,却走到了这一步…… 但若说没有,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选的,每一次可进可退的时候,她都选择了进,并且,从未后悔过。 那个雪夜,她站在风铃前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想起连顾曾说的,不想让她觉得地位比决心更有价值,私吝比悲悯更易拿捏。他对她如是,她对于百姓又何尝不是呢? 倘若这世道注定了地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那不如就让有决心之人拥有地位;倘若私吝才是人性的本貌,那不如就让悲悯作为私吝的底色…… 那一日,当天色再一次亮起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了那句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话:试试吧,万一成了呢? 左如今看向左蹊,认真的点了个头,“是,我就是要造反。” 与此同时,司使府中。 连顾正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不远处一棵树正慢慢重新显出绿意。 方执仁走到他身边,也看着那棵树,“都说隐雪崖连顾仙长灵气非凡,若不是亲眼得见,还真是不敢相信。” 连顾转过头,对他浅施一礼,“灵气乃是天赐,并非我自己修炼所得,方统领谬赞了。” “都一样,无论是天赐的还是自己修炼的,只要是好东西,用在该用的地方,就是可贵的。” 连顾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也清晰的知道并不是自己浅薄的人情世故可以应付的,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问:“方统领找我有事?” 方执仁点点头,“仙长,可方便屋中一叙?” 连顾应下,和他一起进了屋。 二人对面而坐,连顾瞧着他神情有些严肃,于是挥袖在屋中设了道结界,“方统领有任何事都可以直说,今日你所说的所有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方执仁笑了笑,“你不会告诉左如今吗?” “若是与她有关,自然是要告诉她的。” 方执仁摇摇头,“我要说的事的确与她有关,但请仙长务必要隐瞒于她……” “方统领这是何意?” “左如今和城主之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但她未必下得了这个手。于情,城主毕竟对她有提携之恩;于理,她顶着城主义女的名头,若是真的下了狠手,难免要背上一个弑父的罪名,以后便难以服众了。” 连顾知道他说的有理,但也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丝危险,“方统领,说这些,是打算……” 方执仁温厚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我是她大哥,我想帮她一把。” 左蹊的寝殿里,左蹊笑得极为张狂,“你敢杀直接了我吗?你只能这样把我囚禁起来,逼我下罪己文书,逼我把城主之位让给你,我告诉你,做梦!” “这怎么能算是囚禁呢?父亲您不是病了吗?女儿不过是安排人好好照顾您而已。至于城中之事,既然培风不在,我自然要帮您多操持操持。等到过些时日,您久病不愈,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说得清呢?” 左蹊笑得更猖狂了,“我就说你天真呢,你现在才耗了一日,家门口就有好几个大臣的眼线了吧?你这样耗下去,真以为自己会赢吗?用不了几天,所有人都会来怀疑你,就算我死了,也没有人会臣服于你。你就是个无名无姓的野崽子,永远也不可能有正大光明的那一天。” 左如今知道再和他耗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您身体有恙,还是要多多保重才好,地上凉,还是躺着休息吧。” 她转头要出门,却再一次听到了左蹊的声音,“左如今,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你这辈子都只配当狗!” 左如今抿了抿嘴,突然转回身去,利落的照着左蹊的腿窝踹了一脚。 左蹊没站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一切只在一瞬间,左如今已经转过头来站在他面前。 左蹊根本没想到她会来这一下,比起屈辱,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左如今,眼中已满是血丝,正要挣扎着站起来,左如今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再次把他压下去。 冬日的地砖凉得像冰,左蹊老迈的膝盖第二次磕在上面,感觉刺骨的寒意,“左如今,你敢……” “我敢了,你又能如何?“ 她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俯视着他的全貌,“你看,高贵如城主您,跪在一条狗面前,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并没有报复的快意,反而带着一点和地面一样的寒凉,甚至是可以说是悲凉。 片刻后,她把目光从左蹊身上挪开,重新转头,走出了寝殿。 第175章 放不下 第175章 放不下 方知义并没有将左培风送到隐雪崖。 二人往隐雪崖的方向赶了不到两日,竟在半路遇上了已经出门云游的观壑和连轻。 观壑听闻左培风要回隐雪崖,高兴得差点把酒壶扔了,直接把人截了下来。 “你回去不就是为了跟我云游吗?”观壑说。 他说的确实没错,左培风沉闷压抑了许久的心情也随着这位二长老和连轻的出现明显缓和了不少,于是与方知义告了别,转天便跟着观壑和连轻走了。 方知义没想到自己这一项差事竟如此简单,左培风这么一走,她便轻松下来。 方护卫并不是像左如今那样一闲下来就浑身难受的人,她办差之余最愿意做的就是设想自己多少岁可以攒够银钱,然后卸职归隐,归隐后如何享受余生,大到去游历哪一道山川江河,小到去吃什么美食喝什么酒,她心里早就盘算了八百回。 最后护送左培风这件差事让她的攒钱目标提前完成了,她也可以提前获得自由。 至于似风城的纷纷扰扰,那些兄弟姐妹,那里的所有人,就当做是一场梦吧,以后都不再见了…… 她这样想着,然后一转头,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说是熟悉,其实也很多年没见了,她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在披花谷外的那场大火中。 天下之大,江湖之远,方知义竟能见到余寒。 这位余师父一副江湖游侠的打扮,黑衣长刀,腰上挂着酒壶,身边还有个生面孔的江湖朋友,二人有说有笑。那笑容是骗不了人的,远比在似风城的清爽的多。显然,他现在潇洒得很不像话。 方知义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余寒却先看见了她,“知义?” 方知义赶紧走过去,“弟子见过……” 余寒赶紧拦着她,“可别,我早就不是那个什么武师父了。” 他转头对自己身边的朋友耳语了几句,那朋友便笑着先走了。 余寒看着方知义,神色有些复杂,“我有件事,一直没机会问你,今日既然遇上了,还是问一问为好。” 两人找了个河畔坐下,余寒摘下酒壶灌了一口,然后沉声道:“当初披花谷外那场火,是不是你救了我?” 河畔的风很大,方知义高高束起的头发在迎风乱舞,脸上却八风不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太久了,不记得了。” 余寒继续道:“自从左蹊的玉佩碎了之后,我的记忆在慢慢恢复,我记起了很多事,那场火起之后,是你把我救了出来,把纵火之人打晕,代替我丢进了火中……” 方知义把目光微微放低,落在余寒的手上。那双手至今还是灰暗的,显然是被灵族流火烧过的痕迹。 当初她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都快烧糊了,却还十分命大留了最后一口气。 她把他藏好,然后若无其事的回到城主身边。等到一切安顿得差不多了,再回去找,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担心着这位失了神智的余师父会不会出现在城主面前送死,或是重新回到似风城,那她就白忙活了。不过还好,接下来的好几年,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就在她几乎已经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左如今突然拎着食盒跑到她家里,打听起当年的事来,方知义不用想都知道,定然是余师父回来了。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十分清楚,只听闻城主的玉佩碎了,他们所有人都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全部神髓。她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余师父,但暗自猜测,他应该也恢复了神智吧…… 果然,今日一见,之前所有的猜测都对上了。 余寒从她的平静里找到了答案,又问:“你当初怎么会知道我被抽了神髓?” “碰巧看见了。” 看见? 余寒略思索了一下,那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若非亲眼看见,的确很难相信。 但是,她怎么看见的? 柳覆青曾经讲起过那个晚上,那位柳谷主当时就在窗外,却并没有提及当时外面还有另外一个人。以方知义的本事,若是一开始就隐藏身形偷偷盯梢,柳覆青的确未必能发现她。可那晚明明就是他当值,她为何要偷偷盯梢?她是在盯城主,还是在盯着他? 方知义在他脸上看见了犹疑,难得露出浅笑,“真的只是碰巧看见而已,我对你没有恶意。” 话已至此,她显然并不愿意过多提及。但余寒还是恭恭敬敬的站起身,给他的救命恩人施了一礼。 方知义还是没动,保持着方才盘腿席地的坐姿,默默受了他这一礼。 河畔的风又大了些,她岿然不动,却像是被风撞碎了,身体里某些细碎的念头被撞了出来。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那些虚幻的念头早就被她吞噬掉,化解掉了,到此刻才发现,并没有。它们只是藏得足够好,被她其余的想法遮得严严实实,却从始至终都在那里。如今大风这么一吹,一切便现了原形。 方知义默默闭上了眼,不去看他。 余寒知道这孩子从小性子就疏冷,于是重新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打了个圆场,“你现在长大了,比以前还不爱说话了。” 方知义重又睁开眼睛,“还好。” 余寒又喝了口酒,终于还是把话题绕回到他的宝贝徒弟身上,“对了,小四最近没闯祸吧?” 方知义心说:何止闯祸,她都造反了。 她摇了摇头,“不清楚,我已经离开似风城了。” “离开了?那其他人呢?” 方知义知道他这“其他人”根本不包括别人,就是余小四。 “我离开的时候,其他人都还在城中。但眼下玉佩已毁,其他人还愿不愿意继续为城主效力,我就不清楚了。” 余寒迎着风眯起眼,“别人我不知道,余小四那个倔驴脾气肯定是不愿意。但她注定是要留在似风城,不可能像你我这样把一切都放下,归隐江湖……” “我或许也有放不下的的东西。”方知义这句话说得很轻,声音转眼就被风吹散。 余寒:“你说什么?” 方知义声音高了些,“我说,谁都有放不下的东西。” 第176章 或许吧 第176章 或许吧 余寒还想问下去,方知义却起身告辞了。 余师父一个人在风中静静站了一会儿,问自己:你有放不下的东西吗? 回答他的只有过耳的风声。 他不再多思多虑,抬步去追赶自己的朋友。 那位兄弟正在一个路边小茶摊喝茶,和摊主聊得热闹。 见他来了,立刻开口道:“江兄,你之前是从似风城出来的吧?” 他点头,“嗯。” 摊主一听,立刻把头转向他,兴致勃勃道:“兄弟听说了吗?似风城好像出大事儿了。” 他刚要摸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您还不知道吧?护城军统领方执仁造反了。” 方执仁造反? 难道方知义离开似风城是因为这个?那余小四呢?那小兔崽子总不可能坐以待毙的…… 余寒心觉不对,故作闲聊的笑道:“难道似风城主以后要姓方了?” “哪儿那么容易?方执仁造反当晚,就被他师弟方循礼杀了。” 这摊主也不知道是故意卖关子还是说话大喘气,不过的确把余寒的心提来吊去。 他暗自松了口气,“那就是没事了。” 摊主故作深沉,“我看未必。” 余寒很想直接把刀架他脖子上让他一口气把屁放完,但实际上还是忍了脾气,“为何?” “听说啊,城主急火攻心,因此得了重病,他那个亲儿子左培风到现在都没露个面,城中大小事务都是他那个义女左如今在管,你说说,这是哪门子的事儿?” 那位朋友在对面“啧”了一声,“要我说啊,左老头自作自受,非要养那么一群野孩子给他卖命,现在遭报应了吧?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余寒还是故作镇定,“不过是病了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摊主拉了个长音,“他好不好,那得看左如今让不让他好……” 余寒:“你是说,左如今也要造反?” 摊主:“这小娘们儿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谁不知道她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天底下有她不敢干的事儿吗?” 余寒听到自己的后槽牙在“咯吱”作响。 摊主还在说话,一副看破了一切的表情,“要我说啊,表面上是义父义女,私下里是什么关系还不一定呢……” “砰!” 余寒的刀重重拍在桌上,把另外俩人都吓了一跳。 “客官这是怎么了?” 余寒站起身,愣愣看了摊主一眼,然后对自己朋友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事,不能和季兄一道去宿江了。” “啊?你不去啦?我都跟段大侠了……” “抱歉,的确有急事,我先走一步,日后再向季兄和段兄赔罪。” 他匆匆上了马,绝尘而去。 似风城主病了,小少主左培风不在城中,小公主左临星不知所踪,城中之事理所当然的落到了左如今的头上。 左如今并不急着去争夺一个结果,她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臭,若是强行坐上了那个位置,怕是也难坐稳。 她每日兢兢业业处理城中大小事务,然后再摆出一副忠臣孝女的姿态,装模作样的往左蹊的寝殿走一趟。 说是向他禀报,实则是二人无声的对峙,几乎已经不说话了。 这样耗到了第五日。 左如今从左蹊寝殿出来时,方循礼照例等在门口。不同的是他身边站着个小侍女。 这姑娘左如今认得,原是左临星的贴身婢女兰雪。左临星逃婚后,城主夫人思女心切,便把兰雪要了过去。 兰雪向左如今施了一礼,“司使,城主夫人想请您去坐坐。” 这位城主夫人,左如今当初给左临星做护卫时日日都能见到,后来有了义女这层关系,反而太过忙碌,很少能见上一面。 不过眼下这样的局面,自己也的确该去见一见这位义母了。 城主夫人廖清漪,端庄美丽,娴雅温柔。左临星完美的继承了她母亲的一切,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情都像是从廖夫人身上拓下来的。 自从星儿失踪以后,廖夫人陷入苦思,却不敢在城主面前表露,人压抑着,便渐渐消瘦了下去,冷不丁看过去,几乎和左临星一模一样。 左如今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底也默默酸楚起来,赶紧低头施礼,“女儿见过义母。” “快免礼。”廖夫人直接伸手过去把左如今扶起来。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药味,再加上那副凝着愁绪的苍白美丽的面孔,任是左如今这个“反贼”见了都忍不住要轻手轻脚起来。 二人落座,左如今努力努力温柔的问候:“义母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廖夫人笑了笑,“好或不好,又有什么用呢?疫毒已经解了,之前的婚约也作废了,可是这么久了,星儿却还没有回来……” “女儿一直在派人四处搜寻星儿,只要发现她的踪迹,立刻带她回来见您。” 廖夫人满眼忧伤的看着她,“我还能活到那一天吗?” 左如今心说,果然不单单是为了星儿。 她假装听不懂,“您相信我,星儿不会有事的,定会回来与您团聚。” “那你父亲呢?他也能等到星儿回来吗?” 这已经算是直接问了,左如今却无法直接回答,含糊应道:“或许吧。” 这含糊就是答案。 廖夫人听懂了,目光缥缈,一张面孔充满悲戚,眼底几乎含了泪。 左如今叹了口气,伸手给她倒了杯茶,“母亲切勿忧思,星儿会回来的,哪怕是为了星儿,您也要保重身体。” 廖夫人失神的点点头,却突然开口道:“你真的要弑父吗?” 左如今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苦笑了一下,“自然不会,弑父这样的罪名,女儿承受不起。” “但你并没有打算放过你父亲,是不是?” “母亲这是说哪里话?父亲现在病着,女儿每日尽心侍奉,从无半分不妥之举。” “但他不可能永远病着,你是想要他好起来,还是想要他……”她说到一半,用手帕掩了口,终究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左如今想了想,再次给了一个含糊的回答:“无论父亲病情如何,只要您愿意,您永远都是我母亲,星儿也永远都是我妹妹。” 这含糊依旧是个清晰的答案。 廖夫人手帕上的兰草被一滴水打湿了。她别过脸去,却没能忍住一声轻轻的啜泣。 左如今没再说什么,安静的陪她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在她离宫后不久,一个披着厚斗篷的人出现在方循礼面前。 那人将头上遮脸的帽兜稍微往上抬了抬,露出自己半张面容来,是方执仁。 方循礼一皱眉,“你怎么来了?也不怕被人看见。” 方执仁:“有些事,小四下不去手,我来帮帮她。” 方循礼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你别胡来,你这样做,她能同意吗?” “她不会同意,但这个结果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这位云阶大师兄看着面前曾经被自己害惨的师弟,笑了笑,“不厚道的事,为兄又不是没做过,哪儿就轮到你们同意了?” 第177章 还有谁 第177章 还有谁 方循礼犹豫了一会儿,“你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吗?” 方执仁认真点了个头,“外界本就传闻我造反,不如趁此机会真的造一次反。” “那之后呢?你要她如何收场?难道真的当众斩杀你吗?” “那不是也很好吗?” 方循礼冷笑,“我看你是被我们几个冷落了太多年,变着法的让我们余生都要时常记起你,对你心怀愧疚,是吧?” 方执仁:“若真能如此,为兄倒也死得其所。” “你还是省省吧,我相信司使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她若是真能有办法,凭她的性子早就做了,还至于拖上整整五日?你近几日不在家中,没看见她书房整夜整夜的亮着,顾先生都宽慰不了她。” 方循礼皱了皱眉,却仍是下不定决心。 方执仁趁他走神,直接冲过去左蹊寝殿的门。方循礼赶紧去拦,却慢了一步,只得跟着方执仁一道跑进去。 方执仁已经跑到了左蹊的床榻前,伸手掀开被子,人愣在了那里。 紧随其后的方循礼也傻眼了。 被子里是空的,只有两个枕头。 左蹊不见了踪影。 方执仁回头看了一眼方循礼,后者眼珠子都红了,“这不可能……方才司使走的时候人还在的……来人,来人!” 周围的其他侍卫也很快跑进来,方循礼是真有点慌了,劈头盖脸就问:“城主呢?” 侍卫们都有些发懵。没等他们说话,方循礼便又急急道:“去找,宫中所有的角落全都给我找一遍!一定要找到城主。还有,告诉宫门严守,一只蚂蚁都不要放出去。” “是!” 方循礼攥着刀柄,手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方执仁:“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城主可能已经不在宫里了。” 方循礼抬眼看向他,目光近乎绝望,他几乎默认了方执仁的说法,却不敢开口附和,只是继续道:“司使早就检查过了这间屋子的机关暗道,全部都封死了从司使离开到现在不超过半个时辰,我一直在门口,外面还有好几层护卫把守。城主武功并不高,他不可能悄无声息的绕过层层看守,定是有个高手把他带出去了。” 方执仁皱着眉盘算:“似风城能有这样本事的人用一只手也数得过来,知义已经离开了,左如今若是想做什么,大可不必偷偷摸摸,除此之外,还能有谁?难不成是顾先生?” 方循礼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摇头道,“顾先生说过,他不杀凡人,更何况,他来似风城本就是来帮司使的,司使不必偷偷摸摸,他自然也不必如此。” “除此之外,还能有谁?” 方循礼的愁眉已经快陷进骨头里了,“是啊,还能有谁……” 方执仁:“左如今一向心思深沉,说不定她暗中谋划了别的事,瞒着我们而已。你在宫里继续找,我回司使府看看有没有异动。” 方循礼点了个头。 方执仁戴上帽兜跑出门去,很快消失了。 方循礼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突然很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个念头:我好像真的不适合做宫中护卫,当初没能入选,或许是对的,我就应该留在云阶混吃等死。只可惜云阶也…… 他想到这儿,突然怔了一下。 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有本事把左蹊从宫中带走,也定然愿意为左如今铲平前路的人…… 左蹊睁开了眼。 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凳子上。 他朝周围看了看,自己竟身处青岩台下那处密室。 上次经烧毁后,这暗室四周已经乌漆嘛黑,破败不堪。或许是左如今已经安排了工匠在修缮,损毁最严重的靠北和靠西的两面墙已经用高大的白色屏风挡了起来。那屏风白得刺眼,竟将密室中仅有的一盏烛台映得并不算昏暗。 他警惕着,防备的环视四周,很快发现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那人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慢慢走到了烛光能照到的位置,露出一张清瘦的面孔。 左蹊原本眯眼去看,看清了那人的脸后,一双眼睛骤然瞪大,“你……余寒?” 余寒站在烛光能照到的边缘,像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魂,“多年不见,城主还记得我。” 左蹊还算镇定,“你居然没死?” “城主当年没能杀了我,很失望吧?” “是你把我带到此处的?” “听说你前些天在此处差点要了我徒儿的命,我自然要帮她讨回来。” “是左如今要你来的?” 余寒:“看来你承认了,你前几天的确打算杀她?” 余寒终于又往前走了两步,“当年你为了试一块玉佩,就拿我的性命当儿戏,现在左如今忠心耿耿为似风城辛苦了多年,你又想要了她的命,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轻贱吗?” “她处处与我作对,我若不要她的命,她早晚要骑到我头上来!你看,她现在不就已经骑到我头上来了?” “她与你作对?哦,对,你想杀她给左培风续命,却被她逃了;前些天,她还破了你用玉佩操控身边所有人的咒术,让你身边所有人都找回了自己的神智;还曾经阻拦你用民脂民膏给左培风修建宅院;还有你耗干了百姓的血汗缴岁贡才能暂时化解的疫毒,却被她去隐雪崖请来的灵器给解了,你还恬不知耻的说那是你的诚心求来的……她就是这么和你作对的,是吧?” 左蹊怔怔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你一直都藏在她身边?” 余寒将腰间的长刀抽出来,“仓啷”一声,寒光崩现,“我若真的一直都在,可不会让自己徒弟受这么多委屈,我早就一刀把你砍了。” 左蹊看着那把刀,“左如今派你来杀我的?” 余寒苦笑一下,“她若是肯下这样的决心,也不必拖到今日了。那个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毛病,见不得恩。但凡谁曾经对她有过一点恩情,她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狠手了……不过我不一样,我可以帮她杀了你。” 左蹊想往后躲,可惜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只有脑袋往后仰了一下,那样子竟有些像是引颈受戮。他自己也察觉到不对劲儿,又重新坐直,“你现在若是敢伤我性命,所有人都会怀疑到左如今的身上,她不忠不孝的名声就背定了。她名声本就不好,你还要让她雪上加霜吗?” 第178章 屏风后 第178章 屏风后 余寒没说话,眼睛看向左蹊身后的白屏风,不知在想什么。瞧他的神色,似乎的确被左蹊的话干扰了。 左蹊见他犹豫,立刻乘胜追击,“左如今只是个小姑娘,年纪轻轻,没有根基没有倚仗,你真的以为她要造反夺位吗?她只不过是怨我之前要抽她神髓,所以才故意与我对着干,想逼我对她服个软而已。但你今日若是真对我下手,她可就彻底没有退路了,你是她师父,你难道要眼睁睁的把她往火坑里推?” 余寒想了想,竟然点头了,“你说的确实有理。” 左蹊强压着内心的狂喜,“你快把我放……” 余寒好像根本没听他说话,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但你,其实也没有退路了。” “怎么会呢?你放心,只要她肯退一步,我不会亏待她的。” 余寒走到左蹊的椅子背后,扶住他的椅背。左蹊以为他要把自己的绳子解开,然而并没有,左蹊只觉得椅子一晃,自己的视线便转了个方向,面对着那几扇大屏风。 左蹊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投在屏风上,他看着那影子,突然毫无征兆的心慌起来…… 与此同时,几扇屏风突然同时被人推倒,满地着火过后的残灰掀起一团团烟尘,劈头盖脸的往左蹊脸上扑。 左蹊下意识的闭眼,然而在他闭眼前的一刻已经看到了,屏风后站着好几个人,虽然没来得及看清面容,但每一个身形他都十分熟悉,那是似风城掌管大小事物的九个司的掌事。 左蹊知道自己完了。 他闭着眼,不知是不是被烟灰进了眼睛,眼角竟溢出一点潮湿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城主,睁眼看看吧。” 这声音他也十分熟悉,是方昭。 无定堂掌事,那当年收下了左如今,造成今天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方昭。 左蹊重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那些面孔。 事到如今,他反而什么都不在乎了,竟露出笑来,“你们平日里一个个装着忙于公务,今日倒是有功夫凑到一起,还藏在这密室的屏风后面……若是有心之人直接将你们一网打尽,似风城便直接瘫痪了。” 九位大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把目光转向方昭。 方老头上前一步,“城主勿怪,是我将几位大人骗到此处的。” 左蹊看看他,“方昭,你当年帮那个杀人犯江年改名换姓藏在无定堂中,现在又帮他绑架城主,诓骗大臣,究竟意欲何为?” 方昭和余寒对视了一眼,“我们二人的罪过,我们自会领受,但城主的罪过,今日也的确该算一算了。我请了九位大人前来,就是请他们做个见证,让城主您也明白一件事:谁的命都只有一条,滥杀无辜是要偿命的。” 方昭往前走了几步,回身向九位大人深施一礼,“方某诓骗诸位,不敢请求原谅,但诸位大人既然来了,不如索性将今日这桩事看到最后。” 这九个倒霉蛋从头到尾都还没敢说一句话,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人出声了,“方才余师父所说的这些事,为何我等从未听过?” 说话之人是卞弘。 卞大人负责度支司,一切和钱有关的事都要过他的手,这些年在钱上的缺口他早有察觉,但每次上书给左蹊,最后都不了了之。卞弘虽然也算清正,但元不至于像左如今那样跪上两天两夜去跟城主算账,横竖自己已经尽了力,城主也知道自己尽了力,这就已经足够了。 但说到底,这些疑问的确困扰了他很多年,方才听到余寒说起,心里沉睡已久的疑问便又开始复苏了,没忍住先开了口。 他这么一问,其余几人也纷纷投过疑问的目光。 方昭再次对他们深施一礼,然后走到左蹊身后,用手拍着左蹊的椅背,“既然诸位都有疑问,且容方某从头到尾细细讲来……” 方昭讲了很久,仗着自己教了许多年书的好口才,几乎把左蹊的劣迹编成了评书,一段比一段说得慷慨激昂,吐沫星子喷了左蹊一脑袋。 余寒站在旁边安静的听着,有一些事他甚至也是第一次听,在他神志不清的那段日子里,他的徒弟竟就这样如履薄冰的活着。自己倾尽心力教出来的好孩子,怎么转眼就成了别人的狗了呢…… 左如今此刻并不知道有个人正在为她曾经的过往痛心疾首。她正在家中审问李三。 不是追问什么狗屁命数,而是想从他嘴里再探一探左蹊是否还藏着别的秘密。 但家里终归比不上九重司刑具齐全,尤其还有连顾在,若真搞得血肉模糊实在侮了仙门弟子的眼。 左如今只得一点一点的折磨他。 李三自从到了司使府就没吃过饱饭,圆鼓鼓的身子已经瘪了一圈,连眼泡都不那么肿了,人瘫在地上,满脸写着“你杀了我得了”。 左如今坐在他对面,“李三,我已经没有耐心跟你耗了,你若再不说,我只能把你扒光了浑身浇上肉汤,然后牵几条野狗过来。” 李三打了个激灵,不像是被吓得,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歪了歪头看窗外的阳光,“都这个时辰了……小司使不用麻烦了,再过一会儿,我自己就死了。” 左如今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李三像是终于解脱了似的伸了伸腿,“你不是想知道城主还有什么秘密吗?我可以告诉你,城主和我……结了死契。” “什么死契?” “我啊,早年间学了些命理之术,后来就越学越魔怔,我算出了似风城小少主的命,于是找到了城主,想试试为小少主改命。可是左蹊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怎么可能轻易相信我一个外人,可我实在很想试试看,最后没办法,我便与他结了个死契,无论是左蹊,还是与左蹊血脉相连之人,只要有一个死了,我就会一同死去,这样一来,他才终于相信我不会坑害左培风。” 左如今冷笑,“所以你费尽心思帮左培风避难,实则是在……” 等等! 左如今冷笑的面孔突然严肃起来,“血脉相连之人……如果你活着,那星儿岂不是还活着?” 怪不得左蹊找了一阵子之后就不找了,原来他早就知道左临星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其余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李三懒洋洋的“哼”了一声,“不过,这回我是真的要死了。” 左如今正要再继续问下去,余光瞄见外面的院子匆匆跳进一个人影,是方执仁。 李三也看见他了,眨了眨眼,似乎有点纳闷儿,“奇怪……我怎么还活着?难道他没动手?还是死契失效了?” 左如今听出了他话里隐藏了什么,立刻起身出去,迎面就问:“你去见城主了?” 与此同时,方执仁也开口问她:“城主在你手里吗?” 二人同时怔了一下,片刻后,左如今的头皮开始发紧,“你是说,城主不见了?” 第179章 斩立决 青岩台下的密室里,方昭终于讲完了左蹊这些年所做的一切。 一开始,左蹊还曾试图反驳,却直接被余寒揍了一拳。接下来的一切就顺利多了,直到方昭讲完,都没有人再插话,无论是左蹊还是其余九位掌使。 大冷天的,好几位掌使竟都听得开始冒汗了。 方昭话毕,看着面前的九个人,“诸位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这几人刚刚才知道自己前些年一直被左蹊操控着,突然被方昭这么一叫,像是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活着似的,不约而同的激灵了一下。最终还是卞弘先开了口:“方掌院,您说要我们看到最后结果,但不知,您打算如何了结此事?” 方昭平静的答对:“百姓犯法,要处死,城主犯法,一样要死。” 此言一出,那几人全都傻了眼,“这……您要杀城主?” “他所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件不该死?” “可是……” 方昭说的是没错,但大臣们实在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一个个“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名堂来。 方昭不再理会他们的犹豫,转头看了一眼余寒,余寒点了个头,直接上前抽刀。 在几位掌使的惊呼之下,那刀却并没有砍向左蹊的脖子,而是割开了最外圈的绳子,把左蹊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余寒一句废话都不说,直接拎着左蹊往外走,穿过那条长长的通道,外面就是青岩台下的空地。 几个月前,此处曾设下赐药的长棚,救百姓于水火,那时余寒并未参与其中;几个月后的今日,他手上提着似风城主的命,打算再一次救百姓于水火。 余寒钳着左蹊,飞身几步上了台顶,向下俯视。 九位掌使也都从通道中追了出来,看到左蹊已经被挟持上了台顶,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位年纪最长的易掌使忍不住开口喊道:“余先生,莫要冲动,快放开城主!” 青岩台位于似风城中心,百步之外便是似风城最热闹的一条街。这边的骚乱很快引起了街上百姓们的注意,人群纷纷朝这边涌过来。很快,有眼尖的认出:“快看!是城主!” “真是城主!” “有人劫持城主……” 与此同时,司使府中,余小五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到了左如今面前,“姐!出大事儿了!” “何事惊慌?” “师父,师父他劫持了城主,现在正在青岩台上!” 左如今听到自己脑子里有一道惊雷骤响,她几乎不用思考就明白了余寒此举的意图,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那位说要归隐江湖的师父会突然回来,并且暗中筹划了这么大的事。 她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走,去青岩台!” 连顾在她身后出现,“我带你过去。” 这种时候,左如今顾不上拒绝,点点头,伸手薅下方执仁的斗篷披在连顾身上,口中道:“大哥留在家,不要轻举妄动。” 她说完,突然一顿,转头抓住余小五的手腕,“你,按我说的做……” 青岩台上。 余寒看着下面越聚越多的人,心中掐算着时间。 左蹊冷笑着,“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但你真以为你的宝贝徒弟会来送你一程吗?你别忘了,她是个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赌前程的人。她若是知道青岩台的消息,怕是要先想着如何与你撇清关系,这样才能干干净净的坐上城主的位置……” 余寒也笑,“左蹊啊左蹊,到了此刻,你还在自作聪明。就算她不与我撇清关系,我也要与她撇清关系,我就是要让她干干净净的踩在你的尸骨上。” 左蹊:“你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如此豁出性命,简直可笑……” 这二人的对话,下面的人自然是听不到的,余寒狠狠“呸”了他一口,“你要是能懂,今天也不至于被我杀了。” 他们说话的这会儿,余寒终于看见了台下的一个身影。 清瘦,笔直,一把剑似的站在人群里,正抬眼看着他。 余寒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朝着左蹊腿窝就是一脚,左蹊“砰”一声跪倒在地,正朝着青岩台下的百姓。 余寒大声开口:“似风城主左蹊,草菅人命,挪用税款,滥用邪术,谋害朝臣,其心可诛!如此无情无义无德之辈,实不配做似风城主,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之而后快!” 他像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语气中竟带着畅然和快意,话音一落,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挥刀照着左蹊的脖子砍了下去。 在所有人的惊呼和尖叫中,似风城主左蹊的头颅顺着青岩台的台阶滚了下去。 这一百零八级他曾经多次“虔诚”叩拜过的台阶,此刻正安静的与他告别,台阶上的灰尘沾上了他血淋淋的头,最后滚成模糊的血团,像一轮被风沙催着狼狈落山的日头。 人头滚落到地面,站在前面的百姓纷纷惊恐的往后退,人群推搡着,吵闹着,一片混乱。 混乱中,有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靠近青岩台,随着马蹄声传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九重司差使听令,包围青岩台,围剿恶匪,保护百姓!” “是!” 很快,一队差使拨马将青岩台圈起来,将四周围得牢如铁桶,另一队差使下马散到人群当中,转眼便将混乱的百姓分隔成几块,方才的一锅粥立刻变得有序起来。 左如今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最前面的余小五身边,二人齐齐抬头向青岩台上看去。 左蹊的身体已经倒了下去,脖腔喷出来的血顺着台阶往下流,已经染红了十几阶。余寒踩着他的血,正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 左如今的眼睛已经红了,却只能强撑着大声道:“来人,把这个刺杀城主的贼人拿下!” 几个小差使冲上前去,却显然不是余寒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挡开了。 余寒继续慢悠悠的往下走,随手打退那些冲上去的差使,就这样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左如今和余小五的面前。 他看着两个孩子掩不住悲戚的脸,竟然从腰间摘下酒壶喝了一口,然后露出一个嚣张的笑,“这么一个狗屁城主,你们竟然还一个个忠心耿耿的护着,要我看,你们也都不是好东西,老子今天就索性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当下酒菜。” 第180章 新刀法 余寒打算做什么,左如今一清二楚。 左蹊已经死了,只要左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撇清了关系,将他这个罪人拿下,她后面要做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起来。 她的喉咙像是被一把匕首割伤了,血淋淋的疼着,却不得不撕扯着伤口,将手中刀对准他,“你当众斩杀城主,罪不可恕,束手就擒吧!” 余寒还是笑,“抓我?就凭你?” 她迎着他的目光,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挥刀上前。 二人这样打斗起来,很快就快得几乎看不清了,只剩下风声呼啸,刀光闪动,引得周围所有人纷纷后退。 这打斗只是看似激烈,但她的功夫是他教的,一招一式都在二人算计之内。左如今一边打,一边偷偷盘算着等会儿该如何收场,余寒却突然把刀身一斜,对她道:“看刀!” 左如今觉得不对劲儿,却也来不及多想,因为余寒的刀再一次朝她而来。这次,却是一个她没见过的新招式。 她手上应付着,心中却明白了方才那“看刀”二字的意思:他在教她自己新研究的刀法。 余小五站在旁边,也很快看出余寒用了一套他没见过的刀法。 他苦笑。上次临走前,师父还说会偷偷回来教给他,不教他姐。他就知道,师父怎么可能不教给姐姐。哪怕可能是最后一点机会,师父也还是忍不住把能拿出的一切都拿给她。 但是,这真的是最后的一点机会了吗? 余小五仅剩的一只眼睛在微微发酸,视线有些朦胧起来。朦胧中,他看到左如今躲过余寒的一刀,但却没有趁机收势,而是顺着方才的刀风的方向飞快的猛一回身,硬生生与余寒的刀碰在一起。 余寒一招过后自然是要收刀的,手上自然不似进攻时握得那么紧,左如今这突如其来的一刀竟真把他惊了一下,手上的刀差点被磕飞,赶紧向后退了两步,重新站定。 二人四目相对,余寒目光中有一丝哀伤的东西在悄悄蔓延。 左如今那种“好的不灵坏的灵”的直觉再一次涌上来,二人重新交手时,余寒果然不像之前那样步步急逼。又几十招过后,他竟不露声色的留了个破绽,手中刀终于脱了手,飞出两丈之外,掉落在青岩台冬日冷硬的地面上。 左如今感觉那个“当啷”一声坠地的倒像是她自己。 可她此刻不能心惊,不能胆寒,也不能流泪,她继续扮演着九重司司使,威风凛凛的把自己的刀架在了余寒的脖子上,“来人,绑了!” 余小五也处在那把刀掉落的彻骨凄寒之中,突然听到左如今的声音,再凝神去瞧,余寒已经站在了左如今的刀下。 他立刻恢复神智,带人上前,将余寒捆起来。 左如今收刀入鞘,对余小五挥挥手,“带回去严加审问。” 余小五一个“是”字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且慢。” 左如今回过头,看到易掌使从一群掌使中走出来。 这老头满眼都是悲痛和愤怒,“司使,此人当众刺杀城主,还有什么可审的,应该就地斩杀才是。” 左如今刚刚松了的一口气还没喘匀,便又堵在喉咙里。 “此人如此胆大妄为,必然不能让他这么快就死,带回去审审,说不定还能挖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线索?可老夫记得这个人在几年前曾是无定堂的武师,也就是司使您的师父。他今日为何突然出现,司使还需要审吗?” 此言一出,周围百姓立刻议论声一片。 左如今无声回头对余小五使了个眼色,余小五直接抬手抽刀,然后,周围所有的九重司差使都做了同样的动作。 青岩台下瞬间安静下来。 左如今走到易掌使面前,“我师父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易掌使随便看到一个相貌相似的恶徒便硬要栽赃到我师父头上,不怕他在天之灵不安吗?” 易掌使花白的长胡子在冬日的寒风里抖动得像是一张招魂幡,“他究竟是谁,司使心里定然比老夫清楚。” “我还真不太清楚,所以要带回去审一审。” “既然他当众斩杀城主,不如司使就当众审一审,也好让似风城百姓见识一下司使的手段。” “九重司都是些不好见光的手段,更何况此处还有老幼妇孺,当众审问,实在不妥。” “这些老幼妇孺方才亲眼看着城主被人斩杀,人头从上面滚下来,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左如今心说:这老东西是铁了心的要跟我作对了。 她突然觉得世间事的确难以捉摸,像左蹊这样的人,竟还真有臣子对他忠心耿耿。 易掌使占了理,再一次开口道:“司使,只要你当众杀了这个人,就能证明你们二人毫无瓜葛,司使一向杀伐决断,不知眼下为何如此迟疑?” “天寒地冻,眼下最紧要的是疏散百姓,安置城主。此贼人已经被捉住,在我手里,没有任何一个贼人能跑得掉,易掌使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并非老夫心急,似风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司使难道不该对百姓有个交代吗?” 他口口声声把百姓放在墙头,却让左如今彻底清醒了下来。 对百姓的交代,她自然会有,但既然打定了做城主的心思,便自然要有掌控全局的气魄,若是连这么个明显在跟自己作对的老头子都应付不了,那还做个屁的城主。 她目光慢慢冷下来,“易掌使年事已高,今日恐怕受了惊吓,我看还是先派人送易掌使回去,至于此人如何审问,如何给百姓一个交代,就不劳易掌使费心了。” 她说完,谭霜已经走到易掌使面前,这文静的小姑娘礼貌的朝易老头施了个礼,“易掌使,我送您回去,请吧。” 易掌使重重的看了左如今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跟着谭霜往外走。余小五那边已经开始疏散百姓了,一切依旧井然有序。 趁着这个机会,左如今偷偷看了一眼还被差人们押着的师父,她师父也正在看她,再一次张扬的笑起来,“小兔崽子,你想要把我带回去,不会是要把别的脏水都泼到我身上吧?要我说,这老东西说的没错,你不如当众杀了我,好歹老子落了个光明磊落。” 他的“落”字还没落下,身后突然有人影和寒光一闪,紧接着,一把刀割破了余寒的喉咙。 第181章 一定要 余寒,不,江年。江年一生如同一片起起伏伏的山川,几乎没有平静过。只有在无定堂那几年的时光,像是被山川环抱着的湖水,宁静得让他短暂的忘记了过往。 然而他终究做不得湖水,他宁愿被风吹,被雨打,被雪掩埋,从不在意自己将在何时何地死去。 死嘛,本就是最无常的东西,前一刻还在把酒临风,下一刻就可能被人刺穿胸膛,管那么多做什么? 可这次,他却亲手安排了自己的死。 三天前的深夜,匆匆赶回似风城的江年出现在方昭的房间里。 方昭像是早就猜到他会出现似的,并没有多问。 江年带了两坛酒,两人像从前在无定堂那样对坐饮酒,却谁都没说话。 直到酒坛空了,方昭才开口:“你该不会是……” 江年点了个头,向他说了自己全部的计划。 方昭抱着空酒坛,笑了,“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你做事是有谋划的。” 江年闭了闭眼,前几日还在肆意江湖的江大侠好像突然沉稳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酒坛,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破庙里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尽管他至今也没想起那件事。 他叹了口气,“我能成为她师父,都是她自己争着抢着求来的,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但这次,我听说她已经和左蹊僵持了好几天了。她但凡有一点办法,早就去做了。” “所以你要替她去做?” “她需要有个人替她去做。” 江年把手搭在酒坛上,指头轻轻敲着,“她长这么大,真需要谁的时候屈指可数。我是她第一个有所求的人,索性也就做最后一个吧。等她坐上了城主的位置,就只剩下别人需要她的份儿了……” 方昭还是笑着,只是笑容越来越苦,“我当初就不应该招她进来。” “无定堂是左蹊要建的,只能怪左蹊自作自受。更何况,他当年也曾设计杀我,我想要他的命,也是合情合理。” 江年顿了顿,忽然很突兀的说道:“到时候,你一定要当众杀了我。” 方昭还是那样的面色,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来了,他的老脸有些泛红,眼睛也在泛红。他透过那一汪红光看着江年,“一定要?” 江年也回视着方昭,“对,一定要。若是让她把我带回九重司,她是不可能杀我的,到时候定会暗中使些手段把我放了,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我活着,万一被眼毒之人发现了,那就成了对她的威胁。横竖我已经做了那么多,又何必留下隐患呢?你当众杀了我,以她的头脑,自然知道如何与我撇清关系……” “到时候,你的命没了,名声没了,连师徒之名都没了。” “落得干净。” 江年晃了晃空酒坛,比划了一个敬酒的手势,“方兄,劳烦你了。” 方昭听着“方兄”两个字,也抬起酒坛,对他比划了一下。 方昭第一次见江年的时候,江年刚刚家破人亡,被那小丫头带过来,一副“死了也行,活着也凑合”的架势。方昭命人试他的武功,他也只是随手拨弄了两下,但已经把对手逼退了好几步。方昭知道这人是有本事的,犹豫再三,决定把他留下。但直到他留在无定堂,也从未对方昭说过太客气的话。别说“方兄”,叫声“方掌院”都要赶上他心情好的时候。 如今他坐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方兄”,却是为求一死。 方昭答应了。 他们按照之前的谋划做下了一切,包括最后一步,当着所有人的面,取他性命。 江年缓缓倒下去,露出他身后拿着刀的方昭平静的和左如今对视。 江年被捆得很结实,倒下去的姿势自然也显得僵直,“砰”一声砸在地面上。 左如今本能的想要伸手扶他,却见眼前的方昭高高举起长刀,对着百姓说着什么。 左如今听不清他说的话,她耳朵里只有嗡鸣,方昭应该是说了什么义正词严的话,因为百姓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敬意。 她不敢看师父的脸,因为怕自己会忍不住情绪失控,如果是那样,师父就白死了…… 冷静,左如今,你要冷静…… 耳中的嗡鸣很快散去,她从痛得撕裂的喉咙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然后走到易掌使面前,“罪徒已死,易掌使可满意了?” 易老头的浑浊的眼睛都睁圆了,“这……” 左如今给谭霜使了个眼色,“送易掌使回去。” “是。” 另一边,余小五原本还在疏散百姓,这么一会儿功夫,一回头,便已见到师父倒在地上。 他虽然年轻,却也不是傻子,知道方掌院此举何意,强行忍下了眼泪,却还是忍不住走了过来,想要去看看倒在地上的师父。 左如今直接叫住了他,“余副使。” 余小五一个激灵:“在!” “方掌院虽是为民除害,但毕竟当众杀人,把他请到九重司问个话。” 余小五还是忍不住往余寒那边看,“那……尸体……” “让别人去处理。” 余小五紧攥着的手都快抠出血了,“是。”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在处理一场普普通通的案子。疏散百姓,处理尸体,清扫现场……这些对于九重司的差使们来说都是最常见的事。 左如今从头到尾都没有敢去看余寒一眼,她冷着脸孔,看似镇定,目光却始终在躲闪。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她在牢里见过无数次,像个贼。 她感觉自己能站在这儿,都是偷来的。 从一开始,她求着江年教她武功,到后来,求着他别离开似风城,一直到现在……她把他的命都赔进去了。 一切清晰却又恍惚,她的魂魄像是飘出了躯壳,在站旁边看着那个叫左如今的女人冷静的处理着一切。送左蹊的尸体回宫,向城主夫人禀明一切,与大臣们周旋。 那个女人把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她知道的,她学过很多东西,经历过很多苦难,也懂得很多人情世故,她的本事足够她在这样的混乱中应付自如。只是……那好像都不是她。 真正的她正困在一个漩涡里,里面卷着她的师父,卷着她前二十几年的人生。 某个瞬间,她突然懂了他们最后打斗时,当她挑破师父那一招后,他目光中复杂的东西。 那是一种对草木终会长大,夕阳终会沉落的释然,和对一切必然如此的无奈。 他在说:你长大了,师父可以走了。 虽然万般不舍,但必须要走了…… 第182章 不顺眼 短短几日内,似风城风云变幻。 城主亡故,小少主和小公主却都不知所踪,这偌大一座城池交到了一个义女的头上。 “让一个乞丐做城主,简直是个笑话!” 易掌使说完这话,便直接辞官了。 左如今没拦他。这老头对她的轻视是从他那把老骨头里往外渗的。尽管她能力出众,心性不俗,尽管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是她去似风城求到灵器救了全城百姓的命,但她曾经是个乞丐。 在易掌使那样的人眼里,她爬得再高,手段再硬,也永远是低贱的。他如此尊贵,怎么可能让一个低贱的人做自己的主呢? 左如今知道,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可能只有易老头一个人,其他人没说,不代表他们没想过。 只是,那又如何?老天爷把她落生到何处,她改变不了,但她如今坐在什么位置上,她可以自己决定。 坐便坐了,他们现在看她不顺眼,以后可以多看看。 又三日后。 左如今顶着城主的身份,以左蹊女儿的名义为他下葬。 而就在前一晚,她真正如师如父的那个人,悄悄埋进了之前挖空了的“余寒之墓”。 她在余寒的墓前枯坐了一夜,眼睛熬得血红,然后顶着这双红眼睛去参加左蹊的葬礼,完成了一场张冠李戴的悲伤。 当日入夜,左如今第一次住在了宫里。 有点大。 大得她心里发空。 她把那串风铃挂在了窗口,铃音一响,她的心里才算稍微填上了一些。 身后有人叫她:“还好吗?”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连顾,于是实话实说:“不太好。” “还在想余师父?” “想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自己也没听懂。 连顾却听懂了,“很多事情,想得到的时候是最美好了,真的到了,反而就心里发空,尤其是在得到的过程中还失去了一些宝贵的东西,到最后,你可能不会后悔,但可能会恨自己。” 左如今终于回头看他,“仙长算命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连顾的目光中有一丝心疼,“是你越来越难猜了,我只能提升自己的本事,才能一窥你的心事。” “连顾。”她突然叫他。 “怎么了?” “你能帮我个忙吗?” 连顾:“你想找左培风?” 左如今点头。 连顾却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迟疑道:“你现在根基未稳,他若是此刻回来,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左如今浅笑,“你现在心眼儿变多了?” 连顾感觉这话的意思像是在说“你学坏了”,于是稍微垂了垂眼睫,“我也是不想见你们俩再起冲突。” 左如今:“我没想让他回来,只是想知道他现在何处,过得好不好。他只是面子薄,又习惯了逃避,但归根结底也没做错什么。若是因这些变故让他从此凄苦度日,非我所愿。” 连顾这才点点头,抬手施法寻人。 他知道左培风长什么样,直接凭着记忆便可搜寻,不需要像上次找左临星那样麻烦。 没过多久,便找到了左培风。 两人这么一瞧,画面里的左培风正在修补一柄长剑,看他周围的环境,倒是个挺干净的居处,随着他转头说话,二人看见他旁边坐着同样在忙活着修补法器的连轻,而连轻旁边的人他们也认识,观壑长老。 左如今:“他不是被方知义带走了吗?怎么又回隐雪崖了?” 连顾摇头,“看他们身后的摆设,并不是隐雪崖的样子,他们可能已经出去云游了。” 左如今看着画面里的左培风,瘦了些,少了些许从前的矜贵和清傲,眼睛里只有手中的法器,专注得很,丝毫看不出之前在似风城经历了那么多破事儿。 她喃喃道:“这小子,心还真大……” “左培风跟着我读书的时候,便发现他擅专不擅杂,像这样精研一件事,对他来说再好不过,若是要处理城主大小事务,的确非他所长。或许他早就知道你比他更合适做城主,只不过年轻人心高气傲,不愿承认罢了。” “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不知道还能不能稳得住……” 连顾挥手将幻境散去,“他早晚会知道的,你也早晚要面对,不过就眼下而言,他能晚一天知道,便晚一天知道吧。” 左如今叹了口气,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左培风跟着观壑长老走了,那方知义呢?她真的不打算再回似风城了吗?” 连顾与这个方护卫仅几面之缘,实在不甚了解,“以你对她的了解,她会回似风城吗?” 左如今摇头,“不会,可我也想不出她行走江湖是什么模样,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除了当差就是待在家里,从来不会出去乱走……不过我这个二姐姐总是出人意料的,或许她还有快意江湖的一面,只是我没见过而已。” 方知义的确有很多左如今没见过的面。 比如,此刻正在一间小酒馆喝着闷酒的她,脸上是几乎欲碎的悲伤。 这样的表情从前是不可能出现在方护卫的脸上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公事公办,沉默寡言。 只是,沉默寡言的人大多藏着讳莫如深的过往。而方知义的讳莫如深,在几天前,死在了青岩台下,死在了她师父手里。 她天生是个极善保守秘密的人。 从前左蹊曾说,“论起保守秘密,死人排第二,知义排第一。” 可她保守得太好了,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钦佩他的武功,还是眼馋他对徒弟的爱护,或者只是羡慕他身上那股只有江湖人才会有极单纯极骄傲的轻狂……总之,他像片影子,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却始终没有散去。 后来的那几年,左蹊用玉佩操控了身边的人,她也彻底没了任何情愫。她几乎信了自己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结果,玉佩一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她笑自己,师父看人那么准,给她取名叫知义,怎么会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呢? 她灌下了最后一坛酒,起身拿上兵器出门了。 她不知情愫从何开始,但显然并没有因他的离世而结束。 她该去那个江湖看看了。 第183章 输或赢 几日后,方执仁推荐了自己的副将薛原继任新的护城军统领,然后趁夜离开了似风城,连个字条都没有留下。 他在似风城百姓心中早就因“谋反”而死,也实在没有再继续留下的必要。从小到大,他这个大哥永远不是云阶最出类拔萃的那个,之前总被方知义抢先,后来又频频被左如今算计。不过,他现在已经也懒得争个先后了,当他“死”了之后,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只要不争,其实就不会输。 那些又争又抢的事,留给年轻人去做吧…… 左如今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也就随他去了。 转天,她见了方昭一面。 方昭这几日一直住在九重司的大牢里,方循礼单独给他师父留了个单间,收拾得干净,饭菜也应时,但老头还是瘦了些。 左如今在他对面坐下,看着这个杀了她师父的人。 她并不恨他,一切本就是他们商量好的,她又怎会不知。 “是我师父让您这么做的?” 方昭叹了口气,“你师父啊,始终没改江湖人的心性,做事总是求个轰轰烈烈,痛痛快快。” 左如今苦笑了一下,“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个江湖人当众砍了一城之主的脑袋,我师父这回真的是天下第一了。” “是啊,你可是天下第一的徒弟。” 左如今勉强挤了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方昭看着她,“怎么?后悔了?” 左如今摇摇头,连顾说的很对,她不后悔,但她恨自己。 “你没有根基,没有血统,想要不落人口实,就得只能等一个变故。但左蹊早就看透了你的心思,他送走左培风,就是打算跟你耗到底,耗到你忍不住先有所动作。这对你来说,比任何一场恶战都要艰难。” “可我最亲近的人为此付出了性命,我还是输了……” 方昭摇摇头,“民亦劳止,汔可小安……左蹊不懂这句话,但你懂。你能坐上这个位置,不是因为你赢过了左蹊,而是因为有很多人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即便不是你师父,也还有其他人愿意推你这一把。” “您是说大哥吗?” “他的确有这个打算,还专程来向我道别,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可惜没干成,被你师父抢了先,”方昭笑了笑,“你大哥啊,永远被人抢先,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他这句不合时宜的粗话,让左如今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也露出一丝笑来。 方昭继续道:“孩子,你师父愿意用性命去换的,不是他的徒弟能赢,而是这个世上别再有像他徒弟那样在小破庙中随时可能会冻死的孩子。” 这位老掌院的目光厚重而慈爱,“你现在说输说赢都还为时过早,等到多年之后,你去见了你师父,若是敢堂堂正正的面对他,对他讲起似风城的百姓是否安乐,到那时候,才能论个输赢。” 左如今还噙着方才的笑容,站起身对方昭恭恭敬敬的施了个大礼,“多谢掌院指点。” 在她低头的那一刻,似乎有两滴剔透的东西落了下去。 方昭一直等她施完礼才装模作样的客套了一下,“哎呦,您现在贵为城主,可别折煞我这老头子。” 他愿意装,左如今就跟他对着装,“本城主今日来见方掌院,是有正事要说的。” 方昭:“城主有何吩咐?” “城主决意,封禁无定堂,撤掉方掌院的职务。” 方昭心说:也是,按欺师灭祖这么排下来,她的长辈也没剩旁人了,该也该轮到我了。 三日后,无定堂的匾额被摘了下来,老掌院方昭归置了自己的东西,依依不舍的迈出了大门,坐上马车出城。 马车出了北城门,停在一座大宅院的门前,门前的匾额已经挂好,城主用她工整方劲的字体写下的三个大字:凌霜院。 方老头失去无定堂掌院之职长达半个时辰之久后,下了马车,整整衣服,正式成为了凌霜院掌院。 无定堂和城北善堂合并一处,从此不再筛选为城主卖命的死士。凌霜院中的孤儿们也不再需要初试合格后方可入院,只按入门早晚和个人所长授课,到了一定年龄后与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一同参加文试或武试,一切都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而无定堂原来那处院子则改为养济院,收容在战乱和疫毒时失去子女的孤病老人。 连顾又回隐雪崖五日,左如今便愈发忙得昏天黑地。 她体力素来充沛,再忙再乱也很少觉得累。 这日照例忙到深夜,从书房出来,见方循礼和余小五正站在门口,俩人正偷偷比划着猜拳玩,而谭霜一丝不苟的在门口站岗,那副沉稳冷静的样子让左如今想起了方知义。 见左如今出来,俩人立刻把手收了回去,施礼道:“见过城主。” 左如今:“二位半夜不回家,跑到我门口站岗,合适吗?” 方循礼:“有事求见城主,可是咱们谭护卫拦着不让进,说城主不许任何人搅扰,臣下我就只能在这儿等着了。” 左如今笑笑,转身又回了书房,示意他俩进来。 左如今住进宫里之后,原来的司使府便留给了方循礼和余小五。这倒也方便,连匾额都不用改,因为方循礼就是新任九重司使。 而谭霜离开了九重司,成了左如今的贴身护卫。 所有人都在变,只有余小五依然是九重司副使,跟在他三哥身边,继续做一把指哪儿打哪儿的利器。 这俩人规规矩矩的跟着她走进去。 左如今示意侍从出去关上门,听了听外面没动静后,方才的派头儿立刻消失了,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大半夜的,你俩干嘛呀?” 方循礼见她打哈欠,自己也跟着打了个一个,“我的城主啊,月亮都被你熬困了,现在没人盯着你,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的枕头长啥样了?” 余小五也跟着点头:“我就说让我来做护卫,姐姐偏要选谭霜那个闷葫芦,她和知义姐姐一样,只会公事公办,不知疼不知热,一点都不贴心。” 左如今笑:“你俩守在门口,就是为了盯着我有没有好好休息?” 余小五:“答应了师父要好好盯着你的!” 他话一出口,便下意识捂住了嘴。 然而左如今的脸色已经变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师父?” 余小五结结巴巴:“就……就上次在披花谷的时候啊。” “在披花谷的时候,咱们根本没有说这些。” 她记性好得很,余小五知道糊弄不了她,瘪着嘴不敢吭声了。 左如今用目光逼着他,“师父去青岩台之前,是不是找过你?” 余小五求助的看向方循礼,后者满脸写着“我也救不了你”。 余小副使在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然后默默点了个头。 第184章 凡人心 左如今总算明白了余寒为什么会知道她差点被左蹊抽了神髓的事,原来是这小子告诉师父的。 “师父跟你说什么了?” 余小五摇头:“没说什么……” 左如今显然并不相信,依然看着他。 “真没说什么,他就是问了最近发生的事,还有就是让我盯着你。” “盯着我什么?让我别太累?” 余小五点了个头。 “师父会说这样的话?”她不信。 她从小到大争强好胜,余寒从不阻拦,在这位师父眼里,人想要有所成,辛苦劳累是必然的,尤其像她这样的性子,劝也不可能劝住,除非有一天她自己想通了,愿意闲下来过过惬意日子,否则,神仙来了也没用。 师父怎么可能突然转了性子? “平时或许不会说,但毕竟当时他已经打算……”他没有把话说完。 左如今叹了口气,余小五说的也有些道理,那样的时候,有些反常倒也不算奇怪。 “看来他把该见的人都见了,除了我。” 他没见她,却把命给了她。 余小五见她神色有些怅然,赶紧打岔:“姐,从小到大师父都偏心你,这回也该偏心偏心我了。” 左如今佯嗔他,“好,以后不光师父偏心你,姐姐也偏心你,余少侠可满意了?” 这回,反而轮到方循礼不乐意了,“哎?你俩偏心来偏心去的,合着我成外人了?” 余少侠立刻开始狐假虎威起来,“那没办法,我姐姐可是城主,方大人,你以后对本少侠客气点。” 方循礼看向左如今,“师妹,我现在认你当姐姐还来得及吗?” 左如今没忍住,“噗”得笑出来。 余小五见她笑了,心底总算暗暗松了一口气。 师父最后对他说的话,当然不是怕她劳累。 那天,师父问完最近发生的事,便打算离开。 余小五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开口叫住他:“师父,我以后还能见到您吗?” 余寒已经走到了门口,难得耐心的转回头来,“见不见都是一样的,师父之前失踪了那么久,你们不是也早就习惯了吗?” 怎么会一样呢? 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怎么会和从前一样呢? 余小五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默默握了握拳头,“师父放心,我长大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姐姐的。” 余寒笑,“你们俩谁照顾谁,你心里没数吗?” 余小五:“……” 谁料余寒却继续道:“如果你能让她一直照顾你,也算是你小子的本事。” 余小五没听懂,“啊?” “你这个姐姐,聪明,强悍,心志坚定,若说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总想求个更好。但那并不全然是好事,她毕竟只是个凡人,凡人不是菩萨,凡人就该是有偏有私的。倘若一个凡人放任自己去追求尽善尽美,追求极致的公平,那其实也是件危险的事……”余寒走回到他身边,伸手拍拍小徒弟的肩膀,“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做了城主,你要做的不是照顾她,而是让她闲暇之余还能记得自己只是个凡人,你要多盯着她,哪怕是烦着她,也都是好的,你能做到吗?” 余小五从来不知道自己师父还能讲出这么让人难懂的话来,他咂摸着师父话里的意思,但清晰的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果然,几句话过后,这位整天脑子里只想着民心民情的城主就回到了从前那个可以和他们一起胡闹的手足。 左如今和他们笑闹了一会儿,又问方循礼,“你方才说有事见我,什么事?” 此刻,距似风城几百里外一座无名的小城中,某户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人家,一个年轻女子推开房门走进屋中。 “你找我?” 屋中的男人眯起眼睛一笑,眼尾细长,像极了一只狐狸。 “我听青蜂说,你最近功夫练得不错啊。” “蝉露”的面孔已经比前些天更显冷静和干练,身形也不再柔若无骨,而是比从前挺拔硬朗了许多。 她对慕川点点头,“尚可,不过很久没去似风城的决斗场了,倒也不知究竟练到了何种程度。” 慕川站起身,突然朝她扑了过去,抬手就掐住她的脖子,直接把人按到墙上,在她的后脑勺撞到墙上的一瞬,慕川觉得腿上一紧,“蝉露”已经别住了他的腿,猛一翻身将人掀翻在地。 慕川笑了,倒地之前突然一伸手把她拽住,后者没能挣脱开,人也随着一起倒下去,慕川顺势翻了个身,将“蝉露”压在自己身下,手指勾着她的下巴,正要凑下去,这女子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匕首,直直抵在他的眼睛上。 慕川见好就收的起了身,“果然青蜂说的没错,进步很大。” “蝉露”面无表情的站起来,“上次在披花谷未能完成任务,自然要勤加练功才是。” 慕川坐回到桌边开始倒茶,然后把杯子递给“蝉露”,“你如今武功精进了不少,再去一次披花谷,你可愿意?” “再去一次?可是流烟泽都已经……” “这次不是去偷灵草,是去杀人。” “杀谁?” “柳既安。” “蝉露”的眼睛不受控制的亮了一下,赶紧假装喝茶,将那点欣喜之色藏了回去,“为何要刺杀柳既安?” 慕川用手点着桌子,“你从披花谷回来后一直在练功,与外界的消息隔绝,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 “何事?” “似风城城主左蹊死了。” 第185章 引祸水 死了? “蝉露”手里的杯子无声的捏紧了,杯口歪斜,里面剩下的一点茶水洒到了地上。 她变成蝉露的这些日子,一直偷偷的想着,倘若有一日自己可以再回到似风城,再次见到那个要把她送出去做礼物的父亲,会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他?是愤怒?悲伤?还是昂着头告诉他,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懂温顺守礼的柔弱女子了…… 但他死了,她之前所有的设想都成了空,恨意失去了恨的对象,便会反过来戳痛自己,左临星没有想到,自己听到左蹊去世的消息,心底居然会有些隐痛。 她默默放下杯子,问:“那现在的似风城主已经是左培风了?” 慕川摇头,“不,左培风早已不知所踪,现在的城主是左如今。” 左临星再次感觉自己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左如今?她不是左蹊的亲女儿吧?” “但她已经是城主了。” 左临星心说:似风城还真是越来越像个笑话了,亲女儿逃婚,亲儿子不知所踪,反倒是义女继承了城主位……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笑话? 短短这么一会儿功夫,“蝉露”的心绪几起几落,根本无法藏得住,慕川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饶有兴致的眯起眼睛瞧。 “蝉露”看到他神色间的玩味,很快重新清醒过来,岔开话题:“可你方才说要去杀柳既安,这与似风城换了城主有什么关系?” “似风城新城主的位置还没坐稳,若是这种时候披花谷少主死了,而凶手的线索偏偏指向了似风城,你觉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你是想构陷似风城,引起似风城和披花谷的冲突?” 慕川笑了,“我们蝉露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他笑得极为锋利,一双狐狸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冒出来。 左临星知道他在想什么。 之前那些时日,慕川一直以为左如今登高必跌中,最后要么就是被左蹊除掉,要么就是辞官归隐,从此不再碍左蹊的眼。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左如今竟然自己闯出了第三条路…… 她可真敢啊。 左临星还是第一次和慕川之间有了默契,两人心中对左如今的态度是也一样的:她可真敢啊。 然而她这么一“敢”,却将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慕川打了个做措手不及。再想对似风城做些什么便是难上加难,于是,只能从披花谷下手。 左临星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她很想知道左如今这个新城主会如何处理这样的麻烦。 或者说,她很想知道左如今配不配做这个城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明明是很了解左如今的本事的,她知道她配。然而就因为她配,自己的心里才会愈发的不舒服。那是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明明几个月前她还是个强悍可靠的好姐姐,怎么就摇身一变成城主?而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的直坠而下,从似风城小公主沦落成了连自己真实身份都没有了的蚀月族暗探…… 她对慕川点点头,“好,我明日就去披花谷。” 第186章 缺人手 似风城内,夜色依旧。 方循礼说完了自己来找左如今的原因。 十分简单:缺人。 左如今也知道,的确是缺人。 一来,似风城经历了几年战事,又经历了三年疫毒,处处都是需要修补的时候,许多人看着这一堆一块的破事儿就已经失去了信心,更何况这样一座破破烂烂的城竟交到一个年轻的女子手里。哪怕她再强悍再用心,许多人心中依然是不看好的,更别说她从前的名声臭得要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全更改; 二来,左蹊的玉佩碎裂之后,原本被他操控着的许多人也都重新清醒了过来,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 三来,左如今亲自下了一道赦令,所有当初按照死士规格招募到各司的无定堂弟子,只要不涉及城中机密事务,均有一次机会可以自行决定去留。虽然无定堂中都是孤儿,并无自己的去处,但此令一出,还是有一些早就厌倦了之前辛苦卖命的日子,决定离开。 这么折腾下来,眼下不光是九重司,其余各司也都人手短缺,呈请文书摞了老高。 左如今知道,眼下这个局面,缺人只是结果,而藏在“缺人”背后的原因,还是人心不齐,或者说,很多人还不能完全信任她。 人心,又是人心……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急着选用新人,而是让其他人能真正的相信我救得了似风城,让他们愿意留下。” 方循礼看着她眉间的愁绪,“城主一向最通人情世故,怎么现在倒为了人心发愁了?” 左如今笑,“我通的那些都是争名逐利的东西,但若要真正将人心归于一处,只能以真心换真心。” 余小五插嘴,“城主从前真心付出了那么多,还不够吗?” 方循礼:“大伙儿只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从前付出虽多,但百姓看到的不过就是先城主……” 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硬生生把最后几个字咽了下去。 左如今替他说完了:“先城主的鹰犬。” 方循礼孩子似的嘴硬:“我可没说啊。” 左如今却并不在意,继续道:“一个鹰犬,想要尽快改变别人的看法,获取别人的信任,该怎么做?” 方循礼:“做好事呗,修桥补路,济世救民。” “这些事自然会做,但是太慢了,有没有更快的?” “那就是斩奸除恶,你最拿手的,就像你先前救了卞大人的孩子,他现在可是九位掌使中最信任你的。” 余小五:“可是蚀月族都除干净了啊……” 方循礼挠挠鼻尖,小声哼唧:“演一出戏呗……” 左如今和余小五都没听清,都看着他。 方大人有点心虚,声音依然做贼似的低,“我是说,演一出戏,之前你做过的那些惩奸除恶的事,再演一遍让大伙儿看到,他们自然就……” 余小五睁大眼睛 ,“你要骗人啊? “这怎么是骗人呢?那些事原本就是城主从前做过的,只不过那时候没人看见,现在让人看见了而已。” 余小五:“可是……” 左如今却抬手拦住了余小五,“循礼说的有道理。” 第187章 不高兴 余小五:“姐,你刚不是用真心换真心吗?到底是真心还是演戏啊?” “真心自然是真心,但若想真心尽快被人看见,就只能用些手段了……” “那你想怎么做?” 左如今想了想,“再过几日,该到引灯节了吧?” 余小五点头,“那我趁着引灯节派几个人扮做蚀月族,然后你当众把人除掉?” 方循礼在他头上弹了一下,“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引灯节当天闹出骚动,你还嫌民心不够乱是吧?” 余小五瘪瘪嘴,“那你说怎么办?” 左如今:“不急,我再想想。” 方循礼原本已经要开口了,听她这话又咽了回去。左如今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循礼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我在想,若想得民心,其实有一个人……比多少招数都管用。” “你说连顾啊?” “对啊,之前顾先生说为了掩藏身份,冬日不进似风城,可是这次你遇到危险,他还是不管不顾的进来了。前些天司使府枝头的绿芽冒到院外去了,那么多人看得见,顾先生也没说什么。” 余小五的一只眼睛也亮了,“姐,三哥说的有道理,顾先生从前不愿意做护城仙君,是因为他不想辅佐先城主,现在换了你做城主,说不定他就愿意了呢。” 左如今凝眸思索着什么,“护城仙君……换了是我,他就愿意了吗?” 余小五:“试试啊,万一呢?” 左如今笑了。 她这么多年,只要有一点机会都愿意拼尽全力一试,甚至先前连顾与她不算熟识的时候,她还会努力花心思把他留住,但偏偏现在他愿意帮着自己,她反而不知该不该试一试了…… 坐在她对面的缺德兄弟俩对视了一眼,方循礼开口道:“城主现在提到顾先生,怎么总是犹犹豫豫的?该不会……” 余小五夸张的起哄:“哦!现在没有玉佩控制了,姐姐开始有自己的心思了!” 左如今给了他俩一人一个白眼,“你们现在也没被玉佩控制,怎么没见你们对谁动心思?” 方循礼:“我们本来就没被玉佩控制过,我一直有心思,你知道的啊。” 余小五:“我跟师父一样,只对舞刀弄枪有心思。” 俩人说完,齐齐往前探了探头,三只眼睛一起看着他们的城主,“你呢?” 城主答不上来,于是避开了所谓的“心思”,又回到了正事上,“我再好好想想,到引灯节时,无论是请连顾帮忙,还是想其他法子,都要有个交代,放心,不会让你们这样缺人少物的硬扛着。” 方循礼和余小五走后,左如今一个人留在书房,抽出压在镇纸下的那张传信纸,拿起笔,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城主自己跟自己置气,上战场都没这么费劲过。然而笔尖悬了好一会儿,却又重新撂下了。 不过,即便她此刻写了什么,连顾也是看不到的。 大师兄正在洗髓。 令人意外的是,他这次并没有十分痛苦,倒是比之前的几日都要轻松些。 三日毕,连顾睁开眼,难得没有跟师父讨药吃。 闻丘问他:“不是说这次是天大的事吗?也没见你太遭罪啊。” “或许是因为徒儿这次没帮上什么忙,化解掉左蹊的谋害的人是她自己,牺牲一切为她破局的人是她师父,徒儿除了抓了那个隐士,其余什么都没做……只是凭白担心了一场而已。” 闻丘抻了个懒腰,支起腿斜靠在旁边,“那姑娘不需要你,说明她有本事,你不是应该为她高兴吗?倘若凡间多一些这样的人,我们这些仙门弟子也就清闲了。” 连顾点头,“师父说的是。” 闻丘突然把话题拐了个弯,“说起那个隐士,左培风那个劫难就是他算出来的吧?” “是。” “他死了?” “是,他和左蹊签了死契,左蹊被杀当日,李三便也断气了。” 闻丘用惨白惨白的手指敲着自己的膝盖,“他有提过你的命数吗?” “提过,他说,顺其自然,莫要强求。”连顾虽然不知道师父为何突然在意起一个江湖骗子的话,但还是老实答了。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闻丘轻轻念叨了两遍,“如果要你顺其自然,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徒儿……” 闻丘盯着他,“说实话,不用怕师父不高兴。” “想回似风城。” 闻丘翻了个白眼,立刻开始不高兴,“我就知道你不想留在山上陪师父。” 连顾:“……” 隐雪崖大师兄在心中第一万次发誓:以后再也不相信师父了。 闻丘好像听到了他脑子里的话似的,重新坐起来,“既如此,你就回去吧。” “师父,您……认识这个李三?” “不认识。” “那您为何会相信他说的话?” “命数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但至少,顺其自然这句,为师觉得他说的没错。师父还是那句话,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师父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闻丘这话说得有些避重就轻,并没有直接回答连顾的问题。 若是半年前,连顾怕是只会乖巧的听着,但现在,他毕竟也是跟一个心眼多得像马蜂窝一样的人相处了许久,多多少少学会了一点招数,于是开口问:“师父,那您会算命吗?” 闻丘用浅淡的瞳仁看着他,“会,但是我从来不算。” “为何?” “因为算得太准了。人这一辈子若是什么都知道,那多没意思?知道了自己,又会想知道别人,什么都知道了,就会尝试着改命,你看李三,就是贪心不足,最后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连顾突然明白了自己从前的日子为何会那么枯寂,恐怕就是因为早就知道了结局。 是啊,的确很没意思。 而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似风城,却总是充满了未知的奇迹…… “徒儿明白了。” 第188章 护身兽 披花谷,柳氏兄弟也早就得了左如今做了城主的消息。 时值午后,暖而无风,兄弟二人一同坐在凉亭里,柳既安有些感慨:“她居然真坐上城主位了,还好当初我逃婚了,否则现在披花谷谷主的位置怕是也被她坐了。” 这位少君看起来倒比从前稳重了些,只是一提起左如今,还是忍不住撇嘴。 柳覆青:“虽是坐上了城主之位,但毕竟根基浅,再加上左培风还活着,左如今想要真正站稳脚跟,怕是还要忙活好一阵子了。” 柳既安放下手里的点心,“哥,你的意思是说,她现在过得挺难?” 柳覆青笑了笑,他在披花谷这么个闲逸之处都有操不完的心,更何况似风城那个半死不活的地方,“换做是我,定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接手似风城那个烂摊子,这哪里是做城主,分明是做全城百姓的大管家去了。” 柳既安听他这么说,眼珠转了转,“哥,我想出去玩几天。” “你才安分了几天?又往外跑?” “我伤都好了,不信你问卫神医……” 柳覆青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去似风城看左如今的热闹?” “倒也说不上看热闹,我就是不信她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就能把什么事都做好?我倒要看看,她现在做了城主,拿什么把那千疮百孔的破城救活了。” 柳覆青:“也好,你去找她取取经,回来帮为兄打理一下披花谷,我也能落得清闲几日。” 柳少君的懒病说犯就犯,“哥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突然有点不想去了……” 柳覆青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柳既安立刻开始装虚弱,“哎呀伤口疼……” “你刚才不是说自己好了吗?” “被你踢得又疼了。” “是吗?”柳覆青站起身走到弟弟面前,抬手挽了挽袖子,“哥能治,保管药到病除……” 柳谷主果然药到病除,刚一伸手,还没碰着呢,柳既安已经跳起来跑了,蹿得比兔子还快。 日次,柳少君带着小厮阿锦往似风城去了。 离开披花谷没多久,柳既安莫名觉得有点别扭,“阿锦,你说我哥不会真的让我去找左如今学什么吧?” 阿锦一如既往的实话实说:“就算谷主让您学,您也不肯啊。” “倒也是……但是这次出来玩,我怎么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呢?” “少君见不得左如今好?” 柳既安顺口答:“我是见……” 他说到一半又缓过神来,“我是那种人吗?” 阿锦脸上写了老大的一个“是”。 柳既安用力“哼”了一声,算作自己略显心虚的否认,“那就去见见她,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他话音刚落,一支长箭从路旁的树林中射出,直朝他后背刺去。 柳既安经历了前些天的事以后,对危险的感知比从前敏锐了许多,在箭矢离他尚远的时候,便已经发现了不妙,利落的跳下马背避开这一箭,同时抬袖挥出一道风扫进那片林中。 林间一阵横风骤起,其中的刺客躲藏不住,只能出来,横刀立在柳既安面前。 蒙着面,但看身形是一男一女。 柳既安神色一暗,这两个人他认识,就是上次在河滩边害他受伤的那两个人。 “你们还敢来?” 那二人也不说话,直接挥刀上前。阿锦也飞身过来帮忙,四个人打在一处。柳既安很快发现对面那个女子的功夫似乎比上次进益了许多,好在阿锦也是披花谷护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他帮衬着,自己不至于落了下风。 几人缠斗了半天未分胜负,柳既安再次站定,“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非要取我性命?” 那男子开口:“我们是来报仇的!” 报仇?柳既安纳闷儿,自己从前是胡闹了些,但也没干过什么伤生害命之事,怎么就严重到这俩人一次又一次的非要杀自己不可呢? “我干什么了?” “你害得似风城小公主逃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觉得自己无辜吗?” 柳既安皱眉,“你们是似风城的人?” “少废话,拿命来!” 柳既安又退了两步躲开他们的刀锋,“我正要去似风城,你们若是替公主鸣不平,不如与我同去见你们城主……” 那二人却根本不听,只一心要取他性命。 柳既安知道这样打下去不是个办法,回头给阿锦使了个眼色。 阿锦点点头,从腕上取下一个手环,那手环中间雕刻着一只模样奇特的怪兽。趁着柳既安与那二人缠斗的功夫,阿锦后退了半步,割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到手环的怪兽上,顷刻间,那滴血散做血雾,向上弥散开去,很快在空中化出一个赤红的怪兽来——与手环上的一模一样。 柳既安总是喜欢往外跑,柳覆青便把这个家传的护身兽给了他,真到了危急时刻,可以帮他抵挡一阵子。然而那时候娇滴滴的柳少君觉得割破手指太疼了,便让自己的小厮阿锦随身带着,他自己出门带着阿锦就行了。 柳覆青拿这个倒霉弟弟一点法子都没有,好在阿锦对柳既安一直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也只能由他去了。 但是,这一对没正行的主仆戴着护身兽在外面晃了这许多年,从来没真正用过,这会儿放了出来,俩人都看傻眼了。 那血雾凝成的怪兽在半空中吼了一声,直吼得地面都跟着颤了两颤,然后直接朝对面的两个刺客扑了过去。动作迅捷,比活生生的豺狼虎豹还要更矫健凶猛。 那二人也看傻了眼,立刻飞身要逃,然而刚一转身,血雾便化作一阵风吹到二人眼前,一转眼又重新化作怪兽,再一次打算将二人吞掉。 左临星没想到杀柳既安居然会这么难,更没想到自己经历了这么多辛苦,最终竟是要死在此处。 凭什么? 凭什么柳既安这么一个拿别人终身做赌注的人可以好端端的活着,而自己不过是不想被当成礼物一样送人,就要经历这么多苦楚…… 她心里恨着,眼看着那怪兽已经扑了过来,突然往后撤了半步到青蜂身后,抬手一掌将青蜂推进了怪兽的血盆大口中。 第189章 逢生处 青蜂惨叫了一声。 只短促的一声,便戛然而止。 那血雾凝成的怪兽无论喉舌还是五脏六腑都是可以看到的,所有人都看见它只用了一口,像咬一段甘蔗那样,青蜂便被活生生的咬成了两截。一团血在半空中爆裂开去,周围顷刻下起一小片血雨。 柳既安和阿锦都傻了眼。 知道是护身兽,却从未想过是如此凶残的怪兽。 柳既安对着阿锦喊:“这什么鬼东西,快……快收了……” 阿锦立刻合指念咒,那怪物重新化作一阵风,眨眼间钻进阿锦的手环里,冲得阿锦差点没站稳。 眼前只剩下满地淋漓的鲜血,那个女刺客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锦:“少君,跑了一个。” 柳既安还没从方才的场面中缓过神来,无奈叹了口气,“跑就跑了吧,这怪兽也太吓人了……” “谷主也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毕竟那两个人是冲着要您的命来的。” 柳既安点点头,挥手清掉周围的血迹,然后掸了掸自己的袍子,“哎?你方才听没听到他们说,我害得似风城小公主逃婚……难道他们是为了给左临星报仇的?” 阿锦:“不会是左如今的人吧?” “应该不会吧?左如今那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心眼多,她要是想灭我的口,应该不会说的这么直白。况且,上次刺伤我的也是这两个人,当时还是余小五救了我呢。” 阿锦:“不是左如今,还能是谁?” 柳既安琢磨了一会儿,“左临星长得那么好看,有几个痴心人想为她报仇,也是人之常情吧?” 阿锦佩服自家纨绔少君的脑子,“那还有个女刺客呢,她也是左临星的痴心人?” 柳既安:“女的怎么了?年轻人不要这么古板。” 阿锦:“……” 柳既安挠挠头,“那个女的……说不定是谁花钱雇来的。” 阿锦已经懒得跟他争辩了,“少君英明。” 柳少君听着“英明”这俩字也有点刺耳,大咧咧的“嗯”了一声,然后重新翻身上马,“等到了似风城,本少君要好好质问一下左如今,如果真和她有关,我跟她新账旧账一起算!” 两匹马继续沿着原来的路往似风城去了。 路旁的树林深处,左临星扶着一棵大树探出头来,瞧见那二人远去的马尘,终于稍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口一紧,吐出一口血来。 方才危急之下虽然将青蜂推出去换得了自己的一丝生机,可那怪兽呼啸着阻挡他们二人的时候,那血雾冲撞到她身上,便像有一道火焰直接穿身而过,五脏六腑都被击碎了一般痛楚。 她撑着树干,低头看自己的血,红的。 她想起方才青蜂被咬碎的瞬间,喷溅四处的血也是红的,看来他们临出门前,慕川给他们吃的药丸竟是这个用处…… 她苦笑,当初她救下真正的蝉露时,蝉露的血也是红的,她便以为那姑娘是个可怜的凡人女子,如今看来,肉眼所见也未必是真。 父亲的爱是假的,姐姐的保护是假的,连自己的容貌,自己身上流的血,也都是假的,倘若这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恐怕只有她对柳既安的恨是真的了吧…… 她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青蜂已经死了,没有人盯着她,血色也恢复到了普通凡人的模样,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回到慕川身边,不用再被他控制了? 这一瞬间,她几乎欣喜若狂。 虽然她已经换了容貌,不能回到左临星的身份,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恢复自由身,其余的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可以去找培风,或者就只是隐居起来做个普通的民间女子,甚至余生都用来追杀柳既安,直到取了他狗命为止……无论是哪种活法,都好过被一个蚀月族暗探控制。 左临星觉得自己的呼吸从未有过的顺畅,连腹腔的疼好像都不再那么难忍了,脚步轻快了许多,整个人像是飘起来了一样…… 她晕倒在了树林里。 左临星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是一个稀疏的草棚,阳光透过棚顶落下来,星河一般铺在她周围。 她强撑着坐起身,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小破屋里,屋门关着,屋中空荡荡的,只她身下一张破木板床,而她身上却盖着一件衣服,淡绿色,干干净净,不是她的。 左临星慢慢挪动身子下了床。 正要推门出去,门却开了。 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门口。这人看起来和她弟弟左培风差不多大,笑容和门外的阳光一样明媚,“你醒啦?太好了!” 左临星:“是你救了我?” 年轻人点头,“对啊,我和我师弟在树林里发现你的,正好附近有个废弃的小屋,我们就把你放到这儿了。” 他说着,自顾自走进屋,左临星这才看见他身后还背了个小竹筐。 年轻人将小筐放在地上,里面是一堆果子,“我给你找了点吃的,我师弟去采药了,估计一会儿也快回来了。” 左临星赶紧施礼,“多谢恩人相救,不知恩人尊姓大名?小女子以后定会报答。” 年轻人把她扶起来,依然带着笑容,“姑娘不必在意,我们也只是外出云游,碰巧路过。既然姑娘醒了,我也就放心了,等师弟采药回来,我们也该回去找师父了。” 左临星点点头,“多谢恩人相救。” 这破屋本就狭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年轻人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于是道:“我师弟也该回来了,我出去瞧瞧他……姑娘你好好休息……”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把左临星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左临星看着外面的日头,已经偏西了。刺杀柳既安还是上午,看来自己昏睡了小半天,这怪兽还真是厉害得很…… 不过,这一遭虽然受了伤,运气却似乎好了起来,不仅摆脱了慕川的控制,居然还能遇到好人救她的命。 她转头从小筐里取了个果子,用袖子蹭了蹭,放在嘴里咬下去。 甜。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了。 左临星靠在门口,看着那位救命恩人顺着林间曲曲折折的小路往外走,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峰回路转的命运,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又咬了一大口果子。 没多一会儿,小路那头有个人迎着走过来,面孔正被这边的人挡住了,但显然是那位采药的师弟了。 两个年轻人碰头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并肩往小屋这边走。 左临星这才看清了那位“师弟”的脸。 她手里的半个果子掉到了地上。 那是她弟弟,左培风。 第190章 来不及 左临星几乎欣喜若狂,伸手要开门出去。 然而手刚碰到木门,身后忽然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脖子,紧接着,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听到一个噩梦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蝉露,你要去哪儿啊?” 左临星再想挣扎,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团黑雾罩在她头上,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连轻和左培风顺着小路走到小屋门口,见破旧的木门开着,走进去,屋中却没人。 连轻:“人呢?刚才还在呢。” 左培风看到地上掉落的半个果子,心生疑虑,“果子才吃了一半,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难道有野兽把她叼走了?”连轻往屋外看,一切都安安静静,树林里连只兔子都没有,“不像啊……” “可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没影了?” 连轻挠挠头,想一出是一出:“你说,她该不会是什么妖怪吧?害怕受伤现原形,所以躲起来了?” 左培风:“那她晕倒的时候怎么不现原形?偏偏醒来之后才现?” 连轻露出小虎牙笑了,“好像也是,那估计就是突然有急事要走。” “或许吧。”左培风清瘦的面色有些怅然。 “你担心那个姑娘啊?” “我见到她,就想起了我姐姐,也不知道我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连轻:“我记得你之前偷偷练过一个寻人术,这次出来,怎么没见你用啊?” 左培风苦笑,“那个寻人术,需要所寻之人的随身之物,我离开似风城的时候是被人打晕了送出来的,姐姐的随身之物,不知道丢到何处了……” 连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咱们现在四处云游,说不定哪天就碰到你姐姐了。” 左培风当然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默默点了个头。 “哎呀,实在不行,等师父集齐他所需的灵木,我陪你回似风城看看,总会有机会的。” “多谢师兄。” 连轻又按着他的肩膀晃了两下,“哎呀别愁眉苦脸的,笑一个!” 左培风勉强露出个笑容,目光却有些失神。 若是姐姐还活着,自己真的还有机会见到她吗?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姐姐重新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知道自己完了。 自己在密林深处,被绑在一棵大树上,而面前站着的人正是慕川。 见她睁眼,慕川直接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青蜂呢?” 左临星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死了……” “是你干的?” 左临星被捏得涨红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目光近乎癫狂,“你杀了我吧。” 慕川的手却突然松开了,神色转眼间便温柔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用指头划过她细嫩的脸,“你可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我怎么舍得?” 随着他的话音,有什么灼热的东西顺着她的口鼻爬了进去,很快,浑身开始钻心的灼热痛痒起来。 这滋味她早就承受过,是焚身咒。 她本就被柳既安的护身兽伤了脏腑,再受焚身咒之苦,已经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了,只剩下无力的喘息。 慕川的声音温柔的像是在哄孩子,“老规矩,知道错了就求饶。” 然后,他就听到“蝉露”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音:“我知错了,求你饶了我……” 求饶这件事,似乎只要有过一次,便不介意再有第二次,第三次,横竖已经是这样的烂命一条了,又何必让自己徒增痛苦呢? 她听到了慕川轻轻的笑声,紧接着,身上的焚身咒消失了,绳索也很快解开了。 她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和林间地面上所有卑微的野草混在了一起,匍匐在慕川脚下。 到此刻,她突然发现,和生存比起来,尊严竟是如此一文不值的东西。或许她就不该和命运抗衡,倘若命运真的眷顾她,又怎会偏要让她有了半日短暂的自由,甚至让她看了左培风一眼,又让慕川重新出现? 这样的起起落落,她真的承受不住了。或许她当初就该听了父亲的安排去到披花谷,哪怕是个完全陌生的地界,哪怕是个纨绔的夫君,但好歹还能做个被人伺候着的清闲人,不用遭受无妄之灾。 只可惜,即便她现在后悔,也都已经来不及了。 慕川伸手摸摸她的头,“乖,只要你听话,主人就原谅你。” 左临星低着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口的,却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说:“多谢主人。” “啪!” 茶杯落在了地上。 左如今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小棉站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她,“城主,您没事吧?” 左如今晃了晃脖子,“我刚才梦到星儿了……” 小棉的个头没比桌案高多少,低头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人就看不见了。她收拾了一下,又重新从桌案后冒出一双眼睛,“您不是说,小公主还活着吗?说不定她是想您了。” 左如今点点头,“按李三所说的死契,星儿应该还活着,可我方才梦到她受了伤,浑身都是血。也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过得好不好……” 小棉再一次探出头来,“城主,梦都是反的!” 左如今笑了一下,“但愿吧……” 自从当初那次大战之后,左如今做的梦几乎都是一位仙人从天而降,她还是头一回梦见了别的,还是星儿如此惨状,难免心中有些担忧。 她喃喃道:“要是连顾在就好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解梦……”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的谭霜的声音:“城主,顾先生回来了。” 书房的门打开,连顾踏着月光进来。 小棉给他施礼,然后归拢好地上的碎瓷片,懂事的出去了。 连顾看着左如今,“城主又需要人解梦了?” 左如今:“你偷听我说话?” 连顾:“我是光明正大的听,没办法,耳力比旁人好些。” 城主托着下巴看他,“那你还听到什么了?” “你在担心左临星?” 左如今点头,“无论左蹊如何对我,星儿和培风毕竟无辜,对他们俩,我终究还是更担心些。” 她看着连顾关切的目光,突然起了个念头,“连顾,过几日是似风城的引灯节,我想去给他们祈福,你可以陪我去吗?” 第191章 引灯节 连顾想也没想,“当然可以。” “我的意思是说,引灯节那天,城主是要在镜月楼点第一盏灯的,很多百姓都会看到,你若是陪我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 左如今抿了抿嘴,欲言又止,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显然在期待着他的答案。 连顾看着她的眼睛,整个人紧张起来。 自从左如今没有了玉佩的操控,便不似从前那样对他若即若离,两人的关系也比从前亲近了不少,甚至她周围的人,方循礼,余小五,谭霜……包括小棉,都对连顾的态度与旁人不同。 但他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快便要公之于众。 想来也是,她一向雷厉风行,做什么都不曾拖泥带水,对待感情自然也是一样的。 大师兄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东西,明明师父早就嘱咐了他不可破身,他却走火入魔似的与她越走越近,这回她动了真格的,他却没法真的给她一个交代,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左如今看着他纠结的面色,“你是不愿意?还是有什么顾虑啊?” 他怎么会不愿意?他可太愿意了,但顾虑也是切切实实的摆在那里,半点不由人。 左如今干笑了一下,“抱歉,我又异想天开了,你早就说过,隐雪崖弟子,不能做护城仙君的。” “护城仙君”这四个字听到连顾耳朵里,兜头一盆冷水。 方才的紧张和焦灼瞬间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酸楚。 又是护城仙君。 他又一次自作多情了。 连顾压着心里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重回到温和妥帖,轻声道:“我不是早就答应你了,可以帮你护持百姓,为何非要我顶着这个护城仙君的名头?” “我……”左如今避开他的目光,“我眼下根基未稳,虽然循礼已经把我从前为百姓做的事都宣扬了出去,但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很多人还是只愿意相信自己从前看到的……当然,我也可以靠着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获取百姓的信任,但那可能需要很久,所以我想着,若是百姓看到隐雪崖弟子愿意站在我身边,愿意守护似风城,或许他们会觉得我是得道多助,想要得民心也能容易些……” 她说得很艰难,难得蔫头耷脑的,像是在一场考试中做了弊,考官还没说什么,她倒是先心虚起来,竟连耳朵都有些红了。 “好,我答应你。”连顾的声音清澈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左如今猛地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你这就答应了?” 连顾笑,“你不希望我答应吗?” “那你不会觉得我是……狐假虎威,靠你的本事去骗人吗?” “我对你的信任,本也是靠你自己努力换来的,你做的事百姓早就该看到,你不过是把存在我这里的信任取出来给了百姓,”他看着她的一双红耳朵,“这本就是你该得的,怎么倒像是偷来的?” “我怕你不愿意啊……” “若是我出现一会儿就能让城中百姓心安,能让你少些烦扰,何乐而不为呢?” 左如今终于露出笑来,却又很快想起什么,“那我方才跟你说的时候,你看起来怎么有些为难啊?” “啊……”连顾卡住了,“我在想,我能不能戴个面具?毕竟我在崖顶待久了,若是太多人瞧着我,还是有些不自在。” “那再好不过了,你长成这样,万一闹得掷果盈车,护城军又要忙活半天了。” 连顾偷偷在心里美了一下:这是说我好看? 他这年头刚一出来,转而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毛病。明明方才怕她真对自己动了情,紧张得连话都快说不出了,这会儿人家夸自己一句容貌,又要忍不住高兴。 连顾啊连顾,再这么下去,不是被自己折腾疯了,就是被左如今打死…… 在某位仙长的纠结和挣扎中,引灯节还是来了。 似风城的引灯节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日子,而是在每年入冬第三场雪后的第一个初一或十五。若是某个冬日大旱,下不了三场雪,便没有引灯节,若是雪下得太频,在初一或十五之前又下了第四场雪,同样没有引灯节。 就是因为一切都凭天意,这节日才显得格外珍贵,每个能过上引灯节的年份,百姓都觉得来年必然是个好年景。而左如今当上城主的第三天,便迎来了似风城的第三场雪。 在此之前,似风城已经近十年未曾有过引灯节了。 这样的好机会,再加上这位隐雪崖大师兄的相助,即便她从前的名声再差,也总显得像是“众望所归”了。 引灯节当晚,新任城主站在摘星楼上,亲手点亮了一盏灯,而她身边那位护城仙君长袖一挥,沿摘星楼两旁的长街所有的灯盏都同时亮起。月色与雪色交相辉映间,这座凡人所住的城池成了一片人间星海,久违的温暖和安适。 连顾的脸挡在面具后,偷偷看左如今,她的目光一直看着镜月楼下的百姓,一张面孔被层层叠叠的灯光映照着,温柔而坚定。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她脸上滑下一滴泪。 想再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作为城主,开个好头就可以了,等到百姓们开始欢快的过节,城主就该早点退场。 左如今自然是个知趣儿的城主,在楼上站了一会儿,便和连顾一起离开了。 两人回到宫中,却都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并肩站在廊檐下看着天上的满月。 连顾把面具摘下来,左如今顺手拿过去,在自己脸上比划,突然开口道:“那天,我问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你那么为难,真的只是因为想戴个面具吗?” 连顾的喉结默默耸动了一下。 她把面具挡在自己脸上,侧头看他,“你是不是想了别的事?” 连顾在心里苦笑,果然,她这么猴精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破他的那点心思? 他转过头来,透过面具上的洞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好像笑了一下,然后,他又听到她说:“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样,你还愿意吗?” 第192章 非我意 连顾听到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在拍打自己的心口, 那是一种绝望的狂喜。 喜在他这么久以来的心思并不是一厢情愿,她都懂得,也同样回以情意,绝望在他不过是仙坛上的一尊像,可远观,不可轻动…… 他脑海中似乎听到了师父的嘱咐:“第一,不可杀生,第二,不可破身,第三,与你灵气有关之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那个小司使。” 他看着她的眼睛,心底开始隐隐作痛。 他宁愿自己是一厢情愿,至少那样,只有他一个人受折磨…… 左如今见他不回应,慢慢把面具放下来,一张明媚的脸对着他,“循礼说他问过你了,隐雪崖弟子不忌男女之情的。” 连顾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沉吟了许久,最终只是点了个头。 左如今的笑意顺着眼角微微上扬,凑近他一小步,“那你愿意吗?做我的夫婿。” 她目光中全然没有扭捏,甚至比问他要不要做护城仙君时更坦荡,可是那双眼睛实在亮得灼人,把他的犹豫和彷徨都照得无地自容。 连顾的眉心在微微发抖,“我……” 没等他说出来,左如今抢先道:“我知道你是隐雪崖大师兄,身负重任,我也没想要你时时刻刻留在似风城,你不是说过,许多人成了亲之后也还是各忙各的,偶尔见上一面就够了。” 连顾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动了这个心思,但他知道,她总是个思虑周全的人。她能对他说这些话,定是早已认真想过了将来,想过与他相守需要承担的好与坏。甚至前几日故意模棱两可的问他愿不愿意陪她一起,或许也是在试探他是否有这个的心思…… 她考虑好了一切,却唯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明显动了心的男人,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夫婿。 他在心底骂自己:连顾啊连顾,你可真贱啊…… “抱歉,我不能和你成亲。”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只这几个字,就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左如今眼里的光默默的黯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的点点头,“好吧,方才是我冒犯仙长了,您别见怪。” 不等连顾回答,她便挪开目光,“天不早了,我困了,仙长也早点休息吧。” 她甚至还没忘了对他施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 连顾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生平第一次开始怨恨命运。 从前的那些年,哪怕承受洗髓之苦,哪怕每日在崖顶与青松作伴,他都从未有过怨怼。他有着寻常人没有的天赋,就要承受寻常人难以承受的命运,这是如此理所应当的事情。可千不该万不该,他动了心,野火燎原一般难以克制,被她看穿了,却又无法回应,甚至连解释都不能…… 他的手撑着面前的玉石栏杆,闭眼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连顾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匆匆靠近,一回头,他家城主正大步流星的走回来。 她停在距他三尺的位置,“我觉得不对劲儿,不问清楚我睡不着。” 连顾有点懵,“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对我无意,还是有别的阻碍?”她倔强又清醒,“虽然你对所有人都很好,但我总觉得你我之间与旁人不同,所以我想弄个明白,你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之处,但却不能告诉我?” 连顾感觉自己刚才凝成一片冰湖的心又重新开始泛起暖意。神明果然还是眷顾他的,让他的心上人是个如此聪明的姑娘,哪怕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她也能窥探一二。 左如今往前走了一步,“连顾,仙门的规矩我不懂,但你知道我的,我什么困难不都怕,我既然看上你了,哪怕你们隐雪崖那些长老要打要罚,我也扛得住。” 连顾苦笑,她怕是被连轻当年那句“我这位师兄宝贝得很”给吓到了,以为拐走了大师兄会被长老们惩罚。 左如今:“你笑什么?” 连顾还是笑,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心动。是啊,自己差点忘了她的性子,只要两情相悦,其他的事情真的不算什么阻碍,哪怕终有一别,哪怕有很多不得已,但至少眼下,他们还能好好的相处一阵子。 连师父都不曾阻拦他动心动念,他又何必画地为牢?前路莫测,谁知道会不会有峰回路转呢? 他这样想着,似乎听到了自己心底那层冰破裂而开的声音。 他也朝她走了一步。 然而他这一步还没站稳,眼前突然猛地一黑,紧接着就是无边的痛苦。 连顾感觉自己的神髓好像瞬间被抽空,那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抽灵洗髓都要来得凶猛,几乎要连他的魂魄都一道抽走了似的。恍惚间,耳边听到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念道:“破了,就快要破了……” 所有的异样只在一瞬,连顾似乎只是眨了个眼,便已恢复如常。 眼前依然是左如今的面孔,她看到他也走近了一步,目光中隐隐透出些欣喜,安静的等着他说话。 然而连顾知道,他什么都不能说了。 因为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候,偏偏就在他马上就要表明心意的时候,他的死期到了。 虽然他早就准备好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但这来得也太是时候了。 神明对他的眷顾就像个玩笑,上一刻让他看到希望,下一刻就直接把他送到阴曹地府。 左如今还看着他,“你怎么不说话?” 他是要说话的,恐怕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和她说话了。 既然再无机会,也就没必要牵着她的一颗心了。 “我……我对你,的确无意。” 左如今的欣喜僵在了脸上,“你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勇敢、坚韧,一心为百姓着想,可堪大任,我身为隐雪崖弟子,帮衬你本就是应该的。就像你说的,得道多助,但也仅此而已,并无他意。倘若因此让城主生出了误会,非我本意,还望城主莫怪。” 第193章 无归期 “误会?你认真的?”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他像个叛徒一样逃避着她的目光,“的确是误会。” 她的拳头默默捏紧,“哦。” 连顾心底疼得近乎麻木,抬手对她施了一礼,“隐雪崖还有事,我先告辞了。” 左如今从失落中恢复了清醒,“你现在就走啊?” “嗯。” “这次要几天才能回来?” “这次……不一定。” 左如今皱了皱鼻子,“你想躲着我也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吧?再说,我就是对你有了点非分之想,又没强迫你什么……” “我不是躲着你,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连顾突然发现,每每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口中的真话总听起来像是扯谎。 果然,左如今敷衍的笑笑,“行吧,你说是就是,仙长慢走。” 她自然不会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整个人像瘪了气,垂着眼梢慢慢转身想要离开。 连顾的手掩在宽袖下,几乎已经要捏碎了,他在用所有的力气克制着自己不要表现出生离死别的凄楚。就让她当作他是和从前一样,只是回了一次隐雪崖而已…… 连顾看着她的背影。 她这样逞强的性子,方才已经回来了一次,这次不可能再回头了。 果然,她的背影转过一道墙,毫不犹豫的消失了。 连顾无声的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悼念这段无始无终的情愫,他眼下要做的,是立刻赶回隐雪崖。 隐雪崖大师兄连顾,天生灵气至纯,以他的灵气结成的结界便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屏障。从他十岁开始,每每四境之间有难以彻底清除的异动,闻丘便会用连顾的灵气设下一道结界。为了保护这个孩子,闻丘每次都会将他的灵气融进不同的法器之中,设下的结界也看上去各不相同,用以掩盖这些灵气真正的源头。 连顾从小到大,无论读书,习武,还是修习仙法,都如同红炉点雪,几乎不费什么力气,然而他却并没有比旁人多些逍遥自在,因为他要洗髓,要养灵气,要等着四境危难之时将灵气献出大半,再重新慢慢养起来。 这个看似被师父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天才弟子,实则不过像是一只被豢养的小动物,随时供以宰割,再长出新的肉,再割…… 然而即便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人生,却也无法如此终老。结界内被封印的东西总是不安分的,无论是多年前封印的妖兽,还是前些年封印的蚀月族,总要寻着机会将结界破除。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之时,连顾只能以命殉之,才能让结界永远牢固下去。 这些年来,对连顾损伤最大的便是蚀月族与似风城那场大战,他身上九成的灵气都注入了弗为剑中,他虚弱的像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如一片雪落在崖顶,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 那天,还未及而立的隐雪崖大师兄第一次闹了别扭,与其这样反反复复的遭罪,倒不如直接死了痛快,只要自己死了,所有的结界便都牢不可破了,岂不是一桩美事? 他想去找师父求个痛快,可惜他师父在大战中也耗费了不少元气,回来后就直接闭关了。 年轻的大师兄垂头丧气的返回崖顶,却在路上发现了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 这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伸手的事,他轻轻把手覆在小兔子的伤处,那伤口便止住了血,慢慢愈合了。 他松开手,看着小兔子跑远,默默跟自己反悔:还是不能死。 多活一天,自己的灵气或许就能多一份用处,无论这过程对他而言如何痛苦,对于其他生灵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平静的回到隐雪崖顶,像少年时一样,心无旁骛,重新开始养自己的灵气。 人一旦想开了,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起来。从那之后,大师兄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判断自己今天会不会是,多活一天,便是赚了一天。 他这样心若冰清的过了几年,甚至隐隐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结界内的那些东西已经认命了,或许自己真的可以再这样活许久。 他还是天真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一个最不合适,最让他措手不及的时候,不容商量的来了。 连顾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一种终于得以解脱的释怀,然而并没有,他舍不得了。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在滚滚红尘中找到了牵绊,或许是幸运,也或许遗憾,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三个时辰后,连顾出现在了闻丘面前。 隐雪崖夜色深深,闻丘在屋中闭目打坐,并未睁眼,只沉沉道:“回来了?” 连顾:“是。” 闻丘:“到时候了吗?” 连顾:“是。” 闻丘:“真快啊……” 连顾撩衣跪下,“徒儿不孝,往后不能侍奉师父左右了。” 闻丘惨白的眼皮狠狠抖了一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徒弟,“孩子,你怪师父吗?” 连顾摇摇头,“徒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闻丘的吸气重得不像个修仙之人,似乎在努力压着某种汹涌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从似风城回来,可与小司使……哦不,与那小城主好好道别了?” “并未。” “傻孩子,”闻丘苦笑,“那她之后若是找我要人,你希望我如何回答?” “就说,徒儿远游,不知归期。” “远游……远游……”闻丘目光缥缈,似乎透过连顾看到了什么辽阔广远的天地,“好,就说你去远游了。” 他轻抖衣袖站起身,把连顾也扶起来,“还有没有想做的事?” 连顾摇头,“没有。” 第194章 选不出 闻丘的手拍在连顾肩上,“也好。” 他还维持着一个师长该有的冷静,却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能说什么呢? 是他自己养着这个孩子,把他当成一个源源不断的灵种,也早就知道最后会有这么一天。 该说的话,在早知结局的那些年里都说尽了,眼下除了一句“也好”,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密室的门开了,师徒并肩走进去。 门又重新合起来。 过了一会儿,几乎严丝合缝的密室门缝间竟也透出一丝细细的光来,似乎那密室内的光亮已然通天彻地,阻挡不住…… 隐雪崖的天慢慢亮了起来,密室门缝里的光却逐渐暗了下去,最后,回归到一片昏暗的宁静。 闻丘匆匆走出来,一整张面孔都僵得吓人,整个人像是走火入魔,又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匆匆回到密室,抬手抚在连顾头上。 连顾睁开了眼。 眼前依然是熟悉的密室。 他师父站在他旁边,胡须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气息也是连顾从未见过的混乱。 连顾心中一凛,自己怎么还活着? 师父又是怎么了? 难道……结界已经破了?已经来不及了吗? “师父,这是怎么了?” 闻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他对面坐下,翻掌运气,慢慢将自己的气息沉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稳下心神,开口对连顾道:“你……暂且还不能死。” 连顾:“发生了何事?” 闻丘抬袖将额上汗水拂去,“你的神髓,少了一缕。” 连顾懵了,“我一直在洗髓,若是神髓少了一缕,您应该早就发现了才是。” “你忘了,你和连亭结下的灵契,你们二人有一缕神髓是相连的。” “连亭?” 连顾有些不解,他们的确有一缕神髓相连,但以师父的本事,大可以直接收回来,等到他没了,灵契也就自行失效了,连亭一切如常。 难道…… “连亭出事了?” “这些时日,你不在崖上,即便回来了,也是师父为你洗髓,连亭便与你寻谷师叔一道下山除妖兽去了,”闻丘微微垂下眼,“我方才给你师叔传了信,他说连亭昨晚被妖兽所伤,现在还昏迷不醒。” “昨晚?”连顾立刻想到了什么,“昨晚什么时辰?” “亥时正刻。” “那不正是我感觉到结界有异动的时候吗?” 闻丘点头,“如果为师没有猜错,或许就是因为连亭昨晚损伤了神髓,才会导致你设下的结界有了异动。” “可是……” 还是不对。 连顾想不通,自己与连亭用一缕神髓结契,要的不过是保证永不背叛,又怎么会被他干扰?即便他们中的一个人丧了命,也根本不会影响对方。 倘若如此轻易被干扰,师父当初也就不可能让他们结下这个灵契了。 闻丘显然也看出了连顾的想法,“为师已经让你师叔立刻带着连亭回来了,此事究竟如何,等他回来便知。” 连顾点头,脸上的愁容却完全掩盖不住。 闻丘倒是很快恢复了平日的轻快,笑他:“怎么?多活一会儿,你倒还犯愁了?” 连顾看着这个心大的师父,“徒儿是觉得,此事过于蹊跷,连亭受伤,很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是啊,普通的伤,怎么可能牵走你一缕神髓?”闻丘口中说着这样危险的事,语气竟还是寻常。 连顾觉得自己师父是傻了,“您怎么不着急啊?” “我着急什么?着急送我徒弟去死吗?” 连顾心底一软,却还是坚持道:“可若是结界真的破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 闻丘往后靠了靠,抬眼看着密室的屋顶,屋顶刻着密密麻麻的星盘。闻丘看着星盘,目光缥缈,就像看着谁莫测的命运,“孩子,从你拜师那天开始,师父就一直让你守护苍生,可你也是这天地间的一个生灵而已。你心有天下,愿意担起这份责任,那是你的品性纯良,但从来没有什么一条规矩,说一个人的命就注定比一群人的命更轻。” “师父……” “你牺牲自己去封印结界,这固然是造福苍生,但你若能活下来,为师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闻丘直接仰面躺下,正对着头顶的星盘,“你是不是觉得师父很可笑,一直教你牺牲自己,真到了这时候,却又好像反悔了似的。” 连顾看着自己师父,这老头眼角有泪滑下去,那泪水被惨白的皮肤衬着,晃了连顾的眼。 前一晚连顾回来时,或许是因为一切太过突然,师徒间并没有太多时间悲伤,如今被这样一个岔子打断,再重新去看着一切,闻丘这颗被世间百态锤炼多年的心竟有些遭不住了。 一边是天下安宁,一边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个更重要,他作为隐雪崖大长老,竟选不出来。 但,连顾选的出来。 “师父,”他恭恭敬敬的跪朝着闻丘,“徒儿不敢论什么苍生天下,只敢论自己,也只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徒儿愿意用命换取结界不破,无论任何时候,此志不改。” 闻丘长长叹了口气,气息中已经掩不住悲凉,甚至夹杂了一点哭腔。 这回,反倒是连顾笑了,“师父,您是隐雪崖最厉害的大长老,等连亭被带回来,无论有何蹊跷,还要您来做主,只要有一丝希望能把徒儿的神髓找回,徒儿都不会放弃。” 第195章 在附近 当日下午,连亭被寻谷带回了隐雪崖。 连亭的眼睛睁得老大,整个人呆滞得像一尊石雕,呼吸和脉象也十分微弱。 此事关系重大,闻丘让所有人都离开,只留下了寻谷和连顾。 连顾抬手去试连亭的神髓,已经空了,只剩一副躯壳。 他对闻丘摇摇头,闻丘看向寻谷,“怎么回事?” 寻谷长老一向任劳任怨,奈何运气总是不佳,每次出门,不是遇上法器失灵,就是遇上妖兽难缠,这次连亭成了这样,寻谷反倒更像是那个受了重伤的人,一张消瘦的面容丧得很,“不过是一群普通树妖而已,降妖之时连亭也只是受了轻伤,我给他包扎好伤口,就让他回去休息了,直到师兄你传信给我,让我去看看连亭,我去敲他的房门,里面没动静,我推门进去看,连亭已经成了这样。” “伤?” 他们说话的功夫,连顾已经找到了连亭的伤处。连亭右肩包着药布,隐隐有血迹渗出来,但的确只是普通的伤口,并无异常。 闻丘又问:“那些树妖有何异常?” 寻谷摇头,“再寻常不过的树妖而已。” “若是寻常树妖,连亭怎么会受伤呢?” 寻谷皱了皱眉,“我原本也觉得奇怪,以连亭的本事,不该躲不过那一下的,但毕竟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况且连亭当时伤得并不重,我也就没多想。” “那些树妖现在何处?” 寻谷赶紧递过腰中的一个袋子,“内丹都在这儿了,树身已经恢复成寻常树木,好好的在林子里。” 闻丘接过袋子打开,里面的内丹也并无异样。 他叹了口气,和连顾对视了一眼,师徒俩同时摇了摇头。 寻谷满脸生无可恋,问闻丘:“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 闻丘拍拍他,“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连亭这孩子……” “连亭交给我,不用担心。” 寻谷点点头,没精打采的走了。 他一离开,闻丘立刻转身在房间周围设下结界。 连顾将连亭扶起来,让他盘膝而坐。连顾则同样盘膝坐到了连亭对面。 闻丘一甩拂尘,一道光晕将两个弟子罩在其中,连顾与连亭合掌相对,周身清气流转,光晕变换不定…… 神髓从来都是无法虚悬的东西,一旦脱离了一个身体,就会立刻去找新的宿主,可以是人是兽甚至是妖,也可能是某种法器,比如左蹊之前所用的玉佩。 一旦神髓依附在另一处,便不再受原主控制,凡人可能无从察觉,但连顾是能察觉到的。此刻,这缕神髓虽然不在他身上,却也并没有依附在别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那缕神髓与连亭结了灵契,旁人无法解除,这两缕神髓自然也不可能依附在新的宿主身上。 过了许久,连顾身上的清气慢慢褪去,周围恢复如常。 他抬头看向闻丘,“神髓就在附近。” 闻丘的一双浅瞳动了动,咬牙切齿道:“可能找到具体在谁手里?” 连顾摇头,“连亭没醒,徒儿一人,只能判断出个大概……” 闻丘沉了口气,一只手轻轻往下压,像是在让自己平复,“如此看来,此人应该就在这次和连亭一起下山捉妖的人中。” 连顾:“此次下山的多为新入门的弟子,根本不是连亭的对手,难道是寻谷师叔?” 闻丘斟酌了片刻,“未必就是寻谷,新弟子也有可能是有意隐藏本领。只不过他当然你的对手,所以才会转去攻击连亭。” “那我们现在要如何做?” 闻丘慢慢冷静下来,“结界虽然有了缝隙,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破的,想办法把这个人引出来,应该还来得及。” 连顾:“我有办法。” 寻谷此次共带了九名弟子下山。除去连亭之外,另外八人均在半个时辰后被单独叫了出去。每个人都被两位师兄带着,去往八个不同的地方寻找法器,而这八件法器被告知的用处却是一样的:可以修复连亭的神髓,让连亭重新醒来。 夜深下来,闻丘和连顾还在连亭的房间里。 陆陆续续已有五件法器送了回来,法器均是干干净净,并无异样。 这些所谓的法器本就救不回连亭的神髓,不过是个饵罢了。 闻丘看着桌上的法器,笑道:“看得出来,小城主把你教的不错。” 连顾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些试探凶手的主意都是从哪儿学的,提到左如今,他心底还是难免酸楚,于是掩耳盗铃的换了个话头:“师父,无论这个凶手是谁,他知道我和连亭的关系,甚至知道只要我失了一缕神髓,结界便无法彻底封印,但此事甚至连亭都不知道,凶手又是如何得知的?” “你在似风城用灵气救人的时候,可曾有人怀疑过什么?” 连顾摇头,“除了左如今和她身边的人,旁人根本不知道徒儿的身份,灵契也都是借由法器施展,从未暴露原貌……” 连顾突然一顿,话停住了。 闻丘:“怎么了?” 连顾:“李三,他说他曾算出了我的命数,但他已经死了,而且我早就给他下过咒,他不可能对旁人说出此事的。” 闻丘沉吟片刻,“等找到了这个内鬼,一问便知。” 他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敲门声,第六件法器来了。照样是干干净净,并无破绽。 两位师兄一位师弟对屋中二人施礼,然后转身退出去。走到门口,却听到屋中连顾的声音:“连亭,你醒了?” 此言一出,门口的三个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那两位师兄的面色都透着欣喜,而那小师弟回头的一瞬间却还是掩不住神色间的一丝慌乱。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闻丘和连顾却都看在了眼里。 鱼饵并不在法器本身,只是在这句话。 试了六次了,总算找到了。 不用任何人动手,闻丘直接狠狠一甩拂尘,一道白丝飞出,直接将人卷了个严严实实,紧接着回手一收,那小弟子便像是被蛛网缠住的虫子,跪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 第196章 打散了 新弟子入门时,测灵第一名,温疏。 相貌端正,勤奋好学,在一众师兄弟们中人缘极好。此刻却跪在了闻丘和连顾面前。 闻丘抬手示意另外两名弟子出去,然后挥袖合上门,又重新在屋子周围设下结界。 连顾上前,合指点住温疏的头顶,清气自上而下罩了下去,罩到腰间的时候,温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连顾低头一看,果然温疏腰间有一处正冒着红光,衣服都烫破了,像是藏着块烙铁似的。 连顾手指向上一翻,那发光之物便自己飘了出来。果然,一个灵气结成的小球,其间封着两缕神髓。那两缕神髓的末端连在一处,剔透而牢固,冰晶似的。 温疏抬头看了看连顾,显然是有些胆怯。 闻丘是从来见不得自己徒弟被人欺负的,更何况是这样大的事。既然找到了罪魁祸首,自然不能轻饶了他。老头轻捻手中浮尘的尘尾,温疏身上的束缚便又紧了些。隐雪崖大长老一张脸雪似的凉,“连亭其余的神髓呢?” 温疏没有回答闻丘的话,却突然神情一紧,狠狠闭上了眼睛。 闻丘和连顾都默默瞧着他。 过了一会儿,温疏又把眼睛睁开了,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闻丘,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闻丘:“你在我手里,想死也没那么容易,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要说温疏方才还有些视死如归,此刻便已经有些狼狈:“弟子知错,弟子愿意把自己的命赔给连亭师兄。” 闻丘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不爱折磨人。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是想死,我也可以让你少遭点罪,可好?” 他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却再次捻动浮尘,温疏额头的青筋很快冒了出来,“长老饶命,饶命……” 闻丘的手并没有松开,依然让他就这样痛苦着,重复道:“连亭其余的神髓呢?” “都,都被打散了,不知落到了何处……许是已经有了新的宿主……” 闻丘的目光瞬间更冷了,连一旁的连顾脸上也出现了冷厉之色。 闻丘的手更紧了,温疏痛苦得浑身发抖,口中连连求饶,却并未得到闻丘的宽恕。 “你为何要打散他的神髓?” “长老明鉴,弟子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这痛悔的模样的确不像是装的,闻丘终于松开了手,“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温疏哆哆嗦嗦的重新跪好,又偷偷看了连顾一眼,才终于开口道:“弟子听闻大师兄所住的崖顶是清修圣地,便也想着上去……沾一沾仙气,但崖顶有结界,除了大师兄,就只有连亭师兄能上去,弟子一时糊涂,就……” 连顾:“就什么?” 温疏的头低得都快杵地了,“就想着找机会复刻连亭师兄神髓中的灵匙,说不定就能冒充他的身份上到崖顶。” 闻丘的眉头皱起来,“复刻神髓?这是早已失传的邪术,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弟子……弟子是从藏书阁中看到的。” “藏书阁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禁书?你还在撒谎!” “弟子所言句句属实,长老明鉴。” 连顾看着他的样子并不像在扯谎,于是问道:“书名是什么?” “就……就是一本破烂不堪的旧书,封皮都已经看不清了。” “何时看的?” “大概……一个多月之前。” “然后呢?” “弟子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与连亭师兄接触,直到这次下山除妖,在客栈里,连亭师兄的房间就在我隔壁,又逢着师兄受了伤,我便趁着过去探望他的机会,试了这个法术。可谁知,他的神髓直接就散了,只剩下这两缕连在一起……”他看了一眼漂浮在连顾掌心的东西,“弟子不知该如何处理,又怕被人发现,只能偷偷存起来。” 连顾看向闻丘,“师父……” 闻丘抬腕挥动浮尘,温疏身上的束缚骤然一亮,人便晕了过去。 连顾走到闻丘身边,手中还托着那两缕神髓,“师父,倘若一切如温疏所说,他怕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闻丘点头,“看俩,有人早就怀疑连亭与你有关联,所以才会故意引导温疏对连亭下手,包括他看到的那本旧书,怕也是有人放在藏书阁的。看来,是我闭关太久了,隐雪崖藏着这么高明的内奸,我竟然不知情……” 连顾:“只是,连亭的神髓散了,眼下只剩这一缕,该如何是好?” “为师为你们解除灵契,将神髓归于你们体内,连亭有这一缕神髓,可以暂且保住这条小命,至于他被打散的那些神髓,只能在门中弟子外出云游时四处寻找了。而你,”闻丘看向自己徒弟,“你这一缕神髓回到身体中,接下来,可就是……” “徒儿知道,请师父动手吧。” 闻丘点点头,勾手将神髓召唤到自己手心,另一手掐诀,闭眼念了几句什么,两缕神髓之间联结的小冰晶像是慢慢融化开去,一点点变得细小透明,转而消失了。 两缕神髓终于得以分开,飘浮游荡在半空,连顾正要闭目施法收回神髓,余光却偏见温疏身上束缚的“蛛网”又亮了一下。连顾心觉不妙,立刻抬手想要将神髓收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温疏整个人像颗熟透的果子那样爆裂而开,身上的浊气直接散漫了整个房间,连闻丘都有些猝不及防。 闻丘立刻挥动拂尘除去屋中的混乱,温疏已经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连顾几乎发颤的声音响起,“师父,神髓没了……” 第197章 何时归 温疏的一切都算计得很好,装模作样的让闻丘和连顾以为他真的是被有心之人利用,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在连亭与连顾的灵契解开的一瞬间动手。 拼去了自己的性命,但的确成功了。 一切做的干净利落,闻丘和连顾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出他是谁派来的。 这次,连顾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缕神髓的丢失,恐怕已经不知落到何处,找到了新的宿主。 连顾是真的有些慌了。比之前得知玄石鼎被左如今带走时还要慌。 毕竟那时候,他还知道要去何处寻找,而这次却是两眼一抹黑。 更何况,眼下结界已经开始松动,若不尽快找到丢失的神髓,那结界怕是真的就要破了。 他面色有些苍白,“师父,是徒儿一时大意。” 闻丘摇摇头,“事已至此,不是追问谁的责任的时候。” 连顾:“徒儿这就下崖去找神髓。” “神髓找到了新的宿主,你就再也感知不到了,茫茫天地,你要如何寻找?” “天地虽大,徒儿也尽力一试,总不能坐以待毙……” 闻丘看了一眼地上温疏的尸体,又转头看了看床上的连亭,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你的神髓丢失,绝不可泄露给任何人,但连亭的可以。” 连顾抬起头,“您的意思是……” 当夜,隐雪崖大长老下了一道令:温疏谋害师兄连亭,以至连亭因此神髓尽散,隐雪崖弟子即刻各带一枚显神珠下崖搜寻连亭的神髓,发现任何一缕,都要先报与大师兄连顾。 无论是人是兽,但凡身上落了别人的神髓,便会在原有的完满中又溢出些许,只要接近这样的人,显神珠便会亮起。而这,也是他们眼下唯一能找到这些散落四处的神髓的方式。 除了崖上必须有人镇守的几处有人留守之外,隐雪崖其余两百多名弟子几乎全下了崖。连顾房间中用清气悬着一片屏障,上面是两百多张传信符,密密麻麻,一条一条的叠着,像是一夜之间生出了白发。 从天蒙蒙亮开始,便陆陆续续开始有消息传来,只要有弟子发现显神珠亮起,连顾就会立刻赶过去,不光是为了他自己的神髓,也是真心为了连亭。 然而不找不知道,这世间竟有那么多人的身上带着别人的神髓。也对,这世上的修士又不止隐雪崖一家,妖兽邪术也偶尔有之,有人散落神髓,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不过这样一来,是真苦了连顾。连顾从早折腾到晚,看了十几个让显神珠亮起的人,其中只有两缕神髓是连亭的,而他自己的神髓更是连边儿都没摸到。 连顾当然知道不会那么容易,也并没有懊恼,正如师父所说,尽人事听天命,既然他想要牺牲自己的命去换取结界的牢固,总不能连牺牲的机会都不去抓住,更何况,连亭被他牵连至此,何其无辜…… 连顾去见闻丘,屋中黑着,没人。他叹了口气,看来师父是真的急了,也亲自下崖去找了。 这样折腾到了第五日,已经找回了九条连亭的神髓,但依然没有连顾的。 连亭恢复了一两成,整个人呆呆的,不会说话,但已经可以吃饭喝水了,有些像当初余师父失了神髓的模样。 当晚,连顾把刚寻回来的新的一缕神髓归到连亭体内,然后回到崖顶的房间,轻轻捏了捏眉心。 他的灵气还充沛,哪怕不休息也不会累,但这几日折腾下来,还是难免有些忧心忡忡。那些封印的结界不知还能撑多久,万一在他找到神髓前结界就先破了,四境生灵不知又要受多少苦…… 正想着,又有一张传信符闪动,连顾立刻收敛心神去看,却愣住了。 那张并不是他的师弟传来的,而是那位似风城城主,左如今。 他决意赴死后,便把似风城发生的一切都当作是一场梦,不敢想,也没时间去想,竟没注意她的那张传信符竟鬼使神差的混在了这一堆符中。 梦在这一瞬间成了现实,连顾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抬手,让那张符落到自己手上。 城主方劲的字体似乎没有从前那么飞扬,落笔处犹豫,收笔处徘徊,别别扭扭写了三个字:何时归? 连顾的手下意识攥紧,片刻后又重新松开,小心翼翼的把纸展平,反复看着纸面上的三个字,眼底看出了苦涩的笑意。 他原以为她上次失落后,就再也不会搭理自己了,可她又一次主动来寻他。 是啊,他差点忘了,这位城主一向如此执着,哪怕他做不成她的夫婿,只做个护城仙君,她也一样会如此。 她拖着那个百废待兴的破城,每日花费的心力恐怕都与他这几日的忙碌不相上下,自己原本是最该扶持她、爱护她的人,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失望。 又一张传信符闪动,这次是一个师弟传来了消息。 连顾狠了狠心,把左如今那张传信纸压在一摞书下面,让自己不要再去想,然后转头照着师弟所说的位置下崖去了。 左如今还在书房看文书。 她还是一贯的利落,文书也很少堆积,能今日毕的事绝不拖到明日,一切都井井有条。只不过每看完一道文书之后,她都要抽空去瞄一眼手边的那张传信纸。 连顾始终没有回应。 左如今批完所有的文书,还是忍不住伸手拿过传信纸在手中端详。薄薄一张,似乎和普通的信纸没什么区别,难道自己拿错了? 可是看着信纸边缘的半枚符咒,没错啊…… 难道符咒失效了? 不应该啊,方才写下的三个字都已经消失了,显然是已经传过去了。 那还能有什么? 总不会是连顾真不打算回来了吧? 不就是看上他了吗?有这么严重吗?再说,他这么好的人,被看上很稀奇吗? 城主有点想不通,用笔杆子戳了戳自己的下巴,外面报:“城主,方大人来了。” 方循礼大步流星的走进来,面上难掩喜色。 左如今笑,“捡钱了?这么高兴?” 方循礼凑近些,“我看到选考司的小吏拿了一大摞告示,你是不是要给各司招人了?能不能多给九重司招几个?” 左如今故意拉了个长音,“哟,方大人走后门走到我这儿来了?” 方循礼假装没听见,“九重司肯定能多招几个吧?” 左如今不为所动,“说一个我肯定会答应你的理由。” 方循礼笑了,“我还真有个消息,你肯定想知道。” 第198章 得罪他 “别卖关子,到底什么消息?” “柳既安来似风城了。” 左如今目光里原本的期待慢慢消散了下去,“他来干嘛?” “还不清楚,但你眼下刚当上城主,披花谷的人过来探探虚实,倒也不算意外。” “你派几个得力的人把他盯紧了,有任何异动,立刻报与我知。” 方循礼点点头,又认真瞧着她的神色,“我方才怎么看你有点失落呢?你以为是顾先生的消息啊?” 左如今:“你一个新人都别想招了。” 方循礼:“你看你,我不就提了一嘴顾先生嘛,你急什么?他得罪你了?” 左如今沉默不语。 心细如发的方司使从城主的沉默中捕捉到了什么,“那该不会是……你得罪他了吧?” 城主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还真得罪他了?”方循礼的目光莫名开始兴奋起来,“你该不会是想让他给你做男宠?” 看他那表情,估计脑子里已经写好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本了。 左如今:“我是那种人吗?” 方循礼的眉毛无声挑出一个反问,那意思:你不是吗? 一向勤奋好学的城主认真起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要他做我的男宠啊?” “公事上你一向很靠谱,顾先生也愿意扶持你,能得罪他的就只有私事了。既然是私事,除了男欢女爱还能有什么?总不可能是你想跟他拜把子吧?” “那……我就不能正儿八经的跟他相好吗?干嘛非得是男宠啊?” “你满脑子都是百姓百姓,还能有功夫正儿八经的跟人相好?”方循礼整个人就是个硕大的“不信”,“再说,谈情说爱这种事,你会吗?” “我不会我可以学啊,我学什么都快。” 城主她三哥“噗”的笑出声来,“行,你学,怎么还把人得罪了呢?” 左如今的手还放在那张没有回复的传信纸上,“不知道,我说我看上他了,他就吓跑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传信也不理我。你说,他不会真的出什么事了吧?” “他可是隐雪崖大师兄,一点灵气就能救全城百姓的命,他能出什么事?” “那他就是真的躲着我呢……”左如今有点不服气,“我有那么差吗?” 方循礼苦笑,“感情是不讲道理的东西,并不是你好,他就一定会钟意你,或许他很欣赏你的聪明决断,但他未必想和你共度余生。” 云阶五个兄弟姐妹,愣是凑不出一个与人相好过的,方循礼这个苦思了左临星多年的暗恋者便矬子里拔大个儿,成了给人排忧解惑的“过来人”。也是倒霉催的,他这张破嘴,竟歪打正着的说中了连顾那天晚上的话。 这样左如今原本还因“他待我不同”而坚定的念头彻底松动了。 也是,或许他从来都只是欣赏她敢打敢拼而已,从没有过多余的心思,是她自作多情了…… 方循礼倒是贴心得很,“你要是想消遣,我给你挑两个男宠?” “滚。” “那要不……挑两个长得像顾先生的?” 城主抄起桌上的镇纸要拍他,方循礼赶紧跳开了,“臣先告辞了,城主早点休息。” 他转头要跑,左如今叫住他,“等会儿。” “啊?” “明天选考司就会张榜选新人了,九重司需要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亏不了你的。” 方循礼笑得眼尾冒出了褶子,“多谢城主!” “看上谁了就自己去争,别来烦我。” “得嘞。” 方大人施了个礼,乐颠颠儿的滚了。 左如今坐在书房,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传信纸,依然没有回应。 她笑了笑,把信纸折好,放到一旁的小盒子里,盖上,像是盖住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夜色仍在继续,多复杂的心思都不过是黑夜打的一个哈欠,转眼也就过去了。 连顾这一晚又找到了一缕连亭的神髓,并星夜赶回来把神髓送回连亭体内。 这两日小弟子们发现神髓的速度明显慢了,照这样下去,想要找到自己丢失的神髓,怕是真的只有靠运气了。 但只要还没到最后关头,总要尽力一试的,万一还有机会呢? 他脑子里蹦出这句话,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左如今。 她应该已经对他失望了吧?以她的性子,估计已经把他搁置一旁,又专心致志的忙活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去了。她永远不会被什么东西困住,无论是过去,是困苦,还是某个人…… 连顾浅笑了一下,起身出了连亭的房间。 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连顾余光瞄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看那身法好像是他师父。 师父回来了?他立刻跟了过去。 敲了敲闻丘的房门,没人应,却听房间中隐约有动静。 连顾推开门,闻丘果然在,正盘膝在小榻上打坐,但整个人的气色明显很差。原本苍白的脸此刻竟显出黪灰,胡子上还沾着一点血迹,此刻打坐的气息也有些混乱,似乎随时可能会晕过去。 连顾立刻上前,沉息调气,先用自己的灵气护住师父周身,再慢慢念动清心诀助师父调节气息。 这样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闻丘的气息终于稳定了下来,面色也好转了许多。 连顾收回手,轻轻叫他:“师父,您好些了吗?” 闻丘慢慢睁开眼,“无妨,年纪大了,这点小事居然累得半死……” “您发生什么事了?” “我去把各处的结界加固了一下,虽然为师的灵力不及你的灵力纯净,但也还算凑合。这样加固一下,至少半年内不会有被破解的危险了……” 这些年,用连顾的灵气封印的结界少说也有十几处,但就算是连顾这样的天生至灵,也是多年来陆陆续续完成的,闻丘却在短短几日内就把这些地方全都重新加固了一遍。这样消耗自身,还能全须全尾的回崖,除了这位绝顶修为的大长老,世间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师父,您这大半生的修为都要损耗光了……” “我徒弟连命都豁得出去,为师损耗一点修为又怕什么?世间之大,找神髓不是那么容易的,师父好歹要给你争取点时间。只不过,师父的本事也只够撑半年,其余的就看运气了……”闻丘突然笑了笑,“若是你小子运气好,明天就把神髓找回来了,那还能逍遥快活半年不是?” 连顾都快哭了,“师父……” 闻丘用指节敲他的头,“怎么又哼哼唧唧的?该干嘛干去!” 连顾老老实实的听话去了。 回到崖顶的房间,又一张传信纸正在闪动,这次的内容让他心中一紧:显神珠在似风城发光,相关之人是,柳既安。 第199章 陷害她 柳既安到似风城原本并没有什么正事,纯是因为左如今做了城主,他过来看个热闹。但路遇截杀之后,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截了当的去找左如今,而是在似风城四处闲逛。 这天寒地冻的,造不了桥修不了路,倒也暂时看不出新城主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街上贴了不少告示,在给各司招募新人。 柳既安玩心大起,捅了捅身边的阿锦,“哎哎,咱俩乔装改扮,去应征。” 阿锦:“少君您这……又是有何深意?” 柳既安没什么深意,纯闲的。 但他既然说了,阿锦也只好听他的。主仆二人很快换了个装扮,跑去应征排队。 柳既安站在队伍里也不老实,东张西望的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个面容巧秀的姑娘,身形纤细,肤色白净,打眼一瞧倒有些柔弱,但目光冰冷,带着些锐气,显然是个有身手的。 柳既安看着她,莫名觉得在哪儿见过,不自觉走了神,旁边的阿锦推他,小声问:“少君,您看什么呢?” 柳既安用目光往那女子身上点了一下,“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阿锦:“漂亮姑娘您都眼熟。” 柳既安翻了个白眼,余光感觉那女子也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但这一会儿的功夫,队伍恰好往前挪了挪,人群流动着,柳既安再回头去看,就已经找不见人了。 那女子的确看到了柳既安,虽然他已经乔装改扮,但对于她来说,柳既安化成灰她都认得,她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拜柳既安所赐。 但她不能再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动手,她出现在这里,是慕川给她的新任务:进入似风城,借着招募新人的机会潜入九重司,在他们内部做手脚。 左临星不知道慕川有没有看破她的真实身份,但她早已在一次一次与他的对抗中败下阵来,再没有力气违逆他的意思了。 她乖乖听从了他的命令,服下了他给的丹药,按他的吩咐回到了似风城。谁料,刚打算报名,却碰到了柳既安。 她知道柳既安注意到了她,虽然之前的刺杀是带着面罩的,但一个人的身形和眼神还是会让人觉得熟悉。二人目光一错,她就立刻往后退了几步,想要躲开柳既安的视线。 她心里有些乱,刚退几步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一回头,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像是带着什么愁绪似的,眼窝深陷,显得这双眼睛的主人带着化不开的郁气,但偏就这么一张多愁善感的脸,却是穿着九重司的官服,添了些端正和冷肃。 正是九重司新任司使,方循礼。 左临星从前并没有见过方循礼几次,但她身边一茬一茬的护卫都是云阶的人,自然也对方循礼略知一二。听说当年他在参选公主护卫的时候和方执仁闹得很不愉快,从那之后就再不愿与人争夺什么,只老老实实跟着左如今。不过命运总是峰回路转,左如今做了城主,她这位不争不抢的三哥自然也就平步青云,坐上了九重司使的位置。 思绪只在一瞬,二人对视的这片刻,左临星已经往旁边退开了几步,给方大人让出一条路来。 方循礼的目光却还停留在她身上,像是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人。 身边有人提醒:“大人,快到时辰了。” 方循礼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人群给他让出来一条路,方司使迈步上了台。台上已经坐了几个人,护城军新统领薛原也在。几个人假惺惺的互相见了礼,刚刚坐定,陈水泉从侧边溜上来,低声在方循礼耳边说了句话,然后伸手一指,准确的指向了台下的柳既安。 方循礼的目光跟着陈水泉的手看过去,与柳少君四目相对,后者觉得有点尴尬。 方循礼心说:还以为今天选人会很无聊,这回有的玩了。 他正琢磨着等会儿如何对付柳既安,却见柳既安身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连顾。 连顾伸手拽住了柳既安的胳膊,然后,方司使刚刚选中的玩具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柳既安也被突然出现的连顾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带到了一处偏僻少人的小巷。 柳少君有点犯愁,“我说连顾,连顾仙长!对左如今没有恶意,我就是胡乱去凑个热闹,你也不用盯我盯得这么紧吧?” 连顾没说话,而是抬手从他身上挑出一缕神髓。 柳既安睁大眼睛,“这是我身上的?” 连顾掐诀施法,一道清气裹住那缕神髓,很快验出了结果:不是他的,也不是连亭的,但…… 连顾眉头皱起来,“这是蚀月族的神髓。” 柳既安傻了眼,“蚀月族?你逗我玩的吧?” 连顾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明晃晃的写着:我没闲心逗你。 柳既安也觉得他不会这么无聊,“可是,我身上怎么会有蚀月族的神髓?我都没见过蚀月族……” “神髓若被打散,本就可以随机零落各处,落在你身上也不是没可能,只是你竟浑然不知,或许是恰好在你忙乱或昏睡之时沾上的。” 柳既安毕竟是个灵族少君,再怎么纨绔也是有些本事的,即便是昏睡或醉酒之时,若神髓有异,也不可能没有察觉,除非…… 他想到了前几日截杀他的那两个人,他当时被护身兽吓得乱了分寸,若是有谁的神髓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落在他身上,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有一种感觉,这缕神髓很可能就来自那个被护身兽吃掉的刺客。 虽然那人的血是红色的,但想要改变血的颜色有的是法子,唯独神髓是骗不了人的。 闹了半天,竟是蚀月族要杀他,还要打着为左临星报仇的名义,故意将祸水引到左如今的身上。 柳既安笑了笑,看向了连顾,“你们家小城主的心眼子是怎么长的?这都能被她发现?她不是凡人吗?连神髓的事都懂?” 连顾没听懂,“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柳既安也开始听不懂了,“不是她发现有人陷害她,让你来跟我解释的吗?” 连顾的表情立刻紧张了,“有人陷害她?” 柳既安眨眨眼:“合着你不知道啊?” 柳少君可算是拿捏了一次连顾,立刻端起架子来,“哎呦,那你可得好好求求我了。” 第200章 有古怪 连顾这几天被神髓之事折腾得心里乱,实在没心思陪他玩,想也没想就开口:“求你。” 柳既安:“……” 作为纨绔届的翘楚,吃喝玩乐的魁首,柳少君一向都知道拿捏人最开心的就是看着对方挣扎着不肯服输的过程,可惜连顾完全没给他这个机会,倒让他有了一种十八般武艺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一点都不痛快。 但人家已经求了,他也不好耍赖,只能把前几天被截杀一事一五一十的讲给连顾听。 连顾:“蚀月族果然还没消停,眼下今儿刚做了城主,他们就又要有动作了。” 他一时心里惦记,倒顺口叫了声“今儿”。柳既安听得牙疼,“她不是还有你吗?堂堂隐雪崖大师兄,还怕没本事保护好你们家今儿?” 连顾缓过神来,“我还有事要忙,能否劳烦你去找她一趟,将蚀月族的这些勾当告诉她,让她多留心。” “忙?”柳既安狐疑的看着他,“你有跟我说话的功夫,难道不够见她一面吗?你俩闹别扭了?” 连顾说谎的本事还是不够熟稔,稍微顿了一下,没编出合适的瞎话来。 柳既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哟,真闹别扭了?我说什么来着,那么凶的女人就不能搭理……” 连顾打断他:“你现在就去,这个时辰,她应该在书房。” 柳既安挠挠头,“行吧,这次算你欠我的啊,要还的。” “好,”连顾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提我,就说是你自己发现的。” 当年清雅洒脱的隐雪崖大师兄现在变得这么别扭,柳少君实在看不下去,撇撇嘴,转头往宫城方向去。 虽然护卫森严,但对于一个灵族来说,出入宫城并不算难,没多久,他便见到了那个让连顾患得患失的罪魁祸首,左如今。 左如今刚和几个司的掌事议完事,正往书房的方向走,身边跟着一个气质文静的女护卫。 柳既安离着她们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左如今和谭霜几乎同时转过头往这边看,谭霜手中的刀已经出了鞘,“谁?” 柳既安站住脚步,老远的对着左如今挥了挥手。左如今看了一眼谭霜,后者把刀收回去,默默退后两步。 柳既安这才上前,上下打量左如今,“不愧是做了城主的人,看着可是越来越凶了。” 左如今:“柳少君贵足踏贱地,总不会是来给我贺喜的吧?” “你这话说的,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我过来道贺也是人之常情吧?” “只是为了道贺,没别的事?” “也有点……” 前面不远就是书房了,左如今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进去说吧。” 柳既安点点头,刚要跟着她往前走,脚步却又停住了。 左如今回头看他,“怎么了?” 柳既安指着书房窗口挂着的那串旧风铃,“这玩意儿你咋还留着呢?”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挂着这个,我怎么进去啊?” 左如今没听懂,稍一迟疑,柳既安看懂了,“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什么?” 柳既安觉得自己今天是彻彻底底的扬眉吐气了,先是在连顾面前装了一把,转头又在左如今这儿装了一把。不过他断然是不敢让左如今求求自己的,于是见好就收,把连顾之前在风铃里设了法阵之事讲给了左如今。 到此刻,左如今才明白,为何从前每次外面有异动,这风铃就会无风自响,原来连顾早就给她设下了防身的阵法。 只是,这样的细心周到,却是对她毫无情意的吗? 柳既安难得见左如今没打断自己,索性把蚀月族截杀自己的事一并讲了。 左如今一直听他说完,才开口道:“这也是连顾让你来告诉我的?” “不是啊,我就是闲着没事,过来提醒你一下,你爱听不听。” 这次,左如今认认真真的回应:“多谢柳少君。” 柳既安摆摆手,“说完了,我该走了。” 左如今却叫住他,“柳少君最近可曾见过连顾?” “没有啊,”柳既安瞪眼说瞎话,“人家可是似风城大师兄,忙得很呢……” 他一向漫不经心,左如今竟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再次对他道谢。 天色再一次黑了下来,第一天招募新人的选拔也结束了,方循礼匆匆进了宫。 他这一日还是收获颇丰的,尤其是如愿抢到了那个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的女子。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看到那女子总觉得莫名熟悉,在后面的选拔中,那女子的功夫虽算不得上乘,倒也还不赖,他就这样把人勾到了九重司的名单上。 但这并不是他来找左如今的原因。 进了门,方循礼连礼都自己免了,开口就是:“我今天见到顾先生了,他来找你了吗?” 左如今笔下的最后一捺顿出一个浓重的黑点,抬眼看他,“你在哪儿见到的?” “就是今天选拔新人的时候,柳既安混在队伍里胡闹,顾先生突然就冒出来把他带走了。” “柳既安,果然……”她慢慢把手里的笔放下,“我就说他怎么会突然跑过来说这些。” “柳既安来过了?顾先生让他来的?” “看来是了,”左如今略一思索,“他明明回了似风城,却偏偏躲着我,这不对劲。” 方循礼:“你的意思是……” “连顾认识我这么久,明知道我不可能是为了私情耽误正事的人。他越是这样躲躲闪闪的,就越说明他有古怪。” 城主的心反而舒展了一些。她原本几乎已经相信了连顾对她并无情意,但今天这么一来,她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连顾那么直来直去的一个人,当初挨揍时都能说出“你是真挺厉害的”,现在却做贼似的不肯露面,怎么可能只是因为她的一句示好? 虽然她不知道他究竟遇上了什么麻烦,但他既然还在关心她,那就坦坦荡荡的关心。 这世间或许真的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但不该有藏着掖着的情意。很多时候原本并不复杂的事,偏偏因为话说不清反而闹出误会,这是左如今绝对不允许的。 城主的指尖轻轻摩挲方才写重了的那个黑点,“循礼,帮我办件事。” 第201章 那就好 三日后,各司招选新人之事已经完成。城中九司加上护城军,除去护城军最下等军士不在此次招选中,共招了二百三十六人。 这二百多人去往选考司记档之时,引路之人特意绕了个弯,将他们带到一条幽暗的长廊。 长廊很窄,二百多人排着队依次走过去,期间听到了几次“铃铃”声,似乎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风铃声。 等他们全走过去,再重新清点,只剩下二百二十九人。 新人们面面相觑,引路之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带着他们往里走。 那幽暗的走廊空空荡荡,只一串风铃挂在上方。风吹过时,只有两只还能轻轻响动,其余七只像是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了,完全发不出动静来。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风铃下,正抬手要施法,突然一道寒光直朝他而来。 他回手一道清气将对方的兵刃挡开,却正对上一张明媚端正的面孔。 连顾顿在那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左如今收刀入鞘,“仙长这不是有时间吗?为何还非要让柳既安来给我送消息?” 连顾自己都觉得心虚,硬着头皮回答:“只是碰巧遇上柳既安罢了。” “那你此刻出现在这儿也是碰巧吗?” “今日有七个人想杀你,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 她抬头看着连顾的脸,“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连顾避开她的目光,“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你把风铃挪换了位置,定然是柳既安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左如今笑了,“对啊,我可不是碰巧,我是故意安排这一出等你的。” 一边给连顾下套,一边把新人筛一筛,一举两得。 连顾“嗯”了一声,“我知道。” “可你还是来了。” “风铃里装了人,我总要过来看看……” 左如今:“就只是因为这个?” 连顾喉咙发紧,又一次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左如今也不逼他,后退了一步,背靠着走廊的墙壁,“其实你真没必要这样躲躲闪闪的,生离死别我也见得多,有什么大不了了?” 连顾一愣,疑惑的看着她,“你……” 左如今依旧漫不经心,“李三死前那几天一直都在我家里,你不会以为我是关着他玩的吧?我审人可是行家里手,即便他不说,我也有别的办法套出消息来。那天你的言行如此古怪,我稍微一琢磨,就知道和李三说的事有关了。” “不可能,我给他下了咒,即便他……” 连顾说到一半就闭嘴了,因为看到了左如今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他很想抽自己一嘴巴,一时情急,又被她算计了。 左如今往前两步凑到他面前,歪头看着他笑,那笑容在长廊幽暗的灯火下显得邪里邪气,像是个诱拐无知少年的人贩子,“看来仙长还真有秘密啊?” 连顾的嘴巴快抿成一条线了,躲着她的目光。 左如今没打算放过他,“承认你并非对我无情,有那么难吗?” 连顾瞄了一眼旁边挂着的风铃,低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说……” 左如今:“干嘛?你又想跑啊?” 连顾俯身贴近她的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左如今也是一顿,抬头去看那风铃。虽然她看不见,但被他这么一说,也能感觉到有七双眼睛正往这边看热闹。 还是七个想杀她的人。 连顾耳根都有些红了,伸手拉住左如今的手臂,二人离开了长廊,很快落在郊外无人之处。 似风城的冬日还没过去,夜里的风有些冷硬,连顾放开了手,却还是和她站得很近,身上的暖意笼在她周围。 左如今低头看着地上慢慢化开的雪,方才混不吝的模样已经消失了,声音里满是真诚,“连顾,这世间最无奈之事,无外乎生离死别,含冤受屈,巧得很,这些我都经历过,你有什么事,有什么顾虑,都可以敞开来说,不用担心我会承受不住。但我不想听假话,如果连你都说假话,那真是太没意思了。” 她看着他,赤诚坦荡,黑亮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的挣扎,像是个迷路的人意外走到了与目标截然相反的地方,却发现那个意外让他不舍离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问他:“连顾,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情意?”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连簌簌的夜风都没了动静,似乎生怕漏掉什么答案。 左如今在这样的安静中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等到。 她自嘲的笑了笑,城主四下看了看,“这大冷天的,仙长把我带出城,却一句话都不说,是想把我丢在这儿,报复我方才算计你吗?” “不是。”他总算说了句话。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他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了这么两个字。 左如今没听懂,“有什么?” 有毛病? 她想笑,却对上了他那双剔透如冰川的眼睛,瞬间意识到“我有”这两个字的意思。 他在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情意?” 她这样猝不及防的得到了答案,然后愣在了他的目光里。 他又说了一遍:“我有的。” 转眼间,形势逆转,轮到城主没词儿了。 英明神武的城主大人发现自己有点叶公好龙。她又是算计又是威逼,好一番手段用下来,终于得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 然后,她就原地傻掉了。 脑海中好像听到了方循礼的声音,“谈情说爱这种事,你会吗?” 事实证明:她好像真太不会。 不过……横竖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掏了心窝子,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嘛。 连顾见她没有回答,以为她是嫌自己不够真诚,“你……生气了?” 左如今缓过神来,摇头道:“没有啊。” 她越话少,连顾越不知所措,“你说得对,我不该对你说谎,更不该躲着你。只是我,我确实……” 他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袒露了心意而松弛下来,显然是被某些无法言说的秘密压得心事重重,“是我自己的问题,即便是心悦与你,也无法与你厮守,所以才不敢对你表明心意。”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隐雪崖不许你有凡心?还是你身上有什么禁咒?” 她这无心的一问,倒是提醒了连顾,虽然灵气之事不能告诉她,但还有别的事可以说。 “我的确有禁令,我所修炼的仙法……不能破身,所以,不能和女子厮守终生。” 左如今用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不能破身”四个字意味着什么,“这样啊……” 连顾的耳根再一次红起来,“我的心意,你知晓便好,但往后,我们还是不要……” 他话没说完,却被左如今的问题打断了,她问:“那我要是抱你,算违背禁令吗?” 连顾一愣,却还是答了:“应该……不算吧?” “那就好。” 没等他反应过来,左如今已经伸手,直接抱住了他。 第202章 山花乱 从左如今有记忆的时候就知道,老天爷什么都没给她。 每一顿饭、每一口水,都是她自己换来的。到后来,她进入无定堂,有了余寒那样好的师父,也都是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来的。 到此刻,面对心悦之人,她依旧如此,哪怕还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她也要尽力将他留住。 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抱着谁,姿势生硬而固执,倒像是把他擒住了。 连顾被她擒着,整个人几乎僵住了。心跳得快要飞出来,脑子还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你……真的不介意吗?” 左如今:“介意啊。” “那……” “可我不想放弃,日子那么长,万一还有别的办法呢?” 连顾知道,这的确是她的性子。只是对他来说,日子似乎也并没有多长,能在半年后死去,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 他心中酸楚着,所有不堪负载的情绪都汇聚在心口,乱得如疾风骤雨,尽数被左如今听进了耳朵里。 她抬起头看他,“我也会猜心,你信吗?” “猜到什么了?” “我猜,你隐瞒的秘密不光是这道禁令,还有更大的,事关生死那么大。” 连顾怔怔看着她,几乎要蓄出泪来。 左如今的眼底也有些红,“看来我猜对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开手臂回抱住她。紧紧的,几乎要把她融进自己的神魂里,就像她抓住每一棵救命稻草那样。 “对不起。”他说。 “城主宽宏大量,不会跟你一般见识的。”她嘴上说得轻巧,却没忍住有一滴泪落在他肩头,渗进他的衣服里。 连顾似乎感觉到了那一点湿痕,手上抱得更紧了些,低低在她耳边又重复了一次:“对不起……” 左如今突然问:“你明天就会死吗?” 连顾一顿,还是答了:“不会。” “后天呢?” “也不会……” 她稍微脱开他的手,重新抬头看他,“那就没必要愁眉苦脸的,再往后的日子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过两天,就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连顾想从苦涩中挤出一点笑意,却失败了。 世事难料,她所说的情况或许存在,只是这种可能实在微乎其微。倘若真有办法,师父怎么会在明明万般不舍之下还同意了他去以命相抵?又怎会耗尽多年的修为,却只能帮他拖延半年? 左如今看着他的神色,“你不相信?” “不是不信,只是……这很难。” “我知道,能把隐雪崖大师兄为难成这样,定然不会是简单的事,但我还是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会只有死路一条,或许某一天,就会峰回路转了。” 连顾看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终于认真点了个头,“嗯。” 左如今用手指推了一下他的嘴角,“这样才对,笑一个。” 她的手碰上去,却顿住了。 除了之前揍他的那次,她还从来没碰过他的脸。他身上总是被灵气包裹得暖融融的,没想到脸上却微微发凉,凉得近乎剔透,像是被隐雪崖的霜雪凝出来的一块从未被人踏足过的无恙之地。 城主果断起了“踏足”的念头。 她踮起脚,越凑越近,目标显而易见。 连顾没躲。两人的鼻息很快几乎融在了一起,唇间只剩了容一只流萤飞过的空隙,左如今还保存着最后的一点理智,“这……算违背禁令吗?” 连顾没说话,直接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不算。 郊外树林间的积雪如潮水般褪去,树上干结的冰霜转瞬化作水滴落下,水滴所落之处,草芽便探出头来,草叶很快长成了脆嫩的绿,随后开出花来…… 等到两人分开的时候,左如今吓了一跳,“这是哪儿?” 连顾的耳朵比周围的花团锦簇还鲜艳,“还……还在原地……” “那这……” 左如今突然感觉自己面前这位仙长藏得挺深,才亲了一下,就激动成这样?倘若没有不能破身的禁令,似风城怕不是要被他激动成披花谷了? 城主抿嘴压住笑意,“你要不要跟我回似风城?” 连顾从迷迷瞪瞪中慢慢恢复神智,“自然是要回去的,那七个人还在风铃里。不过……之后还是要回隐雪崖,最近的确有要事。” 左如今没有强求,“有我能帮上忙的吗?” 连顾下意识想摇头,却犹豫了,转而从腰间中取出一颗珠子递给她,“你带着这个,倘若靠近谁的时候珠子亮了,就马上告诉我。” “你在找人?” “对。” “那不如多给我几颗,我让小五撒下人去找。” 连顾拍了拍瘪瘪的荷包,“没了,只剩这一颗。” 左如今浅笑,“好吧。” 周围的花草随着连顾逐渐冷静的气息也慢慢褪去,只留下他们周围一小块的温柔。 左如今抬头看了看天色,“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脚边的花草瞬间蔫了。 连顾面色上倒是还端着平静,“嗯,是该回去了……” 他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她当然也有,俩人揣着明白,嘴上说着回去,却谁也没舍得挪动脚步。 又过了一会儿,城主狠了狠心,拉住连顾的手,“走吧。” 两道身影离开城郊,方才暖如春日般的灵气也转瞬散去,树林间的一切重新恢复如常。 这灵气很快回到了那条长廊下,连顾将那七人放出来,又使了个缚身咒将人捆好,左如今挨个面孔去看,没有一张是认识的。 她现在毕竟是城主,虽然有些手痒痒,还是派人把方循礼叫来。 方循礼赶到的时候,连顾已经走了。 方大人看看那七个人,“用法术捆起来的啊,这是顾先生弄的吧?” 左如今:“嗯。” “你们和好了?他人呢?” “走了。” 方循礼方才的一脸期待瞬间消散了下去,“这么快就走了?你这大动干戈的下套钓他来,没留住啊?” 左如今一脸傲娇,却藏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你管我?” 方大人抱着手臂看她,“不对,我怎么觉得你心情不错呢?” “你把这七个人给我审出来,我心情更不错。” “你别打岔,你绝对有事儿,”方循礼的眼睛重新开始冒光,“你该不会是快刀斩乱麻,直接跟顾先生私定终身了吧?” 第203章 慕蝉露 左如今小声嘀咕:“我倒是想呢……” 方循礼:“啊?” 城主恢复了人模狗样,“人家是名门正派的大师兄,哪能这么胡来?再说了,闻丘长老是咱们似风城的大恩人,我偷偷摸摸把人家徒弟拐走了,这合适吗?” 方循礼的脑子清晰得很,从她避重就轻的回答里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也就是说,你俩已经和好了,不对……你们俩已经相好了,只不过还瞒着隐雪崖的长老,是这个意思吗?” 左如今看着她三哥,“你有这聪明劲儿,用到查案上不好吗?那七个人,我明天就要看口供。” “明天?你干脆把我装风铃里得了。” 城主不理会他的抱怨,“少一份口供,扣你一个月薪俸。” 方大人有骨气的很,“你要是罚我,我就天天带着小五到宫里蹭饭。” “哦,你这是承认你审不出来?” “我……” 他斗嘴永远斗不过她,于是卑微的转了脸色,“臣错了,臣这就去审。” 方循礼挥手让人押着那七个人一路回了九重司。 余小五这几日外出抓贼还没回来,前厅带人值夜的是施灵。 施灵身边还带着几个差人。 见方循礼回来了,几人立刻低头施礼。方循礼扫了一眼,都是这次招来的新面孔,七男二女,其中一名女子就是之前撞到他的那个,看似清秀文弱,但出手还算利落。 他还记得她的名字,慕蝉露。 方循礼对施灵笑,“刚招来的人就安排值夜,施副使用人的狠劲儿可要比得上当年的城主了。” 施灵:“属下想着让新人尽快熟悉一下九重司的差事,大人见笑了。” 方大人“嗯”了一声,往后一指,“瞧瞧,城主也没放过我。” 一个月前,现在的城主还是九重司司使,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九重司的人提起城主,总要比旁人亲近些,也更随意些,施灵笑了,“城主一向如此,方大人辛苦。” 方大人觉得自己是命苦,不过显然不能是他一个人苦,“你们也别光看热闹,都跟我走吧,尤其新来的,第一次值夜就能审七个人,还是城主亲自下令的,你们可赚大了。” 他迈步往里走,施灵立刻带着新人跟上。 七个人被拖下地牢,很快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天快亮时,方大人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他的薪俸——七份口供,一份不缺。 上了台阶,方循礼回头看去,跟在他身后出来的新人一个个面色苍白,其中一个直接扶墙吐了。倒是那个慕蝉露,虽然神情也有些紧绷,但还算淡定。 方循礼默默点了个头,转而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子的关注似乎有些多了,立刻收回了心思,自己转头入宫。 他前脚刚走,后脚余小五就回来了。 余小副使这次外出了好几日,没赶上招选新人。不过差事倒是办得极漂亮,逃窜在外的几个贼匪无一错漏,一锅全端了。 他兴冲冲的回来,命人外面缉拿回来的犯人移交给九重司内的差使。左右找方循礼,“我三哥呢?” 施灵回道:“方大人进宫了。” “这么早啊?城主又安排什么大事了?” 他们这边说话的功夫,那边交接犯人却出了点小岔子。 交接的差使人手不够,便直接叫了两个新人过去帮忙,其中一个便是刚刚吐过的那位小差使。这小子还有些没缓过来,抓着犯人的时候还在走神,那犯人察觉到他的疏漏,突然用力一挣,脱开他的手,转头奔着旁边的桌角直接撞了过去。 这短短一瞬,余小五和施灵都站得稍远,想要阻拦根本来不及,却见离着桌子最近的一个纤细的身影突然跃起,抬腿一脚踹在那人肩上。那贼匪正闷头往前冲,被这样踹了一脚,直接翻倒在地,那人影已经紧跟上来,矮身用膝盖压住了贼匪的心口。 周围立刻有其他差使过来,将贼匪重新押好。 余小五看着方才出事的方向,目光立刻凝住了,问施灵:“这些人是新招来的吗?” “嗯,新来的还是不禁折腾,昨晚跟着方大人审了一宿,这就扛不住了,还好没出事……” “动手的那个呢?” “那个叫慕蝉露,也是新来的,”施灵的目光透出些欣赏,“这批新人属她看着最文弱,没想到心性最稳。城主若是见到她,一定会喜欢的,霜儿当初不就是这样?” “慕蝉露。”余小五眯起他的一只眼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施灵看看余小五,“你认识?” “不光认识,我还交过手呢……” 另一边,左如今的书房里,方大人恭恭敬敬的递上了七份口供。其中有三人是左蹊曾经的亲信派来的;两人是不服左如今的大臣安排的;还有一个并无人指使,只是单纯看不惯一个丫头片子做了一城之主;最后一个是收钱办事的江湖人,压根不知道是谁指使了她。 这些,左如今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另一件事:“居然没有蚀月族的暗探?” 方循礼:“会不会那个收钱的江湖人就是蚀月族安排的?” 左如今又把那几份口供翻了翻,“看着口供,这个江湖人是最好审的,倘若这么无用的人是蚀月族安插进来的,那他们为何不再安排几个高手呢?” “那……难道他们猜到了咱们会测试杀意,所以提前做了准备?”方循礼刚说完,又否定了自己,“这次试探是你临时起意,蚀月族不可能未卜先知啊。” 左如今看着桌上的几张纸,“倘若这些人中真的还有蚀月族密探,却能在平时心如止水,不起任何恶意,这个人就太可怕了……” 这个不起恶意的蚀月族暗探此刻就在九重司中,站在余小五对面。 左临星也是直到昨晚跟随方循礼审问那七个人时才知道了长廊中有个风铃阵。 那一瞬,她心中有一丝窃喜。 不是窃喜自己没有被风铃阵发现,而是窃喜自己并没有对左如今生出杀意。虽然她对自己的处境怨愤难平,虽然她早已被慕川的折磨得丧失了尊严和底线,但那个风铃阵证明,她还知道善恶是非,还残存着最后的理智。 这让她觉得安心。至少,她还算个人…… 但余小五显然认出了她。 余小副使把她叫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开门见山的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左临星的目光看着地面,“属下叫慕蝉露,是新……” 余小五打断她:“别跟我装糊涂,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属下愚钝,还请余副使明示。” “好,你不知道,那我就明示你一下,城西地下决斗场,还有披花谷河滩刺杀柳既安,是不是你做的?” “蝉露”一脸茫然的摇摇头,“属下实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属下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披花谷,也不知道城西有个地下决斗场。” “跟我装是吧?”余小五冷笑,“虽然你之前一直遮面,但我能认出那就是你。” “既然是遮面,也可能是身形相似的其他人。” 余小五显然是不信的,“你曾经跟我交过手,你的招式我一清二楚,咱们一试便知。” 他二话不说,直接就要动手,一旁有人叫住他,“小五,你干嘛呢?” 第204章 斩乱麻 余小五回过头,见方循礼正大步流星的走过来。 “三哥,你回来了?” “一进门就听施灵说你这趟差事办得漂亮,却没见你人,你们在这儿干嘛呢?”方循礼说话间走到余小五面前,半玩笑道,“小五,你不会是在欺负新来的吧?” 左临星立刻开口:“余副使说他从前见过我,所以叫我过来说几句话。” 方循礼:“哦?你们认识?” 余小五没回答,脸色却还是警惕的。 他今日带着半截面具,露出来的半张面孔也稍微显了些九重司副使的威严。 这小子成天没心没肺,方循礼还是很少见他这么认真,于是对“蝉露”挥挥手,“你先去吧。” “是。” 等“蝉露”走了,方循礼才重新开口问:“怎么回事?” 余小五:“之前和姐姐一同去披花谷时,曾河滩遇到过这个女子,当时就是她刺伤了柳既安。” 方循礼:“我记得城主说,当时天还没亮,你能确定是她吗?” “能,在此之前,我也曾和她交过几次手,虽然她当时遮着脸,但她的招式我都记得,不会错的。” “在哪儿交手的?” 余小五迟疑了一下,声音小了点,“地下决斗场。” 地下决斗场,他们在无定堂时倒是常去,一来为了检验自己的武功进益,二来也是为了赚点钱花。 不过自从左如今当了九重司司使后,就没人再去了,毕竟是当差的人,混进那种鱼龙混杂之处,万一惹出什么乱子,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 方循礼这才想起来这小子有一阵似乎总带着伤,一碰就躲,再算算他受伤的时日,便想到了是家里两个人都被扣了薪俸的那阵子。 他到了嘴边的责怪又咽了回去,转而继续道:“就算她出现在地下决斗场,也不能说明有问题啊,没准她就是缺钱。” 余小五还是摇头,“她一开始功夫很差劲,根本赚不到钱,但是武功进步神速,显然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那就是想要去找人过招?” “或许吧,不过我曾在决斗场见过她身边有个男人,每次她打完,那人就会带她一起走。” “什么样的男人?” “也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但我总觉得那男人邪里邪气的。” 方循礼笑了,“敢情你一张脸都没看见啊?” 余小五一脸认真,“我的感觉不会错的,她肯定有问题!万一她要害城主怎么办?” 方循礼伸手拍拍他的肩,“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城主昨天刚测过新招的所有人,查出了七个对她心怀敌意的,这个慕蝉露并不在其中。” “什么测试?准吗?” “顾先生专门为保护城主设下的法阵,你说呢?” “顾先生啊……” 余小五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了。 方循礼还是笑,“或许你的直觉没错,这个慕蝉露从前的确经历过什么,但她对城主绝对还是忠心的。” “好吧,”余小五点点头,“可是我刚才问她,她为啥不承认呢?” “那是人家的私事,谁还没有点儿不想提起的过去呢?” 余小五突然歪过头,认真看着方循礼,“三哥,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呢?” 方循礼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你小子怀疑起来没够了是吧?我也对城主不忠心了?” “我不是说城主,我是说你对这个慕蝉露。平日里有点风吹草动,你都是最先起疑心的那个,今天我这么怀疑她,你却一直在帮她说话,这可不像你啊。” 方循礼顿了顿,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余小五说中了。 方大人心里一惊,这可不是好事。虽然他知道自己一直有些感情用事,但那只是对左临星一个人。在九重司的大小事务上,他自认为还算是清醒敏锐的,眼下竟会因为一个女下属失了敏锐? 更何况,这个属下才刚来了一天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方循礼每每看见蝉露,都会忍不住反思自己。那种感觉是骗不了人的,蝉露站在那儿,总是莫名其妙的让他想起左临星。 其实这二人除了身量有些相似,其余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左临星温柔娴雅,从骨子里往外透着灵秀;而慕蝉露生着一张甜美的面孔,举止却是稳准狠,她这样的身手,左临星那样娇养大的姑娘是永远都不可能会有的。 方循礼甚至问过其他见过左临星的人,没有人觉得像。 只有他自己,越看越觉得像,越像越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几乎着了魔似的。 直到某一日不可言说的梦境中,慕蝉露和左临星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方循礼惊醒过来,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起身打开窗,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吹了一会儿外面的冷风,很快冷静下来,然后转身到桌边,写了一封文书。 文书是递给护城军现任统领薛原的。 先前在招选新人的时候,薛原也曾经看中了慕蝉露,是方循礼仗着从前方执仁对他的亏欠,硬生生压了薛原一头,把慕蝉露划到了九重司。但现在他突然觉得,慕蝉露不在九重司才是最好的。 七日后,慕蝉露调任护城军。 方循礼也终于松了口气,莫名想起了一则南泉斩猫的禅宗故事。未免起纷争,便直接断了纷争的源头。 这样做究竟是否对慕蝉露不太公平,他自己也说不清。但至少自己不会再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也不会给人家姑娘添麻烦。 这是已经算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慕蝉露调任护城军的第二日,深夜。 一个身影无声出现在她床边。 左临星睁开眼,看到了一双让她心惊胆寒的细长的狐狸眼。 她立刻爬起来,没等说一句话,对方便掐住了她的脖子,“废物。” 她也不挣扎,闭着眼睛硬捱着,慕川似乎觉得无趣,放开了手,冷声问:“你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会被九重司赶出来?” “属下行事十分小心,并未出什么差错……若是出了错,方循礼也不会只是把我调离,定然会把我扣下审问。” “嗯,也有些道理,”慕川的语气稍微放缓了些,“但事情总有原因,你再好好想想,九重司是否有人怀疑过你。” “有,余小五。” 第205章 染红妆 慕川:“这样的话,余小五恐怕不能留了。” 左临星心底一紧,“余小五和左如今拜在同一个师父门下,如同亲姐弟一般,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左如今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她以前查案就从无疏漏,怕是很快就会发现我们……” 左如今查案的狠劲儿慕川自然也是知道的,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想着利用左蹊把她除掉,却不料想适得其反,推着左如今往上走了一步。 慕川沉吟了片刻,左临星立刻继续道:“属下现在身在护城军,也是因祸得福,避开了余小五。他心思粗浅,见不到我,或许就把这些事忘了。” 慕川侧头看看她,突然笑了,“你平日不是一向话少吗?今日怎么突然伶牙俐齿起来了?” “属下……” “怎么?觉得我现在不能天天盯着你,又开始生出二心了?” 左临星立刻屈膝跪地,“属下不敢……” 慕川蹲下身,手心燃起焚身咒。 左临星想要往后缩,却被慕川扯了回去。他一只手从后面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直接把焚身咒融进她身体里,“我从前还是对你太好了,才会让你刚离开我就开始有二心……” 房间中烛火摇曳,像是有什么在剧烈的挣扎,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约莫一个时辰后,烛火慢慢稳了下来。慕川低头看着地上已经昏死的“蝉露”,终于抬手将焚身咒收了,然后挥袖一道黑气扇在她身上。 左临星睁开眼,汗水立刻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好在她已经疼得麻木了,也没什么知觉。 她整个人汗湿得像个水人,挣扎着爬起来,慕川伸手递给她一颗珠子。 “拿着这个。” 左临星已经没力气问这是什么了,只沉默的接过去。 “隐雪崖最近在找东西,你带着这个,凡是遇到谁能让这颗珠子亮起,就记下来告诉我。” “是。” “还有,珠子务必藏好,只能你自己知道。” “属下遵命。” 左临星低头看着手里那颗珠子,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蚀月族不是一直想对付似风城吗?怎么又突然在意隐雪崖了?难道是想要害那位护城仙君?这个珠子,和那个护城仙君又有什么关系吗? 那位护城仙君这些时日忙得够呛。 大师兄头一次尝到谈情说爱的甜头,每次出去找完神髓总要抽空往似风城走一趟,哪怕只是相见片刻,也能让他心安不少。 这一晚从似风城回到崖顶,屋中只亮了一道传信符,他连夜过去,并不是他或连亭的神髓,也只能折回来。 天亮后,连顾去见了闻丘。 闻丘的脸本就白,稍微缓和一些后,便很难通过面色看出他是否好转。 不过闻丘倒是能通过他的脸色猜出他的心事。 “你的神髓还是没有消息吗?” 连顾摇头,“还没有,师弟们能找到的神髓明显比前些天少了。” “慢慢来吧,我给你观壑师叔也传了信,他在外云游,去的地方更远些,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是,那徒儿告退了。” 他起身要走,闻丘却叫住他,“你等会儿,你回来。” 连顾听话的转回来,“师父还有何吩咐?” 闻丘一勾手,“过来。” 连顾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走到闻丘跟前,“师父。” 闻丘伸手扒拉了一下连顾的领口,“这什么啊?” 连顾低头去看,自己浅青的衣领上沾着一小片淡淡的粉白色。他自己也有点懵,但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脸腾一下红了。 左如今从前摸爬滚打惯了,一向素面朝天,奈何做了城主之后难免要顾及一些仪容。她自是不习惯,但每逢大朝会时还是要被几个女使连哄带劝的拉着稍作打扮,好歹提提气色。 很不巧,昨天就有朝会。城主早起兢兢业业涂的那点脂粉晚上全蹭在连顾领口了。 闻丘年轻时是在红尘里浪过的,比他徒弟潇洒得多,用手一捻就知道怎么回事,“呦呵,这小城主可以啊,下手够快的。” 连顾的目光四处逃窜,很想赶紧找个地缝。他师父却乐得看热闹,“没破禁令吧?” 连顾顶着热气腾腾的脑袋摇头,“徒儿不敢。” “那就行,”闻丘往后靠了靠,“你们俩好了多久了?” “没,没多久。” “哎……”闻丘拉了个长音,“你小子看着厚道,做起事来也够缺德的,一切未定,还敢招惹人家姑娘?” “她说她只看眼下,以后之事,或许还有峰回路转……” “她这心是真大。”闻丘还在笑。 连顾的脸还是通红,低着头不吭声。 闻丘看看他,“其实她说的也没错,一切未定,谁能保证以后会发生什么呢?不过,既然未来之事未定,咱们能做的,还是要顾好眼前。无论是在意的人,还是要做的事,都要尽力而为。” “徒儿明白。” “左如今……”闻丘念叨着这个名字,“名字有意思,人也有意思,可惜这姑娘就是天生没灵根,否则把她骗上崖来做我徒弟,肯定比你好玩。” 连顾心说:这么勤快的徒弟,怕是她上崖第一天,您这个当师父的先吓跑了。 左如今刚一进书房就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心里没来由的甜了一下,难道连顾想我了? 她紧走两步到桌前拿出传信纸,干干净净,连顾一个字都没写。 城主的热乎乎的心遭了冷遇,暗自决定不理他。 恰在此时,外面护城军薛原求见。 薛原此来是为了先前城外那条密道。 先前追踪妖兽踪迹发现的那条密道已经在地面上标定了位置,当时是由方执仁负责。但当时已是冬日,土地封冻,除了炸开的大坑暂且处理,其余部分都暂且搁置。 眼下冬日即将过去,春日将近,密道所过农田需尽早处理,但所涉农田难免要与附近的农户交涉补偿,非护城军职分之内,需度支司插手。 度支司卞弘一向雷厉风行,当日便派了一位姓梁的副使和几个小吏与护城军一道前往。 与农户交涉,自然不能全是粗莽的军汉,于是,新调任到护城军的慕蝉露便成了陪同梁副使的护城军士之一。 第206章 又是她 这一日,由于忙碌得太晚,几人便借住在农户家中。 村里的夜静得早,天一擦黑便没什么动静了。左临星在屋中休息,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人。 她几乎没用抬头看,熟练的翻身跪地,“主人。” “起来吧。” 左临星站起身,“不知主人有何吩咐?” 慕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又露出他特有的古怪的温柔,“没有吩咐,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左临星低头不语。 慕川似乎觉得无趣,转头坐下,“你可知这地下为何会有那么长一条密道吗?” “属下不知。” “这是当年兽族与我蚀月族长老所设下的,原本计划的是两族合力攻占似风城。只可惜还没等到动手,兽族便被闻丘那老贼给封印了,这条密道里只剩下一堆小妖兽的幼崽,我也是安排人养了它们好几年,才勉强让他们派上点用场。” “那主人的意思是……” “这条密道的尽头,你可去过了?” 左临星摇头,“属下一直在村子里,不过听护城军中的人说,密道的尽头在一处山脚下。” “那座山就是兽族所居的蜉山,只不过闻丘老头在结界上使了个障眼法,从外面看起来,只是一处荒山而已。” 左临星依然低着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慕川继续道:“前些时日,结界曾经松动过,但不知为何,最近又重新牢固了,你需尽快想办法,借着护城军的名义过去查一查,看看究竟是何缘故……” 他话没说完,突然猛一转头,然后飞快的闪到门口,房门打开的瞬间,左临星看到了门外有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是度支司的梁副使。 梁副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尚未婚配,见慕蝉露的第一眼便走了神。 这几人日日一同在村落中进进出出,近水楼台,梁副使便开始旁敲侧击的向人打听,得知蝉露也并未成婚,自然起了心思。 这一晚,他在屋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鬼使神差的起身想去找蝉露说说话。若是她已经休息了,哪怕到她门口转一圈也是好的。 他满心欢喜,几乎是内心雀跃着到了蝉露的门口,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慕川毫不留情的掐住梁副使的脖子,直接把人抓进了屋。还不忘了关上房门。 慕川笑眯眯的看向蝉露,“这个人方才已经听到我们说话了,留还是不留,你自己选。” 梁副使睁大眼睛看着蝉露,喉咙已经被掐得发不出声音,只剩下嘴巴艰难的一开一合,像是在说:“救我……” 慕川的声音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想好了吗?” 蝉露和梁副使对视了片刻,莫名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绝望和恐惧。慕川看似给了她选择,其实比她更清楚,她根本没有选择。 蝉露默默转过身,闭上眼,身后传来脖子被拧断的“咔嚓”声…… 次日,梁副使失踪了。 随行的几个人在村里找遍了,却没发现任何踪迹。蝉露也混在寻找他的人群里,假意焦急。 整整三日后,依然没有梁副使的消息,度支司将此事呈报左如今,很快,九重司介入其中,调查梁副使的失踪。 负责此案的人正是余小五。 余小五一看到慕蝉露也在其中,心里就“咯噔”一下。 又是她,这也太巧了。 他当然知道查案不能凭直觉,但无论是左如今还是方循礼都曾经说过:很多时候,人的直觉并非脑子一热,而是多年经验所积攒出的身体本能。 余少侠虽然在断案上并没有太多经验,但对付恶人的经验却是十足十的丰富,尤其是先前被那蚀月族暗探砍瞎了一只眼后,这种直觉便愈发敏锐了。 不过他毕竟是个官差,自然不能真的不讲任何证据。 一番调查之下,所有人身上都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唯一可疑之处就是梁副使曾经偷偷向护城军的其他人打听过慕蝉露是否婚配,显然是动了心思。 很快,余小五再次与慕蝉露面对面,“梁副使失踪前,可曾来找过你?” 蝉露:“并未。” “他失踪那一晚,你在做什么?” “在屋中休息。” “可曾听到什么动静吗?” “什么都没听到。” 余小五本也不擅长审问,尤其是这种毫无线索的案子。惯常的三板斧用完了,一时便不知从何处突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嗯”了一声,然后道:“最近这些天不要单独出行,九重司的人这几日都会在附近,想到任何线索都要立刻告知。” 蝉露十分顺从,“是。” 她像一团打不烂的棉花,余少侠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没处使,略烦躁的摆摆手,“你走吧。” 蝉露对他颔首施了一礼,转头离开了。 余小五看着她的背影,那种近乎敌意的直觉依然没有消散,心想着着要不要找个人日夜盯着她。 一直到蝉露走出老远,他的目光依然没有挪开。远远的,见蝉露与一个年轻姑娘擦肩而过,然后,蝉露的脚步顿住了,回头看着那个姑娘。 眼见蝉露视线回转,余小五立刻闪身躲到一个草垛后,偷眼继续观察。眼见着蝉露蹑手蹑脚的跟上了那个姑娘。 等到这二人一前一后走过,余少侠立刻黄雀在后,跟在她们身后。 蝉露并没有上前与那姑娘搭话,只是远远看着那姑娘进了家门,然后左右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记下了这一家的位置。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荷包,那里面有一颗珠子,正发着微弱的光。 她转身走远些,再去看,珠子果然不亮了。 方才那个女子,很可能就是慕川要找的人。 可是那姑娘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农家女子,完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慕川找她是要做什么呢? 蝉露忍不住想起那位梁副使临死前的眼神,心中隐隐不安。慕川这样的人,杀人如同草芥,倘若那位农家姑娘落到了慕川的手里,怕是也难逃厄运。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像梁副使那样死得痛快一点;若是运气不好,怕是就要像自己这样,被羞辱被折磨,不人不鬼的活着…… 她定了定心神,暗自做了个决定:只要慕川不用焚身咒逼问,就暂时不把那位姑娘说出来。 她心事重重的往回走,却不知身后不远处,余小五的一只眼睛锐利如刀,正默默看着她。 第207章 认识她? 余小五害怕打草惊蛇,没敢轻举妄动,安排人好好盯着慕蝉露,然后匆匆离开了那个村子。 他回到九重司,犹豫着这事儿该找谁商量。 之前方循礼对慕蝉露的态度就有古怪,一开始是在意,后来又突然把慕蝉露调走。也不知道这次与那女子有关的事,他会如何应对…… 正琢磨着,有人来传令,城主召他入宫。 余小副使进门就挨了左如今一脚,“我不找你,你都不会主动来看我了?” 余小五:“姐姐不是有顾先生陪着吗?哪儿用得着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啊?”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又挨了一脚,“你跟着方循礼,好的不学,净学这些阴阳怪气。” 余小五挨了两脚,反而踏实了,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之前那个什么都不想,只跟着姐姐打打杀杀的简单日子。 他露出一个傻笑,“姐你这是想我啦?” 左如今回身坐下,示意他也坐,“这次梁副使失踪,方循礼是让你去查的?” “嗯。” “方循礼为什么不自己去?” 度支司副使失踪,这的确不是小事,更何况此事涉及的密道原本是调查蚀月族妖兽时发现的,当初还差点把左如今和连顾给炸了。 自从方循礼做了九重司使,几乎还是按照左如今以前的习惯,事必躬亲,等到查出一些眉目再让余小五去抓人。但此次这么大的事,他直接丢给了余小五去查,左如今如此敏锐,自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余小五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慕蝉露的事说给左如今听。 左如今沉眸想了一会儿,笑了,“方循礼表面上把那姑娘调到了护城军,其实一直都留意着呢……” 余小五:“啊?姐姐怎么知道的?” “你到了村子之后才知道慕蝉露也在,方循礼又没去,他怎么就避开了?定然是他早就知道慕蝉露也在梁副使一行人中。” 余小五嘴巴都张圆了,左如今顺手在他嘴里塞了块点心。余小五嚼着点心嘟嘟囔囔:“那三哥就是一直暗中盯着慕蝉露?我怎么听着有点吓人呢?” 左如今也有些惊心。方循礼偏执,她是知道的,从上次他主动陷入蚀月族设下的幻境,她就知道他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偏执,只不过平日里隐藏的太好,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连左如今也往往忽略了这点。然而她三哥这次显然又憋了个大的。 只是,为何是慕蝉露呢? 方循礼倾慕左临星多年,这还是当初方循礼被方执仁下了药,错失成为公主护卫的机会后,醉酒时说出来的。碰巧那日余小四在照顾他,听见了他的心事,也帮他瞒下了这个心事,连余小五都不知道。 也正因如此,这些年,方循礼如何对方执仁闹脾气、甩脸子,左如今从未阻拦过,乃至左临星失踪后,方循礼暗中做的种种,左如今也都由他去了。 左临星早已经成了方循礼的执念,可这执念为何会突然转到了一个叫慕蝉露的女子身上? 当初寻找左临星时,画像贴得到处都是,倘若这女子与左临星有何相似之处,早就有人来报了,可若没有相似之处,方循礼又是怎么回事? 左如今想了想,问余小五:“这个慕蝉露,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余小五嚼着点心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左如今就知道这小子不靠谱。 在余少侠的眼睛里,同一个工匠用同样的技艺打造十把一模一样的刀,他一眼就能看出十把刀的不同,但若是让他看十个不同模样的女子,他瞧着都差不多。 城主当下决定:“我跟你一起去瞧瞧?” 余小五差点儿被点心噎着,“姐,你现在是城主了,你还要亲自查案啊?” “你想得美,查案的事你自己来,我就是出去走走,体察民情,顺便瞧瞧这个慕蝉露。” 城主要体察民情,余小五自然也不敢反驳。二人出了宫,余小五按照左如今的要求给她找了套九重司的衣服,又拿了张面具给她戴。俩人很快上马去往那个村落。 梁副使虽然失踪了,公务还是不能撂下,卞弘又派了一位副使过来,和护城军一起继续忙碌着。 左如今远远看着那个叫慕蝉露的女子,除了身形相似,其余无论是眉眼还是气质,的确与左临星并不相同。可是,方循礼这是为什么呢?脑子抽了? 左如今问余小五:“慕蝉露这几日是借住在村里吗?” “嗯,借住在一个农户家。” “那家可有女主人?” “有,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 “你让那女主人想想办法,看看这个慕蝉露的脚踝上是否有一块烫伤的疤。” 那块疤痕,是她从前陪左临星玩的时候,两人不小心撞倒了屋中的炭盆。当时两人都被烫伤了,左临星怕她被责罚,便说是自己撞的,但事后,城主还是罚了她一日雀格…… 余小五点头应下,“姐,你认识她?” “还不确定,你先安排下去吧,”左如今笑笑,转而说别的,“我的确也好久没出来了,正好在附近走走。” “我陪你吧?” “也好。” 姐弟二人在这小村子里随意走走,说说笑笑,难得轻松,也顺带和村中百姓搭个话,看看度支司的差事办得如何。 正走着,左如今突然感觉有光一晃,低头一看,自己手腕上的珠子正一闪一闪的冒着光。 这是连顾前几日给她的珠子,她让人编了个绳结系在手腕上。这些天在宫里,这珠子从未亮过,左如今还以为连顾是随手拿了颗小珠子闹着玩的,谁料在这村子里竟然亮了。 看来今天这趟出来对了。 左如今往周围看看,然后挪动脚步,往东走,珠子便亮些,往西走,珠子便黯些。她边看着珠子试探着挪动脚步,试了一阵子之后,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余小五眨巴着眼睛,“姐,这珠子是干嘛的?这户人家有什么问题吗?” 左如今也不知道连顾在找的到底是什么人,也不好直愣愣戳在人家门口,于是稍微走远了些,低声对余小五道:“你去找人打听一下这户人家的底细,隐秘些。” “明白。” 余小五应下,刚要离开,却见那户人家走出一个姑娘。 余小副使愣住了,这人他见过,正是蝉露之前跟踪过的那个姑娘。 第208章 老本行 姚阿穗,年十八岁,栖禾村女子,自幼体弱多病。到十六岁那年开始愈发严重,卧床不起,几乎随时都要撒手人寰。 阿穗原本与同村赵云樵青梅竹马,却因身体不济,婚事一直耽搁下来。然而不久之前,阿穗突然一夜之间大病全消,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甚至还心灵手巧起来,无论绣工、厨艺都比从前大有长进。 姚家和赵家人眼见着这等喜事,当下决定喜上加喜,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来。下个月,那二人便要成婚了。 稍晚些时候,左如今回到了宫里,听着余小五打听来的这些消息。 等他说完,她问:“除此之外,她家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我问过了,这个阿穗姑娘从小到大都在村子里,祖祖辈辈都是本分的农户,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 “那她突然好转,她家人不觉得有异样?” “她爹娘为了她,成天吃斋念佛,她这次好转,家人以为是诚心感动了菩萨,一家人只顾着欢天喜地呢。” 左如今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连顾在找什么,但姚阿穗突然好转八成与连顾有关。 可连顾这么神神秘秘的事,为何是与一个普通农户家的孩子有关系? “姚阿穗家附近,可安排人守好了?” “放心吧姐,姚家和赵家附近我都安排了人手,绝对不会出岔子。不过……”余小五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左如今一向讨厌别人说话说半截,暗道余小五最近不在自己身边,这些臭毛病又一个一个的回来了,余小五已经感觉到对面的杀气,立刻继续道:“还有件事,也和这个阿穗姑娘有关。” “何事?” “前几天,我看到慕蝉露也跟踪过姚阿穗。” 左如今原本“你小子又欠收拾了”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她为何要跟踪姚阿穗?” “还不清楚,我也是远远看见的,当时姚阿穗与慕蝉露擦肩而过,慕蝉露很快就转头跟上了。” 左如今:“她们二人当时有何怪异的举动吗?” 余小五想了想,“没有啊,姚阿穗挎着个篮子,应该是去赵家送东西的,她一路都没回头,看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至于慕蝉露……我记得她好像低头看了几次自己的荷包,至于荷包里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荷包……”左如今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珠子,隐约猜到了什么,“你即刻派人监视慕蝉露的一举一动,先不要打草惊蛇。” “那她脚踝上的疤,还要去看吗?” “暂且什么都不要做,等我消息再说。” “好。” 余小五出去了,左如今即刻拿了传信纸,将珠子亮起之事告诉连顾。 约莫两个多时辰后,连顾到了。 两人也没什么废话,直接去往栖禾村姚阿穗的家里。 此时已是深夜,小村庄四下寂静,村民们早已入睡。 左如今没有法术,自然无法悄无声息的进入屋中,于是在外面等。此等重要的事,连顾也只能暂且失了礼数,直接进到了阿穗姑娘的房间里。然后抬手施法,测她的神髓。 清气刚笼到阿穗周身,连顾心底猛地一跳,是熟悉的气息,是他自己的神髓!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然真的找到了! 连顾之前灵气归体时都没这么激动过,上前一步,正要施法将神髓取出,手却停住了。 不对。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儿…… 连顾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施法,又认真测了一次阿穗身上的那缕神髓。 很快,他刚刚还欢欣雀跃的一颗心凉了下来。 姚阿穗身上的神髓的确是他的,但并不完整。 他不知道温疏最后那拼死一搏用了什么古怪的法咒,竟能将他的一缕神髓再打散,阿穗身上只有一半。 而另一半,眼下依然不知所踪…… 左如今正站在村庄的小径上看着这村子周围的环境。夜深人静,这村子又刚刚失踪了一个人,九重司司使的老本行开始作祟,趁着这个空档,她开始思考梁副使是如何失踪的。 照余小五的调查,这里的村民并没有和梁副使起什么冲突,随行的一干人等,包括护城军的人在内,也都和梁副使相处十分融洽。唯一的一点不寻常,就是梁副使显然对慕蝉露动了心。 虽然这个慕蝉露看起来毫无破绽,但她跟踪的人居然和连顾要找的是同一个人,天底下就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如果慕蝉露真的有古怪,梁副使的失踪就很可能与她有关。梁副使很可能是想要偷偷去找蝉露单独相处,却无意间看到了她的什么秘密,才会被杀人灭口。 只是眼下左如今对慕蝉露的底细还一无所知,也没有抓到任何证据,显然不能轻易动手。但想要探寻蝉露的行事,其实并不一定非要在慕蝉露身上较劲,因为连顾要找的就是同一件东西。 哪怕连顾有禁令在身,不能说出事情的全貌,哪怕能稍微透露一二,她也有信心查出一些端倪。 正想着,面前突然清光一闪,连顾出现在她面前。 他面色有些古怪,似乎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又有些失落。没等左如今说话,他直接拉住她回到了似风城,直接把她送回了寝殿。 二人进了屋,连顾二话没说,伸手凭空画了道符,那符咒随着他的手掌一推消失在空中。 他这才算喘了口气,回头看着左如今。 左如今看着他的脸色,“发生什么事了?” “姚阿穗的确是我要找的人,但还有些古怪之处,我方才已经给师父传了消息,他很快就会赶来,和我一同再去姚家看看。” “闻丘长老也要来?这么严重?” 连顾浅浅一笑,抬手摸摸她的脸,“对啊,这么严重的事,就这么巧被我们今儿发现了,你这次可帮了我大忙了。” 左如今知道他在故作轻松,于是故意打岔,垂眸道:“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就算帮忙,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连顾低头凑近了看她,“怎么了?是觉得我们之间有秘密,不高兴了?” 左如今:“没有,就是有点后悔,我之前就不该答应你什么都不问,我应该把你抓起来好好审审,追根究底,严刑拷打。” 连顾有点委屈,“你都答应以后不打我了。” 左如今伸手勾住他的领子,让他更近一点,语气也随着两人越来越近的距离慢慢压低下去,“那我也有法子审你……” 连顾眉眼间温柔了些,然后微微阖眸,主动凑过去被她“审”。就在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的时候,从左如今的视线正看到连顾身后有人影一闪。 她硬生生拐了个弯,挪开大半个身子,看见屋中站着一个黑衣白发的长者。 第209章 清与浊 连顾一回头,脸瞬间红了个透,“师父……” 左如今倒是坦然得很,脸不红心不跳的上前施礼,“晚辈左如今,见过闻丘尊长。” 闻丘假装看不见自己的傻徒弟,拈须对左如今笑,“小城主,几年不见,你倒是有很大不同了。” “晚辈这三年常去隐雪崖拜访,只是长老您一直闭关,无缘得见。今日终于有机会,可以当面谢您对似风城的大恩。” 她撩衣就要拜,闻丘一挥拂尘,左如今只觉膝盖发紧,没能跪下去。 “好孩子,说声谢谢就行了,不用这么大礼数,我这儿一向没什么规矩,”闻丘一指连顾,“他最没规矩。” 连顾:“……” 连顾原本脸红得快熟了,正有些不知所措,结果转头就听见师父开始编排自己。他也不敢分辩,只能老实听着。 没等左如今说话,闻丘闪身到了连顾身边,回头对左如今道:“小城主,这个逆徒先借我一会儿,忙完了还你啊。” 这老头说话做事都像风一样,和当年神仙一般从天而降的大气磅礴几乎判若两人,没等左如今说一句“恭送前辈”,闻丘一抓连顾的手臂,俩人一闪就没影了。 师徒二人刚出了宫城,闻丘便落了下来。 连顾:“师父,怎么不走了?” 闻丘一摊手,“灵气耗没了,你借我点儿。” 他前些天为了加固结界,灵气本就损耗无几。连顾方才见他疾来疾去,还以为师父这么快就好了,结果,才这一会儿就耗没了? 连顾:“那您刚才还……” 闻丘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我堂堂仙门,总要有几分面子吧?让一个凡间小姑娘一看,当徒弟没出息,当师父没本事,隐雪崖成什么了?” 连顾憋着笑,也不敢反驳,手腕翻转将自己的灵气渡给师父一些,二人这才再次离开地面,很快飞身来到栖禾村姚家。 夜还深,阿穗姑娘沉沉睡着,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房间这一晚上已经被闯了两趟。 闻丘一只手按着连顾的手臂借灵气,另一只手施法试探阿穗身上的神髓。好一会儿,他无声叹了口气,这才终于收回了手,然后用目光示意连顾,先离开这儿。 师徒二人到了村外僻静之处,连顾问:“师父,这究竟怎么回事?” 闻丘难得正经,“温疏那最后一搏,拼尽全力挣脱了我束缚他的法咒,却也撞破了你的那缕神髓。万物有阴阳,你的神髓也分做了清、浊二气,这个姑娘身上的便是那缕清气,至于浊气,只能继续大海捞针了……” “那徒儿便将这缕清气先收回到体内,再去寻找浊气。” “慢动,”闻丘摇摇头,“清浊相合,方为一缕完整的神髓,只取一半,神髓无法归体。” “可阿穗姑娘身上就有半缕神髓,为何我不行?” “因为她原本的神髓几乎要散灭了。” 连顾眉头一皱,“她……” “她当时,应该是快要死了。” 师徒二人安静了片刻,闻丘继续道:“每一缕神髓皆是清浊相合,寻常人的身体若是遇到半缕残缺的神髓,必然会排斥,但将死之人的神髓当时已经十分虚弱,无力排斥你这半缕神髓。又因你本至灵,这缕清气对凡人来说几乎就是救命的仙丹,反而让她因祸得福,成了个聪慧健壮之人。” “那另外半缕,是否也会落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 “不好说啊……这世间生灵千奇百怪,实难判断,只不过……”闻丘捋了捋胡子,“那身带浊气之人没有这位阿穗姑娘的好运气,浊气会把你的一些杂念带给对方。” 连顾:“那还需尽快找到此人才是。” “嗯,是要尽快,”闻丘的神色还算轻松,“不过好在你傻,哪怕是浊气,应该也坏不到哪儿去。” 连顾一直不知道师父是夸自己还是骂自己,但师父这话说得倒是没错。要说他最大的杂念也就是对左如今的感情而已,对凡人来说,这不过是最常见的情欲,应该不至于害到谁。 连顾的心也稍微放下来一些,却又想到什么,犹豫着开口问:“师父,若是有一天我找到了另外半缕神髓,将清浊二气同时取出,合归我身,那阿穗姑娘是不是就……” 闻丘露出些怜悯与不忍,“她本是将死之人,只靠她自己的神髓,撑不过一个时辰。” 连顾方才在姚阿穗的房间里看到了已经准备好的喜服,显然,她很快就要成亲了。 一个原本垂死之人意外得机会续命,欢欢喜喜的与心上人成亲,可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他们还是要阴阳两隔…… 他有些唏嘘,又突然发现这二人的命运竟与自己和左如今十分相似。 再过半年就要阴阳两隔的,又何止这二人呢? 连顾方才的感慨慢慢转为物伤其类的无奈,从眼睛里悄无声息的往外渗。 闻丘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后悔了?” 连顾回过神来,“弟子无悔,我想,如果让左如今来选,她也会同意我这样做。” 闻丘见不得他伤春悲秋,再次薅住徒弟的手臂,“行,那就送我回隐雪崖吧。” 闻丘说话一向跳脱,但是连顾一直没习惯,每次都会被他闹愣,下意识“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你想让为师走回去啊?” “弟子不敢……” 闻丘笑,“别磨磨蹭蹭的,我刚才答应了小城主忙完了就把你还给她,又没说把你扣在隐雪崖。” 连顾的嘴角没忍住上扬了一点,又赶紧找补:“弟子也想在崖上多陪陪师父。” “你再跟我装,那就真在崖上待着吧,别回似风城了。” 连顾不敢吱声了。 回隐雪崖安置好师父,再匆匆赶回似风城,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 四下昏黑中,他远远的就看见左如今的寝殿还留着灯。 她果然还在等他。 左如今靠在一张软椅上,单手撑着头,双眼垂闭,显然睡得很浅,只是半梦半醒的歇着。 连顾想起他们初见的那晚,她也是这样靠在软椅上歇着,然后,他就挨揍了。 他自己偷偷笑了一下,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想把她挪到床榻上,刚一伸手,城主突然一伸手,准确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哎呀,有刺客。” 第210章 找贵人 “刺客”被她抓着,完全没打算要跑,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左如今睁开眼,“等你回来啊。” 她坐起身,让连顾坐到她身边,两人挤在一张软椅里,肩叠着肩,“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连顾总不能说因为自己师父灵力没了,自己折返了一趟才耽误了功夫,于是避重就轻道:“你担心我啊?” “当然了,栖禾村是似风城管辖的地界,我所辖的村民不知为何招惹到了隐雪崖的仙长,我得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连顾刚才还美滋滋的脸瞬间美不起来了,“原来不是担心我啊……” 城主干脆利落的侧头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下,连顾那点失落瞬间烟消云散。 左如今歪头靠在他身上,“就算你不能说出事情的全貌,关于姚阿穗的事总该告诉我一些吧?一旦出了什么意外,我也好知道如何处理。” 连顾正打算与她说起此事。眼下浊气还未找到,清气就这么留在一个农户的姑娘身上,实在不是什么安全的事。 他斟酌了一下,“隐雪崖丢了件重要的东西,此物一分为二,散落到四境之中,姚阿穗身上便沾了其中一半,也正因如此,她的身体才会突然好转。” “那另外一半呢?” “还没找到,”连顾摇摇头,“此事的确有些棘手,另一半找到之前,姚阿穗身上的那半还不能动。” 左如今想起余小五说的,蝉露也在跟踪姚阿穗,立刻警觉起来,“那若是姚阿穗出了什么意外,或是死了,会怎么样?” “那件东西就毁了。” “会影响到你吗?” “会,”连顾说的很认真,“我原想着要不要找个什么由头把人带回隐雪崖看护起来,但姚姑娘似乎婚期已近,若是此时把她带走,她自是不愿意的,只怕到时候会生出乱子……” 这样坑蒙拐骗的事情实在不是连顾所长,但对于左如今来说,简直手拿把掐。 城主笑了笑,“这有何难?交给我。” 二人说话的功夫,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左如今把余小五找来,安排他按自己的吩咐去做。 两个时辰后,栖禾村所有年轻女子都被召集在了村口,余副使带着自己最和善的半张面具,朗声道:“近几日,护城仙君为城主批命,说城主命中有一位贵人,就在似风城东南方向,有一位庚辰月、乙丑日、甲申时出生的女子,你们哪位是这个时辰出生的,还请出来,城主想要见见这位贵人。” 大伙儿互相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角落里传来一个怯怯的女子声音,“我是……” 余小五看过去,果然是姚阿穗。 余小五暗笑,本来就是按照她的生辰八字找的,不是她才怪。 余小副使人模狗样的对姚阿穗一点头,“敢问姑娘贵姓?” 阿穗的手拘谨的揪着衣角,“我姓姚,姚阿穗。” “姚姑娘,请上马车吧。” 阿穗紧张的回头看了看旁边的姑娘,“小梅,你帮我跟我爹娘说一声……” 余小五:“姚姑娘放心,本官会亲自派人去你家告知细情的,你是城主的贵人,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姚阿穗这才小心的上了马车。 在同村姑娘羡慕的目光中,马车很快离开了。 几个九重司的小差使也立刻去往姚家报喜。 姚家父母正在院中干活,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紧接着,几个九重司差使走进门来,“敢问,这是姚阿穗姚姑娘家吗?” 老夫妇赶紧放下活计,姚老爹上前一步,“是啊……各位上差,阿穗出什么事了?” “恭喜几位,姚姑娘是城主要找的贵人,此时已经被接入宫中见城主了,我们是来报喜的。” 老两口有点傻眼,但瞧着来人穿着官衣器宇轩昂的样子,显然不是假的。姚母小心翼翼的问:“那我们家阿穗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您放心,等城主见过阿穗姑娘,自然会把人送回来,到时候,赏赐也是少不了的。” “哎呦,谢城主大恩……” 门外已经围了很多凑热闹的村民,几个小差人也不便久留,很快离去。 外面的村民们立刻挤进来,有个大娘挤到前头拉着姚母的手,“姚家婶子,你们家有福啊,阿穗前几天病刚好,这又成了城主的贵人,啊对了,过几天还要跟赵家小子成亲吧?这是三喜临门啊!” 姚家父母已经被喜悦冲蒙了,只剩一个劲儿的傻乐,又很快被大伙儿起哄,赶紧分发喜饼。 姚家热闹得像过年一样,而姚家院外,慕蝉露正和几个护城军同伴路过,远远瞄了一眼,心里一紧,那是她前几日跟踪过来的姚家。 她故作不经意道:“那边发生了何事?如此热闹?” 身边的人回答:“方才九重司余小副使来了一趟,说是城主算命算出个什么贵人,然后把那家的姑娘接进宫了。” 旁边有人笑,“可惜城主自己也是个女儿家,否则就该直接把姚家姑娘纳了,贵人就留在身边才安稳。” “哎,我倒是听说,咱们这小城主和那位护城仙君关系匪浅,那位仙君当初还帮忙解了疫毒,也是个贵人了……” “真的假的?护城仙君长啥样?” “谁知道呢,就露过一次面,还带着面具,不过看着个子挺高……” 这几个人的闲聊,左临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只剩一阵接一阵的忐忑。 那个能让珠子发亮的姑娘,竟是左如今命里的贵人?这简直荒唐。 若是别人批命算卦寻贵人,左临星倒有可能相信,但左如今,绝不可能。且不说她这位义姐从来只靠一步一个脚印的拼杀搏求出路,就算左如今真的信命,她一个连自己的年纪和生辰八字都不知道的人,又怎么可能凭空算出一位贵人来? 左临星心里清楚,左如今带走姚阿穗只有一种可能:她也在找这个让珠子发亮的人。 虽然眼下还不知道珠子亮起来意味着什么,但这对左如今显然十分重要。 而最近这几日,左临星明显感觉到自己身边已经安插了九重司的眼线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管是因为梁副使的事还是因为要阿穗的事,自己现在的处境都有些危险了…… 第211章 有进步 另一边,姚阿穗已经进了宫,被余小五一路带着进了暖阁。 虽然时候已经开始奔着春天去了,冬日的余威却还未散,似风城内还是冷的。但踏入这暖阁便舒服得很,不凉不热,不湿不燥。姚阿穗不太敢抬头,只偷眼四处瞄着,也没瞧见自己想象中的“金炭盆”,正想再找找,却听身边那个余大人朗声道:“禀城主,您要找的人,给您带回来了。” 阿穗一听,也赶紧跪地磕头,“民女姚阿穗,拜见城主。” 有脚步声朝她靠近,紧接着,一只清瘦的手拉住她。那手瘦而有力,几乎是直接把她拉了起来,然后,阿穗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原是我寻你来此,不必行此大礼。” 阿穗下意识抬头,看到了一张年轻明净的女子的面孔。 “城……城主?” 左如今对她一笑,“我可以叫你阿穗吗?” 阿穗方才的紧张褪去了大半,“当然可以。” 左如今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像个温柔的姐姐一样和阿穗说着闲话。 余小五在一旁看热闹。这位姐姐显然是怕如此突兀的召见吓到了姚阿穗,于是摆出一副温柔可亲的面孔说些有的没的,这谈笑间温和松弛的样子明显是跟顾先生学的。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她说的话,倒要看看她能装多久。 城主的闲话说到第八句就装不下去了,还是很快绕到正事上,“护城仙君说你是我的贵人,我瞧着你也亲近,有意把你留下,不知阿穗可愿意?” 阿穗有点傻眼,“我从小长在村里,不识字,宫里的事我什么不懂……” “并不是要你做什么,后宫有位廖夫人,是我义母。先前小公主左临星失踪一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又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她,若有你这样贴心的姑娘陪在她身边,她定会很开心。” 阿穗呆呆的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余小五立刻在旁边煽风点火,“阿穗姑娘,城主给你的赏钱可是很丰厚的,有了这笔钱,你可以在城内买个小院子,把爹娘接来同住,总好过让他们一把年纪还辛苦做农活。” 阿穗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犹豫起来,“可是……” 左如今还是一脸温柔,“你有什么顾虑?尽管开口。” “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要是留在宫里,那……” 左如今:“成亲自然是好事,看来我也要备一份贺礼了。” 阿穗的手再一次抓紧一角,“民女不是贪图城主的赏赐,民女是,是担心……” 左如今笑,“担心留在宫中,与心上人聚少离多?” 阿穗的脸唰一下红了,扭捏着低下头,没吭声。 “那不如把你这位夫婿也召来,做些他力所能及的活计,你们二人也可日日相伴,免去相思之苦。” “啊?”阿穗睁大眼睛,“宫里的男人……不是要净身吗?” 余小五没忍住,“噗”的笑出来,“阿穗姑娘,咱们城主是女子,用不着那些规矩。” 阿穗的脸更红了,低低“哦”了一声,手指快要把衣角都抠碎了。 左如今:“如此,我就当你同意了。” 一旁奉茶的小棉偷偷戳了戳阿穗的胳膊,小声提醒,“快谢恩啊。” 阿穗慌慌张张的起身施礼,“谢城主大恩。” 左如今又客套了几句,然后让小棉带着阿穗先去休息。 人一走,她长长舒了口气,一旁的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正是暖阁不需摆火盆的原因——连顾。 左如今得意的对他一仰脸,“说吧,怎么谢我?” “城主想要我怎么谢?” 左如今很想说“以身相许”,可惜知道连顾做不到,正犹豫着,旁边的余小五似乎读懂了他姐的心思,开口道:“顾先生,我看你最好是以身相许,从了我姐,到时候你就是我姐夫了。” 左如今伸腿想给这小子一脚,余小五敏锐的跳开了。 左如今眼前一亮。她是从右边踢过去的,余小五瞎的也是右眼,按往常,以她的利落,余小五是绝对躲不过的。 “哟,有进步啊。” 余小五骄傲得很,“那是。” 左如今站起身,“正好外面天气不错,走,姐姐试试你的武功。” 余小五一听比武就来劲儿,立刻绷着高的跟着左如今出去了,把方才让连顾做姐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连顾也跟在他们身后,看着这姐弟二人在外面的空地上比试。看着看着,便走了神。 他知道左如今一向不喜欢搅扰百姓,但这次为了他,却用权力连哄带骗的改变了一了姚家全家的命运,就连方才余小五的那些话,她也在不动声色的帮他化解。 她这样尽力,自己却连真相都无法全部告诉她,倘若半年后,她发现自己拼命去抓住的不过是一场空,又该有多难过…… 连顾突然发现,他那颗坚定无比的必死之心似乎隐约有了动摇…… 当晚,他回到隐雪崖见闻丘,“师父,徒儿想知道,若想长久的封印结界,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闻丘原本沉静的眉眼动了动,认真看着连顾,然后慢慢笑了,“你终于问这个问题了。” 连顾被他笑得发毛,“师父,徒儿并非贪生怕死,只是突然在想,此事是否还有他法?” “孩子,贪生怕死也未必是坏事,你有了牵挂,有了舍不下的人,这是好事。” 他招手示意连顾坐近些,然后问:“你知道,你有什么缺点吗?” 连顾眨眨眼,认真反思了一会儿,没想出来,但又觉得说不出点什么实在有些离谱,犹豫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答案:“徒儿可能……没有自知之明。” 闻丘哈哈大笑,“傻孩子,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你太好了。” 连顾没听懂。虽然闻丘一向能喜欢把骂人和夸人混在一起,但这次实在有些含蓄了,“师父的意思是……” “你啊,天赋高,性情好,知进退,还愿意承担责任,这天地下的好词搁在你身上都不显得突兀,可你就是太知道对错,却不知道有时候人想要的东西,未必非得是对的。” 第212章 两难全 连顾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师父的意思,于是直接问:“那徒儿该如何做?” 闻丘摇摇头。 连顾以为师父又在逗自己,求到:“师父,还请师父明示。” 闻丘苦笑了一下,“师父若是有办法,之前又何必眼看着你去送死呢?” “可是您方才……” 闻丘认真的看了看他,目光有了古怪的变化。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身走到窗口,背对着连顾,开口道:“一个人能否做成一件事,他的心念尤为重要。从前,你只知道自己该为了守护四境而死,哪怕心里已经有放不下的人,你也要逼着自己断去这个念头,从未动摇过必死之心。那样的时候,即便让你去想办法活命,你也不可能想出来。但如今不同了,你从心底里想活……孩子,你的头脑和天赋都在为师之上,如今你心念已定,或许真的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虽然为师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机会……” 连顾看着师父的背影,“所以,师父从不阻拦徒儿下崖,就是想要徒儿心里有牵绊,从心底改变自己的念头?” “真正的生机,永远都只会在你自己的身上,这是师父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救你的办法。” 连顾感觉眼底有些潮湿,“师父……” 闻丘似乎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哭腔,笑道:“不用忙着感动,你师父其实没那么好。为师的心念始终不够坚定,因为我太了解你,知道你终是愿意牺牲性命去封印结界,而你的良善可靠,就成了为师的退路。所以,为师始终找不到既让你活命又能保全四境平安的两全之法……” 他越说便笑得越苦,“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为师没本事,想要守护四境平安,却只能在徒弟身上下功夫。” 闻丘说了这么多话,却始终没有回头,像是无言面对这个孩子。只白发与黑衣镶嵌在月下的窗棂中,像一棵落了秋霜的古树。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连顾又问:“那您先前为何要让我待在崖顶?若是徒儿更早些便有了牵绊,或许还能有更多时间想出破解之法了……” 又是好久好久的沉默,闻丘回答了他:“若是在你心性未成时便有了牵绊,你就未必愿意在万不得已之时牺牲自己了……” 这是这一整晚,闻丘语气最冷静的一句话。好像所有的温和与慈爱在一瞬间都褪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掩埋在下面的冷漠的现实。 连顾的心好像被谁狠狠攥了一下。他终于懂了上次他差点殒身封印结界的时候,师父为何会流泪。因为自己这颗坚定赴死的心,原本就是师父亲手培养出来的。 哪怕到了此刻,连顾依然觉得,若真遇危急之时,自己仍愿为四境安宁而死。唯一与从前不同的是,如今哪怕是有一线希望能活,他拼尽全力也要去抓住。 闻丘终于转过了身,“孩子,你若是恨师父,或者想要摆脱这样的命运,师父都不会拦你。以你的天资,无论身在何处,都不会过得比隐雪崖差。” 连顾看着师父平静的脸孔,方才一直含在眼中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师父果然是这四境中最厉害的仙长,把一切都筹谋得那么好,给了他深入骨髓的信念,又让他找到了寻求生机的牵绊,然后再平静的甩手给他自己选择的自由。看似一切都交到他自己的手上,却没有一步能脱离师父的谋算。 连顾就那样与闻丘对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默默低头施了一礼,然后抬腿往外走。 走过闻丘身边时,闻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叫住他,终究什么都没说,由他去了。 似风城。 余小五还在左如今的书房里,“姐,阿穗姑娘家的事都安排好了,给她那个夫婿在后花园找了个差事,花园外那间空房正好给他们小两口住。过几天再把她父母接到城里去住。” 左如今笑笑,夸孩子似的,“我们小五现在越来越能干了。” 余小五的手搭在她桌案对面,像只抬着前爪的小狗,“姐,这个阿穗姑娘到底什么来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呢……” 左如今摇头,“不知道,不过连顾说她很重要。” “顾先生?”余小五瞪圆眼睛,“他都不说是什么事,你就愿意帮他啊?” “他原本就是全城百姓的恩人,又不会做什么坏事。” “姐,按你从前的性子,就算知道他不会干坏事,你肯定也要追根问底的。现在居然什么都不问就帮他……你可是越来越在意顾先生了。” 左如今用笔杆戳他的脑门,“你想说什么?” “你们俩这么情投意合的,啥时候成亲啊?” 左如今面不改色的收回手,“眼下似风城一堆事要忙,以后再说吧。” 余小五瘪了瘪嘴,“姐,人家顾先生有才有貌的,跟着你,连个名分都没有,不好吧?” “怎么没名分?他不是护城仙君吗?” 余小五知道她是故意打岔,“我看你啊,就是欺负顾先生脾气好。” 城主目光微微向下垂,掩住了眸中些许无奈。然后再重新抬头时,便不搭这个茬儿,直接说别的:“循礼这几天在做什么?” “一切如常,查案,抓贼,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没再暗中盯着慕蝉露?” 余小五挠挠头,“你知道的,三哥私下一向行踪诡秘,我也……” “那你呢?最近几日盯着慕蝉露,可看出什么异样?” “她近几日也是一切如常,最近几天姚家里里外外都是人,她也没去凑热闹。” “等姚家父母都接进城,便让人找机会去看看她脚踝上的疤。” “好……不过,度支司在栖禾村的差事好像快完了,过两日就能回城了。怕是跟姚家父母进城的日子差不多。” 左如今眯了眯眼,“那就盯着她回城的日子,到时候,我要见见她。” “好。” 第213章 成亲吧 余小五刚离开没多久,连顾便出现在左如今面前。 左如今放下笔起身,“我还以为你要过两日才回来呢,你……” 她话没说完,连顾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来得安静而猝不及防。虽然最近这些日子他们独处时总少不了举止亲密,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左如今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哀伤。 她轻轻拍了拍连顾的背,“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连顾的头低低的,几乎埋进了她的肩窝里,“今儿,我们成亲吧。” 左如今一怔,“你的禁令解了?” 连顾迟疑了片刻,“我现在可以和你成亲了。” 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回应非但没让左如今高兴,反而更加怀疑起来。 她挣脱开他的怀抱,认真看着他,“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你可以和我成亲,是因为禁令解了,还是因为你自己不想再遵守那个禁令了?” 连顾就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住她,沉沉闭了闭眼,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左如今想了想,走到门口低声吩咐了几句话。没过多久,小棉便送来一壶酒和几个小菜。 侍从们全都退去,只剩下他们二人,左如今拉着连顾坐下,“凡人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喝点酒,你也试试看。”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少喝一点,无妨。” 连顾没再说什么,一声不吭的连喝了好几杯。 他上一次喝酒还是在司使府的后院,那时候,他心绪平稳,喝不出这东西有什么滋味,也不懂为何几口酒下肚,就能让人开始哭或笑。今日再喝,却隐约觉出一些别的味道,那清冽的凉意入了喉,像是隐入了什么幽远的梦境,把沉闷的心事和委屈都一并唤醒。 虽然他的头脑还清醒着,但似乎明白了“醉”这个字的意思。 他醉了,心情苦闷,目光萧索,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觉得迷茫无助。 他看向左如今,她的目光也已经开始迷离,显然也醉了。 不知是谁挪了位置,两人莫名其妙的坐到了一起,她明净美丽的面孔近在咫尺,看着他的目光中隐约有些心疼,还有些若有若无的暧昧。 她伸手去抚他的脸,连顾握住那只手,凑得更近些,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反复叫着她,“今儿,今儿……” 左如今轻声问他:“连顾,你真的想和我成亲吗?” 他眼底微红,“想。” “那你的禁令呢?你的禁令所守护的那些东西,你都不管了吗?” 连顾的呼吸一紧,却没回答。 “只要你说不管,我们今晚便同寝,明日天亮,我就昭告四境,说你是我的夫婿,可好?” 她声音更轻了,也更近了,像是有羽毛往他耳朵里钻,话毕,她扬起脸在他唇边啄了一下,然后不等连顾回应,便已经歪在他肩头,昏睡了过去。 连顾浅笑,她的酒量还是这么“立竿见影”。 书房里间有供人休息的软榻,连顾把她抱进里间。把人在放榻上的时候,左如今迷迷糊糊的勾住了他的脖子,连顾心里本就乱,被她这么一闹,直接没站稳,两人压在了一起。 里间的烛火不像外面书房那么明亮,昏暗朦胧的光影中,他的心上人近在咫尺,醉眼朦胧,漂亮得让他恍惚。 一切似乎都那么恰到好处,连顾不由自主的伸手到她腰间,想要解她的衣带。 然而手指摸到腰带的一瞬,他的心底还是忍不住狠狠揪了一下。 一切都在那一刻静止了,烛火不再轻颤,夜风不再流转,他的手也停在那里,久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苦笑了一下,无声收回手,然后低头在她额间温柔的印了一下。 他该醒了。 无论师父是欺骗也好,利用也罢,自己身上终归牵系着那么多生灵的平安,岂可因一时委屈便失了大义? 连顾无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挪下来,坐在软榻边缓了口气,冷不防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 连顾吓一跳,回头却见左如今已经睁眼看着他,依然是熟悉的黑亮的一双眼,哪里有半点醉意? “你没喝醉?” 左如今一挑眉,“方才小棉进来的时候给我带了解酒药,我几乎是当着你的面吃的,只是你一直在走神,根本没注意。” “那你刚才……” “不逼你一把,你怎么会认清自己真正想选的是什么?” “你早就知道?” 左如今坐起身,“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你刚才那么难过的时候都没说自己究竟受了什么委屈,说明你心里依然还在守着那个责任。既然是这样,你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可我这样,独独负了你……” 城主骄傲的扬了扬下巴,“本城主是那么肤浅的人吗?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馋你的皮囊吧?” 她说完,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吹冒了,又往回收了一点,“虽然多少有一点吧……但是相比于你的品性,这些都不算什么。” 连顾终于露出一点笑容,“那我方才若是没克制住,你会如何?” “那我也不亏啊,”城主一脸坦然,“只不过,我是更愿意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连顾看着他,心底冰消雪融,默默的对自己说:连顾,你实在没有理由不寻一个求生之道出来…… 他在这儿暗暗和自己发誓,城主却正经了不了一会儿,突然流氓似的笑了,歪头看他,“哎?你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所以假借禁令来给自己遮掩吧?” 连顾的脸腾的红了,“我……才不是,我身体一向很好的!” 难得他也有急了的时候,左如今反而更从容了,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反正你又不能证明给我看,随便你怎么说咯。” 第214章 三日后 论斗嘴,左如今少有敌手,尤其在连顾这样实诚的人面前,几乎如鱼得水。连顾给她逼急了,索性开始不讲理,用最原始的法子堵了她的嘴。 他仗着自己有灵气护身,好一番不依不饶。左如今认识他以来,只见过他用灵气救人,从未想过灵气还能用来欺负人,可惜连顾显然有点上头,似乎急于证明自己“没毛病”。 左如今被他困着,进退无路,又犯了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她心想:若是明早侍从进来一看,发现城主薨世,死因是被护城仙君给亲死了,这事怕是得流传个几百年吧…… 叫醒她的人是小棉。 左如今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睡在那张软榻上,身上盖了条毯子,旁边站着小棉。不见连顾的踪影。 “城主,您该起床了。” 左如今坐起来,感觉有点憋闷。自己什么时候认过怂?居然会被连顾给闹得晕过去了…… 此仇不报,可还了得? 城主捏了捏眉心,“顾先生呢?” 小棉眨巴眨巴眼睛,“我进来的时候就没看到顾先生。” 左如今咬了咬牙,还敢跑? 小棉看着她的脸色,再想想昨晚送的酒,不出意外的想多了,“城主,顾先生他可能是害羞了,您也是有些操之过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城主扶额,人太要强有什么好处?明明这把吃亏的是自己,反而连自己身边的人还在替连顾抱不平。 左如今伸手戳了戳她装满废料的小脑袋,“你以后少看那些破话本。” “哦……” “洗漱更衣。” “是。” 城主出了里间往外走,想了想,又转去桌边拿出传信纸,上面果然有一行字:“三日后归。” 城主“哼”了一声,把传信纸塞了回去。却突然灵光一闪,察觉到一件事:连顾在隐雪崖和似风城中间来回折返,有时候可能一天跑两三趟,有时候却三五日不见人影。而每次他消失三五日的时候,不光是不见人,连给他传信都没有答复。 仔细想想,好像不回应的时段好像都是三天左右。 这三天他都在做什么?闭关吗?可是仙门闭关不都是动辄几个月甚至几年?三天能闭出什么来? 他们相识这么久,连顾也曾与她说起过仙门中的很多事,只两件事始终避而不谈,一件是最近这件让他困顿之事,另一件就是这三天…… 等等…… 难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吗?还是说,这原本就是同一件事? 那这件事和姚阿穗身上的东西又有什么关联? “城主?”小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城主,您今日要和几位掌事在偏殿议事的,时辰快到了。” 左如今回过神来,“哦,好。” 她自是有大把的事情要忙,只能将理了一半的思绪暂且撂下。 偏殿的议事一直持续到正午。春日将近,万物复苏,作为似风城恢复安宁后的第一个年头,各司自然都筹划了一堆事要大展身手,掌事们一个个充满雄心壮志,慷慨激昂,唯独卞弘在旁边,脸都快绿了。 左如今自然知道他的难处,这桩桩件件,哪里不是要花钱的。 议事过后,她将卞弘单独留下。 旁人一走,卞掌事立刻开口:“城主,恕臣直言,这些掌事方才所言,有一些恐怕并不踏实,您若真的应允,他们……” 这个“贪”字他不用真的说出口,左如今以前帮左蹊收拾过不少贪官污吏,这些人都是什么路数,她心里自然清楚。 她点点头,“卞掌事,春日先以农耕为主,水利辅之,工、商次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让百姓可以靠自己填饱肚子,其余的花架子都往后放放。你且按这个顺序拟个条陈,其中细则可以再议。” 她照常雷厉风行,没有一句废话,卞弘紧绷的面色舒展开,“城主英明。” “很多事,还是当初卞掌事教我的。” “城主聪敏好学,是臣之幸,百姓之幸也。” 左如今知道卞弘是个实在人,实在人溜须拍马听起来总有点奇怪,她笑笑,“卞掌事一向直人直语,不必去学那些人。” 卞弘尴尬的笑笑,转而犹豫一下,“城主,臣的确还有一事。” “讲。” “梁副使失踪一事,不知九重司可有定论?” 第215章 风不止 左如今下意识的想开口回答,却犹豫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她从前是九重司使,但现在已经不是了。若是一个城主亲力亲为到自己条分缕析的去查案,那她就不用做正事了——虽然她的确忍不住在脑子里捋了一遍,但此事断不能被旁人知道,哪怕是卞弘也不行。 卞弘感觉到了她的迟疑,立刻解释道:“臣昨日去梁副使家中探望,他是独子,家中只剩老母,整日以泪洗面,臣心中不忍,故而急于求个结果。” “此事暂无定论,但卞掌事可与九重司余副使知会一声,让他一旦有了线索便立刻通知卞掌事。” “多谢城主。” 卞弘深施一礼,却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还有话说。 左如今笑,“卞掌事今日是怎么了?” “请城主恕臣多嘴,但……臣若不直言,只怕没有人敢将此事告知城主。” 左如今知道他不是故意卖关子的人,于是也认真起来,“何事?” “梁副使失踪后,臣难免要派人去九重司打听消息,但方大人他却连面都不露。据臣所知,最近的案子都是余副使和施副使在查,极少有人见到方大人……” 左如今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自从梁副使失踪后,方循礼好像的确没来过。 方循礼素来严谨心细,谁都知道他是城主的三哥,他自然也知道自己要比从前更谨言慎行,才能不给左如今添麻烦,怎么会突然变了个人? 左如今脑子里慢慢穿针引线,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都连在一起。方循礼在意慕蝉露,梁副使也对慕蝉露有意,而梁副使失踪后,方循礼也开始不见人了…… 这件事的症结,恐怕还在慕蝉露的身上。 卞弘看着她的面色,以为她生气了,赶紧把头埋得低低的,“下面的人知道城主和方大人情同兄妹,不敢多言,臣也是怕城主的名声受损,这才斗胆相告,望城主恕罪。” 左如今回过神来,对卞弘笑了笑,一顿“持心端正”、“忠心可鉴”、“我心甚慰”的夸赞甩出去,这才终于让卞大人精神振奋的出门了。 卞弘一走,左如今立刻把谭霜叫到近前,“告诉方循礼,立刻滚来见我。” 方循礼没滚来,余小五倒是来了。 小兔崽子一脸心虚,“姐,三哥他……病了。” “病了?什么病?” “他只说浑身疼得厉害,我看他的脸色不像是假的,便找了大夫,但大夫也没诊出究竟是什么病,这两日都已经起不来床了。” “这两日?”左如今的眉头越听越紧,“他病了几天?” 余小五像蚊子哼哼似的,“三四天了吧……” 左如今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你昨天说他一切如常,你居然学会骗我了。” 余小五的半张脸上写着“我就知道会有此劫”,直接屈膝跪地,“三哥说怕你担心,不让我告诉你。” “他是九重司使,在家养病却不告假,还隐瞒城主,你说他是怕我担心?” 余小五脑袋快要耷拉到胸口了,哼哼唧唧的说了实话:“三哥说,我要是敢告诉你,他就像二姐姐一样离开似风城,再也不回来了。” 左如今的手拍在桌子上,“砰”一声响,“他疯,你也陪着他疯是吗?” 余小五两头不是人,除了乖乖认错啥办法也没有,“臣欺瞒城主,甘愿领罚。” 左如今瞪了他一眼,慢慢恢复了冷静。她知道以余小五的心性,根本应付不了方循礼的威胁,但这么大的事情,这兔崽子居然真敢瞒着她,也实在是欠收拾了。 她声音温下来,“你今晚就别回府了,留在宫里抄十遍《道德经》。” “啊?”余小五差点蹿起来,又被城主一眼瞪了回去,“城主,你打我一顿吧,打多少棍都行。” “栖禾村的案子还没结,把你打坏了谁干活?” 余小五真要哭了,“我真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左如今对他的哀嚎充耳不闻,直接问回到方循礼身上,“循礼除了浑身疼,可还有别的异样?” 余小五还哭丧着脸,老老实实回答:“啥都没有,大夫说脉象正常,我也检查过,他身上并没有伤口,连个红印都没有,就只是疼。” 左如今叹了口气,“他死活不肯让我知道,这个病肯定不是好来的,怕不是什么邪术。” 余小五立刻想起了上次方循礼主动翻书入幻境的事,也紧张起来,“他该不会又是自己去找了什么邪术吧?” 左如今也有点愁,以方循礼那个钻牛角尖的性子,即便她亲自去问,他也未必会说实话。要想知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古怪,除非连顾去看看,可偏偏连顾要三日后才回来。 这破事儿闹的…… 城主略沉思了片刻,把心一横,“安排人日夜盯着他,只要有一丝异动,就立刻把人捆起来,决不可手软,明白吗?” 余小五:“明白,我这就去。” 他起身往外走,却又被叫住,“等会儿。” 余小五回过头,“啊?” “差点忘了,你要留在这儿受罚,让霜儿去安排,你今晚替她的班,在门口摆个桌子,一边抄书一边护卫。” 余小五刚刚恢复了一点活气,再一次死透了,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不带这样的。” “再闹就抄一百遍。” 余小五老实了,“遵命。” 左如今看他惨兮兮的样子,抿了抿嘴角,却没笑出来。方循礼这件事显然大有蹊跷,但眼下不宜打草惊蛇,只能等着连顾回来,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连顾已经在隐雪崖密室中,开始了又一次的洗髓。 在他对面盘膝而坐的,依然是他师父闻丘。 这师徒二人并没有什么催人泪下的重逢,也无需更多的解释。连顾平静的敲开闻丘的房门,像往常一样对闻丘施了一礼,“徒儿回崖洗髓,有劳师父为徒儿护法。” 只这一句话,无需多言,闻丘便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闻丘偷偷睁开眼看着对面的孩子,突然发现是自己狭隘了,或许在这样至纯至真的孩子身上,是非对错,和他自己想要的,原本并不冲突。 第216章 痴情种 入夜,左临星再一次见到了慕川。 慕川和往常不太一样,没有上来就动手,也没有露出那种阴森森的笑容,而是平静的问她:“那个被左如今接走的姚阿穗,是什么人?” 左临星回以同样的平静,“听说是左如今算命算出来的贵人。” “她一个连生辰八字都没有的野物,拿什么算命?” “属下不知,或许那位护城仙君仙法精妙,不用生辰八字也能算出来。” “哦……”慕川拉了个长音,“对了,你身上那颗珠子,一直没亮过吗?” “没有。” 慕川绕到她身后,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慢慢覆在她心口,声音贴着她的耳朵,“真的没有?” 他想试探她是否在撒谎,然而经过这么多次折磨,左临星在他面前已经不会再有那种从心底里发颤的恐惧了,只剩下“你折磨我我就认怂,你不折磨我我就麻木”的平静。 左临星回道:“真的没有。” 慕川显然惊异于她平稳的心跳,细长的眼睛眯起来,过了一会儿,竟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就好。” 他的手并没有放下来,而是突然又开口道:“九重司那个方循礼,你可记得?” “记得。” “那你知不知道,他对你有情?” 左临星一愣,“先前在九重司的那几日,方循礼和属下的交集并不多,而且莫名其妙的把属下换到了护城军,属下实在看不出他对属下有什么情分?” “他就是怕自己会因为你乱了方寸,所以才把你调离了九重司。” 这些事,左临星的确不清楚,她一直知道余小五对自己有敌意,却从不知道方循礼对自己有情意,“主人怎会知道方循礼的心思?” “他前几日曾偷偷来过栖禾村,什么都没做,就远远看着你。” “或,或许他是因为怀疑我,所以才暗中盯着我。” 慕川在左临星耳边轻轻地笑,“我曾经也爱过人的,我能看懂那个眼神。” 左临星不说话了,鬼知道方循礼什么毛病,但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慕川又笑了一声,“所以,我给他下了点毒,也不知道现在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他说完,如愿感受到了手心里骤然变急的心跳。 左临星回过头看他,“方循礼是九重司使,是左如今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左如今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慕川挑了挑眉,“方循礼怕连累你,直到现在还在瞒着左如今呢,那可真是个情种啊……你不该去见见他,以慰他的苦思吗?” 左临星有点懵,“可我见了他……之后呢?” “她是左如今的哥哥,你接近他,自然也就成了左如今身边亲近之人,然后,就可以找机会要了那小城主的命。” 左临星睁大眼睛,“你要我去杀左如今?” “不然呢?你以为我把你安排到似风城,是为了什么?” 慕川的笑容居然有点漂亮,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他心花怒放的事。 左临星发现自己还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把慕川想得太简单了。在他面前,没有人能并没有做到真正的麻木和平静,只会一次比一次更痛苦,更无助。 她甚至卑劣的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完完全全理解了那个逃走的真正的蝉露,倘若现在可以用别人的命来换取自己的自由,她或许也能做得出来。只可惜,她并没有蝉露那样给别人换脸的本事。 “左……左如今一向机警敏锐,武功又极高。况且,她眼下已经是城主,身边必然有高手保护,哪怕是接近她,恐怕也很难杀了她。” “我当然知道她很难杀,这些年,我为了杀她,想了多少办法,可她非但没死,还一步一步坐上了城主之位,”他伸手抬起“蝉露”的下巴,“可没想到,方循礼竟对你动了心,这不是意外之喜吗?送上门的机会,我们总要珍惜的,你说对吗?” 他说话间,指尖已经燃起了焚身咒,“蝉露”立刻应下,“全凭主人吩咐。” 焚身咒的黑焰褪去,慕川带着笑意捏了捏她的脸,“如此便好。” 夜色愈发寂静,司使府中,方循礼的房门口守着两个护卫。 一个纤细的身影无声的从屋檐上探下来,袖子一甩,散出一缕白雾,笼在两个护卫头顶,护卫的目光立刻变得呆滞。那影子随后无声跳到地上,轻手轻脚的开门进屋了。 方循礼正背对着门侧躺,半梦半醒。尽管中了毒,云阶弟子该有的本事还是有的,房门一开,他便无声睁开了眼。这开门的感觉是陌生的,不是余小五,也不是家中的仆从。 他默默摸着枕头下防身的匕首,听着身后轻细的脚步声慢慢走近,突然翻身坐起来,匕首准确的抵住了对方喉咙。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在梦里见到了无数次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的往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唐突了。” 方循礼慌忙将匕首收起来,“你……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蝉露低着头,“我近几日一直被余小副使怀疑,原本想着登门解释一下,但余小副使不在家,我一时鲁莽,便直接来找方大人了。” “你来找我,为何没人进来通报?” “我怕大张旗鼓会惹来麻烦,所以才偷偷进来的……” “偷偷?” 蝉露的声音更低了,“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当初大人您也不会选我进九重司了。” 方循礼似乎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了。 他并不知道余小五在门口安排了护卫盯着他,只是惊异于慕蝉露的突然出现,因为就在她进门的前一刻,他还在朦朦胧胧的浅眠中梦见了这张脸。 蝉露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方大人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无妨,偶感风寒而已。” “那我这样突然闯进来,实在打扰您休息了,”她又退了一步,“我还是改日,等余小副使回来,再与他说明。”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要往外走,然后,听到身后方循礼虚弱的声音:“等等……” 左临星背对着他,无声的闭了闭眼。方循礼啊方循礼,你看上谁不好,为何偏偏是我呢? 我也是被逼无奈,你不要怪我…… 她定了定神,转回头去,瞬间又回到了方才小心翼翼的模样,“方大人还有事吗?” 方循礼的喉结汹涌的起伏了一下,“你既然来了,有什么要说的,就跟我说吧。” 第217章 变个人 次日清晨,日光如约而至。 余小五被自己的一个喷嚏惊醒了,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左如今一点没心软,真在门口给他摆了张小桌,只可惜余小五一遍都没抄完就睡着了。虽然这季节天气已经不算很冷了,但趴在门口睡着还是容易着凉,余小副使揉了揉酸溜溜的鼻子,身边突然冒出一个细细的声音,“小副使。” 余小五转过头,正看见小棉端着碗汤站在他面前,“小副使,城主怕你在这儿受风寒,让我煮了姜茶给你喝。” 余小五龇牙一笑,“还是我姐疼我。” 他伸手要接姜茶,却见小棉看着他没戴面具的半边腮帮子,嘴角似乎憋着笑。 余小五:“看啥?我脸上有字啊?” 话音刚落,一只手捏过他的脸,读到:“不知常,妄……” 余小五一抬头,眼睛立刻亮了,“三哥?” 他“嗖”的一下站起来,“你没事了?” 方循礼一耸肩,“我怎么了?” “可你前几天明明……” “就是受了点风寒而已,这么大人了,能有什么事?” 方循礼笑得一脸轻松,气色很是不错,和前几日判若两人。他看着余小五脸上的字,又看看门口的小桌,“你居然被罚抄,看来是犯了什么大错了,惹城主生气了?” 余小五有点尴尬,合着自己白挨了一顿罚……虽说一晚上也没写几行字,但这顿罚挨得实在冤枉了些。 余少侠默默安慰自己:三哥没事就行,罚就罚吧。 他转身接过小棉手里的姜茶咕噜咕噜的喝下去,耳听着方循礼问小棉:“城主呢?” 小棉:“在偏殿议事呢,卞大人一大早就来了。” “又议事?城主原本就已经够勤勉了,遇上卞大人,简直如虎添翼,。” 余小五喝干了姜茶,把碗放在桌上,“栖禾村那边的人今天就撤回来了,度支司肯定有很多事,我等会儿还得把那些人都叫到九重司去挨个再问一次话。” 小棉听他们开始说正事,十分有眼力的施礼离开了。 方循礼问:“你要叫谁问话?” “就是度支司和护城军派出去的那些人啊,梁副使还没找到,那些人自然都有嫌疑,我得再过一遍筛子。” 方循礼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 余小五:“怎么了?” “我是觉得,梁副使为人谦和,并未与谁结怨,这些人没道理害他,会不会是遇到什么意外了?” 余小五没有立刻否认,只是坚持道:“但是,总要再过一遍的。” 方循礼:“也好,那我陪你一起吧。” “三哥你不是不想碰梁副使的案子吗?” 方循礼扫了他一眼,“我说过吗?” 余小五不吱声了,好像确实没说过。可是,之前就算不用说,大伙儿也看得很明显,他分明就是故意避着和慕蝉露有关的事。 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方循礼一摆手,“走啊,回九重司。” “啊?你大清早跑宫里来,不见城主吗?” “我原本也没什么正事,只是前几日病着一直没见到城主,今天过来看看,既然城主在忙,那就改日再来。” 他说得十分自然,余小五却还是觉得他哪里怪怪的。只是一时也说不清究竟哪里怪,只能暂且跟他回去,看看他之后要做什么。 当日正午前后,在栖禾村办差的一应人等全都在九重司问过话,余小五依然看不出什么问题,只好暂且把人放了。 迈出九重司门的时候,慕蝉露接到城主令:即可入宫。 左如今自然不会无聊到单独请她吃饭,她轻车熟路的又找了个借口:要从护城军和九重司的所有女官中再给自己挑选一个近身侍卫。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二十位女官站在了演武场,谭霜执刀站在她们面前,“规则很简单,和我打,赢了的就有机会留下。” 这些女官也都是层层筛选上来的,一个个有本事有野心,听谭霜这么说了,也都不客气,立刻都摆好架势准备搏上一搏。 左如今远远坐在看台上,目光落在那个慕蝉露身上。这姑娘似乎并不急于上前,显然想等谭霜耗一些力气再动手。 可惜这样的小算盘没什么用,若论耐力,谭霜仅次于左如今,跟人耗上一两天都撑得住,对付二十个人,还远不至于消磨掉她什么精神。 接连上了五六个人,无一例外的都败在了谭霜手里,慕蝉露却还没有上场。 城主有点看困了,打了个哈欠,身边有人来报:“披花谷少君柳既安求见。” 左如今醒了醒神,柳既安前些天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这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更何况,这人一向没规矩,上次来的时候直接就闯进来了,这次居然还学会走正门通报了? 不过,柳既安毕竟是披花谷少君,总不能拒之门外,左如今便直接让侍从把他带到演武场来。 老远的看见柳既安走过来,左如今就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儿——太正经了。 柳既安这几步走得从容稳重,面目也是端正温谨,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是连顾呢。 人的气质哪是说变就变的?哪怕是柳既安为了流烟泽已经准备豁出性命的那次,整个人也只是比平日里多了些沉重和无奈,和现在这样翩翩公子的做派完全不沾边儿。 左如今偷偷在心里琢磨:这人该不会是连顾变的吧?但是,隐雪崖的仙法里有变身术吗?没听说啊…… 正想着,柳既安已经走到她面前,客客气气的对她施礼:“城主,别来无恙。” 这声音的确是柳既安本人。 左如今更纳闷儿了,这家伙又作的什么妖? 她也起身回了一礼:“柳少君突然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不瞒城主,我哥最近又选了好几个女子给我相看,我实在是无力招架,这才到似风城来躲躲清净,顺便来拜访一下城主。” 左如今也不客气,“你又逃婚了呗。” 柳既安居然露出了些许夹杂着羞涩的尴尬,“城主见笑了。” 左如今心说:这人肯定不是柳既安。 她试探着开口:“对了,上次我乔装去往披花谷,少君可还记得我扮做了什么模样?” 柳既安莫名其妙:“你不是扮做一个老妇吗?还是我派人抓的你,当时多有得罪,还望城主勿怪。” 左如今:“……” 事儿倒是记得没错,可是这彬彬有礼的,怎么看也不像那个欠打的柳少君啊。 柳既安咋变成这样了? 难不成……相亲真能把人逼疯? 她还在纳闷儿,柳既安却把目光转向下面的演武场,“这是在做什么?” 左如今也将目光转过去,“哦,闲来无事,让她们比划比划。” 她话音刚落,突然感觉身侧有疾风扫过,左如今来不及转头,直接向一旁闪身躲开,那道风正打在她方才所站的位置,面前的栏杆硬生生被击碎。 第218章 没死透 虽然从柳既安一进来,左如今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儿,却没想到他会这么不对劲儿,竟然一点都没藏着掖着,直接就动手了。 好在左如今也不是白给的,在栏杆被击碎的片刻后,她已经翻身跃下了看台。回头看谭霜,示意她将手中刀抛给自己,却不料谭霜已经朝那二十个待选之人一挥手,“保护城主!” 话音一落,那二十人竟无一人退缩,齐齐冲上前去,将左如今挡在后面。 左如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城主,不到万不得已,轮不到她自己上前厮杀。 然而只片刻的功夫,柳既安已经一道罡风甩在那些女官身上。包括谭霜在内,所有人都被震得后退了数步,其中几人直接摔倒在地,甚至有人吐了血。 柳既安冷笑一声,正要再动手,却忽觉眼前有寒光飞快的靠近,下意识一偏头,一把利剑从他颈边飞了出去,没等他回过头来,又一把长枪夹着风朝他飞过来。柳既安赶紧飞身跃起躲过这一枪,这才总算看清这凭空飞来的兵器出来自何处。 左如今不知何时已经闪身到了演武场的兵器架旁,正飞快的从左往右将架子上的兵器踢飞出去,她清瘦的身体几乎快成一道影,每挪动一步,都有一把兵刃准确的向柳既安飞过去。 柳既安左闪右躲,竟被她逼得没有了抬手施法的空隙,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其余那些人见到城主的手段,也纷纷效仿,将自己手中的兵刃向柳既安的方向掷过去。 与此同时,宫中其他几处巡查侍卫也已经赶来,硬弩上弦,齐刷刷指向柳既安。柳既安被这些兵刃箭雨逼着,只得拼尽全力挥出一道结界。 浅青色的结界护在柳少君周身,他这才终于喘了口气。但很快,他的面目竟狰狞了起来,抬手掀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左手腕上一只手环。然后,他将右手食指放在口中,毫不犹豫的咬了一口,血冒出来,滴在手环上。 顷刻间,一道血雾冲破他的护身结界向半空中散开,转眼间便在空中化做一个赤红的怪兽。 在周围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那怪兽已经从空中俯冲下来,直接张开大口把离它最近的一个侍卫活活吞了。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那侍卫便化作了一团爆裂而开的血雨,血溅到每一个人脸上,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傻了眼,弩箭,兵刃全都停了下来。 左如今也愣住了,凶兽见多了,但都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她还从未见过这种被法术化形出来的妖兽。这怎么破? 她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很快将目光从凶兽的身上挪开,重新落在柳既安身上。 既然是他放出来的凶兽,那么与其去解决一个根本无法战胜的凶兽,不如试着解决柳既安,若是他完了,他所施的法术自然也就失效了。 这一切的思绪都只在一瞬,那凶手已经吃完了第一个侍卫,开始冲向第二个。 左如今突然喊了一声:“跑!” 所有人这才回过神来,然后飞快的转身开始逃命,而那凶兽就像是狼入羊圈一般,直接扑下去左突右冲,拼命撕咬着众人。 左如今也后退了几步,借着混乱的人群遮挡,在人群跑动的缝隙中瞄着柳既安。他的目光中落在自己放出的凶兽上,满脸都是邪气,嘴角却挂着笑,显然对这凶兽十分满意。 左如今心说:我让你笑! 她抡起手中的最后一杆长枪,眯眼瞄了一下,然后果断出手,向柳既安掷了过去。 那长枪准确的穿过了逃跑的护卫之间的空隙,直直朝柳既安的方向去了。 柳既安的结界在凶兽冲出来的时候已经破了,他正带着笑意看那凶兽到处追杀撕咬,却忽然感觉混乱中夹杂着疾风,定睛看去,只看见银亮亮的枪头在空中越来越近…… 柳既安闪身欲躲,却只躲开了几寸,那枪头“噗”一声穿透了他的腹腔,从他后背穿了出去。力道之大竟带着他向后飞了几尺,“砰”一声,连枪带人钉在了演武场的围墙上。 柳既安浑身一震,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腹部的半截枪杆,原本近乎残忍的笑意僵在了脸上,转而露出的却并不是愤怒和痛苦,而是惊恐和迷茫,片刻后,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成了。 左如今无声的沉了口气。但转瞬就发现自己这口气喘早了——那凶兽并没有消失,而是把头转向了左如今。 左如今下意识往柳既安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人根本没死。虽然已经被钉在墙上,但手上还抓着自己腹部的枪杆,似乎想要挣脱下来。 左如今暗道不好,方才情急之下,她是对柳既安下了死手的,但因为柳既安躲了一下,最终刺中的位置显然没致命。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要了柳既安的命。 可是他不死,这凶兽就不会消散。 可偏偏那凶兽此刻的位置在柳既安和左如今中间,她想要冲过去彻底解决了柳既安,就相当于和凶兽迎面过去,这就相当于自己找死。 左如今发现,自己现在除了转身猛逃,已经完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而此刻,演武场的角落里,左临星正偷偷探头看着左如今方才所做的一切。 她几乎立刻明白了左如今的意思:杀了柳既安,凶兽自然就消散了。 左如今此刻显然是没机会杀柳既安的。但是巧了,世界上最想杀柳既安的人也在演武场,并且她的位置躲得极好,在凶兽的斜后方,离柳既安不远,完全可以不被凶兽发现,悄无声息的解决了这位披花谷少君。 那边的左如今已经飞快的转身开始逃,凶兽也立刻飞身追过去。重伤的柳既安落了单,实在是天赐良机。 左临星二话不说,直接从地上捡了把刀,快步上前。 另一边,左如今的轻功虽好,但毕竟不是真的会飞,她被这凶兽追撵了片刻就知道很难逃得过它,于是仗着身法灵敏的优势,开始闪转腾挪的带着它兜圈子。 她边跑边用余光向后瞄,跑着跑着,却发现那紧随其后的血影不见了。 她愣了一下,又连忙跑出好几步再一次回头看,身后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柳既安死了? 左如今一皱眉,立刻飞快的折回演武场。 远远的,就看见那一大团巨大的血影还在,并且正朝着演武场的墙边冲过去,正是柳既安被钉住的那面墙。 而此刻朝着墙边冲过去的并不止凶兽,还有一个纤细的,提着刀的身影。 第219章 再相逢 左临星已经感受到了身后带着浓重血味的疾风,但此刻她已经不在乎了,眼瞧着柳既安离自己仅剩几尺远,哪怕是能在那凶兽冲过来的最后一刻把柳既安捅死,她也要拼上一把。 然而就在刀尖离柳既安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左临星感觉自己的半边身体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了一下,整个人猝不及防直接砸到了一旁。手中刀脱了手,“当啷”落地。 她被撞得眼前一黑,努力撑起半身,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是被那凶兽撞开的。 这玩意儿似乎还挺忠心,担心她离柳既安太近,直接冲过去会误伤到柳既安,于是先把她撞到一旁,然后才调转方向再一次朝着她。 这一番折腾,凶兽已经彻底被激怒了,竟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带着血味的吼叫,然后直接朝左临星俯冲过来。 左临星下意识的朝旁边看了一眼,左如今正拼命往这边冲,但离她还有一段距离。 姐姐,来不及了。 她想。 只可惜,直到最后,还是没有机会跟左如今说一句话,没机会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过也好,能以一个干净的身份死在似风城,死在左如今身边,而不是被慕川践踏成一堆腐肉,这已经算是莫大的幸运了…… 左临星闭上眼,等着自己的头颅被凶兽咬碎。 然而可怕的撕咬并没有来临,甚至一旁左如今的跑声也停了下来。 左临星睁开眼,眼前的半空中悬立着一个青衣之人。那人挡在她和凶兽之间,手中似乎拿着什么法器,正将凶兽阻挡在一片流光之间。 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这个人的背影,看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趁着这个机会飞快的爬起来往旁边退了几步,然而脚步一挪,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同样悬在半空中,在凶兽身后,同样拿着法器,和青衣之人双向夹击,两片流光罩在一起,把凶兽完全笼在其中。 凶兽疯狂的挣扎,横冲直撞,却并未突破流光的束缚,流光中血浪翻滚,怒吼不断,但左临星已经完全注意不到了,因为站在凶兽身后的那个人,正是她弟弟左培风。 空中的两个人逐渐加大了力道,越来越强的光罩中,凶兽的挣扎减弱,身体开始逐渐缩小,到最后变成了一个血红的小球。 左培风猛的一收手,那小球朝他飘过去,他从腰间掏出个小葫芦将血球收了。 空中的二人同时转身落在左如今面前,青衣之人自然是连轻,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几日不见,司使已是城主了。” 左如今赶紧施礼,“今日危急,还要多谢……” 她说谢的时候,下意识看了左培风一眼,俩人都有点别扭,但左如今还是继续把话说完了,“多谢二位仙长出手相助。” 另一边,谭霜也已经带着其他护卫回来了。 左如今立刻吩咐:“先去把柳既安弄下来,看看死了没有。然后清点一下多少人受伤,叫医侍过来。” 谭霜应下,立刻带着人冲到柳既安身边,很快,那边有人大声道:“城主,人还活着!” 左如今挥手让人把他抬到室内,终于松了一口气。若是这个麻烦方才真的死了,柳覆青那边恐怕是解释不清的。 她这样想着,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那边的慕蝉露身上,那姑娘也浑身是血,正虚弱的往这边看。 左如今知道,方才就是因为慕蝉露提刀朝柳既安过去,凶兽为了护住,才放弃了追杀左如今,折返了回去,这样算来,慕蝉露倒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她正要招呼她过来,连轻却“咦”了一声,然后一闪身到了蝉露面前,还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是你啊!原来你是似风城的护卫,你还记得我吗?” 左临星自然已经想起了他是谁,上次她因凶兽受伤晕倒,就是眼前这个人和左培风一起救了自己。今天还是这个凶兽,竟然还是这两个人救了自己的命,这缘分倒也是奇妙。 她低头施礼,开口道了句谢,却忍不住往左培风那边看。 左培风正和左如今一起往这边走。 左临星几乎要哭了,自己有生之年,竟还可以看见这些亲人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有母亲,母亲此刻应该也在宫里,虽然还未见到,但也已经很近了。 她在意的人,终于又都回到她身边了…… 她这样想着,想要开口说话,却实在撑不住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连轻伸手扶住她,无助的往旁边看了看,立刻其他护卫跑过来,把“蝉露”也抬去医治了。 连轻的手上衣服上都被“蝉露”蹭上了血迹,他低头看看自己,左如今笑了,“我叫人带仙长去沐浴更衣吧。” 连轻点点头,扫了左培风一眼,“行啊,让我师弟陪城主说说话。” 左培风面色绷得紧紧的,一直到连轻跟着侍从走了,他始终一言不发。 从他出现开始,还没有说过一个字。 左如今看着他,“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吧。” 左培风依然没回应,但还是抬腿跟着左如今走了。 二人转去花园的凉亭。 四下清寂,左如今停下脚步,认认真真朝他施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救命之恩。” 左培风终于开了口:“不必在意,若是换了你,我想你也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左如今抬起头看他,“我没想到你会主动回来见我。” 左培风敛起他那双清冷的眼睛,“我在你心里,一直都很怂吗?” 左如今一顿。 从前他是少主,她是臣下,每每斗起嘴也不觉得别扭,但现在二人的身份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再想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却是开不了口。 这么一来,左培风倒成了更坦然的那一个,“看来被我说中了。” 左如今:“你失踪之后,我曾经让连顾帮忙寻你,见你已经回到观壑长老身边……” “找我?”左培风打断她,“是在你做城主之前,还是做城主之后?” 左如今迟疑片刻,说了实话:“之后。” 左培风的眼皮轻轻往下垂了垂,反笑了,“你倒实在。” 左如今:“事已至此,真话假话和假话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不想骗你,也没必要骗你。” 左培风:“那我说若是说,我想要回这个城主之位呢?” 第220章 欠我的 左如今还算平静,“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我确实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 “你以为会在什么时候?” “如果是我,至少会等过了春夏,在秋收之后,百姓有了粮食,日子开始有了盼头。只要他们能吃饱穿暖,就不会关心城主位上坐着的人是谁了。到那时再动手,一切就会顺当得多。” 她答得很认真,却突然露出一点浅笑来,“好像也不对,如果是我,当初双方对峙的时候我就不会走。” “你是在说我不配这个位置吗?” 左如今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我……我当时离开似风城本非我所愿,是我父亲将我打晕,强行让方护卫带我离开。” 左如今依然平静的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 这沉默反而让左培风开始不安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即便我被送走了,我也可以找机会回来,即便我回来了,我也未必敌得过你,在你心里我从来都不如你,是吗?” “我没这样说。” “可你就是这样想的。从你跪在我面前算账的那次,我就在你眼里看到了担忧,你在害怕,你怕似风城以后交到我这样一个人手里,会变成什么模样。” 左如今知道他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我那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夺位,我是想要好好辅佐你的。” “你想辅佐我,和你觉得我不配,这并不冲突。” 凉亭里突然安静了,左培风笑了,“看来我又说对了,是吗?” 没等左如今回答,他又继续道:“我知道,世事难料,很多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并非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可以决定的,可是左如今,就算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也轮不到你。” 他声音依然清冷如风,一双眼睛却泛了红,定定的看着她,像是在强行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情绪,“左如今,是你欠我的。你师父杀了我父亲,你夺了我的城主位,今天我又救了你一命,你永远都还不清了。” 他终究还是压抑了太多苦楚,左如今却慢慢冷静下来,“左培风,我师父杀你父亲,是因为你父亲在多年前就曾经要杀我师父。我夺的也不是并不是你的城主位,而是你父亲的城主位。那个位置你从未坐过一天,你只是最有可能继承它的人而已,但它究竟归谁,并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你……” 左如今又抢着继续道:“但你今日的确救了我的命,所以无论你是想打我还是骂我,我都任你处置。” “我想杀了你。” “你不会的,否则你刚才就不会救我了。” “刚才是因为连轻师兄在,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我杀了你又如何?” 左如今听着这熟悉的嘴硬,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二人随观壑长老一同出游,却始终没见观壑长老到此,方才你们来的时候,显然也不是走的正门。我猜你们只是路过似风城,忍不住偷偷回来看看母亲,连轻跟过来,是想帮你望风而已。你没想过夺回城主位,甚至也没打算见我,只不过碰巧看见宫中出了妖兽,才出手相救。” 左培风阴阳怪气,“城主不愧是九重司使出身,还真是聪明啊。” “义母她很想你。” 这一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却直接戳到了左培风的软肋,方才的别扭、怨怼乃是愤怒,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变成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无措,他避开左如今的目光,“我先去探望母亲,然后再跟你算账!” 他说着,不给她回答的机会,直接转身,匆匆往廖夫人的寝殿方向去了。 廖夫人方才已经听侍从说了外面的事,虽然后殿离着演武场太远,侍从们口耳相传,也不过是只言片语,但最重要的那句是没错的:小少主左培风回来了。 廖夫人已经在屋里待不住了,反复派人出去打听消息,谁料下一个小内侍回来的时候,身后直接就跟着她日思夜想的人那个身影。 “风儿……” 左培风“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面前,“孩儿不孝,让母亲担惊受怕了。” 这边母子二人洒泪重逢,另一边,连轻已经沐浴完,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出来,有人引路带他去见左如今。 左如今并不在自己的书房里,而是在柳既安休息的房间。医侍已经处理好了他的伤口,但由于失血过多,人还没醒。 连轻走进去,左如今立刻再次对他道谢,二人客套了两句,左如今便直接说正事:“柳既安今日如此怪异,我怀疑他是中了什么邪术,仙长可否帮忙瞧瞧?” 连轻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施法,一道浅蓝的光笼在柳既安身上。 很快他便收了手,转头看向左如今,“柳少君神髓异动,灵气混乱,其中有浊气混杂,的确是中了邪术,但……”他面色有些尴尬,“我不太通晓驱邪之术,恐怕……” “连轻仙长随观壑长老一同出门游历,不知观壑长老眼下可在似风城中,可否请他老人家……” 连轻摇摇头,“我师父去说去见个朋友,不让我们跟着,说是要三五日才会回来与我们会合,也正因如此,我和培风才有功夫跑到这儿来。再说,我师父一向也只是精研法器,驱邪捉妖这些法术,也并非他所长。” 左如今点点头,当初左如今上隐雪崖见观壑长老时,观壑就曾说过类似的话。更何况,三五日之后,连顾也已经回来了。 她这样想着,便听连轻道:“城主一向与我连顾师兄交好,不如请他来看看,这样的邪术对师兄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左如今:“我也正有此意。不过,连顾仙长远在隐雪崖,恐怕未必能立刻赶到,可否劳烦连轻仙长暂且留在宫中,以防止柳少君再有异动。” 连轻咧嘴一笑,很好说话的样子,“行啊,我暂且帮你盯着他,等师兄来。” “多谢仙长。” “不过,培风那边……” “他那边我自有应对,仙长放心。” “那就好。” 连轻回过头,在柳既安周围设了一道结界,“有了这个,只要他有动静,我就会知道了。” 左如今看着那片结界周围若有若无的浅蓝光晕,突然想到了什么,“敢问仙长,每位仙门修士施法时的发出的光都不一样吗?” “嗯,这和每个人的灵气有关,灵气越纯的人,颜色就越浅,像我大师兄那样厉害的修士,灵气简直清澈如水。”连轻提起连顾,满眼都是崇拜。 “那为何闻丘长老划开结界时,我见那道光是金色的?” 第221章 不重要 “金色?”连轻挠挠头,“城主莫要见怪,我虽是似风城弟子,却对大长老知之甚少,城主问的这些事,想必大师兄会更清楚一些。” 左如今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她也只是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而已,眼下柳既安还中着邪术,并不是对这些事情寻根究底的时候。 “对了,方才那位女护卫,你们认识?” “那位姑娘?是啊,之前她受伤晕倒,是我和培风碰巧救了她,没想到,她竟是城主的护卫。” 左如今心底一动,“竟还有这样的缘分?不知是何时发生的事?” “大概一个多月前了吧?具体在何处……我倒真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一片树林,不过那姑娘很奇怪,我出去一会儿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左如今想起之前余小五说的对慕蝉露的怀疑,看来这个慕蝉露果然不简单…… 后殿。 廖夫人与左培风已经擦干了眼泪,慢慢恢复冷静。 廖夫人褪去内侍,屋中仅剩母子二人,她这才轻声问:“风儿,你这次回来,有何打算?” 左培风沉吟片刻,问道:“母亲觉得,若是孩儿真的做了城主,可比得上左如今吗?” 廖夫人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的手还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下意识僵了一下。 左培风苦笑,“母亲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廖夫人把手握得紧了些,摇了摇头,“母亲知道,不管是论头脑还是论勤勉,你都不比任何人差,若是你没有被送到外面避祸……” “可我终究没有在似风城长大,若是太平年间也便罢了,如今这样百废待兴的局面,若是真的交给我……” 我可能会害怕自己承担不起。 最后这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他下意识的转头向窗外看了看,像是要逃离自己的懦弱。 廖夫人的目光随着他一道挪了出去,“我一直想不通,你父亲为何如此听信那个李隐士的话?硬要把你送出去?到头来好好的一个家,竟会落得这步田地。” “父亲不是听信李隐士,他是太相信自己。父亲用玉佩操控了所有人,时间久了,便以为这些人成了傀儡,可以随便取用,等他老了,便可以直接将傀儡送给我,哪怕我叫不出傀儡的名字也没关系……可是他忘了这些傀儡也是有心的。” 窗外有一只鸟飞过,翅膀轻轻一扇,廖夫人像是被这丝风浸了眼,别过头去偷偷抹眼睛,“你父亲造的孽,却要报应到你们姐弟头上,你们明明都是那么好的孩子……” 左培风看见了,凑过去,蹲在母亲膝前,伸手帮母亲擦泪,“我现在也是很好的孩子啊。” 廖夫人的声音重又带了哭腔,“可你还是要走的,是吗?” “孩儿的身份,是最不适合留在似风城的,若是有人借我之名挑起事端,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城池便又要大乱了。” 廖夫人的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在左培风手上,“风儿,母亲不是非要你夺回城主之位,只是你自小就不在母亲身边,这些年,母亲一直盼着等你长大,就可以回家了,可是现在你长大了,我们母子却仍是聚少离多,你叫母亲如何能安心?” 左培风眼中也含了泪,“孩儿这些日子随师父在外游历,其实一直在偷偷找姐姐,我总觉得她还活着,甚至在等着我去找她。” 提起女儿,廖夫人的泪眼愈发透出酸楚,“左如今也说,星儿可能还活着。可这孩子究竟跑到哪儿去了,为何就是找不到她呢?” “会找到的……”左培风把头靠在母亲的膝头,“孩儿都想好了,等我找回了姐姐,便将母亲从宫中接出去,我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什么隐雪崖的仙长,似风城的城主,孩儿都不想要,孩儿只想和自己的亲人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他又把头抬起来,“母亲可愿意跟我离开吗?” “好,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身在何处都不重要。” 左培风笑中带泪,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母亲,我能去姐姐的寝殿看看吗?” “当然,星儿的寝殿一直给她留着,日日都有人打扫。母亲这就陪你去……” 左培风按住母亲的手,“不用了,我就是有点想她了,我自己过去看看,您能给我做一碗珍珠羹吗?孩儿想念您的手艺了。” “好,我这就给你做。” 左培风哄着自己母亲去了小厨房,自己转身往左临星的寝殿去。 上次混乱之际,他弄丢了左临星给他做的荷包,导致游历的这阵子都无法再尝试寻人术,这次要去她寝殿多拿几件东西,以防万一。 左临星的寝殿无人,左培风走进去,等不及去拿某一件东西,直接在这间满是左临星的气息的屋中站定掐诀,施展寻人术。 流光慢慢在他周身环绕,某个瞬间,左培风好像突然听到有一个女子细弱的声音,那声音只短短一瞬,似乎只有一个短促的字音,他完全没有听清什么,也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左临星,那声音便已经消失了。 左培风睁开眼,心口剧烈的起伏,他逼迫着自己再一次凝神施法,然而这一次,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这沉寂让他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于是再一次施法…… 又试了十几次之后,左培风抬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无奈的叹了口气。暗道还好方才没有让母亲一起过来,这样反反复复的喜悦和失落,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但方才那一丝短促的声音,真的只是自己听错了吗? 可若是没有听错,为何只有那么短呢?是自己修为不够吗? 倘若是寻人术真的起了作用,也就是说,左临星此刻就在方圆几十里之内,难道她早已回到似风城了? 他越想脑子越乱,回身到左临星的妆奁里拿了几件她从前常戴的钗饰,然后带着这些东西离开寝殿,到寝殿外僻静之处,再一次尝试施法寻人,然而,还是没有动静。 左培风默默把东西收好,转身回了母亲的寝殿。 宫中的另一处房间,慕蝉露正生不如死。 第222章 我不好 左临星休息了没多久就醒了。 她本就没受太重的伤,只是被那凶兽撞了一下,头晕的厉害。 房间里只有她和一个医侍,那医侍一回头见她醒了,突然表情一凝,目光呆滞,牵线木偶似的上前走了几步,开口道:“你不会以为,你能和他们相认吧?” 左临星脊背一凉,猛的从床上坐起来,“你说什么?” 医侍又往前走了一步,嘴巴一开一合,声音麻木而古怪:“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身份吧?左临星。” 左临星感觉有一道雷劈了下来,正劈在她头顶。她脑袋“嗡”一声响,耳朵也开始嗡鸣,下意识怀疑自己听错了,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没听错了。 她看着那诡异的医侍。 眼前这人显然被摄了魂,至于那暗处摄魂之人,还能有谁呢? 她早就知道,她和真正的蝉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再怎么装,也不可能瞒过慕川的眼睛。她一直以为,慕川没有揭穿她,是因为对他而言,无论是谁都不过是个工具而已,只要随他操控,是不是蝉露也并不重要。 但她从来都不知道,慕川竟早就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如此,看来,他如此轻易的让她回到似风城,让她接触方循礼,甚至不担心她接触左如今,原来都是早已算计好的…… 左临星的牙咬得“咯吱”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慕川,你这个畜生。” 医侍还是木呆呆的,双瞳涣散,继续道:“你若是敢和他们相认,你母亲就会死。我杀不了左如今,但想杀死一个妇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不如先杀了我。” “你若死,你母亲随后就会去陪你。” 左临星的指头抓着身上的被子,几乎要把被子抓穿,几乎要把被子抓出洞来。从前她曾在书上看到,人在悲痛欲绝的时候会椎心泣血,到此刻,她终于知道,原来书上写的一点都不夸张。 她这一路走来,被蝉露换脸,被慕川折辱,一次一次找机会寻找生机,却一次又一次的重新被打落谷底,到这一次,她已经回到了自己从前生活过的地方,见到了从前和她在一起的人,却依然还要顶着这个假身份。 那下一步呢?要让她去杀左如今吗? 她甚至已经想到了慕川的招数,左如今的命,或者自己母亲的命,只能选一个…… 左临星发现自己心口不知什么时候长了一把刀,一把活的刀,刀刃正对着她的心脏跳舞,一下又一下,戳得她五内俱焚,却偏偏又不肯把她扎死。 她的头慢慢埋下去,缩成一只鹌鹑。 耳边突然有人叫她:“慕姑娘,你还好吗?” 紧接着,有人去抓她的手腕。 左临星猛地将手甩开,“你放开我!” 抬起头,却看到了医侍茫然间带着慌乱的面孔,“慕姑娘,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声音不像方才那么怪异,神态也已经恢复如常,显然,操控他的人达到了目的,已经收手了。 左临星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她无助的往被子里缩了缩,任凭医侍帮她诊脉。 房门开了,有人脚步匆匆的走进来。 左临星抬起疲惫的眼睛看过去,竟看到了方循礼略带焦灼的面孔。 方循礼大步流星的走到她床边,沉声问医侍:“慕姑娘如何了?” 医侍朝他施礼,“方大人,慕姑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有心悸之症,需调理一阵。” 方循礼点点头,“劳烦您去备药吧。” 医侍知道这人是城主的三哥,惹不起,也不敢多说什么,低头出去了。 屋中只剩二人,方循礼看着她,一双眼睛愁绪万千。 她把挪开目光,“方大人怎么会在宫里?” “听闻宫中出了乱子,我来看看城主是否安好。” “城主可还好?” “城主一切都好,比这更混乱的场面城主也见了无数,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那就好……”左临星强撑着平静,却感觉自己随时都快要扛不住了,“那方大人为何会来这儿?” “听他们说你受伤了,正好城主在和连轻仙长说话,我就抽空过来看看你。” 方大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坐在她床沿,“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还好。” 方循礼看着她被冷汗打湿的鬓发,“真的?” 左临星本就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强撑着,这样的时候若是一个人静静的待一会儿,或许也就慢慢恢复冷静了,可偏偏有个人近在咫尺,真心真意的担心她好不好。 她心里那道岌岌可危的弦终于还是断了,眼泪决堤似的往外涌,上一刻还冷静的声音转瞬间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好……我很不好……” 方循礼完全没料到她突然就成了这样,他整个人有点懵,手足无措,竟不知该做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伸手想帮她擦一擦泪。 这一伸手不要紧,面前的姑娘直接扑到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方循礼没动,听着她泣不成声,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不过是一只凶兽而已,遭遇的不只她一人,受伤的也不止她一人,以慕蝉露的心智和本领,自然不至于吓成这样。 她这副模样,怕是不知积攒了多少委屈。 可那究竟是什么委屈?他不知道,却又似乎知道…… 左临星哭了好一会儿,慢慢停下来。她有些不安,缩回身子,一抬头,却正撞上方循礼看着她的眼睛。 “你究竟是谁?”他问。 左临星心里一紧,先前被慕川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痛苦再一次涌上来,逼得她不得不重新找回冷静,“我是……慕蝉露。” 方循礼的目光深邃却浓烈,“好,那我就当你是慕蝉露。” 左临星似乎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什么,“你……” 然后,她听见他说:“慕蝉露,如果我想带你离开这儿,你愿意跟我走吗?” 第223章 照顾她 好长好长时间的沉默,方循礼听到了蝉露的回应:“抱歉,我有必须要留下的理由。” 方循礼看看她,没有再逼迫,“如果你后悔了,还可以来找我。” “多谢方大人。” 方循礼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她是谁了。但奇怪,原本惦记了那么久,肚子里藏了无数的话想说,真面对面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人还活着,这便好…… 他无声叹了口气,听到门外有动静,紧接着是内侍通传的声音:“城主到。” 屋中二人立刻回过神,蝉露用袖子蹭干脸上的泪,方循礼也飞快的站起来往外迎出去,恰在门口迎上了左如今。 “见过城主。” 左如今挥手让他起来,“一猜你就在这儿。” 她边说话边大步流星的往里走,蝉露想爬起来施礼,左如今顺手把她按了回去,“不必拘礼。” 她直接坐到蝉露床边,便感觉到那位置是热的,显然方才有人坐过,坐的时间还不短。 城主故作不经意的侧头瞄了一眼她三哥,后者臊眉耷眼的躲开了她的目光。 左如今把目光挪回来,“慕姑娘可还好?” “多谢城主关心,还好。” “那就好,我有几件事想问问你。”左如今开门见山。 左临星暗笑,左如今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城主请问。” “方才柳既安的凶兽追赶我时,你是打算趁那个机会杀掉柳既安吗?” 左临星喉咙一紧,到这时才想起一件事:若是柳既安死在了似风城的宫里,披花谷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慕川这一招就是一箭双雕,无论是柳既安死,还是左如今死,似风城都又要重新回到动荡不安的时候了。 “属下当时见城主被凶兽追赶,便想着那凶兽是柳既安施法放出来的,若是他死了,凶兽自然也就消散了,城主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借口了,末了又补了一句:“属下行事鲁莽,擅作主张,还请城主恕罪。” 左如今:“这么说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何罪之有?” 左临星下意识的抬眼看,左如今那双眼睛正看着她,黑亮,坦荡,带着浅浅的笑意。 “属下只想着救城主,却没想到柳少君若是死在似风城会带来麻烦,思虑不周,险些闯下大祸。” “事急从权,”左如今还是笑,“不瞒你说,我当时也是下了死手,只是没想到他躲了一下,没死透。” 左临星暗自松了口气,私以为左如今这关就算糊弄过去了,却没想到左如今又开口了,“不过,之前你在披花谷河滩上刺杀柳既安那次,却是为何?” 左临星就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放松,眼前可是当初的九重司使左如今,魑魅魍魉到了她手里都要吐出几颗牙来。 “城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属下并未去过披花谷……” “哦,那连轻上次捡到你,说你倒在了树林里,也是误会吗?” “连轻仙长的救命之恩是真的,属下当时身体不适,晕倒在树林里,还好蒙仙长相救。” “那当时为何又要不辞而别呢?” 左如今一句接一句的问话,不给她思考的空隙。左临星仗着和慕川周旋多日练就的反应,飞快的应对:“当时并非不辞而别,的确是有急事要离开,我给仙长留了字条,许是林间有风,字条被吹走了……” 这样的借口虽然漏洞百出,却无从考证,只要一口咬死了自己的确留了字条,对方就没办法再说什么。 左如今审过那么多犯人,这样简单的路数她再熟悉不过,若是换了当初在九重司,她直接就把这人拎到地牢去过刑了,只可惜眼下显然并不合适。且不说她在栖禾村的事还藏了不少秘密,不能打草惊蛇;就算是今天发生的一切,这姑娘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于情于理,眼下都不能来硬的。 她转头看看方循礼,方循礼同样审案多年,不可能听不出蝉露在强行找借口,面色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左如今看着他的脸色,索性将计就计,“方大人,慕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兄长,不如由你代我照顾她,如何?” 方循礼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你看慕姑娘的脸色,今日定是受了惊吓,我看暂时就不用回护城军了,你把她带回司使府,让她好好调养一阵子。” 方循礼也是头一回听人把“软禁”说的这么好听,但若是能把蝉露放在身边日日相见,他也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 “臣领命。” 左如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语气依旧轻松,“若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了任何闪失,我可要找你算账的。” “臣定会照顾好慕姑娘,请城主放心。” 左如今随意的用指节在他肩上敲了一下,然后迈步出去了。 方循礼恭送完城主,回头和慕蝉露对视。左如今这步棋走得两全其美,意思再明白不过。 方循礼盯梢追踪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蝉露想从他的眼皮子底下使什么手段,怕是比登天还难;但同时,他又在意蝉露,定会把她照顾好,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只是他们都不敢确定,左如今到底对慕蝉露知道了多少。此一举,是在试探她?还是真的在软禁她? 亦或是,变相的保护她? 左如今出了门,余小五正在门口等她。 走出一段路后,余小五小声问:“姐,三哥怎么样了?没有色迷心窍吧?” 左如今:“他都陷进去了。” “啊?”余小五挠挠头,露出来的半张脸带着情窍未开的清澈,“真没想到,三哥居然喜欢这样凶巴巴的姑娘……” 左如今一愣,“凶巴巴的?你说慕蝉露?” 余小五半脸认真,“对啊,你不觉得她看起来很吓人吗?” 左如今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慕蝉露虽说有些古怪,但模样着实甜美可人,这小子是怎么看出人家姑娘凶的? 估计他眼里,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应该长得像把金丝大环刀吧…… 城主无奈,转而说正事:“给你个任务,带人把柳既安休息的那间屋子给我围死,一只苍蝇都不能进,直到连顾回来为止。” “好。” 余小五答应着,却见左如今正要往后面拐。 “姐,你不回寝殿吗?” “我去后殿,蹭顿饭。” 第224章 没胃口 左如今知道,自己去后殿吃饭,实在是有些多余。 但于情,这两人是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和弟弟;于理,左培风的父亲被自己的师父杀了,他的母亲却养在自己身边,她总要过去给他们一个安心。 无论如何,她都得硬着头皮去露个脸。 她也的确只是露了个脸而已。 倒不是因为廖夫人和左培风对她的态度有什么问题,而是她看到廖夫人满眼温柔的给左培风盛汤夹菜的样子,突然心里有些发酸。 这样的日子她从未有过,以后也不可能有,甚至当初在她身边的那些人,也是走的走,亡的亡,到如今,也只剩下方循礼和余小五了。 她告辞离了后殿,对着将落未落的夕阳站了一会儿,然后苦笑了一下,慢慢收敛心神往回走。 迎面正遇上岳伯伯。 她搬进宫里之后,把岳伯伯也带了过来,这老头现在是膳房管事,威风得很。 岳伯伯看见她,愣了一下,然后才施礼,“城主,那位仙长的餐食都已经送去了,您放心吧。” “岳伯伯安排的自然都好。” 岳伯伯笑了,“可我看城主今日好像没什么胃口。” “有吗?” “胃口可是骗不了人的,城主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左如今自然不会对人说,她是方才看了别人有母亲细心关照,自己眼馋了,心酸了,胃口也就没了。 她随口敷衍:“我还好吧。” 可惜这老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方才瞧见培风少主了,他的胃口可是比从前好多了,没想到修仙还能修出个好胃口来。” “可能他们隐雪崖的人都心宽,我看连顾胃口也一直不错。” 岳伯伯笑,“可不嘛,还有方才那位连轻小仙长,他想吃的都是些大鱼大肉,但我去问他时,他偏偏说了些清粥小菜,还挺矜持。” 左如今也笑了,方才的一点沉闷随着这点闲聊烟消云散,“就按他说得来吧。” “明白。” 左如今突然想起点什么,“对了,您之前可曾照顾过星儿的饮食吗?” “您说小公主啊?在她小时候有过一阵子,不过小公主年幼时体弱,吃的都是一些药膳,她想吃的和她实际吃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留在那儿也没什么用,先城主就把我调走了。” “她小时候想吃什么?” “都是些齁甜的东西,果脯蜜饯点心,小孩子嘛……” 左如今犹豫了一下,回头叫远远跟着她的谭霜,“霜儿。” 谭霜眨眼到她面前,“城主有何吩咐?” “方循礼走了吗?” “方大人方才让内侍去找件斗篷,是给慕姑娘准备的,应该很快就要带慕姑娘出宫了。” 左如今用目光示意岳伯伯,“等一会儿,您远远瞧一眼那个慕姑娘。” 岳伯伯一怔,“她……” “就是瞧一眼而已。” 岳伯伯不敢再多问,“哦哦,是。” 没多久,方循礼果然带着慕蝉露出来。蝉露面色还是不太好,娇小的一个人裹在斗篷里,显得一张脸愈发精致怜人,倒也难怪方循礼一副疼惜到肉里的样子。 岳伯伯远远看着,苦笑,“城主,这慕姑娘跟您一样,似乎没什么胃口,就想喝杯白水。” 左如今听着这个答案,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放心了还是更担心了。 她怀疑自己是被方循礼干扰了,为何总是会把左临星和慕蝉露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往一处去想呢? 但既然有这个猜测,就不可能让这个猜测悬着。大不了等连顾回来之后,再拉着左培风验一次血脉,若是那女子真的与左临星毫无关系,自己也就不用再客气了。 她定了定心神,便很快将自己恢复到常态,正要回头对岳伯伯说话,那老头已经笑了,“城主的心性实在难得,我这就去给您准备晚膳。” 老头乐颠儿颠儿的走了,左如今站在原地,突然回头问谭霜,“他是不是说我没心没肺呢?” 谭霜没忍住,抿嘴笑了,却笨嘴拙舌的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打圆场,一张文静的脸愣是憋红了。 左如今自己给自己台阶下,“行吧,我没心没肺,回去吧。” “是。” 城主的确心宽似海,但心宽也挡不住有一堆事等着她去忙。城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在等着她定夺,这一日乱七八糟的破事也就很快成了一堆事情中的一件而已。 等她从书房出来,又已是夜半了。 左如今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瞧瞧柳既安。 余小五果然按她的吩咐,把柳既安的房间围得跟铁桶似的,她走进去,见屋中有两个人在打坐,连轻和左培风。 听到动静,那二人睁开了眼,连轻道:“城主还没休息?” “我来看看二位仙长,顺便看看柳既安是否还安稳。” “我二人合力,足够压制柳少君身上的邪术,只等着大师兄来将邪术解除。” 左如今方才给连顾传了信,但连顾没有回应。不过他说了三日便归,眼下只要再坚持一日就好。 “连顾这一两日便会赶到,劳烦二位仙长还要再看守一两日。” 连轻露出他的小虎牙,“城主和我师兄的关系现在已经这么好了?你们若是有喜事可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无论我们在哪儿游历,都要赶回来讨杯喜酒。” 左如今还没说话,突然听到左培风道:“连顾师兄如此风雅高洁之人,怎会心系红尘俗事?” 左如今心说:他可太心系了,要不是有禁令拦着,你现在得管你师兄叫姐夫了。 她瞧着这兔崽子又犯劲儿,忍不住回道:“风雅之人就算在红尘里也自有其风骨,培风仙长也是隐雪崖弟子,怎可认为人心会拘于行迹呢?” “大师兄心思单纯,就算不拘于行迹,也不能把他放在你这一堆烂摊子里吧?” “他有心面对清风皓月,就该有本事面对泥土尘垢,若是连凡人的烂摊子都对付不了,那说明他修行不够。” 只要不谈到让左如今理亏的事,她这张嘴是绝不会饶人的。 左培风被她逼急了,脱口而出:“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吗?”